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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长夜尽

苏醒的“白虎”一往无前,神勇无比,仿佛聆听了众人的祈祷,他越战越勇,越发的奋不顾身、酣畅淋漓。

超出正常人的力气和速度令曲相和的面上现出一丝惊异。

他斩断了“白虎”的手臂,可“白虎”依旧能拖曳着断肢死缠烂打;他剜去了“白虎”的髌骨,可“白虎”还是纵跃腾挪,毫不受阻。

带血的涎水从他合不拢的嘴边流下,张扬的肩臂仿佛只剩狩猎的本能,孤注一掷地同他厮杀。

“真是难看。”曲相和看着如此狼狈的烂肉,面上嫌恶之色再不能掩。

他放弃了活捉“白虎”的初衷,刀锋转向,朝着“白虎”的后山骨直劈而去。

一道冰冷的剑光打斜里刺来,轻轻一撩,冷刀错一下位,“白虎”的嘶吼震耳欲聋,曲相和的刀便落了虚处,掉头拧开身体,险险避开刁钻的剑意。

三人骤然分逝,或落桅杆、或立树冠、或浮湖波。

曲相和挽刀横眉:“你要保这怪物?稀奇。”

凤曲不搭理他,只趁剑光未老,甩开追袭而来的“白虎”,擎剑攻向曲相和的腰后。曲相和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一柄扫开了他,刀锋冲去“白虎”的喉前。

三人战得难分难解,带上理智全无的“白虎”,其余二人也不得不各自为营,莫分敌友。

但凤曲依然没有放弃和商别意的沟通:“别意,这边!我会配合你!”

尽管回应他的只有野兽般的怒吼。

刀、剑、爪在夜中此起彼伏,曲相和和“白虎”惯纵高空,凤曲便蹑如浮萍,游走在清波之间,或借力供“白虎”一用,或冷不丁一剑刺出,封住曲相和的走位。

在他烦不胜烦的阻碍之下,曲相和接连被“白虎”撕出几道伤痕,最重的一道落在左肩,甚至让他有了须臾抬不动手。

岸边无数人都揪紧了心,尤其是“鸦”的门生,眼见着阁主以一敌二,自是胆战心惊。

两相欢再顾不得,趁着莫饮剑一时走神,一掌击他入睡,又在十步宗短暂的惊乱中提一把刀,拔腿闯入战局,断了凤曲的身法。

原本隐占上风的二人组反落颓势,凤曲挥剑逼他急退,莫饮剑也急忙警告:“两相欢!你已经战败了,不可以再上场的!你要再不回来,本少主就也上去了——”

话音未落,沉寂多时的“鸦”们再度躁动,一把把寒光湛湛的刀剑乱入人海,莫饮剑只好回头设防,带领一众十步宗人围追堵截。

天上地下一时乱作一团,又听一阵阵刺耳的鸦叫。有人提着另一道身影飞奔驰援,不等旁人看清他的面孔,只见黑影匝地,一掌送离了两相欢,银钩如蝎尾一般缠上凤曲的剑。

凤曲挣脱钳制,想也不想反手递剑而去。

少年的一声惊叫,却彻底打破了这场乱夜:“大师兄?!!”

扶摇剑硬生生滞在半路,濯缨阁的灯光投落湖面,反光隐隐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一刃瑕托走了两相欢,又以一人挡在自己和凤曲之间。

方才的剑锋再近一寸,就要割开少年的喉咙。

那张熟悉的面上汗如浆涌,大叫声后转成了瑟缩的蚊讷:“……大师兄。”

岸上众“鸦”也一样喜上眉梢,齐声喊:“大师兄!!”

两个大师兄两相对峙,各自眉目森寒。

夹在其间的少年面色惨白灰败,褴褛的衣衫里透出伤痕累累的身体,瘦骨伶仃、可怜之至。

凤曲哑了许久,方难以置信地挤出一句:“……江容?”-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琵琶如诉,娇娘泪垂。

自打入世以来,凤仪山庄屡遭不顺,庄主商晤不得不频频外出,一去便是数月不见人影。庄主夫人孕中身重,日夜以泪洗面,终于召来琵琶女奏曲一首。

商晤一听便明了心意。

“此子生而珍贵,不如就取名别意。夫人携子在家,我又怎么可能不珍惜。”

长子商别意便在一片恭贺声中呱呱坠地。

他不愧为父母情/爱的结晶,二人自他降生,感情日好,就连山庄的生意也蒸蒸日上,不多时就蒙得天子谕诏,荣而面圣。

年迈的天子罕见地露出了笑容:“此子聪慧之相,似有灵神托生。朕见他便心中欢悦,有这样的孩子,你们商家真是幸运极了。”

官府垄断的盐铁生意,竟也因此让渡部分,凤仪山庄更得以迁回瑶城,再也不用避去凤凰峡。

父母大惊谢恩,此讯流传,更成美谈。

“不要对客人不敬。”

“幸好有公子提点,那人原来是官府巡差便衣探访!”

“我想给灾地捐些钱粮。”

“不愧是别意公子,小小年纪就已知道为山庄的风评考虑。”

“我喜欢和阿鹿玩。”

“别意公子高瞻远瞩!只要您能和世子成为朋友,山庄的生意一定会更加顺利!”

……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商别意,无疑是在爱意中长大的孩子。

山庄里的人们爱他,山庄外的人们也因为山庄的存在而爱他。

同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相信他,相信他也是如此强烈、如此忠诚地深爱着这座养育自己的山庄。

不会有比商别意更幸福的人了。

他的父母随时都愿意为他牺牲所有,他的宗族随时都对他唯命是从。他皱一皱眉、眨一眨眼,都会成为众人紧张期待的讯号。

当大夫断言他有短寿之虞时,商别意自己尚无自觉,周围却已哀声一片。

无数人为那个还未到来的“短寿”愁肠寸断,他的父母更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围转。

“山庄不能没有别意啊!”

父亲老泪纵横,一夜白发。

母亲病如山倒,拉着他默默流泪。

不会有比他更爱凤仪山庄的人了。

即使他说“不要对客人不敬”,只是希望每一个客人都能获得平等对待;

即使他想给灾地捐粮,只是不忍听到太惨重的伤亡;

即使他和秦鹿相见恨晚,两小无猜,只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唯一不叫他“公子”的同龄人。

即使他觉得短寿也没关系。

比起被父母关在山庄静养,他更想在注定短暂的生命里走出瑶城,去别处看看新奇的风景。

这应该是因为山庄只有他一个孩子吧。

如果有别的孩子,那他稍微逊色一点,大家应该也不会难过了。

所以当年幼的弟弟住进别院,商别意欣喜地奔去拜访:“吹玉!你就是吹玉吗?我是你的哥哥,我叫——”

“我不想听。”吹玉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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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陪你装什么兄弟情深!你们还我的娘,还我的娘!!”

“………咦?”

原来他想和弟弟亲密一点,也是出于扮演“兄弟情深”的需要吗?

原来……他的手足之情的产生,都只是为了山庄里能有一对完美的兄弟。他根本不是什么好哥哥,他只是想给山庄赚些光彩而已。

连五岁的吹玉都能揭穿他,那他拙劣的演技落在他人眼中,岂不更是可笑吗?

“我们愿意做别意公子最忠诚的奴仆!”

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仰视他时,就像在仰视高高在上的神明。

商别意说:“别这样,起来吧。”

“公子连对待仆人的细节都这么仔细。山庄就是因为有公子这么温柔的人,才会倍受坊间称赞,别意公子真是煞费苦心。”他便听到暗处的窃窃私语。

别这样。

别这样。

……他才是凤仪山庄最忠诚的奴仆吧。

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没有私欲。

他的全部都可以解读为山庄的象征。

他的悲和喜、他的善和恶、他的生和死,他的所有都不是“商别意”,而是父母恩爱的结果,是“凤仪山庄的那位公子”。

所以——

他若死在这里,他若死在这里……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就保住了千里县。

十步宗从此欠了恩情,将来必定要报恩,玉城的商贸缺口也能打开,凤仪山庄的版图就能向此前进。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还保住了无数年轻的侠客。

多少人都会铭记凤仪山庄的付出,无论今后何方得意,都要记住长公子的牺牲,都要让凤仪山庄于乱世中存续。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甚至战过了紫衣侯!

凤仪山庄的威名一定传遍大江南北,再也不会有江湖人小看他们一介商贾。即使暂时没有出名的侠客,以他今日的战果,总该有人忌惮,武才凋敝的山庄或可苟延残喘……

一切都是为了山庄。

这是值得的,为了山庄的话。

这就是他作为长公子的归宿所在了-

别意,醒醒。

别意,快躲开!

别意,别担心,我来配合你。

别意……别意……-

是谁在吵闹。

为什么不叫他“别意公子”?

是谁在期盼他能睁眼。

是山庄的大家吗?看到这样的他,还是会期待他醒来?

他……想要看看-

一刃瑕的出现终结了所有人的侥幸。

打败曲相和已经难如登天,现在还有了一刃瑕的参与,别说获胜,就连活下去都像是痴人说梦。

莫饮剑正想骂下一刃瑕,两相欢却接过话去:“大师兄不曾输过,你们两个人,我们也两个人,不是正公平么!”

莫饮剑勃然大怒:“什么两个人!一刃瑕明明还带了一个人来,带了——”

带了……人质!!

“来得太晚了。”曲相和轻飘飘地斥了一声。

一刃瑕恭谨地转身朝他一拜:“劝走五师妹花了些时间。”

“下次她要跟过来,就让她来。她早晚要见识这些。”

“……是。”

一刃瑕又转了回来。

凤曲同他对峙着,一刃瑕默默避开了凤曲的视线,只是束着江容,任由凤曲的目光将他千刀万剐:“你们想做什么?”

一刃瑕没有搭话,凤曲却越发着急。

他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不曾见过师弟,没想到重逢竟是在这样的境地。

江容也意识到自己成了凤曲的拖累,一时又急又怒,几次试图反抗,却被一刃瑕蓦地一压,胳膊瞬间脱臼,疼得冷汗滚滚。

凤曲怒道:“住手!你有什么冲我来,我跟你打!”

一刃瑕却摇一摇头:“我今天不是来打架的。”

曲相和一刀斩退了“白虎”,拂去灰尘,居高临下道:“本座念你还算有几分本领,让你最后和同门话别几句。如有什么遗言,就让他一齐带回且去岛罢。”

江容一边忍着剧痛,一边诧异地发问:“什么意思?师兄,为什么说‘遗言’?你们到底是——”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忽从黑夜中杀出,遽然穿透了一刃瑕的右肩。

腥气顷刻弥漫,一刃瑕吃痛一让,扶摇剑立即逼来。

二人转瞬间交上几招,江容痛得脚步虚浮,趁机遁走,衣后却陡然一轻,曲相和不知何时又飞来金钩,钓起了他单薄的衣衫。

少年高高地悬在湖心之上,飘摇得好似一点孤萤。

曲相和冰冷的警告隔水飘来:

“——倾凤曲,你自己做个选择罢。是由他带回你的遗言,还是你要听听他的遗言?”

凤曲怒目相视:“你的遗言,我正听着呢!”

扶摇剑直贯一刃瑕的胸前,这是前所未有的杀招,惊得一刃瑕的双眉起了一丝轻皱。他匆忙掠退数尺,才发觉醉翁之意不在酒,扶摇剑毫不犹豫地弃下了他,随主蹑水穿云,袭向那团被血染得发黑的紫影。

曲相和哼笑一声,振袖出刀,迎向背水一战的凤曲。

后方一刃瑕持钩奔来,凤曲和江容夹在其中,尤是凤曲,前是曲相和杀气腾腾的刀,后是一刃瑕冷光凌凌的钩。行差半步都是万劫不复,更不提救下江容全须而退。

商吹玉一箭连着一箭,却被师徒二人有心拖长了距离,数箭不达,只能勉强作为凤曲半空借力的一步。

到此境地,似乎一切外力都再难襄助。

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曲孤身赴死,飞蛾扑火。

月光淌过扶摇剑身,清冷的光芒像一地无声的残泪。

这一剑或可刺进曲相和的胸膛。

代价是那把刀将劈开他的头颅,那串钩将剖出他的心脏。

“夫人!别去了——!!”

“老师……”

“大师兄快躲开!!!”

一剑就好、一剑就好。

江容几乎泣出泪来,破音大叫:“滚回去啊!倾凤曲!谁要你救,混蛋、混蛋!!!”

但在句末,一声兽啸惊天动地,叫人肺腑俱裂,无不敢视。

尖锐的骨爪在曲相和的脑后亮了出来,破烂的血肉都掩不住那只残掌扑向敌人的杀心。岸上声籁皆灭,震惊的眼睛都看向那将落的一掌——

曲相和神色遽厉,猛然回刀!

削薄的刀锋斩开寂静的夜晚,一颗滚远的头颅仰飞而去,人群中炸开阵阵尖叫。半空里的血雾砰然膨胀,染红了星月与云,镜面似的湖上刹那烧起了腥红的火,逐波而燃,烈烈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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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摇剑没进曲相和的胸膛,一刃瑕的钩钻进凤曲的心肺。

时空凝滞在耳边尖鸣的霎时。

遍体鳞伤、骨肉支离的“白虎”于他眼前陨落而坠。

轰然砸碎了潋滟的湖光,也砸碎了凤曲眼眸中最后一丝懵懂。

“别……意……?”-

他救了倾凤曲。

倾凤曲承他的恩,要好好地待吹玉,好好地报答山庄。

他救了倾凤曲。

阿鹿也会感恩戴德,就连天子都欠了山庄一笔。

他救了倾凤曲。

且去岛也不会再和山庄置气了吧。

他救了倾凤曲。

……

他想救倾凤曲。

商别意想救倾凤曲。

如此而已-

“夫人——快,医师,滚过来救人!!”

“老师,还清醒吗老师?老师,千万不要合眼……”

“……小凤儿,别睡。”

凤曲知道自己不能闭眼。

曲相和还没死透,他的剑,还是偏了一点。

凤曲努力想喊某人的名字。

喊江容,喊商别意,喊阿珉。

可是喉咙里涌出血来,只余嗬嗬的怪鸣。

胸前更是一片冰冷的钝痛,已经分辨不清是一刃瑕的那一钩,还是别的什么伤势。

“……”

阿绫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颤抖的手在竭力为他包扎。

最后却只化成一声悲鸣:“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第112章长相会

合眼之后,后半夜的惊乱就都沉入了一场噩梦。

如果真是一场梦就好了-

耳边的脚步此起彼伏,隐忍的低泣、呢喃的祈祷、惆怅的叹息,一切轻微的噪音钻入耳廓,凤曲听得久了,双眉不自觉地一颤。

立即有人惊喜地赶上前来,药香忽而逼近,似乎有密密麻麻的人影叠近,挡住本就微薄的夕光。

凤曲无意识地拧起眉头,身边传来某人的叮嘱:“老师别动……药……”

接着,一只汤匙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撬开他的双唇。

温热的液体流进,凤曲想要吞咽,喉咙却拉刀子一般生疼,只得将眉皱得更紧,再也不肯咽下一口。

商吹玉就被人推开了。

一股熟悉的冷香迫近,凤曲轻哼一声,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他急忙伸出了沉重的手臂,朝着虚空处一抓。

一只冰凉的手接住了他。

“……别意、别意。”凤曲着急地呼唤起来,对方默然片刻,将一方丝帕递得更近了些。

凤曲沉重的眼皮终于生出一丝气力,光线重又簇拥着他。

丝帕近到了鼻端,香气却在逸散。

莫饮剑压着哭声询问:“他是醒了吗?这是醒了吗?”

商吹玉也跟着喊:“老师……您感觉怎么样?”

秦鹿冰凉的手在他额上试了一下:“还是有点发热。”

“……”

凤曲彻底睁开了眼。

模糊的视野里,一张张面庞都朝向他。

有人娴熟地端来药碗,嘱咐说:“商吹玉你让开。映珠,你来把他扶正,动作轻些。”

“我……”

“你手一直在抖,让映珠来。”

商吹玉这才不甘地让了半步,另一个娇小的少女走上前来,依言照做。

轻柔的力道托起凤曲的身体,目光所及也渐渐清晰。

即将喂药给他的少女额汗涔涔,眼下都是疲惫的青黑,动作却还是记忆中的干净利落。

凤曲讶异地睁大了眼,声音嘶哑,却还是忍不住问:“青娥?”

穆青娥冷冷地扫他一眼:“别动。我才几天不在,就把自己折腾得半死,回头再和你算账。”

苦涩的药汁灌了进来,见他真的恢复清醒,余下人等都如释重负。

莫饮剑更是喜极而泣,呜咽着扑来床边,抓住了凤曲的手便不肯松开。

然而,比起归来的穆青娥,搀扶着他的映珠更让凤曲吃惊。

半年不见,映珠身量见长,瞧着越发清瘦,肤色也沉了几分。可她的眼睛却明亮无比,双臂也很有力,照顾起来细心又妥帖,发现凤曲打量自己,映珠回了一个笑脸,和曾经愁苦的模样判若两人。

凤曲错愕极了,映珠猜到他的疑虑,主动解释:“别意公子的队伍带上了我,这一路,我就负责给公子烧火做饭,所以锻炼好了。”

“你说别意……”

“是呀,别意公子说只有这样才能从庄主手下保全我。毕竟少侠和两位公子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山庄也是讨嫌。”

凤曲心中大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也是他之前的担忧,可惜自身难保,实在容不得他再做更多。没想到商别意反而代他做了这些,让映珠免受商晤的磋磨,虽然路上艰辛,但看上去,她似乎过得不错。

凤曲张了张口:“那别意他……”

众人的面色都生出一丝异样。

商吹玉垂目不言,秦鹿默然转开了头。莫饮剑的哭声为之一顿,映珠也闭了嘴没有多言。

只剩穆青娥说:“他死了。”

……是啊,别意死了。

醒来看到熟悉的一切,他居然真的把那晚当成了一个噩梦。

凤曲却没有一惊一乍的痛苦,只是沉默地按上心口。那里被穆青娥包扎几圈,随着动作,又有新鲜的血迹渗了出来。

受伤的疼痛和血肉生长的痒意交织在一起,还有一些情绪沉甸甸的,内忧外患,难受至极。

穆青娥拉开了他的手:“别碰伤口。”

凤曲温顺地听从医嘱,才察觉自己四肢躯干都缠满了纱布。可见伤处不止在胸膛的那里,其他地方也是一样的伤痕累累。

但一向怕痛的他居然不觉得痛了。

只有满腹不安还争先恐后地宣泄:“阿容呢?阿容怎么样?”

这次却换来了更长的沉默。

良久,穆青娥喂完了药,起身道:“你先见一个客人吧,她在十步宗外等你很久了。”-

中元夜后,千里县破天荒地下起了暴雨。

这场雨持续了三天之久,洗去连秋湖上刺目的血腥,却洗不去人们心上厚重的阴霾。

而在暴雨之后,有人在十步宗外看见了一道跪着的身影。

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从何时开始跪在这里,只是看她衣发湿透,蓬头垢面,中途几只乌鸦落在身畔,呀呀地叫唤,她都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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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宗也有下人前来接应,请她入内休息,但少女依旧没有听从。

她只是默默地跪在宗外。

直到第五天,风和日丽,凤曲转醒。

在众人的搀扶下,凤曲撑起身体走到宗门。

他是一脸的病容,形容枯槁、孱弱不堪,然而宗外跪着的那位竟然比他还要狼狈,应声抬头的刹那,干涸的双唇溢出了血,无神的两眼终于绽出一道光亮。

却是呕泣一般的哑叫:“……boss,对不起,你干脆杀了我吧!”

凤曲默然良久:“别这样,先进来吃点东西。”

习武之人的身体虽然强韧,却也不能这样多日不进水米。在凤曲的授意下,两人一起坐上餐桌,各吃一碗稀粥。

五十弦一直低着头,吃着吃着,眼里落下一滴热泪,呜呜地痛哭起来。

她要撑不住了。不只是身体,更包括了她的精神。

系统邮箱里堆满了何子涵的警告邮件,但她一封也不想拆开,也完全不想如何子涵建议的那样离开这个世界。

五十弦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把这里当成一个游戏、一本小说,更不可能把眼前生动的人们视作普通的角色。

凤曲伸出手,拂开她未干的鬓发:“你哭什么?”

五十弦啜泣着说:“我昨晚明明应该赶过来的,可是……”

“笑话,”莫饮剑道,“你五十弦杀过的人就少了么?这会儿哭哭啼啼的,从前怎么没见你悔过。”

五十弦又是泪如泉涌:“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次死的可是老祖啊!”

谢天朗这一生都没有开宗立派、生儿育女,五十弦和莫饮剑都自幼长在玉城,平日往来,和寻常爷孙也没什么分别。

五十弦也不知道自己何必哭得这么厉害。

她跟着凤曲等人的初衷不过是想苟一条小命,总不至于真对纸片人动什么感情。

可是朝夕相处的日子久了,当她听闻商别意惨死,倾凤曲重伤的结局,一瞬间感到的完全不是打败了成长期boss的爽快——而是极致的愧疚和担忧。

五十弦更不敢看秦鹿和商吹玉的眼睛。

商别意的死状……听说身首异处,不成人形。她根本不敢想象。

“我明明也算是‘鸦’的二把手,如果我再多留意一点,说不定就能阻止这些事。”五十弦轻声说,“我……你们打我骂我都好,我什么都可以做!但是、但是不要赶我走,我真的很抱歉,我——”

双方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

凤曲问:“我和曲相和注定不死不休,到那时,你能旁观吗?”

五十弦的肩膀缩了一下,这些天她几乎流干了眼泪,整个人潦倒到了极点。

凤曲的要求已经再简单不过了。

他只要她旁观,没有要求她也拔刀朝向义父。

但五十弦还是结结巴巴,半晌说不出话。

穆青娥柳眉倒竖,质问道:“难道你还想助纣为虐?”

面对穆青娥的控诉,向来伶牙俐齿的五十弦却毫无反击的余地,只能泪流满面:“他……那也是既定的剧情,是剧情要他那么做的!我知道我不该,可是、可是他养了我这么多年,能不能让我和他再沟通几句?”

“曲相和的罪行早就罄竹难书,只是大家都敢怒不敢言,你要和他沟通什么?”

“不是的、不是的。父亲他私下里也很亲切,他还会救助流浪的动物。小时候他教我武功,其他师兄都反应很快,只有我笨,可是他从来没有嫌弃我……”

穆青娥冷声打断了她:“那凤曲就该死吗?还是说商别意和空山老祖就该死?睦丰县的十几条人命都是你师兄的杰作,以你来看,到底是那些百姓该死,还是你师兄该死?”

五十弦哑口无言,眼里蓄起汹涌的泪水,再也说不出话。

凤曲叹一声,换了一个话题:“阿容呢?他们为什么要为难他?”

五十弦的表情却变得更为难了:“我稍微打听了几句,可就连九万里也明显被人吩咐过,支支吾吾的不肯明说。我只知道他们已经关了江容很久,而且就是奔着他是你师弟才下手的。”

“……果然怪我。”

“对不起,我没能和江容说上话,现在也没办法再回去。”五十弦腾地起身,苦恼道,“不然我还是回去问问,我去问大师兄,他虽然无条件服从父亲,但有时候也很听我的话……”

穆青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喝你的粥。”

这就是驳回了。

“你也别动什么歪脑筋,那一钩距离你的心脏只差一寸。听人说,要不是商别意……曲相和的刀该把你劈成两半了。他们捉你师弟,无非是为了威胁你或者且去岛,犯不着和你师弟过不去。我们只要静观其变,总不会出大错。”

穆青娥警告似的看向凤曲,后者没有做声,秦鹿反问:“你和十方会的人一路,有听说什么消息吗?”

穆青娥的面色变了刹那,她抿了抿唇,别开视线:“没有。”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些奇怪,穆青娥又说:“只是讨论了关于考试的事,渐渐有些眉目。可惜老祖已经不在了,现在知道也没什么用处。”

秦鹿问:“讨论了什么?”

“……是阿枝暗示过的,那孩子跟我和凤曲有过一面之缘。凤曲应该也记得,阿枝提醒过这里的五轮考试都和五行相关,独木桥是‘土’,两人结对时是‘金’,之后三人经过的地理环境是‘水’。”

穆青娥顿了顿:“老祖年轻时曾是儒士,所以我们推测,这五道关卡其实对应着儒家的五德。”

秦鹿微微颔首:“这种设计倒不罕见。土对应信,金对应义,水对应智……”

穆青娥道:“第四道关卡,也就是我们现在落脚的地方,应当主‘木’,也就是——仁。”

众人无一接话,只有秦鹿冷不丁地笑了一声。

在考察“仁”的地方发生了如此暴/乱,都不知道是老祖高瞻远瞩,还是天道都在嘲讽这所谓的“德行”。

凤曲还是放不下江容,以至二人的话里机锋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但很快,映珠奔进院落,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凤曲少侠,有客人递了名帖,说想约你过几日见面!”

一边说着,她双手递来了一封名帖。

凤曲还未拆开,就见封皮盖有一块名章。秦鹿余光望见,眉宇微沉:“是慕容麟。”

“‘天玑’?他找凤曲做什么?”

“不清楚,慕容麟从小孤僻寡言,我和他没什么往来。”

“凤曲,信上有说吗?”

凤曲正拆开信,展开信纸,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咦?”

信上并非他以为的客气寒暄长篇大论,而是言简意赅的四个字:

“你都好吗?”

你都好吗?

凤曲自认和他唯一的接触也就是连秋湖上,可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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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连眼神都没对上过,这句话的含义似乎只是问候他的身体。

这也有必要和他亲自见面吗?

映珠满是担忧地送了一件披风过来:“少侠还有些发烧,不能病上加病,还是注意些吧。”

凤曲谢过她,鼻尖却嗅到一股冷香。

正是先前递给他的那方丝帕,不知何时又被映珠抽了回去,现在束在映珠的腰间。

留意到凤曲的目光,映珠眼神微垂:“这是别意公子的遗物,二公子叫我先收着。”

凤曲折好信纸:“过几天我再赴约。你们这段时间有没有安排呢?不用分神照顾我,我感觉已经大好了,至多再躺一宿,明天我就能去找曲相和。”

穆青娥:“得了吧,你现在连门禁都闯不过去。”

商吹玉也劝:“不用老师亲自出动,我今晚就去看看情况。”

五十弦哭道:“让我去吧,我去赎罪!我就算被大师兄打死也要把人捞出来!”

秦鹿跟着啧一声:“本座早就派了影卫去追,但连他们都碰了壁,何况是伤重的你?”

任谁听了都觉得江容大难临头。

凤曲恨不能立刻肋生双翼,丢下唠叨的众人直飞而去。

嘈杂中,映珠默默收拾好两只粥碗,又给所有人倒上热茶。接着,映珠软糯的嗓音打断了所有人的抗议:

“是在说且去岛的那位江少侠吗?他的情况确实不好,但‘鸦’短时间内不会伤害他的。”

众人同时一顿,疑惑的目光扫了过来。

映珠抬起头,谦逊地行了一礼,一双笑眼里却丝毫没有从前的软弱。

连秦鹿的影卫都无法探得虚实的“鸦”,在她口中却像一个信手拈来的玩物,映珠重复了一遍:“一刃瑕受了暗伤,两相欢也很不好受,三更雪从来不以武功见长,如果没有江少侠作为要挟,他们就拿凤曲少侠毫无办法,所以现在都不敢对他做什么。”

凤曲难以置信地坐直了身体。

眼前这个条理清晰的少女陌生至极,他完全不记得映珠是这样的性子。映珠继续道:“这些是我亲耳听到的,不用怀疑。”

“……什么?”

“因为公子给我的最后一道命令就是为他收殓,不想紫衣侯的人也有此意。巧合遇上,我就多嘴问了几句,可惜现在不能对质了。”映珠说,“因为他们都死了。”

五十弦带头软了下去:“哈?这次带来的明明都是精锐——”

“映珠,”凤曲注意到的却比五十弦更多,“你没有自称‘奴婢’了。”

映珠微微一怔,接着笑眼弯弯,肯定地颔首:“别意公子说出了山庄就不用守那些规矩,时间久了,我就习惯了。”

凤曲茫然地看她一会儿:“让你和他走了,好像是件好事。可是,你一个人真的能对付那些杀手吗?”

“是啊,多亏了少侠救我。”映珠依然笑着,“如果不是少侠,我就不会认识别意公子,也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了。”

“……”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凤曲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但映珠的笑容似乎真心实意,让他挑不出差错,眼前还有江容的事叫他心烦意乱,一时也抽不出空余去观察映珠的异常。

最后由秦鹿一锤定音:“小凤儿继续休息,江容的事至少等你拿得动剑了再说。”

凤曲出神地望向屋外。

天色已然暗了,月亮又爬上树梢,秦鹿软和了语气,柔声说:“你昏迷了五天,别意的头七就快到了,那天是要‘返家’的。别让他看到你一脸的憔悴,也为之后的苦战养精蓄锐吧。”

秦鹿没有说错。

他现在还太弱了,如果不能杀死曲相和,就算立刻冲过去也救不了江容。也许商别意才是对的,单打独斗在这世道早就行不通,在某些时候,他也需要别人的帮助。

“虽然老祖说过不要丧礼,但商别意的总要操办。说起来,商别意应该留下了不少东西……”穆青娥拍拍脑袋,“伤员好好休整,其他人这些天都有得忙了。”

映珠笑了笑,伸手轻轻拉上商吹玉的衣袖:“别意公子的遗物,就由我和二公子负责清点吧。”

商吹玉眉宇刚皱,就被映珠一语堵了回去:“二公子,这里只有你姓商了。”

“……”

凤曲道:“吹玉,你就去吧。”

商吹玉只得松了口风:“我知道了,都听老师的。”

清醒后的第一天,好像只是为了击碎“梦”的侥幸。

叫他前所未有地确定,那些都不是梦。

第113章儿时梦

中元夜残酷的战斗很快传出了玉城,“倾凤曲”的名字越发响亮。听说凤曲转醒,千里县的百姓自发送来了鲜花和补药,密密麻麻堆满十步宗的大门。

连带着十步宗上下也对这位贵客与有荣焉,平日的招待更是殷勤妥帖,一张张笑脸热情洋溢,反而令凤曲受宠若惊。

现在真有不少人期盼起自家少主能“高攀”了,莫饮剑却忙得脚不沾地,一连几日都没能亲自问候。

今天好不容易腾出空闲来见凤曲,却见阿绫坐在院里乘凉,淡淡说:“他出门赴约去了,你要追吗?”

莫饮剑磨了磨牙:“赴谁的约?商吹玉?秦鹿?难道是女的?穆青娥?五十弦?可恶,到底是哪个狐媚?”

阿绫:“……你还真把这里当后宫了啊。”

但她一向不喜欢和傻子说话,与其看莫饮剑在这儿表演跳脚,还不如支开这人。阿绫信口说:“是‘天玑’约见,你自己打听去吧。”

莫饮剑便怒发冲冠地走了,只留下一串叽叽咕咕的骂咧。

玉城的观天楼就在千里县郊,不过现任“天玑”实在低调,就连偌大的观天楼也显得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孔清兰派人带路,凤曲自己恐怕又要迷失一阵。

在凤曲的印象中,观天楼的道人总是从容淡然,深藏不露。

但不知是慕容麟事先吩咐,还是空山老祖的部署分散了观天楼的人力,眼前的观天楼竟然门庭空落,长长的山阶无人清扫,积起了一层落叶。

领路的十步宗人朝他一礼:“小的就送您到这儿了。”

凤曲忍不住问:“空山老祖生前都在观天楼吗?”

领路人摇了摇头:“老祖有自己的洞府,远离城县,鲜少与人往来。他是考试开始之后才受‘天玑’邀请来此坐镇。”

凤曲了然颔首,又谢他一遍,这才举步上山。

不同于前三座观天楼的巍然华丽,分明是相近的城楼,这里却格外荒凉。门可罗雀、苍苔丛生。

慕容麟只邀请了他,所以凤曲也没有叫上他人,独自前来赴约。

走过百级山阶,观天楼的大门显出一角。属于大门的悠长缓慢的异响飘了过来,门缝徐徐张开,一道人影孑然而立,呼唤他:“你来了,灵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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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曲脚下顿了瞬息:“……阁下是叫我吗?”

慕容麟久等多时,见到他的衣影,立即迎了上来。

他和秦鹿描述的一样不善言辞,然而双眼里迸出激烈的光亮,看上去激动不已,却不敢伸手接应,只是迫切地望向凤曲:“灵毕,是我,阿麟。”

凤曲停在了最后几步阶上:“抱歉,我失去过一些记忆……你确定没认错人吗?”

慕容麟如遭雷劈,僵在了原地-

儿时梦里巍峨的宫殿和发狂的男人,凤曲现在都已有了猜测。

虽然尚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倾九洲带出深宫,但毋庸置疑,他一定有很长一段时间就生活在那座宫殿。

而那个眼含血泪的男人想必就是他全无印象的生父。

慕容麟证实了他的猜测:“我不会认错……你和以前一样耀眼。”

凤曲一时语塞。

慕容麟侧身让出一条道路,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复杂的情绪,许久才细声细气地开口:“请进吧,灵毕。我愿意帮你找回记忆。”

凤曲却没动作:“……记忆吗。”

换做以前,他一定掉头就走了。

没有人希望他记起往事,否则倾九洲不会大费周章带他出宫,倾五岳不会让他隐姓埋名藏在岛上,有栖川野更不会支支吾吾、如履薄冰。

他自己也不是很想。

没有比逃避更轻松的事了,而且这一直是他最擅长的。

慕容麟焦急地催促:“灵毕,你不相信我吗?”

“……”

那倒没有。他就算不信慕容麟,也相信空山老祖的眼光。

「要走吗?」久违的阿珉开了口,「他拦不住你。」

“要走吗?”凤曲把问题丢了回去,“我不知道。”

一人一魂都不太愿意做出选择。

但在进退两难的时候,慕容麟已经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这个看上去畏畏缩缩的少年正鼓着双腮,眼中隐有怒火:“应灵毕!不要再躲了,这还是你教我的!!”

慕容麟的身材并不魁梧,反而非常瘦弱。

瓷白的皮肤因为怒意而泛起微红,但这更显得他的发火毫无威慑,只让人觉得弱小可怜。

凤曲的嘴自发地泄出一丝笑:“什么啊,阿麟又把自己急哭了,羞。”

话音未落,二人的面上都同时一怔。

脑袋里好像蒙了一层雾,那些刻意回避的梦境却如一折折戏,越是混沌,越是清晰。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跃出脑海,凤曲叫不出来,但脑内霎时间传来剧痛。

慕容麟急忙搀扶起头痛欲裂的凤曲,二人匆匆返回楼中,屏退外人,慕容麟担忧地问:“灵毕、灵毕,你还好吗?你说你没了记忆,那是怎么回事?”

凤曲开不了口,只觉四肢乏力,阿珉也和他一样深陷痛苦,久久不曾出声。

但在恍惚间,朦胧的视野中似乎有白雾聚起了一道长影。

对方迎面走来,看不清容貌,却有一种异样的熟悉。

慕容麟的呼声紧在耳畔:“灵毕,你不记得我,还记得太子和帝姬吗?就是折炎和赊月,你还记得吗?”-

折炎。

赊月。

灵毕-

“王爷,扶摇剑这回修补好了,可不能再断了!真不知你是怎么用的,以前好几年都没事,近两年怎么一会儿裂一会儿断的,你该不会又借给小剑仙了罢?”

被慕容济一语戳中心事,应淮致借喝茶飘开了目光,颇为心虚地呵呵一笑:“只是和九洲比试了几次。”

“你哪里能是她的对手,干嘛自取其辱!”

“可她要本王赢了她才肯下嫁,这屈辱非取不可嘛。”

“世子都这么大了,她还不肯放水?”

“不要放水、不要放水。灵毕大了是灵毕的事,我和九洲是我们的事。”

慕容济看他的表情更怜悯了。

堂堂王侯,弃了无数贵女不要,偏追着一个没心肝的剑客瞎跑。

孩子都已拿得动剑了,父母竟然还不曾拜堂,说出去实在令天下人耻笑。

应淮致问:“慕容,你这是在同情本王吗?”

“微臣更同情跟着你长大的世子殿下。”

“……跟着九洲腥风血雨的才更可怜吧!”

“有你们这种父母就是最可怜的事了。”

应淮致更为心虚,偏开头不再做声。

孩童的笑声却从宫殿外飘近过来,一路跑跳,银铃似的清脆。慕容济放下茶杯:“孩子们回来了。”

应淮致说:“本王又被九洲打了的事……”

“是是是,微臣不会告诉世子的。”

话音未落,几个小影钻进宫苑,一行宫人唯恐小主子有所磕碰,个个大汗淋漓,小心环护。

但当中的小主子们毫无自觉,尤其是领头的那个动如脱兔,一路跑来,喊道:“父王!快来评理,折炎他欺负我!”

应淮致:“……又怎么啦?”

应灵毕窜了进来,一脸假模假样的哭相,告状说:“折炎拿不动太傅的枪,让我去拿,我拿动了,他就喊太傅来骂我!”

应折炎也尾随入内,不甘示弱地解释:“一开始就是灵毕叫我拿的!”

应赊月随后追来:“皇兄这么输不起,真丢人。”

应淮致被这帮小孩吵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但应折炎和应赊月都是皇兄的子女,他总不能逾越教训,只得对应灵毕好言相劝:“你确实不该拿太傅的枪啊。”

慕容济在旁附和:“那把枪接近百斤,小世子虽然能干,也要当心伤到自己。”

应淮致:“就是,这么重……等等,慕容你怎么还夸他!”

应灵毕却得意极了,被慕容济这么一夸,几乎就要忘乎所以:“父王的扶摇剑我也能用呢!太傅都夸我是天才!”

“哦?世子连扶摇都能用,可比你父王……”

“——慕容!!”

慕容济这才不甘心地收了后话,改口说:“小孩子不要舞刀弄枪,等您长大,微臣专门做一把适合您的。”

应折炎和应赊月的眼睛也跟着亮了。

但这两位就不同于应灵毕,在皇帝的教养下都很懂礼,虽然心中渴望,但不敢明着要求。还是应灵毕喜滋滋地插话:

“可那时师傅不就老了么?不如师傅把这门手艺教给阿麟,我觉得阿麟还更懂我想要什么。而且我们跟阿麟更熟,折炎和赊月也能厚着脸皮一起讨了。”

应折炎撞他一下:“说谁厚脸皮呢!”

慕容济生平头一遭被人嫌弃,一时忍俊不禁:“那小子体质寒弱,不是铸剑的材料。说起来,阿麟人呢?”

慕容麟虽然以应折炎伴读的名义入了太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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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平日实在沉默,连应折炎也时常忽略了他。

被慕容济一问,应折炎才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尴尬地左右张望。

应灵毕答:“御花园的一个洒扫宫女有些头疼,但腾不出时间去太医院拿药,我就和阿麟一起拿了。可是阿麟说那宫女看了我肯定害怕,叫我一个人先走。”

“阿麟又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呀,阿麟又善良又细心,我喜欢和阿麟玩。”

慕容济的眼光闪了闪,有些动容。一旁应赊月称赞道:“灵毕也很细心,好些族子都喜欢灵毕。等明年灵毕进入太学,肯定大受欢迎。”

应灵毕也不推辞:“等我正式去了太学,是不是就能玩太傅的枪了?”

“皇兄肯定不行,但以灵毕的资质,说不定呢。”

“折炎又不止武功不行……”

应折炎气得张牙舞爪,完全没有了皇子的气度:“要你们管!我、我是大器晚成,天道酬勤!!”

满院的笑声闹成一片,应淮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和慕容济相视一眼。

慕容济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问:“听说你行宫后山的竹林被前几天的雷电劈了,山火烧了半宿,很严重吗?”

应淮致道:“是有点麻烦,不过火势没有影响到行宫,过两年竹子再长出来就好了。”

“这算不算不祥之兆?”

“灵毕出生的时候还赶上天狗食日呢,那时也说不祥。”

“总之,你且注意着点……你最近应该没做什么坏事吧?”

“哈哈。”

应淮致笑眯眯地没有接话。

直到孩子们吵闹着奔出了宫苑,应灵毕又要去御花园找久不归返的慕容麟。

应淮致重新端起茶杯,遥望着天际落日。夕云映进茶水,仿佛盛了一杯热血,应淮致低首吹散浮云,淡道:“坏事当然没有。别的么,就等天道来判吧。”

夏日的天气总是善变,晴朗的天幕渐而卷起乌云,阴沉沉的叫人压抑。

应灵毕很快拉着慕容麟跑了回来,慕容济正好起身接过儿子。

“这么急吗?我还想和阿麟再玩会儿呢。”

“小世子,等您进了太学,就天天都能和阿麟一起玩了。”慕容济说着,打量着不善的天色,转头对应淮致道,“也不要事事都信天道,说不定,老天也有糊涂的时候。”

慕容麟扒着父亲的衣角,恋恋不舍地道别:“我、臣告退。”

应灵毕更是依依惜别,一路送到宫道还不肯停步:“阿麟,等我进了太学就去找你。你现在一个人不要害怕,折炎和赊月其实很好相处。”

“可是……”

“嘘,我知道,可他们毕竟是皇子和帝姬。但你别怕呀,你不能总逃避吧,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勇敢一点才行。”

慕容麟一张脸急得通红,最后只能挤出弱弱的一句:“求你快来吧……”

“我保证,明年就去了!”-

“可你一天都没踏进过太学。”慕容麟抽泣着说,“襄王殿下和你都被禁足行宫,甚至直到襄王薨逝,你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里……”

凤曲怔怔地看着他,看着空荡的观天楼。

这里有九层之高,岌岌不可逼视。仿佛登上楼顶,一伸手就能触及天幕。

模糊的梦境逐渐清明。

他听到了满脸血泪的男人最后的呢喃。

那天日暮,天空中再度降下巨雷。

雷电劈焦了后山的大片竹海,烈火如狱,竹节断裂的动静和男人的垂死呻/吟响在一起。

“灵毕……别怕父王……快过来……”

那是父王吗?

那个像野兽一样滥杀无辜的人是他的父王?

父王不是那样的。

父王不会杀人,父王没那么丑。

这是怪物。

这是坏人。

他一步步后退,男人的眼神也越发的绝望:“灵毕?”

“不要靠近我!混蛋,不要过来!父王呢、父王救我——”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男人死白的脸:“灵毕……”

山火和黑烟追了上来,缠上男人的四肢。

男人本可以逃掉,他已经挣脱了枷锁,天地间没有任何能够困住他。

只除了另一个仍在囹圄、哭喊不休的应灵毕。

“灵毕!别再退了,那边是火——”

男人纵身扑了过来,因为“螣蛇”发作而变得尖利的爪尽力收拢,而后用他当前能做到的最轻最柔的力道,将人托送出去。

“……”

“………”

“灵毕,别看。”

泪水模糊了所有的视线,应灵毕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男人嘶哑的话音,伴随着血肉被炙烤的滋滋怪响一起钻进耳朵:

“灵毕,忘掉所有的坏事,永远不要心怀仇恨。”

“……父王……?”

“要开心,要幸福。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要恨别人,更不要恨自己。父王对不起你,父王只希望你平安快乐。”-

“这是扶桑来的有栖川野,从今天起,就由他来照顾‘螣蛇’的衣食起居。”

“……”

“‘螣蛇’,你那是什么眼神?难道你还希望我们称呼你‘襄王世子’,或者‘应灵毕’吗?”

“………”

“清醒点,你已经不是什么世子,更不是应灵毕了。

“你就安安心心做好‘螣蛇’,等待陛下的召见吧。”

第114章帮凶其二

断断续续的噩梦渐渐连在了一起,组成他一直不愿面对的猜想。

凤曲甚至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走出观天楼的。

襄王应淮致、太子应折炎、帝姬应赊月……以及他旧日的好友慕容麟。这些名字都无比遥远,连同那些模糊的面孔一样,熟悉而又陌生。

凤曲有种隔雾看花的茫然。

“所以,现在的皇上是以前的折炎……”

「多半是了。」

“你呢?你先前都没见过他们吗?”

「见过皇帝。但护驾的太多,没说上话。」

“……”凤曲迟疑了一下,“你那是行刺吧?”

阿珉没有反驳:「去都去了。」

去都去了,杀个皇帝助助兴……正常人谁会这么想啊?!

凤曲无言以对,心情也更沉重了:“你当时都没有来玉城观天楼,见一见阿麟吗?”

阿珉:「因为在玉城我刚好醒悟,截杀其他考生就能拿到信物,我为什么非要考试。」

在民风淳朴的玉城觉醒了一个淳朴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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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这就是因地制宜。

话虽如此,凤曲却能听出阿珉有意的安慰。他和自己分摊了一切的惊异和不安,这些情绪在阿珉面前都无所遁形。

同等地,也许阿珉也和他一样倍感焦虑。

面对曲相和失败的追杀、刹那间身首异处的商别意、此时此刻生死未卜的江容,以及眼前一点点浮出水面的过去……

凤曲叹息一声:“都怪我。如果我那晚能杀了曲相和,大家现在就都不用担惊受怕了。”

阿珉却说:「不,换作是我,当时也杀不了曲相和。」

“稍等,你是在谦虚吗?”

「?」阿珉反问,「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样了。」

凤曲用嘿嘿的傻笑掩饰了心虚,阿珉没有计较,继续道:「前世我没有参与这场恶战,但商别意死在玉城的消息,应该是有听过。」

“……这是什么意思?”

「天命。」

“………”

「就算他没有死在曲相和的手上,以他的身体,也不可能走出玉城。」

那个清秀和善的青年早已油尽灯枯,每见一面,都比上一次更加憔悴。

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凤曲都不敢细想那把可怜的病骨是怎样强打精神和他对话。

阿珉的话很难听。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现实,所以连秦鹿都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悲哀。

“可是他原本不用死得那么——”

“凤曲少侠?您是来看别意公子吗?”

映珠清脆的话音截停了一人一魂的对话,凤曲懵懵地转过头,才惊觉自己浑浑噩噩间,竟然走到了商别意停灵的义庄。

义庄建在偏郊,除非特意过来,一般少有人至。只是近日不乏城中百姓前来感念商别意的恩情,所以显得热闹了些,但也比不得城内。

映珠、商吹玉和秦鹿三人恰好也向此地过来,见了他,映珠面上含笑,商吹玉和秦鹿也先后颔首。

凤曲讷讷地点了点头:“我想看看。”

秦鹿问:“观天楼那边已经去过了?”

凤曲点首。

商吹玉则面露急切:“‘天玑’有为难您吗?您看上去闷闷不乐,难道是伤势发作了?”

“没有没有,一切都好。阿麟他只是和我聊聊,没什么大事。”

映珠前来引路,她提了一只竹篮,内里摆了些许水果,好像只是去探望一位熟识的朋友。

秦鹿却从中拣出一只梨,问:“吃吗?”

凤曲:“……这是供品。”

“别意又不会介意。”秦鹿顿了顿,“如果他能起来,现在已经给你摆上满汉全席了。”

“……”

又感动又好笑又离谱。

凤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到这里。

也许他早就该来,至少在和慕容麟的谈话之后,凤曲发现魂不守舍的自己好像总是会不自觉地向商别意靠近。

可能是因为他很聪明,又很亲切,不论心里怎么想,至少表情和言语都不会直白地说“你这个傻子”。

但还可能是因为……

“那晚的行动很失败吧?”映珠问,“他们不仅漏算了一刃瑕的造访,更低估了紫衣侯的武功。我听说,计划里唐惜朝那群人就该打到紫衣侯的面前,灯玄大师和慕容麒应该给紫衣侯造成重伤,最后公子只需要补上致命的一击……都那样了,公子为什么还要上呢?”

秦鹿接过话头:“‘君子不悔’放在那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上与不上,是由掌握棋盘的莫饮剑决定,不是他能做主的。”

众人踏进了义庄,商别意生前喜静,嘱咐过不要过早告知山庄,更不要大操大办,大家都尊重了他的遗愿,所以连数日的守灵都只是在义庄进行。

听罢秦鹿的话,映珠有些出神:“……真的吗?那时就已经死了?”

“‘白虎’只在人弥留之际才会觉醒,所以他在入水前就吞了毒药。”秦鹿默默看向庄内唯一的一副棺材,里面躺着玉城的异客,他的知己。

凤曲却蓦地打断了他:“不是的。那时他没有死。”

三人同时望了过来,秦鹿眉宇微抬:“为何?”

凤曲停在门边,迟迟不敢靠近商别意的灵柩。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三人都已经不再期待他的答案,凤曲才说:

“他知道我的身份,他从未对我下过杀手。”

“是啊!”映珠道,“公子很清楚凤曲少侠的身份,他在最后时刻也知道不能伤害且去岛的弟子……”

“不是的。”凤曲定定地说,“他是知道……我是共犯,是‘帮凶’。”-

他从曲相和的杀招下救走“白虎”的瞬息,能感受到那具身体突然的放松。但紧随其后,“白虎”又紧绷起来。

不是因为曲相和的杀气,更不是因为对自己的敌意。

二人同处绝地,凤曲在一刹那,听到的是和“白虎”一样的东西。

——那是岸边百姓压抑的悲泣,是无数犹如诅咒的祈祷。

“站起来……站起来……”

就像且去岛上大家的呼唤:“大师兄……大师兄……”

因为他是值得信赖的人,才会听到这样诚恳的祈求。

而被人们信赖、被人们依靠,给人们带去绝境中的希望——那正是他的一生苦苦求索的东西。

那似乎就是他一以贯之的“道”。

但“白虎”醒得比他还要快,“白虎”比“倾凤曲”更加习惯这样的回应。

他无法不回应,正如他无法不牺牲-

他从第一眼就忍不住相信商别意;

他总是不自觉地向商别意靠近;

他始终没办法发自肺腑地痛恨商别意。

其实真正的原因简单至极。

因为商别意看穿了他的英雄病,比任何人都洞悉他那可笑的“道心”。

第一次见面,商别意就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受害者,激发了他全部的怜悯和同情。可这不是因为那出剧本写得毫无纰漏,也不单因为商别意演技高超。

而是由于商别意极其了解其中的分寸。

他深刻地知道,怎样的故事能让自己的“道心”为之煎熬。

因为商别意和他是一样的人。

和他一样害怕着那样的故事。

——那样源于善意,却结出恶果的故事-

“商别意只是想做一些事,这些事恰好都是好事。

“但他没想到这些会助长山庄的威望,更没想过山庄会因此行恶……”

凤曲停了一会儿:“没想到这些恶孽甚至降临到亲弟弟的头上。”

是深受先帝喜爱的商别意给凤仪山庄带去了“皇商”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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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皇商”的地位,让凤仪山庄越发的嚣张跋扈,能够在明城里肆无忌惮纵火杀生……乃至柳姬的消亡。

就像他只是想救商别意。

可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说谎的人证,成为压垮天越门的最后一丝稻草。

商吹玉的表情现出一丝恍惚。

哪怕是他,也没想过把母亲的死完全归咎于商别意。但以商别意的性格会这样自责,他居然毫不意外。

秦鹿微微眯起眼睛:“他和你聊过这些?”

凤曲默然上前,手掌抚摸上商别意的棺盖。

冰冷坚硬的触感却似汇聚了一团如火的暖流,徐徐淌进他的掌心,沿着筋脉潜入心底,化成酸楚的无奈。

“没有。”凤曲说,“只是终于理解了,我是‘帮凶’这件事。”

三人齐齐沉默。

世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但人与人之间一定都存在着某些联结。

就像倾凤曲和商别意,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或许也在大半年前的瑶城深巷、在六天前的连秋湖上……也或许只是四目相对的一霎时,找到了属于他们的联结。

有人相求,就会鼎力相助。

倘若将死,那就至死方休。

“既然你求了我,我都会去做的。”凤曲按着那片棺盖,“朝都、新帝、神恩、扶桑……和你一样矢志不渝,和你一样至死方休。”

映珠问:“明天傍晚赶尸人的队伍就会出发,送公子回瑶城下葬。您要来送吗?”

凤曲回了神:“我要。”

秦鹿哼笑一声,意有所指地提醒:“莫饮剑从睦丰撤离的时候,行李带了不少。好像有些画具什么的……还有一幅半成品的人像画。”

“……”

凤曲一蹦三尺高,夺步窜出了义庄:“我这就去找他!”

第115章时局异

百里开外,深红色的土石垒出一条逼仄的山路。三两黑鸦穿过远空寥落的星群,悲怆的鸣叫祭奠着泥土下缄默的亡魂。

飞鸦之下,山路上几道人影提纵,步履匆匆。

然而他们刚刚迈入庄严的山门,就被一道劲风掀翻在地,几人不敢擦拭嘴角的鲜血,颤抖着跪成一片:“弟子无能!求阁主赐罚!!”

呼啸的山风宛如雷霆,轰隆隆地刮过他们的面颊。

几名门生无一抬头,默默承受着来自阁主的震怒。直到一声怒斥传来:“还在那儿跪着做什么,是要我来请你们吗?!”

两相欢立在阶上,门生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勾腰驼背地蹑足迎近:“二师兄……”

两相欢冷着面孔一人扫了一腿,几个外门弟子默默忍了,不敢多说。

两相欢接着道:“滚进去,把情况都好好报给阁主。”

“是!”

“把脸都擦干净,不许失仪!”

“是!!”

门生屁滚尿流地钻进楼内,只留两相欢持刀守立。一道比先前还要迅疾的指风抽在他的左脸,将他整个人逼退半步,好像来自上位者更加凌厉的处罚。

两相欢却恭谨地垂下头,任由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守门的门生都被这道风的余威震慑,忍不住退了半步,两相欢及时喝止:“做什么?!”

二人被他吓得不敢再动,那道风也终于停了。

两相欢的眼刀扫过二人:“再有下次,我绝不轻饶。”

而后他举步走回楼中,两个门生心有余悸,默默等了好一会儿,一人又忍不住扭头张望。

两相欢已经走上楼层,此时看不见背影,也不能再教训他们。门生不禁撇了撇嘴:“只会冲我们使威风,他还不是一样被阁主揍。”

另一个道:“就是啊,也不知在得意什么。就算他是内门,可谁不知道内门几个师兄师姐就数他天赋最差,脑子也不灵光,比起大师兄、五师姐他们都差远了。你看,阁主到现在都不许他叫自己‘师父’。”

“呵……连秋湖那一战,要不是大师兄赶过来,他连十步宗那个蠢蛋少主都打不过。”

“可不是吗?说起来,我听人说过,他当年能进内门,都是因为前护法长老的保荐,阁主根本瞧不上他。那个长老后来死了,阁主就再也不用给他面子了。”

“还有这事?等等,你说的长老莫非就是传说中那个喜欢玩弄孩童的……”

同伴忽然咳嗽两声,议论骤止。

阶梯下走来了另一个人,步伐轻悄,面上带笑。

可他们虽然已经停下,还是察觉到来自对方戏谑的审视:“今天是你们轮值?挺热闹啊。”

看清来人的长相,两个门生出了一身冷汗:“见过三师兄。”

“师父怎么样了?”

“之前派到连秋湖收殓商别意的门生都失踪了,所以阁主又派了人去搜寻。搜寻的人刚刚进去回报,二师兄也跟进去了。”

“嗯,真是难为你们了。”

二人怔了一怔,下意识对视一眼:“……呃,三师兄言重了,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三更雪的眼睛却促狭地弯起,负手倾身靠近了二人。

那双狐狸似的眼眸好像捉弄一般,直把两人盯得脸色尽白,三更雪才轻笑出声:“我是指你们还得忍辱负重叫他‘二师兄’这件事啊。”

两个门生霎时间僵在原地。

三更雪把他们的议论都听进去了!

背地里说内门的闲话,那可是毋庸置疑的死罪!

两人咽了一口唾沫,四条腿齐齐软倒,跪在地上忙不迭地磕头:“三师兄恕罪、三师兄恕罪!”

三更雪道:“两相欢本来就讨人厌,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们说的那些,说不定还真是事实呢。别磕了,伤了脸,师父看到会心烦的。”

门生稍微安心了些。

三师兄和二师兄由来不睦,不幸中的万幸,是让三师兄听到这些。至少,三师兄应该不会追究……对,他这么圆滑的人,绝不会为了两相欢出头的。

然而想清其中关节,如释重负的两人还来不及谢恩,刚抬起头,又对上三更雪的眼眸——却和之前那副笑眼弯弯的模样判若两人。

“哎呀,已经磕破皮了呢,这可怎么办。”

“承蒙三师兄关心,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这事太严重了。”

三更雪看过他们的伤,直起腰来,恢复了平时的笑脸:“不能让师父坏了心情,你们今天就请假吧,别守在这儿了。”

二人面面相觑:“请假……?”

只是额头的一点伤,应该不能作为请假的理由吧?

“去五罚司随便领个惩罚,受点小伤就能请假了。”三更雪道,“我做主帮你们选一个,‘断舌’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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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雪的笑声和煦如春风,此刻却比腊月的冻雪还要砭骨阴寒。

两个门生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样的下场,可三更雪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丝不耐。

他们想要求饶,可顶着三更雪冰冷的视线,竟然一个字都出不了口。

“怎么还愣着呢?两相欢的话你们不听,我的话你们也不想听?”

三更雪问:“既然如此,我就去请师父或者大师兄做主,如何?”-

两相欢将这些都听在耳里。

先前的议论、三更雪的冷嘲、两个门生的痛哭和求饶……以及最后,三更雪走进楼中慢条斯理的脚步声。

他总是这样闲庭信步、从容自如,即使三更雪的武功在“鸦”不值一提,可他好像完全不会因此自卑,反而更热衷卖惨扮弱,利用同门狐假虎威。

两相欢最看不起他。

就像三更雪也对他极有不满,两人每每相见都不得愉快。

但今天他不得不慢下脚步等一等三更雪了。

他可能需要道谢。

三更雪走到二楼,微微抬头,佯作惊讶地看向楼梯间驻留的两相欢:“哟,二师兄,小的见过二师兄。这是领了师父的命令要下楼吗?怎么还刚好撞上了。”

……看吧,对于两个人能和平交谈这件事,两相欢基本不抱期望。

两相欢板着脸说:“你真让他们断舌了?”

三更雪哼笑一声:“二师兄的面子在我这儿可不好使,要求情,得拿真东西来换才好。”

“……你说话还是这么装神弄鬼。”

“我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嫌我话不好听,就反省一下自己是人是鬼咯。”

两人一时间又变得剑拔弩张。

要不是曲相和还在楼上震怒,两相欢现在就想拔刀给三更雪来上一下。反正这家伙除了脑子和嘴没什么用处,不如断了四肢,看他还能不能装怪。

三更雪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红肿的唇上,冷笑道:“师父这一下抽得真不留情。活该,叫他把那几个外门的废了出出气又能如何,你偏去打圆场,他们是逃过一劫,你就自己承着好了。我看,那帮忘恩负义的东西也不会承你的情。”

两相欢的拳头紧了紧:“与你无关。”

“当然与我无关,我只是想嘲笑你。有些人啊,做个后勤,能逼出金书玉令,被好一顿奚落;做个护卫呢,什么都护不住,最后还得靠大师兄出马;最后派去收个尸,居然还能扑空!哈,怪不得师父看轻,这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嘛。”

“三更雪,你嘴巴给我放干净!”

“我叫你名字了么?对号入座,真是好笑。”

“你——”

两相欢手中长刀鸣震,幽暗的过道中灯火熹微,三更雪满目讥诮,却撞上了两相欢雾气氤氲的双眼。

喉头的讥讽忽然一顿,三更雪的眼眸回归平静,拂袖走上楼梯:“哭哭啼啼的,这里可不是外面,没人会善心大发在意你的死活。”

两相欢被他一下撞开了肩膀,又气又恨,愤愤地擦去泪光:“谁哭哭啼啼了,你瞎了眼!”

“是咯,我瞎了眼。”三更雪只以背影回应,“奉劝一句,我要是你就不会现在去见师父。我会去地牢,那里关了倾凤曲的师弟,万一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也算将功折罪,不至于碍着师父的眼了,是不是?”

两相欢身形一僵,茫然地抬起眼。他不敢相信,三更雪居然会这样提点他。

他反而还更怀疑是在江容那里还有什么圈套。

可是……三更雪说的也很有道理……现在阁主恐怕不想见他。

两相欢咬了咬牙,收刀走下楼梯。

三更雪从拐角的缝隙中冷眼睥睨,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而在更高的楼层,九万里终于小心翼翼探出了脑袋:“三师兄……?”

三更雪对他歪了歪头,眼如月牙,竖起一指:“嘘。我没有怜悯他哦,只是不想被且去岛那个首徒记恨而已。”

“话虽如此……”

“好了,让两个‘二师弟’自己头疼去吧。转告师父,陛下传信来了。”-

商别意正式上路的那个凌晨,凤曲终于赶完了那幅画作。

他有些庆幸自己在睦丰县的最后一晚没有随身带着画卷,才让它免于淹水,由莫饮剑保管,如今看上去还算完整无缺。

曾经一时兴起的长命锁,此时好像成了一个讽刺。

秦鹿也在一旁观赏一阵,目光落到长命锁上,表情起了一丝波澜。映珠和商别意则帮忙看着烛火,几人都一夜无眠。

自告奋勇要来帮忙的莫饮剑,倒是不知不觉就趴倒桌上,成了房间里唯一睡着的人。

将画像托付给即将启程的赶尸人,凤曲对着几人深深地行礼。

赶尸人也都了然他的身份,忙不迭回礼。

“我们来的路上,丐帮的笑哥听说目的地,托我们给您带话。”赶尸人道,“‘近来幽州异变迭起,贤弟若有途经,千万小心。’他是这么说的。”

凤曲默默记在心中,点了点头:“如果回程再遇到他,还请诸位代我道谢。”

寒暄之后,就到了出发的时机。

这是凤曲第一次见识海内的丧事,竟也不像想象中那样锣鼓沸天,而是静悄悄地,几个人、一口棺,就这样领走了一个身死异乡的客人。

莫饮剑难得换了肃穆的服色,看着凤曲神情悲恸,也有几分动容。

作为长辈送行的孔清兰更是不忍,和莫怜远相偕默送。满城百姓静静地走出门户,尽着白衣,仿佛一片不见边际的薄云,又如清晨四起的冷雾。

万籁俱寂,只有赶尸人轻灵的铃音摇散雾气,城门一开一合,众人就再看不见他们的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到了城门正式开启的时辰。

灯玄转身,对着十步宗的众人行一记佛礼:“叨扰日久,承蒙诸位施主关照。经历濯缨阁那一战,小僧深明不足,今日决意拜别贵宗……”

莫怜远道:“大师还是再等几日吧!你师父和本宗主也有交情,这几天兵荒马乱,没能叫你好好歇息。至少给本宗主一点时间,筹备一场像样的宴会,慰劳各位救了千里县一回的侠士。”

孔清兰也道:“一则敝宗还未尽全地主之谊,实在惭愧;二则紫衣侯不过暂且蛰伏,只怕还有后乱,若他半路设伏,大师独行,恐有危险。”

灯玄却摇摇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小僧云游八方,纵是被伏也即因果,不敢嗔怨——不过,凤曲少侠今后有需,随地若有佛宗,皆可传信。”

凤曲怔了一下,但见他唇角噙笑,就知道灯玄意指是未央留下的那枚舍利。

可他也已经决定要把舍利赠还觉恩寺,对此只是摇首,没有答应。

灯玄道:“少侠与觉恩寺亦有因果,小僧不会辜负。”

说罢,也不等十步宗再挽留,灯玄提上早就备好的包袱,再度一礼,便转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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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怜远重叹一声:“罢了,他们小年轻都有自己的主意!”

接着,莫怜远看向凤曲:“不过灯玄跑了,你们可不许跑。尤其是你,伤那么重,我儿子还指着你做夫人,必须好好养着。什么考试,什么皇帝,都他娘的滚犊子!”

凤曲一噎,到了嘴边的告别最终没能出口。

在他身后,五十弦一直忧心忡忡地眺望天边,待到一丛黑鸦惊起,排成一行奇异的符号。

五十弦的表情变了一瞬,落到穆青娥的眼中,被她一拉:“怎么了?”

五十弦道:“……那好像是宗内的暗号。”

“是什么?”

“是召集人马,准备出发的意思。”

“出发去哪?”

“……不知道。他们早就瞒着我了,这回连我外逃都没人抓我。不过现在出发,要么是情势紧急,要么就是父亲的伤势已经大好。反正不是好事。”

莫怜远接过话头:“不可能,那一剑刺在当胸,就算没刺中心脏,也够那老家伙喝上一壶。说不定根本不是他亲自出动,而是一刃瑕代劳。算了,谁管他们!先把你们的事情办好再说。”

接着他又笑盈盈转向凤曲:“说起来,商别意的尸体里好像还有东西吧?你们真的要自行保管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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