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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无辜者

巨船正式靠岸,一排排铁甲齐耸而至。

岛上暮鼓恰好响起,山间谷下、楼塔之间都传遍了沉静的重响。犹如滚雷,又与铁衣军士轰轰的脚步连成一片。

外界风传且去岛没落多时,其实不算冤枉。

和前朝光辉一时的照剑阁比起,且去岛还承了倾如故“蛊人”的隐情,既不会张扬行事,也鲜少立门收徒。

除了最初从照剑阁带走的门人后代,就只有往来渔户或逢灾荒、或遇匪患,满门凋落,且去岛救济不及,才考虑捡了遗孤回岛。

孩子们各凭喜好,学剑的学剑,念书的念书,耕作的耕作,打渔的打渔。

到了年岁,在岛上成家的有,返回海内生活的也有。盖因为此,且去岛并没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剑侠,只有岛主亲传的弟子承袭武学,勉强撑起且去岛的威仪。

如今面对铮铮铁甲,好似峻岭迫前,众门生靠在一起,眼见他们登岛,却只能咬牙痛恨自己的无力。

须臾,空中雨丝零落,海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将士加快了脚步,侯英将敕旨送到倾五岳的跟前,倾五岳静了瞬息,还是抬手接下。

侯顺重哼一声:“早早接旨不就好了,非拖到下雨的时候。”

赵吉忍无可忍,嘲讽道:“怠慢了将军真是惭愧。这样,草民给您出个主意,将军下回要来,先给天公发个旨,叫他不准下雨。不过现在也来得及,您快带人杀到天上,把玉皇大帝捉去朝都好好问责一番。”

侯顺大怒:“你说什么!”

赵吉道:“我说大虞话,将军听不懂,不会是扶桑人吧?”

且去岛的门生哄然一乐,隐秘的笑声顿时传开。

侯顺面上又羞又怒,气得就要拔刀。

半空里却闪过一道紫电,抢在侯顺拔刀的一霎时,一指疾风弹开了赵吉刚刚出鞘的利剑。同时,倾五岳两指相并,恰到好处卡住了侯顺的刀。

刀与剑都凝在刹那,动手的似乎是两个少年,相峙的却是一青一紫两重劲风。

曲相和沉沉一哼,震开了赵吉的剑。

倾五岳也弯眸轻笑,二指缓松,逼退侯顺的刀。

曲相和长袍猎猎,风袖隆隆。鹰眸深深地陷在那张刻薄的面上,其中精光慑人无比,好似野兽的瞳孔。

反观倾五岳,青衣鹤氅、双鬓星白,眼眉噙笑地立在那里,更显得出尘脱俗,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姓曲的,你老了啊。”

“……”

“我也老了。陪在我们身边的人,都不是从前的人了。”

曲相和轻轻蹙眉,长发染了薄雨,将他凌厉的气息都融得柔和了些。

见倾五岳还想唠叨,曲相和冷冷打断:“多嘴。”

船上近三百人的军队彻底登上岛屿,森森重甲、幢幢风雨,将一切催得越发的风声鹤唳。

三更雪要了地图,又要地方避雨。

倾五岳抑着怒火照做,于是殿门大敞,正式迎入了这帮敌匪-

岛上人丁不旺,也就比不得往日照剑阁那样气派。

除却陈旧的校场,此地矗立着日月殿与平海楼两栋楼宇,接后便是丛丛平房,修作了弟子屋舍。屋舍相对,是高逾九层的定风塔楼,塔楼之下,竹海茫茫,蔓上遥渺的山巅。

最后一重静思崖便如刀削,静伫在北部之极。常年风吹浪打,土石崩散,荒芜一片,草木不生。

被三更雪跟着,赵吉没能在途中拖延太久,只花了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就把地图带了过来。

所有人都挤在最宽敞的日月殿内,听赵吉介绍:

“平海楼一共三层,二楼是师父的住处,三楼是历代岛主的私藏,这两层楼都是闲人勿入。

“日月殿,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我们在此上课,一目了然,没什么秘密。

“然后定风塔是门中经藏之地,一样闲人勿入……”

侯顺道:“我们是奉圣旨,可不是闲人。”

赵吉翻个白眼:“这么喜欢圣旨,你当什么将军,当宣旨太监不是更合适么?”

侯顺剑眉倒竖:“你——我要把你一起抓回去!”

“侯顺!”侯英冷声斥下,作为兄长,侯顺反而对这个妹妹颇有惧色。

被她一叫,天大的火气也息了下来,侯顺磨磨后牙,退回到侯英身边,只是压低了声音抱怨:“那小子就是仗着他师父。”

赵吉得意地乘胜追击:“你还不是仗着圣旨。”

侯顺又要生气了,这回拦住他的是一刃瑕:

“我去定风塔。”

在他之后,侯英接过话头:“您带上五十人手如何?我与兄长就去平海楼,也带五十人手。”

一刃瑕微微拧眉,看得出他原本没有想过带人。

但可能是碍于侯英侯顺的背景,一刃瑕终究没有开口。

他们这副做派,好像要把且去岛瓜分殆尽一般。

一串对答下来,且去岛人虽然无一做声,面上却都隐隐不忿。

尤是赵吉,自从两个师兄离岛,他都以暂时的大弟子自居,现在要他眼睁睁看着且去岛沦为刀下鱼肉,实在越想越气。

三更雪却适时开口:“两位将军,大师兄,倒也不用这么着急。今晚下着雨,山中还有蛇虫扰人,依我看,不如等明早雨停了天光大亮,我们再行部署。况且,我们此行少不得倾岛主的帮助,借今晚和岛主略作商议,说不定事半功倍。”

侯英和侯顺面面相觑,一刃瑕的眉宇也沉了些许,红痕映着灯火越显深沉。

但曲相和开了尊口:“就照阿雪说的办。”

两相欢一怔:“可是阁主……”

曲相和连一记眼神也没多给,兀自撩开了衣摆,便在人群中盘腿席地而坐。

一众军士和杀手都匆匆闪避,只有同曲相和面对面的倾五岳眸色微暗,一振羽衣,同样坐了下去。

日月殿中,供奉着且去岛独一无二的剑祖像。

那是一尊高逾六尺的无面坐偶,怀抱长剑,下颌微收。祂的原身虽是倾如故,本身却没有五官,亦没有神态,只有衣袂飘掠,仿佛虚怀乾坤。

二人对坐,不知是不是巧合,坐姿竟然都与神像暗暗相契。

三更雪微微一笑,对赵吉道:“不知弟子舍是否还有空余?将士们一路长途跋涉,也累坏了,若有一些熟食果腹,就更好了。”

赵吉闷闷不乐地斜他一眼,又看师父稳坐如山,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

尽管无法理解这群人的用意,赵吉也只能道:“知道了,跟我来吧。”-

这帮人口口声声说要捉蛊人,可是且去岛最恨蛊人,怎么可能藏着那种东西?怎么看都是栽赃陷害,只是想把师父带走。

赵吉冷汗不止,走去后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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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路都在思索如何应对。

雨水敲打着油纸伞的噪音帮他隔绝了外界,连三更雪接连的呼唤都没听见,还是后者上前把他肩膀一拍,赵吉才猛地回神,警惕地一个后跃:“你干嘛!”

三更雪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走太快了。”

“啊?这也快……”

赵吉嘀咕着,眼珠一转,却看见三更雪的衣角裤腿竟然落满了泥点。

再看他的神色,虽然带笑,但好像真的有些疲惫,不仅汗出得多,脸色也有些发白。

一个猜想浮出了心底,赵吉难以置信地问:“难道你……不会武功?”

有轻功的人不可能这么狼狈。

连他这样,在两个师兄面前只能算三脚猫功夫的人,用轻功走一段路,也能雨不沾身、脚不带泥,可三更雪看着威风,居然和普通人毫无差别。

“怎么了?”三更雪笑眯眯问。

赵吉连忙摇了摇头:“没事、没事。”

他有心照顾三更雪,放缓了脚步,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一个危险的念想。

这是天意吗?

敌人看似威风,却有三更雪这样一个软肋!

这人管曲相和叫“师父”,曲相和的徒弟,居然没有武功。说不定,这就是剑祖在天有灵赐给且去岛的指示。

他们能伤害二师兄,那他是不是……是不是……

——如果他也押着三更雪作人质,是不是能换回二师兄,甚至吓退那帮人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在心里扎了根。

赵吉越发地忐忑不安,忍不住频频回看。每次回头,三更雪都是面带微笑,好像对他的算计一无所知。

直到弟子舍的轮廓缓缓露了出来。

“要做饭或者休息都在那边,但只有二十来间空房……”赵吉缓缓指去。

三更雪毫不设防地走近,和他擦肩而过:“噢,那有些人还是只能在大殿挤一挤了。”

话音未落,后背便抵上了一点冰冷的硬物。

三更雪将后话咽了回去,赵吉用一把短匕紧逼着他,危险极了,声线却颤抖着直飞天外:“你、你、你去求你师父,你们就走吧!不然,不然我就、我会杀了你的!!”

“……是吗?”

青年的语末微微上挑,好像并不意外他的决定。

赵吉还想继续恐吓,颤抖的匕首却已经快要把握不住——他才十三四岁,别说杀人,他本来就不喜欢学剑,连平日的切磋交战都避之不及。

三更雪还是这么气定神闲,赵吉的背心却莫名生出一阵寒意。

他张了张嘴,苍白着脸:“你不怕吗!我……”

小腿肌肉本能地一跳,未经思考,赵吉纵去了一边,匕首也因惊慌而猝然脱手。就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从斜后刺来了一把尖锐的金钩。

细长的铁链遥接檐上,一道玄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居高临下,倨傲无匹。

再慢一步,金钩穿过的就是他的心脏!

三更雪慢条斯理地捡起了赵吉掉落的匕首,在掌中一转:“是上好的青铁呢。哪个师兄留的?真是所托非人。”

一刃瑕则道:“你差点死了。”

“不会,这小孩不敢杀人。”

“怎么处理?”

“问我?你才是大师兄啊。”

“……”

他的生死,好像成了两人口中随意的买卖。

赵吉急促地喘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刃瑕的行踪。明明三更雪毫无武功,他的师兄却强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好像比起大师兄都相差仿佛。

赵吉从未见过第二个这么年轻、这么厉害的人。

完了。

对方一定会借题发挥,他的鲁莽会成为且去岛的催命符。

赵吉一时间双腿发软,若非还被两人看着,他几乎就要崩溃地跪坐下去。

捉弄够了,三更雪含笑道:“起来吧,小弟弟。跟我们去见你师父吧。”

赵吉脸色惨白:“什……么?”

“你刚才开了一个很没礼貌的玩笑,我们当然要请你师父来教育一下。”

“你有种直接杀了我好了!别想用我威胁师父,我、我宁可死——”

他的手摸向怀里,眼见又要抽出什么武器,一刃瑕飞钩弹开了他的手,划开一长条鲜血直流的伤口,冷冷说:“想死,还没那么容易。”

说着,他纵下屋檐,单手将赵吉一提。

那身原本还算体面的青衣白袍立即皱成一团,只能看见一刃瑕青筋毕露的小臂,如拎一只小狗小猫一般,穿行雨幕,冲回了日月大殿。

三更雪静在原地,指间那把匕首又转一圈。

雨水越落越密,将他的衣衫长发都浇得湿透。最终他才把匕首收回袖子,脉脉的眼神飘向雨雾笼罩的四下,敛了笑意,淡然地跟了回去-

听完三更雪故作幽怨的控诉,倾五岳揉着眉心,将赵吉送去了静思崖下。

静思崖位于且去岛北,高逾百仞,奇峯绝壑。

且去岛触犯门规的弟子都会去到崖下,或三日、或五日、或十日不进水米,然后自行攀崖而上。既能作为处罚,又能磨砺轻功,也是百年来的规矩。

这份处置不轻不重,合乎门规,外人也不好置喙。

赵吉满怀不甘地去了,三更雪则是喜笑颜开,连连夸赞倾五岳公正无私、赏罚分明。

这些话又像在打且去岛人的巴掌,一时间,一双双眼睛充满怨愤地瞪向了他,但置身其中的三更雪浑然不觉一般,照旧笑得灿烂。

倾五岳同样怨恨,可他们满门孤弱,他现在也是强撑病体。

外发的信鸽都被乌鸦剿落,且去岛引以为荣的孤立,如今成了他们的囚牢。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竭尽所能地拖延时间,让几名长老从静思崖下逐批送走门生。

心思繁重,倾五岳疲惫地合上了眼。

片刻,却听曲相和问:“倾九洲的坟茔在哪?”

倾五岳的眼又张开了,冷嘲声压不下去:“你亲自过来,是为了挖她的坟吗?”

“……不在岛上就算了。”

“当然不在。就算在,她大概也不想见你。”

“………”

倾五岳问:“是你杀了她吗?”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他心中多年的郁结。

倾九洲究竟怎么死的,海内海外都没有定论。倾五岳是最后见到倾九洲的人,可那时的倾九洲也已粉身碎骨,香消玉殒。

在他们母子坠崖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倾五岳百思不得其解。

但能把倾九洲逼到坠崖的,曲相和自是嫌疑最大。

然而曲相和闻言仍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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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才回答:“不是。”

倾五岳敛回眸中寂怅,不再言语。

所以他哪怕拼上性命,都不可能为师妹报仇了。那个未知的仇人,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苟活于世。

“那时,我们只是奉命追袭。”曲相和说,“她的轻功太好,没人追得上,只有我追了半月余,还是在朝都郊外跟丢了踪迹。”

倾五岳道:“那就是有人快你一步。”

曲相和却摇头:“有名的高手,当时都不在附近。”

“看来,没能亲手赢过九洲,你很遗憾。”

“……”

“说吧,你们有什么目的?如果不是必要,你不会和我这么蹉跎。”

曲相和的确不是长袖善舞的人,倾五岳说完,三更雪便机敏地劝走其他人。尤其是侯英、侯顺兄妹,带着一干军士,都被他领去了弟子舍。

只有随行的六合清和两相欢守立左右,一刃瑕远远坐在墙角,闭目打坐。

曲相和开门见山地道:“陛下急需人手,你的蛊,陛下也愿意搭救。”

倾五岳嗤地一笑:“怎么急需了?”

“这不是该你过问的问题。”

“又不是什么秘密。东海云翁、南陵鬼婆、牙山君子……这些不都是愿意谄媚蛰伏,依附天子的名士。商别意这回发作,不但把他们逼死,还让凤仪山庄从此跟天子离心,你们正头疼吧?”

曲相和神色微滞,眼中浮出一丝憎恶:“你也在和十方会勾结?”

“是吗?竟然是十方会的杰作。”倾五岳道,“这些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商别意拿回‘九天遗音’的事,恰好误伤了我的弟子。想想他作何急着拿回九天遗音,猜就知道,是受够了那位天子。听你的意思,先帝对他这么好,他还是成了十方会的人?”

确定倾五岳的确不是十方会的帮手,曲相和的表情又缓和了些:

“商别意狡猾多诈、忘恩负义,不足多言。但你和你的弟子,还不是无药可救。圣上贤明,如今广纳英雄,不论出身,任人唯贤。你若有意,我愿意举荐你,权当……倾九洲之后,让且去岛不至于无名。”

倾五岳冷冷一笑:“这话术你背了多少遍?真不像你的水平。”

曲相和抿唇沉默。

倾五岳继续说:“别当我真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你家皇帝正和扶桑亲近,所谓‘任人唯贤’,就是重用两个有栖川神宫的小孩。曲相和,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可清楚得很,你骨子里流的什么脏东西,你心里有数。”

曲相和面色遽变,眼见就要震怒,倾五岳却抢在他之前嘲笑道:

“你嫌刺耳?当年倒是有人‘交友唯贤’,可你当真‘贤’么?我是俗人一个,我瞧不上你,也瞧不上应淮致,更瞧不上什么天子、什么十方会、什么凤仪山庄——但我倾五岳绝不装模作样。老死不相往来,都胜过被自认的好友背叛!”

曲相和忍无可忍,一手拔/出刀来。

倾五岳拂袖一振,二人之间纵开数尺之遥。倾五岳的剑光同样迸出袖中,寒华凌凌,和曲相和两两相峙。

“我没有杀倾九洲!”曲相和怒道,“我劝她投降,我也劝过襄王,我劝过所有人!如果真的把我当朋友,就相信我的警告,最后落得惨淡收场,那是他们自找的!!”

倾五岳握剑的手颤抖不止,咬牙道:“你没有杀她?你没有杀她?应淮致死后,她对你下跪,求你救出她的孩子……而你呢?!你袖手旁观、落井下石,甚至把有栖川的守卫送到世子身边!你让他们母子骨肉分离,你让九洲以泪洗面、肝肠寸断……你,你是先帝的好狗,是扶桑的好狗,可当年若非九洲教你且去岛的剑法,你以为你的主子瞧得上你?!”

“我已经不用剑了!”

“但你永远亏欠九洲!你永远亏欠且去岛!!”

“我不欠!”曲相和破口斥道,“我给她指了活路,只要她归降,世子和她都能平安无事,是她不听,她不听!!”

“她凭什么听!我们且去岛人流的是大虞的血,我们守在岛上,百年来紧盯扶桑,毕生不敢忘记先祖的教诲!

“如果蛊人可以原谅、有栖川神宫可以原谅、扶桑可以原谅,当年战死沙场的先烈、无辜丧命的难民……你问问他们的魂,问问被前朝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他们,能不能原谅?”

曲相和一刀劈来,风啸如鬼。

倾五岳提剑横挡,四目交锋,都是悲怒非常。

“那都是百年前的事了。那时的罪人都已伏诛,是你们故步自封,对无辜的后人赶尽杀绝……”

“无辜?真无辜吗?”倾五岳问,“曲相和,你无辜吗?”

“………”

“你在乞丐堆里摸爬滚打,因为一半的扶桑血统饱受欺凌,那时一定觉得自己无辜极了。

“然后应淮致和九洲捡到了你,他们对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九洲甚至犯了门规,教你习剑,教你心法,教你轻功,她要和你姐弟相称,要和你义结金兰……

“再然后呢?

“曲相和,再然后,全天下都知道你嫉恨倾九洲到了极点,全天下都怀疑倾九洲的死是你所致。

“——你真的还无辜吗?”

心火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曲相和头一次有千言万语想要控诉。

他的刀、他的钩,还有他数载未碰,但矗在心中长年不倒的剑……一切都嗡鸣着、叫嚣着、悲鸣着不甘。

他想一刀砍下倾五岳的头颅,叫他喋喋不休的嘴永远闭上。

可是一振刀,喉头涌起的却是一股腥甜。

不久前被凤曲一剑刺穿的心下剧痛难忍,眼帘朦胧了刹那,就只剩满腔怨恨和唇中难去的血腥:“我不无辜、我不无辜。”

他收了刀,瞑目坐回原地。

“我不无辜,我是天生流着脏血的罪人。

“你也好,倾凤曲也好,我要把你们通通杀净。”

“你们就到地狱里恨我吧!”

第122章日月殿

随着曲相和几近疯魔的宣战,倾五岳的剑已在掌中激烈地颤抖起来。

他们之间沉淀了太久太深的仇恨,只消一个眼神、一句话语,就能如燎原的火星,烧出惊天动地的火海。

一刃瑕、六合清和两相欢自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曲相和的身后。

且去岛的门生同样气愤难平,双方一时犹如水火,随时都要厮战起来。

一声突兀的呼唤却叫停了所有人的杀气,三更雪如一只灰蝶穿入殿中,笑盈盈挡在了二者之间:“怪我愚笨还爱逞能,自告奋勇说去带路,倒把自己淋得一身雨水,落汤鸡似的。倾岛主,您看看,贵派能不能借件干净的衣物给我?”

他一边说着,浑身湿漉漉的,每走一步都淌着淅淅沥沥的水。

一刃瑕看得皱眉,脱下自己的外衫,走近了帮他擦水。他的动作分外粗糙,搓得三更雪白皙的皮肤很快红了起来,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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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哎哟地叫着,冲散了殿中最后一点杀气。

倾五岳的表情微微松动,冷道:“张小五,去弟子舍翻两件衣服给他。”

张小五低声答应,便一溜步从偏门窜了出去。

三更雪连连赞叹:“好厉害的轻功!这么大的雨都不用撑伞,今后真是大有可为!”

他一入场,日月殿的氛围就变了天地。好像从方才肃杀的战场一瞬间变成了闲聊的地方,三更雪言笑晏晏地拉过几个同门,又陪在曲相和的身后揉肩敲背,继续对倾五岳道:

“我在海内也有幸见过您的高足。那还是在明城,凤曲少侠不但武功好,性子也实在讨人喜欢。对了对了,他后来还打赢了我家大师兄,大师兄,你还记得那次么?”

提及和凤曲交手的那次,一刃瑕的表情暗了暗。

但三更雪没有冤枉他,他的确败在了倾凤曲的手上,所以也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意思,只是点头:“他很厉害。”

倾五岳道:“看来,凤曲也承你们关照了。”

“不敢不敢,是我们承了凤曲少侠的关照。”三更雪说,“说起来都是误会,我们二师兄性格急些,和江容少侠闹了几下,这才害他落伤,绝对没有恶意。如今江少侠送到,来,你们使谁接他回去休息好了,不知岛上医师药材都够不够?如果不够,我身上也带了些应急的药品。”

这话倒把倾五岳说得发蒙。

三更雪的话里弯弯绕绕,叫他听得头晕,可他似乎是要把江容归还岛上……

倾五岳直觉有些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对着三更雪无可挑剔的笑脸,更是犹豫不决。

但那毕竟是他心爱的二弟子,就算是个陷阱,倾五岳也不得不往里跳。

迟疑一会儿,张小五带着干净的衣服回来,倾五岳便道:“小五,你来接你二师兄回弟子舍休息。其余人也散了吧。至于……”

他眼见着张小五从两相欢的手上接过了江容。

伤痕累累的少年还能挣扎着动动手指,其余门生也追随而去,几个人一起架起江容,低着头,忍不住哭泣出声。

后话没有出口,三更雪先道:“今夜的雨实在太大,办不了正事,我们也各自休息去了。”

两相欢想要搀扶曲相和:“阁主,我送您……”

曲相和却一手拍开了他。

三更雪说:“师父是想和岛主叙旧吧?”他含笑抬眸,对倾五岳恭恭敬敬地问,“我去拿师父最爱的青梅酒来,岛主能饮酒吗?”

两人伤的伤,病的病,此时对坐,又都动了火气。

三更雪的话里不曾留下拒绝的余地,倾五岳垂眸看了一会儿:“小五,你去拿酒。拿凤曲酒来。”

三更雪笑:“酒是好物,可以忘忧。凤曲少侠的名字,真是个好名。”

说罢,也不再和倾五岳寒暄什么,他一手拉起两相欢,另一只手抓住六合清,对一刃瑕连连使着眼色,就把几人一起拽了出去。

且去岛的门生、侯英侯顺的士兵也都跟着离开大殿,殿门将合时,只见张小五蹑足送去两坛子酒。就在剑祖像下,两个名动天下的高手执坛痛饮。

两相欢问:“喝他们的酒,没关系吗?”

三更雪答:“我派人看着了,那小孩动不了手脚。”

“可我们的酒……”

“是有些可惜,可惜了那包珍藏的七毒散。”

四人神色各异,一直沉默的六合清终于打了一串手语。

三更雪看完,柔声安慰:“是是是,七毒散浪费了就浪费了,能帮师父了此心结才最要紧。我不会再下毒了,就让他们公平公正地打个痛快。”

一刃瑕则问:“明天怎么做?”

三双眼睛都看向了三更雪。

三更雪沉吟道:“不知道倾凤曲几时能到岛上,最好的情况,还是把他们师徒一网打尽。”

六合清以手语询问:「倾凤曲的武功不差,若是拼个鱼死网破,陛下却要活捉,这该怎么办?」

“装模作样。”两相欢哼了一声,“天子如果真的在乎,也不会拿且去岛来要挟他了。”

三更雪:“那都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我们只需要劝降倾五岳,劝不好就杀了。不过,杀也得有个杀的由头,今晚说是不动,咱们还是要留意着倾五岳的把柄。比如那弟子舍是倾凤曲从前居住的地方,说不定会有线索,六师妹、二师兄,你们明天就带人去弟子舍看看吧。”

在公事上,两相欢没有拒绝的理由:“如果弟子舍没有把柄呢?”

三更雪闻言一笑,双眸弯起,越发像一只狐狸:“那就制造把柄——二师兄,你明白我的意思。”

两相欢嫌恶地蹙起双眉,却没有反驳。

一刃瑕则道:“我去定风塔。”

他和同门的师兄弟有些不同,除非必要,一刃瑕不喜欢欺凌弱小。

他喜欢的是争胜而非斗狠,参与的人越多,一刃瑕越觉得烦躁,也越不想混在其中,沦为凶器之一。

定风塔算是且去岛上最清净的地方,也是最不可能找出什么“把柄”的地方。三更雪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愿勉强:“如果其他地方有了变故,还是要麻烦大师兄。”

一刃瑕点头:“我会警惕倾五岳和倾凤曲。”

这两个人就是预料中最难缠的对手了。

三更雪接着交代了几句,多是叮嘱安全,三人都点头答应。过了深夜,岛上回归寂静,四个人各披寒雨,相背而行。

偶有几声老鸦啼鸣,叫来浓浓的乌云,吞没最后一丝月色。

三更雪坐在日月殿外小憩。

直到月下云天,金乌重登-

这一晚的侯英和侯顺兄妹却没有听从三更雪的建议。

他们自幼不说呼风唤雨,却也地位显赫。在朝都,无论武功还是才学,二人都是同辈中的凤毛麟角,皇帝宠信他们、师长爱护他们。

美中不足的,就是大虞久无外战,兄妹都缺些实打实的功绩,让皇帝可以理直气壮地重用他们。

但时机终于到了。

且去岛窝藏蛊人,往小了说,这是倾五岳守岛不力,枉为臣民;

往大了说,那就是勾结扶桑、包藏祸心,其罪当诛。

这回要是能一举拿下倾五岳,不仅在江湖上能立威名,在朝堂上更是大功一件——两个年轻的小将也就不用再生活在父辈的阴影里。

“我们去平海楼看看。”侯顺说,“那个小孩介绍地形时,说那是岛主居住的地方,他们很少会去。要藏人的话,那里最容易了。”

侯英不甚赞同:“我觉得藏在弟子舍的可能更大。”

“那我们先去平海楼,再去弟子舍。今晚弟子舍人多,我俩先去平海楼吧。”

“但倾五岳还在日月殿……”

“不碍事,有紫衣侯牵制着他。我们偷偷进去楼里,天亮前就能搜完。如果有罪证,当场就能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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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的话,明天带人随便扫上一通,就去弟子舍。”

侯英还是觉得不妥,可侯顺已经拉着她几个提纵,轻手轻脚撬开了底楼的门锁。

门闩“喀”地一响,侯顺扭脸对她“嘘”一声。

日月殿的方向,隐约还能听到倾五岳和曲相和高谈阔论的争吵,侯英默然数息,终究随着兄长钻了进去。

两壁幽幽地亮起灯烛,侯顺拍拍妹妹的肩:“我去二楼,你在一楼看完来找我。我们再一起去三楼,速战速决。”

“要分开?”侯英忧心忡忡,“还是一起行动吧?”

侯顺却没听她说完,已经纵上楼梯,跃去了二楼。

侯英只好压下心中不安,迅速地奔去一楼左端的长廊,决定尽快扫完就找侯顺汇合-

杯盏碎裂的清脆声从日月殿中乍响。

三更雪蓦然睁开了眼,晨钟未醒,铁甲待发。侯英留下的军士早就包围了日月大殿,只等令下,就要如饿虎扑食一般拆吃了这座殿堂。

三更雪急忙叩门:“师父,您还好吗?”

曲相和怒声斥道:“滚!不准进来!!”

同一时间,平海楼中炸开了一声惊响。

无论是蛰伏的军士,还是隐忍的门生,都因这一声异动大为惊骇。

三更雪当即色变:“快!快去平海楼帮忙!!”

“可是日月殿……”

“师父刚说了不许进,况且日月殿还有我在,不用担心。”

“但侯英将军说过要关注日月殿的情况……”

“侯将军还说过要听我的指令吧?要是蛊人就藏在平海楼中,这一耽误,叫他逃跑了怎么办?”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就在平海楼的方向,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紧随着爆炸声穿彻云霄。

众军士俱是惊色,听出了这是侯顺的声音,再也不敢犹豫,齐齐涌向了平海楼的方向。

只剩三更雪伫在日月殿外,焦急地徘徊呼唤:“师父,您真的没问题吗?您再等等,大师兄一定马上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激烈的动荡。

两个前辈艰难的喘息声犹如雷震,一时听不出谁占上风。三更雪心急若焚,着急地想要扒开窗户看个仔细,偏在此时,让他想起了什么。

他从袖中摸出一把泛着冷光的某物,咬了咬牙,佩上自己的左腕。

“师父,我这就来了。让徒儿为您分忧吧!”

第123章定风塔

平海楼的第二层并不如侯顺想象的那么宽敞。

东西南北数尽了每个角落,也不超过二十个房间。侯顺谨慎地持剑扫视,每一间房都慎之又慎地亲自探过。

剑尖扎进棉被、木柜、盥洗架,侯顺将一切扫成狼藉之后,却不得不接受这些房间都没有线索的现实。

现在只剩下最末的那间厢房。

极深极静的廊中,侯顺秉烛而走。不知从何而来的夜风吹得他的火折明明灭灭、颤颤巍巍,此时,侯顺听到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

想是侯英来了。

侯顺端着火折回首道:“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说完,他推开最后的房门,一头扎了进去。

漆黑中,一团光火映亮四下陈设。

倾五岳惯用的茶杯酒盏、清一色的青袍白衣、几把看不出材质,但耗损颇重的残剑……

这些东西将房间堆满,紧闭的门窗、低垂的床幔却暗示着这里别有洞天。

侯顺咽了一口唾沫,侯英似乎也担心他,默默跟了上来。

侯顺头也不回地问:“我一个人就行。一楼有什么发现吗?”

侯英却默然不语。

侯顺的后背蓦然爬上一丝阴冷,毛骨悚然的瞬间,他猛地后跃,瞪大了眼拔剑刺去:“你不是侯英,你是什么人?!”

来人在黑暗中阴恻恻地一笑,二话不说,一把利剑当面劈来。

侯顺举剑而挡,惊得冷汗暴出。

那一下叩在剑上,激鸣如龙,震得他虎口发麻。

偏在这时,一楼传来了侯英的一声惊叫:“哥哥——!”

她也落险了!

侯顺又急又忧,再也顾不得试探,将剑一横,直往敌人的心口迫去:“不许碰我妹妹,我要你偿命!”

二人缠战一起,敌人却不像侯顺想象的那么英勇。

他藏在暗中,如一尾灵活的鲤鱼,左来右去,滑不留手。侯顺原以为他是且去岛的门生,交手之下,却发现这小子也对平海楼并不熟悉,只是身法极快,才显得游刃有余。

侯顺的头脑冷静下来,喝问:“你不是且去岛的人,你是谁!”

且去岛的轻功剑法他都有过研究。这一派沿袭照剑阁的功法,虽经倾如故改善,但大体还是一致的风格。

且去岛的轻功当以“气息悠长,步法迅稳”为特色,他们的步频不快,只是步幅尤其的惊人,一个纵跃能去数尺。

眼前这家伙的动静却很异常,他的轻功是小而轻、轻而快——总之,怎么看都不是且去岛的人。

对方闻言又是一笑,刻意压低了声音,挑衅地说:“我是你爷爷!”

一把青锋迎头刺来,侯顺在地上一滚,撞了一路的桌腿床脚,眼冒金星之余,抵挡得更加艰难:

“偷袭不是君子所为!来日战场相见,我要你百倍偿还!”

“偷袭不是君子,偷盗就是君子啦?好笑,看剑!”

“谁说我偷盗?混蛋,看我宰了你!”

敌人的剑刺进木桌,滞了一瞬,侯顺就趁这一须臾起身反击。

对方却像料到了他的动作,不顾剑身还在桌缝里卡着,抬腿如暴雨一般踢向侯顺。木桌失衡倾倒,侯顺不得不撤步回退,不再近身。

于是二人一个负伤,一个失剑,在寂暗中僵持了瞬间。

楼梯里正传来奔跑的声音。

还有一道陌生的女声,急吼道:“笨蛋,快上三楼堵她!”

和侯顺缠斗的少年幡然回神,双手拔/出剑来,呸道:“你才笨蛋!居然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看我的!”

侯顺立时醒悟,敌人也和他们兄妹一样,竟然是一对年纪相仿的男女。

而他离门更近,再不顾及少年的威胁,听到妹妹的消息,立即穿出房间,拔腿掠上三楼。

就在三楼的平台之上,侯英正和另一个少女双剑纠缠。

二人打得平分秋色,追来的少年重啧一声,飞身杀入阵中,侯顺也不落后,四人就在逼仄的回廊之间杀出一阵铿锵的剑吟。

“这是明烛宫的剑法!”侯英冷冷说,“你们明烛宫,竟敢与朝廷重犯为伍,待我禀报圣上,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少女听得花容震怒,软剑如蛇一般噬咬着她:“少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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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烛宫来吓人,明烛宫虽然不是什么大派,但也晓得正邪荣辱。今日若是坐视你们欺负一门老小,我楚扬灵才是白活十余载,愧对父兄的教诲!”

侯顺大喝:“你们是明烛宫的人?!你们是从哪上岛的,给我从实招来!”

少年一剑隔开了他攻向楚扬灵的剑光:“长脸的事可不能只记明烛宫!我是常山剑派华子邈,要算账,我在幽州随时恭候大驾,记得带上你的将军老爹,不要哭鼻子!”

这两人实在出现得蹊跷极了,而且武功不俗、气势非凡,就这么缠斗下去,只怕还有后援。

天际一抹霞光幽幽然映入眼帘。

侯顺忽然听得妹妹叫他一声,回过头,侯英却已扭头冲上三楼。

楚扬灵自是紧追不舍,侯顺一头雾水,也和华子邈先后追上前去,四人半是追逐半是交手,激烈的星火点点而燃,照亮了空旷死寂的三楼。

侯英快了三人几步,此刻撞开了一扇巨窗,正立在窗台,仿佛随时都要坠落。

楚扬灵和华子邈看得眉眼一凛,侯顺发出一声嘶吼:“侯英——!!!”

这一声吼,惊飞了枝头无数的乌鸦,却没能叫住侯英急坠的身形。

侯顺夺步就想跟随而去,华子邈惊出冷汗,急忙拉他:“你真想死啊?!这是三楼!!”

但还没等他的善意得到善报,楚扬灵的面色陡然一变:“不好!”

只听一声收鞭的脆响,吱呀摇晃的窗架上掠过一道鞭影。就在侯英抢先的几步里,不知从何找出的鞭子竟已缠上窗架,而她借着鞭子一荡,稳稳飘回了二楼。

楚扬灵握剑变色,举步就想追去,却听落地后的侯英探身朝外,并指吹出一声尖锐的马哨。

平海楼外,数以百计的铁衣兵卫闻风而动,如潮涌来。

过道中传来侯英慢条斯理的脚步。

年轻的女将一手铁鞭、一手长剑,独自堵住了三楼与二楼的楼道。

“明烛宫楚扬灵、常山剑派华子邈,我听过你们的名字。”侯英道,“你们的武功很是不错,若能缴械投降,今后为朝廷效力,今晚种种我可以既往不咎。”

“——反之,杀无赦。”-

一刃瑕对这些目光再熟悉不过了。

或者说,他对仇恨、对敌意、对杀气再熟悉不过。

十数年前,他在那个惨被山匪洗劫的村庄里,看着遍野横尸、残火断壁,以及即将劈开他的颅骨的大刀……

一刃瑕知道,那时的他的眼里一定也是类似的情绪。

只不过攻守之势已异,如今的他再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而是孩童眼中难以战胜的“山匪”。

一刃瑕忽视了那些不擅隐藏的眼神,独自走近定风塔。

守塔的长老久而未动,好像没有看见刚刚被他一钩甩落的白衣女侠,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边淌下的一条血痕。

金钩上残留着新鲜的血肉,一刃瑕以钩抵上长老的眉心:“你们输了,让开。”

长老却只瞑目:“你不是且去岛的门生,不得入内。”

四下观战的孩子都压抑着哭腔,他们缩着身体,竭力想要搀扶起被一刃瑕抛之身后的女侠。

就在刚才,这个可怕的男人杀到这里,逼得长老数步而倒。危急时刻,是女侠纵如轻云,出鞭挡下了数钩。

然而她也没能带来真正的转机,只是一刹那的希望,很快就被男人挥倒在地。

这时他们才听到这个男人的名号。

他是海内青年中的第一,是曲相和最骄傲的首徒……是至今落败不过一掌之数的顶级刺客,一刃瑕。

眼见一刃瑕的金钩就要剜向长老的眼睛,女人撑起身体,大喝道:“一刃瑕!你如此欺凌弱小,对得起你的‘道’吗?!”

一刃瑕的背影岿然不动,钩子不偏不倚就要刺下。

女人只得拼死再出一鞭,堪堪挡开一刃瑕的金钩,却也被他一手攥住,连鞭带人地朝旁一掀。

沉闷的巨响之后,女人如一只残蝶摔出数尺之外。

这一回,几乎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叫她再也发不出声,只剩一双眼睛满是仇恨地注视着一刃瑕的背影。

一刃瑕的掌心被鞭抽出一道血痕,血水滴滴而落,他也终于抽神转回眼来:“‘道’?什么是‘道’?”

一众孩子都怕极了,却还颤抖着挡在奄奄一息的女人周围。

一刃瑕不留情面地走近过来,双手排开他们,冷漠地睥睨着她:“我比你强,我能杀你,这就是我的‘道’。”

“……”

“你要多管闲事,我不管你。但如果你以为我的‘道’是像倾凤曲那样多愁善感、慈悲为怀,那你求错人了。”

一刃瑕蹲下来,掐起她的下巴,冰冷的眼眸多年未变,始终如一都是那样极致的冷酷:“云镜生,你的‘道’我不了解,但你的‘命’要到此为止了。”

一把剑从他的身后袭来,一刃瑕头也不回,反手一钩,便刺穿了长老羸弱的身体。

脏腑稀稀拉拉涌了出来,鲜血喷流如注,孩子们的啼哭穿彻云霄,云镜生同样睁大了眼:“前辈!”

那把老剑有所残缺,却擦得锃亮如新。

在云镜生赶来之前,耄耋之年的长老一直像一座大山一般,坚定地矗在塔前。

青袍白衣逆风猎猎,好像时光回溯,他还是数十年前正当风华的剑侠。

若是那时、若是那时,他一定能守得更久。

“你以为……你们是且去岛……的劫难吗?”老者呕血而泣,“且去岛……从不败给外敌……从不……!”

一刃瑕充耳不闻,兀自抽回了钩。

漫天淋漓的血肉犹如暮春花谢,他冷冷地对云镜生道:“该你了。”

第124章穷途变

比起其余几地的艰难,日月殿中竟然相持无差。

倾五岳身负蛊毒,曲相和也有重伤。二人九年前又有一战,对彼此的招式极为熟悉,你来我往一番试探下来,却是平分秋色、难相伯仲。

那一盅酒彻底撕破了祥和的假面。

倾五岳对海内深藏多年的痛恨和厌恶,现如今终于能够诉个痛快。

有关且去岛的委屈、有关倾九洲的悲恸、有关倾凤曲的身世,那些压得他煎熬不已的东西,唯有曲相和能够成为他泄恨的目标。

而曲相和的仇恨也不比他少。

他天性清高善妒,生父不详,生母是个人人喊打的扶桑女。

扶桑女靠着浣衣乞讨养育儿子,却只撑过三四年就撒手人寰,曲相和因此落到流落街头,又因扶桑人的血统饱受欺凌。

他所遭遇的一切,都被人解释为“扶桑的贱种命该如此”。

偏偏曲相和是个绝不信命的人。

他只做了两三年的乞丐,就想通了一些事:

别人面对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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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乞求吃穿,曲相和却早早明白,他和富人的差距不在钱也不在出身,而是在于——

掠夺和被掠夺。

只要够强,财富、权势、拥护者,就会纷至沓来。

他欠缺的不是大虞的血统,不是单纯的金银,而是能让所有人对他臣服的力量。

而最简单、最直接的力量,莫过于拳头-

后来他就遇到了倾九洲和应淮致。

这两人一个有着滔天的权势,一个有着惊世的武功。

这两样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们可以夸夸其谈、振振有词,说什么心善、正义、公平……曲相和冷眼看着,妒火中烧,让他几乎疯魔。

“你很有才能,和我们一起游历吧。”应淮致说,“我会保障你的吃穿,九洲则会教你武功,呈秋来教你识字,小康么……小康就是你的‘同窗’了。”

沈呈秋对他微笑:“从三字经开始,可以吗?”

康戟玩着应淮致的剑,一脸贱笑:“嘿小子,你要叫我师兄咯!”

倾九洲说:“你的根骨确实不赖!不过我不擅长教人,哪里不懂,你自己要问哦。”

他们不会因为扶桑的血统而敌视他。

几人相伴而行,日子的确快活。快活到短短几个月,曲相和就几乎要忘了从前的仇恨。

幸好,上苍又叫来了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应淮致的皇兄,一个是倾九洲的师兄。

那日他按照倾九洲的叮嘱,清理了一窝山匪,回来得却比往日早些。

还未进门,曲相和就听到倾五岳不掩气愤的抱怨:“扶桑人能有什么好种?你还是趁早和他断了,我看他面相不善,今后说不定是个祸害。”

倾九洲说:“你对我有怨言,迁怒小曲干嘛?”

倾五岳大怒道:“你到底清不清醒?你以为这是随便养一只阿猫阿狗吗?这是个有扶桑血统的大活人!你知不知道且去岛和扶桑的仇恨,居然还教他且去岛的剑法轻功,你、你真是,照规矩,我该连你一块儿废了!”

厌弃他的人不在少数,一个倾五岳没什么稀奇。

可他们师兄妹的内讧,曲相和实在听不下去,举步就要闯入阻止。

一只手却从后拍了拍他。

正是微服出巡,前来探望弟弟的天子。

天子肃容而默,像是看穿了他全部的愤怒和自卑:“……曲相和,是吗?”

“朕对扶桑没有偏见,但倾五岳没有说错,你的性格不适合和他们相处。尤其是淮致,他是个善良的孩子,朕希望他能永远快乐,永远不被背叛。”

“……我从没想过背叛。”

“老虎和狸奴只是形似,却不能同养。”天子说,“你是饿虎,他是宠物。有关于你,朕有更为妥当的安置,你也不要再留恋不属于你的东西了。”-

曲相和的人生从此改写。

依靠应淮致帮他延续的生命,依靠倾九洲教给他的武功。

依靠先帝暗中操纵,扶持而生的“鸦”-

三更雪破门而入:“师父!”

曲相和一刀逼退了他:“滚开!”

接着又是一刀扑向倾五岳,两人刀剑如织,好似盖下了天罗地网。

这场决斗若在海内进行,一定能引来无数江湖人翘首以观。

如此绝景,世无其二。

最强的杀手和最强的剑客,最深的嫉恨和最深的怨仇——就连身无武功的三更雪都能感受到,日月殿里流风飞尘俱成杀机,交错的眼神、交锋的刀剑,每一次震撼、每一声轰动都是两个顶级武者的全力。

可是凤曲留下的伤比倾五岳的蛊要新,影响也更大。

一时间,虽然相持,但曲相和不肯用剑,心伤又极深重,还是落了下风。

三更雪正琢磨着如何帮忙,却听到一阵激喊。

殿外一队士兵受命擎起火把,向平海楼拥了过去,好像要把平海楼包围起来,一把火烧尽了一般。

倾五岳同样注意到这阵异动,看穿了他们的意图眉际立时染上一层薄霜。

但曲相和绝不给他支援的空隙,刀光如笼似绞追缠而来,让倾五岳不得不凝神与他相抗。

三更雪也看明白了,虽不知道侯家兄妹的敌人是谁,但这对小将军总归是占了先机。

不多时,一名铁衣飞奔来报,称一刃瑕已将走火入魔的且去岛长老斩落塔外,如今正提了一名来历不明的女贼入塔审讯,不许他们过问。

曲相和仰天笑道:“随你们想破脑袋,都比不过真正的强大。倾五岳,你现在想通了吗?”

倾五岳的仇恨却已渐渐转为了悲愤。

他也意识到且去岛并不孤立,定是有外人来助,才会支走侯家兄妹和一刃瑕几个劲敌。

可是,这些伙伴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如今境况如何,倾五岳此刻都无暇顾及,也无力支援。

想到这里,倾五岳又是悲怆,又是自责。

手中长剑锋芒一转,霜电明灭,覆下曲相和张扬的刀光。

晨钟乍鸣,悠扬宛转,前来围杀的铁衣士兵冲不进这生死瞬息的杀场,只听得龙吟似的剑响在且去岛上久久回荡。

两行鲜红的血泪脱眶而出。

青锋染血、白衣落梅,剑侠憔悴孑立。

那个飘飘曳曳,好像随时都要倒下的久病的岛主,苍白的脸上不觉间浮现出一丝异样的灰暗。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凝成了深红,腰背隐隐地颤着,好像在竭力压抑什么。

良久,一声叹息轻而低哑。

响在殿中,却是如钟如磐:“……我师妹养你成患,是且去岛愧对苍生。今日我当为天下除害,死而无憾。”

剑气一改先前的浩然平正、大开大合,豁然间深沉如凝、阴寒如煞。

倾五岳的眉宇之间也生出一股邪异的黑气,三更雪心下大惊,一手抢过铁卫的圆盾扑向了曲相和的所在:“师父快躲开!”

却让曲相和反手一掀,把他甩出了战圈之外。

倾五岳已经彻底舍了体面。

他的剑越奇越险,越偏越峻,曲相和刀出如龙,卷云吞日,同倾五岳激烈的剑气交战。数招之间,大殿石地寸裂,门窗晃摇。高耸的剑祖像随之震撼,腰间石凿的剑鞘也生出裂纹,好像有一把宝剑孕育其中,亟待出鞘。

转眼两人已交了数十回合。

倾五岳只攻不守,杀气凌人;曲相和纵钩擎刀,也是步步杀招。

围观的所有人都看呆了。

三两个兵卫回过神来,举起弩箭试图瞄准。一道光却映亮了他们的眉额,只听数声此起彼伏的惨号,雪风绞断了一地的断肢残臂,几人尽如碎盏一般飞出大殿。

当胸都豁开了偌大的血洞,汩汩涌着鲜血。

三更雪面色煞白,喃喃念着:“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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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有料到,倾五岳穷途末路,还能迸发出如此的战力。他们似乎是失算了,除非一刃瑕赶到,只靠曲相和,决计拿不下这个走火入魔的岛主。

偏是此时,一声笛音啸遏行云。

白蛇游逸如云,闪掠如电,好似龙牙迫面。一道玄影紧随而至,仿佛蛟龙出水,摆尾摇首撕开了倾五岳浓烈的杀气,从中卷出了力有不逮的曲相和。

三更雪见缝插针,猛地甩去一记烟珠,六七尺高的云雾立时充斥了这间大殿。倾五岳追杀而来,迷了片刻的视线,只凭直觉递出一剑。

却是一名黑衣的少年,一手持笛、一手作掌,掌心黑沉似铁,硬生生接住了那把锋利的剑。

蛇群同时如海一般游入大殿,密密如潮。

曲相和似想动手,却被有栖川野以蛇缠止:“他的‘三季蛊’,发作了。”

“……”

“三季蛊发,血肉为饲,灵神作供。”有栖川野静观着倾五岳逐渐赤红的眼眸,“不能,再让你们,私斗。”

曲相和压下情绪:“你说我打不过他?”

“你,受伤了,打不过,蛊。”

有栖川野的左眼明亮如星,用笛尾敲了一下曲相和的心脏,语气平静至极,却无端地令人敬畏:“所以,我来。”

笛音绵绵,刹那激醒了倾五岳残余的灵智。

这却不是好事。

在混沌的杀心退去之后,他的痛感空前强烈,无论是刀伤钩伤,还是惨受噬咬的筋脉血肉,都在这一刻痛到极点,几如化骨。

倾五岳闷哼一声,巍然的身体摇摇欲坍。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三更雪后怕地扶起曲相和,轻声抱怨。

有栖川野回以沉默,只有笛声愈高愈锐,游蛇爬上曲相和摇晃的身体,任他如何撕扯挣摆,都逃不脱这罗网一般的束缚。

战局陡变,四周传来如释重负的轻呼。

兵卫的窃喜和平海楼、定风塔等等地方隐约的悲哭好似两面,但在悲喜之外,三更雪还注意到少年覆着右眼的黑布,比起往日又深了些许。

水迹濡湿了那方黑布,笛尾褪色的细穗迎风轻摇。一行清泪从黑布下淌了出来,悬在下颌,眨眼落到了衣上。

“……我帮你们,制住了岛主。你们……能不能……”

三更雪明白他的意思。

天子要的不只是倾五岳和且去岛,他要“神恩”,要倾凤曲。这些是瞒着侯家兄妹的真相,所以三更雪极力拖延,就是为了等倾凤曲登岛,而兄妹两人一无所知,一路急吼吼的,叫他为难极了。

虽然三更雪已经猜到了倾凤曲的身份——毕竟天子再三要求活捉,有栖川野又对倾凤曲处处包庇、处处掩护。

但也别无他法。

“来人,把这个蛊人抓起来……”

倾五岳还想挣扎,偏门外奔进几个孩童,痛哭流涕地抱着岛主不放。

三更雪面色更寒,冷斥众人:“还愣着做什么?没见他已经蛊毒发作,病入膏肓了么!”

众兵悚然而应,哄然上前想要捆起倾五岳。

且去岛的门生哭喊更甚,有人甚至提起了自己的木剑,试图和金铁顽抗。

倾五岳重重地咳出一声血来:“你们……这帮混账……”

话音未落,却是地动山摇一般,偌大的日月殿忽然摇撼起来。

众人俱惊,纷纷侧目。

三更雪警惕地扫望四周,面色遽变:“躲开!是那尊雕像!!”说罢,他先拖着曲相和转避殿外。

只见剑祖像不知为何,犹如地震一般晃动起来。

牵扯着整座日月殿的房梁门窗,好像蒙尘的剑祖即将转醒,剑鞘震荡得尤其惊人。就在座下,弥眼的烟尘猛然爆开,接近的兵卫都被一股巨力推斥,倒飞而出。

且去岛人大声呼道:“剑祖醒了!剑祖醒了!!”

三更雪和几个逃出的兵卫面面相觑,被灰尘呛得咳嗽,好不容易等到灰尘尽去,却见堂中空空荡荡,只有躺在地面不知死活的士兵。

倾五岳、且去岛人,和有栖川野,都在地震之后不见了踪影。

只剩摇晃的偏门发出暗响,剑祖像从中崩断,头像矗在正中,虽然断首无面,却像无声地凝视着他们,犹如挑衅,亦如审判-

“哎呀,别哭了。好不容易把你们岛主救出来,别再哭丧着脸了。”

弟子舍中压抑的呜咽一顿,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搂紧了另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一边擦泪,一边含糊不清地喊:“谢谢叔叔。但是、但是……剑祖像……被你炸没了啊……呜呜……”

“叔叔”抽一口冷气:“你们管倾凤曲叫什么?”

“叫师兄。”

“那我和他同辈,你们叫我什么?”

“叫叔叔。”

“叔叔”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擦去鼻头烟灰,一旁劲衣短打的男人问道:“姓邱的,你还笑得出来?你师妹、华子邈,还有云姐可都落到对面的手里了。”

邱榭反问:“这不是意料之中吗?”

男人听得气苦,摇摇头:“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他们大多是挂靠在十方会,或者与十方会交好的游侠。

早在慕容麒和曲相和的那场生死决斗之前,康戟就已算准了这一局吃不下曲相和这枚强棋。因此,众人虽然苦“鸦”久矣,却也忍耐一时,没有如唐惜朝、灯玄等人一般贸然伏击。

但倾凤曲和商别意在连秋湖上重创曲相和的消息,还是让人为之惊喜雀跃。

他用实力佐证了空山老祖的预言:

倾凤曲是天下人翘首期盼的,能够胜过一刃瑕、胜过曲相和、胜过十步宗……甚至力压朝廷群雄,扫清江湖隐患的一枚帅棋。

就算只是出于这个目的,他们也愿意帮助且去岛。

更不论邱榭、华子邈、云镜生等人都和凤曲有过交情,全力相助更是旧日的承诺。

他们比朝廷的人晚到半日,却也在深夜抵岛。

只不过换到了北边的崖下,不想正好遇上被罚思过的赵吉。赵吉自是把什么处罚都抛之脑后,急忙引着几人翻越山壁,潜进了且去岛。

“别着急,除了秦鹿,我的脑子还没输过谁呢。”邱榭一笑,“田忌赛马懂不懂?我们只要保下大部分门生和岛主,拖到八门行者他们赶来就赢了。”

男人半信半疑:“真的?”

邱榭的脑袋确实是灵光的。

他们赶到的人也不多,合计不超过五十余人,和三百名训练有素的兵卫正面作战,怎么看都不理智。

所以邱榭将大部分人都落到了弟子舍。

这里有最多的门生,最需要保护,也最容易反击。

至于不在弟子舍的侯家兄妹和一刃瑕,一边是率领兵卫最多的,另一边则是武功最高最难缠的。

邱榭就派去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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邈和楚扬灵——他们的武功姑且不论,但闹事的功夫一定一绝。

咋咋呼呼的两个人轻易就能引走侯家兄妹和大半兵卫的注意,这就使得弟子舍的守卫少了许多。

云镜生则去牵制一刃瑕。

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武功已经是他们当中最好的一个,另一方面,也因她的身体经过偃师珏的改造,比起常人,更加漠视痛觉和生死。

正是楚扬灵、华子邈和云镜生的奋不顾身,才让他们能够轻松攻克弟子舍这一关隘。将六合清、两相欢一网打尽,缚在一边打晕了毫无动静。

“但也真亏你胆大,敢在剑祖像下埋炸药,就不怕把日月殿炸毁了,你们一起埋在里边?”

邱榭摸摸鼻子,一笑:“我才搞不到这么多炸药。”

对谈间,昏迷的倾五岳喃喃说着什么,众人立即一寂,同时看向了倾五岳。

几个门生拥上前去:“师父,你说什么?师父?”

倾五岳的声音细如蚊吟:“……凤曲……阿容……”

众门生面色灰败,颓唐而坐。

脆弱些的孩子又哭了起来:“大师兄……呜呜……大师兄你在哪儿呀……”

邱榭安抚道:“他就快来了,我保证,现在已经到了下午,他们就是今晚。”

年纪最长的赵吉一副小大人做派:“你们别哭了,走,我们去看二师兄。”

江容昏迷了好久,他们也都提心吊胆。

听了赵吉的主意,张小五最先爬起来,钻进邻近的房间去看江容。

赵吉注意到,墙角的两相欢不知何时醒了,正用阴鸷的目光盯着他们。他被堵住的嘴呜呜咽咽,不知在说些什么,想来不是好话。

赵吉很想给他一脚,但想起自己被三更雪坑的这次,又怕旧戏重演,所以只是磨了磨牙,剜一眼走了。

哼,不过三更雪虽然坑了他,却让他正好接上了邱榭这些好人。

可见天不亡他且去岛,三更雪机关算尽,也是个笨蛋。

张小五喊:“二师兄要喝水!”

赵吉应道:“我拿过来,他醒了么?”

张小五说:“好像快了,叫他和师父说几句话,好不好?”

没等赵吉答应,张小五伏上江容的身体,凑近了耳朵去听:“二师兄,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赵吉端着水过来:“你别压到二师兄,他喘不过气……”

一声尖叫断开了他的叮嘱,赵吉手里的托盘蓦然坠地。水杯滚了一路,满地都是流出的水。这些水蔓延到江容的床脚,却与鲜红的血液相融。

赵吉吓得倒坐在地:“小五!!”

只见张小五刚刚靠近的耳朵,竟被江容一口咬上。他的牙齿忽然变得出奇的尖利,尖牙刺穿了张小五的耳壳,痛得张小五失声尖叫,鲜血流淌一地。

邱榭闻声赶来:“怎么了?”

赵吉爬起来拖拽张小五,正试图将江容和小五分开。

然而江容微睁的眼中,眼白与瞳孔混成一片,难辨黑白。喉咙里非人的嘶吼瘆人至极,好像当真存了杀心,要把张小五生吃入腹。

邱榭也看得惊了:“怎么回事?这不是江容吗?被掉包了?”

赵吉痛哭着喊:“这就是师兄,这就是江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疯,他、他——”

话未说完,原先安置倾五岳的屋子又迸出一声咆哮。

邱榭大惊回首:“王兄?!”

刚才还在墙角不省人事的六合清和两相欢竟然不见了踪影,束缚手脚的麻绳似被什么割断,两人武功不俗,又是偷袭,很快就将看护倾五岳的几名侠士都制服在地。

邱榭急中一记手刀,想要劈晕江容,带着三人先逃。

不料江容的身姿矫健之至,邱榭一掌过去,非但落空,还眼见着他纵上高高的房梁,尖牙利爪,嘶声呼喝。

那副姿态不仅不像受过重伤,甚至都不像一个人类。

“二师兄!!”赵吉哭得声嘶力竭,张小五的耳朵被他生生咬残了半只,鲜血如注,痛得在邱榭怀中抽颤不止。

邱榭也彻底慌了神,冷喝道:“江容你清醒点!这是你师弟!我是邱榭,是凤曲的朋友,我们在救你!!”

江容却只是红着眼睛,如野兽般急喘。

舍外残阳如血,黄昏已至。

六合清收拾完邻舍的一切,举步挪了过来。她的指甲都被自行拔去,换成了锋利的铁片,也是特意等到江容发疯,才借指甲割开绳索。

邱榭何曾见过如此狠毒的装备,自然疏忽了排查。此时前狼后虎,自己只能搂着两个孩子,向来气定神闲的邱榭终于沁出额汗。

“你们……到底对江容做了什么?”

六合清是个哑巴,不会理他。

两相欢随在身后,却只是致以轻蔑的眼神,并不答话。

邱榭又惊又怒,稍一思索,彻底醒悟过来:“你们早就害了江容,虽然把他送还,却是存了借刀杀人的心思!你们——你们好毒的用心!!”

两相欢道:“是他醒得太晚,让你们拖延了半天。现在,就没这么好运了。”

邱榭暗合牙关,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独自拔/出了剑。

六合清皱眉打了一串手语。

两相欢说:“还不投降吗?你和倾凤曲也是萍水相逢,何苦为了这点交情将自己和师妹都送入绝境。”

邱榭冷笑:“我乐意。”

师兄妹二人相视一眼,梁上江容也是虎视眈眈。

“冥顽不灵。”

说罢,两相欢率先拔刀冲了过去。

但见邱榭提起剑来,冷光闪闪,眉目坚毅。就在刀剑将交的瞬间,江容的床下倏然炸开一阵光火。甚至比日月殿的那一次更为激烈,一瞬间震垮了房舍木梁,逼得江容闪身躲避。

烟尘再一次遮蔽了众人的视线,邱榭一手赵吉,一手张小五,几乎使出平生所学飞纵急逝。

他的轻功不比华子邈,更不比凤曲、秦鹿等人。在“鸦”的刺客面前,也实在入不了眼。

好在他还有头脑,好在他早就对江容有了提防……

至少保住两个。

至少还能保住两个孩子。

冲出排排列列的弟子舍外,六合清和两相欢不及追来。

邱榭匆匆叮嘱:“你们快逃,逃到哪里都好,我回去救岛主,你们——”

你们——

是且去岛的希望。

哪怕活下去一个也好。

夕阳沉下了山尖。

一条白蛇悬在眼前,蛇信如血。

有栖川野踏过满地竹叶,沙沙而来:“不用逃,也不用救了。”

邱榭的脸庞彻底归于死白。

冥冥天色却在绝望中迸出一线刺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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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光落在有栖川野的额心,他死寂的眼色忽变,横笛一挡。褪色的剑穗久经沧桑,彻底断落,陷没在张小五耳伤流下,汇积在地的血洼之中。

青穗变成了赤烈的红。

白蛇断成数段,死不瞑目地挣动。

有人站在邱榭的另一个彼端,与有栖川野静默相峙。

“——是我要救,你待如何。”

天际惊雷急过,映亮在场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蛇血顺着剑尖蜿蜒滴落,少年风尘仆仆,孤零落拓,立在青竹之上,摇摇若山雨将来。

正是凤曲。

第125章前世祸

赵吉和张小五悲哭大嚎:“大师兄——”

邱榭紧绷多时的面色骤然缓和:“凤曲!”

而在另一边,有栖川野如雕塑一般凝在原地,面上青白相交,一片惨然,与邱榭的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凤曲的胸膛激起急伏,一路争到了极致,才险险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保下师弟性命。他不敢想、也不愿想自己若是晚到一步会变成如何的惨状。

「退。」

阿珉再掌身体,扶摇剑在风中一转,毫不留情地袭向了僵滞的有栖川野。

阿珉使剑,向来险峻奇绝,一击毙命。即使和有栖川野打了照面,阿珉剑心依旧,扶摇一抖,便是冲着封喉而去。

后者恍然回神,接连退了数步,剑锋却仍在他的左脸割出一道伤痕,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将有栖川野恍惚的意识再度一激。

他摇摇晃晃抖落笛壳,召蛇的曲调失了音,蛇浪却是层层迭起。

眼见有栖川野露出了剑,群蛇也正狂舞不休,阿珉肃神以待,但见有栖川野的剑不攻向他,反而冲向了负伤的张小五。

张小五今年不过六七岁,刚学用木剑都没几年,哪里躲得开有栖川野这等高手的攻势,一时瞠目,小小的身体向后仰去。

邱榭和赵吉都想围护,一团剑光却已飞掷半空,生生击偏了有栖川野的笛剑。

剑客无剑,便如猛虎无牙。

有栖川野的目光却只在扶摇剑上一定,好似早就料到阿珉会掷剑救人,而自己必定失手。

但他非但没有借势反攻,反而不言不语地纵上竹竿,驭蛇力压四人,自己却拔腿逃逝,纵入了茫茫林海。

阿珉提身欲追,张小五回了神,大叫:“大师兄,快救救师父,救救二师兄!”

赵吉也醒神大呼:“就在弟子舍,二师兄被人下了毒,好奇怪!”

阿珉将去的步子一顿,转向弟子舍的所在飞驰而去-

弟子舍已是废墟一片。

排排列列的房舍都被惊人的巨力排倒,一片残壁断垣,浓烟飞尘。在这样目难视物的狼藉之中,两团小影却如飞矢一般窜跃梁间,往来交锋。

疾风卷云,惊雷破天,剑气如网。

江容神智全无,纤细单薄的身材却迸出无限的巨力,全凭杀伐的本能横冲直撞。与他交手的,则是倾五岳的一副病躯。

他不忍伤了弟子,又不敢放走江容,只能往返牵制,宁可拼着自己受伤,也尽全力呼引着江容的注意。

直到江容一掌印在倾五岳的肋下,岛主终于不支,蓦地咳出一口鲜血。

暗地里一支冷箭猛地窜出,袭向浑如血人的倾五岳。

倾五岳已尽力竭,既望江容,又是一行老泪潸然而落。

此时霹雳声急,明灭的雷光一次又一次映亮二人的面庞,却有金铁之声混入雷鸣,仿佛震明雾海的一声沉钟。

那支箭断在半空,半匕雪光明璀璨。

“凤——”

暗处埋伏的两相欢正待撤离,刚一抬身,却觉肋下急凉。

一股冰风穿透了他的脏腑,紧接着,却是奇异的滚烫涌上百骸。

余光掠见六合清仓皇而变的脸色,两相欢张了张嘴:“逃……”

却没出声,就变成了血液浸泡的“嗬嗬”怪响。

倾五岳中了一掌,寒热加身,面上惨白。看着突兀来临的首徒,口中“凤曲”却不能道出,只化为久久的凝视:“你怎么能……”

阿珉单手将他托出舍外,姗姗来迟的邱榭慌忙接住。

又见层层林中跃出一道玄影,五十弦疾奔而呼:“六师妹,快住手!!”

她这一叫制止了六合清垂死挣扎的念头,也让濒死的两相欢转过眼来,竭力发出最后的呼救:“救……小六……”

阿珉便只留给他们冰冷的背影。

江容形同野兽,在阿珉救人之时,被他一脚踢中当胸,此刻退飞数尺,撞断了一地桌椅床凳,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仍然呼哧呼哧喘着急气,腥红的眼珠紧盯阿珉。

阿珉寒声道:“你想沉了且去岛吗?蠢货。”

但现在的江容哪里听得进他的叱骂,那双眼睛里只剩杀意,见到阿珉,便如狩猎一般猛扑而去。

阿珉以鞘扫开他的半边身体,把人重摔在地,一脚踏在江容的手腕上。

江容受他桎梏,煎熬极了,四肢疯狂地张舞,五官越发狰狞,发出非人的咆哮。

阿珉看着他,素来冷漠傲慢的脸上初次浮现出一抹痛色:“……给我醒过来!”

江容尖啸一声,竟然拼着断骨的风险竭力一挣。

听得一声清脆的骨裂,阿珉面色微变,而江容就趁他一瞬的失神反扑过来。不知何时长出的尖锐的獠牙对准了阿珉的喉管,眼见着就要一口咬下。

“凤曲当心!”

“二师兄,不要啊!!”

“阿容——”

一支利箭破窗而入,猛然贯穿了江容的肩膀,生生将他和压在身下的阿珉及地面的距离撑开了几寸。

江容吃痛地尖叫起来,鲜血滴在阿珉苍白的脸上,绽开了一朵梅。

弓弦犹颤,放箭的少年半伏树梢,下颌还悬着一滴冷汗:“老师,快躲开!”

阿珉却充耳不闻,一手握住穿透的箭镞,一使劲将江容反压回去。

他弃了箭、弃了扶摇,弃了一切能把江容置之死地的武器。

转而用自己的手,颤抖着握住江容的手腕。看上去依然冷静的脸色,声线却抖得不似阿珉:“江容,你还不清醒吗?”

他只能断掉江容的手脚。

至少……不能让江容无意识地害人。

被五十弦拉出极远的六合清正比着手语:「你为什么和他们一起?等师父过来……」

五十弦看得一惊,急道:“Boss,速战速决!他们恐怕已经放了信号,父亲就要来了!”

六合清面色惊变,猛地弹开几尺,瞪向了五十弦:「你真的叛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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