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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1章瘦病骨

凤曲婉拒了莫饮剑一力承担所有支出的善意。

在他看来,莫饮剑毕竟和商吹玉等人不同。花商吹玉的钱,虽然羞愧,但商吹玉和他确实情有可原,两个人都已心有灵犀。

莫饮剑就不同了。

论感情,两人萍水相逢;

论出身,且去岛和十步宗也没什么交情;

论个性,莫饮剑实在太好骗了,花他的钱,负罪感远胜过花商吹玉的。

“县里还有居民生计,明日我就找些零工去做。”穆青娥和阿珉都不在,凤曲便又独挑大梁,梳理道,“一来挣些盘缠,二来也能看看城里还有没有别的考生。要想前进,总得遇上另一支队伍才行。”

莫饮剑是初次听说“零工”这种说法,还颇有几分好奇:“零工是做什么?缺钱的话,不该去当铺吗?”

“嗯……”

以莫饮剑这一身打扮来看,确实是去一趟当铺就能解决一切“外患”。金银首饰不计其数、宝剑玉佩琳琅满目。

随意典当一件玩意儿,说不定就能抵去两个人一路的车旅住宿。

凤曲忍不住磨牙。

按理说,商吹玉和秦鹿也一样出手阔绰,五十弦更是暗藏乾坤,怎么他们仨就不会像莫饮剑这么……惹人嫉妒呢?

“零工就是别人给我钱,我帮他做事。做什么事的都有,采药草、煎药、打铁、算账、或者卖字画。”凤曲话语一顿,感受到莫饮剑直勾勾的目光,一丝不妙的预感升了起来,“莫少主?”

莫饮剑已经掏出了荷包,双眼明亮:“多少钱可以买你做我的夫人?”

“……”

一旁阿枝把两人的闹剧尽收眼底。不等凤曲说话,阿枝坐在圆凳上晃起双腿,“噗嗤”笑了出来:“好笨,凤曲哥哥干嘛要理这家伙?和我组队不是更好吗?”

莫饮剑没什么尊老爱幼的观念,当场就要跟他撸袖子:“谁许你进我夫人房间的?出去出去!”

“这里是凤曲哥哥付的房费,我凭什么出去?”

“可恶,你这家伙人小鬼大的,休想蒙骗夫人!”

“凤曲哥哥,你人还在这儿呢他就说我坏话,要是明天你出去了,我可怎么办呀——”

莫饮剑伸手捉人,阿枝便像一尾泥鳅滑下凳子,二人绕着凤曲追打起来,时而窜过桌椅、时而跳上窗台。

凤曲僵着没动,已然成了两人打闹的摆设。时不时还被阿枝挠上几下,莫饮剑就一边扑上来问“夫人没事吧”,一边不知轻重地把人摇散了形。

就算是在且去岛带孩子那几年,有江容在旁唱黑脸,师弟师妹们也闹腾不到如此地步。

在阿枝将魔爪伸向他的衣襟:“凤曲哥哥让我钻进去躲躲!”

凤曲:“……”

凤曲一手拎起这个图谋不轨的小鬼,另一只手抄走了自己的剑。

他把阿枝往莫饮剑怀里一丢,两人正是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凤曲抱剑出了房间,临走转回头:“我睡隔壁,你俩继续。”

“——咦?我才不要!”

然而这件事没什么商量。凤曲关上了门,阿枝两手死死抓着莫饮剑的衣领,活像个吊在树枝上的小猴。

不等莫饮剑叫苦,阿枝先声夺人:“你把凤曲哥哥气走了!”

“你还有脸说!该死,本少主受够你了!”莫饮剑气得眼红,揪起小孩便往窗台走近,“快松手,不然我就丢你出去!!”

阿枝身无分文,铁了心要和他俩攀扯。

这会儿他也不忘初心,抱着莫饮剑的脖子,也不顾会不会把人勒断气。但凤曲不在,阿枝也很清楚莫饮剑的恶名,先前嚣张跋扈的架势收敛了几分,眼珠子一转,压低了声音:“嘘、嘘——我能帮你,我能帮你!”

莫饮剑被他勒着,呛得脸红,一边撕阿枝的手,一边问:“帮什么?谁要你帮!撒手!”

阿枝便轻盈地一纵,跳上窗台,又借力落回地面。像一只麻雀,轻灵迅捷,很快站定在莫饮剑的跟前,笑眯眯背起双手:

“我帮你追凤曲哥哥呀!怎么样?”

莫饮剑脸色一黑:“你还真当本少主是谁都能忽悠的?走开走开,本少主和夫人的事,不要外人插嘴。”

“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我现在都离了父母,出门在外,遇到麻烦就得与人为善,集思广益才好啊。”

“哼,你个小鬼能当什么用。这儿离十步宗的分寨不过百八十里,本少主一声令下,在玉城谁敢不给面子?”

阿枝哼哼两声,丝毫不因他的反应而生气。

相反,他好像早就料到莫饮剑会拒绝,兀自气定神闲走去床边。

也没什么跟主人客气的意思,阿枝自己先倒上床铺,把鞋一蹬,舒舒服服地滚了一圈:“没关系,反正你早晚会来求我的。”

“你这小鬼——”

“别吵别吵,明天我可要跟凤曲哥哥出门的,睡觉喽!”-

次日凤曲果然起了个大早。

放在往常,大都是商吹玉先起身叫他。穆青娥也是早起的人,凤曲在队伍里都显得拖沓。

但和阿枝、莫饮剑相比,他立刻就成了最勤快的一个。

凤曲对睦丰还不算熟,缠了店主一会儿,才问到些许情报。诸如生钱的法子都在东南坊间、睦丰本地其实也有外来的商庄,不过他说这些话时,眼里都有些戏谑的意思。

“逼急了,自是哪儿都能挣钱的,端看你有没有那个气运。”店主老伯吧嗒吧嗒抽着烟,好一会儿才补上半句,“不过你的气运,怕是亏了许多。已是自身难保的命数了,还去多管闲事……呵呵……”

凤曲听得毛骨悚然,老伯却又缩回柜台后边,两眼一闭,震天响的鼾声盖过了他的追问。

休整一晚,阿珉倒是后知后觉地醒转。

凤曲粗略和他交代了康戟的事,阿珉默默听完,没有置评。至于莫饮剑和阿枝,阿珉也没什么情绪,凤曲却不敢再逼他掌事,唯恐阿珉一时情急,一剑穿了莫饮剑也说不定。

「不用理会。」阿珉说,「神神叨叨,都是招摇撞骗。」

“也说不定真是高人呢?”

阿珉又是冷笑。

阿珉素来不信鬼神,虽然他自己就是个不明不白的野鬼。凤曲没有劝他,也没有再缠着老伯追问。

二楼的莫饮剑大概还在睡,凤曲没打算叫他,但走出客栈的时候,楼上钻出一个脑袋——莫饮剑的客房临街,阿枝就早早趴在窗边张望,一见凤曲,立即招呼:“凤曲哥哥!”

莫饮剑就被他吵醒了,顶着乱发困懵懵地赶过来:“夫人!夫人等我!夫人别走!”

凤曲赶紧把脑袋一低,抱着剑急匆匆走了。

二楼传来一阵叮铃哐当的动静,还有阿枝的催促,想是两个人正在着急忙慌地洗漱。

阿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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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道:「两个拖油瓶。」

“人又没害我们,别这么说。”凤曲搓了搓脸,顶着风穿过街去。

一路的陷阱机关被他刻意踩发,机括声连绵不绝,也借此用尽了从前储备的暗器。若是莫饮剑他们真追过来,至少不用担心这些暗器了-

睦丰的东南边果然比其他地方都热闹。

不同于别的冷清街道,东南似乎才是居民群聚的地方,隔着两条街,凤曲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叫卖声、谈笑声,还有清脆的摇盅声——玉城人居然连赌坊都敢开到明面。

钻过长巷,豁然开朗。

这里约是个类似集市的地方,但没人贩卖琴棋书画之类的雅物,而是民间常见的市口。凤曲来得早,正赶上热闹,挑担游卖的货郎都在这里歇脚,居民也都聚到坊中采买。

街上还贴着一些饱经风雨的榜文。

如悬赏的通缉令、如新发的市令。也有私人贴上的招租、募工、求物之类的文书。

凤曲靠近了看:

“三两银,求购村七户六朱大屠的左胳膊?”

还有五两银,求购村十二户三程富的小女儿;九两银,求购西坊明来客栈二楼左三客人的人头……

凤曲的头皮麻了一瞬:“这都能买?”

话音刚落,身边就有人唰地撕下了九两银的那张。

凤曲扭头看过去,那是一张俏生生的小孩脸,身量还没到他的肩膀,冷若冰霜,眉眼却无端和阿枝有些相似。

凤曲脱口而出:“……阿枝?”

小孩的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他,冷冰冰答:“你认错人了。”

是个女孩的声音。

也是,她瞧着比阿枝要高,五官也更秀气。

女孩很快钻进了人群,凤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孩子好像是揭了一张买人命的榜。

「她不是本地人。」阿珉说,「口音和玉城的不一样。」

玉城的口音极重,就连莫饮剑也不免俗。那姑娘的官话却很清晰,字正腔圆,更像靠近朝都一带的居民。

“该不会,她也是考生?”

「那个被买命的‘客人’,说不定也是考生。」

近日会落脚客栈的,的确很可能都是考生。

凤曲心中一沉,拔腿想往明来客栈的方向去找。轻风卷起张贴处上摇摇欲坠的榜文,忽有一面飘到他的眼前,正正中中地贴了满脸。

凤曲揭下一看:“五两银,请一幅人像画。”

在一众血腥的悬赏中间,这份工作算是最温和的。

在外边,除非画师小有名气,一幅人像画绝开不到这个价位。

难道是因为当地居民都忙着研究更加高深的学问,无暇搭理画画书法之类的杂项?

总之,凤曲决定把榜文卷好带上。

榜文落款写着雇主留下的地址:

明来客栈二楼左六。

和那个即将受害的客人倒挨得很近。

“我觉得这是天意。”

「你要把人当竹子画吗?」

“……你别管。”

凤曲回头又扫一眼人群熙攘的街坊,那个小女孩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

这么小的孩子,如果真是去杀人了,无论得手与否,都让他觉得荒谬。在且去岛时全不觉得,身临其境才知道,海内这幅光景,分明是已然大乱。

不知道朝廷干什么吃的,他也只好尽己所能而已。

如此想着,凤曲脚下不停。一路求问,很快抵达了榜文所写的明来客栈——比起他住的那间老破小,这里就精致了许多。

清静明亮的大堂让人不忍怀疑店家会盗窃客人财物。但当凤曲看到柜台悬着的小板,上面写着客房租金。

好吧,不盗窃,直接抢劫。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难怪会随随便便就开五两银子来请画师。

凤曲摇摇脑袋,举步准备上楼。守门的伙计却抱着扫帚冲过来,一脸戒备地说:“客官这是打尖还是住店?”

凤曲露出榜文:“我揭了你们客人的榜,过来画画。”

“二楼左六……”伙计回忆片刻,接过了皱巴巴的文书,警惕一丝未松,“小的得闲问问那位客官,不好意思,您先在这儿坐一下。”

不愧是开在县城中心的客栈!

想想他还能大晚上被观天楼掳走,这里的伙计却能敬业至此。

伙计一溜小跑上去,不多时,从二楼探了张脸。

凤曲代他搂着扫帚,抬头遥遥对看,乖乖露出个笑容:“问到了吗?”

伙计摸摸鼻子,说:“您上楼吧,是咱家客人没错。”

凤曲这才得以上楼-

相比一楼的大堂,二楼更显清雅。只是走在过道,凤曲都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

这段香味有些熟悉,似乎就在近日,又辨不明晰。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股香气实在好闻,把凤曲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都渐渐抚平。凤曲笑眯眯说:“不知贵店的熏香是什么珍品?”

伙计在前引路,闻言转过头来:“不是店里所用,是左六房的客人自带的衣香。”

正说着,他带凤曲停在了门前,屈指叩门:“客官,那个画师到了。”

门内传来细碎的咳嗽声,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丝笑音:“请进。”

凤曲正要入内,却见伙计按在门上的手不曾松开,而且偷偷瞄他的脸色。

“请问……?”

伙计幡然回神:“无事、无事。”他匆匆让了大半个身位,垂首擦掉额角的汗水,轻声道,“您请。”

接着就逃之夭夭了。

凤曲心生疑窦,推门进去。

就像伙计说的那样,房内的香料越发浓郁,和秦鹿惯用的偏媚偏甜的香气不同,这股香很冷,即使浓起来也不令人厌烦。只是太浓太近的时候,便从香的深远处游来一丝微淡的清苦。

越是细品,越是微涩。

凤曲抽神回来,毕恭毕敬对着垂落的床幔一礼:“在下凤曲,斗胆揭了公子的榜,不知公子想画的人像是……”

窗外卷进了风,床幔轻轻地抖。

凤曲默默吞下后话,因为床上的客人又咳嗽起来,他似乎极想压抑,可还是身不由己,咳得撕心裂肺。

凤曲便保持着弓身的姿态。

虽然他是不通医术,但只听这种程度的咳嗽……只怕里边的人实在重疾,也不剩多少时日可活了。

许久,幔后的贵客总算平息下来,艰难地喘息一会儿。

两根干瘦病白的手指拨开了床幔,凤曲依稀听见什么挣扎的动静,就像一个人在排除万难,竭尽全力地向他靠近。

凤曲立即迎前两步:“公子有何指教?”

吁吁的喘气暂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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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

内里发出一声叹来,凤曲不敢抬头,听得对方终于推开床幔,似笑似咳,又似悲泣一般:“凤曲……好久不见。”

就和香气一样熟悉。

可以前闻到的香气没那么浓,以前听到的声音也没那么哑。

凤曲错愕地抬起了头,眼中映入那张瘦得形状的脸:“——商别意?!”-

凤曲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更不提商别意和数月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本就瘦骨嶙峋的身体更加凹陷下去,发丝干枯蓬乱,脸颊病白到不剩一丝血色。那双总是盛笑的眼眸,也随着越发黑沉的眼窝而藏不住冷漠。

像一具油尽灯枯的躯壳。

那些曾经将他衬托得高贵非凡的锦绣华衣、金雕玉挂,此刻都仿佛挫毁髅骨的最后一座山峦。

凤曲接连退了数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会……”

商别意再次咳嗽起来。

比之前都要剧烈,咳得双唇崩出血来,他拉过一张白布掩面,几息后,白帕上就绽开几朵血花。

他已是病入膏肓了。

“我啊,想请人画我。”商别意微微眯起笑眼,好像在模仿初见时温润如玉的模样。

可他现在实在太憔悴了,任谁看了都只会心生戒备。

商别意似乎没注意到凤曲的后退,自顾自说:“……画一幅遗像。我已经回不去山庄,至少给家父留个念想。”

凤曲的嘴唇颤了颤,问:“照实画吗?”

他不敢想象,离家时还算意气风发的商别意,不出大半年就沦落这步田地。让商晤看到爱子死前可怜成这样,他该是什么心情……于父子之情而言,这对一个父亲似乎太残忍了些。

商别意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他扬起唇,又笑了笑:“凤曲莫非还记得我别的模样?”

要说不记得也是假的。天香楼里萍水相逢、深夜巷中促膝长谈,商别意是他明知不能同行,也未曾想过要和他分出高下的人。

商别意和秦鹿很像,他们有自己坚定的道路,而那条路和凤曲违背太多。他们不会强迫凤曲,凤曲同样不会尝试说服他们。

有缘同行,无缘珍重——然而他也不曾想过,商别意会以这副形象重回自己面前。

“……当然还记得。”

“哈哈。”商别意低头笑说,“如果你记的是我满腹阴谋的样子,那还是照现在的画吧。”

“你确定吗?”凤曲挠了挠脸,决定坦白,“先说好,我其实不是很擅长人物画……”

商别意摇摇头:“是凤曲的话,画成什么都可以。”

商别意还提前准备了画具。

两人没有聊方敬远的事,也没有聊商吹玉,只是公事公办地约定了绘画的时间和风格。商别意更是把工钱翻了一倍,美其名曰赠给老友的礼金。

凤曲不理解“老友”,也不理解“礼金”。

但看着商别意这副潦倒样子,凤曲还是忍不住问:“不请大夫再看看吗?”

商别意含笑反问:“凤曲希望留下我?”

那也不是。

凤曲对他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只是看到一条濒危的人命,任何人都会生出恻隐之心。

商别意也不是真的等他答话:“这副残躯,我再清楚不过。能为山庄效力的日子虽然所剩无几,但我一生尽心竭力,无愧家门。”

顿了顿,商别意抬起苍白消瘦的脸,对凤曲轻笑说:“……末路之时还能与旧识重逢,别意深感天恩,不敢谋求再多。”

凤曲听得唏嘘,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外忽有一阵脚步,距此极近的客房爆出一声哭叫,随后是门窗大破的声响。

凤曲掠去窗边斜看,只见泼天的血雨,淋漓瓢泼,伴随一颗圆滚滚、血淋淋的头颅从邻窗飞出。坠到地上,啪地,楼下尖叫阵阵,脑袋碎成了崩裂的西瓜。

凤曲看得腿软,但不敢撤身,而是瞪向凶手的面容。

不出所料,对方果真生得一双稚嫩眼眉,手里大刀一旋,没等凤曲发声,她先喝问:“尔是何人?敢在公子房中逗留?看刀!”

扑面的刀光犹带血腥,小姑娘形同飞燕,横空杀来。

凤曲却来不及惊讶她的刀法,而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商别意:“二楼左三的客人难道是你——”

商别意倚在床侧,状似不解:“我……?”

又在装了!

他早该想到的,这家伙早有前科。之前对付方敬远也是这样借刀杀人,就算困在睦丰联系不上“鸦”,他还是没有改掉雇凶的毛病。

不,他根本不觉得那是毛病。

这人到了垂危的时候,依旧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等等,凤曲……”

女孩的刀已经袭了过来,凤曲不闪不避,双掌合住刀刃,趁女孩不及抽刀的须臾,“扶摇”剑唰然出鞘。她的瘦影便似一叶飞蝶,从空中翩翩飘过,却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被凤曲的柔劲一托一推,眼见就要倒飞出去,跌落二楼。

——出鞘的剑锋便作此用。

它勾住了女孩的衣襟,向上一挑,凤曲把人拉回窗里,攥住衣领展给商别意看:“又是你雇佣的杀手?她比九万里的岁数还小!”

商别意瞳孔微缩,弓腰骤咳起来。

房门又被破开,伙计的叫声由远及近,闯来的客人却不在乎。莫饮剑一脚踹飞了门,拔剑指向商别意,气喘吁吁:“你、你、你!!”

他看不清商别意的长相,只看有人盖着薄被,清瘦纤细,一副我见犹怜的做派。

莫饮剑便气沉丹田,大喝出声:“本少主亲来捉奸!妖人,休得勾我夫人!!”

第092章金与银

几乎没什么犹豫,剑鞘平递而出,生生挡住了莫饮剑杀气凛凛的剑。

激溅的火花掩映,莫饮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顿时暗淡下去。

眼尾微垂,他抽抽鼻子,抬腕抽回了剑,好似一只受了欺负的小狗:“夫人!”

虽然没什么可心虚的,但凤曲还是不自觉避开了眼,清清嗓说:“在这儿就别开玩笑了。那个,介绍一下,这位是十步宗的莫少主。这位是……”

方才落地的小姑娘一个旋身护在了商别意的身前,莫饮剑依然怒气汹汹,眼睛微红地瞪着商别意。

不等凤曲介绍,莫饮剑出口打断:“这会儿看清了,我认识,商别意!”

凤曲大松一口气:“既然认识就快些收剑啦。”

没想到莫饮剑反而把剑又抖了出来,义正词严:“我不!我得杀了他!”

商别意在小姑娘的回护下低声咳嗽,脊背一起一伏,看上去更显羸弱。

许久,凤曲看得不忍,主动倒了一杯茶水递去。

小姑娘满腹戒备,下意识就要打开他的手。却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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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别意轻声叫停:“给我。”

凤曲道:“都是你们房间里的茶水和杯子,我没动什么手脚。”

小姑娘这才犹豫着接了过去,送近商别意的唇边。

凤曲心里有些微妙。

那个碎得可怜的脑袋还让他惊魂未定,可刽子手在照顾商别意时竟能如此细心妥帖。

商别意润过喉咙,浅咳几声,开口说:“一时太过热闹,让各位见笑了。”顿了顿,他用柔和的目光投向凤曲,“该由我先介绍的。阿蕊,这位是且去岛的凤曲少侠,亦是我在瑶城的旧友。”

小姑娘随着他的话语转过脸,表情稍微转晴,但看到凤曲刚刚收起的剑,还是有些不忿:“既是朋友,何故对公子无礼?”

凤曲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解释自己的“无礼”,还是先反驳“朋友”的身份。只是一瞬的犹疑,又让商别意接了话头:

“凤曲不曾无礼。他是揭了榜文,来为我作画的。倒是你,在那边弄出这么响的动静,不怪凤曲受惊。”

说罢,他对凤曲笑笑:“这是十方会的阿蕊,也是我现在的队友。她只是心急了些,但绝对没有恶意。”

商别意总是擅长周旋气氛,三言两语,又让方才剑拔弩张的几人都消停下去。唯有莫饮剑还在一旁气得直抖,几次三番都想拉上凤曲,径直走出门去。

但凤曲这会儿不能遂他的意——阿蕊削掉的脑袋、商别意要求的画像,乃至他这一身重病,凤曲都还想刨根究底。

“那莫少主和商公子……”

商别意的眼睫颤了颤,苦笑道:“从前说好都叫‘别意’的。”

“……”

莫饮剑气急败坏:“我也要我也要!叫我‘饮剑’,叫我‘饮剑’!!”

场面又一度混乱起来。

客栈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睦丰虽然治安不佳,但也没凶悍到让阿蕊白天杀人还能无所顾忌的地步。

官兵受召而来,将客栈团团包围。听到动静,阿蕊跳到窗边一看,便毫不客气地交代凤曲:“你来帮忙看着公子。”

凤曲一怔:“什么?”

却见阿蕊窜上窗棂,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所有视线都聚焦于她,她便扛起那把快要比她本人还长的带血大刀,身轻如燕,连纵而去。

“阿蕊她就一个人——?”凤曲看得目瞪口呆,商别意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凤仪山庄只是贱商,脸面大不过官府,只能辛苦她这样劳累。但像凤曲你,哪怕有阿鹿护着,这一路恐怕也不是顺遂如意。”

他的话里明显大有深意,好像对自己的经历都了如指掌。

凤曲不禁皱了皱眉,别过头道:“所以,你们为什么要取左三客人的命?”

商别意又笑起来:“此话怎讲?”

“……阿蕊既然是你的同伴,行事肯定也是经了你的首肯。但你商别意再潦倒,我想都犯不着为了几两银子杀人吧?”

“那我会为了什么杀人呢?”

“怎么想都只可能是为了你们凤仪山庄。所以我才要问,为什么?”

死者并不是凤曲以为的考生。

这会儿已经有人抬走了死者的尸身,左右街坊的议论飘回二楼,有关他的身份已然浮出水面,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玉城百姓。

商别意憔悴了许多,他倚回床边,就像一个有气无力的布偶。

听着凤曲的诘问,那双眼眸越来越深,光芒却越来越亮,待到凤曲说完,商别意甚至泄出了一声轻笑:

“成长得真快啊,凤曲,你会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凤曲倏地愣住。

不错。方敬远死的时候,他也有过和商别意对峙的冲动。

可那只是冲动。

都不用谁来浇一盆冷水,他自己就会让步敛色,唯恐站上什么显眼的位置,遭遇更多的质问。

可从瑶城到宣州、从宣州到明城,一步步走到今天,出入生死、久经别离,他竟然也逐渐习惯了被怀疑、被议论、被针对。

因为道心在越发清晰、越发坚定。

越认识到人间的不平,才越体会到众生千面。如果说从前他会担心自己和别人不同,那现在的他,大概是学会了承认这样的不同。

“是。”凤曲说,“所以我才要问。如果你们都不说,我就不知道,如果不知道,就可能会做出伤人伤己的决定。”

商别意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正想开口,两声敲门却打断了二人对话。

两名官兵径自入内,他们眼见着疑犯从这里窜出,于情于理,都要来这里打听几句。

商别意满脸病容,莫饮剑又显稚嫩,两人的目光就落到了凤曲身上。

“方才从你们这儿逃走的家伙,说不定是隔壁凶案的嫌犯。你们可有看清嫌犯长相?或者,嫌犯有没有和你们说什么话?”

凤曲垂眼片刻,道:“她是突然来的,可能是抢劫吧。但我们人多,没让她得手。”

“没有说过话吗?”

“没有。”

“那你们三个人又是什么关系?”

“公子雇佣了我来画画,这位则是我的朋友。”

官兵依言看向了商别意和莫饮剑。

商别意含笑致意,莫饮剑则剑眉一竖,露出悬挂的宗门腰牌,没好气儿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少主?!”

“啊!”官兵看清了长相,相视一眼,态度顿时逆转,“是莫少主!”

“死个人而已,大惊小怪的真没出息!凶手跑那么快,你们不去追凶手,跑来怀疑本少主和少主夫人。你们管事的是谁?是那个老张头?还是姓慕容那个刚来的?本少主得和他说道说道!”

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两个官兵立即偃旗息鼓,但还是有些云里雾里:“您说‘夫人’……”

莫饮剑更是跳脚:“‘夫人’就是‘夫人’啊!你们刚跟我夫人攀谈搭讪,看不到我俩这么般配?两对招子都是摆设用吗?”

官兵更加面色惨白抖若筛糠地辩解:“不是不是,般配般配!小的多有打扰,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如此说着,两人齐齐向门外退去。

满是后怕的眼神从凤曲身上掠过,明显是对“夫人”还有些蒙圈——倒不怪他们,凤曲自己都还一头雾水。

凤曲问:“不带我们回衙门吗?”

“不不不,不敢不敢……”

门砰地一关,莫饮剑满腔的怒火没消,抱着剑在旁怄气。

凤曲无奈地碰了几下莫饮剑的肩膀,也不见他转好,但听商别意轻笑出声:“凤曲,你又成了我的帮凶。”

凤曲的表情变了一瞬,商别意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兀自接下话去:“不过,你确实是误会了。别说左三,整个明来客栈都已经被我包下,一定要说左三的客人……”

商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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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起他特有的温柔笑容:“似乎就是我啊。”

凤曲双眉骤凝:“什么意思?是别人贴榜要杀你?”

“正是如此。”

“那阿蕊为什么要撕掉榜文?”

“任由榜文在那儿,刺客不就源源不绝了吗?”

“所以刚才死掉的人是——”

商别意笑眯眯答:“就是刺客之一罢了。”-

和一路小心谨慎、低调行事的凤曲不同,商别意从出发伊始就极尽张扬,天下人都知道凤仪山庄大公子亲自赴考。

闻风结交的有、观望的有、忌惮的有。

商别意的目标却不在那些刻板的考试上,信物于他,只是附带的乐子,真正的猎物,一直都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名侠。

他的队伍斩落了南陵鬼婆、牙山君子、东海云翁……群英榜上群侠落幕,商别意更是声名大噪。

与其说他是来考试,不如说他是来滋事。

这些传闻还都是莫饮剑转述的。

凤曲单是应对城池考试都忙得脚不沾地,对于这些坊间轶事自是一无所知。

商别意精神不济,简短的对话之后便要休息。

凤曲借口去买彩墨,也算体面地和他道了别。

只有莫饮剑还在边上板着脸。

“那家伙哪里值得夫人对他好言好语?十步宗一早就发了悬赏,宗门子弟看到商别意,都是格杀勿论。”

莫饮剑一脸的闷闷不乐,刚出客栈就在原地耍赖不动,“我都是为了夫人,才忍了这一回。再有下次,我可不会收剑了。”

凤曲听得好笑,信口安抚:“那真是委屈你了。”

“当然委屈我了!你还帮他拦我,就因为你们认识时间更久吗?一个病秧子,有什么好搭理的?”

凤曲敛眉答说:“他是雇主,还是吹玉的哥哥。”

“吹玉吹玉、别意别意,你叫他们怎么这么好听。夫人,难道我的名字就叫不出口么?”

“你的名字……”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莫饮剑急得眼睛发红,“不好听吗?不好听吗?夫人,真的叫不出口吗?”

……哎呀。

意境是很好,来历也很好,可是“饮剑”总叫人联想到“饮剑而死”……

这些话却不能说出来。

凤曲抹了把脸,让步道:“我改叫你‘贤弟’,怎么样?”

“不怎么样。”

莫饮剑看上去快哭了。

凤曲再退一步:“那‘小莫’呢?”

“夫人——”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要在刚死了人的大街上跟一个十五岁的小毛孩纠缠称呼的问题。

等等,小毛孩?

凤曲脸色微变,拉住莫饮剑的胳膊:“你一个人来找我,那阿枝呢?”

莫饮剑一脸莫名:“阿枝?那个小鬼?他和我一起出门,然后路人说有个很像你的人往这边过来,我们就……诶?!”

莫饮剑追着自己屁股转了一圈,抬起头,懵懵问:“小鬼呢?”

凤曲:“……”

凤曲:“找人啊!!”

两人正火烧屁股似的赶回客栈找人,却见明来客栈的方向,伙计也提着小小的阿枝,火烧火燎朝他们奔来。

幸甚至哉,孩子还在。

伙计一手把阿枝推来,阿枝似乎在客栈睡了个舒服,这会儿还有些困懵懵的。此外,伙计还递来了一枚光可鉴人的银锭。

“只是二楼那位客官的意思,”伙计说,“说是‘定金’。”

凤曲:“……”

什么定金能比全价还翻几倍?

有钱是给你们这么造的吗?凤仪山庄?

“那个,小的多嘴一句……”伙计犹豫许久,还是开了口。

自从他接待凤曲,就一直这副欲语还休的样子。好像对他接受商别意的雇佣这件事颇有微词,可看表情又不是坏心。

凤曲也有些好奇,应声看过去:“请说。”

伙计呼吸一沉,警惕地扫视四周,确定没人旁观之后,才缓缓靠近凤曲身边。

贴近了凤曲的耳朵,伙计道:“您、您不该接那个公子的活呀。”

“为何?”

“您看他那模样,一看就没几天活头了。自他住进客栈,想要他命的杀手来来往往,小的才不能不谨慎。

“可您说,这种短命鬼在这关头不回家休养,何苦来玉城自找罪受呢?……您是外地人,小的也是看您面善,才多嘴几句。不知道您可听过‘夺舍’之说?”

莫饮剑又跟了过来:“你在说什么呢?”

伙计早就认出过莫饮剑的身份,否则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易闯上二楼。

在玉城,衙门几乎没什么威慑力。但对“鸦”和十步宗的子弟,往来势力都得仰其鼻息。

更别提莫饮剑这种宗门少主。

能张扬到十步宗的程度,把莫少主说成玉城本土的“太子爷”也不为过。

见莫饮剑靠近,伙计急忙垂首软声地带过话题:“您要是听劝,问问莫少主也是可以的。小的就不多说了,省得耽误了您几位的时间。”

凤曲怔怔地接过银锭,还想追问,但伙计已经脚底抹油飞逃而去,只留莫饮剑还在边上唠叨:“什么什么?要问什么?”

正午的太阳颇为刺眼,手中银锭在日光的照射下,质地也显得更好了些。凤曲不觉把它握在掌中盘了几息,侧头问:

“‘夺舍’,是什么?”-

这算是问到莫饮剑的老本行了。

或者说,是问到十步宗的老本行。

一行人回了落榻的客栈,莫饮剑便眉飞色舞地分享起自己的见闻:“这‘夺舍’可大有名堂!哪怕是十步宗也失传好久,就因为往上数两代的祖爷爷说这法门太损阴德,严禁子弟修习。还好,我爹组织了人,把经书阁翻了个遍,还是找着了这条法门的秘密。”

凤曲却听得有些奇怪:“是怎么个损阴德法?”

“唔,我觉得是积德啊。”莫饮剑道,“就是有些人死了,但家里舍不得他,就会找些壳来给他套上,让他‘起死回生’。”

凤曲表情微变:“‘壳’是什么?”

“这我也不清楚,我爹没让我学那个。但我觉得,要是能让亲近的人再活一回,换作是我,肯定也会不择手段去做。能帮我了却心愿的话,这就是积德的东西。”

“……”

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且不论莫饮剑的三观,凤曲实在无法苟同,十步宗的行为也一样大有可疑。

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找回一个失传两代的法门?

这种有违天理人伦的东西,就算莫饮剑说不出其中细节,从客栈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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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那种忌惮的态度来看,也知道大多数人都明白其中险恶。

非常不对。

“夫人,你看!”

莫饮剑出声叫停了凤曲的思考,凤曲转过头,却见一只金澄澄的金锭被人呈到跟前。

莫饮剑笑嘻嘻说:“是不是比商别意的银子好多了?”

“……嗯?”

凤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推了回去:“我不能收。”

莫饮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你都愿意收商别意的——”

“因为我接下来要帮他画像,这是他给的报酬。”

“那我也问过,多少钱能雇佣你和我成亲?”

“……成亲是不能花钱‘雇佣’的。”

“为什么?!”

十步宗的教育……就跟玉城的治安一样令人胆寒。

凤曲长叹一声:“总之,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你的钱,也不能被你雇佣做‘少主夫人’。况且,这些钱归根究底都是十步宗的,你这样挥霍也不太好。”

莫饮剑的眼睛又眨了眨。

显然对凤曲的话无法理解。

可正是这层天真的表象,越发让凤曲感到不安。

他不敢想象是怎样的教育,才让莫饮剑养成这种唯我独尊的性格。

莫饮剑已经不仅仅是傲慢,而是将他人分成了“我的人”和其他人——对于后者的生命和尊严,他都满不在乎,也没想过要在乎。

至于培养出这样的少主的十步宗……

从睦丰县官兵和百姓的态度都能看出,十步宗的名号让他们闻风丧胆,而莫饮剑丝毫不以此为耻,反而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地位。

阿枝刚刚睡饱了觉,从桌边撑起脸。

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对话,但在凤曲和莫饮剑的沉默之间,阿枝状似闲聊地道:“有什么关系?十步宗的钱也是烧杀抢掠来的,又不费劲。”

“……”

凤曲看了过去:“诶?”

“这世道能有什么好鸟?大家的钱和命,都是一样脏啦。”

阿枝双手托腮,笑容满面:“莫少主当然不能免俗。”

第093章银货讫

大虞朝的世道乱了。

不用阿枝说,凤曲自己也看得出来。

但就算大虞朝成了乱世,玉城一定也是万千乱象中尤其严重的一角。

随着阿枝开口,莫饮剑的表情变得更加不忿。

作为养尊处优的少主,他已经习惯了呼风唤雨的生活,对于凤曲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莫饮剑的耐心早就濒临告罄。

而阿枝顶撞似的发言,就像在他的伤口撒盐一样,让莫饮剑的火气噌地暴涨起来。

“臭小鬼,你以为你在嚼谁的舌根呢?本少主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才对你一忍再忍,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

“小莫!”凤曲低声喝停了他的发泄,抓住莫饮剑险些袭向阿枝的手。

莫饮剑倒吸一口冷气,眼圈倏地红了。

但他忍住没哭,而是委屈地瞪了凤曲一眼:“怎么全是我的错?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和我结对呢?我逗你笑你也不理我,我送你钱你也不接受,我到底要做成怎么样子,你才肯对我好一点,明明我就从来不舍得凶你!”

凤曲被他的控诉说得一愣,好半天没回过神。

阿枝反唇讥道:“说得跟你牺牲良多了一样。无非是赔几个笑脸,说几句软话,欺负凤曲哥哥心软,倒在这儿耍起脾气了。”

“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你要真像你说的那么在乎凤曲哥哥,就拿出行动,别只知道动嘴皮子。”

“我行动了,可他总是不要!”

两人争执不下,吵得面红耳赤,好几回都要动手,全靠凤曲挡在中间。

直到阿枝一声冷笑:“等你的钱都是你自己挣的而不是十步宗抢的,再来下你那一厢情愿的聘礼吧!”?

啊?

聘礼什么?聘什么礼?什么聘礼?

凤曲脑瓜嗡嗡作响,连拦着莫饮剑的手都跟着松了一下。

这一松不打紧,正好给了莫饮剑一指头戳到他眉心的机会:“你以为本少主做不到?!好!夫人你等我!!”

……啊???

莫饮剑来也匆匆跑也匆匆,撂下狠话,便把衣摆一甩,气势汹汹地冲出门去。

徒留凤曲在原地瞪直了眼,好半天才挤出一句:“等等,天都快黑了……”

阿枝则往凤曲怀里一钻,同样气鼓鼓说:“气死我啦!肚子都气痛了!凤曲哥哥帮我揉肚子!”

………你们年轻人火气怎么都这么旺啊!!

凤曲原本想追出去找莫饮剑,但莫饮剑撒腿跑起来也是真快,一溜烟儿已经不见了踪影。

转头看阿枝当真面色煞白,捂着肚子咋咋呼呼,凤曲心中叫苦,只得留下来帮他按揉腹部:“你就不能不气他吗?”

阿枝扭过头:“是他先得罪我的。”

凤曲一心二用,一边担心阿枝的身体,一边又朝窗外张望。

时值日暮,云霞沉甸甸地没入山后。原先暗淡一片的红云,好像被风浣洗一新,展开来又是一派澄澈广袤的天幕。

不知道莫饮剑能去哪里,但他作为十步宗少主,在自家地界总不会受欺负。

安抚好阿枝,凤曲下楼找店主交代几句,请他等莫饮剑回来后帮忙备些热菜。莫饮剑负气出走,等他想起饿时,只怕外店都打烊了。

接着便是入夜,凤曲没睡,留了一丝清明打坐。

不知几时几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钻上二楼。店主压低了嗓音说话,来人则是一副恼羞成怒的语气,大喊道:“我才不饿,不要他管!”

得,还怄着呢。

凤曲摇摇头,歇了再去找他的心-

接下来的几天,凤曲也得频频外出给商别意画像。

莫饮剑怨气未消,总是早出晚归,好像刻意避开了他,一连多日都不见踪影。只有留守客栈的店主和阿枝偶尔代他报个平安。

至于阿蕊,她也逃脱了官兵的追捕,每当凤曲来找商别意,都能看她正襟危坐地守在边上。

“我不会给你伤害公子的机会。”女孩一板一眼地说。

凤曲佯作失聪,从来不和她计较。

画像画到中途,凤曲买了各家彩墨,红绿青紫,都缀在画中人的衫上。

这不是商别意惯常的衣着,但凤曲偏就浓墨重彩地画了下去,商别意也毫不反对。

“你为什么给公子戴枷项?”

“那是长命锁。”

“腰上又是什么刑具?”

“那就是普通的金玉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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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蕊鼓着脸,默默看着,还是忍不住挑刺:“比公子本人差远了。”

凤曲也好脾气地颔首:“不足他的风华万一。”

商别意含笑加入进来:“若连我的万一都不如,到时要画阿鹿和吹玉可该如何是好。”

凤曲答:“吹玉重在眼眉姿容、阿鹿重在风骨仪态。你与他们不同。”

“我是重在哪里?”

“公子是方圆得宜,轻重适当,所以不好画。”

阿蕊听不懂了,支着脑袋在旁小寐。

商别意隔着两三尺的距离,听他信口开河,眼睛却弯成月牙,许久轻轻一笑:“好个‘方圆得宜,轻重适当’。”

那不就是天生的商贾,天生的左右逢源。

也真是他为自己选好的道路。

又是昏暮。商别意体力不支,一日只能清醒一两个时辰,凤曲画够时长,起身向他告别。

不过今天有些不巧,收拾画具的时候,外边陡然下起了大雨。

噼噼啪啪的雨声好像要砸坏屋檐,呼啸急吼的疾风也不甘示弱,刚一露面,就召来了天边的雷霆万钧。

商别意强打精神:“下雨了,凤曲要不要留宿一晚?”

凤曲摇头:“还有人等我回去。”

“是十步宗那位少主吗?”

“除了他也有别人。”

商别意笑了笑:“想来还是稀奇。吹玉小心到那副模样,竟然能让你和莫少主一道。总不会是舍弟太过缠人,惹得凤曲不快了吧?”

“您多虑了。”凤曲打量着天色,商别意转而对阿蕊吩咐:“阿蕊,凤曲没有带伞,你帮忙找一把吧?”

阿蕊翻找一会儿,正要递过去,但见凤曲又是佩剑又是画匣,整个人像棵挂满果实的树,累赘得有些可怜。

阿蕊道:“我送你回去好了。”

凤曲有些受宠若惊:“会不会太麻烦你?”

阿蕊冷着脸道:“万一你拿了伞不还呢?这绢伞用的是上好的幽州织造,年初才出的花式,宫里都不过十来匹而已。”

“你一介绍,我还真有点不想还了。”

“公子你看他!”

商别意看得眼眉带笑,闻声摆了摆手:“去罢,有劳你了。”

阿蕊只好气呼呼拍开凤曲拿伞的手:“我会举伞!”

半人高的小姑娘便撑开了伞,高高地举起,把凤曲往里一罩。

凤曲的发冠被伞一勾再勾,只好耷下肩膀,好脾气地垂首陪行:“那就走吧?”

这几天他算是看明白了。

阿蕊看着性格刚烈,其实更像是受惊的兔子。一个小姑娘,要带着重病的商别意逃脱包括十步宗在内的重重暗杀,处处明枪暗箭,阿蕊不能不紧张。

至于她嘴上对自己的嫌弃,早就被阿蕊忍不住的瞌睡证伪了。

如果真不放心他,阿蕊是不会在他作画时睡着的。

一大一小两个人走出客栈。店外雷雨交加,哗啦啦的水和轰隆隆的雷贯彻耳廓,根本听不见别的声音。

凤曲看着看着,眉头皱了一下:“不知道小莫有没有回去。”

往常这个时候,莫饮剑是不会回去的。

他也不知道莫饮剑去了哪儿,但今天下了暴雨,但愿莫饮剑不至于连避雨都没个地方。

阿蕊翻个白眼:“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公子叫你留宿也不肯,假清高。”

凤曲道:“你不怕我半夜起来给他一剑吗?”

“你才不敢!”

“我正缺钱,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吧?”

阿蕊瞪大眼睛,好像真的提起了一万分的警惕。

恰是这一走神,狂风吹得绢伞一仰,阿蕊手上未松,脚下却跟着踉跄数步。失去伞的庇护,小姑娘的一身衣装立即被大雨浇得湿透,乌黑的发髻松垮下来,贴在脸上,好不可怜。

就在她急着和风雨作对的须臾,一只手牢牢握住了伞柄,接着便是一道柔和的力量,将她连人带伞向上一托。

湿漉漉的膝弯横过了一节手臂,伞身歪斜着,将两人罩得刚好。

“这回要拿稳哦。”

湿漉漉的阿蕊将凤曲的衣服也蹭得一片湿润,当事人却浑然未觉,还把她往怀里拢得更近了些。

阿蕊就这么把着伞,靠在凤曲的肩膀上抬不起头。

片刻,凤曲忽然听到低若蚊讷的一声呢喃。

他没听太清楚,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阿蕊的声音这才大了些:“……公子……一个人在客栈,会不会出事?”

凤曲便不说话了。

阿蕊的年纪顶天了不过十岁出头,小小的一团,缩在怀里,说话难得的细声细气。

凤曲不打断她,外边的暴雨又像瀑布似的嘈杂,阿蕊自言自语一般,就当无人听到:

“他没几日可活了,大夫都这么说。起初八门行者要我跟他,我很不情愿,跟着一个短命鬼,路上都要怕他磕着碰着,太费时间。可他从不计较我的脸色,一直笑眯眯的,好像看不出我在和他置气。那时候,我甚至希望他快些死了才好。”

对于商别意这样的体质来说,生死挂在嘴边实在寻常。以他的虚弱,某天睡着就睁不开眼也是常有。

可她分明红了眼圈,话里话外都带着不舍。

“如果公子死了,你会记得他么?”阿蕊问。

“我没理由记住他,我们没有很熟。”凤曲顿了顿,“但他和我的朋友们都不一样,应该也不会忘得太快。”

商别意是一个常笑的人。

凤曲没有追问阿蕊是如何对他改观,不如说,因为他也在天香楼见过那个含笑递来一方锦帕的青年。

商别意的长相是狡黠聪慧、伶俐刻薄的类型,笑起来却和煦从容,暖如春风,让人生不起一点敌心,更显得如谜如酒,愈品愈深。

阿蕊有些出神地望着地面。

玉城鲜有降雨,今天却下得犹如摧枯拉朽,令人心惊。那些雨水冲洗着一路途经的青石板,哗啦啦、淅沥沥,阿蕊忽然道:“谢谢你给公子画像。”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算不得什么。”

“那幅画像最后会送回凤仪山庄吗?”

“应该是吧。”

“……”

阿蕊问:“下一任庄主会善待他的画像吗?”

凤曲微愣,听出她说的恐是吹玉。

商晤只有两个儿子,除非再从旁系过继——但吹玉既然在世,于情于理,应该都是由他承袭山庄才对。

那么,吹玉会善待商别意的画像吗?

凤曲不敢保证。

但愿他亲手画的像,能让吹玉有一点恻隐之心,不至于立刻一把火烧掉吧。

“听说你和公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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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城时就遇上,你为什么不和公子一起呢?”阿蕊继续问,“虽然你这家伙办事磨蹭,性格拖拉,说话也叽叽歪歪……不过,功夫还算不错。如果有你,南陵鬼婆那一战,也不至于让公子伤上加伤。”

凤曲听她絮絮叨叨,他当然不会把方敬远的死挂在嘴边,面对阿蕊的疑问,凤曲也只回答:“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说你们道不同?”

“是啊。”

“可是——”阿蕊抬起了头,清澈的眼睛和凤曲对上,“你抱我的姿势,和公子一模一样。”-

小孩能懂什么“道”呢?

只是一个抱小孩的姿势,也说明不了任何。

凤曲哭笑不得,正想换个话题,却听一声马哨猝然间穿彻云霄,哒哒的马蹄疾奔而过,一略眼,从他跟前飞驰去几条街道之外。

凤曲本没在意,可余光瞟见了马匹上深蓝色的衙役制服。

随后还有两队小跑的衙卒,穿过雨帘,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凤曲聚神倾听,立即捕捉到“十步宗”“少主”等等字眼。

阿蕊也听到了那些议论:“莫不是你的跟屁虫少主?惊动这么多官兵,你让他做什么去了?”

“不是我让的。”

“啊,他不听你的话了?难道他还是想对公子动手?”

凤曲一时解释不清,举步想跟着官兵过去。

阿蕊问:“你打着我们的伞,谁许你说去就去。”

凤曲赔个笑脸:“拜托了?”

阿蕊:“……”

阿蕊的嘴里嘀咕了几句,凤曲没听明白,但见她不阻拦,立刻尾随着官兵过去。

几条街外,不同于来路的冷清,那边竟然还聚集了不少的行人。

哪怕冒雨,他们都兴致勃勃旁观着这出热闹的剧目。

而在人群中心,少年浑身都被雨水浇透,气急败坏地叫骂着什么。带了玉城口音,凤曲一句也听不明白,只能一头雾水地求问路人。

路人扫他一眼:“外地来的?不认识这位?”

凤曲低眉顺眼地请教:“这少侠看着倒是不凡。”

“没开过眼吧?这是十步宗的少主阁下!听说他精通十八般武器,刀枪棍棒都不在华夏,那手剑法尤是一绝……”

“所以现在他在吵什么架呢?”

“嘛,你看到那间关着门的打铁铺了没?”

凤曲这才注意到,莫饮剑的确是在一家打铁铺前发飙。

可惜打铁铺罩着牛皮门帘,许久没有老板现身,放任莫饮剑在外撒泼,完全没有回应的意思。

路人接着介绍:“那家铺子的靠山是空山老祖,所以不怕十步宗。”

“这少主和空山老祖有什么过节?”

“没过节啊,空山老祖鲜少树敌,和十步宗也常有来往。”

“那如今这是……”

另一个路人探头过来:“听说是少主近来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瞧上了一个江湖上的女侠客,吵着闹着要娶人过门。结果那个女侠客狮子大张口,要他给出万金聘礼,十步宗不肯给,他就来找空山老祖借钱了。”

凤曲听得头昏脑涨:“还有这种事?”

怎么感觉这么荒谬?

阿蕊窝在他的怀里嘲笑道:“原来人家早有看上眼的女侠,你被骗啦。”

凤曲:“……”

算了。被人认错性别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凤曲正想换个姿势把阿蕊托住,再拿伞去接莫饮剑。

却听一阵“哎呦”的哭叫从人群后方传来,一个身穿暗蓝色锦织官袍、外罩一层乌纱的中年男人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马匹还未停稳,他也因此脚下踉跄。

凤曲抬手一接,矮胖的男人也顾不得对他道谢,匆匆忙忙撑开伞,好像翻滚一样奔向了最中间的莫饮剑。

“是张县令。”阿蕊说,“他能上位,全靠十步宗提携。”

张县令长得也是白白胖胖,看得出平日养尊处优、足不出户,这会儿奔跑起来,腿脚竟然还很利索。

他举着伞,想帮莫饮剑遮雨。

而周围衙役也前赴后继地举着伞给张县令挡雨。

一时间推开了无数围观人等,一阵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张县令又急又怕地凑上前去,叫声凄厉:“少主!可别淋坏了身子啊少主!!”

莫饮剑正骂得口干舌燥,被他打断,便要迁怒。

一旁的衙卒连忙给莫饮剑送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还是老早备好,特意用手炉温着的。

莫饮剑喝一口茶,茶叶沾在嘴边,他又朝向县令呸去茶叶:

“你们睦丰县,真是气死我啦!!”

张县令一声惨叫,哆嗦着跪倒在地,止不住地磕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少主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这些草民计较……”

莫饮剑道:“都是你们把我逼到这儿的!”

张县令便爬起来,一边给他撑伞,一边自扇耳光。

其余衙役也争先恐后地跪地求饶,张县令抽得自己双颊通红,莫饮剑烦躁道:“停下!你扇给谁看,搞得跟本少主欺负你似的。”

张县令如释重负,小声问:“那是谁惹了少主不快?”

玉城实在占地广阔,十步宗又和睦丰县隔着好几座山谷。因此,莫饮剑骂的虽是玉城方言,可也和睦丰县的方言颇有出入。

赶去报信的官兵都没听太清楚,只知道少主在此震怒,来不及弄清缘由。

“本少主就是想找份零工,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干!”

“岂敢岂敢!少主想找零工,我们当然双手奉上……听见没有!快给少主找零工……呃,零工?”

张县令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的疑惑,他的眼睛已经跟见了鬼一样。

不等莫饮剑解释,张县令又往地上跪倒。

雨伞啪地落地,莫饮剑再一次被雨水冲得一僵:“你干嘛?!”

张县令哭道:“小人不敢揣测少主深意,求求少主给个痛快。这‘零工’……这‘零工’是指什么?是哪个逃窜的流寇?还是什么稀世的宝物?”

“零工就是零工,让本少主工作挣钱啊!”

“工作……挣钱……?”

四下遽然一静。

张县令顶着莫饮剑杀人一般的目光,嗫嚅问:“少主缺钱,大可来寒舍要去就好了嘛……”

“不好不好,我要自己挣钱。”莫饮剑重重地啧了一声,“你们全是这种反应!本少主只是说要挣钱,睦丰县谁都不敢接受本少主,我才来了这里。”

众人低下头去,无一做声。

却听打铁铺内传出一声冷笑:“你这一无是处的小子,老子已经不要你了,你还在这儿撒泼抵赖,快滚快滚,否则老子就要放狗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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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就是打坏你几把剑模……”

“还好意思说‘不就是’?”

“那你至少把这两天的工钱结给我嘛!”

“你以为你是十步宗的小子,就不用赔老子的剑吗?”

莫饮剑“唔”了一声,显然说不过他,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

左边是十步宗少主,右边是空山老祖的庇护,张县令两腿战战,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哎呀,原来大家都有苦衷。那、那少主缺钱,是缺多少呢?”

他就算把自家的典藏都当出去,也得帮少主填上这个窟窿啊!

莫饮剑一抹鼻子,耳朵微红:“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了!本少主没来得及问啊,夫人、夫人他只是不高兴,又没说他要多少,我就不能先挣着一点再回去问?”

从莫饮剑的嘴里听到“夫人”,彻底证实了这些天的流言不是假话。

人群哗然,张县令原本猜测了各种吃喝嫖赌,没想到最终的理由只是讨“夫人”欢心,一瞬间松一口气,又举起伞想帮莫饮剑遮雨。

然而伞骨经过几次重击,刚刚举起,伞柄竟然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折断。伞面歪斜着往莫饮剑的脑袋一砸,抖落的冷雨钻进衣服,又给他刚刚回暖的身体一记重创。

张县令吓惨了:“快拿新伞!”

不等衙卒送上新伞,另一把伞却已横过莫饮剑的头顶,将他稳当当罩了进去。

凤曲一手抱着阿蕊,一手持伞挡住莫饮剑,对张县令点首致礼:“饮剑鲁莽了些,给您添麻烦了。接下来就交给在下吧。”

莫饮剑冻得发白的脸庞还未回血,凤曲往身边一站,他的眼睛倏地亮了:“夫……!”

又想起两人还在吵架,后一个字吞回了喉咙。

莫饮剑赌气地朝旁一躲:“让我冻死好了,不要你管。”

凤曲向他靠近:“好了,先和张大人道歉,我们的事之后再说。”

莫饮剑:“……”

凤曲放软语气:“听话,饮剑。”

莫饮剑终于扭过头去,任由凤曲把他罩在伞下。

再面向瞠目结舌的张县令:“对不起,一点小事,没叫你们这么多人……叫什么,军队似的赶过来,那个兴什么动什么。”

凤曲补上:“‘兴师动众’。”

张县令提着破伞,风雨飘摇将他吹得更为僵硬:“啊?”

衙卒和百姓都瞪直了眼睛,如果说之前还是看乐子的心态,那现在才算是看到了真正吓人的东西。

十步宗的人——而且是那个最蛮横少主莫饮剑居然会跟人道歉?!

还有,这个外地人,显而易见是个男的吧?

是个男的吧?

刚才少主喊他什么……什么?夫人?!

尤其是和凤曲交谈过几句的路人,这会儿更是脸色煞白。

他刚还说了什么?

他一边说夫人没开过眼,一边说夫人狮子大张口,要了万金聘礼。

张县令头皮发麻,许久挤出一句:“不妨事、不妨事。”

凤曲又朝向那间不见人影的打铁铺:“请问阁下,您损失了多少东西呢?饮剑没有恶意,只是急躁了些,可能好心办了坏事,还请您别和他计较。”

铺子里的老板回道:“你要替他赔吗?折算下来有二十两银!”

凤曲:“……”

哥,你这店全砸干净都不见得值二十两银吧!

“怎么不说话?看不起老子的铺子?”老板说,“那是你家男人专挑贵的折腾,其中有一把是老祖点名要的剑胚,耽误了老祖,二十两都是看在你说话还算入耳的份上。”

“我完全理解您的意思……”

“别扯那些鬼话!你要是付不出这份钱,就让这小子找他爹要吧,反正十步宗由来就帮他擦屁股擦惯了嘛!”

莫饮剑怒道:“不就一个破剑胚么!老祖要几个,走十步宗我给他弄,要多少有多少!”

凤曲叹息着拉下了他。

人群窃窃私语,似乎都笃定莫饮剑又要找家里要钱。

就像阿枝说的那样,十步宗的钱都是强取豪夺。所以现在明摆着是莫饮剑被讹诈,大家也毫不怜悯,反而觉得大快人心。

莫饮剑自己当然没有被孤立的感觉。

但他说自己去找零工都被拒绝,只有这间打铁铺收留了他……

“夫人,你别理他。他才是放屁呢,那个破剑胚才不值得这么多钱,再说了,二十两,哪需要找我爹要,我的玉佩——”

凤曲上前半步,卸下自己的荷袋。

“我现在只带了十五两的银票,还有五两,稍后就回客栈取来给您。”

“噢,看来你这‘夫人’也来头不小?”

“……在下是个画匠,代人作画换些盘缠而已。”

铺子里静了一会儿。

莫饮剑呆若木鸡:“夫人,你哪来的二十两……”

凤曲斜他一眼:“商公子给的‘定金’,恰好二十两,我才刚折成银票。”

原计划能用十年的!

可恶!

“不过银货两讫,我还了您的剑胚,饮剑的报酬也劳您清算一下。”

凤曲微笑着对铺内躬了躬身:“他是第一次做工,如有欠妥之处,还请您多多指教。”

第094章铜耳挂

打铁铺内传出一声嗤笑。

老板仍未露面,但他似乎对凤曲的反应早有预料,哪怕凤曲已经把银票双手奉上,老板也只是慢条斯理地回答:“你在代表莫少主啊,能算数吗?”

莫饮剑两眼一瞪,下意识又想发飙。

但被凤曲的手腕一挡,莫饮剑的嘴唇抖了抖,拳头握得死紧,不情不愿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弄坏剑胚的!”

旁观的人群哑然一片。

“对不起”三个字是能从十步宗少主嘴里蹦出来的?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张县令连忙打圆场:“少主只是年纪小,下手没个轻重,可心性不坏呀!就像这位、呃,这位夫……少侠说的那样……”

凤曲微笑着对他颔首:“鄙姓倾。”

“喔!就像倾少侠说的,”张县令对他抱拳一礼,抖着胡子好言劝说,“少主是第一次做工,有什么疏漏也是情有可原。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两个孩子都道歉了,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在睦丰县做官真挺难的。

凤曲暗地里替张县令摇摇脑袋,万众屏息之时,打铁铺里总算又传出一声冷笑。

“呵,倒显得跟我欺负小孩似的。放心,要计较,我也是找他爹计较,可没心思为难两个十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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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辈!”

里头话音一顿,老板接着问:“——不过,你小子,方才说你姓倾?”

凤曲不卑不亢地一礼:“晚辈且去岛倾凤曲。”

“且去岛”的出身报上,周围再次炸开了锅。

人们看过来的眼神又惊又怕,还带着些许的钦佩和忌惮。

张县令一听他来头不小,又能给店老板一点威慑,更是喜上眉梢,脱口而出:“好啊!真是门当户对!”

凤曲:“……”

莫饮剑也跟着笑逐颜开:“是吧!本少主眼光那是顶好的!”

张县令还想附和,却感到头皮一阵阵发寒。凤曲倒是没有回头看他,可身上莫名就透出了一股冷意。

只有凤曲知道,静默许久的阿珉终于不能坐视:「你还要听之任之到什么时候?」

再这么下去,他怕“倾凤曲”真的要变成十步宗少夫人了。

“你就是倾五岳的大徒弟。”老板了然,反问,“令师近来可好?”

凤曲一怔,没想到他和倾五岳还是旧识,不敢贸然答复,只说:“蒙您记挂,家师一切都好。不知前辈是……”

老板拖长尾音,哼哼地笑了一阵。

一边笑,一边伴随着低哑的咳嗽。他没有回答凤曲的问题,而是凉凉地追问:“‘一切都好’?但愿是真的‘一切都好’。”

凤曲心下紧了一瞬,但老板已经转换话锋,改口道:“既然是倾岛主的高足为你求情,我和老祖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莫饮剑梗着脖子站直了身体。

“都散了吧!莫饮剑,你带上那把银票,一个人进来。”

凤曲上前半步:“那我……”

“你也回去。”老板道,“年纪轻轻,急躁不得。回去吧,如今还不是你我见面的时机。”

天空中雷霆大作,风雨更甚。

人群陆续散去,莫饮剑在打铁铺和凤曲之前看了一会儿,接过凤曲的银票,举步朝铺子走了过去。

凤曲本想再说几句,但见莫饮剑临掀帘时扭过头,对他挥了挥手。

少年双眼里的情绪不无窘迫,可在电光辉映下,竟然亮得出奇。

他的指腹磨出了几个血茧,但毫无感觉似的,莫饮剑只是对凤曲摆手:“我没赌气了,你回去吧。”

阿蕊在冷风中打了个喷嚏。

张县令则放声喊说:“那少主,我把马车停在这儿,您自行取用啊!”

打铁铺里的老板到底何方神圣,凤曲自是一头雾水。

不过总是莫饮剑的熟识,想来除了嘴上争吵几句,实际应该算有些许情分,应该不会闹得太过难看。

正走神着,阿蕊的手扒上了凤曲的衣摆。

凤曲转头对上她一本正经的脸,歉疚道:“不好意思,耽误你受凉了。等会儿到了客栈,你先喝碗姜汤再走吧。”

然而阿蕊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风寒上。

她认真地看着凤曲,开口说:“倾凤曲,我们约战吧。”

……哈?

“我们两支队伍,约战吧。”阿蕊说,“虽然你也很蠢,但莫饮剑实在让人不忍直视,看在公子对你这么欣赏的份上,就由公子和我来接手你吧。”-

再早几息让莫饮剑听到的话,可能天上的雷鸣都压不过莫饮剑的咆哮。

凤曲无奈地谢过她的善意,但只当是耳旁风,没有太往心里去。

睦丰县的确没什么考生,可商别意病成那副模样,他也不想胜之不武。

只不过当他的体贴传达到阿枝耳朵里,换来的就是阿枝恨铁不成钢的怒视。

“凤曲哥哥,你入世都半年了,还念着老弱病残哪?”

“倒不是老弱病残的问题……”

“那你就是太了解莫饮剑那个废物,猜到他会丢你的脸?”

这话就更不能让莫饮剑听到了。

凤曲由衷庆幸起莫饮剑外出打铁,现在还没回来。

阿枝托着脸嘀咕说:“凤曲哥哥,你这人哪哪都好,可惜还是没懂这世道残酷。”

凤曲笑眯眯地戳一下他的额头:“就你最懂了。成天说话老气横秋的,一点不像小孩。”

阿枝长长一嘘,摆出小大人的模样躲开他。

“我是为你着想啊。你在睦丰县过得不错,可青娥姐姐还下落不明呢。先前你不是都念着其他队友么,现在怎么不着急了?”

凤曲被他捅到了最心虚的一点,有了片刻的失神。

他这几天当然都在担心其他队友,原先他还以为能在睦丰等来吹玉他们,所以有些漫不经心。

可时日渐久,凤曲心里也清楚,这么拖延下去,决计是等不来他们了。

他必须得前进才行。

所以……必须对商别意下手吗?

阿枝摆弄着他的画匣,掏出了那幅半成的画作。

没给凤曲制止的机会,阿枝已经把画卷展开,啧啧评价:“都快画完了啊,可怎么还没画脸?”

“我习惯最后画脸。”

“凤曲哥哥,”阿枝抬起脸道,“生在这样的乱世,真是可惜你了。”

凤曲一怔:“什么?”

阿枝却不说第二遍,兀自收起画卷,又丢回凤曲手里。

他三两下爬回凳子上,晃着两腿,咿咿呀呀唱起了凤曲听不懂的曲。大概是幽州地区的曲目,只听调子,清澈稚嫩的童声竟然都唱出了一股莫名的悲怆。

凤曲听得有些入神,才听见房间外响起某人的脚步。

莫饮剑曳着一身的泥水回来,步子却轻快得出奇。

门扉豁地大开,湿漉漉的少年一头扑了过来。阿枝嫌弃地缩到床边,躲掉莫饮剑噗噗抖开的雨水。

湿透的碎发下,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地锁定了凤曲。

两只手也把凤曲的左右双肩一扳:“夫人!我拿到报酬了!!你等我,那十五两的银票我也会还给你的!”

“……啊。”凤曲被他抓得有些发愣,但情不自禁就跟着他的笑脸一起扬起唇角,“很好啊,有多少报酬?”

莫饮剑神秘地眯起眼睛:“你猜?”?

阿枝懒洋洋翻个白眼:“屁大点事还故弄玄虚。”

莫饮剑才不理会他的嘲讽,一个劲儿摇晃凤曲:“你猜嘛你猜嘛!夫人,你快猜一下!”

凤曲被他摇得七魂找不着六魄,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呃……嗯……三钱银子?”

“继续猜!”

“半两?”

“不对不对。”

“一两银……?”

“还得猜!”

凤曲也被他折腾得没精神了。

报酬都是次要的,凤曲叹息着挣开莫饮剑,先到门外喊了一声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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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辛苦您帮忙烧桶热水,还有姜汤。”

莫饮剑嘿地偷笑:“还是夫人体贴。”

“……”

别说了,咱珉哥真的要生气了。

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来自我舍友强烈的杀意,你小子命不久矣。

但不等他出声反驳,窗外卷进了尚未停息的风。风儿缠着门窗许久不去,莫饮剑一身金镶玉坠的环佩随风响动,琳琅入耳,夹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略显沉闷的杂音。

凤曲下意识转头看了过去。

逼至眼前的却是一串色泽微暗,但如风铃一般摇摇晃晃响动不止的铜钱。

随后是莫饮剑灿烂的笑脸:

“我用报酬换了一点材料,然后亲手打了一只铜耳挂!”

他指了指自己耳朵上尤其招摇的金珠耳坠,摇头晃脑间,耳坠与耳挂交相碰撞,激声清越。

凤曲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什么?”

“这个不用耳洞也可以戴,只要挂在耳朵上……”一边说着,莫饮剑已经毫不见外地靠近了他。

拂开凤曲耳后的碎发,莫饮剑笑嘻嘻给他挂上那串黄铜耳挂:“喏!很适合你!”

耳挂上的铜钱垂落下来,凤曲的余光堪堪瞟见上边篆刻的文字。

莫饮剑没有说谎,这的确是他亲手制作的耳挂。仿制的铜钱表面没有刻写今上的年号和府造,只是绘满了粗糙的动物图腾。

看上去毫无含义,也谈不上什么高级的工艺。

阿枝插言问:“这是聘礼?”

凤曲:“……”凤曲抬手去摘,“那我不能要。”

莫饮剑却拉住了他:“这么穷酸的东西,怎么会是聘礼!我今后肯定要用上等的金银、西域的宝石重作一副,这个么,只是‘信物’而已!”

“但是……”

“才见面的时候,夫人不是盯着我的耳坠看了很久么?”

凤曲怔了很久,当时他的确多看了几眼。

因为莫饮剑的首饰上满是祝福的图腾,他只是感慨片刻,觉得莫饮剑是被父母宠爱的孩子,所以多嘴问了一句。

他一走神,莫饮剑就当他是默认,热情地道:“所以我就仿了一副,你先凑合戴着嘛。”

耳挂上的图腾和莫饮剑的首饰极为相似。

凤曲认不出那些神兽的来历,但不用猜也知道都是象征平安吉祥之类的东西。

而他的父母……从前好像来不及留下对他的祝福。

凤曲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明知应该拒绝,但莫饮剑的善意近在眼前,他的微小的贪婪也悄然萌芽。

鬼使神差地,凤曲开了口:“那,谢谢了。”

莫饮剑的笑脸顿时更加灿烂:“太好啦!”

屋外狂风呼啸,屋内却别有一派静谧。

若非店主大爷敲响了门,示意莫饮剑可以前去沐浴,凤曲都不曾察觉自己的指腹正不自觉摩挲着那串耳挂。

莫饮剑正要离开,又像突发奇想转回了头:“对了夫人。”

“?”

“我们要不要和商别意他们约战?”莫饮剑问,“我还给娘亲打了一只铜镯,想快些出了睦丰,送去给她看看。要是让她知道我靠自己本事挣了钱——”

说着说着,他的脸上又染上绯色,有些害羞,又非常骄傲地挺起胸脯:“然后我就要和他们说,都是夫人教会我这些的!”

凤曲眨了眨眼:“……啊?”

他教什么了?!

“我,爱上了打铁。”莫饮剑握紧拳头,目光坚定,“夫人既然要画一辈子画,那我也要打一辈子铁!”

“……”

“………”

不是,谁准你替我决定画一辈子画了?

而且少主大人你醒醒啊,你可是有宗门要继承的你打什么铁啊大人?!

第095章紫衣侯

虽然对莫饮剑的新爱好还有些敬谢不敏,但凤曲也随之认识到,他们的行程的确不能再耽误了。

给商别意画像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最迟不过三日,他就再没有拖延的理由。

而且阿蕊也提出过两队约战,仔细想想,应该少不了商别意的授意。

果然,听凤曲提及此事,商别意面上盈笑,一口应下:“这本就是一场缘分,我们之间不论输赢,能够聚此一遭也极不易。”

他的目光落在凤曲的铜耳挂上,唇角勾了勾:“那是……莫少主的礼物吗?”

莫饮剑的手艺实在算不上好,歪歪扭扭的图腾都看不出本来面目。

商别意道:“我这里恰有一盒本金,凤曲就用它缀上几笔吧。”

“那怎么行……”

“这只是一个将死之人的一份心意。”

“……”

凤曲实在开不了拒绝的口。

两队就此约战。

到了凤曲离开的时候,商别意似乎想要起身送别,床帐里便传出他越发严重的咳嗽。

凤曲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挤出一丝笑意,劝住了他。

商别意的音色已然喑哑,阿蕊默默陪在房中,神情也是一片灰败。

「商别意一死,凤仪山庄就得看商吹玉的脸色,你也不用担心他再受欺负了。」阿珉顿了顿,问,「你在不高兴什么?」

凤曲离开房间,合上门,今日又是风雨如磐。

睦丰县好像要把从前没下过的雨都倾注在这几天,凤曲却有些多愁善感,甚至怀疑这些雨水都是在暗示着商别意的生机。

“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可惜青娥不在这里。”

「他的毛病,连穆青娥的师父都无能为力,穆青娥在这儿又有什么用处。」

“……你说的也有道理。”

商别意的死似乎已成定局了,早几日、晚几日,都没什么差别。

走出商别意居住的客栈,莫饮剑竟然撑着伞在门外等。

阿枝也抓着他的衣摆候在旁边,一见凤曲出来,一大一小两个人齐齐睁大了眼:“凤曲哥哥!”

莫饮剑也不甘示弱:“夫人!”

“怎么样,那两个人敢不敢答应?”莫饮剑迫不及待跟过来,“可别说本少主欺负病秧子,是他们命不好啊,睦丰县只有他们……”

阿枝说:“能有什么不敢的?有你拖凤曲哥哥的后腿,人家干嘛不答应。”

眼见两人又要大打出手,凤曲急忙叫停。

莫饮剑眼尖地望见他的耳挂:“夫人,你在上边画画了?”

凤曲下意识捂住了耳挂,避开莫饮剑的目光:“描金了。”

“好看诶!”莫饮剑高兴得跳了起来,“夫人认出这个图腾了?这是玉城的地方神,是不是很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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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曲只是照着耳挂上依稀可见的轮廓描摹,隐约认出了是只鸟,但也仅此而已。

莫饮剑则已经滔滔不绝地分享起来:“那是‘雒’!是一种一辈子都追着太阳的神鸟,它的羽翼可以燃烧,不仅能驱邪保平安,而且象征着我对夫人的感情就和雒、和太阳一样永恒!”

凤曲:“……”

已阅,求闭嘴。

不过这也是凤曲初次听说雒这种鸟。

看着眉飞色舞的莫饮剑,凤曲的指腹擦过了已然风干凝结的图腾边缘,好像真的能感受到他口中的“燃烧”。

这个信仰,是很适合莫饮剑。

阿枝脸上已经堆满了嫌弃,忍不住又要开口和他呛声。

耳边都是两人的吵闹,凤曲听得唇角微勾。

阿珉道:「吵死了。」

凤曲反问:“但你明明很喜欢吧?”

这样的热闹让人很容易记起且去岛上的时光。

师弟师妹们也经常因为各种荒唐的理由大打出手,在岛上时,还会觉得手足无措;可离岛大半年,他已经有些思念且去岛的大家了-

夜半。

夜风拂窗、细雨连珠。

便如上次一样,阿枝缩到了凤曲的房间,不知从哪扒了一堆熟豌豆,摆在桌上数着玩。

凤曲听他用气音数着“三百四十七”、“三百四十八”,眼皮也跟着沉重起来。

阿枝问:“你睡不着吗?”

“有一点。”

“嗯,毕竟同伴是莫饮剑那种笨蛋,凤曲哥哥觉得不安也很正常。”

凤曲哭笑不得:“你有这么讨厌他吗?”

阿枝把桌上的豌豆一拢:“非常恨哦。十步宗作恶多端,罪孽深重,要我对他们少主笑脸相迎的话完全办不到。”

“听上去很严重。”

“当然严重。”阿枝道,“十步宗的门生曾经□□过我的姐姐,使她失了清白,受人冷眼,在一个暴雨天投了河。”

凤曲愣住,默然一会儿:“……抱歉,我不知道这个。”

他以为只是闲聊,没想到会牵扯到阿枝那么惨痛的往事。

但当受害者站在面前,凤曲也对十步宗的罪行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不再是一语概括的“罪恶”,而是具体的罪行。

阿枝说:“这和凤曲哥哥又没关系。”

可凤曲又不禁好奇:“有过这种事,你还愿意帮助我们,为什么?”

“诶,因为一切都要分个‘先后’嘛。”阿枝举起一颗豌豆,对着烛火端详,“师父教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果因为我一时激动,耽误了师父的大计……啊,我说漏嘴了是吗?”

凤曲的瞌睡也一瞬间没了:“大计?”

阿枝却狡黠地眨眨眼,反而道:“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脚步。

今晚被带走的会是莫饮剑还是自己?凤曲不得而知。

直到两名道人站在门口。

好吧,又是他。

已经得知了真正的规则,凤曲连抵抗也懒得,乖乖随着道人离开。

临走时,阿枝终于数清了豌豆,跳下凳子,站在门边冲他挥手。

“早些通关哦,凤曲哥哥。”他用气音说着,笑眯眯合上了门。

凤曲便不知道,在房门关合的刹那,阿枝从床下翻出了凤曲先前准备的蓑衣。那件蓑衣以他的身材来讲实在太大,走在路上只能拖行。

阿枝穿上蓑衣,吹灭烛火。

随后爬上了窗台,外边是稀疏的林木。

风雨渺渺、夜雾沉沉。

小孩纵身一跃,从二楼径直跳下。如一粒石头,激起层层林浪。

“三百六十一颗,刚刚好。”

笑声响在长夜,阿枝就这么遁入夜色,再也不见了身影-

“那个,两位道长,”凤曲清了清嗓,自觉开口,“上次我太紧张,对二位动了手……严重吗?”

这一趟,观天楼人一口气捎上了商别意和凤曲两人。

闻言不等观天楼人有什么反应,商别意先掩面咳笑起来。

而两名道人都对他判若两人的态度有些怀疑。

但他们训练有素,也习惯了考生的各种反应,闻言只是沉默地摇头。凤曲心里还有些愧疚,又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听得两人终于有了反应。

其中一个道长开口说:“少侠不必在意那些。”

“但打伤前辈总是不好。”

商别意道:“你能伤到他们,反而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

凤曲怔了片刻,却见两名道长微微颔首,对商别意的话深表认同的样子。

“这……”

商别意继续安抚他残余的愧意:“没关系,不用想那么多。”

真凶阿珉也毫无反悔之意:「你太啰嗦了。」

“你现在除了批评我还有别的事做吗?”

「那我睡了。」

“不准睡!!!”

阿珉在颅内压着声笑了一会儿,这是他难得表现出轻松的时刻。

凤曲还想和他理论,但见前方开路的道长忽然顿住脚步。

阿珉的笑声一样戛然而止:「听。」

天上乌云蔽月、地上青石苍苔。

道路两侧民宅错落,灯火幽微,一路行来,只有四人的脚步如棋落。

偏在此刻,凤曲也感到背后生出了一丝诡谲的不安。

有什么奇怪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那丝动静久久盘桓,却被缠绵的雨声包围,短时间内分不清方位。

两名道长即刻张指结印,各赴南北,脚下精确地踩在各类机关之上。

刹那间,机括声不绝于耳,罗网天降、寒针四发。

凤曲单臂搂起商别意旋身回避,二人堪堪避入僻静,凤曲却从骤起的嘈杂中终于分辨出那丝异样。

朝天迸发的罗网捕住了一只猎物。

它裹在网中,挣扎着坠地,然后被银针一发毙命。

一只乌鸦。

周围随之爆发出一声声呕哑、绵长、瘆人的鸦鸣。

振翅破云、老鸦叫月。

越来越重的不安爬上肩背,凤曲初次感受到如此沉重的压抑感。

就好像被一头猛兽盯上了命门一般。

敌人的目标——是他。

“倾少侠,请带商公子躲起来……”观天楼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一边挥动拂尘、严阵对敌,一边谨慎地叮嘱凤曲。

二人徐徐退后,试图围护他们。

凤曲咽下一口唾沫,他很了解两个道人的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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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人单拎出来,至多也就比他差上寸毫,合作时更是默契非常,除非是阿珉这种级别的高手,一般人绝不敢招惹二位。

他背上商别意,一同遁进一条长巷的阴影。

……

然而金银交错的两道长影破开了夜。

凤曲身处环护之间,一面挡着商别意,一面转过头去,入眼是溅起三尺高的鲜血。

两名道长的步法不及入阵,就在双钩穿刺间颓然倒地。

眨眼的功夫,方才还和自己交谈之人便已身首异处。

凤曲的眼睛越瞪越大,惨烈淋漓的血仿佛泼红了天幕。

“道长……”扶摇出鞘,凤曲颤抖着就要上前。

一只手却从后蒙住他的眼睛。

商别意身上的暗香迎拢而来,呼吸中抑着痛呼。他已病入膏肓,多动一步都如受刑。

即便如此,商别意还是将凤曲笼回了宁静的夜:“……别去。”

群鸦降落,仿佛先行的斥候。

它们飞停在两具尸身的周围,忽高忽低,难听的叫声此起彼伏。被吵醒的居民躲在宅中张望,却像习惯了这幅惨状,在窗边晃留一阵,匆匆吹灭烛,没了声息。

凤曲就被商别意强拽着躲在巷中。

直到那帮乌鸦似乎做好了饱餐一顿的准备,渐渐收敛翅膀。

“阿珉……阿珉……”凤曲下意识地呼唤。

颅内阿珉应了一声,却说:「稍安勿躁。」

除了鸦和影子,他们还没有看清敌人的数量和身份。

凤曲能感受到自己的眼眶又热了。

他几乎又要掉下眼泪,顾不得商别意怎么笑他。

像是感受到蒸腾的热气,商别意蒙他眼睛的手指也跟着一颤。

半晌,商别意问:“你哭了……?”

凤曲不答,只是艰难地抽一口气。

商别意缓缓收回了手。

他伏在凤曲的背上,收手的同时,头颅也渐渐垂了下来,轻轻抵在凤曲的肩膀。

接着,凤曲就感到一股湿润的热意在肩头漫开。

“不能去,”商别意含泪说,“你不能死。不然一切都没意义了。”

“……”

一声“嗒”地脚步终于在巷外落停。

那是一道颀长瘦削的黑影。月光将他的影子无限拖长,长到如一张巨口吞没了凤曲和商别意所在的巷子,又如汹涌的洪水,即将把二人卷入窒息的深渊。

影影绰绰,却也照亮了他的衣影。

浓稠的、瑰丽的、暗沉的紫。

某个名号跃然心底,凤曲哑声开口:“紫衣侯?”

商别意笃定的话音也和他同时响起:“……曲相和。”

“鸦”的阁主,举世无出其右的群英榜第一。

紫衣侯,曲相和。

而他收了染血的双钩,丝履朝向长巷缓缓而来。

“‘螣蛇’……‘白虎’……”曲相和的声音极沉极哑,步步走来,轻慢的咬字却像摄人心魄。

他分明看清了二人的所在,可还是将步调压得很慢。

就像刻意的凌迟一般。

「退……」

“不要。”

阿珉拔剑的动作一顿,凤曲只在须臾间重占上风,挤开了试图迎战的他。

“……那是曲相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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