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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病秧子到底有何神通,就算是凤仪山庄的公子,可也值得宗主亲自来见吗?

这却不是一介婢女可以深究的问题,她在莫怜远的目光下匆匆离开,不多时,便听到身后犹豫的脚步,阿绫百般不愿,但还是和她一样走出了庭院。

看来,宗主只想和那位公子单独谈话。

婢女满腹好奇,低头思忖着,浑然未觉面前投下了一片阴翳。

她猛地撞上一面温热,对方的双手扶住了她,清朗的嗓音便在头顶响起:“姑娘当心。你刚给我的朋友送了药去吗?谢谢你。”

婢女急忙行礼:“送药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少侠不必介怀。但是奴婢方才走神,惊到少侠了。”

阿绫随后跟来,也看到了正要拜访商别意的凤曲:“现在莫宗主在,你等会儿再去吧。”

“莫宗主?”凤曲一边松开婢女,右手不觉握紧了扶摇剑柄。

半晌,他却没有如婢女猜测的那样径自闯进去,而是默默转身:“那我先去练剑,之后再来。”-

从商别意的角度,恰好能看见斜对面浑浊的铜镜上半张瘦削的、凹陷的脸颊。

镜子里的人已经近乎衰竭,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商别意无比庆幸自己没有留在瑶城,否则这样苟延残喘的模样落到父母眼中,他不敢想象凤仪山庄又会陷入何等的慌乱。

而且,要他以如此丑陋的样子和亲人道别的话,实在是比死亡本身更为可怕的事。

房门传来了响声,和其他人小心翼翼的动作不同,这次的客人粗枝大叶,脚步响亮。

商别意瞑目休整片刻,再睁眼时,镜中的倒影依然是平日那副运筹帷幄的神情。

莫怜远单手端着药,放在了商别意的床头。

床上的人即使病重,仍旧将仪容整理得一丝不苟,这种表面功夫正是莫怜远最厌烦的,但想到对方是凤仪山庄的大公子,莫怜远嗤笑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这些有点年份的门派宗族,都是差不多的自命清高。

莫怜远的理想,就是把这种可怜虫的骄傲尽数击溃,让他们不得不承认,所谓千百年的传承不过如此,一群贱商酸儒、臭道秃驴,一概没什么本事。

“没病糊涂吧,还认得人么?”莫怜远负手立着,居高临下投来了怜悯的目光。

商别意状若未觉,客气地一笑:“竟然惊动了莫前辈亲自探望,别意受宠若惊。”

“油嘴滑舌的那套就收起来吧,对我是没用的。”莫怜远指了指药,“先把药喝了,别死在我的地盘,省得凤仪山庄发疯了攀扯上来,叫人后悔了行这善事。”

商别意低眼微笑,端起药,干脆利落地喝了下去。

莫怜远掌中盘着一条珊瑚手串,见他这样,哼道:“我家的浑小子喝药就爱扭捏,一会儿怕苦,一会儿怕烫,我还当你们年轻人都这样没用呢。”

他说起儿子时,话里倒是颇显柔情。

商别意喝完了药,用手帕擦净唇边的水渍。片刻调好呼吸,商别意道:“莫少主和别意毕竟还差了将近十岁。不过前辈过来,就只是为了探病吗?”

莫怜远冷笑说:“看来你果然没几日活头了,这种寒暄不是你以前最喜欢、最擅长的吗?现在已经没力气伪装了?”

商别意薄唇轻抿,似乎被他戳中了痛处,良久才苦笑着叹息出声:

“还是瞒不过前辈的眼睛。”

二人年岁上虽有差距,十步宗和凤仪山庄却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面上台下的交锋都有不少。

莫怜远上下打量一会儿:“凤仪山庄保管的‘白虎’,就是传到你身上了?”

商别意阖目道:“陛下对您真是信任有加。”

“我瞧你也活不长了,何必还死守着‘白虎’不放?你们山庄既然投诚天子,当年就该直接把‘白虎’双手奉上,也免了现如今被那姓曲的穷追猛打。”

“人算岂有天算,小子愚钝,总有棋差一着的时候。”商别意笑叹说,“不过,‘白虎’非死不能离身,在我之后该由何人继承,的确是个难题。”

“你早该生个孩子。”

“以别意这副残躯,实在不敢耽误良家女儿。”

“那就让你弟弟给你生一个。哦,他倒还小,不如就传给他。”

商别意仍是笑笑。

商家兄弟不睦,几乎是瑶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只要有心打听,都知道他们两人同父异母,势同水火,别说互相扶持,商吹玉现在没有落井下石,都是心存仁厚,记挂着凤曲的叮咛。

莫怜远当然也很清楚:“……就算你弟弟不管你的死活,难道‘天权’也不帮你想想法子?”

商别意的面色冷了下来:“阿鹿有他的打算。”

“哦,他的打算?就是同十方会那群阴沟里的耗子勾结吗?”莫怜远也不遮掩,严肃道,“谢天朗糊涂,你们年轻人可不能犯傻。康老八现在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你让他和朝廷拼命,他当然浑身是胆。可是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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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父母,有几百人的庄子,但凡天子发难……你也不想‘暮钟湖案’在瑶城再来一回吧。至于‘天权’,他的父亲、他的群玉台、他的世子之位,他的软肋可比你还要多,莫非真能翻了天去?”

商别意回以沉默。

莫怜远其实不是一个合格的说客,只是这件事实在隐秘,他也只好亲自上阵。说着说着他就把话题撂到这里,让商别意自己琢磨。

但莫怜远又是出了名的性急,停了几息,莫怜远道:

“我就直说了。那姓倾的小子我瞧过,是有几分本事,‘天权’和康老八多半是想靠他来个大的——但他那三脚猫的水平,曲相和、我、甚至有栖川野那个扶桑小孩,随便一个就能拦住他,更不提‘鸦’那边至少能提出一个一刃瑕、一个五十弦,只靠倾凤曲,你们什么都干不了!”

商别意的嘴唇颤了颤,无可奈何的心情化为一声笑叹:“……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可阿鹿总不听劝。”

莫怜远说:“所以你们吵架了?这几日他都不来看你。”

商别意摇摇头:“他毕竟是位世子,早年被我巴结惯了,总以为我必须顺他的心意。可是,就如您所说的那样,我没有‘瑶城侯世子’这样煊赫的地位,我还要为家中老小考虑。暮钟湖案,绝不能在凤仪山庄重演。”

莫怜远的眼睛便亮了。

他专门收容几人,为的就是这件事。“直符”秦鹿冥顽不灵,那不打紧,他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但“白虎”商别意、“螣蛇”倾凤曲,一个城府深沉、一个武功绝伦,如果能拔去二者,秦鹿纵有天大的气运也不能翻盘。

比起曲相和喊打喊杀的毛病,能商量的,莫怜远才没心思打架。

“把‘白虎’交给天子吧,我会请旨,给你风光大葬,你们凤仪山庄也能获益良多。”

“……请容我再斟酌几日。”商别意略有动容,但还是没有立刻应下。

莫怜远急了:“你还要和谁商量不成?左右你和‘天权’也离心了,你弟弟更是对你冷漠成那副德行。除非,你要找倾凤曲?”

商别意眼神躲闪,似乎被他说中了心事,露出些许羞赧的意思。

莫怜远心念一转,想到什么,抚掌大笑:“那当然好!最好你也劝劝他,那荒岛上有什么享福的,干脆投奔天子,反正他功夫又好,还有‘螣蛇’,叫天子赐个官做绝对不难!”

更好的是,让他一个人引荐了两个子蛊,占尽功劳。

彼时曲相和竹篮打水,不知会气成什么样,想想就身心舒爽。

莫怜远脸上都乐开花了,心中美滋滋的,丝毫不曾留意商别意掩面咳嗽时唇弯嘲讽的冷笑:

“凤曲和我是患难之交,若能为他奔个好前程,当然是好。只可惜,他现在因为老祖之死对紫衣侯恨之入骨,绝不可能投奔天子了。”

莫怜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真是蠢笨,回头我去找他!”

商别意含笑安慰:“由他去罢,毕竟还年轻呢。不过前辈这般卖力游说,看来天子是下了大手笔的。别意冒昧猜一猜……前辈不缺钱财、不缺武功,又不稀得入朝——是为了矿山么?那座象征着玉城势力分割的矿山。”

莫怜远的表情凝了一瞬。

“前辈不用忌惮别意,您放心,凤仪山庄一介贱商,绝不过问其他。相反,倘若由您接手老祖留下的部分矿山,甚至是接管整座玉城,凤仪山庄一定鼎力相助,只求宗主开放关口,允准通商。”

莫怜远哼道:“这通马屁,你对曲相和也拍过吧?”

“不,凤仪山庄的生意求稳求远,无论一刃瑕还是五十弦,这两人都难堪重任,根本镇不住那群亡命之徒。但十步宗上下对令郎的敬重,别意都看在眼里,即便在您百年之后,想必少主也会是一代誉满天下的宗主。只有您拿到玉城的全部,别意才能安心让山庄通商玉城。”

“……听这意思,”莫怜远静了一会儿,“你是想对付曲相和啊?”

商别意笑说:“凤曲对他深恶痛绝,我不能坐视朋友难过。而于大局,‘鸦’习惯了他们自己的买卖,根本不和山庄往来,我们比任何人都希望十步宗得势。”

莫怜远双目微狭,锐利的目光仿佛巡猎的鹰隼,要将商别意看穿一般定在了他的面庞。

而商别意只回以无可挑剔的笑容。

许久,微风拂过庭院低垂的青萝,一片老叶脱离了藤蔓,循风飘飞,悄然越过了红砖玄瓦的墙-

做客十步宗的几天里,莫饮剑几乎每日都会来找凤曲。

有时是带了后厨新出的菜式,有时是卖弄从仓库里翻出的武器,有时则是没什么事做,就来缠着凤曲聊天——然后被商吹玉横眉冷眼地轰走。

今天也不例外。

凤曲刚从商别意的院子折返,身后陡然压来了一股重量。

少年的体温透过衣衫传递而来,双臂环住了凤曲的肩膀,莫饮剑后抱着他,笑嘻嘻地喊:“夫人!等你好久了,今晚空出来吧,我们出去玩!”

凤曲被他压得腰背一弯,不远处立即响起商吹玉的呵斥:“离老师远些!”

莫饮剑当然不理,趴在凤曲肩上扮了个鬼脸,一支箭顷刻掠过他脸侧飘逸的鬓发,精准扎进了莫饮剑和凤曲身后的树干。

商吹玉从拱门之后露出了脸,阴沉道:“找死。”

凤曲:“……”

精度,大有进益。

气量,有待提高。

莫饮剑也被那支箭吓得不轻,半晌摸了摸脸,终于回神,破口大骂道:“你疯啦!伤到夫人怎么办?商吹玉你要拼命是不是,好,我跟你拼命!!”

说罢,束天剑唰地出鞘,莫饮剑擎剑飞身而去。

商吹玉也不退让,撤步跃上墙头,眯眼搭弓,高高在上地俯瞰。

一道过来的阿绫:“你们每天都这么热闹?”

凤曲:“饭后消食。”

“那还挺能吃的。”

“嗯,他俩长身体呢。”

连他都要放弃和这两人讲道理了。

这厢莫饮剑和商吹玉杀得轰轰烈烈,凤曲领着阿绫步进院中。果不其然,秦鹿正倚躺在银杏树下品茶,折扇缓摇,瞑目小憩,悠哉得仿佛看不见眼前的战场。

阿绫问:“你有照常喝药吗?”

秦鹿慢悠悠答:“喝了,药效弱了。”

“看来得换个药方。”

“那你下去仔细想想,明天再来禀报。”

阿绫:“……”

阿绫扭头问:“这人一直都这么欠吗?”

凤曲:“抱歉,他还在长脑子。”

他早就放弃跟秦鹿讲道理了。

阿绫板着脸扫视一圈,看着院子里奇形怪状的少弱病残,发出一声叹息:“穆青娥走的时候一定很开心。”

凤曲:“哈哈。”

看吧,现在他不开心了。

商别意和莫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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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会聊些什么?

凤曲心里实在忐忑。

他至今还未想通商别意的算计,秦鹿看上去也老神在在,毫不担心。还有阿绫煎给秦鹿的药,每次追问,秦鹿都用“补药”的幌子遮掩。

可以前没有阿绫时,也没见秦鹿喝什么补药。

莫饮剑从后方杀了出来,分神道:“夫人,我话没说完呢!今晚特别热闹,我娘要去四宜楼抚琴,还有好多人放孔明灯,我们一起去看吧!”

凤曲愣问:“为什么放灯?”

“因为——”

“啊呀,”秦鹿终于睁开了眼,慢条斯理地开口,“夫君,今夜是七夕,妾身也想去瞧。”

凤曲不期然和他对上眼神,那双横波潋滟的眼眸仿佛金乌坠湖,折射着灿烂夺目的金光。

尤是对视的刹那,秦鹿的眼睛深若秋潭,让他不觉恍惚了一瞬。

秦鹿意识到他的变化,微微别开眼神,重又闭上了眸:“夫君不喜热闹的话,就在这里陪我赏月也好。”

一支箭穿风而来,刺入了秦鹿身边的银杏树。

弓弦颤抖着好似老鸦嘶鸣,商吹玉冷冰冰道:“你也离老师远点。”

阿绫:“他好忙啊。”

莫饮剑被秦鹿抢了邀请的先机,当即丢下商吹玉,气急败坏地砍向了秦鹿。秦鹿身形一闪,飘坐到屋檐智商,裙裾飞扬,却换回男声:“要是真砍死了本座,你坐小孩那桌。”

“……”

“小凤儿坐宗亲那桌~”

凤曲:“?”

莫饮剑一剑刺去,大叫道:“混蛋!全都知道你身份了还装女人骗夫人,看我劈了你!”

秦鹿笑呵呵地颔首:“是啊,是谁最早装姑娘骗人啊,好问题,究竟是谁呢?”

凤曲:“……”

商吹玉挽起袖子,从院里提起了莫饮剑之前搬来的刀:“老师,我会处理干净。”

凤曲:“………”

他一手拉住商吹玉,又弹出一粒石头击开了束天剑:“大家,一起去过七夕吧!”-

濯缨阁建于连秋湖上,折廊九曲、雕栏玉砌。

焚轮的燃烬化作最后一丝晚霞,沿着湖水蜿蜒成波。仿佛金缕衣上缠绵的纹案,丝丝缕缕,撩人心魄。

七夕时节,千里县的百姓大多会聚于濯缨阁外、四宜楼下。

一是赏月观景,颇有雅趣;二则孔夫人历年佳节都会抚琴楼上,此地最能听闻仙乐,但见玉兔东升,风云渺渺,叫人不能不心神向往。

莫饮剑往年都会陪在母亲左右,以防刺客。但今年他要陪着凤曲,四宜楼就只剩一干贵妇婢女同孔夫人作伴。

乐声飞出花窗,惊开了闭月的夜云。

喧嚣的人潮顷刻归寂,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着孔夫人的琴音。

凤曲在人海中微微抬首,望向岌岌的四宜楼顶。商吹玉在旁倾听,目露赞叹,持弓的手指忍不住摩挲起来。

凤曲看就知道,他是技痒了。

自从踏上这趟旅程,商吹玉几乎还没能静心弹琴。

阿绫道:“虽在玉城,可千里县的繁华,连幽州也自愧弗如。”

空中徐徐升起了天灯。

一盏盏明火飘摇入空,承载着放灯人虔诚的祈愿。

莫饮剑不知从哪儿也提来了两盏未燃的天灯,将其中一只塞到凤曲手中:“夫人也来许愿吧!”

商吹玉眉头轻拧,却见秦鹿一搓指,一名影卫无声地潜过人群,双手奉上五盏金丝编织,惊艳不凡的天灯。

商吹玉也挑出一盏雪底竹纹的灯来:“老师放这只。”

这几人的手笔都太阔绰,周围人都不自觉地望了过来。

莫饮剑难得低调出行,藏了半张脸面,被两人一气就想拔剑。

凤曲急忙压住他那一眼就能表明身份的束天剑,清了清嗓:“我不放灯。”

他放不了这么多!

琴乐将尽,人声再度充斥耳边。

湖风如雾如织,静静平复着人群的躁动。一切的喧声笑语都随辉煌的天灯一齐升入碧空云间。

凤曲不知不觉被引到湖心桥上。四周漂聚着百姓随河放进的河灯,一片灯火穿过桥洞,好似浣洗一新,赴去渺茫的、崭新的将来。

莫饮剑和秦鹿各去放了一只天灯,商吹玉则陪在凤曲左右。

二人同在桥上,看着粼粼湖水,凤曲忽而有些出神:“这些灯会去海里吗?我快记不起且去岛连着的海了。”

商吹玉的眉间掠过一丝不忍:“老师……”

玉城并未临海,这些灯过了湖泊,游入河道,就会被下游的官兵捞起。

它们永远到不了海。

“没关系,这些灯好像并不在意终点是哪里。”

“……兄长在和莫宗主商量什么事吗?是有关您的事?”

“不知道呀。”

凤曲伏在桥边赏灯,风月静好,万象祥宁。

这里因为十步宗的矗立而满是幸福,此刻十步宗甚至胜过了无数的正道名门,作为魔教,它却毋庸置疑为千里县带来了一个美好的七夕。

凤曲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关闭的城门外却爆出了一声巨响,一支穿天箭飞窜云端,倏然炸开了重重焰火。如雷的马蹄在城外急奔,紧接着,几名守卫火急火燎地开启城关。

——有人夜里入城。

马蹄声震彻天际,黑红的十步宗宗旗在火光中猎猎飞扬。

为首者进城勒马,足下一蹬掠过重楼,仿佛一道云烟消没。凤曲定睛辨认,看见人潮冲开了几匹马,三道身影都已匆匆飞逝,只留了一人着急地回收马匹。

“那是……桑栩?”

商吹玉同样望见了为首的女人:“白不簪。”

凤曲蓦地僵住,回头和他默默相视。

白不簪、灯玄和桑拂连夜进城,直奔十步宗。无论怎么看,都像是遭遇了什么大事。

人群里穿出了莫饮剑的身影,他又在街边搜刮了不少小吃,叫侍从带着,这会儿正好献给凤曲。

凤曲忧心忡忡地问:“刚才那是白不簪他们吗?”

莫饮剑应声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可能是吧?跑这么快,火烧屁股似的。”

“是什么事让他们这么心急?”

“不知道啊,回去再问吧,你先尝尝这个。”

然而秦鹿也随后跟了过来。

比起莫饮剑,他的神色就凝重多了。一旁的影卫压低声线,目光逡巡着众人面色,但还是依照秦鹿的意思如实禀报:

“听说是……睦丰县的县令张嵘殁了。慕容麒——就是睦丰县内的一个铁匠,已经叫上了‘天玑’,要给紫衣侯下生死战书,请十步宗观战。”

第106章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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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夜里的盛景仿佛黄粱一梦,穿掠人群的须臾,风光远去,就像撕扯着太平的假面。

在奔跑中听到的欢笑都变得无比刺耳,凤曲只感到胸腔里怦怦直跳。

十步宗大门的守卫来不及问安,就见少主和几个客人一阵风似的卷了进去。

最末的桑栩欲哭无泪地缀着,被守卫拦了下来,忍不住问:“这是出什么事了,跑这么快?”

桑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瞪了他们一眼:“多嘴!看你们的门!”

接着也冲进宗内,只留几个守卫面面相觑-

灯玄走出拂衣楼时,迎面便是疾奔而来的凤曲。

一打眼,他就知道凤曲在着急什么。灯玄双掌相合,灰褐色的僧袍风尘仆仆,他用身体拦下了凤曲的去路,轻轻摇首:“阿弥陀佛,少侠先别进去了。”

莫饮剑和商吹玉等人这才跟了过来,气喘吁吁问:“我爹在和她们说什么呢?”

灯玄道:“宗内要事,外人不便过问。”

这一句总算让凤曲停了脚步,莫饮剑看他一眼,撩衣道:“我进去看看。”

说罢便独自冲进了拂衣楼,楼外护卫虽然犹豫,但好歹不敢拦他。

凤曲这才感到掌心一阵钝痛,他的拳头握得太紧,以至于指甲甚至在掌肉上刻出了几道血痕。

灯玄向他行一记僧礼:“少侠且先清心凝神,不必焦急。”

此时却见群阶之下,又是一道白衣褐衫的身影浮现。两个婢女搀着虚弱的商别意,竟然走出了他的院落,正拾阶而上,朝拂衣楼缓缓走来。

凤曲下意识想去扶他,商别意微笑着拂袖婉拒。

他并没有和凤曲解释什么,也没有多给其他人半个眼神,就这样默默走进了拂衣楼中。

“莫宗主唯独准他进去?”商吹玉双眉微沉,有些不悦。

灯玄接过话头,对众人道:“诸位若是为了睦丰县的事来,小僧还算略知一二。”他先行走下楼梯,柔声说,“随小僧来。”

有关睦丰县的遭遇,凤曲的确着急。

慕容麒,那个护送老祖尸身回去的人偶为什么要突然对曲相和发难?被他联合的“天玑”又是什么立场?

现在召见了商别意的莫怜远,心里又在琢磨着什么?

除了相信灯玄,他还什么都看不明晰。

灯玄的住处在十步宗左偏院中的客房,甚至还有单独的小客厅。

几人走入其中,灯玄弯腰点一盏灯,持起掸子扫开桌椅的灰尘:“小僧外出几日,疏于清扫,诸位见笑了。”

凤曲压着急火,摇摇头:“大师不用客气,我只想请教……”

“睦丰县。”灯玄心知肚明地接过了他的话。

桑栩也没有进拂衣楼去,似乎是警惕他们,一路尾随过来。

灯玄倒不介意,淡笑着许他入内,径自道:“听说空山老祖和紫衣侯在睦丰县相斗。老祖事先留了一道阵法,可断‘鸦’的支援,使紫衣侯不得不孤军奋战。此阵是以十方会的两名小童为眼,活人献祭,残忍之余,却也厉害非常,以紫衣侯的武功,竟有五日不能脱阵。”

“……那两个小童呢?”

“自是死了。老祖在睦丰县声望颇高,百姓爱戴,大多愿意襄助。两名小童借着百姓的掩护隐下身去,后来紫衣侯大开杀戒,才逼得小童暴露。”

静了半晌,灯玄问:“看上去,倾少侠也曾在睦丰逗留?”

凤曲面色恍惚,久久没有回答。

灯玄的叙述还算平静,一旁的桑栩却忍不住发叹:“‘鸦’那帮人——为了找到阵眼,紫衣侯砍死了六七个客栈的伙计,两个小孩被逼得走投无路,自己冲了出来。一个给伙计挡刀,当场重伤,另一个拖着他跑,最后一起撞死在界碑上。”

凤曲的身体晃了一瞬,终于软坐在灯玄准备的座椅上。

冰冷坚硬的触感叫他回了意识,怔怔抬起头:“到底……死了多少人?”

“十来个吧……?”桑栩说,“紫衣侯走了,他徒弟还去清理。又逼死了几个居民,光是那座界碑,他非要给人推了,说外人的血弄脏了碑。最后是睦丰县的县令扑上去,也撞碑了……唉……明明长得一副狗官的脸,糊涂啊……”

堂内灯光昏暗,凤曲坐在一团黑漆漆的影中,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的存在。商吹玉略移脚步,守在凤曲身边,秦鹿和阿绫也随之沉默,许久没有发言。

灯玄没有等到凤曲的答案,但他的表现就是最好的答案。

年轻的僧人面上流露出一丝不忍,最后化为虔诚的合掌,慈悲地道:“阿弥陀佛,小僧已经决定为他们诵经百日,倾少侠倘若有意,也可来此堂中一道祈福。”

秦鹿问:“这么多天的事情,都没人去阻止吗?”

桑栩撇嘴:“谁能阻止?官兵都打不过‘鸦’啊。”

商吹玉道:“十步宗不是和‘鸦’矛盾深重吗?这么好的机会,既能打压‘鸦’,又能掌握民心,竟然不管?”

桑栩面上一红,顿时哑了下去,好半天才结巴说:“可是、可是……那是紫衣侯诶。‘鸦’是没什么了不起,但紫衣侯……就算是天子来了也要礼让几分,我们、我们总不能比天子还逞强啊!”

“………”

凤曲的拳头攥得比在拂衣楼外还要紧。

他问:“阿枝和阿蕊,我是说那两个孩子……下葬了吗?”

灯玄垂目道:“没有人知道他们家乡在哪,如今慕容前辈做主,将他们留在义庄停灵。”

“幽州。”凤曲说,“阿枝说过,他来自幽州。”

阿绫悄悄闭上了眼。

幽州是十方会的所在,聚在那里的游侠,许多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听说十方会,便去幽州加入十方会,而后,籍贯也就成了幽州,背景就成了十方会。

但这些人千方百计为自己找到的家乡,最后仍要跨越千山万水,才能回到幽州故里。

灯玄没有过问凤曲和阿枝等人的渊源,也没有追问凤曲在睦丰县时的遭遇。几人静坐着无一开口,各怀心思,直到凤曲打破了沉默:

“桑栩,十步宗真的不敌曲相和吗?”

“……啊?”桑栩突遭点名,愣了一会儿,尴尬地挠了挠脸,“打是能打,可是,也没必要豁出命打吧?我们又不是那个县令,非得为睦丰县拼命?紫衣侯要是真生气了,那确实要命的啊……”

凤曲从他委婉的表态中听出了真相:“除非打到千里县来,十步宗都不会出手?”

“才不是这个说法!只是说,空山老祖和紫衣侯打架,我们不能随便插手的。”

“可那个县令对你们少主不是很殷勤么?”

“殷勤、殷勤怎么了,全玉城都殷勤,我们也不能每一个都……”

他自己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这个七夕忽然就过得极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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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曲知道自己不该埋怨十步宗,更不该迁怒桑栩,从头到尾最没用的、最罪孽深重的,分明是他这个落荒而逃的祸因。

早知会连累这么多的人,他就该跟曲相和拼了。

死了就死了,至少死的就他一个,也不用苟活得这么窝囊。

“那座界碑,”秦鹿开口,“最终还是倒了么?”

灯玄摇头:“没有。慕容用金书玉令保下了它,现在坊间已经有人议论起那块金书玉令的来历。”

说着,他的目光飘向秦鹿,桑栩也同样满腹狐疑:“难道是你?”

秦鹿的眼眸却微微一暗。

随后答:“若是本座知道此事,就亲自去了。”

桑栩唉声叹气地说:“这考试越来越乱,好像不少势力都在浑水摸鱼,估计少主不会再继续了。停在这里也好,你们也干脆打道回府,别操心了。”

这模样,和明城里那个张牙舞爪,无论如何也要和姐姐同行的少年判若两人,足可见他在睦丰县遭到了多大的打击。

亦或者,只是空山老祖身殒的消息,本就能击垮无数江湖人的信心。

凤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其中一员,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假思索地从喉咙里钻了出来:“我要去看曲相和。”

秦鹿和商吹玉同时看向了他。

桑栩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在明城就打过一刃瑕,万一紫衣侯找你麻烦怎么办?”

他虽然态度不好,但说的都是道理。

灯玄闻言也面露忧色:“少侠不妨再多考虑。”

就连阿绫都紧抿嘴唇,隐有不忍:“这是紫衣侯和十方会的战争,其实你不用太过在意。”

回应他们的却只有凤曲的沉默。

少年的眼神定在院外的天幕。

仿佛回到几天前的夜里,又感受到胸腔里烈火焚灼的稚嫩的杀心。

他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

但在途中,他首先要斩断那晚的噩梦才行-

“那么,当日别意也会出席。”

商别意微笑着面向面色凝重的莫怜远,他刚刚支开了年轻的少主和一干下属,独留下自己与他商议。

莫怜远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但还是没有完全认可:“……你觉得那就是你要的机会吗?他若赴约,难道你觉得,只靠慕容麒和你,就能杀了他?”

商别意悄然从坐席站起了身。

两个婢女全力搀扶,才能帮他稳住身形。而在这样潦倒的处境下,商别意仍然从容不迫,轻声回答:“他恐怕不会死在这里。”

“那就是你要死了,不害怕吗?”

“……哈。”商别意忍俊不禁,单薄的肩膀抖了抖,“所有人都害怕的时候,总要有人不害怕。这次是我,下次是他,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107章濯缨阁

若说前半夜还只是凤曲一干年轻人的心急如焚,后半夜时,四宜楼的车驾移回宗门,院门深深,才从宗主休憩的内院传出一阵低泣。

莫饮剑虽然没有听到商别意和莫怜远的秘谈,但知道慕容麒拿出了金书玉令,又向曲相和邀战二事,便当机立断找去四宜楼告诉了母亲。

孔清兰的琴音戛然而止,仓促返回,夫妻二人合上了门仿佛交戈。

院外一众侍从婢女纷纷垂首屏息,眼观鼻鼻观心,唯恐惹了主子不快。只有莫饮剑焦躁不安地在院中踱步,忽然听到宅中母亲的泣声,赶忙拍响屋门:“爹,你干嘛和娘吵架!你说过不惹娘生气的,怎么又犯病!”

莫怜远从领旨搜拿“神恩”子蛊开始就瞒着妻儿,现如今被莫饮剑一语捅破,正是怒发冲冠。

但他一向惧内,不舍得和动怒的孔清兰置气,正好拿了莫饮剑出气,大喝道:“逆子,你懂什么,给我闭嘴!”

莫饮剑咬了咬牙:“我是不懂,难道你就懂吗?你什么脑子自己没数吗?八抬大轿娶了娘亲回来,难道就是让她担惊受怕掉眼泪的吗?!”

眼见父子二人又要大动干戈,孔清兰一面拭泪,一面打断两人的争吵:

“现在吵这些有什么意义!饮剑,你回房休息,明早去找倾少侠,把睦丰县的事情都告诉他……”

莫饮剑抓抓后脑,委屈道:“我忙着陪你们,估计他早就从桑栩和秃驴那儿听说了,哪轮得到我去报信。”

“那你明天就去陪陪他,爹娘有事商量,你把人都带出去。”

莫饮剑一肚子委屈,愤愤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你们又瞒着我!”

孔清兰拉开门,强撑着笑意去摸莫饮剑的脑袋:“傻孩子,是时辰太晚了,你今天玩了一天,也该累了。”

莫饮剑拂开她的手,赌气说:“不说就不说,我还不稀得听呢,今后你们想说我也不听了。走了!”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对众仆瞪道:“还傻着干嘛?本少主都不能听的东西,你们还想偷听不成?”

被他吆喝着,众仆也连忙散去,只留下空落落的院子。

孔清兰倚门目送着莫饮剑的背影,身后莫怜远没好气儿道:“你还哄他?那小子就是被娇惯了,‘天权’接管观天楼的时候也才十五,怎么就比他稳重这么多!他要听,就让他听,他能听懂什么?”

“我还不想让孩子听到自己的父亲居然这样短视。”孔清兰忍着怒意,冷冷关上了门。

现在终于只剩他们夫妻,虽然月上中天,已是深夜,孔清兰却生平第一次渴望这个夜晚永远不要结束。

她不敢想今晚之后的千里县将迎来多少的风波。

自家愚钝的丈夫,半生戎马得意,现在却替人做了新嫁衣,还在这里沾沾自喜。

孔清兰愤愤坐回桌边,支颐梳理着当前脉络。

莫怜远虽然目不识丁,但对自己才高八斗的夫人向来敬重。方才自觉伤了脸面才怒火中烧,如今没有旁人,莫怜远静等片刻,又恢复了平日爱妻敬妻的模样,主动倒了一杯茶水递去:

“好了,这回确实是为夫欠考虑了。你觉得不好,咱们把那群小孩撵出去,不掺和曲相和的事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孔清兰的胸膛一起一伏,半晌才接过茶水:“你要怎么和饮剑解释?那是他的好友,万一紫衣侯斩草除根,没有十步宗的庇护……只怕饮剑这一生都不会释怀。”

“哪有什么释怀不释怀的,等他继承了十步宗,就没工夫惦记这些朋友了。”

“你还是没想透,你的错,是错在领了天子的旨,和紫衣侯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哪里能用这么严重的词语!那、那我不管他们,就当没接过那道圣旨好了!”

孔清兰听得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能愚笨到如此地步。

可真的到了这一步,她反而禁不住笑出了声:“莫怜远,你可真是……”

十数年前,莫怜远挑战东海云翁,大败而归。途经幽州时重伤不愈,独自昏死在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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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湖畔,被倾九洲送去了神医居所。

孔清兰也是借那契机结识了莫怜远,后来倾九洲离开,莫怜远还在山中疗伤,能和孔清兰畅聊江湖的,就只剩下他。

一个是知府千金,久居深闺初识江湖,正是心痒难耐;

一个是落拓豪侠,心直口快,又对读书人格外崇拜。

两个本该毫无联系的人,便在某夜聊起了彼此的心愿。

莫怜远说,他要广纳良才,力克名门,让十步宗的名字响彻大虞。

孔清兰说,她不想只做一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夫人,她想让自己的“道”在这偌大的江湖上得到真正的贯彻。

“夫人有话就直说了吧!”莫怜远低下脑袋,一副羞愧的模样,“我是不是被商别意那小子唬了?可我想不明白啊,这件事到底错在哪里?要是真错了,夫人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孔清兰轻叹一声,玉手将自己不再年轻的丈夫扶起。

他们二人的确实现了旧日的理想,十步宗从破落小户到玉城一雄,她也从闺中小姐成了十步宗当之无愧的军师——他们的半生走到这里,似乎已经值得夸耀,没必要再殚精竭虑。

孔清兰道:“你对今上,究竟了解多少?”

莫怜远微微一愣:“二十岁出头的小毛孩子,投胎有点本事。还有旁的吗?”

“……天子掌政不过三载,朝中将相都换了一回血。外朝的将军用了新贵,而去年新擢的六部侍郎,足有四人都不是簪缨世族的出身。你想,若是没些手腕,他是如何压下那些顽固的老臣,任用一群寒门甚至布衣?若是没些野心,他又凭什么大费周章对抗那班士族?”

莫怜远还是一头雾水:“就算他和那些当官的过不去,他当他的皇帝,我当我的宗主,这有什么妨碍?”

孔清兰摇摇头:“三年来,天子推新政、裁冗兵,财政、官事、军权一手掌握。这样的皇帝,你怎么敢信他会把玉城让给一群武夫?”

“夫人是说,他在骗我?”

“骗?他许诺你的,不是一直都只有那座矿山而已么?是你自己以为,斗赢了空山老祖和曲相和,玉城就能让你称王称霸。”

“……”

“若你领旨,就让你先和十方会斗得头破血流,在江湖上受尽孤立,而他作壁上观,你成了,他就押了‘神恩’回去,你不成,还有‘鸦’黄雀在后,不怕一无所获;

“但你若抗旨……”孔清兰瞑目须臾,怆然道,“紫衣侯就能师出有名,代君行意,将十步宗置于反贼之地——”

莫怜远悚然而惊:“这小子竟是这么狠毒的居心!”

“也怪我们早年锋芒太过,当时先帝昏聩,太子中庸,不成想,他登基之后这样雷厉风行,和从前东宫之时判若两人。如今十步宗财势双全,树大招风,只怕新帝早就盯上十步宗了。”

这些的确是莫怜远不曾料到的东西。

他的目光一直只停留在玉城,至多怀疑一下商别意的盘算,可他对朝廷、对天子几乎毫无了解,更是从未想过自己会受天子的忌惮。

毕竟玉城易守难攻,情势复杂,历朝历代都是流放之地,皇帝们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看出他的想法,孔清兰寒声道:“从前的玉城的确是个不毛之地,没什么收权的必要。但这几十年来有我们精心耕耘,空山老祖的贤名又引来不少的江湖贤才,你以为,天子还会坐视下去?”

莫怜远的面上煞白一片,良久才找回声音:“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要让十步宗迎战朝廷的军队?

莫怜远可没那个信心,他连对付“鸦”都要费劲心神,更何况十步宗看似热闹,实则隐患重重,这些繁华的背后,都只是奔着一个“利”字。

真要是有了杀身之祸,这些人还会给十步宗卖命吗?

孔清兰也一样愁眉不展。

这些事她都盘算过千次百次,以前还担忧过,天子为何还不动招。现在才知道,是自家夫君早就入了罗网,说不定那年轻的天子在设局的时候,就已知道她和莫怜远的差异,所以有心避开了她。

——如此用心,不可谓不缜密。

“事已至此,躲也躲不掉了。”孔清兰的眼神渐渐坚定,问,“之前说,慕容麒掏出了金书玉令?”

“没错,就是那个金书玉令让两相欢吃了瘪。等传回曲相和的耳朵里,慕容麒和曲相和肯定是场恶战。夫人,你说这会不会也是皇帝挑拨慕容麒和曲相和的手段?”

“不,曲相和杀了老祖,慕容麒和曲相和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用不着费这力气。”

“那还能是谁?难道是秦鹿?这里只有他背靠王侯了。”

孔清兰却还是摇头。

据传,秦鹿在宣州就已经拿出过一次金书玉令。皇帝连十步宗都提防,比十步宗还要惹眼得多的秦鹿,要么是皇帝亲信,要么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样一来,秦鹿就没道理总是拿出金书玉令,这会引起皇帝越发的不满。

而且,如果是他想拦住两相欢,应该多的是办法,不差金书玉令这一道。

“那还能是谁!”莫怜远急道,“祖上接过金书玉令的,左右就是那几个王啊侯的。先帝又没收过不少,现在除了瑶城侯,再就是看襄王、宁王……”

“你说什么?”

莫怜远道:“我说除了瑶城侯,就是襄王和宁王。但这襄王早就死了啊!宁王更不用想了,那老东西天天混在朝都,哪里会管玉城的死活。”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孔清兰的手指倏然一紧,终于想起了什么,喃喃道:“襄王……慕容麒……金书玉令……”

孔清兰腾地站了起来。

“夫人,怎么了?”

她沉下面容,久久才看向一脸惊诧的莫怜远。

孔清兰的心中生出了某个猜想,却不便对莫怜远直言,只能压下惊悸,凝肃道:“……曲相和的时辰,怕是真的到了。我们去送他一程,也未尝不可。”-

慕容麒的战书传遍了整个玉城,中立的观战方则敲定了由十步宗坐镇。

而在众人以为十步宗绝不会趟这次浑水的时候,为了慕容麒和曲相和这场胜负一目了然的决斗,十步宗甚至请出了传说中的“君子不悔”棋。

三日后,一只漆黑的乌鸦落在十步宗中央的拂衣楼顶。

它岿然如山,八风不动。没有人能触碰到那个高度,只好效仿鸟雀吹起口哨吸引,但乌鸦依旧充耳不闻,好像在嘲笑他们的无能。

最后是莫怜远面沉如水,亲自运功纵上楼台,以掌劈杀了那只乌鸦。

鸦足缚着小小的一卷丝绢。

展开来,只有“七月十五”四个字。

——距离约定的决斗,还剩五天-

七月十五,连秋湖心,濯缨阁中。

濯缨阁虽然名为“阁”,但实际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碧瓦朱甍、飞檐悬铃。

西风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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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听得铃音遥荡,轻灵入耳,仿佛少女的娇笑。

濯缨阁的底层是一座镂空的赏景阁,八方通风,中置一张石桌。侧边金炉静焚,雅香如雾,越发衬托得整座阁楼如临云端,飘渺出尘。

就在云弥雾缭中,数名美婢往返于阁楼与岸边之间。彷如仙娥曼步,她们优雅且迅速地将濯缨阁妆点一新。

在那石桌之上,就布了一块一寸厚的墨石棋盘。盘上绽有几道陈年而生的裂缝,四周兵甲林立,默默守卫着那方神秘的棋盘。

环湖的石桥上,早已聚起了重重的人浪。

“……‘君子不悔’。”秦鹿远远望着,轻笑出声,“孔夫人还真是思虑周全。”

凤曲早前已向十步宗说明了自己的意向,他确信她已经猜到了自己和曲相和的私怨,因为孔清兰的面容远比初见时憔悴了太多。

可即使如此,孔清兰还是异常坚定地回绝了他:“现在还远没到你登场的时候。”

余下几日,孔清兰和莫怜远就都不见他,凤曲心中郁郁,不禁提起此事:“我们就一直躲在人群里吗?”

秦鹿反问:“不然你待如何?”

凤曲张了张口:“我想直接挑战——”

秦鹿道:“噤声。”

连秋湖上不知何时泛起几条华丽的画舫,堆花系灯,一片烂漫。湖外青山如屏、空中夕云映血,轻缓的湖风吹动了濯缨阁高悬的十步宗宗旗,翻墨似的浓黑、血肉般的鲜红,与盈盈灯月两相交织,融成了只属于今夜的,令人翘首以待的战场。

战场的双方都未露面,湖风中却已弥漫起一丝紧张的杀意。

周围的人群熙熙攘攘,窃窃私语:“慕容师傅和紫衣侯……这还有悬念吗?”

“紫衣侯成名数十载未尝一败,慕容师傅又是何苦想不开。”

“那可未必。慕容师傅又不是活人,没有痛觉影响,说不定紫衣侯还不擅长应对人偶呢?”

大多数人却还是不抱期望。

慕容麒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偶之身没什么生死的概念。

可对手是曲相和这样心狠手辣的杀手,再不怕痛,到了粉身碎骨的时候,也不可能反击了。

连寻常百姓都想得到,凤曲当然更加清楚。越是深思,他就越是不安,忧心忡忡地挤在人群当中,极力眺向濯缨阁的方向。

“但曲相和为什么会应下慕容麒的挑战?”商吹玉蹙眉思索,“他不是会受激将法的人,从前也不是所有战书都会回应。唯独这一次应得爽快,却不为难慕容麒,反而给了十步宗一记下马威。”

秦鹿凉凉地道:“因为他的对手本就不是慕容麒。”

商吹玉转头问:“那是?”

忽而风急,铃音阵阵激荡,卷起孔清兰飞扬的裙裾,莫饮剑一身华贵的金玉坠饰竞相激鸣,一时群鸦唱和,众鲤竞跃。

一叶孤舟从遥远的月下漂来。

舟上的男人渺若鸿影,手擎船篙,背负重剑。数十尺的距离,却仿佛驾风,眨一眨眼便近在眼前。

“是慕容师傅!”人群喧嚷。

空山老祖的死讯已经传遍玉城,其他江湖人的生死总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空山老祖却有所不同。

这位老者不喜权争,深居简出,既不收徒,也鲜交友。可他德高望重,只是住在玉城,就能让“鸦”和十步宗都不得不让出几分薄面。两派也是因此,还不曾爆发过激的战争。

慕容麒就是空山老祖在玉城最信重的朋友之一。

此时,又见山中百鸟惊飞,悬刀一般陡峭的山壁上浮现了一点紫影。

漆黑的鸦群犹如稠雾,于半空中飞舞嘲哳,拱迎他的莅临。

人群静了。

悬铃荡得更急更勇,铃音仿佛浪潮一般层层翻滚。

“紫衣侯阁下,还请稍待!”少年清朗的嗓音穿破浓云,震开了湖面纠集的鸦群,他缓步行下阁楼,按剑站在那里,明朗风流得几可入画,“晚辈莫饮剑,久仰前辈大名!”

镂金冠、赤缎衫,腰悬束天、足蹑丝履。动作间垂落的耳饰撞在一处,翠羽如飞,金银激越。

那身耀眼的红衣取代了天边渐垂的落日,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四下守卫的身边,却冒出了无数黑衣的杀手。个个把着森冷的刀刃,惊得百姓溃退,越发安静,只剩莫饮剑朗声继续:

“今晚适逢中元,真是风光大好,老祖也能过来凑个热闹。晚辈想着,老祖生前最爱下棋,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反而不够风雅,我们多少敬一下长辈,今晚虽是战局,也不妨添些乐子,比如,打杀之余,再温两壶酒,下两局棋。”

曲相和翩然落在一只画舫的顶上:“有什么把戏,直说便是。”

莫饮剑眯眼笑笑:“我们特意带来了‘君子不悔’,前辈肯定记得吧,和它同套的‘太平书生’是否还珍藏于‘鸦’呢?那毕竟是你们千辛万苦才从慕家夺来——”

金钩袭月,莫饮剑不闪不避,反是阁楼二层掷出的一剑击开金钩。

莫怜远尚未露面,气势却毫不逊色:“曲相和,你打了老人,又打小孩,真是老弱病残一概不管啊!”

曲相和道:“啰嗦。”

“君子不悔”静悄悄地置于桌上。

莫饮剑拈下一枚黑棋,随意地落在了棋局当中:

“好吧,我也直说了,是这么回事。想和前辈比划的人实在太多,就像下棋一样无休无止,一个人乐呵不如大家一起乐呵,我就建议所有人都来玩了。嗯,意思就是……”

他抬起眼睛,笑眯眯地:“今晚要辛苦您了。”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纵去一道飞影。青年手持软剑,大喝着刺向了曲相和的所在-

阿绫平静地叙述着此人身世:

“徐均越,宣州苍山门少主。十六年前,他的父母死在‘鸦’的手下,苍山门群龙无首走向解散。流浪到十方会的那年,徐均越刚刚七岁。”

凤曲的眉心颤了一瞬。

接着,他便眼见曲相和的左掌翻覆片刻。

银钩噬向那道单薄决绝的背影。中道崩殂的软剑跌进泛波的湖浪,阁中莫饮剑的神色纹丝未动,人群里又杀出了第二道手提长刀的身影。

“……唐惜朝,定州人士,唐家以刀传世,五年前她的哥哥因为刀法出名而和两相欢并称双雄,后被两相欢不喜,截杀于鹿山道。”

这次甚至不等曲相和出手,旁观半刻的两相欢已然掂刀迎上,和唐惜朝战作一团。

余下的杀手也纷纷行动起来,各持兵器,围护阁主。

秦鹿终于接上了先前未完的话:

“看到了吗?孔夫人和曲相和都很明白,他们是注定的宿敌。但在十步宗之前,‘鸦’的对手,首先是他们过往造下的孽。”

第108章湖上争

这还是凤曲第一次意识到,世上除了旧日的四派,不知不觉竟已立起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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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派系。

单是挥刀拔剑冲向了曲相和的那些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前赴后继的却有十数名之众。

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异样的心悸漫上心尖。

然而,风暴中心的曲相和临危不惧,任由两相欢和其余杀手围挡身边,唯有紫衣猎猎,面对如斯杀声,竟然动也不动。

唐惜朝眼含热泪,单刀劈向两相欢的头顶。两相欢则提刀一绊,嗤然冷嘲:“唐家的女儿?你哥的刀法比你高明多了。”

“真是蒙您记挂!”唐惜朝字字淬着彻骨的仇恨,刀锋朝前猛逼,两相欢不得不纵离了画舫。二人足点浮萍,于半空中激烈地交锋。

余下入局的侠士交眼刹那,齐声道:“一起上!”

刀光剑影于是涌向了黑漆漆的杀手,杀手中的一人拔剑而向,刺落了一名侠士。湖面立即泛起一片猩红,犹如血盆大口,吞向了湖心小小的濯缨阁。

湖外百姓终于看出这不是寻常的比斗,一时惊乱无比,纷纷后退逃窜,或奔忙、或踩踏,又是阵阵惨嚎溢出人群。

曲相和此时方道:“不惜牺牲千里县都要设此一局,孔清兰,你也老糊涂了。”

濯缨阁二楼当中却适时飘出了一丝琴音。

湖风吹开花窗的帘幔,露出孔清兰垂首抚琴的侧颜,莫怜远守立在侧,大笑着把剑一拍,从窗中探首出来:

“紫衣侯这话反而叫人糊涂。是你威震八方,引得仰慕无数,听说你难得露面比试,大伙才慕名而来。老曲,你贵为群英榜首,可要‘不吝赐教’才好,否则,本宗主可要笑话你一辈子了!”

曲相和冷冷一哼:“矫饰无益,尔等小人天下尽明。”

莫怜远笑声更响:“明也好,暗也罢,我莫某人就算把你千刀万剐,那也是响天之应,慰众之心!不过我不要杀你,今日十步宗是为观战,宗内门徒谁若插手,我莫怜远一定将他逐出门外。如此,你还能脏我什么?”

“……哼!”

曲相和翻袖一挥,震开逼近的数名侠士。那方两相欢一刀砍下了唐惜朝的半节手臂,鲜血溅满脸庞,回首之时,狰狞得与恶鬼无异。

那把魔刀饮血之后更是躁狂,唐惜朝既已痛叫着跌入水中,两相欢复又曳刀杀回。

莫饮剑厉声警告:“今夜是为切磋,不可伤和,我看谁敢在千里县杀生!”

话音未落,两相欢的刀光凝若一线,生生从腰部斩开了一名侠士。

当空炸开一团血雾,湖心的红莲一朵接着一朵。

刚被孔清兰的琴音慰下的百姓再次炸开惊叫,逃跑的脚步越发急乱,短短数息,已有好几个居民卷入倾轧当中,尖叫着求救。

莫饮剑又急又怒,束天剑锵然出鞘,却见曲相和冷眼望来:“莫少主何以拔剑?十步宗说好旁观,难道贵为少主,就不用信守承诺了?”

莫怜远也喝道:“饮剑,退下!”

莫饮剑擎剑的手颤了颤,只是犹疑的须臾,湖面已经漂起数不清的断肢残尸。

另一只画舫上的慕容麒双手握剑,同样被他们残忍的行径激怒,周身震不能止。

两相欢浴着鲜血,眯眼笑问:“怎么,慕容前辈又想请出金书玉令?”

“……”

每个人都在等待。

十步宗在等身先士卒的某人砍下两相欢,最好还能耗去曲相和的体力,给慕容麒挣出更大的胜面;

亦或者,等到“鸦”误伤到某个居民,十步宗就可扛起大旗,立即亲临战场,向“鸦”及曲相和发起名正言顺的宣战。

而“鸦”,“鸦”在等慕容麒、十步宗以及更多藏在暗处的人的“忍无可忍”。

楼中琴音转而激昂,孔清兰的威望足以让围观的居民心神一荡,渐渐慢下脚步,回归了基本的秩序。

人潮耸动着外流,同时一点点冲击着曲相和留在人群里的杀手。

湖水的波纹停了。

风不动、湖不动、人不动。

只有冥冥之中的棋局,依然在落下双方豁出一切的棋子。

两相欢又是一刀,淋漓的鲜血宛如天雨。

惨烈中,他笑意妍妍地挑衅莫饮剑:“早闻莫少主年少风流,原来还是个‘乖孩子’的类型吗?比起我家师弟师妹,还是差得远了。”

“你——”束天剑发出极怒的嗡鸣,莫饮剑当真快要忍不下去。

濯缨阁无数的铃响却在此刻加入了孔清兰的琴。

一根梵杖蓦地扫开长风,回荡的铃音仿佛平慰着湖中沉没的亡灵。举杖的年轻僧人托身如尘,飘过湖水,杖身震开两相欢的刀光。

两相欢倒仰出去,险险悬在船外,只差一毫就要入水。

反观僧人,另一只手默默捻动佛珠,灯玄取代了两相欢原本的位置,垂眼睥睨:

“——阿弥陀佛。世间因果循环,阁下妄造杀孽,不怕日后报应么?”

两相欢扬身掠回邻近的画舫:“连和尚也来多管闲事?”

“苍生有患,人尽趋之。”灯玄携杖行了一记佛礼,“觉恩寺的债,也应一并清算。”

觉恩寺灯玄!

被十步宗宗人捞出水面的唐惜朝等人面色豁亮。

此地能与曲相和抗衡的只有莫怜远一人。所以,除非曲相和率先动手,莫怜远和慕容麒都绝不能动。

奈何他们连两相欢这一重都难以突围,更别提逼得曲相和先下杀手,两个前辈自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和曲相和长此僵持。

但灯玄就不同了。

他不是十步宗的弟子,又和两相欢同属青年一辈。更重要的是,灯玄的本领一定不在两相欢之下,甚至逼得曲相和先行出手也犹未可知!

思量间,灯玄又是一杖格开两相欢的劈杀。

他自八风不动,气定神闲,两相欢却次次落空,烦不胜烦。终于厌倦了客气的缠斗,两相欢竖起刀锋,直剖向灯玄的命门。

而灯玄这才微微睁动了眼。

谁都没有看清那一杖抬起的时机,只是听得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是噗通落水的两相欢。他也久经交战,皮肉上多有外伤,血水刹那漫开,头发衣服都湿透了。

灯玄伫在船上,眼也未给,径自望向了曲相和:“紫衣侯,还请赐教。”-

这位稳重沉默的僧人一直如一口老钟,既不阿谀,也不倨傲,他平和到众人时常以为他已忘怀了觉恩寺的血仇,而今投靠十步宗,也是生存所求。

但现在,他成了第一柄叩开重围的利剑。

灯玄佛杖上的梵铃响了又响,清脆冷冽却无休无止的铃音好似某种情绪的宣泄。

他在沉默,梵铃却不停歇。

曲相和抬起眼眸:“这根法杖,是禅心留下的吧?”

“……”

曲相和不惮让人知道他的罪行。

慕家也好,觉恩寺也罢,还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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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扑棱着上蹿下跳却不自量力的小孩,曲相和虽然不是每一桩都记得,但总不会吝啬承认。

至少,觉恩寺的那一件,他还真是记得。

僧人的眸中第一次燃起了鲜明的怒火。

曲相和负手不语,迎上那根破空袭来的法杖:“比起禅心,还逊三成。”

若是别的长辈来下论断,大概大家还会夸赞几句。可说出这话的是自己的灭门仇人,这就更让灯玄怒上心头。

他之所以亲近十步宗,为的就是留在玉城,等待报仇的时机。今夕虽然不是他原计划里的机会,但仇人就在眼前,叫他如何能够姑息。

哪怕不为觉恩寺的血仇,只为在场伤重的侠士、为受惊的百姓、为多日施恩于他,而今陷入为难的十步宗——

灯玄朗声道:“前辈不妨出手,叫小僧将这差距看个明白!”

这一语正中曲相和的下怀。

慕容麒面露忧色,莫怜远也不觉屏息凝神。莫饮剑更是抱紧了剑,怒不可遏,又心急如焚地默默祈愿。

百姓和伤者都看得痴了,唯见湖上卷起千重风浪,和煦的铃声刹那间都方寸大乱,彷如魔音贯耳,吵闹不休。

当中的灯玄置身涡流,冷汗涔涔,提杖严阵以待。

刚刚松缓的气氛陡然紧张,无数人小声祈祷着灯玄的凯旋,内行的侠客却是无一展颜。

商吹玉一直压紧了随时都想冲出去的凤曲,此刻双眉紧攒:“灯玄完全不是对手,恐怕过不了几个回合。”

秦鹿也敛起长久的笑容,静神旁观:“觉恩寺灭门之时,灯玄也不过十五六岁,虽有真经傍身,但毕竟没有师长指点,许多招式都是虚有其形。”

阿绫则绞紧了手指:“这才更显得紫衣侯的恐怖吧。”

灯玄徒有其表的自学都能在江湖上占得一席之地,早年功法大成的禅心大师面对那时的紫衣侯却都毫无招架之力。

灯玄的落败几成必然。

比胜负更值得关注的是,他能把曲相和逼到何种地步?这场战斗,灯玄是不是还能点到即止,全身而退?

——结果很快有了分明。

云开月明、星稀山默。灯玄仿佛中箭之雁,只撑了十数回合,就从浪尖风潮中跌落下来。

慕容麒拔身纵上,剑光斥开了风浪,挡下曲相和追击的一掌。

桑拂和桑栩姐弟同时逐去,一人接住了灯玄,另一人则抢下沉甸甸的法杖,借着慕容麒的隐蔽匆匆返回濯缨阁里。

灯玄的胸腹贯开一道深彻狰狞的伤口,仿佛被野兽撕裂一般,眉宇紧皱,额汗淋漓。数名医师急忙安置好先前的伤者,提起药箱奔了过来。

阿绫也咬咬牙,挤开人群一道行去:“喂,快把他放平止血!”

凤曲也想一起跟去,却被秦鹿和商吹玉一齐拉住:“曲相和留他一命,就是为了……”

“我知道是为了引我出去!”凤曲拂开二人的手,恨声说,“那晚他杀老祖也是如此,他、他——”

慕容麒的剑在曲相和的掌上割出一道伤来。

两人各自掠走,隔空相望。

两相欢从水里浮出,惊声呼唤:“阁主,您受伤了!”

曲相和冷冷乜他一眼:“废物,滚下去。”

两相欢如遭雷劈,面上涨红又惨白,只得默默爬上岸边。

几个杀手接应了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几乎流干了血,泛白的边沿皮肉翻卷,十步宗这才拨了一名医师过去,装模作样地帮他包扎。

“那块金书玉令,是‘天玑’给你的吧?”

冷不丁地,曲相和将话题转到了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地方。

慕容麒没有作答,只是握紧了剑。

曲相和寒声讽道:“当年暗度陈仓的小贼,看来也有慕容济的一笔。此事我当禀明圣上,至少知道,慕容济死得不冤。”

慕容麒掌中的剑转了又转,虽是人偶,但他似乎也有了活人悲愤的情意。

半晌,那把由他精心锻造,凌厉无匹的宝剑横空斩去,慕容麒主动挥出了剑,濯缨阁中同时荡开激烈的琴音。

和孔清兰不同,这次的琴弹得更急、更躁、更悲、更怒。

好像蛰伏多年,一夕迸发的彻骨的恨。

秦鹿听了片刻,喟道:“……是‘天玑’啊。”

第109章剑将出

玉城曾有一支赫赫有名的巧匠氏族,以“慕容”为姓。

传至慕容济这一代时,慕容之名更是遍传四海,如雷贯耳。

慕容济铸剑不看钱财、不看权势,只看掌器人是否合自己的眼缘。因此,江湖上常有初出茅庐的新秀都能求得他的作品。

被他看中的侠士,往往都在不久之后声名鹊起,成为一方名侠。

因而比起请剑,大家更在意的是自己是不是能成为慕容济眼中的“可造之材”。

然而先帝忽然下旨,请慕容济入宫铸造。自那之后,慕容济所铸兵器再也没有到过坊间。

旧日成就的刀剑仿佛孤品,身价倍增,几经流转也成为了权贵富商标榜高贵的装饰,而非曾经所向披靡、匡扶天下的伙伴。

作为慕容济进宫之前特意向十步宗求得的造剑人偶,慕容麒几乎学会了一切慕容家铸造的法门,而且他不会疲倦,效率比慕容济更高。

可慕容家的兵器还是没能流传下去。

因为慕名而来的侠客们很快发现,慕容麒仅仅学会了造剑。

他会给所有人造剑,造出的剑也无可挑剔。可要他评价侠客时,人偶都只能沉默。

人偶不懂得什么道心,更不懂得什么天命,他只会遵从要求造出趁手的兵器,那些铜铁即使锋利无比,可人们使着总觉远不如慕容济的作品。

简直索然无味。

等到宫中传出慕容济病逝的消息,他的独子慕容麟走出深宫,成为钦封的“天玑”,人们翘首期待,却听慕容麟坦然承认:“我不会铸剑。”

慕容家的道便彻底断了-

琴音铮铮,如怨如怒,仿佛极北的风吹彻旧战场上如山的尸骸,天寒地柝,风雷大掣。

连秋湖心亦卷起了空前的风暴。

澎湃的浪潮吞没云端孤高的月,吞没画舫簇拥的灯,一时光芒暗淡、万籁死寂,天地之间只剩下琴剑激响和浪的呼号。

席天卷地的昏暗中,一点紫衣明灭如夜。

长夜里钩剑厮战曳长的星火,便像一只只忽睁的怒目。

所有人都静静地观战。

直到两团深影猝然分离,疾风卷噬了濯缨阁震荡的千万楼铃。

画舫内有人支起了一盏颤悠悠的纸灯,鹅黄的暖光透过薄窗,映出一道刚溅上的血迹。

那只可能是曲相和的血。

商吹玉呼出屏息许久的一口气:“似乎是慕容占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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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鹿的眉宇也稍稍松开些许。

唯独凤曲倏然攥紧了两人的衣袖:“不对。”

人群中压抑的欢呼还未传开,黑云远去,烟尘静消,月光缓缓地洒照下来。

犹如一盆冷雨浇彻万人的心。

——慕容麒落回船上,手里只剩了半把残剑。

比剑更狼狈的,是他腹部硕大的空洞,还有完全断开,掉落在甲板上骨碌碌滚远的左腿。慕容麒撑不起平衡,已然坐倒在地。

曲相和微闭右眼,眼下淌了一行血:“还打吗?”

慕容麒扬起头颅,得意地一笑:“老子又不会痛,凭什么不打!”说着,他抓住一旁的桅杆,竭力想要站直身体。

曲相和微微颔首:“那这次就斩了你的头。”

慕容麒唾了一声:“真是狂妄!今是中元,老祖可还看着你呢!”

“我连活着的他都不怕,况且是死了的他。”

“哈,那还有倾九洲、应淮致、沈呈秋、禅心、慕仁用……所有人、所有人都看着你呐!”

众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曲相和的神情也渐渐转厉,并指拭去钩子上的铁屑木花。他抬起眼,冷道:“本座好心赴约,你们反而设了大局,叫人不快。江湖之辈,本就当以武功论短长。如果这是你们正人君子的做派,那本座就做一回小人——慕容麒,倘若我再胜你一次,‘螣蛇’、‘白虎’或者‘直符’,你们就交还一个。”

“你……老子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听不懂,莫宗主总听得懂。”

“曲相和,你弄清楚,今晚只是你和老子的决斗!”

“是吗?”

曲相和平静地答:“那就换一个。如果在场没人拦得住,今晚,本座就屠了千里县。”

众人哗然,一时又要惊乱。莫怜远在楼中猛一拍桌,怒喝道:“你敢?!”

“有何不敢?”曲相和呵地轻笑,“本座想杀谁,就杀谁,只有你们求我开恩的份。今天你们敢刀剑相向,就不该只做这点准备,现在激怒了本座,就要承担后果。孔清兰,你说是不是?”

孔清兰推开花窗,露出半张俏面,恬静道:“紫衣侯此言差矣,我们一开始就说过,十步宗只做中立的观战。那些前来请教的后辈,没有一个是十步宗的门人,可千里县的确是在十步宗的荫庇之下。如今你要在千里县大开杀戒,十步宗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妾身一介女流,无敢阻拦,但外子忝列群英前十,门内更有长老若干,皆是老祖旧友。千名精锐许誓在此,甘为千里县抛头洒血,谁人来犯,当若死敌。诚然,紫衣侯也不必在意妾身的几句肺腑之言,在场还有多少眼睛瞧着您,您心里有数。但凡今日不能赶尽杀绝,总会有漏网之鱼,来日锱铢必较……紫衣侯年盛力强,恐怕是忘了,老祖当年比您现在还要得意。”

曲相和的笑容收敛起来:“本座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看来是深思熟虑。”

“这些本不用妾身说明,您自己就能想到。”

“那你的意思,是要和本座赌一赌,看本座赢了慕容麒后,敢不敢对你们赶尽杀绝了?”

慕容麒愤慨骂道:“你还未必能赢老子!”

孔清兰却仍是从容不迫:“紫衣侯既为群英之首,是天下共睹的英雄豪杰,当然一言九鼎。可惜妾身要赌的不是您‘敢或不敢’,而是‘能或不能’。”

“哦?你以为一个十步宗真能吓倒本座?”

“紫衣侯又错了。”孔清兰笑盈盈道,“‘君子不悔’放在这里,您都不曾好奇过妾身的心意?要杀您的是您的仇家,要拦您的人,也从来不是十步宗啊。”

话音未落,曲相和的目光缓缓转向了濯缨阁内。

方才守着“君子不悔”的莫饮剑,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那张传说中的宝物棋盘。

未等曲相和想通孔清兰的深意,忽然耳翼微动,脚下不知为何轻轻颤动起来,仿佛地震一般。刚刚平静的湖面也再度掀起了波澜,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好像某个不善的讯号。

环湖岸边的众人也似听见了隐约的动静,幽幽暗雷久潜风浪,此刻终于放弃了蛰伏。

“阁主小心——!!”

两相欢最早察觉异样,尖声传报。

然而为时晚矣,湖面倏地扬起千尺高的巨浪,迎向曲相和所在的画舫猛拍而去。曲相和眉目一凝,举钩穿刺,奈何水幕如山倾轧直下,落在旁人眼里,就是一个诡异的浪头突然将曲相和卷进了水下。

众人骤惊,两相欢更是面色刹白,提刀就想奔助。一把剑却恰是时机地横到他的颈边,莫饮剑笑吟吟地俯视:“输了可就不能再回去咯?”

“是你们搞的鬼?!”

“诶?胡说什么啊。”莫饮剑得意地扬起眉宇,“是天意,天意啊!”

岸上的三人同样看得惊了。

商吹玉蹙眉道:“这种天象地理……莫非是老祖留下的阵法?”

秦鹿则别开眼神:“呵,说不定真是报应呢。”

和曲相和两相对峙的慕容麒更是一头雾水,好一会儿才迟疑地看向濯缨阁:“谁?老八?”

他想不出来还有谁能一击即中,把曲相和都缠到水下好几息浮不出来。

可濯缨阁中的莫怜远只是冷笑,孔清兰摇首不言,眉间仍然忧心忡忡。

场中高手如云,大多数人都已看不清现状。但无论是灯玄、慕容麒,还是突如其来的巨浪,似乎都侧证了十步宗的深谋远虑。

一时间,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早就留意到凤曲一行掩不住的江湖气息,这会儿鼓起勇气,拉了拉其中面相最善的凤曲:“少侠,你有武功,你看着……我们这是平安了吗?”

商吹玉和秦鹿也看向了凤曲。

凤曲的眉心拧成极深的死结,被路人摇了好几下,难得没有回应别人的疑问。

商吹玉关切地靠近了些:“老师?”

就连颅内的阿珉都主动出声:「有人搭话。」

凤曲却还是怔怔地立在原地。

半晌,他的话音低若蚊讷:“……有香气。”-

慕容麒败后,还有谁能力压曲相和一头?

濯缨阁里的人都已露过面,有宗主和他的夫人,有观天楼的“天玑”慕容麟。怨恨曲相和的人都已上过战场,无能为力的人也都聚在桥头岸边。

还差了谁?

到底还差了谁?

直到一股不同于桂花的暗香浮上当空,不知何时飘近了他的鼻端。

难怪孔清兰直到此时才撤去“君子不悔”。

“君子不悔”登场的用意根本不是防范曲相和,而是防范另一个即将发作的子蛊……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几乎就到了嘴边-

双钩破浪,仿佛金银二龙。哗地震响,湖中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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舫彻底散了架。

风浪无限冲击着湖堤与阁楼,飓风倾袭,摧枯拉朽一般撕毁了一切。此夜的噩梦在人群绝望的目光中再度莅临。

曲相和冲破了镜面似的湖,衣发尽湿,身上破开几道野兽一样的撕裂伤,细小的血流汩汩而下,面色因为极怒而变得微红。

而后拂袖一甩,一朵水花在白堤上炸开,清明的水里却好像混合了什么异物。

等到潮水退去,人们才看清那是一具奄奄一息的肉/身。

他的腹部被钩尖破开,脏腑缓缓流了出来。面部更是鲜血如注,蓬头残衣,身体禁不住地抽搐。

“那是……”

濯缨阁里却传来清脆的落子之声。

孔清兰清冷的话音隔空响起:“‘白虎’,站起来,距离你的目标还差得远呢。”

“………”

瘫软如一团烂肉的人影轻轻一抽,好像听到了孔清兰的话音,又像只是无知觉的动弹。

周围响起人群压抑的啜泣。

今晚的月亮惨白一片,黑云虽然散去,鸦群却再次纠集。

白堤长岸,朱楼碧湖。

鸦落点点,血溅处处。

“站起来……站起来……”人们的祈祷声远远传去。

他们不剩什么可以依傍了,只有这个陌生的、未知的、好像能给曲相和带去一点冲击的……不知男女老少的“东西”。

这个“白虎”。

曲相和已经走近过去。

银钩悬而将落,好像无情的审判。

所有人的心都随之高高束起,祈愿声扼在了喉咙,一双双眼睛惊惶不已。

一线青光犹如闪电掠来,倏忽弹开了那把夺命的银钩。

来人宛若灵蛇一般游走自如,从曲相和凛冽的杀意下卷走了那团血糊糊的影子。

紧跟着,他灵敏地纵去对岸树梢,杀落几只黑鸦。

众人张目结舌,只见一道浅碧色的长影凌视苍生,一手抱住刚刚救下的“白虎”,仗剑道:

“今晚你要任何人的命,都得从我的尸体上踏过。”

商吹玉看向空落落的身侧,恨不能立刻紧追上去。秦鹿把他一按,看着远方的二人,愁眉轻拧,却没有开口。

濯缨阁中,孔清兰垂首长叹,莫怜远则是抚掌大喜。

战局似乎又变了风向。

“……”曲相和怒极反笑,“小贼,今晚你不藏了?”

少年神清骨秀,屹然傲立。

扶摇剑噌地出鞘,那双眼眸无声地转冷,凌厉眼刀越过了冽冽湖光,淡然道:“不巧,轮到前辈你来藏了。”

第110章白虎生

“你啊,又在捣鼓这些东西了。”

有人轻启柴扉,沙沙的脚步同舍外的蝉鸣响成一片。

角落里窝着一团影,他正背对着来人,跟前彩墨点点,几支毛笔落了一地。听到动静,画画的少年转过头来,五颜六色的脸庞挤出一抹笑:“师弟你来啦!”

江容刚练完剑,一身热汗淋漓,本来满腹牢骚,可见到大师兄这副表情,又有些一拳打上了棉花的无奈。

他鼓着脸酝酿一阵,终究只挤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冷笑:“是啊,还没累死呢。”

少年凤曲赔着笑起身,用自己的衣摆给他打扇。

江容一屁股坐在灰扑扑的地上,打量四周:“你又在画画,画出什么东西了么?”

凤曲摇头。

江容叹道:“我是真搞不懂你。你到底是想记起以前的事,还是不想记起?要是真的好奇,问问师父不就知道了。要是不想,这些画就该一并忘了,谁知道你做的那些噩梦究竟是真的记忆,还是你画画画得入魔了呢。”

他的大师兄实在和海内话本里的英雄太不一样。

别的英雄都是正直英勇,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像神明一般带去希望。

可自己的大师兄呢?

练剑谈不上积极不说,为人还一堆数不清的毛病。一会儿怕黑,一会儿怕血,一会儿怕被丢下,一会儿怕陌生人。

每天就知道缩在荒废的茅舍里画画,说是画了自己的噩梦,可画出来的还不是成片的竹林,和且去岛毫无二样。

江容拂开凤曲扇风的手,没好气儿道:“晚课你可不能再缺席了!师弟师妹都盼着你去授课,难道同门之间,你也想藏拙不成?”

凤曲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不知道能教什么。”

江容说:“你什么都可以教。他们看到你就高兴了,大师兄,你今后是要执掌且去岛的,传出去说一代岛主沉迷作画不思练剑,海内那些门派岂不是笑掉大牙!”

眼见他又要搬出平日小大人的做派喋喋不休,凤曲连忙求饶:“不画了不画了,今晚一定去。”

江容如愿以偿,勉强哼出一声。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凤曲未完成的那幅画上:“所以这又是画了什么?”

——又是竹子!

江容深吸一口气,满腹的说教到了嘴边,却听凤曲道:“我昨晚真的梦到了竹子。竹子里有一座很大的房屋,还有一个男人……那好像是我以前的记忆。”

江容问:“那房屋和男人呢?”

凤曲答:“我不会画啊。”

江容:“……那不还是只画了竹子吗!”

凤曲大笑起来,一侧身躲开他的飞踢,却顺手执起画笔,朝墙角那张纸上猛地一挥。半成的画卷好像被人从中撕裂,一道伤疤落在其上,江容蓦地愣住:“你干嘛!”

凤曲却拍了拍手:“我不画了。”

“那也不用这样吧?这幅都快画完了,还挺好看的啊。”

“没画的都是想不起来的。”

“万一今晚又梦到了呢?那不是关乎你的记忆吗?”

“……哎呀,我画烦啦。”

凤曲丢下笔,残墨如梅,一朵朵开在他的侧脸和衣上。小少年摇了摇头,好像丢掉所有似的,拉上江容,大步流星走出了那方逼仄狭窄、久蒙灰尘的茅舍。

盛夏的阳光从竹叶缝隙里洒落如雨,一瞬蒸干了茅屋带来的阴湿和晦暗。

江容还有几分犹豫:“真的……不画了?是我说什么话,你不高兴了吗?”

凤曲噗地笑笑:“没有,就是不想画了。”

“骗人,你之后肯定又要偷偷过来,别让我逮到。”

“啊——阿容,太严格啦!”

但之后多年,江容的确没有再在竹林里逮到他。

好像缩在茅屋里,依靠绘画来寻找往日记忆的那个孩子已然消失,只有墙角桌边褪色的墨痕还记得那段日子的造访。

凤曲也不曾对任何人提起:

那个无法画出的噩梦里,是遍地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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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形的断肢残尸。宛如阿鼻地狱一般,犹在梦中都能闻到腥臭的血气。

而那鲜血淋漓的杀场的元凶——一道青衣孑立的背影,他已经被人折断双腿,当胸一个血洞,却依然如野兽、如飓风,如无常的天道在此间肆虐。

凤曲想,他绝不能再深究下去了-

带着气若游丝的商别意,面对举世无双的第一杀手,明眼人看了都会为这个年轻的剑客捏一把汗。

但当双钩直袭命门,宛如蛟龙出水,杀气腾腾。阿珉怀抱商别意,左闪右避,几回险之又险地相擦而过。然而钩芒好像生了灵的长蟒,照旧穷追不舍,频出杀招。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少年几个回合就要陨落之际,他却仰面一闪,身体弯成不可思议的弧线,遒劲的树枝亦被他的重量压弯,仿佛张满待发的一道弓。

二蟒铰断他飘飞的鬓发,宛若堕落的乌羽,与鸦尸相混。但在羽落之后,蓄势已久的树枝倏地弹起。

黑沉沉的夜空中,亮起了一线不同以往的冷光。

那道寒光是流逝的夜星,是划空的劲矢,是夺目的电闪。

是无数双眼睛等待多时的希望。

商别意的累赘丝毫不影响阿珉的剑势,青锋在他掌中自在写意,如一支从容游走的画笔。这一撇是劲瘦的竹干,那一蘸是弥天的云雾。

再一落,是幽冷砭骨、彻人心寒的杀气。

曲相和连纵数步,瘦长的身形犹若鬼影。

腾挪之间双袖被剑网围逼,不得已破开几道小口,他却忽然弃去二钩,掠湖取走了两相欢手边的刀,再跃帆上,惨白的雪刀映出一双森冷的瞳:“不错,不错。你很不错。”

他听说过爱徒和倾凤曲的切磋,但彼时有秦鹿在场,有些胜负未必磊落。

后来又见这小孩畏畏缩缩,软弱不堪,心中更是大懈,丝毫不曾把这尚未束冠的毛头小子放在眼中。

不成想——

倾九洲的儿子,和倾九洲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套路数。

倾九洲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她儿子的剑势弃去了且去岛引以为傲的光明,余下的只有犀利和冷酷。

曲相和森然一笑,枭月似的刀斩向了空中少年。

他一换了刀,先前观察的细小破绽立即消失。阿珉心下微冷,意识到先前所向披靡的战绩,竟然还不是曲相和是全部实力。

但战中刻不容缓,扶摇剑紧成守势,迎向曲相和极致的一斩。

二人重又战在一起,刀剑激鸣,千光寂灭。

他们默契地放弃了一切地势的利用,转为直白的碰撞。这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交锋,双方都做好了在此战殒灭的准备。

曲相和的刀不愧为群英榜首,森寒逼人的刀意摧崩群山,斩向当中渺小的少年。另一端,引、游、刺、撩,阿珉的每一式都精准到了极致,漫天剑花错如百莲,一样惊得层湖翻浪、百峦失色。

“那小子的剑法……”莫怜远面容微滞,今夜初次露出了惊艳的神色,“比起我们儿子,简直超出一万倍啊!”

孔清兰看得动容:“他才十七岁。”

莫怜远喃喃说:“不,不止是胜过那个逆子。就算是年轻时的老子……现在的老子……”

即使是现在的他,若要面对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剑——

莫怜远实在自愧弗如。

短短须臾,少年已经和久负盛名的紫衣侯战过上百回合。人们不敢忘记,他的怀里还一直揽着生死未卜的商别意。

曲相和同样注意到这一软肋,抢在岸上接应之前,刀锋一改,断了先前伯仲之间的缠斗,转而攻向阿珉怀抱的商别意。

但阿珉一样早有预料,在他横来的刀上一蹬,再上重天,直迫纤云。

正是万众屏息,揪紧了心脏的时刻,凤曲的声音忽而惊响:「别意在说话!」

阿珉心神微荡,堪堪躲开曲相和追来的刀光,抽出一丝空余瞄向怀中人半睁的双眼:“还没死?”

「他没死他没死!快、快把他送回岸上……不对,送到濯缨阁,送到那里就安全了!」

“……聒噪。”

阿珉只觉烦躁,若非凤曲执意,他甚至想把这半死不活的东西丢进湖里算了。总算是醒了,那就趁早丢开……

然而,商别意的转醒全非他们意料中的幸运。

岸上炸开大片的惊呼,只见空中厮战的二影骤分,少年突然被什么一压,猛地坠落。只留下另一团黑影借在少年的肩膀的一踩,凌空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凄厉得犹如鬼泣。

坠下半空的剑客压摧了画舫上高悬的船帆,惊得两船相撞,浪花激扬。战局的主角又换了人,死而复生的“白虎”张臂瞠目,衣衫尽毁,此时凌云俯瞰,徒手如爪袭向了曲相和的面门。

他的速度快得离奇,俶来俶往,根本不似常人。

曲相和一刀劈向肋下,试图将他腰斩。却见“白虎”在空中一蹬——绝非是寻常武者那样借助弹跳的姿态,而是于半空生生地拔高了身体。

一节白骨从肩胛处倏地穿出,他枯瘦如柴的肉/体竟然释出了磅礴血雨。在一众震骇的注视中,商别意——“白虎”,一个绝对不成人形的产物,以诡异扭曲的姿态立在了天地之间。

“他死了。”阿珉扶着摔伤的左臂,寒声说,“现在支配着那具身体的,只剩‘白虎’而已。”

「……」

「我不信。」-

如果只剩子蛊,商别意为什么要在危急的一刻将他甩开,用自己的肉身代他挡下那残忍的一刀?

如果只剩子蛊……

梦里那个失去全部理智,尖啸着屠尽了所有守卫的男人,为什么会在梦尽的最后一刻转首向他。

而后,两眼流下了鲜红的血泪-

「我要亲自去。」

“你说什么?”

「他只是暂时被挟持了,他还可以清醒。就像在瑶城那样,我们得再救他一次,我知道怎么救他。」

“………”阿珉默然合上双目,咬牙道,“真是,受够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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