孟连生抱着他的手紧了紧,没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相拥半晌,沈玉桐终于开口:“小孟,这几天你应该累坏了,其他事先放一旁,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睡一觉。”
孟连生从善如流点点头,从他胸前离开,将身上孝服脱下来,直挺挺躺上床,被子也没拉,还是沈玉桐给他盖在身上掖好。
他睁大一双泛红的黑眸望着对方,似乎并无睡意,只是开口的声音,听起来很有些虚弱:“二公子,你等我睡着了再走。”
“行,我看着你睡。”沈玉桐在床边坐下,伸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上午被柏三爷扇的一巴掌,还隐隐留着点红肿痕迹。
失去亲人本就痛苦,还要在葬礼上受这种委屈,这孩子的命确实苦,沈玉桐默默想,往后自己要对他更好一些才行。
孟连生仿佛感知到他的柔情,往他手上贴了贴,终究是慢慢闭上眼睛。
沈玉桐等他呼吸变沉,又默默凝视许久,才轻手轻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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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连生这一觉睡了个昏天黑地,睁眼时,窗外的天色早已黑透,外面传来佣人们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仿佛柏公馆的一切恢复正常。大
他起床打开门,管家钟叔正站在外面,也不知等了多久,见他出门道:“小孟,你醒了?去吃完饭吧,已经做好了。”
孟连生问:“子骏呢?”
“少爷也是刚刚才醒,正等你一起吃晚饭呢。”
孟连生点头。
钟叔借着走廊的灯光瞧他一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小孟好像只睡了一觉,就完全从悲痛中走出来,整个人彻底恢复如常。
孟连生回到主楼客厅,柏子骏已经坐在差异上,见他进来,并没像往常,跑下来扑向他,只是安静地望着,那双稚嫩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与从前不一样的东西。
他走过去,柔声道:“子骏,饿了就先吃,不用等我的。”
柏子骏低下头没说话,默默拿起筷子,扒了一口白饭后,眼泪啪嗒往下掉,却又不想让对方看到,赶紧用手背擦了擦,闷声道:“小孟哥哥,我没有爸爸了,我成孤儿了。”
孟连生给他夹了一块鸡蛋放入碗中,平静道:“你还有我这个哥哥。”
柏子骏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他:“小孟哥哥,我爸爸是被人害死的对吗?害死他的人是谁?我要为他报仇。”
孟连生平静地望着面带戾色的小孩,沉默片刻,摇头淡声道:“你爸爸是生病去世的,没人害他。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平安长大,多读点书,以后做自己想做的事。”
柏子骏睁大一双眼睛,似乎想从脸上确定他话的真伪,大概是确定他没骗自己,轻轻地舒了口气,脸上那戾气渐渐散去,小小的肩膀垮下来,点点头道:“我会好好读书的,一定不让爸爸失望。”
孟连生嘴角弯了弯,又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对方碗中:“嗯,这样才对。”
一顿饭吃完,柏子骏说已经好多天没读书,立马要回房温书。孟连生陪了他一会儿,见他专心致志,便轻手轻脚出门。
因为也不知去哪里,便随意在这栋主楼四处转一转,不知不觉走进书房中。
他对柏清河这间书房很熟悉,这不什么私人重地,从前柏清河找他说话,常常就是在这里,他想看书,也是直接从这里拿,是柏清河亲口应允的。两人偶尔也会下几局棋。他原本不会下围棋,还是柏清河亲自教的,学了没几日,他的棋艺就渐渐超过对方,他不好意思赢他太多,就总是偷偷让棋。柏清河虽然下棋不如他,但每回他放水都会被对方抓个正着。
想起往日种种,孟连生不禁又有些感怀。
他在红木书桌后的真皮大班椅坐下,随手打开面前抽屉,拿出里面的松木雪茄盒。自打入院后,柏清河就没再抽过烟,这一盒子雪茄还剩一半,他拿出一支,含在唇上,正要摸打火机点上,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将雪茄从口中拿下来,按响桌上的铃。
常安很快从楼下跑上来,推门而入问:“小孟,有事?”
孟连生将雪茄盒阖上,放在桌面,道:“你将这盒雪茄拿去找个相熟的医生检测一下。”
常安蹙眉道:“这是先生的雪茄,有问题?”
孟连生道:“先生是中的慢性毒药,但他每天与子骏同吃同喝,子骏身体没出任何问题,说明公馆的吃食没问题,那很有可能出他平日抽的雪茄上。”他微微顿了下,又说,“如今先生已经下葬,害死他的人,该由我们处理了。”
常安用力点头,脸上持续多日的颓丧一扫而空,义愤填膺道:“没错,我们绝不能让先生枉死。”
*
隔日傍晚,常安就拎着雪茄盒带回消息:“小孟,你猜得没错,雪茄真的有毒,医生说有什么砷化物。”
孟连生问:“是不是就是常说的砒霜?”
常安点头:“没错,我问医生砷化物是什么,他说是一种化学物品,跟砒霜差不多。”
孟连生道:“先生的烟酒平日都是王成购置的吧?你把他带去地窖。”王成是柏公馆的汽车夫,因为常安常平也开车,他平日接送柏清河不多,但跑腿买东西的事都是他在做。
地窖是柏清河藏酒的地方,也是一个防空洞,以备不时之需。地窖里终日不见阳光,下方有一条排水渠,通向附近的河道。
孟连生将灯打开,坐在木沙发上,很快等来了人。
王成三十来岁,长了张扔进人堆里扒拉不出来的普通面孔,他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柏清河一死,柏子骏又年幼,以后这柏公馆谁说了算大家都清楚,因而见到孟连生,立马堆上一脸谄媚的笑:“小孟老板,您找小的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孟连生面无表情看着他,指了指面前茶几上的雪茄盒,道:“先生这盒雪茄是你买的吧?”
王成瞧了眼那盒子,嘿嘿地笑:“对对对,先生平日常用的东西,都是我买的。不是我自夸,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歹,我门儿清得很,尤其是这些洋货,谁要想用假货糊弄我,我是一眼就瞧得出。”
孟连生说:“这盒雪茄你是从哪里买的?”
王成打着哈哈道:“还能从哪里买?就是福茂商行呗,小孟老板你要抽雪茄,我马上就去给你拿最好的货回来。”
只是他还没落音,太阳穴上已经让常安抵上了一支冰冷的枪。
王成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惊慌失措睁大眼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常……常安,你这是做什么?”
孟连生身子微微往前倾,一字一句又道:“我问你,这盒雪茄你是从哪里买的?”
王成被脑袋上那支枪,吓得冷汗大作,哪里还敢扯谎,结结巴巴道:“是一个走私商手里,一盒比福茂商行便宜五块钱,我就去他那里拿了货。小孟老板,虽然我贪了几块钱差价,但我敢保证货是真的。我也就贪了这点钱,我老婆去年又给我生了个儿子,家里四个孩子张嘴等着吃饭,我也是没办法,才起了这个贪念。你们放心,我以后绝不敢了。”
孟连生问:“谁给你介绍的那走私商?”
王成说:“三爷,柏三爷。一次去买雪茄,他说有便宜的货源介绍给我,带我去认识了这个走私商。”
常安不可置信地看向孟连生,怒道:“是柏三爷!他竟然还敢来丧礼大闹,要开棺验尸。”
孟连生倒是平静,仿佛一切早已在预料之中:“他要开棺验尸,是想先下手为强,嫁祸给我。柏先生早就算了到了,所以才对外宣称病逝,就是怕我们被人摆一道。”
王成仿佛是没听到两人的话,睁大眼睛惊恐道:“中毒?什么中毒?”
常安一脚将他踹趴下:“你知不知道,你因为这几块钱害死了先生!”
王成痛呼一声,摇头嚎啕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因为明白孟连生才是做主的人,他四脚着地连滚带爬挪上前,抱住对方的腿,涕泪齐下求饶道,“小孟老板,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饶了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他们没了我,日子过不下去的。”
孟连生面无表情道:“先生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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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
比如常安的怒火冲冲,他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天气。但王成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可怕,怕到他忘记继续求饶,只是惊恐地望着他。
孟连生站起身,淡声道:“常安,别弄出大动静。回头找人跟他老婆说一声,就说他在赌馆输了钱跑路了,给他家里两百块钱过日子。”
说罢,也不等常安应声,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去。身后撕心裂肺的叫声刚响起,便又戛然而止。
孟连生走出地窖,将门阖上,
与此同时,钟叔匆匆跑过来,道:“小孟,沈二公子电话找你。”
孟连生点头:“知道了,我这就去。”
他快步回到客厅,拿起电话听筒:“二公子。”
“小孟,你怎么样了?”
孟连生说:“二公子不用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沈玉桐说:“碱厂马上要试生产,我这两日就要去奉贤,可能得忙上一阵子。我明天去柏公馆看看你再走。”
孟连生道:“二公子忙自己事情就行,不用管我,我手上也有一堆事情要做,等我们忙完这阵子,我们再好好聚一聚。”
沈玉桐想想也是,孟连生现在还是服丧期,就算他不是柏清河近亲,至少也得服丧七七四十九日,暂停走亲访友。两人又是这种关系,私下见面总该不合时宜。他点点头道:“也行,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事打电话给我。”
“嗯,好的。二公子你也保重身体,别太劳累。”
两人又简单说了几句,才挂上电话。
孟连生默默在沙发上坐下,心头涌上一股烦意——不多,也就一点点。他没想过当立新的老板,做个二把手对他来说是再合适不过,有钱有身份,也不至于树大招风,成为众矢之的,正好让他与沈玉桐过安稳日子。可如今因为柏清河离世,他被迫成为了立新老板,生生打断了他还没过上几天的好日子,而且还可能会继续让他不安生。
这让他觉得很有点不爽。
他放在沙发上的手指,轻轻摩挲片刻,心下打定主意,要尽快结束这种不安生,回到之前与二公子浓情蜜意的日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又要大开杀戒。
第51章、第五十一章杀戮
几日后,立新老板办公室,杜赞匆忙推门而入,满面怒气低声道:“小孟,这几天我让人跟着三爷和柏大少爷,确实如你所料,三爷跟李永年见过面。老板肯定是被他们合谋害死的!”
柏清河中毒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来是省去麻烦,二来也是因为柏清河的遗愿,不希望柏子骏心中埋下仇恨。
孟连生只告诉了杜赞一个人,对方原本就跟柏清河亲近,忠心耿耿话不多,让他保密,就一定死也不会说出口。
听说柏清河是因为柏三爷下毒害死,他当即要拿枪去报仇,还是孟连生将前因后果各种利害同他说清楚,才打消他的冲动。
孟连生听了他的话,点点头:“先生膝下只有一个年幼的子骏,三爷图谋立新已久,只要先生不在,他们必然就能以子骏的名义掌控立新。只是他们父子向来有贼心没贼胆,如果这回不是有人在背后支持,肯定不敢真对先生下手。”他怅然叹息一声,“先生把他们当亲人,念着往日恩情,对他们一让再让,没想到最后招来的是杀身之祸。”
“老板肯定也是早有预料,才提前将立新交给你。”说罢,杜赞仿佛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样,瞪大眼睛道,“既然柏三要的是立新,又跟李永年沆瀣一气,你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孟连生;“没错。”
杜赞急道:“那你还每天等到天黑一个人开车回柏公馆?你要出了什么事,立新真就完蛋了。我马上安排几个兄弟天天跟在你身边。”
孟连生不甚在意地摇摇头:“不用,人多他们就没机会出手了。”
“不是,小孟你什么意思?”
孟连生摆摆手,话锋一转:“对了,顺和码头那边什么情况?”
杜赞说:“我打听到,应该是后天有一船烟土到港。”
孟连生点头:“好,我知道了,这几天你和兄弟们都警醒点,别往烟花柳巷钻,我可能随时会让你们办事。”
杜赞道:“放心吧,老板刚下葬,我们再浑也得给他守孝七七是四十九天。再说了,如今大敌当前,谁还有吃喝玩乐的心思?”
孟连生微微一笑,道:“大家都辛苦了,这个月的薪水和分红,我会通知会计给大家都涨两成。”
杜赞是天生给人当手下的命,少时家穷,混迹南市街头,十二三岁跟了第一个老大,是个比他大不了两岁的小瘪三,他跟着人偷摸拐骗混口饭吃。过了没一年,一日早上,他向往常一样去跟他的小老大会合,却发觉对方横尸街头,全身上下伤痕累累,显然是被人虐打致死。小老大没爹没妈,虽然招揽了几个小兄弟,但实则是个命如草芥的可怜虫,巡捕来了将人拉走直接丢去了烂葬岗,至于杀人凶手自然是不了了之。
物伤其类,杜赞明白这世道中,得傍上棵大树才行。他运气还不错,之后没两年,就遇到了同为南市出身的孙志东。那时立新刚发展起来,已经在上海滩有几分势力,正是用人的时候。孙志东成了他的第二任老大,他吃得饱穿得暖,还有钱吃喝玩乐,虽然从偷摸拐骗变成偶尔的杀人放火,但至少不用担心横死街头没人收尸。他当手下当得兢兢业业,一向是冲到前头的那个,所以在西康山中遇险,毫不犹豫地用肉身掩护孙志东逃走。
但无论是当年的小老大,还是后来的孙志东,其实都没将他的命当做命,也没将他这个人当成人,高兴时对你称兄道弟,不高兴时随意打骂,本质上就是一条随时可以去为主人卖命的狗,即使赚到钱,也不过是老大从指缝里施舍出来的一点。
他原先不明白,因为自己也没将自己当个人。直到跟着孟连生这一年多,他才意识当手下的也是人。遇到事情,但凡有其他办法,孟连生便不会让大家去拼命,命始终比钱重要,在钱财上,更是先想着大家。
意识到这件事的,不仅有他,还有原先跟着孙志东其他兄弟。
杜赞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道:“现在这种情况,小孟你还惦记着大家,真是难为你了。”
孟连生说:“应该的,大家出来干活,也是为了养家糊口,过上好日子,谁又当真愿意有事没事把脖子悬在刀尖上。等这些事情解决了,希望以后能安安稳稳赚钱。”
杜赞说:“小孟,你尽管吩咐,我和兄弟们一定好好办成。”
“好。”孟连生点头,目光恳挚,是对人很尊重信任的表情。
一个礼拜后,夜晚九点半,孟连生的那辆雪佛兰,一如既往地从立新开往柏公馆。在穿过一条僻静的窄巷时,撞上一块拦在路中央的石头,哐当一声翻到在地,紧接着,埋伏在两侧的杀手,对着车内驾驶座上的人,连开数十枪。
密集的枪声落音,车内一片鸦雀无声。
枪林弹雨的洗礼,让人这辆车和车内的人都成了安静的筛子。
杀手们在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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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蜂拥上前,将车门拉开,从里面拉出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然而不知谁大叫了一声:“这不是立新小孟!”
“他……他是柏大少爷!”
与此同时,顺和码头昨晚才刚刚入库三吨烟土的仓库——也是顺和最大的码头,忽然着了火,不过半刻中,那火焰便在轰隆的爆炸声里,直冲云霄。原本在公馆里一树梨花压海棠,与二八年华小姨太缠绵的李永年,收到消息,立马穿上裤子,直奔码头。
码头靠水,原本救火不算难,但这场火来得蹊跷,还伴随有爆炸声。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撤退的撤退,救火的救火,李永年赶到时,码头上已经乱成一片。
他痛心疾首地望着那冲天火焰,将围在他身旁的几个跟班一通怒骂:“还不快去救火!”
跟班们连连应是,赶紧没入火场内救火,留下李永年一个人站在火势外围,望着乱糟糟的救火场面,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打转。
所有人的心思都在这场大火中,只要李永年不拉着人去吩咐,就没有人再注意他这个老板。连李永年自己都忘了自己此刻是独自一人的处境。
“李老板!”
一道堪称温和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回过头,看到火焰映照下,孟连生一张似真似幻的脸,不可置信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人已经跟了孟连生小半个月,将他的习惯摸得一清二楚,今晚的刺杀计划应该万无一失才对,可他人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我还没死,让李老板失望了,”孟连生勾了勾嘴角,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柏先生把你当义父,一直对你手下留情,你却一心要置他于死地。就让我替他来送你上路,与你的好侄子团聚。”
李永年反应过来,想要大声呼救,然而开口的交换却被轰然响起的爆炸声所掩盖,一同掩盖的还有穿过他后背心脏的三颗子弹。
在对方彻底倒地之前,孟连生轻飘飘隐没在火焰之后的暗夜中,消失得无声无息。
顺和仓库失火,几吨烟土化为灰烬,李永年被人暗杀,翌日早上登上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一时间也成为豪门富贾贩夫走卒茶余饭后的谈资。
上海滩帮会林立,因烟土之事引发的流血事件,不知凡几,巡捕房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加之李永年一死,顺和树倒猢狲散,洋大人们就更懒得管这些帮会土商之间的纷争。
李永年此人重利轻义,他这番倒台,即使手下猜到是谁所为,也没人会豁出性命去给他报仇,草草瓜分了钱财,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生怕自己也被牵连。
顺和仓库被烧和李永年的死,让那天晚上也遇害的柏大少爷消息,变得微不足道,除了柏三爷,没有人关心这个纨绔少爷原来也在这晚去了西天。
孟连生掌管立新一年半,跟孙志东的作风,截然不同,在外人看来,他既不杀人也不放火,甚至连抢私土的勾当都没再干过一回。柏三爷每次遇到他,都见他是一脸毕恭毕敬,再老实忠诚不过的模样。
他不晓得这么一个本本分分的毛头小子,是如何管下来偌大一个立新的,只归功于柏清河在背后坐镇。因而便有了蠢蠢欲动的小心思。他想的是,有李永年李老板帮手,只要柏清河不在,弄死这么个小子,还不是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然而他不明白的是,这世上蚂蚁也分很多类,除了能随意捏死的,还有叮上一口就能让人丧命的。
等他懂得这个道理,等待他的是儿子丧命,靠山倒台。
人畜无害的孟连生当然也不是蚂蚁,他是伪装成猎物的顶级猎手。
三天后的傍晚,柏三爷便收拾行李,准备逃回老家保命,只是才刚刚走到码头,还没登上船,就被人套了麻袋,一棍子打晕。
再醒来,他人已经在船上,当然不是他要登上的那艘船,而是一艘画舫。应该是黄浦江上,只是除了这艘点着灯的画舫,周遭黑茫茫一片,既不见过往船只,也不见两岸楼宇,已然是一片荒郊之地。
柏三爷慌慌张张朝前看去,看到盘腿坐在画舫中央小几旁的孟连生,以及船头船尾的长安常平两兄弟。
他脸色蓦地一片惨白。
而当他目光落在身旁一个同样被绑住的男人时,更是慌得大惊失色。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小儿子柏清文。
柏清文不仅被绑着,嘴巴还塞了一团毛巾,因而刚刚一直没发出声音。
“小孟,你……你要做什么?”柏三爷哆哆嗦嗦开口。
孟连生穿着一身长衫,手臂上戴一截为柏清河守丧的黑纱,还是一贯温和无害的模样。他摩挲着手中一只小茶杯,抬头朝他看过来,不紧不慢地开口:“柏先生以前总叮嘱我,让我对你客气一点,不管你在立新做什么,睁只眼闭只眼就好,因为你是他的亲叔叔,对他有过大恩。”
“对对对,”柏三爷双眼一亮,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我是清河的亲叔叔,你这样对我,怎么对得起他的栽培之恩?”
孟连生轻笑一声:“正是为了对得起柏先生的栽培之恩,我才要送三爷你去给他谢罪。”
柏三爷:“你……你什么意思?”
孟连生道:“三爷,王成已经先去谢罪了。李老板和柏大少爷,也已经紧随其后。”
柏三爷现下是彻底明白,自己做过的一切已经败露,他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向一脸惊恐的小儿子,挣扎着跪趴在地上,大哭道:“小孟,害死清河的是我,清文他从小本本分分念书,出洋回来一直在医院做大夫,从来没接触过立新的事务,也不知道我做过什么,清远已经给他大堂哥赔了命,我这条老命也立马赔给清远,但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清文。”
孟连生起身走过来,将柏清文口中的毛巾扯下来,望着这个惊惶无措的年轻人,淡声问:“柏大夫,你当真不知道你父兄做过的事?”
柏清文用力摇头,大约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已经被吓得涕泪横流:“我……真不知道。”
孟连生道:“那我当着你的面,杀了你父亲,你会找我报仇吗?”
柏清文还是摇头:“堂兄对我们家恩重如山,如果不是堂兄,我也不能留学学医回来做大夫,我父兄为钱杀害亲人,既是不仁也不义。”
孟连生点点头:“你说得没错。”说罢,又转头看向柏大夫他爹,“三爷,我其实不大愿意杀人,因为杀人总是不大好的。既然柏大夫跟这件事无关,我肯定不会难为他。”
柏家父子俩均是松了口气。
孟连生朝船头的常安招招手,对方会意,端着一只松木雪茄盒走过来,在柏清文面前打开。
“柏大夫,这是柏先生生前抽的最后一盒雪茄烟。既然你很感恩柏先生,这盒雪茄我转送给你。”
柏清文看到这烟盒,脸色显而易见地僵了一僵,结结巴巴道:“谢……谢谢!”
孟连生从盒子里拿出一支雪茄,手中变戏法一样出现一枚打火机,他将雪茄烟点燃,送到柏清文口中,道:“既然柏大夫喜欢柏先生这份遗物,不如就在船上抽完再回去。”
柏清文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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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恐惧,却也不敢拒绝,一口一口地抽起来,只是吸得少吐得多。
孟连生摇摇头:“柏大夫这个抽法太慢了,常安,你帮帮他!”
常安冷眼看着这父子俩,将盒子里的雪茄烟拆开,一手捏住柏清文的嘴,一手抓起烟丝,粗暴地塞入他口中。
柏清文流着眼泪想吐出来,却被仅仅捂住嘴,强行让他吞进去。直到全部让他吃完,常安才将人丢开。
柏清文趴在地上剧烈咳嗽,因为恐惧而浑身剧烈颤抖。一旁的柏三爷歇斯底里叫道:“都说了清文跟这件事无关,你们别折磨他了!”
他话还没说话,便听夜色里砰的一声,是常安一枪打在他脑门,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柏清文转过头,惊恐地看向倒在地上鲜血直流的父亲,终于忍不住大吼大叫起来。
孟连生摇头叹息一声:“柏大夫,你说你要是当真老老实实做你的大夫,救死扶伤多好,非要用你学来的知识,帮助你父兄杀害自己的亲人。”
柏清文睁大眼睛看向他,一时忘了再大哭大叫,而常安手上的枪,已经抵上他的额头。
一声枪响之后,紧接着是两道重物坠江的陈闷声。片刻后,漆黑的江面上,除了风声浪声,再无其他动静。
孟连生坐回小几前,望了眼漆黑平静的江面,淡声吩咐:“事情都结束,回去吧!”
他拿起小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冰凉许久的茶水,迎着夜晚江风,心中一片怡然。
他有点想念富民路自己那栋小楼了。
*
“嗯,你没事就好,我看报纸,最近租界里好像发生了不少事,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沈氏盐厂办公室里,沈玉桐一面与孟连生讲电话,一面低头看着桌上的报纸。自从一个礼拜前,顺和仓库失火,李永年被人刺杀。这些天的报纸,就一直是相关的消息,立新自然也被牵扯其中,各种说辞真假难辨,有说是李永年与青帮抢夺烟土市场,有说是手下造反,自然也有真凶是立新小孟的说法,不过或许是柏清河丧事还没过七期,孟连生又向来不是孙志东那种杀人放火的作风,嫌疑倒是不算太大。但立新顺和结怨已久,立新也不只是小孟一人,免不了还是要被卷入风口浪尖。
沈玉桐自然不相信孟连生会在服丧期,干出杀人放火的事,只担心局面如此混乱,他会不会受牵连有危险。
这些日子,他一直不大放心,两人几乎每天傍晚都会通电话,此刻听他再次说自己没事,才稍稍松了口气
那头的孟连生道:“二公子,我服丧期还有十九天。”
沈玉桐说:“好,到时候我去找你。”
孟连生道:“嗯,我们去我的小楼见。”
沈玉桐轻笑了笑:“自己保重,回头见。”
孟连生:“你也是。”
沈玉桐挂上电话,正要继续浏览手中的报纸,沈玉桉推门而入,手中也握着同一份报纸。
“大哥,有事?”
沈玉桉道:“最近租界里发生的事,你也清楚,我刚刚听说。李永年这件事,还牵扯了柏三爷,柏三爷一家三口都下落不明,怀疑也是遇害。他们这些帮会土商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也不用知道太多,敬而远之就好。”
沈玉桐点头。
沈玉桉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并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干脆直截了当道:“我要说的是小孟。我知道他对我们沈家对你有恩,你与他是朋友。但他如今是立新老板,就算这回的事不是他所为,也必定或多或少有点关系。”
沈玉桐打断他:“小孟还在服丧期,他不可能去做这些事。”
“他是老板,只要跟立新有关,就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沈玉桐抬头看向兄长,好整以暇道:“大哥,你也说过小孟跟我们不一样,不是谁一生来就有家业继承,有些人连吃饱饭都很艰难,没必要去苛责他人做什么,只要他不会杀人放火滥伤无辜就行。”
沈玉桉道:“对,我是没听说过小孟杀人放火。但烟土行业有多乱我们都清楚,为了利益谁不是争得你死活我?小孟如今是立新老板,更加不可能在这个行业明哲保身。我不是让你和他断绝关系,我们沈家盐运还得靠立新码头。我只是希望你与他保持君子之交,以免交情太深,不小心牵扯到他们的纷争里。”
沈玉桐暗道,别说自己和孟连生已经有了另一层关系,就算两人依旧只是朋友,那也绝对是至交好友,不可能只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他想了想,反正两人的关系是要隐瞒的,干脆不与兄长多做争辩,只敷衍道:“大哥,我有分寸的。”
沈玉桉惋惜般叹了口气,想要说点什么,到底没再开口。他见孟连生的次数,一根指头就能数清,无论哪次,留给他的印象,都是一个纯良本分的孩子,甚至有种老派的温良恭俭让作风。但他很清楚,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坐稳立新老板的位子,靠得绝不可能是纯良本分。
相较于兄长因为种种道听途说,对孟连生的判断,沈玉桐自认对孟连生不说十成,那也绝对是九成九的了解。
他们可是在西康朝夕相处了三个月,还有着过命的交情。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也相信自己的感觉,绝不会因为外界的传言,对他有一丝半点误解。
他是自己爱的人,理应对他信任。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柏清河为什么不报仇,他都要死了,是真顾不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全副身家投注孟连生,换自己儿子一个平安。他想得是,走得平静点,儿子少点阴影。
他自己是个重情重义好心肠的人,算是时势造英雄。当弱点太多,老婆孩子出事后,就金盆洗手信佛去了,所以造成这个结局。他一开始把小孟带回去,是觉得对方跟以前的自己很像。但其实两人完全不像。
第52章、第五十二章又打仗了
夜晚十点,孟连生陪子骏说了会儿话,等小家伙上床睡着后,不紧不慢下楼,出门穿过走廊,朝配楼走去。
半路遇到一两个佣人,互相礼貌客气地到晚安。
花园里的灯还没熄,照着初夏时节满园的翠绿芬芳,偶尔有低语在静谧的夜色中传来。这一切都昭显着,柏公园已经恢复从前的井然有序。
恢复秩序的不仅是柏公馆,整个上海滩亦然。
李永年和他的顺和,一路来树大招风,得罪过不少人,他这一死,他手下的人,不是跑路,就是向其他帮会公土商递投名状,剩下不甚重要的工人,无非是讨口饭吃,跟谁都一样。
偌大一个顺和,不过短短数日,便被各方瓜分得一干二净,其中又以青帮更甚,因而李永年死于青帮之手传言最多。
立新的地盘在公租界和华界南市,与掌控法租界烟土提运的青帮,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因为这回没参与争夺利顺和的业务,双方心照不宣地继续和平相处。
外部风平浪静,内部在恩威并施之下——杜赞陈勇施威,孟连生施恩,也是一片的祥和。
人人都道柏清河没看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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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连生对此深以为然。
他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站在镜子前,将手臂上的黑纱拿下来。
柏清河的七期已过,今晚杜赞带着一众人去赌钱逛窑子,连常安常平兄弟俩也出去喝大酒,可见悲痛这件事并不值一提,自己也并非异类。
他与沈玉桐约了今晚在他的小楼见面,因为太久未见,不免有点兴奋。
他整理好衣衫,戴上眼镜,镜子的人,赫然是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
从柏清河过世到现在,他一直没回过富民路小楼,只让吴妈每天打扫。吴妈是尽职尽责的娘姨,显然这些天也并没偷懒,因为阳台上的几盆花正开得鲜艳。
他停下车,望着小楼的灯光,嘴角不由得涌上笑意,是二公子已经在屋里等他。
听到门外汽车的声音,沈玉桐便知是孟连生回来了,他赶紧走到玄关,将门打开。
“你来了!”他笑着将人拉进来,关上门将人上下打量一番,确定面前这人完好无损,方才弯起嘴角,舒了口气。
孟连生也在看他,看着他那张让自己思念多日的面容,他蓦地将人一把抱住,道:“二公子,我好想你。”
沈玉桐说:“我也想你。”
久别重逢,两人自是一番干柴烈火。
及至过了凌晨,才平静下来。
相聚的时间太短暂,谁也舍不得就这样睡去,便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沈玉桐想到什么似的,问:“这段日子,我看报纸上乱七八糟的消息很多,也不知孰真孰假。李永年与顺和,还有柏三爷一家到底怎么回事?你清楚内情吗?你们立新有没有牵扯进去?”
这一个多月,孟连生杀了五六个人,在他看来,无论是报仇,还是除患,他都是做自己该做的事,这些人也都是该死之人。他既不认为自己有错,也不觉得自己残忍。
但他也明白,沈玉桐必然不会这样认为,对方是锦绣堆中长大的富家公子,从未体会过人间疾苦,杀人放火对他来说,是天大的事。他不知这世道里,人命有多不值一提,就像自己死去的父母兄长先生表叔,
既然他不喜欢,自己便没必要对他如实相告。
孟连生想了想,摇头淡声道:“我不太清楚,应该是顺和与青帮在烟土生意上起了纷争,至于柏三爷他们,我就更不了解了。总归,跟立新没什么关系,现在立新上下很平静,你不用为我担心。”
沈玉桐点点头,又道:“我是想你年纪轻轻,柏老板这一去,把立新这么大个摊子全留给你,怕你压力太大。”
“压力肯定是有的。”孟连生轻笑,“不过如果二公子多来看我,再大的压力也无所谓了。”
沈玉桐揉了把他的头:“嗯,只要奉贤那边不忙,我就回来看你。”
孟连生顺势靠在他颈窝:“其实你要是在奉贤回不来,我也可以过去看你。”罢了,又补充一句,“但是得大公子不在的时候。”
沈玉桐被他逗笑:“你还怕我大哥?”
孟连生一本正经道:“我怕被大公子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让你和我再见面。”
沈玉桐一想也是,原本沈玉桉现在对他就有几分忌惮,若是知道两人有这层关系,肯定要棒打鸳鸯。他是不怕大哥的,但父亲年纪大了,身子不好,气到老人家是大事。
他想了想道:“那就等我大哥不在时,你再过来奉贤找我,我带你去海边看日落。”
孟连生面露憧憬,孩子气地对他伸出手指:“好,等我们都有空了,再一起去之前说的海滩晒日光浴。”
沈玉桐笑着与他打了个打勾:“一言为定。”
孟连生伸手抱住他,在他脖颈处嗅了片刻,呢喃般道:“我的命好像不大好,我身边的人总是一个接一个离开我。不过只要有二公子在,吃再大的苦都值得。”
这种被人依赖的感觉,让沈玉桐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他终于能做葬礼上就想做的事——伸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又去亲他的脸:“二公子以后不会让你再吃苦。”
孟连生道:“那二公子要永远在我身边。”
沈玉桐故意笑着逗他:“那如果我要离开你呢?”
孟连生抬头,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看向他,道:“那我就把二公子关起来。”
他的语气很认真,只是那双眼睛过于干净温和,仿佛天然的带着一点慈悲,这样的话说起来,也便没有任何威慑力。
沈玉桐自是不以为意,又揉了把他的脑袋,将他一头短发揉乱,笑道:“臭小子,你还挺有本事啊!”
孟连生笑着往他身上凑:“我不臭。”
……
日子回归平静,沈玉桐每月回租界两三回,每次也就待个两三日,这两三日里,他还要陪父亲和家人,与孟连生待在一起的时间实在不算多。幸而他成年已久,又交游广阔,父兄并不干涉他的行踪,晚上不回家,只说一句和朋友去喝酒,便不多问。他和孟连生的相聚时光,虽然短暂,至少还算自由。
至于孟连生去奉贤看他,三个月下来,也就寻着一次机会,是沈玉桉去苏州谈生意,前前后后半个月没去奉贤。孟连生跑来待了四五天,白天跟着沈玉桐在工厂转,傍晚去海边盐场看夕阳,晚上睡在一起说话聊天,很有点不问世事沧海桑田的错觉。
*
转眼间,这一年又过去大半,身上的衣裳从薄衫到了厚袄。
这日,沈玉桐正在盐厂忙碌,工厂秘书给他送来一封信,说是龙少爷送来的急件。沈玉桐总共也就认识一个龙少爷,他打开信笺,果然是龙嘉林那笔狗爬的烂字。
他费力地扫了一眼,眉头渐渐蹙起。
原来这信里在说,江浙两派这两日就要开战,让他将工厂停工,速速回租界,以免被战火波及。江浙两个司令为争夺上海,称霸江东,较劲多时,最近更是频频发生摩擦,这一仗迟早要打起来。
沈玉桐没料到这么快。
既然龙嘉林专门给他送来急件,只怕是浙江那边的兵马上进来了。他哥沈玉桉刚回租界,他赶忙往家里拨了个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沈玉桐消息也灵通,说浙江几十万大军半个月前已经准备。
沈家是商贾大家,谁掌控上海并不重要,但若是打仗,必然会受到损失。两兄弟一商量,沈玉桐让他哥别来奉贤,他自己在这边安排好工人,马上回租界。
其实盐厂在海边,地势偏远,即使是打仗,被战火波及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但以防万一,挂上电话后,沈玉桐便唤来经理,下令停工,家在边近的工人马上回家,剩下的工人待在工厂内,不得外出。
安排好一切,已是暮色四合,他坐上车子,准备回沈家花园。哪知车子开了才半个多钟头,前方忽然一阵枪炮声传来,继而乌泱泱一群老百姓,从前方奔跑逃散。
程达停下车,打开窗子大声问:“怎么回事?”
“打仗了打仗了,路都被大炮轰烂了!”
沈玉桐看着窗外的混乱,猜测前方有大兵在交火。龙嘉林是个粗枝大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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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笺上没有落款日期,只怕那封急件实际上已经晚了两天,浙江的兵已经进来。
贸然前行回租界,不知道要穿越多少火线。枪炮不长眼,他身下这辆铁皮匣子,经不起炮轰。
犹疑片刻,他吩咐司机:“程达,掉头回盐场。”
“明白。”
回到工厂,沈玉桐原本想打个电话给家里说明情况,哪晓得电话竟然打不通,只怕是线路被破坏,只能作罢,老老实实待在工厂里等待消息。
这场交火显然挺激烈,及时工厂地处偏远的海边,仍旧能隐约听到一夜未绝的枪炮声。
及至翌日清晨,沈玉桐吃了早饭,从房间出来,溜达至工厂大门口查看外边的情况,却见大门外挤着一群人,个个形容狼狈,像是乞丐一般,伸着手朝里面要水喝。门房从铁门缝隙,给了一点水,便开始驱赶。
沈玉桐将门房叫来问:“怎么回事?”
门房苦着脸回道:“说是从松江那边来的,那边昨天开始交火,打得很厉害,很多屋子都被炸没了,为了保命,老百姓只能往外逃。本来过得好好的,一下子无家可归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下来。”
沈玉桐瞧了眼外面的难民,总共二三十个,多是妇孺,一路从松江逃来这边,临近岁末,饥寒交迫,着实不易。乱世之中,受苦受难的总归都是平头百姓。他望着这些可怜人,心中不忍,想着一打仗,外面也不安生,便对程达道:“你去叫经理带几个人,把这些人安顿进来,给他们弄点吃的。”
程达得令,颠颠跑去干活。
工厂大米面食储备足够留下的两三百工人吃上十天半个月,暂时收留几十个难民,不是什么问题。
被收留的难民,对他这个沈家少爷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沈玉桐自觉受不起这个大礼,赶紧让人扶他们起来,心中只期盼这场仗早些结束,无论谁输谁赢。
然而事与愿违,这场战火,并未如沈玉桐所希望的早早褪去,到了这日傍晚,枪炮声越来越近。门口的难民也是来了一拨又一拨。既然上午已经收留一批,也没有将后来者拒之门外的道理,到了夜幕降临,工厂里收留的难民已经超过百人。
人多必杂,晚上吃饭时,几个难民为了争几个馒头,差点打起来。幸而沈玉桐程达带人一直看着,只是见此情形,他再如何菩萨心肠,也不敢再放更多的人进来,只让厨房准备食物和水,隔着大铁门发放。
这一夜,他躺在床上,听着时而传来的炮声,一刻没阖眼。
及至过了凌晨,程达忽然敲门道:“二公子,小孟来了!”
“什么?”他猛得从床上竖起身,披了件外衫下地,将房门打开,站在门口程达身旁,风尘仆仆的男人,不是孟连生,还能是谁?
他是又惊又喜,用力抓着对方的手臂,道:“你怎么来了?”
孟连生道:“我听说松江奉贤交火,电话也打不通,怕你这边出事,就过来看看。”
他话音刚落,远处又隐约传来一声炮响,沈玉桐当即回神,将孟连生一把拉进来,又吩咐程达去看着难民,然后将门关上。
电路损坏,屋内没了电灯照明,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线微弱,灯影瞳瞳。孟连生约莫是渴了,自己伸手拿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仰头一饮而尽。
沈玉桐望着他,他穿一件棕色皮夹克,夹克看着倒是新的,只是覆着一层尘土,肩膀上还裂了两道新鲜的口子,裤子和马靴更是污迹斑斑,一仿佛在坭坑里滚过,唯独脸上还算干净,应该是进屋前,用随身带的帕子抹过。
呵,有本事换身衣服再进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小龙快回上海了~
小孟:晦气!
之前说开灵异文《招错魂之后》,但写了一些发现设定有问题,回头捋明白了再写。先开个简单轻松的甜文《别装了,知道你喜欢我》,大家有兴趣去收藏一下。
双重生,攻以为受暗恋自己多年,重生后脑补对方追求自己,实际上受另有所爱,重生后一心追男神,各种乌龙搞笑,而且会比较爽。
文案:
毕业五年同学聚会,宋焕和当年几乎没交集的高岭之花岑樾,酒后春风一度,并无意间发(误)现(会)对方暗恋自己多年的秘密。
隔日醒来,宋焕发觉自己回到了刚上大学那会儿。
看着少年岑樾冷若冰霜的脸,他不以为意暗笑:别装了,知道你喜欢我。
并决定给对方一个机会。
岑樾少时家境贫寒,性格孤僻,暗恋男神苏寒,以为对方是直男不敢表白,最终错过。
多年后在同学聚会上,偶然得知男神出柜,当即喝得酩酊大醉,和上学时看不顺眼的嚣张富二代宋焕过了一夜。
幸运的是,第二天他回到了九年前。一切还来得及,这一次他不仅要好好回报当年那些人渣,还要主动出击追到男神。
只是为什么……
他精心准备的礼物,被宋焕拿走。
他费心设计的偶遇,被宋焕插足。
最可怕是,他终于决定表白,为什么约好的人变成了宋焕?
对方还一脸傲娇:看在你对我这么痴心的份上,我答应跟你在一起就是。
岑樾:????你在说什么?
心机美人受VS傲娇脑补帝攻
第53章、第五十三章杀人
孟连生喝完茶,转头看向沈玉桐,见对方脸色沉沉,顿时露出一副乖顺老实的模样。
沈玉桐扯了下嘴角,冷着脸道:“你怎么过来的?”
“骑马。”
沈玉桐一听,脸色更是难看,原本以为他做事有分寸,没想到也有如此莽撞的时候。汽车好歹还有一层铁皮挡着,骑马一颗流弹都能送他上西天。
他知道对方是担心自己,但因为这份担心,就涉险跑过来,简直让他恨不得狠狠敲他脑袋。
沈玉桐是个好脾气,孟连生从来没见他生过气,现下见他沉着一张脸,顿时有点心虚地拉住对方,眨眨眼睛,露出小鹿般的眼神,低声道:“二公子,我是听说路被枪炮损坏才骑马,你也知道我骑马骑得很好,我一路都是绕开有大兵出没的地方,你看我现在不没事么?”
沈玉桐瞪他一眼,伸手扯了扯他夹克上那道口子,道:“这是怎么回事?”
孟连生说:“马听到远处炮声受惊,我一时没注意,从马上摔下来。我反应快,就擦破了衣服,真没事。”
见对方一脸怀疑地上下打量自己。他赶紧伸伸腿和胳膊,示意自己好脚好手,毫发无伤。
沈玉桐抬头看向他,一错不错地看了片刻,一张冷冰冰的脸,终于露出一个浅笑,伸手捶一把他的肩膀,无可奈何般道:“傻小子,以后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孟连生咧嘴一笑,用力点头:“二公子,我有分寸的。”
沈玉桐嗔道:“你有个鬼的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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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连生立刻识时务地噤声。
沈玉桐想他一路奔波,估计也没吃晚饭,便吩咐阿福去厨房给他弄点吃的。这家伙嘴巴向来不挑,馒头烧饼就能打发,不过沈二公子舍不得亏待他,何况对方是冒着炮火跑来看自己,不给他烧一桌满汉全席,已经算是对不住他。
工厂里满汉全席是没有,做几个小菜还是凑合。待孟连生吃完饭,沈玉桐又将人带去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他的一身干净衣裳,这才领着人回自己房间。
两人小半月没见,原本孟连生这番折腾是有些疲倦的,但吃饱喝足洗去一路风尘,整个人又精神奕奕,进了房内,便抱着沈玉桐腻歪。
原本沈玉桐还要教育他一番的,被他这一缠,肚子里那点气,很快散去。
只是刚躺上床,什么都还未做,忽然听到外面又喧杂吵闹声。
沈玉桐蓦地坐起身,走到房门口,唤来人问:“怎么回事?”
一个听差的跑过来回道:“二公子,是那帮子难民闹了点事,程达已经去处理,您好好休息,不用管。”
沈玉桐却是不大放心,披上衣衫,原本是要让孟连生自己先睡,对方却已经下床跟上来:“我同你一起去看看。”
沈玉桐点头:“行。”
难民是安置在食堂里打了地铺,男女老少挤在一起,难免发生摩擦,白天就因为争抢馒头打过架。幸而工厂人员充足,有程达拎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维护秩序,这些人才老实消停下来。
沈玉桐也知道,放这么多人进来,难免鱼龙混杂,但乱世之中,能帮一个是一个。
他与孟连生来到食堂时,两个男人正与几个女人对骂。问了才知,原来是有姑娘说睡着了,被这两人占便宜,然而这两人却一口咬定是被冤枉,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叫来工厂的人主持公道。
双方都振振有词,程达怕自己葫芦僧判葫芦案,一时焦头烂额做不了决定。
沈玉桐看了眼吵架的双方。两个男人一高一矮,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有几分相似,约莫是兄弟,算是这批难民里,少有的年轻力壮者。另一边的五六个女人,除了两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其余都是四五十岁的妇人,虽然受了难,但撒起泼来很有气势。
也难怪程达左右为难。
沈玉桐道:“给这两位兄弟准备水和吃的,送他们出工厂。”
几个女人一听,喜不自胜,激动地要凑过来道谢,还是程达眼明手快将人拦开,而孟连生更是上前挡住他,生怕他被人碰到一丝一毫。
只有那两个要被赶走的男人,不满地嚷嚷道:“她们血口喷人,无凭无据,二公子凭什么要赶我们走?”
这两人大概是为了要证明自己是被冤枉,这愤怒显得十分夸张,仿佛是沈玉桐栽赃诬陷了他们一般,恨不得上前抓住对方理论。
“凭这是沈家的工厂!”不等沈玉桐回答,程达已是一声怒喝。没再给他们机会,只吩咐身旁的几个青年,连拖带拽将人直接赶走。
那两人被拖到门口时,已经从不满变成怒骂,骂的对象自然是沈玉桐。
程达挥挥手对围观的难民道:“大家继续休息。”
众人作鸟兽散,各自回到地铺。
程达跟着沈玉桐出门,低声问:“二公子,你怎么就能断定是那两个男人的问题?”
沈玉桐道:“我不能断定,不过这种情况,宁愿冤枉两个无辜的良民,总好过留下两个可能欺负女子的恶人。”
程达点头:“这倒也是,我开始就该将两人赶走的。”
一旁的孟连生冷不丁道:“二公子没错,这两个人就是恶人。”
“嗯?”沈玉桐转头看向他,问:“你怎么知道?”
其实发生这种事情,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就是男人做了坏事,只是无凭无据,确实不能空口白牙地给人下定论,只能仗着这是自己地盘将人赶走。
他听孟连生如此笃定,原本是等着他的高论。不想孟连生只轻描淡写道:“俗话说做贼心虚虚张声势,不正是说的刚刚这两人么?”
沈玉桐愣了下,好笑地摇摇头,但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孟连生又说:“二公子,我说真的,这两人就是恶人,而且绝不会善罢甘休。”
沈玉桐不以为意道:“难不成他还能回来找我麻烦?”
孟连生皱着眉头没说话。
回到房内,已是凌晨两点多,沈玉桐昨晚就没睡好,打着哈欠先上了床,他闭着眼睛挪进去,给孟连生让开位置,迷迷糊糊感觉他躺在外面,似乎往枕头不知塞了个什么玩意儿。
因为实在太困,连好奇的力气都没有。身旁有这么一个人,鼻息间都是让他安心熨帖的味道,外面的战火变得不再重要,他很快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感觉身旁的人猛然起身,从枕头下抽出了什么,接着便是跳窗的声音。他这是一栋二层小楼,跳窗这么大的动静,将他彻底惊醒。
床上的孟连生已经不在。
借着一点窗外一点鱼肚白一看,他看到窗户大开。
他慌忙跳下床,还没走到窗边,便听得两声刺耳枪响。他怔了下,赶紧趴在窗口往下看,却见院墙下倒着两个人,后脑勺各自一个血窟窿,位置几乎一模一样,可见开枪之人的枪法无比精准。
而院中央则站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是刚从他床上离开的孟连生。
“小孟!”沈玉桐发出的声音几乎有点颤抖。
与此同时,听到动静的程达,已经快速跑到后院,问:“小孟,这……这是怎么回事?”
孟连生道:“这两人拿着刀刚刚从窗户翻进了二公子屋内。”
“什么?!”程达大惊失色,看了眼地上两个已经死透的玩意儿,认出就是先前被赶走的那两个男人,手中各自拿着一把匕首。
作为二公子的保镖,他差点没吓得魂飞魄散,心有余悸得转头对孟连生道,“这两人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幸好小孟惊醒,不然只怕会出大事。”
孟连生谦逊地摇摇头。
而楼上的沈玉桐,却是惊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不是惊这两人去而复返,还拿着刀钻进他屋,而是惊讶孟连生杀人杀得如此干净利落。
*
作者有话要说:
二公子:我老实善良的小孟呢?我那么大个老实善良的小孟呢?
第54章、第五十四章决定好好爱一爱对方
孟连生在立新几年,鱼龙混杂之中什么人都见过,虽然不知这两人来路,但一眼便瞧出是不轨之徒,既然他们敢打二公子的主意,他杀他们,理所应当。
但他很清楚沈玉桐接受不了自己杀人,所以刚刚这两人爬进窗时,他没马上开枪,等追下楼,见人马上就要翻墙成功逃之夭夭,不得不扣下扳机。
更多的人涌来,清晨的小院里,顿时变得喧杂吵闹。
孟连生眼珠子转了转,收了枪,默默上楼,推开门,沈玉桐已经穿好衣裳,脸上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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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太多异样,只是瞧他的眼神,有点意味不明。
孟连生表情也无异样,还是沈玉桐熟悉的那副纯良模样,他平静道:“这两个人很危险,可能是故意混进难民中,想图二公子的财。”
沈玉桐点点头,沉默片刻,却是话锋一转:“小孟,你以前杀过人吗?”
孟连生仿佛早有准备,点头:“杀过。”
沈玉桐望着他,继续问:“杀了什么人?为了什么?”
孟连生道:“西康打猎那次。”
他黑沉沉的目光,写着坦然诚恳。他确实没说谎,只是杀人并不止那一次。
沈玉桐心头微微一滞,西康的事他又如何会忘记。当时在山上,孟连生引开追兵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当时并未细问,但能在手持刀枪的蛮人手下捡回一条命,显然不可能没杀人。
那种情况下,为了保命,杀人乃天经地义,换做自己也会毫不犹豫。
所以,在西康杀人合情合理,今日杀两个入市室恶徒,又有什么问题?
不是求生,却也是除恶。唯一区别不过是,这回他亲眼所见罢了。
因为孟连生纯良,就觉得他不该杀人,哪怕杀的恶人?哪怕是为了自己?
若开枪的是程达,他这会儿大概已经在庆幸。
沈玉桐为心中这点别扭暗觉好笑,想通了,便觉得是自己太求全责备。
孟连生没再说什么,只用那双澄澈干净的黑眸全心全意凝望着他,仿佛在等一个盖棺定论。
沈玉桐对上他的眼睛,对刚刚自己那点质疑和挣扎唾弃不已。
这可是他的小孟啊。
他弯唇一笑,伸手抱住他的肩膀,问道:“开枪的时候怕不怕?”
孟连生沉默了片刻,回道:“有一点。”
沈玉桐道:“以后遇到这种事,不要像今天这样莽撞地追出去,谁也不知道他们手中拿着什么危险武器?太危险了!”
孟连生愉悦地笑开:“好。”
两人抱了片刻,虚掩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程达大大咧咧闯进来:“二公子……”刚唤完这声,便见屋中两个抱在一起的大男人,一时愣住,后面的话,也忘了继续说下去。
沈玉桐和孟连生分开,欲盖弥彰地清了下嗓子,一脸正经地问:“怎么了?”
程达反应过来,想着发生这事,二公子和小孟估计都比较激动,抱在一起也不足为奇,便没做他想,回道:“我刚刚检查了下两人身上,除了刀还有绳索。又去问了食堂里的难民,竟然没有一个认识他们。那肯定是故意混进难民,打算趁乱绑架二公子求财。”
这说法倒是跟孟连生的推测差不多,想来也是八九不离十。
沈玉桐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仗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世道一乱,免不了有人趁乱打劫。这两天,你多派点人值守,尤其是晚上,免得再有人混进来。”
程达道:“经理已经去安排。”又看向孟连生说,“刚刚多亏了小孟,看来小孟真是我们二公子的贵人,三番五次救了二公子。”
孟连生说:“机缘巧合罢了。”
程达道:“那也说明小孟你与我们二公子有缘。”
这回孟连生还没说话,沈玉桐已经笑着先道:“我和小孟确实挺有缘。”
说着还半眯着眼睛看了孟连生一眼。
他本就是个桃花眼,这样故意带着促狭地去看人,颇有几分狎昵。程达一个钢铁汉子,毫无觉察,被看的孟连生,却是明明确确接收到这暧昧的讯息。
程达报告完毕,嘱咐受惊的沈玉桐好好休息,自己出门继续处理事情。
沈玉桐将门关上,还没转身,已经被孟连生从后面抱住,亲吻他耳后。
沈玉桐身心一齐软下来,想着他冒着炮火来看自己,又为了保护自己不顾危险去追那俩恶人,自己刚刚却质疑他竟然杀人,可见自己这个爱人做得实在不够格。
他有心补偿孟连生,决定好好爱一爱对方。
于是转过身,捧着对方的脸,仔细地去吻他。
沈二公子要讨好人,谁能扛得住?
反正孟连生是扛不住的,被他细细地吻着唇,很快眼尾便泛红,喘着粗气将人抱上了床。
天光大亮的同时,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两人索性一直待在房中,连午饭都是阿福送进来的。远处时不时还会响起一声炮响,到了下午,这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才终于彻底平静。
及至傍晚,雨歇天晴,碧蓝如洗。
因为许久没听到炮火声,工人和难民们都凑在大门前,小心翼翼地查看外面的情况。
沈玉桐也终于舍得带孟连生走出房间,他没去看战况,因为知道看与不看,战火都不会因为他们这些看客的意志为转移。
他和孟连生去了工厂后方的海边盐场。
两人找了一处方便看海的地方坐下。因为盐工都躲在工厂里,偌大的盐场空无一人,孟连生便十分大胆地抱住他,脑袋更是亲昵地搁在他肩头。
沈玉桐任由他这样黏缠,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只安静地看着远方的风光。
带着腥味的海风,迎面拂来,才出来不久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沉,拖曳着身后大片绚烂彩霞。听了两三天炮火,现下与喜爱人相互依偎在一起,听着海浪和风声,简直要生出一点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的罗曼蒂克。
沈玉桐忍不住歪头,在爱人唇上吻了吻。
哪晓得,刚刚从对方的唇上离开,便听得一个破锣嗓子的呼喊传来:“二公子——”
原本沉浸在这罗曼蒂克氛围中的两个人,都是被吓了一跳,齐齐转头循声看去。
这破锣嗓子不是别人,正是沈玉桐的贴身小厮阿福。
阿福的嗓子跟破锣其实没什么关系,只是这会儿不知是遇到什么事,似乎是激动得变了调。
阿福虽然跟着自家少爷在英吉利待了几年,但该开窍的地方仍旧没开窍,他晓得自家二公子与小孟关系好,遥遥看到两人抱在一起,甚至脸都贴在一块,仍然以为两人是在窃窃私语什么事,完全没作他想,倒是衬得沈玉桐有点做贼心虚。
待阿福气喘吁吁跑过来站定,沈二公子一本正经问:“什么事?”
阿福伸手往工厂方向一指,上气不接下气回道:“二公子,刚有人来送口信,说仗打完了,浙江司令接管了上海,龙家也要回上海了。”
“什么?”沈玉桐站起身,他想过浙派会赢,但没料到这么快,“浙江接管了上海?”
阿福点头:“是,听说龙老爷马上要被委任淞沪警察署署长。”他见自家少爷眉头轻蹙,试探着道,“这应该是好事吧?”
沈玉桐不置可否,小龙是他好友没错,但撇去这层关系,龙家父子是什么人,他们回了上海,掌了权是不是好事,还真不好说。
他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孟连生,只见孟连生也是浓眉紧蹙,仿佛是冥思苦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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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怎么了?”
孟连生仿佛是忽然被他唤回神一般,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事,只是想如果龙少爷回了上海,是不是会经常找二公子你玩?”
沈玉桐对这个倒是没放在心上,不甚在意道:“我与他都不是小孩子了,哪有那么多工夫一起玩。”
孟连生点点头,但笑不语。
正说着,忽然一阵脚步声遥遥传来,三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去,只见十几个穿戎装背□□的大兵,正朝这边跑来。
因为这两日听多了枪炮声,乍然见到这么一群人,别说是阿福,就是沈玉桐都吓了一大跳,孟连生则是将他一拉,挡在自己身后。于是那点惊讶瞬间被抚平,很快冷静下来思考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不用他如何去思考,因为随着这群大兵越跑越近,他已经认出打头的那个大个子青年,正是龙嘉林。
“是龙少爷!”阿福高声叫道,分明是松了口气。
“小凤!”龙嘉林丢下身后的马弁们,一马当先冲过来,将阿福和孟连生一把薅开,往沈玉桐跟前大马金刀一站,两只爪子用力握住对方肩膀,满脸激动道,“小风,我回上海啦!”
他应该是好几日没洗过澡换过衣,灰头土面的样子,但一双眼睛奕奕放光,显然是因为打了胜仗而开心。沈玉桐虽然不关心军阀间的纷争,但见他完好无损,也为他高兴,拍拍他的手臂,笑道:“恭喜啊小龙!不过你怎么在这里?”
龙嘉林松开放在他肩上的手,昂昂头,颇有几分邀功的样子:“本来我在松江帮忙处理降兵收编善后的事,但我听说你还在工厂,就赶紧先过来亲自告诉你好消息。我这几日要忙得很,也就能抽空看你一眼。”
沈玉桐道:“既然这么忙,作何专程来看我,你都回了上海,以后有得是时间见面。”
“那怎么能一样?我龙嘉林的大事情,必须第一个来跟你分享。”
沈玉桐笑说:“那可真是荣幸。”
龙嘉林杨着眉尾,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咱俩谁跟谁?”他似乎这是才注意到沈玉桐身旁的孟连生,咦了一声,颇有些惊讶道,“小孟,你怎么在这里?”
孟连生客气一笑,回道:“我也是听说这边交火,担心二公子在这边有危险,就过来看看。”
他说完,一旁的阿福接话道:“龙少爷你不晓不得,今早有两个歹徒趁外面乱,偷偷闯进二公子房内想绑票,多亏小孟发现开枪将人打死。”
从小到大,龙嘉林跟条鼻子灵敏的大犬一眼,但凡沈玉桐身边出现新朋友,都会让他如临大敌草木皆兵。唯有对孟连生,他那狗鼻子一样的嗅觉,仿佛彻底失了灵。
哪怕对方三番五次对沈玉桐出手相助,在西康朝夕相处三个月,如今更是冒着炮火危险,从租界跑来看沈玉桐,显而易见的关系不一般,大大的不一般。但他似乎仍旧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他听了阿福的话,松开沈玉桐,大手往孟连生背上用力一拍,朗声笑道:“好兄弟!回头你龙大哥一定好好谢你。”
孟连生说:“这是朋友该做的,龙少也太客气了。”
“要的要的,在四川也是你救了小凤,我都记着呢,回头必须得好好谢你。”
孟连生笑而不语,是个却之不恭的表情。
龙嘉林看了眼手上腕表,哎呦一声道:“我得马上回松江衙署,不然肯定有人跟我爸爸告状,说我贪玩。小凤,等我忙完再来找你。”
他对沈玉桐挥挥手,急忙忙地要走,但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跑到沈玉桐跟前,张开双臂用力抱了抱对方:“小凤,我终于要跟你团聚了,我真高兴真高兴!”
说完,也不等沈玉桐的反应,仿佛真是兴奋过度,脚下跟踩了窜天猴一样,一蹦三尺高地走远了。
沈玉桐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没注意身旁孟连生表情里的意味不明。
*
龙嘉林前脚没走多久,沈家大公子便到了工厂。
因为电话线路还未恢复,沈玉桉一听到仗打完了,便紧赶慢赶地跑过来。官道被破坏得很严重,汽车颠簸一路,他刚下车缓过气,恰好从海边返回的沈玉桐与孟连打了个照面。
“大哥,你来了!”沈玉桐快步迎上去。
沈玉桉点点头,眯着眼睛打量了眼他,又环顾左右,问道:“这边没事吧?”
沈玉桐道:“没事。”
他是没事,但沈玉桉心中却有点事,因为在他看来,孟连生出现在这里,怎么都有点不合常理。他展眉一笑,向朝他走来的孟连生打招呼:“小孟,你怎么在这里?”
孟连生彬彬有礼回道:“大公子,好久不见。我来南边办事,没想到遇上打仗,就来二公子这边躲躲。”
沈玉桐不动声色瞧他一眼,心说这家伙果然是怕大哥,竟然说起谎来。
不过他说谎倒是眼都不眨,看着十分有天分。
沈玉桉自然没从这话里听出什么漏洞,于是刚刚那点狐疑也就消退了,笑着道:“是啊,这仗说打起来,连玉桐都没来得及回洋场。”
孟连生说:“现在仗打完,我也得回去了,就不再叨扰大公子二公子。”
沈玉桉道:“外头还不安生,这么晚了回去恐怕有点危险,还是等明天早上再走吧。”
沈玉桐以为孟连生是故意客气,顺着大哥的话道:“是啊小孟,天都这么黑了你回去作何?明天再说。”
孟连生却是摇摇头,轻笑道:“我一个大男人还带着枪,没什么危险的。上海滩忽然改天换日,码头估计也不大安生,我不回去看着不放心。”
沈玉桉听他这样说,便没再留人,点点头道:“那你自己当心。”
大哥开了口,沈玉桐没了道理强留人,只是心中不免担忧,眉头轻蹙开口:“我让人给你准备点水和干粮。”
虽然大哥在,他还是亲自将人送到门口,又目送他骑着马消失在黑夜中,才忧心忡忡折返回屋。
见沈玉桉正坐在屋内和阿福说话,他不动声色地将人打量一番,怎么看自家大哥都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男子,如何就让孟连生吓得连夜遁逃——他是不相信他所谓码头有事这句鬼话的,坚定地认为是被自己大哥吓走。
沈玉桉听阿福绘声绘色讲完今晨发生的事,抬眼瞧向走进来的亲弟弟,道:“你和小孟还真缘分不浅,听阿福讲今早他又救你一回,还拿枪打死了两个歹徒。”
沈玉桐点头:“嗯,要不是有小孟,我估计已经被那俩歹徒给绑了。”
沈玉桉眼睛微微眯起,沉默片刻,又冷不丁问:“他昨晚睡你房间?”
*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设定时间哈哈
小孟:溜了溜了~~
第55章、第五十五章龙家晚宴
沈玉桐原本等着自家大哥细问事发时的情况,再不济也是讨论孟连生开枪杀人这件事,哪晓得对方像是杀回马枪一样,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算是明白,孟连生为何连夜逃走,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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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是怕沈家大公子起疑心问他什么。
幸而沈玉桐没那么容易乱阵脚,稍稍怔了下,便笑回道:“昨晚一直有炮声,我跟小孟都睡不着,他干脆在我房里聊天。我后来倒是睡了,他估计只在桌上趴了会,不然也不会发现有歹徒如室。”
沈玉桉对这个小了自己快两轮的弟弟,不能说是不了解,至少知道他是个坦荡荡的君子,极少会说谎。但也晓得,他要有心撒谎,旁人只怕很难一眼看出。
因而他也不确定此时的沈玉桐有没有说谎。
他看了看对方,最终决定放弃继续追问,只是多留个心眼儿。话锋一转道:“你见到小龙了?”
沈玉桐点头:“专门跑来告诉我他们龙家回上海了。”
沈玉桉点点头:“小龙对你这个朋友,确实真心实意。不过除了这点,我也瞧不出他还有什么有点。他那个镇守使,哦,现在是淞沪警察署署长的爹,我也了解不多,皆是道听途说,风评算不得好。现在很难说得清,浙江接管了上海,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玉桐道:“我也有这个担忧。现在上海滩的民族工商业,正是发展的时候。经不起折腾。”
沈玉桉深以为然地叹了口气:“如今也只能先观望。”说罢摆摆手,“走一步算一步,我们自己的工厂先复工再说。”
为了复工事,沈家两兄弟,接下来连轴忙了三四天。待忙完之后,沈玉桐才终于回了一趟租界休假,陪了一天老父亲后,自然要去找孟连生。
电话去他办公室,他人不再,听说是去了南市的码头派米,他干脆直接去南市找人。
这场仗虽然也只能称得上雷声大雨点小,但只要开了炮交了火,就必然有人受灾受难,流离失所。
码头上,两条领米的队伍排得老长,衣衫褴褛者占了大半,可见这世道穷苦百姓实在是不少。
沈玉桐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孟连生,他穿着一身灰色长袍,戴着眼镜,将他身上那副老派的温良恭俭让,昭显得淋漓尽致。
沈玉桐弯唇笑了笑,将手中的报纸叠好。这报纸上头版新闻真是立新小孟。
孟连生接手立新到现在,几乎让立新大变样。从前柏清河孙志东在时,虽然几个老板看着都是人模人样的体面人,但整个公司并未摆脱帮派作风,不说码头工人,就说孙志东身边的手下,个个都是黑色短褂,看起来与帮派分子无异。直到近半年,除却孟连生自己不是西装革履就是长袍马褂,俨然已经变成上海滩摩登绅士。他身边人也改头换面,个个穿起了西装马甲,看起来跟洋行职员没什么两样。
改了装扮还不打紧,连做派都大为不同,无论在是租界还是华界,几乎都很少再传出立新斗殴闹事的消息。
除此之外,立新还资助了学校和育婴堂。加之这次又在南市派米三天,报纸上甚至不吝称他为“孟大闻人”。上海滩大亨不少,能称得上闻人的屈指可数,因为除了有财力权势还得德高望重。
孟连生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然被报纸称作闻人,可见他如今的名声实在是很不错。
沈玉桐遥遥望着人群中的他,感觉十分的与有荣焉,心道自己果然眼光独到,至于前几日目睹对方麻利杀人这件事,完全被他抛之脑后。
他穿过人群,走到前方。他这样一个体面俊美的贵公子,在灰头土脸的市井小民中,那绝对是鹤立鸡群,杜赞远远就瞧见。
杜赞并不知他与孟连生真实关系,但晓得两人是好友,因而一见到人,便赶紧提醒孟连生:“小孟,那不是二公子么!”
孟连生自然早就看到了人,一双黑眸也早就越过人群,落在沈玉桐那张昳丽的脸上。
因为见到自己的爱人,他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弧度。
“二公子,你怎么来了?”他快步走到人跟前问。
沈玉桐将手中报纸在他面前挥了挥,打趣道:“孟大闻人好像挺忙,不知有没有空赏脸一起吃个饭?”
孟连生有些羞赧地摸了摸耳朵,道:“都是报纸上瞎写的,二公子就不要取笑我了。”
沈玉桐说:“我不是取笑你,我是替你骄傲。”说着又稍稍凑上前,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二公子为我家小孟感到骄傲。”
说罢,发觉孟连生真是不经逗,就这么句话,就快要面红耳赤。可在床上时,怎么没见过他害羞?
沈玉桐清了下嗓子,笑道:“快傍晚了,能抽出空一起去吃饭吗?”
“当然。”孟连生也笑,“二公子你稍等,我去跟杜赞交代一下。”
*
沈玉桐难得在租界待了一个礼拜,其中一半时间分给了孟连生。两人是朋友这件事,几乎人尽皆知,这让他们可以大大方方一起听戏喝茶吃饭同进同出。至于进了孟连生那栋小楼,关上门后做什么,那就是属于两人的秘密,旁人无从知晓。
就在他准备启程去奉贤时,沈家收到了来自新任淞沪警察署署长龙震飞的请柬。
新官上任,宴请当地豪贾名流,自古便是惯例。而犹身在松江的龙嘉林,专程打来电话,让沈玉桐务必跟大哥一起去。
沈玉桐只能在租界多留两日。
龙震飞是李司令的心腹,淞沪警察署署长一职,乃上海华界二把手,能拿到龙家晚宴请柬的,自然都是上海滩大家族与各行各业最有头有脸的人物,被邀请的人也并不多,总共不过数十人。
因为是家宴,宾客多是伉俪带着一两个儿女,也有零星几家是兄弟一起,如沈家两个公子。
像孟连生这样独自前来的,约莫只有他一人。
这倒也不奇怪,以他如今在上海滩的身份,自然是会被龙家邀请在列,然而因为年纪轻只立业未成家,是个标准的光杆司令,在社交场合永远都是一个人。
不过立新小孟如今风头正盛,筵席上多得是想与他结交的人,倒也不用担心被冷落。
沈玉桐原本是还想换个座位与他坐在一起,见此情形便作罢。
今晚的主人是龙震飞父子。龙家是武将世家,龙震飞清末就进入朝廷为官,只是遇上时局动乱,仕途几起几落。
沈玉桐少时见过他几次,那时他刚刚起复,做了个旅长,常年在外带兵,一年回不了一次,因为龙嘉林时常受沈家照顾,每次回上海,他都会亲自上门拜访道谢。那时的龙震飞,虽然看得出是个行伍之人,但言谈举止还算温和。但如今,得了势的龙震飞,显然与他记忆里的那个龙叔已经大相径庭。
他穿一身银灰色长袍罩宝蓝马褂,留八字胡,满脸横肉,目光锐利如鹰隼,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先前也龟缩在穷乡僻壤多年,如今终于回到上海,坐上这么个前途无量的职位,浑身上下都昭显着志得意满。
一屋子上海滩的大人物,显然对这位新上任的署长很是畏惧。龙震飞带着龙嘉林客客气气来敬酒时认识时,个个都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模样。
到了沈玉桐这桌,其他几人起身寒暄,他只敷衍地打个招呼,便跟上已经先凑到沈玉桐身边的龙嘉林,笑呵呵道:“大公子二公子!好久不见了。沈老爷子身子还好吧?”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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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桉客气回道:“托署长的福,父亲虽然常年有病在身,但目前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回头有空,我再上门专门拜访老爷子。”
沈玉桉说:“有劳署长挂记,我替父亲谢谢您。”
龙震飞比他长不了几岁,但如今却是一副长辈的模样,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又拍了拍沈玉桐,才笑着离开。
龙嘉林原本是想说电话,但见父亲已经走开,只能凑到沈玉桐耳畔,小声道:“小凤,我待会儿再来找你。”
沈玉桐坐回椅子,端起身前的茶喝了口,看到龙震飞已经走到孟连生那桌。相较于桌上其他人那奴颜媚骨的模样,孟连生只是一如既往谦逊有礼跟这位署长打招呼。
沈玉桐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七点开席,宴毕也不过八点,时日尚早,今晚的宴会自然不会这样结束。长辈家主们去了楼上的会客厅,与龙震飞饮酒谈天。太太小姐们则另一间喝茶打牌。年轻的公子们则是结伴去了花园谈天说地。
而花园里的主人公,自然就是龙嘉林。
上海滩就这么大,名门公子哥大都相识。早年龙震飞还未得势时,龙家是寓居十里洋场的没落官宦,龙嘉林虽然也是个公子哥,但在公子哥圈里,实在是不起眼。加之他小时候是只瘦猴儿,性格又懦弱,若不是因为沈玉桐,根本没人多瞧他一眼。
他少时过得孤独憋屈,受过无数冷眼和欺负,沈玉桐他唯一的依靠。风水轮流转,今时今日,曾经看不上他的公子哥,个个巴结他讨好他。
他终于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龙嘉林享受着众星捧月,自觉是彻底地扬眉吐气。
这种时候,他当然不会忘了沈玉桐,将人拉到自己身边,亲昵地揽着他的肩膀,又拿出一把枪在手中打转,昂着头一脸的张扬:“大家都知道的,我和二公子是最好的朋友。以后你们谁敢对他不敬,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
作者有话要说:
又要开始搞事了~
第56章、第五十六章小龙寻人
一个接一个的马屁,拍得龙嘉林这匹壮马心满意足。他从前就在心中发过誓,若是有一日辉煌腾达,他一定要将自己的荣华富贵与沈玉桐分享,如今他终于做到,自此之后,又可以回到从前两人亲密无间的日子。
思及此,他将沈玉桐揽得更紧。
沈二公子在上海滩名门中,无论是家世还是才学相貌,那都是绝对的一等一,人缘也向来很不错,但也因此招致了不少嫉妒之心。此时,看到张扬跋扈的龙嘉林,对他如此殷勤,一些公子面上恭维,心中却不免阴阳怪气地怀疑两人关系。
毕竟沈二公子那张皮相,可是男女通吃。
龙嘉林听不出这些恭维的话里,是不是别有深意,但沈玉桐却分明能感觉一些人的不怀好意。
他堂堂沈家二公子,被人怀疑靠色相,自是觉得不爽。加之对龙嘉林这种得知后的张扬,很是不以为然,现下只想赶紧离开。
偏偏兴奋过度的龙嘉林,一直拉着他不让走,他也不能搞坏了气氛,只能硬着头皮敷衍。
与此同时,刚从会客室出来的孟连生,正遥遥站在远处,隔着草木,看向花园中那一堆公子哥。
即使这些年轻男子个个摩登体面,但沈玉桐在其中仍旧鹤立鸡群。
这是独一无二的沈二公子,却也不是独属于他的二公子。
他望着沈玉桐肩上的那只手,一双浓眉微微蹙起。
“孟老板。”
一道低低的声音将他唤回神,转过头,却见是龙震飞的秘书。他朝人客客气气一笑:“李秘书,有事?”
李秘书道:“孟老板请跟我来,龙署长想与您说几句话。”
孟连生点头:“有劳李秘书了。”
孟连生原本是在老爷们的会客室,但他年纪轻,又不想在这种地方出风头,便默默出来透气。此刻被李秘书领着往洋房走,才刚刚走进廊檐下,便见龙震飞正靠在石膏廊柱旁,叼着根烟吞云吐雾。
见人过来,笑着招招手道:“孟老板,怎么一个人下楼了?”
孟连生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回署长大人,晚宴吃得太多,出来消消食。”
龙震飞将香烟但从嘴上拿下来,道:“孟老板年少有为,只怕上海滩无出其右。龙某初来乍到,以后还得孟老板多照拂。”
他长相威严,笑起来便如赫赫生风的笑面虎,寻常人见了便会发憷。但孟连生却面无异色,依旧是谦逊客气的模样,拱手道:“署长谬赞了,小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罢了,实在担不起年少有为四字。署长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大的本事没有,做点杂事琐事应该没问题。”
龙震飞显然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他阅人无数,自认看人很少看走眼,孟连生这样的年轻人,他见过不少,出身寒微,靠着忠诚本分和韧劲爬上来。想必孟连生也正是以此得到柏清河信任,从而接手立新。
比起青红帮那些在上海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油条,他需要的更是孟连生这样更容易掌控的年轻人。
龙震飞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好,来日方长,我和孟老板往后见面的时候还多着。”
孟连生说:“署长叫我小孟就好。”
“好,小孟,咱们上楼。”
龙震飞做了个手势,正要转身,余光却瞥到,不远处走一道身影,他咦了一声:“二公子!”
沈玉桐见自己被发现,不紧不慢走过来,对人行了个礼,道:“龙叔。”
龙震飞笑说:“怎么没跟小龙他们一起了?”
沈玉桐道:“小龙和几位公子正聊得开心,我上楼去看看我大哥有没有喝醉?”
他好不容易摆脱那一众公子哥,除了去找大哥,其实也是想看看孟连生在作何。没想到就看到他与龙震飞在在这里说话。
说的那几句话他自然是听在耳中,其实也只是客套寒暄,但他心中总觉得有些微妙。他看了眼孟连生,对方正眼含笑意看着他。
沈玉桐还没来得及给他一个眼色,龙震飞已经伸手将他拉在身旁,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走走走,一起上楼。”又上下打量他,与有荣焉般笑道,“上回见二公子还是你和小龙中学毕业那会儿,这么多年未见,二公子风采更胜从前,说是上海滩第一贵公子,只怕谁都不会不服。哪像我家那混蛋玩意儿,越长大越不像个东西。”
沈玉桐道:“龙叔千万别这样说,小龙比起从前,可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龙震飞笑着摇摇头:“他母亲去得早,也没个兄弟姐妹,以前我总是在外,他年纪小,我怕他跟着我吃苦,便将他一个人留在上海,多亏了二公子一家关照。这几年他跟着我在外面,念叨最多的就是二公子,如今总算如了他的愿,回到上海跟二公子团聚了。”
沈玉桐道:“龙叔和小龙回上海,我也很开心。”
说话间,三人上了楼梯,回到会客室。
见到龙震飞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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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正在喝酒谈天的老爷老板们,立马殷勤迎上来。龙震飞从胸前拿起怀表看了眼,拱手道:“多谢各位老板拨冗莅临寒舍,时间不早了,大家早点回家休息,我们来日方长。”
署长大人发了话,这场晚宴终于结束,众人恭恭敬敬地道别,龙震飞亲自将人送至大门口。喝得醉醺醺的龙嘉林,跟着跑出来,大庭广众之下,拉住沈玉桐的手臂,大着舌头道:“小凤,你别回去了,今晚我们好好聊聊天。”
周围好几个老爷少爷看过来,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沈玉桐倒是没觉得什么,但沈玉桉却是不一样。虽然早习惯龙嘉林对自家弟弟狗皮膏药一样甩不开,但今时不同往日,龙嘉林这样没有分寸不分场合,若只是像当年两人中学毕业一样,弄出笑话供人笑谈还不打紧。最怕是,被人误会沈家与龙家的关系,倒是惹上一对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他脸色一沉,道:“龙少爷,今晚都累了,你和玉桐都好好休息,以后大家见面聊天的时间多得是。”
龙震飞笑着附和:“对对对,来日方长,还没以后没时间聊?”
龙嘉林不情不愿松开手。
沈玉桐拍拍他的肩膀:“小龙,你好好休息,有空了我们再好好聚一聚。”
龙嘉林悻悻道“行吧。”
回到车上,汽车夫还没启动车子,沈玉桉已经忍不住抱怨:“小龙这些年真是白长个子和年纪,一点分寸都不懂。他现在什么身份,当着这么多人拉你说那种话,还以为我们跟龙家关系多不一般,我估计不出三天,我们沈家的拜帖就得多起来。”
沈玉桐却没怎么认真听他说话,而是透过车窗外的夜色,寻找着孟连生的身影。刚刚龙嘉林拉自己说话时,他应该就在旁边不远,因为被大哥拉着上了车,也没来得及跟他说句话。
今晚就一直没机会跟他说上一句话。
好在,这会儿很快就看到了孟连生。对方仿佛是与他心有灵犀一样,正站在几十米处那那辆汽车旁,朝自己这边看过来,然后抬手对他挥了挥。
他的脸隐没在夜影下,看不到表情。但沈玉桐知道他在笑,于是也弯唇朝他笑了笑——即使对方也看不清自己。
“玉桐!”沈玉桉觉察旁边的人并没听自己说话,转头皱眉唤了声,“你看什么呢?”
沈玉桐收回视线,淡声道:“没什么。”
“我跟你讲话你听了没有?”
沈玉桐道:“小龙确实不懂分寸。”
沈玉桉又说:“我看你以后还是与他保持距离为好。不说江浙纷争还没尘埃落定,就光说商人和拿枪的官宦,就不该走太近。再说了,小龙性子跟小时候可不一样,不是个值得深交的人。”见弟弟蹙眉望着自己,他又叹息着补充一句,“我知道你们从小相识,感情不一般,他是真心实意对你。但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事不能光感情用事,他没分寸,你要有分寸。”
沈玉桐沉吟片刻:“我晓得的,放心吧大哥,就算我和小龙还跟以前一样结交,但肯定会尽可能低调。”
沈玉桉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沈玉桉的担心多少有些多余,不光沈玉桐要忙盐厂的工作,龙嘉林自己也忙得很。龙震飞自认是一条龙,自己唯一的儿子小时候却是一条没用的虫,让他去讲武堂,又亲自带在身边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跟自己这个当爹的一样,有了龙的样子,自是时时鞭策,绝不能让他再变成虫。于是回了上海的龙嘉林,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吃喝玩乐,还得晨昏定省一样,每天去警署当差。
所以龙嘉林要与沈玉桐见面,其实并没那么容易。不是对方在奉贤,就是自己有事在忙,错过沈玉桐待在租界的时间。等回过神来,距离晚宴已经半个月过去,眼见就要过年。
这日龙嘉林忙完他爹派给他的活,已过了晚上八点,从警署离开前,他特意先打了电话去奉贤,得知沈玉桐回了租界,挂上电话便驱车直奔沈家花园。哪知到了沈家,却被告知二公子去跟朋友去喝酒,晚上不回来了。
这可让龙嘉林屁股缝里都着了火,沈玉桐回了租界去和朋友喝酒,竟然不叫上自己。莫非是他是有了比自己还重要的朋友?
因为沈家管家对于二公子的去处一问三不知,龙嘉林只能风风火火出门,自己去找人。沈玉桐平日里喜欢去哪些地方,他还是很了解的,让汽车夫开着车哐哐一路横冲直撞,连续突击几家酒馆,可惜一无所获。
因为他穿一身制服,腰间还别着枪,吓得老板们以为是犯了什么事,还没弄清楚状况,龙少爷又已经拂袖而去。
这一顿忙下来,已过了十一点,因为连沈玉桐一根毛都没找到,让龙嘉林越发狂躁,跟着他的马弁小心翼翼劝他回去休息,却被他恼火地招呼一拳,大吼说就算翻遍全城,今晚要将沈玉桐找到。
但今晚已快过去一半,翻遍全城显然是不可能。龙嘉林吼完,忽然想起佟如澜,赶紧让汽车夫开去佟老板寓所。
佟如澜早已封箱,这会儿已经躺下。龙嘉林的敲门声,堪比土匪进村,吓得他赶紧让丫鬟去瞧情况,听到是龙少爷,又立马披上衣裳起来迎人。
“小凤!小凤!”龙嘉林推开丫鬟,大喇喇闯进门,高声叫道。
“龙少爷,这么晚了?是有什么急事么?”佟如澜下楼诚惶诚恐地问,警察署长的公子,别说是他一个戏子,就是这城中的老爷公子也得得罪不起。
龙嘉林沉着一张脸,恶声恶气道:“二公子是不是在你这里?”
“二公子?”佟如澜已经不知多久没见过沈玉桐,听他这样问,满脸的愕然,“这么晚了,二公子怎么会在在我这里?”
龙嘉林上下打量他一眼,他不好男色,因而对这位名伶毫无兴趣,甚至还有几分鄙夷:“真不在这里?”
佟如澜失笑:“那不成龙少爷还以为我将二公子藏起来了?”
龙嘉林心道也是,沈玉桐从来坦坦荡荡,就算真好起了相公这口,也不至于听到自己找到躲着不出。他面色稍霁,但旋即有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小凤到底跟谁去喝酒了?”说罢又蓦地抬头,瞪大眼睛问,“佟老板,这两年二公子跟谁关系最好?好到能一起喝酒彻夜不归的?”
佟如澜被他略显狰狞的表情,弄得微微一怔,也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与沈玉桐虽然以好友相称,但总要盼星星盼月亮才能盼来二公子听一回戏。这大半年是越发来得少了,每次来也都是和小孟。
或许应该叫孟老板才对。
小孟不会永远是小孟,而自己却永远只是一个戏子。
他黯然地垂下眸子,没有回答龙嘉林的话。龙嘉林显然也没打算从他这里要一个确切答案,见他沉默只烦躁道:“佟老板,打扰了。”
出门上车后,龙少爷狠狠在椅背上捶了两拳,忽然灵光一闪般开口:“去柏公馆。”
龙嘉林知道孟连生有了自己的公馆,只是他并不知具体方位,去了柏公馆问了地址,又直接开往富民路。
沈玉桐确实是在孟连生这儿,相处的日子太少太难得,两人每回都睡得很晚。这会儿刚闹过一回,正坐在床头聊天。
屋外汽车的喇叭声,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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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安宁的夜色。
孟连生下床走到床边,撩起窗帘往下看去。黑沉沉的夜色里,一辆小汽车在逼仄的弄堂停下。
他蹙了蹙眉道:“龙少爷来了。”
第57章、第五十七章我最见不得男人玩男人,这不是有毛病么
“小龙?”沈玉桐惊愕。
孟连生点点头:“他应该是来找你的,我下去开门。”
他才走到楼梯口,龙嘉林大嗓门伴随着敲门声已在外响起:“小孟!”
“龙少爷,你怎么来了?”孟连生打开门,笑着开口。
龙嘉林越过他走进屋,左顾右看道::“小凤呢,小凤是不是在你这里?”
孟连生笑道:“龙少爷果然是二公子的好兄弟,竟然猜到他在我这里喝酒。”
龙嘉林今晚找人找出一屁股火,原本是很不爽的,但孟连生这话恰好拍中他的马屁,想着自己才能在偌大的上海滩找到沈玉桐,确实是十分了得,顿时龙颜大悦,大手拍在孟连生的肩膀,道:“那是当然,小凤在哪里,我动动脚趾头都能猜到。”
他正说着,穿好衣服的沈玉桐也从楼上走下来,道:“小龙,你找我有事?”
龙嘉林离开孟连生,朝他大步走去,嗔道:“你回租界找人喝酒也不叫上我?还当不当我是好兄弟?我找了个你大半个晚上,可总算找到你了。”
沈玉桐好笑道:“就为了找我喝酒,找到现在?”
龙嘉林道:“那可不是么?你想和人彻夜喝酒,不应该第一个找我么?”
沈玉桐无奈道:“你现在大忙人,我哪好有事没事找你喝酒。我也就是盐厂太忙家里又吵,小孟这里正好清静。”
龙嘉林原本还有点拈酸吃醋,听他这样说,拉住他的手道:“小小凤,你是不是怪我回了上海,一直没空找你?都怪我爸爸管我太严,你放心,等过阵子就好了。”
沈玉桐好整以暇道:“小龙,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对你严格一点无可厚非。龙叔事业还得靠你继承,你别总想着玩乐,得早点担起你们龙家的担子才行。”
龙嘉林不愿听他将大道理,拉着他摇头晃脑耍赖道:“我晓得的,你不是要喝酒么?我今晚也不回去了,就在小孟这里好好喝几杯。”说罢,他理所当然地吩咐孟连生,“小孟,去拿酒来,再准备两样下酒小菜。”
孟连生道:“行,那龙少爷先坐着,我这就去准备。”
龙嘉林十分地不客气,简直要在这里当主人一般,拉着满脸无奈的沈玉桐去沙发坐下。
沈玉桐坐中间,龙嘉林与孟连生各坐他两侧。
龙嘉林豪迈地端起斟满的酒杯,朝两人碰了碰,道:“小孟,虽然你救过几次小凤,但小凤最好的朋友还是我,我与他七岁就相识,距今已经快二十年。你只能排在第二,任何人都只能排在第二。”
沈玉桐扶额叹息。
孟连生却是笑得风轻云淡:“二公子最好的朋友肯定是龙少爷,我和二公子其实很少见面,就偶尔二公子图清净,来寒舍一起喝喝酒罢了。”
他后面这句话分明带着了些意味深长的暧昧,龙嘉林听不出来,沈玉桐却是听得分明,他不动声色地斜他一眼。
龙嘉林昂头喝完手中的酒,转头看了看屋内装潢,点头道:“你这地方是还不错,往后小凤来喝酒,也叫上我,我也得时不时清静清静。”
沈玉桐心中叫苦不迭,敷衍道:“回头再说吧,咱们图清净,可别扰了小孟清静。”
龙嘉林笑嘻嘻伸长手臂,隔着他拍拍孟连生道:“小孟,你嫌我烦吗?”
孟连生又给他杯中斟满酒,笑说:“龙少爷来寒舍喝酒,是小孟的荣幸。”
龙嘉林得意地朝沈玉桐昂昂头道:“看吧,小孟才没这么小家子气。”
孟连生故意拿了一瓶劲儿大的陈酿,酒香浓郁,却也容易上头。在他的招呼下,龙嘉林不知不觉几杯下肚,双颊泛红,舌头也开始打结。
龙嘉林已经交代马弁和汽车夫,自己在这里留宿。原本他是打算彻夜饮酒谈天,哪晓得,不过半个多钟头,便醉倒在沙发,呼呼大睡。
孟连生看着歪倒在沙的人,笑说:“二公子,我背龙少爷去客房。”
沈玉桐道:“你故意的吧?”
孟连生噙着微笑看他,表情里一如既往地无辜:“什么?”
沈玉桐笑:“故意把小龙这么快灌醉。”
孟连生道:“龙少爷早点休息,我们也才好早点睡。”
沈玉桐瞥了眼身身旁那一大坨,摇头叹息道:“真是烦人的家伙,我跟你一块将人抬上去。”
孟连生却是直接将人扛起来:“这种事就不用劳烦二公子了。”
龙嘉林人高马大一只,分量着实不轻,加之醉了酒,更如一团烂泥。看着清瘦的小孟,却是轻轻松松将人负在背上,稳稳当当上楼,将人送到了客房。
沈玉桐跟进来,看了看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人,有点不放心地捻了捻被子。孟连生扯了下嘴角,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外带:“放心吧,龙少爷行伍出身的,铜皮铁骨的身子,没这么娇气。”
回到隔壁房间,沈玉桐刚打着哈欠躺上床,孟连生便翻身覆在他上方。
“干吗呢?还不困?”沈玉桐笑着对上他亮晶晶的黑眸。
孟连生似笑非笑凝望着他,低声道:“二公子,龙少爷说你们认识快二十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永远排在第一位。那我该排在哪里?”
沈玉桐伸手掐一把他腰间的肉,戏谑道:“哟,这是吃醋了?”
孟连生贴上他,轻咬住他耳朵,撒娇般低喃道:“有一点。”
沈玉桐被他弄得浑身发软,伸手抱住他的头,哑声道:“小龙从小只有我一个朋友,我跟他就是兄弟之情,他还跟个大孩子一样,你不用跟他一般见识。”
“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二公子将我排在什么位置?”
沈玉桐干脆歪头吻住他的唇,给了他一个缠绵缱绻的吻,然后凑在他耳边道:“你是独一无二的,作何要跟其他人比?”
沈二公子说起情话来,榆木疙瘩都顶不住,何况孟连生不仅不是榆木疙瘩,实则还是个七巧玲珑心。他彻底被取悦,欢喜地在他脖颈处蹭来蹭去,像是只撒娇的大犬,瓮声瓮气道:“二公子,你把我的命拿去吧。”
沈玉桐失笑:“我要你的命作何?我只要你的人。”
孟连生的反应也取悦了他,他抱住对方的头,在他发烫的脸上细细亲吻,心中被被温暖和满足充盈。
他原本没想做什么,但孟连生却很快因为他的亲昵而兴致大发,在他耳边哑声道:“那我把命根子给你。”
沈玉桐一看他这反应,忙喘着气轻轻推他:“别胡来,小龙在隔壁呢,被他听到,可就不好了。”
孟连生反手将被子拉起,罩住两人,闷在里面道:“这样就听不到了。”
主卧的两人闹得胡天海底,隔壁客房的龙少爷睡得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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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不能说是不美妙。
因为酒的后劲儿太大,翌日上午,龙嘉林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沈玉桐和孟连生早穿戴整齐吃过早餐,等着吴妈的午饭。
“小凤,你们起来,怎么也不叫我?”龙嘉林打着哈欠下楼。
沈玉桐道:“你睡得太沉,叫几遍都没叫醒。”
龙嘉林拍拍宿醉发疼的头,道:“小孟这酒后劲儿可真大,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晓得。”
孟连生道:“娘姨做了醒酒汤在厨房,你漱洗了先喝点,然后我们开饭。”
龙嘉林懒洋洋应了声,歪歪扭扭去了洗手间。
孟连生这栋小楼鲜少来客人,过夜的更是只有沈玉桐一个。吴妈乍然见到穿着戎装的龙嘉林,虽然穿得松松垮垮,还是差点吓了一大跳。端菜上桌时,笑呵呵道:“以前在孟老板这里只见到沈公子,这回见到穿警服的龙少爷,真是好稀奇。”
拿着筷子的龙嘉林,眼珠子转了转,问道:“二公子经常来小孟这里?”
吴妈正要回答,瞧见孟连生递给他的眼神,话锋一转道:“还有一样菜就上齐了,几位公子慢用。”
沈玉桐喝了口汤,慢条斯理接着话道:“不是说了么?偶尔想图清净,就来小孟这里喝杯酒。”
孟连生笑着附和:“我一个人住挺无趣的,二公子能偶尔来一起喝杯酒,是我的荣幸。若是龙少爷有空能常来,我就更高兴了。”
龙嘉林嗤了声,夹起一筷子冬笋丝送入口中,道:“几个大男人闷在屋里喝酒还是没意思,昨晚我都不知何时就睡着了。依我看,要喝酒,还是得去会乐里的堂子,倌人长得漂亮又会伺候人,比几个大男人干喝可有意思多了。”说着,瞧了眼沈玉桐,“可惜小凤不爱这个。当然,我也不爱跟小凤一起去,以前去了,窑姐儿们都盯着小凤看。”
孟连生意味不明地看向沈玉桐,笑说:“看来二公子以前也是会乐里常客。”
沈玉桐清了下嗓子,佯装没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道:“没出洋前,学人凑热闹,去过几次会乐里听曲儿。”
龙嘉林道:“是啊,以前小凤还偶尔去听小曲儿,自从出洋回来,连堂子都不去了。不过……”他歪头望着沈玉桐,不知想到什么似,咧嘴一笑,“堂子里再好看的姑娘,也比不得小凤好看,也难怪里面的姑娘,眼睛黏上小凤就舍不得离开。”
沈玉桐啐了一声:“好好吃你的饭,别胡说八道。”
龙嘉林却是更来劲儿:“我说真的,每次去堂子,我专门找有没有长得像你的,好不容易寻到一个,但还不及你十分之一风姿。”
沈玉桐听越说越离谱,眉头都忍不住蹙起来,然而龙嘉林却浑然不觉,继续道:“最近我爸爸已经开始帮我张罗联姻的事,我看了好几家的小姐,一个感兴趣的都没有。小凤,你说你怎么就不是个姑娘?你要是个姑娘,我肯定早早就将你娶进门,天天守着你,不用去堂子里找乐子,更不用头疼娶个什么样的老婆,永远不分开。”
沈玉桐沉声道:“小龙!越说越没边了。”
龙嘉林嘿嘿一笑:“我就这么一说,咱俩都是大男人,你是我好兄弟。我又没有龙阳之好,你长得再美,我也不可能对你有什么歪心思。”
沈玉桐面色稍霁,又听他道:“我跟你说,男人还是得找女人,你要哪天学一些公子哥,找个佟如澜那样的相公,我非得好好给你整治过来。我最见不得男人玩男人,这不是有毛病么?”
沈玉桐:“……”
孟连生:“……”
“龙少爷,吴妈这个蒜香排骨做得很不错,你多吃点。”
“确实不错。”龙嘉林吃了口排骨,又说,“小孟你也是,我爸爸说过,玩女人是风流,玩男人那是有毛病,我觉得很有道理。”
两个昨晚互相玩了一夜男人,默默低头扒饭。
一顿午饭吃完,孟连生送走了龙嘉林和沈玉桐,慢悠悠开着车去了办公室。
刚在大班椅坐下没一会儿,秘书拿了一封请柬进来,道:“孟老板,这是警察署送来的请柬。”
孟连生接过来,打开一看。
是龙震飞邀请他明日下午喝茶一叙,地点在汇中饭店。
孟连生盯着手上的请柬,眉头先是蹙了蹙,继而又不以为意地舒展开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崆峒既……
第58章、第五十八章龙震飞
孟连生带着常安去赴龙震飞的约。
礼查饭店二楼的包厢门口,领着两人的侍应生敲门。开门的是李秘书,他穿着便服,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做了个手势:“有请,孟老板。”
孟连生迈步走进去,紧随其后的常安却被拦在门外,道:“孟老板,署长只邀请了您一人。”
孟连生了然地点点头,道:“常安,你去楼下等我。”
常安明白跟龙震飞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的余地,从善如流离开。
李秘书关上门,引着孟连生往里走。
“小孟,欢迎欢迎!”
龙震飞爽朗的声音响起,口中说着欢迎,坐在沙发上的人却并未站起身,只微微组憨头看向进来的人,冷厉的脸上挂着笑容,笑面虎一般。
孟连生客客气气道:“署长大人久等了。”
龙震飞笑说:“我也刚刚才到,请坐。”
孟连生在小沙发坐下,龙震飞挥挥手让李秘书退下,包厢里便只剩两人。茶几上摆放着一套西洋茶具,他亲自倒了一杯茶,推到孟连生跟前:“英国红茶,不知小孟喝不喝得惯,我自己还是更喜欢我们中国的茶。”
孟连生双手握住茶托,道:“我都可以。”
他毕恭毕敬的模样,让龙震飞嘴角的弧度更甚:“龙某贸然将小孟你叫来,你不会觉得我唐突吧。”
孟连生笑说:“署长大人说笑了,您现在是上海滩华界的半个父母官,我们这些做生意的,都得指望您关照,您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尽管吩咐。”
龙震飞笑盈盈往沙发一靠,点上一根香烟叼在口中,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隔着烟雾看向一米之遥的年轻人,吐了好几个烟圈,才不紧不慢又开口:“我今日叫你来,确实是有点事要你帮忙。”
孟连生抬头,用那双干净无害的黑眸望着他。
龙震飞笑说:“我现在虽然是警察署长,但说到底也是为李司令办事。李司令为什么要抢下上海,你也应该知道?一支部队十几万人,一个普通士兵一个月军饷就需要六块大洋,更不要提军粮制服和军火上的开销。也就是说司令一支部队每月最少需要上百万。不瞒你说,前几年我也打过仗,因为没钱,我到一个地方,为了大兵能吃饱饭,打砸抢都干过。十几年前在徽州那边打仗,几个镇子的粮食差点被我们抢空,后来烟土开禁,情况才稍稍好点。”
孟连生眸光动了动,淡声道:“打仗都是这样。”
龙震飞点点头:“没错,打仗都是这样,好在,我现在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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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打仗了,司令也拿到了上海的税。只不过呢,光靠税肯定还是不够,所以我就得替司令分担一些。”说着,他微微一顿,又才道,“而我想要小孟你帮的忙,肯定是你擅长。我如今做了署长,不好再公开贩卖烟土,我手上的烟土,以后恐怕得靠小孟你提运销售?”
上海滩大大小小土商不知凡几,光青帮旗下都有好几个大老板,立新虽然也排在前面几位,但孟连生毕竟年纪最轻资历最浅,龙震飞要找合作伙伴,他必然不是最佳人选。
而换做谁,只怕乍然收到这么一块大饼,都得是又惊又喜。
然而孟连生却面色无常,依旧是一副恭谦的模样:“只要署长大人看得起,我和立新能办到,我小孟一定竭尽所能。”
龙震飞笑问:“你就不问,上海滩这么多资历深的土商,我为何找你小孟?”
孟连生说:“不管什么原因,都是小孟的荣幸。”
“好!我看中的就是你这份真诚。”龙震飞朗声大笑,“上海滩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吗,错综复杂,不管是老牌世家还是新晋大亨,多多少少都背靠大树,至于靠得是哪棵树,很难看清楚。唯有小孟你的背景最简单,这就是我要信任你的原因。”
孟连生道:“多谢署长大人的信任。”
龙震飞摆摆手,倾身向前,定定看向他,脸上笑容敛去大半,变成意味深长的似笑非笑:“这世上可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在我让你靠上我这棵大树前,小孟你是不是得先给我一份投名状?”
孟连生道:“署长大人放心,我会将立新烟土利润的七成上交给您。”
龙震飞大笑着摇头:“我要让小孟你给我做事,自然是要你跟我一起赚钱,哪能从你手中要钱。”说罢,他将桌上一份报纸翻过来摊开,指着上面的一则新闻标题,“王老板,你认得吧?”
孟连生目光落他手指下王存志三个大字。
他当然认得这位王老板,上海滩大亨之一,十大土商中排在前三位。王存志主要活跃在英租界,打交道的也多是英国商人,跟立新的业务没什么冲突。
他今年五十多岁的年纪,为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和各界关系都不错,经常做善事,有上海滩首善之称。
他点点头:“我与王老板有过几面之交。”
龙震飞道:“王老板与先前的林护军使,以及江苏的胡司令关系很密切,他手上的烟土生意,胡司令占了至少三成。虽说林护军使和胡司令暂时败走,但他们的兵马还在,随时等着反攻。你说这话情况下,王老板会不会诚心服我?”
孟连生不置可否。
龙震飞笑着继续:“他服不服我,其实不重要,生意人原本就是墙头草,谁来了听谁的,只要不影响他们赚钱就行。但是胡司令在上海的烟土生意,都是通过王老板,我得截断这条线才行。”
孟连生道:“我明白署长大人的意思,只是王老板烟土提运的路线跟立新没交集,他是从英租界走,巡捕房很多他的人,即使是知道他的货物入港,也很难抢到。”
龙震飞笑着摇摇头:“我不是要你去抢他的烟土。”说罢,望着他的眼睛,微微一顿,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是要你帮我做掉他。”
他说这话时,认真盯着孟连生,想从他表情里看出点什么不同寻常。然而孟连生依旧是很平静的样子,既没看出害怕,也没看出犹豫,只沉默片刻,便点头道:“署长大人放心,我马上安排人去办,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不,”龙震飞摇摇头,“要弄死王老板对我来说,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但我为什么还让你去做?因为我是淞沪警察署署长,我得要名声,王老板在上海滩这么有名望,我不能让这事算在我头上。而多一个人牵扯进来,就多一分危险。小孟,你明白吗?
孟连生了然地点头:“我手下人办事很利落,绝不会走漏风声。”
龙震飞笑说:“我说这个份上你还没明白?”
孟连生道:“小孟愚钝,还请署长大人明示。”
“你是真愚钝,还是跟我装糊涂?”龙震飞鹰隼般的眼睛,扫了他一眼,然而对方乌沉沉的眸子里,实在是看不出任何假装。他摆摆手道,“罢了,我就直说吧。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所以,我要你亲自去办。”
孟连生眉头微微蹙起。
“怎么?不敢?没亲手杀过人?凡事都有第一次嘛!要在上海滩站稳脚跟,这点事都办不了,我要如何信任你?”
孟连生沉吟片刻,郑重其事地点头:“署长大人说得对,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办。”
龙震飞显然对他的回应很满意,扬起眉头愉悦笑开。
他自认对孟连生这类年轻人看得很清,出身寒微,学识浅薄,自然没多少心机,只要给他好处,就能换得到他的忠诚卖命。而忠诚又恰好他能得到赏识的原因,所以柏清河将立新交给他,这跟他从前军营中一些年轻军官相差无几。
而要让这些人他冲锋陷阵,实在是轻而易举。
他举起奶白色西洋骨瓷茶杯,朝对方示意:“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孟连生微微一笑,双手捧起被子,恭谦道:“小孟一定不辜负署长的信任。”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好烦
第59章、第五十九章不变,才是真的有问题
“龙少爷,二公子,今日我做东,千万不要客气。”
暮色四合,杏花楼二层的包间里,几个公子哥们围坐一桌觥筹交错。说话这人叫顾南鹏,纱厂小开,沈玉桐和龙嘉林中学同窗。在座其他几位,也都是同学,算起来这是一场同学聚会。
当年,学校的同学大都是富家子弟,这些少爷们在学校各立山头。沈玉桐作为沈家二公子,才学相貌又是一等一,从小众星捧月,属于哪个山头都想拉拢过来做镇山之宝的角色。但他在交友上一向奉行的是雨露均沾,跟所有人都关系不错,但哪个圈子都不会加入,因为实在不太瞧得上这班公子哥。
所以,他算是自己一个山头,而自己这座山上唯一的同伴,也就是从小死皮赖脸黏着他的龙嘉林。
当年的龙嘉林,虽是世家公子,但家中没落,有爹没娘,爹又常年在外。家中佣人照顾不周,人瘦得如麻杆一样,脑袋上出自老奶妈之手的小分头,狗啃似的不堪入目。人傻性格怂,年年考倒数,别人朝他说一句重话,就吓得如鹌鹑,非得躲在沈玉桐身后才行。
也不怪别人瞧不上他,得幸好有沈玉桐护着他,才没让他彻底变成一条任人欺负的可怜虫。当年这些少爷们,对于沈玉桐跟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怂包交好,很是不解。
但现在算是彻底对沈二公子当年的高瞻远瞩拜服得五体投地。
若是能预料到龙家日后能东山再起到这个地步,就算龙嘉林是个真傻子,那也得供起来。
龙嘉林举起酒杯,与几个人碰了碰,扬扬下巴道:“当初你们几个小子怎么对我的,我可没忘记。不过看在你们跟二公子关系不错的份上,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只要你们以后识相点,小时候那点事,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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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跟你们计较。”
顾南鹏笑说:“小时候不懂事,多谢龙少爷大人大量。”说着豪气地拍拍胸口,“以后龙少爷在上海滩有什么需要,只要我们能办到的,就是一句话的事。”
龙嘉林伸手揽着沈玉桐,朗声笑道:“小凤,看到没?世人除了你都是势利眼,失势时踩你,得势时捧你。只有你,真心实意对我。”
他说这话,全然不顾其他人的脸面,而且笑得那么爽快,明晃晃就是在故意打这些人的脸。
沈玉桐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一面觉得长大了,越来越像他那狠厉的笑面虎爹,一面又觉得他其实还是从前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只是从一个可怜虫变成了恶童。
沈玉桐对龙嘉林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们有着一同长大的情分,即使明白他不再是从前的小龙,也很难真的反感他,因为知道他对自己的真心实意。只是相处起来,总还是有些不舒服。
他的心思有点混乱,也不知是不是有了点醉意,明明旁人正在热闹地说话,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一双眼睛飘向窗外。
他想自己是真的有点醉了,不然为何看到对街窗帘内一道模糊不清身影,都觉得是孟连生。
不由得暗笑自己真的太爱这家伙。
在这浮华的世界里,也许孟连生是留给自己最后的纯真赤诚。
龙嘉林还在他耳边聒噪:“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小凤你没小时候那样关心我了。当然,这也不怪你,毕竟我们分开这么多年。现在我回了上海,以后常常在一起,把这些年的时光都补起来。”
他话音刚落,忽然砰的一声枪响,紧接着街道上像炸锅一般,尖叫逃窜声不绝于耳。
屋内的几人惊得马上趴去窗边看情况。
沈玉桐一个人坐在原处未动,但脑子骤然清醒,甚至因为这清醒惊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很清楚地看到,那两颗子弹是对街窗帘后那道身影射出。
不知屋内谁叫了一声:“好像是王存志王老板遇刺了。”
“哎,现在上海滩真是越来越乱了,三天两头就有暗杀行刺。尤其是这些做烟土生意的,斗得你死活我,幸好我们家不沾烟土,少赚点钱总比丢了命好。”
沈玉桐蓦地起身,也不管其他人,跌跌撞撞往外跑。
“小凤!你干吗呢?”龙嘉林在后面叫道。
沈玉桐置若罔闻,一路爬下楼冲到街边。浑身是血的王存志,正被两个手下抬上车,地上留下一滩血迹。吓坏的路人,这会儿正小心翼翼围在路边看热闹。
沈玉桐站在人群中左顾右盼,越过重重人影,看到远处街边,一道熟悉的身影,上了一辆黄包车,很快消失在街头。
如果刚刚窗户口的那道暗影,他无法确切分辨,但余晖下坐在黄包车上的背影,他不会认错。
*
跟龙嘉林和几个同窗道别后,沈玉桐直接去了孟连生的小楼。
孟连生不在家,这栋小楼又没有住家的佣人,他一个进了屋内,为自己煮了一壶茶水,去看了会儿露台的花和星星,又去书房用留声机听了几首西洋曲子。
然而每桩事都干得心不在焉,脑子里都是孟连生。一会儿是傍晚拿到开枪的身影,一会儿这些年他在自己脑中点点滴滴。
掐指一算,从最初那个帮他抢回钱夹的穷苦少年,到现在赫赫有名的孟老板。已经过去快五年。
五年,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想想龙嘉林从以前的小龙变成现在龙少爷,甚至还没用到五年。
然而他一遍一遍在脑子里对比现在和初始时的孟连生,除了个子高一点面容成熟一点,无论是温良恭谦的言谈举止,还是那双干净无暇的眼睛,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其实按常理来说,一个人身份地位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又身处立新这样复杂的环境中,不可能还停留在从前。
不变,才是真的有问题。
他不愿多想,如果上次在盐厂,他杀两个入室凶徒,还在情理之中,但如今当街行凶,他实在找不到借口为他辩解。
况且,得什么仇什么怨,还得他这个老板亲自动手?
他是不是其实也早成了孙志东那样的恶徒,只是没让自己发现而已?
在满肚子疑惑和愁肠中,他一直等到临近凌晨,才听到门外弄堂响起汽车声。
孟连生推开门,看到坐在灯光下的沈玉桐,笑问:“二公子,你怎么来了?这两天不是没空么?”
沈玉桐抬头看向他,他穿着一身卡其色风衣,戴一顶鸭舌帽,是很标准的上海滩摩登青年打扮,也是今天傍晚看到的那身衣着。
“是啊,原本是没空的,小龙回了上海,这两天中学同窗请客吃酒,连着好几场。”
孟连生将帽子摘下挂在衣架上,朝他走过来,及至人快走近,沈玉桐才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但那张俊朗的面颊倒是正常,只眼眸微微有些泛红。
“龙少爷啊……”孟连生拖着尾音,在他身旁坐下,揉了揉眉心,笑道,“同窗聚会好玩吗?”
沈玉桐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淡声道:“谈不上什么好玩不好玩,今天傍晚原本在杏花楼吃饭,吃到一半,楼下街上忽然发生枪击,弄得我们提前散了场。听说被刺杀的是王存志王老板,也不知怎么样了?”
孟连生脸上除了一点酒后的倦怠之色,没有任何异样,他打了个哈欠,道:“今晚喝酒有人说起这事,好像是没抢救过来。”
“是吗?”沈玉桐道,“虽然我们家跟王老板没生意往来,不过他在上海滩名声挺好的,也算是个大闻人,不知谁要杀他?”
孟连生不甚在意道:“二公子不是说过烟土误国误民么?王老板做再多善事,也是伤天害理的土商,得罪的人不晓得多少,发生这种事多正常。”
沈玉桐失笑:“小孟,你是不是忘了立新也做烟土生意?”
孟连生转头对上他,弯唇一笑:“二公子,我知道你们大盐商看不上土商,你放心,我也不喜欢大烟,总有一天,我会让立新干干净净抽身出来。”
沈玉桐微微一愣:“当真?”
孟连生用力点头,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呢喃般道:“二公子,我知道你一直担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仅要当孟老板,还要当跟二公子一样堂堂正正的孟老板。”
沈玉桐原本还有一肚子话想试探他,好弄清楚傍晚那场刺杀的情况,但此刻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揉了揉对方的头,柔声道:“行了,一身酒气,洗洗睡吧。”
孟连生双手抱紧他的腰:“二公子陪我一起。”
*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都忘了这文还有强夺情节
马上了。
第60章、第六十章罢工游行
翌日清晨,沈玉桐回到沈家花园,父亲和大哥正坐在客厅,不知聊着什么。
见他回来,沈玉桉眉头轻轻蹙了蹙,道:“玉桐,最近上海局势不安稳,你不要到处乱跑了,少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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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几顿酒不是什么大事。”
沈玉桐见父兄神色严肃,点点头,走到沙发坐下问:“怎么了?”
沈玉桉指了指茶几上的报纸,道:“昨天王存志被人当街枪杀,你知道的吧?”
沈玉桐拿起报纸扫了眼,大都是王存志遭暗杀的消息,除此之外,还有各界人士登报吊唁,包括新上任的警察署长。
他点点头道:“这事我知道。应该是土商之间的纷争,跟我们没关系吧?”
沈玉桉蹙眉道:“如果只是土商纷争那倒还好,就怕没那么简单。”
“大哥,什么意思?”
沈玉桉还未回答,沈老爷子老神在在先开了口:“现在各方军阀群雄逐鹿,浙江江苏争夺上海,就是为了钱。王存志烟土生意,据说江苏胡司令占了七成。他的死,到底是谁所为,可真不好说。”
沈玉桐目光再次落在报纸龙震飞那则吊唁上,如果这事是李司令和龙震飞他们在幕后所为,为什么是孟连生?
是啊,为什么是孟连生?
以他的了解,立新和王存志的生意并没有冲突,多年来都是相安无事。如果昨日那人真是他,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沈玉桉接着父亲的话道:“浙江好像急需军费,昨日已经给上海华商下达文件,从下个月开始增加一成的税收。”
沈玉桐皱眉:“这些年局势混乱,又受洋货冲击,上海工商业也不好过,他们一来就加一成的税?多少人承受得起?”
“这些人只顾自己抢地盘,哪会管百姓死活。龙震飞是李司令的左膀右臂,如今上海的事都由他出面打理。她个铁腕做派,上任没几天,就已经开始清查报社,紧接着便是提税的消息,只怕上海滩日后很难有安宁。”说到这里,沈玉桉愤愤地冷哼一声,“回头让小龙少来我们沈家,我们现在可高攀不起。”
沈玉桐轻笑:“大哥,不管龙叔要做什么,跟小龙也没多大关系。”
“天真!”沈玉桉轻斥,“小龙是龙震飞的儿子,子承父业懂不懂?他爹做的每件事都跟他息息相关。况且小龙自己也没少干混账事。”
“你大哥说得没错,”沈老爷子开口,“玉桐你以后还是少跟小龙来往。不说别的,龙家能在上海待多久还说不定呢,万一以后失势,就算影响不了咱们沈家。你这个龙少爷的好友,只怕会受人奚落。”
“我晓得的,”沈玉桐点头,“我在奉贤待得时间多,小龙回来这一个多月,加上龙家晚宴那次,我和他也就总共见过三回。”
沈玉桉像是忽然想想起什么似的,咦了一声问:“对了,你这每次回洋场,五天能有三天晚上出去跟朋友喝酒。我也没听说你是去堂子里,到底是些什么朋友,一喝喝整夜。”
沈玉桐欲盖弥彰般咳了声,道:“是没去堂子里,就是在朋友家里,喝喝酒聊聊天。”
沈玉桉也没多问,只道::“反正现在外面乱得很,你自己有点分寸,别让爸爸和我担心。”
“知道的。”
当然,他也就是嘴上说说,他一个月也就能和孟连生待上几天,可没想过连这点时间都剥夺。
只是王存志的死,即使他没再追根究底,心底到底留下了点芥蒂。
至少对孟连生,他得多花点心思在他身上,尤其是最近这局势,一不小心就得泥足深陷。
*
王存志的死,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甚至有消息将矛头指向警署,只是没能激起半点水花,一来是没证据,二来是报刊被管控,对警署不利的消息,根本见不了天日。
因而这场大波,也就持续了几日,便如风一样散去。上海滩这片地方,每天都在发生大事发生传奇上演,没有哪一桩能长久地占据老百姓的心。
加上年关将至,再难的岁月里,过年也少不了热闹喜庆。
去年沈玉桐在自流井过年,今年终于与家人团聚,他也不愿意困在烦心事中,只想好好陪老父亲和家人过上一个团圆年。
到了正月走亲访友,也是忙得很,只抽空与孟连生吃了顿饭。
过了正月,另一桩大事,就彻底湮没了王存志的死。
因为提税,华界一些商人宣布降薪。资本家向来是利益当先的群体,上头对他们的盘剥,最终买单的是比他们更低的工人阶级。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无论发生何事,倒霉的总归是老百姓。
此时上海开埠几十年,深受国外思想影响。虽然还没有成型的工会,但这两年为了维护工人阶级的权益,有人建立了工人俱乐部,罢工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
这回多家工厂宣布降薪,自然引起工人不满。几日下来,多方响应,在南市开启了也一场轰轰烈烈的罢工。
沈家在南市有工厂,怕工人们受影响,沈玉桐便代表父兄赶紧去工厂安抚工人,承诺绝不降薪。
待工人们安心地去开工,他出门坐上车准备回租界。
哪知车子刚开上主道,便被前方水泄不通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汽车夫道:“二公子,前面在游行,可能过不了了。”
沈玉桐打开窗,瞧了眼前方黑压压的人群,喧杂吵闹不绝于耳,估计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便打开车门:“行,我自己走出老城厢去坐黄包车。”
汽车夫道:“二公子,要不然你待会儿再回去,街上这么乱,肯定有人趁机搞事,我怕不是很安全。”
沈玉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又不凑热闹,从边上绕过去就行。”
说罢便下了车。
也得幸好他们车子没强行往前开,街上已经好几辆车子被游行队伍拦下,车内的人估计怕出事,只能弃车逃走。于是几辆小汽车成了罢工者的舞台,几个年轻人爬上车子,高举喇叭喊口号。
这些口号极具感染力,一时群情激奋,声浪一浪接一浪。
街边店铺怕出事,大都关门,沈玉桐沿着廊檐往前走。他是资本家的儿子,未来大概也是个资本家,但他在英国留学四载,读过《资本论》,明白资本家与工人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国外的工人运动子工业革命到现在,已经开展多年,是西方发展进步的象征。
何况人生而平等,他从不认为资产阶级对工人的剥削理所当然,因而对工人们罢工反对降薪,反倒乐见其成。
如果工人罢工,能让政府妥协,取消加税,对整个工商业的发展,绝对利大于弊,就像西方每一次大罢工,都会迎来进步一样。
然而情况显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游行队伍还没走五十米,便有几辆军用卡车驶过来,几排荷枪实弹的警察从车上跳下,挡在前方,其中带头的还当空放了一两枪。
然而罢工队伍正是气势高昂激奋时,哪能被这两声枪响喝退,只稍稍停顿,又继续往前迈进。
“反对剥削,反对降薪!”
“劳工万岁!”
工人朝前挤,警察往后退,一开始还只是互相推搡,但很快失控,变成互相殴打。
面对手拿□□和铁棍的警察,前排冲锋陷阵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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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有人受伤,于是更加引起群情激奋,开始蜂拥而上大力反击。
原本的非暴力罢工,彻底失控。
沈玉桐看出情况不对,本应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的,但他却在街边停了下来。
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原本乱作一团的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枪声,然后是有人大叫:“杀人啦!警察开枪杀人啦!”
前方的人一边大叫一边逃窜,游行队伍立马溃散。
沈玉桐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
他怎么都没想到,警察竟然会对工人开枪。
等人稍稍散开,沈玉桐便见几个人已经中枪倒地,正被同伴往旁边拖,但很快就有警察用枪托上来赶人。有两个原本被拖到一旁的人,最终还是被惊慌害怕的同伴抛下,无助地躺在路上□□。
眼见就要被慌乱逃散的人踩中,沈玉桐赶紧冲上前去救人。
虽然被人冲撞了好几次,但幸好还算有惊无险地将其中一人拖到了一旁,用仅有的一点急救常识手忙脚乱为人止血。
“救……救我。”男人费力睁大眼睛,气若游丝开口。
沈玉桐手上都是血,养尊处优的沈二公子,难免有点眩晕,强迫自己镇定道:“你别太用力,我先给你止血。”
“我……我家里有四个孩子等我养,我不想死。”
沈玉桐拿了自己帕子,简单给人做了包扎,环顾了下周,已经彻底乱了。
军警虽未再开枪,但拿着枪托见人就砸。原本就溃散的人群,此刻七零八落,有有几个倒在地上的人,已经一动不动,被拖到一旁的伤者,满身是血,痛苦呻\\吟,街上充斥着各种尖叫哭喊。
一个十几岁模样的瘦弱少年,被打倒在地,哭叫着手忙脚乱往边上爬。然而对他动手的警察,不依不挠地追过来,眼见那少年哭喊求饶,大兵还不罢休,沈玉桐实在于心不忍,在大兵手中枪托再次砸下之前,冲上去一把将人推开,正要将地上的少你扶到一边时,那杀红眼的警察,举着枪托便朝他后背砸下来。
沈玉桐想要躲开已经来不及,生生挨上这一下,疼得生理泪水都差点出来,但他没跟人纠缠,继续将受伤的少年拖到一旁。
那警察大概是见他穿西装皮鞋,头发梳得锃亮,一看就是公子少爷,不是来游行的工人,便没再继续追打,转而去处理其他人。
沈玉桐将少年放好,自己重重坐在地上。他望着混乱的场面,一股无能无力的感觉涌上心头。
人命在这个时代,不过草芥罢了。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警察成功驱散了游行队伍,抓了几个人押上车,也不管地上死伤,开车绝尘而去。
等车子一离开,倒地人身旁很快围上人群,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哭嚎声。
沈玉桐在地上茫然地坐了片刻,刚刚那少年缓过劲儿,跑过来对他道谢,他摆摆手,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离开。
*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文是脑门一热。连载到现在是心里拔凉。没想到在晋江写文能扑街成这德性。
幸好我早有预见,存了很多稿。
为自己的机智点赞233333333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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