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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两合道

进入景云县后,秦鹿就给商别意安排了滋补的汤粥,各种药材也毫不吝啬。

天色蒙蒙亮时,阿绫被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吵醒。睁开眼,床上的商别意不安地皱起了眉,额汗淋漓,胸膛大起大伏,好像遭了什么噩梦。

阿绫叹息着帮他擦汗,看一眼天,准备出去叫一盆热水。

而刚推开门,就听某人的脚步一路赶去大堂,叫醒柜台里值夜的伙计:“昨晚有人出去吗?”

他实在太急,不仅语速奇快,声量也没压住。阿绫合上门,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堂中问话的人从伙计茫然的脸色中得到答案,抬起头看向阿绫,眼色晦暗:

“老师不见了。”

阿绫心中一悬,看向旁边属于凤曲的房间。

凤曲的房间似乎刚被商吹玉造访,这会儿虚掩着门,的确没什么动静。商吹玉在一楼静了片刻,立即拂衣上楼收拾:“我出去找。”

“会不会是他自己出去散心了?”阿绫问,“以他的武功,就算有人夜袭,也不可能毫无还手之力。要是昨晚交过手,我们肯定能听到声音。”

商吹玉道:“老师昨晚心情就不算好。”他说着,脸色更趋阴沉,“我太粗心了,该一直陪着他的。”

阿绫有些唏嘘,正想开口安慰几句,又听商别意那边传来咳嗽的动静。

她连忙吩咐伙计烧水,顺便叫上商吹玉:“先看看你哥,等你哥稳定了,我陪你一起去找。”

商吹玉的眉梢颤了颤,似乎想回拒,但阿绫不知道他们兄弟的矛盾,见他不动,催促道:“快啊,倾少侠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商公子带出来呢。”

商吹玉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回二楼,同她一起推开了商别意的房门。

商别意果然睁开了眼睛,恍惚中也听到他们的对话,咳嗽着强打精神:

“凤曲……不见了?”

“睡前还在,现在没找到。可能是自己出去晨练了。”

“是吗……”

“我先去给你煎药,二公子,你来帮商公子擦擦身体,换身衣服。”

阿绫说完就出了门,只留下商吹玉如一根木头似的矗在原地,半晌不肯和商别意对上视线。

商别意低首咳嗽着,对他这副表现早有预料:“热水到了,我可以自己洗。”

“你和老师真的是偶然遇上吗?”

商别意怔了一下,苍白的嘴唇牵出一道笑:“当然不是。”

“……”

商别意努力地支起病体,在床靠上瞑目休息:“你呢?跟了他一路,有想通什么道理吗?”

伙计敲开了门,把热水端送进来,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商别意试探着挣出棉被,双脚在地上找鞋。但他精力实在太差,只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就头晕目眩一般,身体一软又要摔回床上。

商吹玉伸手一拽,默默拉住商别意的手腕,又把温热的毛巾递了过去:

“我只想保护老师,你最好别再打老师的算盘。”

商别意笑了笑:“帮我把阿鹿叫来吧。”

“你们不是反目了吗?他昨天对你可没多客气。”

“他说的吗?”商别意微微有些愕然,接着一笑,“啊,是因为莫少主在吧……阿鹿开始动脑筋了呢。”

商吹玉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起昨晚凤曲的模样。

他看上去痛苦极了。

如果说此前凤曲曾表现出的优柔寡断,都是在认真地权衡和比较,那么昨晚的踌躇,就更像是一种坠入阴谋的迷思。

他像被蛛网捕获的猎物。

可商吹玉眼睁睁看着他明知无益而挣扎,心中倍增的焦急只能演变成又一重炙烤两人的烈火。

“你们到底想把老师怎么样?”

商别意接过毛巾,艰难地擦洗着自己的脸庞:“问到答案,你又能做什么呢?你已经落后那么多了。”

商吹玉暗暗咬紧了牙,一拳擂在桌上。他从小就不爱和商别意、秦鹿二人亲近,因为他们总是满腹思虑的样子,好像时刻都在盘算如何利用别人。

但现在他更痛恨起那个远离了两人的自己。

他原以为只要疏远就能平安。

然而现在看来,他的“平安”只是因为那些人对他没有兴趣,和他的逃避并无关联。

是他太自以为是,真以为偏安一隅就能自保——现在将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他唯一重视的老师。

“回答我。”商吹玉抬起眼睛,双目炯炯,被他直视的商别意怔了一瞬,旋即轻轻笑出了声:

“可是,我凭什么回答你?”

“你,愚蠢、迟钝、傲慢、自负,对我们的大计毫无裨益,唯一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就是等着庆功宴,由你来弹上一曲。

“你对现下的处境一无所知,也完全不去观察不去思考;你的武功更谈不上多么出众,毕竟我们面对的是紫衣侯曲相和那样的高手。”

商别意的脸色异常苍白,说这些话对他而言是巨大的消耗,可在他面前,健康无虞的商吹玉反而弱了一头。

商吹玉从未对这个兄长低过头。

他看不起山庄,所以从不觉得商别意有什么厉害——守护凤仪山庄这种事,在他看来,无非是想守护自己身为嫡长公子的尊荣。

但这一刻商吹玉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在商别意收敛情绪,问出最后一句话后,商吹玉的脸色也彻底归于惨白。

“要保护什么人或者东西,难道是等大难临头才知道拼命的吗?”

商别意问,“那到底是在保护,还是在强迫别人为你感动?”

因为是一直关注着天下变局,和各方势力都有往来的商别意,他才能带着凤曲藏进空山老祖的墓道,从那条小路穿进景云县。

换作是自己,就算有空山老祖代他挡下紫衣侯,他豁出性命,就一定能带着凤曲逃出生天吗?

“去把阿鹿叫来。”商别意疲惫地躺回床上,“我没时间听你在这儿使脾气了。”-

空山老祖的遗体最终交由那位神秘的铁匠带走了。

分别前,两人一齐烧掉了残缺的鸦尸和残蛇。铁匠收拾好老祖的鸳鸯双锏,打量着被染得腥红的土地:“有栖川野彻底得罪了曲相和,怕是有段时间不敢冒头了。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凤曲答:“我想帮师父解掉身上的蛊,所以还是要拿到玉城的信物。”

“你不恨他瞒你这么久?”

“我能理解师父的难处。而且,即使师父把我留在岛上,有心之人依然会找到那里。师父不能只为了我,拿整个且去岛去赌。”

“哈,你还真是善解人意。难怪曲相和不敢对你下杀手。”

凤曲默了默:“他背后的人,也和我是旧识吗?”

铁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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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说:“也许吧。宫闱秘事,哪是我等草民能打听的?你若实在好奇,应该有不少人可以去问吧?”

他说的没错。

当“襄王之子”的身份浮出水面,他的许多疑惑就都有了解答。

有栖川姐弟作为扶桑使者,尤其是有栖川遥,深受皇帝的信重。而在他梦回明城,为了供养小吹玉而去卖画,再偶遇幼年有栖川姐弟的时候——

有栖川遥对有栖川野说,“你主人也喜欢画竹子。”

所以有栖川野叫他“主人”,却不敢让有栖川遥知道他是“主人”。

——这只能说明,有栖川姐弟的主人不是同一个人。

而有栖川遥的主人一直都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襄王之子。

凤曲站起身子,对铁匠深深地一礼。

铁匠同样注视着他,道:“老子武功不济,帮不了你们什么,且自珍重吧。”

晨间的风拂过两人的脸,铁匠最后道一句:“不过,你的武功不如你娘,智谋不如你爹,但……扶摇剑似乎更亲近你。”

凤曲轻轻一笑:“那我真是荣幸。”

林风吹起满地焚尸后的灰烬,飘飘然落在焦红的泥地。仿佛宝剑熔铸时火红的炉火与灰,昨晚淋漓的鲜血就是浇铸的铁水。

扶摇剑栖在鞘中,被凤曲屈指一弹,方才久久嗡鸣起来。

“我会慎重待它的。”

那便是他和铁匠最后的对话。

这边商吹玉好不容易摆脱了阿绫的纠缠,正待出门去找凤曲,便见街道末尾浮起一缕青意,轻飘飘地游来,速度却快得惊人。

谁会在清早的街上使上轻功奔走?

商吹玉眯眼打量,一定神,双腿不自觉地迈了过去:“老师!”

凤曲的外衫脱给了老祖掩面,只穿淡青中衣,更衬得体型消瘦,如两片早秋的落叶,萧萧索索,触目惊心。

见到商吹玉,凤曲勉力挂起一丝笑,开口却问:“秦鹿醒了吗?”

商吹玉原本还有千言万语想说,但见凤曲双目疲态尽显,说话却有的放矢,只好先把自己的担心按下:“醒是醒了,但商别意把他叫去说话,现在不知在聊什么。”

“我去找他们。”

“您昨晚几时走的?休息好了么?我先端些早点过来,吃了再去罢?”

凤曲却只摇了摇头。

商吹玉还想继续说:“老师,你本就连着几天没吃东西,好不容易能吃点热食……”

凤曲转过头来,双眉微垂:“吹玉,我昨晚看到些东西,现在没胃口。你和阿绫先吃吧,好吗?”

商吹玉哑在原地,而凤曲已经蹑足上楼,转眼敲开了商别意的房门。

身后伙计迎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要的早点还端吗?”

商吹玉抿了抿唇:“先等着。”

和商别意对话时的无力感果然不是错觉。

老师似乎已经从蛛网的猎物蜕变成更高一级的狩猎者了。刚才的一瞥,足以让他从那双眼睛里窥见一丝凝练的剑意。

……老师果真没有逃跑-

秦鹿的早餐依然是粥。

凤曲走进房间时,秦鹿就坐在窗边喝粥。白布蒙上的双眼没有朝向凤曲的方向,而是面对窗外,好像正看着什么景物出神。

商别意刚喝过药,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苦味。见到凤曲,商别意笑着先开了口:“画师阁下是为了画来的吗?是要重画一幅?”

凤曲一怔,才想起他作的画早就落在睦丰县,原意是以为结束了考核还能折返去拿,所以没有随身携带。

商别意当然也知道这件事。

凤曲道:“它还未必毁坏了,回头我去找找。”

秦鹿挑眉问:“你不赶紧回且去岛,还要再去一趟睦丰县?”

“我为什么要回且去岛?我要去朝都。”

“诶——别意,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商别意无奈地一笑:“真是冤枉。”接着反问,“凤曲昨晚单独出去了吗?吹玉急得不行,见到你,大概才安心了。”

凤曲顿了片刻,开门见山地答:“是,我出去旁观了老祖和紫衣侯的决战,今早帮老祖收了尸。”

秦鹿握着汤匙的手颤了一下,商别意面上的笑容也随之淡去。

这些变故本在意料之中,但被开口说出,还是难免让人唏嘘。

商别意闭目调整一会儿:“阿鹿,你来解释这些天的事吧。”

秦鹿蹙着眉头关上窗户,似乎在犹豫从哪说起。凤曲倒从两人的配合里看出玄机:“你们果然没有‘反目’。”

——那就从这里说起。

“十方会看似松散,其实不少人都是老八的心腹。比如曹瑜、明雪昭和阿绫,这三人都是老八的人,只是各司其职,不太过问彼此的任务。

“本座和十方会本无干系。不过沈大人死后,本座对他的罪名有些疑心,才找到了和他生前关系亲近的老八,想借老八的势力套出一些内情。”

秦鹿放下粥碗,平静道:“别意,则是本座引荐给老八的帮手。”

商别意接过话头:“为向八门行者表忠,我才参加了盟主大比,最初是想夺得魁首,以证实力,但八门行者私下找到了我,说是情势迫急,他必须向我坦白十方会当下的使命……”

秦鹿站了起来。

随后,凤曲便听他说:“我们,决定弑君。”-

神恩一母八子,母蛊“太常”始终传承在帝王之家。

早前正是为了制约“太常”,子蛊宿主才纷纷远离朝都,归隐山野。如商瑶迁居凤凰峡,倾如故移门且去岛,前朝遗民冒死也要将仅剩的几枚子蛊转移扶桑……

一切都是为了阻止“太常”集齐八子。

只是百年过去,不少子蛊迭转流离,或被杀人取蛊,或是孤身老死,子蛊自行逃逸。

总之,“太常”找到八子的可能越发渺茫,以至大多数人都快忘记了母子齐聚的可怖。

今上便在如此形势下,决定召开盟主大比,广集八方豪杰。

“皇帝已经不满足于普通的帝王权力,他开始肖想如前朝一样,单靠蛊虫就能制霸八方的惬意。如果让他如愿,前朝的惨景就会重演,到那时,必定又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凤曲道:“所以,皇帝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螣蛇’——因为照辈分来论,今上应该是我的堂兄吧?”

“啪”地惊碎,秦鹿史无前例地僵在原地。那是他脸上从没有出现过的表情。

转身时不慎拂落的粥碗碎在地上,就连秦鹿珍惜的衣角都沾上了鱼粥的汤水。

「他认识你。」阿珉下了断言,「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你是‘螣蛇’。」

所以他宁可装作和商别意反目,也要跟上自己的脚步。所以连“追爱”这么蹩脚的借口,秦鹿也能把它说得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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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得。

秦鹿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陪他走到朝都——或者说,从一开始秦鹿就没想让他走到朝都。

“你只是不想让我被皇帝抓走?”

“……”

“九岁前的我,世子殿下就已见过?”

秦鹿猛地弹了起来,他接连退后几步,就连蒙眼的白布都挣得松了几分。但他表现出罕见的坚决,反驳道:“没有。”

这就是凤曲点名要见秦鹿的理由。

他想象不到,一个常年往返于瑶城和朝都之间的瑶城侯世子,怎么会对襄王的儿子一无所知。

然而秦鹿哪怕脸色苍白,也还是坚定地说:“我们从未见过。”

商别意和颜悦色地解释:“阿鹿大部分时间是在瑶城,只有岁末朝拜才会进宫。倘若是不曾在宫宴露面的皇室子弟,阿鹿也不会认识的。”

凤曲问:“我从来没参加过宫宴吗?因为我爹死了,还是因为我是‘螣蛇’?”

秦鹿已经被他问出了一些窘色。

若是以前,凤曲可能看不出来,但他平日对秦鹿的观察现在派上了用场——秦鹿紧绷的唇线、微白的面孔,还有不经意压缓了的呼吸。

都说明着秦鹿此刻的不安。

还是商别意道:“阿鹿,还记得阿绫叮嘱你要喝药的事吗?时辰差不多了。”

凤曲被他引走了注意:“你生病了?”

秦鹿的面色却比先前更急:“只是一些补药,不重要。我去喝了药再回来,你们聊吧。”

说完,他摸上门把,急匆匆地闪了出去。

一向以轻功著称的秦鹿难得让凤曲听出了脚步。

商别意在后长长地吁一口气,开口问:“昨晚,你受了不小的惊吓吧?”

目睹空山老祖和紫衣侯的生死决斗——这种事对别人来说或许是机遇,但对凤曲而言,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陨落,商别意能猜到他的心情。

毕竟这是连方敬远那样的人都会心生怜悯的凤曲。

凤曲转头看他,一时没有答话。

商别意问:“是紫衣侯告诉了你有关襄王的事吗?”

凤曲反问:“你也知道襄王?”

商别意却摇摇头:“最初我完全不知道你的身份,只是吹玉对你关切太过,我才遣人调查。真正知道你是‘螣蛇’,还是八门行者下了定论,我这才从‘螣蛇’猜到或许和襄王有关——仅此而已。”

现在追究谁骗他,谁瞒他,其实意义也不太大。

凤曲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目标:

曲相和将来会登岛和倾五岳厮杀,他只想在那之前杀了曲相和,也为老祖报仇。

似乎是看穿了凤曲的想法,商别意主动道:“我们也想杀了曲相和。”

“……”

“‘神恩’八子,你我和阿鹿占其三,有栖川姐弟和曲相和再占其三。余下的‘太阴’和‘九天’暂未现世,姑且不提。”商别意低声道,“我们一切策略的初衷,都是保住我们三子,截杀另外的三子。”

凤曲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秦鹿也是?”

商别意答:“他的蛊,是沈呈秋沈大人亲手种下。但我也不能理解,沈大人明知‘神恩’的利弊,为何偏偏选中了阿鹿……”

凤曲心中微沉。

他理解了谢昨秋为何对秦鹿总有忌惮,也理解了秦鹿最初为何对沈呈秋避而不谈。

神恩子蛊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沈呈秋偏偏把它种给了自己的得意门生。

秦鹿后来会成为“天权”,会和康戟结盟,甚至会来到他的身边,成为同伴之一——似乎都是因为沈呈秋种下的那一只蛊。

“那秦鹿昨天演那一出戏,是为了……”

商别意撩开垂落的床单,就在他的床下,还残留着几道发黑的血迹。

凤曲不禁捂住了鼻,才意识到房间里散不去的苦臭不仅仅是商别意的药,难怪秦鹿会开了窗户一直通风。

那里是一处尸体躺过的痕迹。

商别意道:“阿鹿的影卫顶替了莫怜远的人,他会告诉莫怜远,商别意同秦鹿翻脸,已经成了一枚弃子。”

“……然后呢?”

“然后莫怜远为了独占带回‘白虎’的功劳,会瞒着曲相和与我接触。我再稍作迎合……随机应变罢了。”

凤曲听得双眼失神,难以想象这样一盘棋居然开始于秦鹿的三言两语。

而商别意彼时还在昏迷,两个人竟然都不用交流,就能心有灵犀地布局至此。

“那、那我能做些什么?”

商别意扬起温柔的笑意,眼眉弯弯:“你是我们当中武功最好的一个,有些事,当然非你不可,只怕要辛苦你了。”

凤曲实在听不出来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假。但商别意冲他笑了,他便认真地回以笑容:“不客气,是我自己愿意做的。”

不想商别意反而怔了片刻。

他的眼中翻涌着莫名的情绪,接着合上双目,疲惫地沉默很久。

“——凤曲,我真的很抱歉。”

第102章虚相迎

要说他完全不怀疑商别意的话吗?

感情上是有些为难,但理智上,他自己的脑子可能更值得怀疑。

阿珉难得地没有泼他冷水,就现状来看,和商别意、秦鹿结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虽然秦鹿的表现也有些耐人寻味。

「你要和他们一起弑君吗?」

“不知道。但听上去现在的皇帝好像不太好。”

「你相信他们?」

凤曲没有回答。

就像他说的那样,今上和他是堂兄弟的关系。

再陌生的族亲,同在深宫,幼年都不可能毫无接触。

但凤曲的确作为堂弟,对“堂兄”没有印象;作为大虞的臣民,久在岛上,他也对皇帝的作为无甚了解。

他很难判断这个皇帝是怎样的人。

阿珉道:「我和皇帝见过一面,印象里是个……」

阿珉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然后说:「是个不太正常的疯子。」

“……好的。”

他都想集齐八子了,也没人指望他能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商吹玉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凤曲从商别意的房间出来。凤曲从阑干向下一望,就能看到商吹玉端坐如钟的守在大堂,听到脚步,立即扬起了头:“老师!”

凤曲摸摸鼻尖,见他吩咐伙计从后厨端出各色早点,俨然是一幅等待已久的样子。

黄金糕、桃片酥、玉米粥……

但凡是凤曲曾经留意过的餐点,都被商吹玉记得清清楚楚,此刻就在桌上等着凤曲动筷。

不等凤曲开口道谢,客栈外先响起一串朗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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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知道夫人在这儿肯定吃不好!这么穷酸的东西,来人来人,赶紧!”

来人正是莫饮剑。

这回商吹玉来不及挡他,莫饮剑一步迈进客栈,身旁的手下就把客栈伙计一概推开。随后,三两个下属簇拥着一个冷汗淋淋的中年男人闯了进来。

莫饮剑道:“夫人,我叫来了景云县最好的厨子!”

然后对后厨的伙计一哼:“把地方腾出来啊,没用的东西。这么敷衍的餐食也配端上桌子?夫人,我连食材都带来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尽管点菜。”

凤曲:“……”

除了商吹玉,周围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被莫饮剑绑来的大厨更是两股战战,好像平地都要摔上几跤,几乎是被十步宗的人架着靠近后厨。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凤曲及时叫住他们。

莫饮剑理所当然地伸手拉他:“夫人客气什么?景云县由我们十步宗保护这么久,我找观湖楼借个厨子,这是他们的荣幸。”

“你说的‘借’是个什么借法?”

“就问他们谁做的饭好,都说是他,就带来咯。”

凤曲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一眼就看到了大厨手腕上捆着的绳索,人家面上惨白一片,走起路来抖如筛糠。

怕成这样,还能做出什么好菜?

要是再发挥失常,只怕莫饮剑这脾气要给人一剑捅了。

凤曲拨开莫饮剑的手:“你们放了他吧。”

莫饮剑果然很不情愿:“为什么?!难道夫人你要吃桌上那堆狗都不吃的——”

凤曲耸了耸眉,顺手端起桌上的玉米粥。

他用汤匙舀了一勺,递近莫饮剑的嘴边:“啊——”

后半句话就被莫饮剑吞了回去。

“一大早就到处跑,我都听到你肚子叫了。”凤曲道,“坐下一起吃吧。”

莫饮剑眨巴一会儿眼睛。

前不久还嘟嘟囔囔说个没完的嘴,现在安安静静地一闭,再张开,便是任由凤曲一勺子送了进去。

丝滑的玉米粥流进喉管,莫饮剑咂了咂唇:“果然不好吃。”

商吹玉:“啧。”

他明白凤曲的心意,趁机帮那位大厨解开绳子,塞了点安慰的碎银便放他走了。

说着不好吃,莫饮剑却紧挨着凤曲坐了下来。

商吹玉几回想要发作,又被凤曲塞上几块糕点堵嘴。

十步宗人都守在莫饮剑的身边,围成一个圈,个个冷面佩剑,杀气腾腾。凤曲竖耳听了几息,吐息平稳、站姿挺拔,的确都是个中高手。

莫饮剑自己或许尚未察觉,但凤曲能感受到这些人时不时扫向二楼的目光。

半晌,莫饮剑填饱了肚子,想起正事:“夫人,下个考点就是千里县,十步宗的主宗就在那里。我爹听说了你的名声,可高兴了,说无论如何也想见你一面!”

凤曲一怔,没想到莫怜远会直接对他开口。

不过莫饮剑紧跟着又嗤一声:“但也不止见你,我们现在不杀商别意了,说要请他一起做客……哎,有什么必要……”

十步宗人轻轻咳嗽一下,莫饮剑回过神来:“反正你就跟我一起回咯,有我在,什么事都不用担心。”

“怎么突然要见我们?”

“很突然吗?你是我的夫人啊。”

“我没答应过吧。”

“哎呀,可是我们明明是那个,那个……两个人的感情都好到能一起看月亮了——”莫饮剑拖长了尾音,耍赖似的靠上凤曲的肩膀。

还没靠上,坐在凤曲对面,恰把莫饮剑夹在中间的商吹玉出手一拽,便把莫饮剑反向拉了过来。

商吹玉慢条斯理地开口:“莫少主总爱说笑。那个词是‘两情相悦’,用得不妥。”

“我哪有说笑!知道你读过书,了不起,好了吧?对了,夫人你知道商别意现在在哪儿吗?听说他被秦鹿的人丢到郊外一处破草堂去了!”

十步宗人的面色都遽然一变,完全没料到自家少主这么坦白。

但不等他们提醒少主,凤曲接过话头,表情毫无异样:“秦鹿有时的玩笑是会过火,昨晚我也说过他,现在已经把别意接回来了。”

莫饮剑道:“噢,他还没死么?”

凤曲斜他一眼,笑着反问:“你盼着他死吗?”

莫饮剑哑了一下,他大概并不知道莫怜远邀请商别意的目的,只是对商别意天然有些恶感。但真被凤曲问到,莫饮剑琢磨一会儿:“他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凤曲便不做声了。

以莫饮剑的城府,莫怜远必定不会对他和盘托出。

那一句问,更像是口直心快的吐槽,或者是旁人叫他问上一句。在凤曲给出回答后,莫饮剑身后的门人就都如释重负一般,好像非常满意商别意尚在人世的答案。

莫饮剑继续说:“说起来,景云县都不下雨,睦丰的雨倒是大得很。哎,阿枝那小鬼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还在睦丰等他爹吗?”

凤曲拿着糕点的手不禁一颤。

他低头咬下一口,借垂落的鬓发挡住眼中情绪:“他有他的主意。”

“可我总觉得最近玉城的气氛不对,是我多心了吗……”

“哪里不对?”

“就是我先前打工那家铺子,老板那几天的态度都怪得很。”

凤曲循声看了过去:“怎么怪了?”

“唔,夫人不知道吗?老板他又不是活人,认真了算,十步宗还算他的生身父母。那些天对我这么豪横,一看就是慕容给他灌输了什么坏话。”

凤曲默默坐正了身体,听他说着,眼眉随之一正:“不是活人?这是什么说法?”

莫饮剑对他毫不隐瞒:“玉城的铸剑师天下闻名,先帝就请过慕容家的一位前辈进宫。但那个前辈不愿自己的手艺从此只在宫里流传,临走前托十步宗做了一只和他形貌肖似的人偶,以师徒相称,继承了他铸剑的技艺。

“——直到两年前,一个自称是前辈儿子的家伙来了玉城,却根本没有学得前辈的技术,只有那只人偶对他毕恭毕敬而已。”

商吹玉道:“你说的那个‘慕容’,就是‘天玑’慕容麟吧?”

原来昨晚和他一起收殓老祖的那位前辈,连活人都不是吗?

当时光线太暗,哪怕点了火,凤曲的心思也都集中在老祖的尸身上,并没有太在意铁匠的身份。

现在听莫饮剑和商吹玉的意思,那个铁匠的立场也有些值得推敲了。

莫饮剑则撇了撇嘴,说:“是咯。慕容麟一不会铸剑,二不是玉城本地的人,结果那皇帝偏要把他塞到玉城观天楼。喏,要不是老祖坐镇,这场考试根本成不了气候。今后要是老祖没了,才有他慕容麟的苦头吃。”

说者无心,听者却已沉了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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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老祖已经殁了,凶手曲相和更是心知肚明。

只听莫饮剑的语气就能猜到,十步宗和“鸦”都对慕容麟这位“天玑”毫不客气,一旦确认空山老祖的死讯,恐怕慕容麟根本压不住局势。

三人正聊着,阿绫从二楼秦鹿的房间走了出来。

她也从秦鹿口中得知了空山老祖和曲相和的决战,此刻面上一片阴翳:“莫少主来得正好,我也有事同你商议。”

莫饮剑应声抬起头:“什么事?你说。”

“你们要往千里县去,队伍里得有四个人。莫少主看我如何?”

莫饮剑还未开口,商吹玉蓦地站了起来。

他还在和秦鹿较量,没想到阿绫会来横生枝节。要他接受莫饮剑和商别意两个外人都已经是卧薪尝胆,现在居然还有可能让他和老师就此分开!

莫饮剑更是火上浇油:“不错啊,夫人你怎么看?”

一双双眼睛就都聚在了凤曲身上。

凤曲刚端起润口的茶,一时间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僵了数息:“等别意转好了,问问他的意见吧。”

阿绫直言道:“他在景云如何能好?上好的药材都在千里县,你们不带上我,路上又由谁来给他调养?”

商吹玉则说:“千里县距此不过一个白天的路程,到了地方,自然能请大夫。”

莫饮剑好整以暇地玩起头发:“本少主倒是想选秦鹿,他和商别意不是翻脸了么?听上去是出好戏啊。”

凤曲默然转开视线:“我们连景云的考题规则都还不知,说不准是别人赢呢?”

莫饮剑含笑哂道:“我们进城以来,连个观天楼的道人都没看到。谁晓得这地方还听不听老祖的规矩?不如直接往千里县走了,这儿离十步宗这么近,我看谁敢拦本少主的车。”

他不知道空山老祖的事,所以能这么轻飘飘的。

但莫饮剑说得不错,凤曲静心思量,越听越觉得在理。

他们一路没见到观天楼的人手,不知道是老祖事先撤去,以便他们逃出曲相和的视野,还是观天楼人都忙着处理睦丰县的乱局。

如果想钻考试的漏子,现在的确是最好的时机。

想到考试,凤曲又有些泄气:“但我们连明城的信物都没拿到。”

莫饮剑讶然看他:“怎么会?”

但他旋即想起了和凤曲一行人的初遇——在那座阴森森的石穴跟前,当时的凤曲鲜血淋漓、骨肉模糊,和怪物也没什么两样。

伤成那样,偃师那小子还让他们去拦追堵截,猜就知道是和偃师有了私怨。

凤曲也摇摇头:“差一点。”

莫饮剑扭头一脸沉思,身后的十步宗人似乎等得急了,不由得碰了碰他的手臂。

莫饮剑如梦初醒,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我去二楼看看商别意吧。”

这个主意提得相当突兀,商吹玉下意识就想阻拦。

可是凤曲竟然没什么异议,反而顺着莫饮剑的话头:“你是该去瞧瞧。”

“老师?”商吹玉蹙眉问,“兄长病体难支,恐怕会扫莫少主的兴致。”

凤曲清了清嗓,见莫饮剑也一样如坐针毡——莫饮剑本来就不是擅长说谎的人,这会儿唯恐凤曲深究下去,所以对他轻易的放过毫不怀疑。

凤曲道:“不会的,我们三人也算一队了,他俩能交上朋友才是好事。”

他都这么说了,商吹玉只得默许。

莫饮剑大松一口气,对两个侍从使了眼色,二人连忙紧跟上他,三个人一齐踏上楼梯。莫饮剑回头对凤曲笑了笑,笑中隐隐有些赧然:“我就和他聊几句而已。”

凤曲对他笑:“好好聊吧。”

如果莫饮剑再多看几眼,说不定也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模一样的羞愧。

三人如一阵风似的卷上二楼,阿绫漫不经心扫去一眼,猜到了什么。凤曲则垂着头,安抚地拍了拍商吹玉:“再借我一件新衣吧。”

商吹玉的神色这才转晴。

凤曲太了解这份不安,商吹玉此时就如彼时的他,一头雾水,一窍不通。倘若在这关头,他还对商吹玉知而不报,以商吹玉的性子更要钻牛角尖去了。

两人便借这个由头上了二楼,推开商吹玉的门。

商吹玉从包袱里取出几件崭新的衣物,又把屏风伸展开来,对凤曲恭恭敬敬地一递:“老师。”

凤曲回了神,解开自己的腰带,中衣随之一落。

他的肩背腰腹都爬满了在未央墓宫留下的伤疤,唯有亲近的同伴见过。

商吹玉隔着薄薄的里衣,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眼睛不由酸涩:“……老师来此一趟,实在受苦了。”

凤曲捧着衣物钻去屏风后边,闻言笑了两声:“我的皮肉一向好得快,九岁那年掉在悬崖下边也是头破血流,看着吓人,两三年就不留痕迹了。”

商吹玉默默地沏茶:“若真能毫无痕迹才好。”

凤曲更衣的动作一顿,紧跟着笑声更响:

“那还是留些痕迹更好,否则像是我不战而逃。”

商吹玉问:“您已决定了吗?”

凤曲自然而然地答:“我觉得,是非做不可。”

商吹玉的眼神便也跟着定了下来。

他似乎想叹气,但收拾好表情,面上露出的只有一抹苦笑。

凤曲隔着屏风看不真切,只看到他朦朦胧胧的背影,转过身去擦拭自己久未动用的弓。半晌,商吹玉开口说:“我相信老师的决定。”

“万一是我选错了路呢?”

商吹玉答:“若有那时,学生万死,愿为老师‘正音’。”

第103章睦丰碑

睦丰县的雨水终于迎来了终结,连日的阴晦散却,一丝天光破开厚云,阴惨惨地照耀下来。

青石板的路面上血水横流,穿黑衣的人们收拾着此方残局,两侧住宅一概闭门,默默等候着来自某人的恩赦。

一道纤瘦削薄的背影立于街首,那里矗了一块石碑,上刻“睦丰”二字。

这是睦丰县传承数百年的界碑,也是当地百姓的骄傲。现在,这块墨黑的石碑被血泼得深红,漆金的字迹都转淡了,腥臭的血味却久散不去。

黑衣人走近了对那道背影一礼:“二师兄,除了那块碑,此地一切好了。”

飞檐高墙上落满乌鸦,男人应声转过身来,一只乌鸦慢悠悠飞到了他的掌心。

“二师兄”半蒙着面:“慕容麒到了吗?”

“墓宫有过开启的痕迹,但没人看到他的踪迹。”

“无妨,”二师兄说,“他会来的。”

接着,他对一旁高举大斧的同门下令:“把这块碑,拆了吧。”

长风穿过街道,或敲或推地拍向一扇扇紧闭的门窗。方才禀明情况的门生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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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这块碑是睦丰县传了十几代的宝贝,万一他们反抗怎么办?”

二师兄的眼神淡淡扫过石碑。

不知是说石碑,还是说几天前触碑而死,极尽惨烈的一双小童,他平静地道:“区区死物,有何忌讳?”

同门便再也没有顾忌了。

然而第一斧劈落下去,第二斧还未到时,街尾突然传出跌跌撞撞的脚步。

一个肥胖浑圆的身影远远地耸来,身后跟着三五个踌躇不前,却不得不露面的衙役。

石碑上绽出一道狰狞的痕,就像伤疤。

圆滚滚的男人近了,他穿着一身体面的乌纱官服,跑得脸色通红,气喘吁吁——正是睦丰县的张县令。

“鸦、鸦大人!”张县令端起双袖,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哎呀,瞧瞧您这真是辛苦,都是县衙怠慢了清扫,竟然惊动了‘鸦’的大人……”

二师兄转过脸去,冷淡的狐眸中有一丝不屑:“张嵘大人有什么事吗?”

“喔!下官刚听说了大人亲临此地,这真是天大的荣幸!是以……在寒舍略备薄宴,想请大人赏光……您以为呢?”

其实在知道来人是两相欢时,张嵘就已经不剩什么侥幸了。

曲相和的九个亲传弟子,他多少都有耳闻。其中最难相处的,莫过于大弟子一刃瑕,和二弟子两相欢。

若说一刃瑕偶尔还有几分憨直,醉心武道,并不过分为难常人,那两相欢就是绝对的——

有病!

不出意料,两相欢别开视线,仿佛未曾见过他的到来。

张嵘咬了咬牙,继续劝说:“这块碑年岁毕竟久了,风霜雨露、刀光剑影都见惯不惊,您何必同它犯倔呢?一块死物呀!它能懂得什么?您看,要不还是别累着咱们的刀斧手,这一个个都是门中精锐,大伙一起到寒舍吃酒,也让下官聆您教诲一二。”

两相欢毫不理会。

刀斧手的斧子还要落下,张嵘已然扑上前去,一面赔笑,一面护住碑上血淋淋的伤疤:“大人是紫衣侯的高足,下官不敢攀扯,只一顿酒,好不好?这碑有什么可砍的呢?又臭又硬,油盐不进……”

张嵘说着说着,笑容不知不觉已经垮成了哭脸。

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话他说过无数,唯独今日,居然觉得刺嘴,只剩一腔悲怆幽怨,酿成恳求的话语:

“大人……这碑砸不得啊!睦丰县数百口人,都是这界碑的子民。从我们祖辈十余代前来到玉城,就和这块界碑同生共死,这是、这是睦丰的血脉啊!”

然而看着两相欢纹丝不动的表情,张嵘的抽泣声又弱了大半。

两相欢反问:“张大人说完了吗?”

这种无能的求饶,只让他觉得难看。

此时,一阵马蹄传了过来,街尾有人纵马疾驰,一路高呼:“张大人!十步宗回信了!”

张嵘双眼一亮,顾不得两相欢还在和他横眉冷眼,囫囵擦去涕泪,迎了过去:“快、快拆开!”

自从空山老祖和紫衣侯大打出手,两个豪杰自是所向披靡,受苦受怕的还不是他们百姓!

那时紫衣侯揪出了两个小孩,张嵘大感不好,连忙写信往十步宗求救——他们睦丰县多年来对十步宗予取予求,连他这个县令都愿意把脸面送给莫少主踹,于情于理,他都希冀着十步宗能大发慈悲,保住他们这一回。

苍天有眼,别让他们走投无路……

那只小小的竹筒,此刻装的已经不是十步宗的回信。

而是张嵘和整座睦丰县的期望。

衙卒小心翼翼拆开了竹筒,兴奋地喊:“大人!是莫宗主的亲笔!”

张嵘更是喜出望外,再次扑回到石碑跟前。

其余衙役也跟着合抱石碑,唯恐刀斧手再落下斧来。

听到“莫宗主”的名号,两相欢果然双眸微暗。

睦丰县的确是受十步宗的荫庇,他再看不上张嵘,但作为小辈,他也不得不给莫怜远一个脸面。

然而,拆信的衙卒并没有如张嵘希望的那样朗读出声。

恰相反,他的笑容在看清了信纸的刹那凝固,紧跟着便如急转的天色一般灰败下去,许久才抬起眼睛,看向张嵘,嘴唇哆嗦地说:

“莫宗主……莫宗主他……”

张嵘面色陡变,急忙接过了信纸。

却见纸上行云流水一行笔迹,好像只是闲来问好的一语:“张贤弟闭门躲雨的日子,正好可以练练书法。愚兄等你。”

他发去的明明是十万火急的求救,收到的却是云淡风轻的寒暄。

这分明是要他听之任之的意思。

张嵘难以置信地松开手指,信纸飘飘然落到地面,又被其他衙役匆忙捡起。

但张嵘已经顾不得体面了,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怎么会呢……我待他们、待十步宗……掏心掏肺,一点尊严不顾……”

几个衙役压不住哭声,抱着张嵘齐齐哭喊起来:“大人,别说了!”

只看他们的脸色,两相欢就能猜到莫怜远的答复了。

十步宗和“鸦”不同,“鸦”的门内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们只做人命的买卖,对于周边县城或者势力的讨好一向是瞧不上的。

但十步宗的外门来者不拒,鱼龙混杂,什么地痞流氓都能混迹其中,打着十步宗的名号肆意行事。这倒怪不得他们,毕竟十步宗宗主也是这样一个流氓而已。

两相欢眼中的不屑更明显了。

把十步宗当成天子供奉,就以为他们真能如天子一般庇护“子民”了?

事实上,睦丰县的界碑也不是非拆不可。

两个十方会小孩溅上的血只是借口,“鸦”决定和石碑为难的真正理由,是睦丰县常年跟在十步宗和空山老祖的屁股后边,多次妨碍了“鸦”的行动。

这次也是如此。

面前这个看着愚蠢的县令张嵘,暗地里不知帮那两个小孩逃了多少次。两相欢早就处死了最初包庇他们的客栈伙计,现在只是推倒一块界碑,作个警告,他觉得自己已是分外仁慈了。

“那么,张大人就依宗主的建议,回府练字……”

两相欢话未说完,却见张嵘颤抖着抬起一双满是恨意的眼睛。

不全是恨意,那双眼睛里有怒、有怕、有恨、有悲。两相欢杀人无数,对这种眼色最熟悉不过,这是将死之人最后的决绝。

但,他何曾说过要张嵘的命?

“大人先前说,要推了这碑,是因为碑上染有外人的血?”

“正是。”

“那,大人与下官都是玉城中人……”

两相欢品出一丝异样,正待开口,眼前的张嵘竟豁地站起了身,推开身边衙役,猛然朝着他们冲撞而来。

两相欢冷喝一声:“拦下他!”

几个门生齐步上前,挡在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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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间,不想张嵘的目标根本不是两相欢,而是那座伤痕累累、已然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界碑。

只见张嵘紧咬牙关奔向了石碑,众人不及回护,听得“砰”地震响。

新鲜的、刺眼的血花盛开于那座老石,刹那间,一切声响都归于死寂。

张嵘犹如失魂的人偶一般仰倒,重伤之际,双目犹睁。他的唇齿间溢出了血沫,夹杂着几句呢喃,在寂静中,重逾千钧,仿佛惊雷:

“现在……总不是……外人了?”

两相欢怔在原地,街坊户宅中陡然爆发出悲怒的控诉。

一扇扇门窗豁然爆开,非人的悲鸣如潮水般涌来。

两相欢看得呆了:“快,把张嵘拉下去!”

门人七手八脚地想要动手,哭得肝肠寸断的衙役却死死压住了张嵘软倒的身体,坚决不许他们靠近。

两相欢眉目微凛,当机立断:“谁敢冒犯,一律斩下!”

多日龟缩,不敢卷进紫衣侯和空山老祖决斗的百姓第一次表现出这等的无畏。亦或者,他们只是隐忍够了,在那一刻彻底明白了十步宗的绝情。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威,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们。

但他们还没打算放弃他们的界碑,他们的县令,他们身为睦丰县人骨子里残余的自尊。

当地人都比不上“鸦”的武功,但胜在人多,冲出屋舍的时候,就如决堤的洪水。

放在平日,这些人之于两相欢就和蚂蚁没什么两样。

可当蚁潮蜂拥,两相欢的面上也爬上一丝郑重。他寒下面色,亲自提起了自己的刀。

刀柄点地如雪落,刃锋纤薄如蝉翼。两相欢周身的杀气也与这把刀凝为一体,寒凉无比,侵人心魄。

一道浑厚的嗓音方从天外遥传而来:“住手!”

可他来得太慢了。

两相欢双眸微狭,一刀劈开了离他最近的一名衙役。

从头骨直贯腰间,鲜血犹如蓦开的昙花,倏地炸开千重花瓣,惨艳得令人无敢逼视。唯有来人眉目一沉,投来一把沉重的古剑,两锋交错,迸出激烈的巨响,将将挡开了两相欢的第二刀。

两相欢这才抬起了眼:“慕容麒。”

对方双手浸血,风尘仆仆,古铜色的面上肌肉微动,似乎对他残忍的行径尤其不齿。

“你看上去更像活人了,”两相欢以刀点地,淡道,“真恶心。”

慕容麒沉默地蹲了下去,脱下外衫,掩住张嵘和惨死的衙役。

在周遭压抑的哭声中,慕容麒闭目片刻:“你要怎样才肯放过这里?”

“是他们包庇十方会在先,那两个小贼临死还给吾师设下迷阵,耽误了‘鸦’的正事。我们不曾连坐活人,只是推一座界碑,以儆效尤,你连这也要管吗?”

“呵,岂敢。”

“那就让开。”两相欢操起长刀,指向了如松柏一般挺拔的慕容麒,“否则连你一起,格杀勿论。”

慕容麒冷冷地笑了一声。

却见他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

两相欢面色骤凝,后槽牙磨了又磨,膝腿还是倏地跪了下去:“拜见……金书玉令!”

见金书玉令,如天子亲临。

大虞建朝百年有余,能得此令的宗族,不过一掌之数。两相欢不敢妄猜是哪位宗亲在此,更不敢揣测这是不是出自天子本尊的圣旨,至少在慕容麒拿出金书玉令的那一刻,他知道,今日让步的只能是他。

大虞的天子毕竟还在御座之上。

所有人都齐刷刷跪了下去,山呼海啸一般:“拜见金书玉令!!”

慕容麒持令道:“两相欢,即刻率你部下撤出睦丰,限时半日,不得有误。”

两相欢咬牙攥紧了拳,低声喝问:“你是从哪里拿到的令牌?”

慕容麒眯起双目:“自然是……从‘天命所归’的那里。”

睦丰县连日的惊乱终于告一段落。

但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仅仅只是“告一段落”-

慕容麒和两相欢之间的战火,尚未烧到百里外的景云县。

驻留景云的人们依旧操心着近在眼前的难题——比如,迈进千里县的队伍的第四人到底要选谁?

黄昏时分,一辆马车静悄悄地驶出了城关,车上插了一面黑红相间的十步宗宗旗,偌大的“莫”字迎风招展。

驾车的少年红衣金冠,神采倨傲,所过之处城门大开,无敢阻拦。

出了景云县,莫饮剑便扭过身体殷勤地讨夸:“夫人,我们出来了!”

凤曲一直倚在窗边待命,唯恐城关难过,他还能立即抽剑撒泼。

这会儿顺利通行,凤曲也大松一口气,把剑抱回怀中,担忧地看了一眼横卧着的商别意。

正午之后,商别意又烧起高热,景云县药材匮乏,阿绫诊断之后,一行人便决定启程。

既然没有观天楼的监督,大家自是全员上车,看着羸弱的商别意,凤曲不由得叹一口气。

现在确实都上车了。

可真到了千里县,除了考试,要担心的事情还更多了。

商吹玉本想出去驾车,但他和莫饮剑向来不睦,凤曲主动钻了出去,和莫饮剑并肩策马。

夕日渐堕,长云如血,照着莫饮剑的一身红衣耀眼非凡。

凤曲坐稳身子,闲问道:“你上午和别意聊了什么?”

莫饮剑犹豫了一瞬,对他倒是毫无保留:“其实没什么要紧。就是我爹特别想和他见上一面,聊些公事。我猜,是想联合凤仪山庄讨伐‘鸦’之类的吧?那些我不太懂。”

凤曲相信他是真的知道不多,正因为此,他才忍不住向莫饮剑发问。

“你们和‘鸦’真的矛盾很深呢。”

“自从我懂事,就看不惯那群货色。一个个都眼高于顶,和他们的老大一副德行,却也没见个个都有那么厉害的功夫。”

“紫衣侯的确厉害,有他在,你们真的能占上风吗?”

“嗯……”莫饮剑道,“我爹凡事喜欢瞒着我,但……我私下里其实听到过一些说法,夫人想听吗?”

凤曲怔了一怔,下意识问:“什么?”

莫饮剑说:“阿枝那小鬼虽然胡咧咧的,但有些鬼话其实让他说准了。就在玉城境内,是真有一座稀世的矿山,按理说是该交给朝廷,可玉城的环境嘛……”

他对玉城倒是有些自觉的。

凤曲也能猜到他的意思,玉城大片连着边境,又是众多流犯的终点,本就鱼龙混杂。

即使让矿山名义上属于朝廷,当地的官员兵力也未必能防住盗采的贼人。

“前几十年都是这样得过且过,不过现在的小皇帝算是回过神了。”莫饮剑继续说,“先帝在的时候,是让老祖、十步宗和‘鸦’三家分治。但如今老祖岁数大了,又不建宗立门,等他不在了,他那部分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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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算呢?

“所以,今上可能私下里给两个宗门颁了密旨,许是交代他们办什么事……哎呀,那都是我猜的,只是我爹对商别意实在热诚,可能凤仪山庄也知道一些吧。”

凤曲听得动容:“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莫饮剑嘻地一笑:“左右都是我猜的,又不保真。再说,是说给你一个人听,夫人日后也要进十步宗的门,又不是外人,只要你想听,我还有说不完的趣事和你说。”

“万一你真猜准了呢?”

“哼哼,那本少主可真不错,是时候叫老爹让位咯!”

少年笑嘻嘻地扬起鞭子,一抽,仿佛搅动了天边垂云,马车于官道上驰若流风,掣如奔电。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千里县十步宗。

莫饮剑的侍从已经快马加鞭赶去禀报,莫饮剑则欣然邀请了他们一起到十步宗落榻休整。

既是为了商别意的身体,十步宗内条件当然最好,同时也为……

“你肯定会喜欢十步宗的,那儿是比凤仪山庄还要气派无数倍的地方!”莫饮剑伸展双臂,兴奋地比划着说,“而且我已经叮嘱过,叫他们设下最隆重的宴席,因为我要带去的是十步宗未来的少夫人!!”

凤曲犹不死心:“但我真的不可能做什么夫人。”

莫饮剑嗷地一嗓子扭过头去:“啊,好大的月亮!”

“……”

车内又传来阿绫冷冰冰的命令:“不要闲聊,专心驾车。”

姐姐,你们学医的都这样不近人情吗?

莫饮剑眼见就要嘀咕,凤曲伸手把他脑袋按了下去,自己拖长尾音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是,遵命——”

这趟行程才终于静了下来,只剩穿梭在夜色里的风和马车。

遥远的夜幕中星月交辉,云高风缓,近看荫浓碧暗,萤火相逐。凤曲的一身丝衣迎风飘摇,偶一扬眼,却看见天云低垂与苍地相连处,倏忽间掠过了一尾星子。

星光坠下了云,仿佛流火衰微,只是刹那的一瞥。

但它长曳的余光引动了空中冰轮,圆月东升,凌云的光华倾泻如雨。

蝉鸣起伏间,凤曲忽而开口:“是啊,好大的月亮。”

包括空山老祖在内的、无数的残星都已烧尽了。

又或者,正是这些烧尽的星被风吹成了不灭的月,高悬于天,静静旁观着身后的结局-

一只通体青翠,颅顶金红的雀儿飞掠众城,灿金的喙发出婉转的鸣叫,抖一抖翅,穿进了玉城千里县的城关。

县城中心矗立着一座高逾百尺、朱漆金雕的楼。

花窗半掩,人影绰约。月照下的楼身投落奇长的影,仿佛一只巨手,笼罩着偌大的千里县城。

雀儿便如自投罗网的猎物,一扑翅,飞入了那扇窗户。

窗内女眷亭亭而立,素手擎雀,翻覆间取出了雀足绑缚的一只朱筒。

“是睦丰县来的信。”

一只手搭上她纤薄的肩膀,男人走将过来,接过了信。

展读后,二人相视一眼,女人烟眉微蹙:“慕容麒的手中竟然会有金书玉令?”

男人啧一声道:“区区金书玉令,待此事罢了,老子也找皇帝小儿讨一个就是了。”

女人以指按住他的嘴唇,嗔者道:“孩子就要归家了,你还说这些诨语。快改回去。”

“是,是。”男人无奈地改口,“本宗主去找皇帝讨一个。”

“能拿到金书玉令的宗族,无不是拜王封侯的名门,岂是你为皇帝做一两件杂事就能讨到?”

“有这么难?那就让皇帝也给我们莫家封个侯爷当当!——玉城侯,怎么样?”

“……你啊,净会胡言。”

男人哈哈大笑,搂过爱妻抚慰似的吻了吻额头:“饮剑小子快回来了,夫人却这样愁眉不展,叫他见了又得和我这个当爹的吵闹。”

夫人道:“你要我怎么安心?他的事正传得满城风雨,如今人人都等着看笑话。你们父子现眼也就罢了,这回还牵扯上且去岛首徒,要不是人家宽宏——”

她越说越急,柳眉拧成小小的锁。

莫怜远跟着她煞有介事地凝起表情:“满城风雨是什么意思?最近千里县有下雨吗?”

“……”

夫人被他惹得发笑:“懒得教你。等那位少侠找上门了,你才晓得你儿子闯了多大的祸事。”

“能有什么祸事?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配我儿子还算抬举他了。不过小子喜欢,收了就收了,我看谁敢嚼舌根。”

“你说得轻巧。人家倾少侠分明是男儿,你儿子一口一个求娶,分明是折辱人家。再者讲,那是倾岛主的高足,都说他的生母该是小剑仙……”

“小剑仙怎么了?等我当上玉城侯,我儿子就是世子,让他做世子妃,这也折辱啦?”

这才是夫人想问的问题。

她斜去眼神,问:“你究竟和天子做了什么打算?竟然连‘玉城侯’也敢说出口来,这可是大不敬。”

一直笑眯眯的莫怜远却不答了。

半晌,他才执起夫人的手:“夜里凉了,你想看的星星也该累了,我们回府吧。”

夫人应了一声,临走却忧心忡忡地回望天幕:“这天象险之又险,老祖之死,又让玉城乱了许多。”

“不妨事、不妨事。”莫怜远道,“乱世才生英雄,你且信你夫君就好。”

第104章道之问

星野将尽,天色朦亮。千里县位于玉城的中心地带,有十步宗主宗坐镇,城池远比周边县城更要气派。

玉带一般的护城河绕城三匝,波光粼粼,遥映天日。城墙内人群熙攘,喧闹沸天。时近七夕,更是悬灯结彩,金桂灿灿,江湖上的诡谲风云对此毫无侵扰,这里有的,只是满市的巧果彩线,车水马龙。

凤曲一行人初临千里县,马车上的十步宗宗旗迎风招展。

守卫倏地吹出一声马哨,立即叫停了其他通行的车马。宽阔的大道只供他们策马行进,城中百姓纷纷举目望来,或期待、或敬畏、或恭顺地看向马车。

十步宗车驾所过之处,人群避让,恭谨不敢侧目。

莫饮剑驱车绕过数道街景,凤曲被这繁华的县城引走了注意,一时目不暇给。等车停下,眼前已是巍峨气派、通体玄黑的一座门府。

两根通天似的暗朱门柱擎起拱匾,玄青色的玉石铺垫成阶,九级之上,便是漆金列翠、银灯高悬的十步宗大门。富丽璀璨,不可逼视。

两队身着一色制服的壮汉齐步从宗内迈出,在门前并成一排,唰地跪下:“恭迎少主!!”

这些门人个个膀大腰圆、气势雄浑,等莫饮剑抬了抬手,其中一人径直跪到了车驾一旁,虔诚地伏下身去。

莫饮剑踩着他弓起的后背下了车,气派得仿佛天子贵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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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曲看得瞠目结舌,又见莫饮剑转回身,殷勤地对他招呼:“夫人,你也快来!”

阿绫和商吹玉先后从车内探出身子,看到这副仪仗都不禁蹙眉。

凤曲正想下车,却见又一名壮汉同样跪到了他的脚下。

“不用不用……”凤曲下意识想要拒绝,对方却不肯抬首,只说:“请少侠落脚!”

凤曲一下子僵在原地,进退不能。

还是商吹玉脚下一蹬,趁着十步宗人都没留意,先一步运了轻功飘坠落地,再递出手腕,凤曲搭上了借一回力,才算越过伏跪的门生,自行落到了地上。

“车上还有病患,”商吹玉道,“那才是该你们卖力的地方。”

几个门人相视一眼,见莫饮剑跟着点头,才蜂拥而上帮忙搬运昏睡的商别意。

早就候在宗外的小厮一见莫饮剑便笑逐颜开,碎步迎了上来接过他随身的包袱和束天剑:“少主回来了!宗主和夫人可盼您好久了。还有几位贵客,宗内也已备好客席,静候多时了,请随小的来!”

莫饮剑皱起眉头,不悦地问:“客席?你们怎么安排的住处?这是未来的少主夫人,至少也要安排到我院子里的偏阁吧?”

小厮赔笑道:“住处都是夫人亲自安排的。”

莫饮剑哼一声,拔腿就走:“我亲自去找娘说。”说着,他的眼珠一转,定在凤曲身上,立即伸手去拽,“夫人和我一起吧!”

凤曲刚张了张嘴,身后又是一股拉力,秦鹿皮笑肉不笑地站在后边,手指如钳揪住了他的衣角:“夫君,登门做客,我们该先拜访莫宗主才是啊。”

商吹玉的手也压住了凤曲的另一半肩膀:“老师连夜驾车,多有辛劳,拜访前该先休整片刻,稍整仪容更好。”

凤曲:“……”

四个男人便在门外僵持起来。

除了凤曲,三人面上或假笑、或怒目,仿佛随时都要发作。

一只素手从几人中间插了进来,拨开几张臭脸,阿绫率先迈过了门槛:“碍手碍脚的,别挡路,病人先走。”

等阿绫和抬着商别意的壮汉都进入宗门,凤曲清了清嗓:“吹玉说得在理,我们先去整理一下,然后一起谢过莫宗主的招待再说吧?”

三人相视而默,莫饮剑不情愿道:“好吧!那先见了我爹,再见我娘,反正都是要见的,早晚都无所谓。”

步入宗内,小厮引过穿堂的正道,穿去后院,两名美婢便迎上前来,各在左右引路。

莫饮剑和他们并非同路,分开时依依惜别,几乎要被商吹玉的眼刀碎尸万段。好歹摆脱了莫饮剑,三人信步院庭,桂香扑鼻,秦鹿忽然发问:“请教两位妹妹,你们十步宗一直都这么气派吗?”

他还身着女装,两个婢女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含笑答:“我们十步宗既是玉城之首,自然是有诸多讲究。”

“是吗?从前只是听说,今日亲眼得见,果真不凡。”

“此处还只是宗门一角,千里县内还有四宜楼、濯缨阁,县外更有水木明瑟十二台,都是我们宗门的产业。”

秦鹿笑着点头:“这些名字真是风雅,宗主好文采。”

婢女不无得意地扬起笑容,道:“这都是夫人取的,我们夫人曾经是幽州有名的才女。”

聊到这里,二婢停下脚步,露出一座繁花拥趸的幽深小径:“内里另有侍人引路,三位贵客请进吧。”-

不知道秦鹿和商吹玉是什么想法,但凤曲着实有些感慨了。

十步宗的奢华和凤仪山庄、群玉台又不相同。

若说另外二者的奢靡是让你不经意瞥见一个角落,发现那里随意丢落着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宝珠,那十步宗就是金子雕完了楼,美玉再砌成窗,一切惹眼的事物都在惹眼的地方出现,让人眼花缭乱,都不知道该先赞美哪一个。

反正,就是很有钱。

群玉台的主人,凤仪山庄的公子,十步宗的少主——和无家可归的他,上哪能找到这么幽默的搭配。

阿珉出言安慰:「襄王行宫也很有名。」

凤曲振作精神:“修得很好吗?”

「是被先帝没收了,所以很有名。」

“……好的。”

和凤曲预想的客房不同,十步宗特意清理出了一座院落作为他们休整的居所。甫一走进,前来伺候的竟是几只训练有素的人偶。

这似乎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安心生活,以证十步宗并不会窃听他们的交流。

三人相视一眼,商吹玉率先打破沉默:“莫怜远的夫人,就是幽州前知府的孔氏千金吗?”

秦鹿微微颔首:“孔夫人年轻时的才名遍传大虞,大家原本都以为她会考个功名傍身。”

“难怪十步宗近几年尤其猖獗,‘鸦’也显得被动很多。”

“你怀疑是孔夫人在暗中出谋划策?”

“那对父子不像有脑子的人。”

凤曲咳嗽两声,打断了两人的议论:“我们等会儿再见?”

就算这些人偶不会传递他们的闲话,在别人家里咬耳朵也有点太刺激了。

商、秦二人本就只是闲聊,顺着他的话头结束了对话,三人各寻一间空房休整。凤曲再推门时,秦鹿仍是女子装束,浅碧色的裙摆曳地,飘落的银杏叶缀在了他的胸怀和发间。

他半垂着头,看上去心思深重,鎏金似的眼眸都比往日暗沉许多。染黑的长发有些褪色,略显斑驳,却更加地引人注目。

自从凤曲问过自己的身世,秦鹿就颇为刻意地躲避着他。

凤曲看了片刻,上前和他并肩而立:“别意那边真的没问题吗?”

秦鹿回过神来,绕着发丝的手指缓缓松开:“他想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你应该也有察觉吧?”

“我想不到别意这么拼命的理由。”

“小凤儿不是也加入我们了吗?你是什么理由?”

“我不知道。”凤曲顿了顿,“可能是希望我能做点什么,让未来遭遇不幸的人变少一点。”

秦鹿怔忡半晌,而后一哂:“我以为你是想查明儿时的旧事,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凤曲耸了耸眉,想问他究竟对自己的儿时有无了解,几个人偶却恰好蹑足前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商吹玉也更衣完毕,回到队列当中,人偶道:“宗主已在拂衣楼等候多时。”

接着便领着三人沿径而去-

拂衣楼坐落在十步宗的中央,高逾百尺,堂皇无匹,是宗主会见外客的地方。

莫饮剑在楼外等了很久,终于等来凤曲一行人。

“夫人!”他喊,“快来快来,我爹我娘都在这儿呢,等好久了!”

一边说着,莫饮剑快步过来搀上了凤曲的胳膊,全然不顾商吹玉敌视的目光,拖着人掠上台阶,一溜烟儿奔进了拂衣楼。

昂贵的丝毯从大门处铺到目之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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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尽头,两侧傲立着数名长辈模样的十步宗人。

高座之上,就如莫饮剑说的那样,两道人影相依而坐,远远地投来打量的视线。被这样的目光俯视,饶是凤曲心头也泛起一丝异样的恭谨。

他谦逊地抱拳深礼:“拜见莫宗主、宗主夫人,和诸位前辈。晚辈冒昧叨扰贵地,多蒙前辈照拂,实在感激不尽。”

随后赶到的秦鹿和商吹玉也如他一样行了礼。

莫饮剑对座上人道:“喏,这就是儿子瞧上的夫人了,叫凤曲,是且去岛倾岛主的首徒。另外两个是瑶城来的。”

两侧前辈之一捋了捋胡须:“少主,婚姻大事不容儿戏,既然回到宗里,你也该有点规矩。”

“本少主哪里儿戏了?苍伯伯,你不知道凤曲有多厉害。他的剑法比我还好,长相出身也是无可挑剔,我不娶这样的人,还要娶谁?”

“婚娶之事不是这样论的……”

“那要怎么论?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怎么论就怎么论。”

凤曲听得汗颜,却不便插/入莫饮剑和长辈的对话,还是座上的莫怜远突然一拍扶手,不顾众人诧异的反应,捧腹大笑道:“小子出门几天,脾气又有长进啊!”

莫饮剑这才收敛了一点:“我说的全是真心话。”

莫怜远一边大笑,一边却支腮眺向了凤曲,问:“姓倾的小子,本宗主不止一次听到你的名字了。听说,你在瑶城救下凤仪山庄的大儿子,去宣州解除了当地瘟疫,到了明城,还给偃师家搅和得极其狼狈,让‘玉衡’不惜亲自写信,也要请我铲除了你……”

凤曲不觉抖了抖。

偃师玦……居然有这么恨吗?

“‘天权’、‘摇光’、‘玉衡’、八门行者、空山老祖……和紫衣侯,惦记着你的人有这么多。”莫怜远一一数着,啧啧道,“现在还加上了我这逆子。”

莫饮剑自豪极了:“不愧是我看上的夫人!”

凤曲:“……”

少主你清醒点啊大多数人惦记我都没好事啊!!

但不等他谦虚几句,莫怜远的笑声越来越响,豪放粗犷的长笑贯彻高楼,好似即将掀了这座楼顶。

凤曲心思微沉,刹那凝了表情静神闭息,双手分别拉住了秦鹿和商吹玉,下意识地便向二人渡去内力。两侧长老也察觉到宗主意图,神色遽变,纷纷运起内功自保。

声浪一重重杀向了座下众人,无尽地回荡在封闭的楼中。

层层叠叠的回音仿佛密集的刀剑,每一式都密不透风,裹挟着强者特有的压迫。

莫怜远,群英榜上第六,在老祖之后,康戟之前。

这位坐镇玉城千里县多年,势力强横足以和朝廷分庭抗礼,令曲相和都倍感头痛的前辈,其声其形俱显豪爽,其言其行皆成杀招。

功力深厚的长老们强撑片刻便倒作一团,年轻的几人更如巨浪孤舟,羸弱可怜,不堪一击。

被莫怜远针对最狠的凤曲尤其能感受到这道澎湃汹涌的杀气和压力,虽然脚下纹丝未动,他的喉口却已涌起一股腥甜。

「退。」

阿珉的话音落下,凤曲的手却只是一抖。

二人在须臾间又有了分歧,阿珉的声色骤然冷厉:「你扛不住的。」

凤曲顶着莫大的痛苦回答:“底蕴如此,换了你照样难捱。”

他总不能对莫怜远拔剑。

至少现在不能。

「蠢货,谁说非要拔剑了?」

“……你是说?”

凤曲的眼睛忽然亮了。

不等阿珉挤下他,单薄的少年身体已然挺直肩背,先前温润亲切的眼神转为隐忍的坚定。

扶摇剑在鞘中不安地躁鸣,凤曲抬手压住了它,头颅也随之扬起。

莫怜远的眼眸缓缓眯了起来。

莫饮剑同样被他的声功折磨得抬不起头,堪堪找到一丝破绽,嘶声抗议:“爹!你干嘛又发疯啊?!”

他手忙脚乱地转回头,想要护住自己心心念念的夫人。

可是“夫人”大出意料地拂开了他挥舞的手,雪衣青纱无风自动,乌发如雾,莫饮剑对上那双明澈透亮的眼睛,心下止不住地一颤。

在莫怜远磅礴的内力之下,一道坚韧如蒲草的锐意生长出来。

它丝毫不屈于恐怖的威压,反而以此为食一般,越是强悍的压迫,它便越发恣意地侵吞四周,将己身惊人的生命力蔓延开来。

凤曲的手掌朝天一翻,一道掌风倏地杀出。

莫饮剑心惊不已:“等等,夫人——”

这是要杀他爹?还是要以长老们的性命作威胁?不管是哪个角度,都不是一件好事啊!

——然而,掌风不曾攻向他以为的任何人。

梁上的一盏悬灯啪地坠落,琉璃猝碎的巨响瞬间盖过了回荡的长笑。

莫怜远的笑也跟着停了下来。

那道掌风不止击落了灯,还震开了封闭的门窗,此刻西风肆入,初秋的凉意染上了所有人的后背。

凤曲立于殿中,额汗淋漓,却不卑不亢:“今日风有些大了,但愿没有惊到各位前辈。”

“……”

跌坐一地的长老面色尽白,看向少年的目光由轻蔑转向敬畏。

能扛住宗主的内力已是不易,更别提一人护住同伴,还要分神想出这样体面的破局之法——此子一路走来的名望,果然都不是空穴来风。

莫饮剑呆呆地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什么,惊喜地蹦了起来:“爹!娘!你们看,我就说他是最好的吧!!”

商吹玉暗暗回握住凤曲的手。

他的脸色也是一片惨白,但比起凤曲又要轻松些许。凤曲则悄然拍了拍他的手背,两人这才松开了手。

秦鹿则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站近了凤曲身后。

莫怜远直面大门豁开吹入的冷风,静默片刻,再次大笑起来:“不错、不错,难怪谢天朗要拿命保你!老子就喜欢机灵的小孩,你,很不错!”

提到空山老祖,凤曲的表情又不免一滞。

他没料到消息能传得这么快,只是前后脚的功夫,莫怜远竟然就已经知道了老祖的死讯。

似乎看出他的犹疑,一直安静旁观的宗主夫人终于开了金口:“有少年英雄如此,老祖泉下有知,也不至抱憾。昨夜星落,俄而月升,天道有常,如此而已。”

——那就是商吹玉和秦鹿口中的“孔夫人”。

夫妇二人坐得其实颇远,不仔细看,孔夫人便如一团朦胧的月白光雾,静静依偎在莫怜远的身边。两人好似黑山白云,相互吞吐,彼此环护。

但她一开口,清冷的声线便如空山晚钟,和莫怜远的粗犷天差地别,整个人都显得轻盈雅致,令人神魂俱清。

莫饮剑品出了不对:“娘,你在说什么?老祖怎么了?”

孔夫人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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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道:“前夜老祖与紫衣侯相约决斗,便在景云县郊……殁了。”

莫饮剑错愕地睁大了眼,一脸的难以置信:“老祖?前夜?景云县?那晚我也在景云县,我怎么没听说过?他们、他们虽然不睦,可怎么到了决一死战的地步……”

说着说着,莫饮剑扭头看向了凤曲。

凤曲低着头,面上一片悲色,莫饮剑便醍醐灌顶:“夫人也知道?!”

“活也好,死也罢,都是谢天朗自找的,怪不得别人。不过,说来也是他自己太弱,没那本事,还要和曲相和作对。”

凤曲的头垂得更低了。

莫饮剑问:“他怎么作对了?”

莫怜远笑了笑:“你管他呢?反正就算曲相和找到十步宗的头上,你爹也有一万个法子叫他滚蛋。”

凤曲颤了颤嘴唇,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低声道:“晚辈多谢宗主……”

莫饮剑却咬牙切齿地道:“爹,我们得帮老祖报仇啊!”

莫怜远的面皮抽了抽:“你说什么?”

莫饮剑:“我说老祖好歹教养过我,我要帮老祖报仇!”

“你?找曲相和?报仇?”莫怜远噗地乐开了,“夫人,你听到没有?这小子刚才说了什么?他好大的本事,他要打曲相和!”

孔夫人无奈地拍开了他的脸:“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莫怜远才收拾表情,清一清嗓:“那就先这样吧!啊,夫人还有没有想交代的?”

凤曲原本都已松一口气了,却听孔夫人柔声说道:

“不知倾少侠有无闲余,与妾身小叙片刻。”

凤曲刚吐出的气又吸了回去:“……我?”

身后秦鹿和商吹玉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孔夫人含笑道:“是,还请倾少侠移步□□,妾身已嘱人备了薄茶相候。”-

从礼数来论,这是天大的不妥。

但莫怜远都不反对,孔夫人又是长辈,凤曲瞪直了眼睛,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能忐忑不安地独自绕去花庭。

其他人当然想要陪同,但连莫饮剑都被孔夫人笑着推拒回去,秦鹿和商吹玉也是可想而知。

庭中花叶深深、草木葳蕤,一座四方亭里布了石桌石椅。

双人茶盏备在桌上,凤曲到时,孔夫人已在座上等待,提前屏退了侍人,对他盈盈一笑:“少侠请坐。”

凤曲捏一把汗,缓缓坐下了:“晚辈来得匆忙,不曾准备访礼……”

孔夫人失笑摇头:“少侠不必这样拘谨。”

话虽如此,现在看清了孔夫人的仪容,凤曲不禁坐得更直了。

眼前的孔夫人无疑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美人,眼眉极尽清丽,蛾眉烟目,如噙秋波。

若非亲眼看到了活蹦乱跳的莫饮剑,只看孔夫人的气韵,凤曲绝对不敢相信她的儿子都已经十五岁。

察觉到凤曲的打量,孔夫人微微抬眼,美目中笑意浅浅:“在想我看上去很年轻吗?”

凤曲赧然收回了目光:“晚辈冒犯了,但夫人的确……气色极佳。”

“我是十七岁生下了饮剑,的确比令慈生育要早。”

“十七岁……诶?”

凤曲睁大眼睛:“您说我娘?”

孔夫人笑道:“小剑仙遍访江湖,处处都有她的传说,我与她生而同代,有过一面之缘不是情理之中么?”

“不不,我娘……”

“此地没有外人,我知道你是倾九洲的儿子,也不会和旁人闲话。”

“谢谢您。”凤曲愧然垂目,“我对父母了无印象,所以鲜少和人提及他们。”

孔夫人的目中多了一丝怜爱,叹道:“你娘是天妒英才,这些年,你受苦了。”

“承蒙夫人关心,不过有师父庇护,我也不算很难。不过,敢问夫人和家母的‘一面之缘’是指……?”

“早年我在闺中有些薄名,遭了贼人觊觎。恰逢令慈游至幽州,仗义出手,救我于危难之际。也是那晚,教我习得了‘江湖’之义。”

孔夫人说着,眼波微渺:“不过,令慈……九洲虽是我的引路之师,于某些地方,我们还是有所分歧。后来她离开了幽州继续闯荡,我却再也放不下这片武林,随后又邂逅宗主……便有了饮剑。”

凤曲听得大为震惊。

官家千金配江湖莽夫,本就令人咋舌,更别提还是孔夫人这样素有才名的小姐。现在听来,才知道还有他娘横插一脚的机缘。

凤曲弱声问:“您说和我娘有所分歧……”

“其实,便如你和饮剑的分歧一般。”孔夫人的眼神定在了那串铜钱耳挂上,她的笑意也变得更加温柔,“我们争论的,正是我们的道义。”

孔夫人不愧为昔日远近闻名的才女,在她简洁的描述中,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女形象跃然纸上。凤曲只听她三言两语的勾勒,“倾九洲”的形象却前所未有地变得鲜活。

包括倾五岳在内,大家口中的倾九洲和千千万万的高手没什么两样,只是武功尤其的强,脾气尤其的坏。

但经过孔夫人的口述,倾九洲便摆脱了那个单薄的印象。

“她有许多次的不得志,许多次的不如意。她走在江湖上,见一桩不平就拔一次剑,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被她救下。有逆子弑父,她杀子救下老父,遭到老父记恨;有商女寻郎,被人哄骗,她好心劝解,反而受尽谩骂。”

孔夫人苦笑着喝一口茶,眺目天际,叹息说:“叫人不敢想象,这样的赤子之心,若非武功盖世,要如何在这世道生存。”

凤曲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这是他初次听说倾九洲受过的委屈,对方还是自称和倾九洲颇有分歧的长辈。

孔夫人又叹一声:“最后一次争吵,是我求她留在幽州,我的父亲在幽州任官,即使叫我成婚,也不会离开幽州。有我庇护,她就不至于太难……然而,她执意要走,说大虞除了幽州还有许多的不公不义,她若逗留一处,会耽误了其他地方的游历。”

“……”

孔夫人道:“我想,单是尽己之力,守得一地太平,我也就无愧于心,无愧道义了。但她似乎不这么想。即便她不在了,这件事我还是耿耿于怀。”

所以孔夫人会选择嫁给莫怜远。

嫁到外人眼中最荒僻、最残酷的玉城,然后借十步宗的名义,建立起她心目中太平繁华的桃花源——千里县。

不论对外如何作恶多端,却不可否认,十步宗内里的秩序相当严谨,而且广积财富,顺遂安乐。

这是孔夫人贯彻的道义。

而死在无名崖底,至今不明缘由的倾九洲,想来也是一样耗尽一生来秉行自己的侠义。

微风拂过,凤曲的耳挂琳琅作响。

孔夫人端详着他,忽然莞尔:“饮剑是我的儿子,和我一样,他也只想守护十步宗的同门。想必落在倾少侠的眼中,多少会嫌他狭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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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曲面上一红,连忙摇头:“他是少主,与游侠不同。”

孔夫人却跟着摇了摇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虽然残忍,但就是现实。这是我与九洲,兴许也是你与饮剑,我们的道义无谓对错,只是南辕北辙,各有天意。”

她独自品着茶水,默默拭去了眼角的泪光,“……九洲走得太早,使我不曾见到那条道路的未来。倘若少侠和她是一样的念想,便走下去,叫我、叫天下人都看看‘侠’之道吧。”

凤曲不禁握上了扶摇剑。

他的“侠”之道——

在登陆海内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所以,是从你娘那里继承的‘好管闲事’吗?」

“……抱歉,也是你娘。”

第105章七夕变

药炉里沸着新煎的汤药,缕缕药烟随风飘逸。到了时辰,一名婢女盛出汤药,莲步移向贵客落脚的偏院。

少主带回的客人里,唯独这一位病得厉害,独自栖在一间荒远的客房。

他的同伴里除了医师,就只有青色衣衫的剑客每日来看,少主和其他人都没什么在乎的意思。

婢女们私下也会议论过几人的身份。

什么且去岛的首徒、凤仪山庄的公子、瑶城名门的贵女……

可病成现在这样,可见和凡人也没什么不同。

婢女端着药走进院中,便从虚掩的门扉里听到商别意压不下的咳嗽。

阿绫出门接过了药,婢女一礼,正待离开,转头却撞上了一道魁梧高大的身影。这位不速之客背负双手,大步流星迈进庭院,甫一露面,阿绫和婢女都是一怔。

婢女礼道:“宗主大人。”

阿绫的眉心蹙了片刻,也颔首致礼:“莫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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