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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让倾五岳都铩羽而归的曲相和。

那是扬名以来,除了倾九洲,从无敌手的紫衣侯。

“阿珉,你难道赢过曲相和吗?”

「………」

嘴上阻拦阿珉,凤曲颤抖的手却已然握住剑。

商别意看出他的想法:“凤曲,冷静一点。”

“……至少要引开他才行。”凤曲咬着牙说,“否则我们都会——”

螣蛇也好、白虎也罢,他听不懂,但能听出曲相和是冲着两个人来的。

商别意又娇气又重病,但凡落到曲相和的手里,即使曲相和不想杀他,也指不定手脚没个轻重就让商别意一命呜呼。

自己却不一样了。

他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

曲相和若是想活捉他,就不会下死手。

所以由他去引开曲相和的话,能拖延时间不说,至多也就受一点皮肉之苦,却总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怎么看都非做不可。

“不行,凤曲,换我去……”

曲相和的脚步越来越近,那份窒息感也越来越重。

凤曲甚至已经看到了他在黑夜中依旧锃亮的眼珠,仿佛鹰眼一般透着犀利的锐光。

凤曲挣开了商别意枯瘦如柴的手指。

“换我去吧。”商别意说,“你一直恨我,就让我去。”

凤曲没有作答,但转过去的后背已经佐证了他的立场。

就在他决定抬腿走出庇护的阴影,正面传说中的曲相和时——

不知从何而来的鱼钩倏然抓住一侧的民宅墙落。

纤细锋利的鱼线贯穿巷口,如一匕刀,又如一堵墙,生生截住了凤曲和曲相和两人的脚步。

半是咳嗽、半是叹息的嗓音于夜空中响起。

群鸦扑簌簌惊飞,惊慌的叫声打破僵局。

老者一边收拢鱼线,慢条斯理地从来路走来。曲相和转过身,放过了巷子里的凤曲,转而看向大路上的来人——

“倾九洲帮你找回的鸳鸯锏……就是你与本座作对的理由吗?

“若你真有胜算,这些年又为何不敢出山?”

双锏绞压遽近。

空山老祖的袖中豁然杀出两把三棱之锏,锏有棱无刃,素以“善器”闻名,是众多兵器中为数不多不以锋刃尖锋取胜,反而大开大合,从不喋血,只以威慑压制于人。

“‘恃强斯有失,守分固无侵’①。如此而已。”

空山老祖和紫衣侯,双锏双钩,就此战作一团。

两人都是江湖上盛名远传的前辈,非动天下之事,绝不轻易出山。

只见他们一人位于月光之下,一人身处黑夜之中。仿佛玄白棋子,交锋于这片不眠之夜。

再被商别意一拽,凤曲的脚步缓慢收回。

在前辈们卷起的狂风暴雨中,他终于感受到世之将变。

他和大家,就站在天地剧变的边缘。

第096章崖下生

若以辈分来论,空山老祖实在犯不着和曲相和为难。

他和被商别意设计斩落的南陵鬼婆、东海云翁等人才是同辈,而曲相和则是比他们更晚入世的一代翘楚。

本该站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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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和曲相和对峙的人,从来都该是和他同辈的倾九洲。

他们仿佛天生的宿敌。

小剑仙光芒万丈,每经一地,必留下无数的芳名美谈;

紫衣侯孑然夜行,从不为人所知,唯有金银双钩所掠之处,惨哭与哀嚎遍地。

——直到倾九洲身亡的消息传遍大虞。

“‘月落天朗,鸟尽山空’。”他说,“连老祖都亲自出山,作为晚辈,实在让人惶恐。”

话虽如此,兵戈分离的瞬息,曲相和眼中分明是抑不下的凶芒。

空山老祖好似听不出他的恶意,闻言只是默默站定身体。

自新帝登基,突发奇想召集八方侠士试剑。

懵懂者看声势,明眼人看局势。

说新帝是初登大宝,要立威于天下,也是合理;

但这时机掐得太准。

准到倾九洲坠亡无名峰、倾五岳惨败曲相和,凤仪山庄屈膝献媚,名医慕家无一生还。

江湖众派,或韬光养晦、或拱手臣服,就连他谢天朗一代天骄,也要忌惮诸多,不得不借观天楼之名,才能举身入局。

鸳鸯双锏在他掌中一旋,空山老祖低垂眼眉,微浊的眼瞳流露出些许遗憾。

他重新抬起脸庞,沟壑纵横的面上看不出情绪。

唯有周身磅礴的气势如海,这是一代老者毕生的修为所蕴,沉敛中竟然迸出一丝射月般的锐意:

“——你确该惶恐。”-

一双手从深巷探出,左右拉住了凤曲和商别意。

滚烫的温度让凤曲倏地回头——他太专注于曲相和和空山老祖的战斗,竟然疏忽了这个从后潜来的小影。

“嘘……”

来人竖起一指,抬起头,对他们眨了眨眼。

凤曲压低声音:“阿枝!”

阿枝一笑,好像料到了他的反应:“跟我走。”

凤曲脚下却没动,而是担忧地看向再次战作一团的谢天朗和曲相和。

阿枝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道:“若说天下还有谁能拦住紫衣侯,除了倾岛主,也就看老祖了。”

言之有理。这种级别的战斗,现在的他还远不能涉足。

凤曲咬了咬牙,扶起商别意,姑且随着阿枝向巷子深处而去。

曲相和当然不会错过这边的异动,但他的确被谢天朗缠得极紧,三两下脱不得身,眸色也越沉越暗。

忽然间,凤曲听得身后一声低喝,曲相和浑厚的内力好像将话送到整座睦丰县的穹顶,犹如巨洪一般倾轧而下:

“倾凤曲,你就不好奇你生母因何而死吗?”

后半句被尖锐的金石声打断。

接着是谢天朗沉稳的警告:“要动他们,先过老夫这关。”

曲相和阴恻恻一笑:“那晚辈只好……却之不恭。”

阿枝猛地拽动凤曲,顾不得他恍惚的面色,低声提醒:“别理他,走!”

现在不是好奇倾九洲的时候。

他不能辜负空山老祖的心意,这么低级的激将法,岂能让曲相和轻易得逞。

商别意一路拖着病躯,踉踉跄跄随他们跑着。

但他面色一片惨白,想也知道撑不了多久。阿枝领着两人压低脚步,嘴上也没闲着:“听清楚了,凤曲哥哥,等会儿你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就照我吩咐的一步步去做。别担心莫饮剑,曲相和和莫怜远早就沆瀣一气,除非莫饮剑上赶着送死,曲相和不会把他怎么样。”

凤曲咽一口唾沫,重重点了点头。

“你们都知道‘神恩’吧?时间有限,我只能长话短说。‘神恩’一母八子,你、商公子,还有曲相和,就是八子中的三子。

“他也好,有栖川那对姐弟也好,事实上都是听命于皇室。亲自来找你们,也是奔着你们的‘神恩’而来——绝不能让他们如愿。”

阿枝稚嫩的童音在狭窄的巷中久久回响,凤曲心中也跟着阵阵发寒。

他理解了阿枝为什么如此少年老成,也理解了阿枝为什么初见面就缠上了他。

仿佛这世间已经不剩什么“缘分”,一切都只是有心人的算计。

阿枝道:“说出来虽然心虚,但我对凤曲哥哥绝无半点恶意。”

凤曲回过神来,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你不知道。”阿枝说,“就如你现在一定在怜悯我以孩童之身卷入江湖一样,我也一直怜悯着身为八子之一的你们。尤其是最最无辜的凤曲哥哥你。”

“……”

深巷之末,一堵爬满青苔的高墙矗立。

就在凤曲以为已经来到末路的时刻,一把半人高的大刀从墙的另一面横空劈来。粉灰俱迸、墙塌如泥。

在弥眼的尘灰之中,一道和阿枝相仿的身形站立对面。

阿蕊扛起因为劈墙而豁口的大刀,沉甸甸的刀光却压不垮她的脊背。

月光投下,阿枝纵过废墟,与阿蕊站在了一起。

在他们的身后,传来隐约的浪潮之声。一重重浪拍打峭壁,仿佛空灵的歌唱,莫名牵走了凤曲的心神。

“……是阿蕊先找到别意吗?”

两个小孩一怔,相视大笑起来。

阿枝擦去眼角泪花,背负双手:“从一开始赢的就只会是凤曲哥哥和莫饮剑呀。”

“‘阿枝’也好,‘阿蕊’也罢,我们兄妹从来都没有那种普通人的名字。

“我们只是十方会的一员,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称呼的话,大家都叫‘玄童子’和‘白童女’。”

“可你之前说你有爹和姐姐……”

阿枝笑嘻嘻道:“‘爹’当然是假话啦!至于‘姐姐’嘛——”

夜空中群鸦纠集,啊啊的叫声中,一片阴翳吞噬了最后一点月光。

阿枝没有说完最后的话,就停在那里,他弯起眼眉,和阿蕊左右踏出半步,让出一条毫无阻滞,通向悬崖的道路。

今晚的萤火虫飞得很低,极尽稀疏,惨淡地与天上星子辉映。

天与地便依靠这散漫的光点相连,映亮两张孩子的面孔,也映亮遍地随着风雨摇摆的花草。

阿枝说:“往前走吧,凤曲哥哥。”

阿蕊说:“公子保重。倾少侠……公子就拜托你了。”

“你们不一起走吗?”凤曲问,“万一曲相和追过来——”

他说不下去。

因为曲相和追过来,就意味着空山老祖的惨败。

阿枝的表情却很轻松:“你知道这些天为什么总是下雨吗?”

凤曲一愣:“为何?”

“上古之阵,可以易山石、改天象。上至日月星辰,下达厚土草木,分毫寸缕都在绘阵人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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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枝笑眯眯说,“老祖之所以是老祖,可不是靠那把失传多年,只有小剑仙帮忙找了一下的鸳鸯双锏。”

阿蕊:“也不是那根旧到脱漆,好几次钓不准刺客的鱼竿。”

老祖最出名的,是他的棋和阵。

尤其是与他名号同名,享誉天下的空山棋阵。

阿枝面带笑意:“下棋,最少不了的就是黑白两片。”

阿蕊道:“如今老祖与紫衣侯执棋对峙,我和玄童子自愿并为阵眼。”

“如此,”二人异口同声,“阵成。”

崖底的浪涛卷起如晦风雨。

天地号啕失色,长风鼓动雪沫。

千仞之高,道心孤悬。

凤曲宛如失声,只能呆滞地停在原地。直到商别意挤出一丝气力,用微弱的气音对两人道:“……你们做得很好。”

“之后,就交给我与凤曲罢。”

不等凤曲反应,商别意推开和他相搀的手,忽然撑起身体,朝着悬崖踉跄奔去。

凤曲下意识追逐而去,脚下却沉重得犹如千钧。

商别意快他半步,毫无留恋地背过身体,任由雨水冲洗他满是尘灰的面庞,身体便如失翼之蝶,又如流星,转瞬坠下了陡峭的山崖。

凤曲的心脏瞬间揪紧,再顾不得其他,他急纵而去,试图拉住商别意的手。

入目是汹涌波涛,身后是震风陵雨。商别意的一点衣影好似青霜白电,眨眼消失在晦冥的巨河之间。

今晚并不安宁。

只是有人将风雨隔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

“对不起。我们实在不剩别的办法。

“凤曲哥哥,谢谢你,这些天‘阿枝’过得非常高兴。”-

找到商别意的时候,他正惨戚戚浮在河面,像一页脆薄的纸,像一片将融的雪。

凤曲竭力将他拉回岸边,两人都湿漉漉的,可怜得不成样子。

凤曲原以为他要死了。

商别意浑身僵得厉害,凌晨时分就发起高烧。虽然逃出了睦丰县的地界,天气就好了许多,可寻常人都未必能撑过这样的高热,更何况是商别意一副病骨。

好在凤曲顺着浪花下游,找到的逗留之地恰是一处谷滩。

虽无遮风避雨的作用,但好歹足以踏足,将商别意口鼻侵进的泥水都催吐出来,再架起火堆,尽力烤干了衣物保暖。

忙活半日,商别意还是未醒。

昨夜雨势太大,卷进潮水的瞬间,凤曲都感到胸腔一阵压迫。

好像有人一边拆解他的四肢,一边又疯狂地拉他坠进水底溺毙。

幸好在且去岛上长大,凤曲还算通些水性。除了最初有些猝不及防,后来也就调整好呼吸和姿态,抓紧了捞救商别意。

如此也耗费了太大力气。

「我看他是要死了。」阿珉说,「找块地埋了吧。」

凤曲借火烘衣:“我看过了,还有呼吸。”

「你想带着他一起前进?」

“阿蕊都说要拜托我了吧。”

那是谎话。

凤曲承认,他还是看不得谁在他面前殒命。

阿珉自然洞悉他的心思,懒得拆穿:「先找点吃的。」

“上哪找吃的?这地方鸟不下蛋,你想吃我吗?”凤曲把一样湿漉漉的扶摇剑摆在地上,希冀着正午的太阳能把它晒干。

阿珉:「你只够我一个人吃,商别意就要饿死了。」

“……”

无法反驳。

即使累得手脚绵软,凤曲还是只能叹息着抄起剑,蹲到河边观察有没有什么在浅水游荡的鱼。

他不敢想象留下的阿枝和阿蕊会遭遇什么。

但他明白,如果不是乱世,他们一个机灵伶俐,一个武功不俗,假以时日定会成为江湖上颇负盛名的少年侠客。

……现在却争不出一点让他们长大的时间。

假如说每代人有每代人的使命,那么,就好像以他为界,之前是群英争雄,之后万灵凋敝。

让人如何不唏嘘。

一尾鱼影掠过浅水,凤曲心里杂念纷繁,手上却不留情。先前削出的树枝一扎一起,就是一条扑腾的活鱼。

不用饿死总是好事,凤曲把鱼简单地刮鳞放血,架着火堆烧烤。

商别意也在此时终于有了动静。

“别意?”凤曲捕捉到他轻微的蹙眉,立即上前搭脉。

嗯……看不懂。

只知道商别意大概是身体很冷——因为他抖得厉害。

商别意的脸色比先前更白了,嘴唇更是泛青。凤曲一边担心他只是回光返照,一边又感慨商别意实在坚韧。

他明明随时随地都一副风中飘絮的样子,却硬生生熬过了这么多的磨难,坠下悬崖也能捡回一条性命。

商别意被他扶着坐了起来,眼神涣散无光,好一会儿也开不了口。

凤曲耐心地等了许久,才听商别意道出一句:“几时了?”

“大概是下午。你吃烤鱼吗?我本来想给你熬些鱼汤,可找不到盛汤的器皿,只能凑合了。”

“……”商别意闻到了鱼的味道。

凤曲天大的能耐,也不曾学过厨艺,此地又这么条件简陋,能处理一下都很不易。

烤鱼刚递过来,扑鼻的鱼腥就逼得商别意一阵反胃,弓身便要呕吐。

凤曲吓一大跳,见他虚弱地摆手:“我不吃。”

“好吧。那你继续休息。”凤曲咬下一口,虽然焦糊涩苦,但好歹能果腹。

商别意抱着双膝,就这么缩在远处。

死鱼的味道不时飘远过去,他就佝起身体,似乎又想呕吐。

看上去可怜极了。

此前再怎么吃苦,应该也不曾在衣食起居上受什么难吧。

凤曲摇摇头,心中计较起能不能再帮他找些野果将就。

太阳升了又落,两人的衣物总算干了。

玉城昼夜的温差极大,哪怕没有下雨,夜里也常干冷。凤曲只穿一件里衣,把自己的中衣和外衫都搭到商别意的身上。

商别意默默接受了。

“晚些时候,可能会有蛇啊蝎子的出来游窜。你不吃鱼,我去给你捉些蛇蝎怎么样?”

商别意:“……”

他惨白着脸:“不,不劳凤曲了……”

在挑剔这方面,和吹玉倒是很像一家人。

商吹玉只有跟着他才会忍耐一二,其他时候,对吃穿用度也少不得挑三拣四。

凤曲自觉已算尽心,他也不能掰着商别意的嘴硬灌。

而且他尝过了自己的手艺,嗯……好像未必能保证吃了那玩意儿的自己能比商别意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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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更久。

月牙悄悄爬了上来,寒风吹向陡峭的山壁。

商别意还是瑟瑟地发抖,凤曲也无他法,只能运行内功保住自己的体温,时不时帮商别意握着手暖一暖。

好像又回到了初见的那晚。

一样的窘迫和尴尬,一样的只有他们二人。

直到商别意问:“凤曲,你为什么救我?”

凤曲扫他一眼:“举手之劳,不用谢。”

商别意微有动容,过了许久,轻声道:“你变了许多,又像没有变过。”

凤曲答:“以我的头脑,恐怕听不懂商公子的机锋。与其问我为什么救,不如回忆一下,跳崖之前,不是别意口口声声在说‘之后就交给我和凤曲’吗?”

商别意的表情彻底僵住,他完全没料到凤曲会记下这句。

亦或者说,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还能成为凤曲救他的理由。

但错愕只是在他的面上停了一瞬,接着又是从善如流的轻笑:“是我多嘴了。以凤曲的秉性,哪怕是换作曲相和掉进河里,大概也会奋力施救。”

凤曲被说得面红,嘴硬说:“……也不见得。”

“那也不是坏事。”商别意紧了紧身上属于凤曲的外衫,顿了片刻,抬头道,“烤鱼,也给我吃一点,可以吗?”

凤曲立即起身去取。

剩下的烤鱼已经变冷,也越发地难以入口,凤曲本想另外再烤,却被商别意拦住。他接过了剩余的鱼肉,以他身份,实在没有吃过这么粗糙的食物。

但连一息的犹豫都没有,商别意举起烤鱼,效仿凤曲先前的姿势一口咬了下去。

焦脆的鱼皮散了一身,商别意吃得有些吃力。

油水溅在他的手上唇边,他不得不笨拙地抬手去擦,却又被焦糊的碎屑呛住喉咙,不由得咳嗽起来。

吃着吃着,他又弓着腰,背过身去作呕。

即使是一向优雅的商别意,如今看来也狼狈极了。

“我还是去帮你找点别的……”

商别意却一把拉住了他:“无妨。”

月光如纱如雾,笼盖四野。河水拍打着河畔,在二人耳边经久不息。

商别意一边吃鱼,一边被凤曲担忧的目光逗笑。而他一笑,凤曲也不禁跟着笑了,两个人相视不语,默契地都不去提睦丰县里迫人的杀机。

待到潮退浪平,万籁俱寂,偶有几声鸦鸣,哀婉刺耳,商别意吃完了最后的烤鱼。

“老祖从几天前就发现了曲相和的斥候,但当时还未决定要不要出手保你。”商别意披着衣衫,低首咳道,“后来,八门行者和玄童子都力保你能救天下于水火,老祖才决定亲自出山,用空山棋阵困住曲相和。”

“为什么?即使没有我,他们不也要保护你吗?”

商别意摇摇头:“若只是我,就不是今晚的布局了。”

凤曲越发认识到自己面临的是怎样巨大的棋局。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是从何时卷入其中,抑或是从一开始,就是局中的一枚棋子。

“但那两位道长,还有阿枝阿蕊,终究还是……”

“我说过,你不必惋惜那些。他们的牺牲远比方敬远更有价值,两位道长也是老祖亲信,从设局伊始,大家就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只为了送走我们吗?”

“………保住你我不落到曲相和的手中,这件事的重要性,足以让八门行者赔上整个十方会。”

凤曲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八门行者到底是谁?”

商别意道:“你们见过面的。”

于是脑海中立即浮现无数张曾有偶遇的脸。

曹瑜、明雪昭、阿绫,甚至是偃师兄弟、花游笑……

凤曲忽而抬起头来,眉头一锁:“康戟?!”

“是。”商别意道,“十方会幕后的主人,群英榜上第八,人称八门行者。他还是老祖的忘年交,小剑仙的挚友,更早时,甚至和曲相和也颇有交情,后来才因故反目。”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从他们走进宣州开始,八门行者——康戟就已经出现在花游笑的背后。此后偃师兄弟、空山老祖,全都和康戟息息相关。

那个所谓的“干爹”,竟然真如他说的那样,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凤曲感到一阵不适,却也无法反驳,要不是这份精打细算的照顾,他说不定连宣州瘟疫那一关都闯不过来。

商别意借柴火烤暖了身体,脸上渐渐回了血色。

凤曲看得出来,他的高热还没退去,但看到商别意狼吞虎咽解决烤鱼的样子,凤曲很清楚不是自己手艺好。

——而是商别意渴望“活下去”。

不吃东西,他说不定活不过今晚。

吃了东西,就意味着商别意已经想好了接下去的道路。

他有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活着。

果然,商别意说完“八门行者”就站起了身。

他有些摇晃,全靠凤曲搀扶,才得以站直身体:“……我已经认清这里的路了。今天的月相恰是时候。”

凤曲抬头看去,今晚是上弦月。

弦月,意味着潮水会比平日退得更多。

二人沉默着顺流而下,能走的道路越来越窄,直到双腿重新浸回刺骨的水里,商别意颤抖着呵出一口白气。

“很久以前,空山老祖、东海云翁、南陵鬼婆和牙山君子也是知己。他们行走江湖,以棋会友,酣畅淋漓。

“不过……棋道毕竟不是‘人道’,棋风尚有差异,为人的追求更是大不相同。

“说来并无高低之判。只是老祖时常惋惜旧友,你知道,留到最后的人总是最煎熬的。”

商别意今晚的精神很好。

他静静述说着属于空山老祖的故事,并不详细,但凤曲依然听得入神。

“江湖的人太多了。‘神恩’的力量,也太强大了。”

“……除了老祖,其余前辈的‘道’我都不能认同。说是顾全大局也好,排除异己也罢,老祖下不了手,康戟也有不忍,那便只能是我了。

说着,他甚至噗嗤一笑:“想来,总不好留给阿鹿和吹玉吧?”

凤曲问:“老祖是什么反应呢?”

“他和我下了一夜的棋。”

“后来?”

“后来他输给了我。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一起看着日出,心里都很清楚。有些人的使命是走一条路,有些人的使命是造一条路。”

商别意转过头来,神色温柔无比:“虽然我也很想成为那个和你一起走下去的人,但……”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在一座矮山前停下了脚步。

只有弦月退潮之时,这座矮山才会露出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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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意熟练地按动山门上隐约的突起。

凤曲惊了瞬间:“这里是?”

“是老祖为自己准备的墓宫。南陵鬼婆、东海云翁和牙山君子的旧棋都已收入其中。”

又是墓道。

凤曲不觉退了小半步。

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商别意回头笑了笑:“别担心,这次没有种血荆棘了。”

“……”

“咦?!”

为什么连商别意也会知道未央墓里的血荆棘?!

第097章执子人

和未央前辈朴素机关重重的墓宫不同,空山老祖的设计温和了不少。

在群山环抱、绿水渺渺的平缓地带,轰隆隆转开的山门将他们引入一方独属于空山老祖谢天朗的世界。

没有过多的暗号和机括,一入内里,凤曲甚至疑心这里只是哪位长者隐居的洞府。

连苍苔、蛛网都少得可怜,看得出有人常来打扫这里。

萤石为灯,长明不灭;

山水作墓,以葬故魂。

墓宫共计九间墓室,除了中央的主墓室尚处空闲,其余八方都封锁了石门,不知道内里封藏了什么。

而在主墓室的门前两侧,各悬了一块石匾。

上书:“万般阴差阳错,十方道惟躬行”。

凤曲情不自禁把这两行念了一遍,口中喃喃,继续观察周遭的环境。

确如商别意说的那样,这里没有血荆棘,也没有侍剑偶,此地一派祥和宁静,丝毫不见杀机。

“明城的血荆棘很痛吧?”

商别意一语引走了他的注意,凤曲收回目光,看向面带笑容的商别意。

他看上去不像试探,而是真的对未央之墓很有把握。

犹豫片刻,凤曲问:“你也到过那里?”

商别意笑着摇头:“只是由朋友引着看过一眼,不曾深入。”

所谓的“朋友”又有些耐人寻味,但不等凤曲追问,商别意已经偏过头,明显不想再深究下去。

他渐渐恢复了气力,重振旗鼓,走进中央昏暗的主墓室。

除了空空荡荡的石棺,这里还有一张圆形的石桌,两方石凳,一盘残棋。

凤曲随他一起走进,看着那局残棋,黑白云子错落奇诡,以他对棋的见识远不足以看穿这局棋的胜负。

商别意端详一会儿:“黑云压城,玄子势强。这是大凶的走向,不知结局能否如前辈所愿。”

“是说空山老祖吗?”

“这局残棋耗时百年,岂是老祖一人之力就能改命。”

凤曲又有些发蒙了。

但商别意紧跟着道:“我说的‘前辈’,是指且去岛剑祖、暮钟湖祖师、危楼初代楼主和敝庄先辈四人。”

凤曲恍惚一瞬,回过神时,商别意已经执起一枚白子,对着杀气腾腾的黑棋悬起手腕,似乎即将落下自己的一步。

局中白棋的确死去一片,已是寥落稀少。在黑子的重重围杀之下,白棋只能苟延残喘,好像随时都可能掐灭生机。

“你身上的子蛊,名为‘螣蛇’。在奇门中,螣蛇乃是虚诈之神,性柔口毒,擅蛊惑、妖邪、怪异之事。”商别意道,“盖因为此,初见面时,我不能不谨慎评估凤曲的心性人品,毕竟‘螣蛇’驻体,多少会对人的心性有些影响。”

说到这里,商别意面色微沉,继续说:“就如我的‘白虎’,性好杀,主兵革。我虽然有意压制多年,但才能所限,终究无法真的抗衡这份渴求。所以计杀云翁鬼婆,是为大局,也有我的私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自己瘦削的右手。

手背上虬结的青筋狰狞无比,和大半年前天香楼那只递来锦帕的手几乎毫不相干。

却是这么一只孱弱枯瘦的手,此刻执起了式微的白子。

“……好在,八子已经有了眉目。”

凤曲问:“除了你我和曲相和,还有其他人吗?”

商别意轻轻点首,但没有接着介绍其余人等,而是反问:“你对‘神恩’是怎么看的?”

凤曲一怔:“我什么都不知道,能怎么看?”

“凤曲,不必与我‘虚诈’。”

“……”

商别意的唇角缓缓勾起,面上多出一抹无奈的微笑:“我们不是早就约定,要做彼此的‘帮凶’了么?”-

起于商别意的心结,或许真的只能终于商别意。

凤曲从不认为自己“虚诈”,那类挑拨离间、虚与委蛇的事他也从不屑做。

但不可否认的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几度张口,都被深深的惊惧淹没,直到最后都没能说出方敬远之死的真相。

往远处说,在且去岛上、甚至是到且去岛前……

捧着一颗真心来论,他敢不敢承诺自己除了方敬远一事,就再没有过半句谎话?

他不敢-

“你……还记得自己为何成为了‘螣蛇’吗?”-

后背蓦地撞上了坚硬的岩石,痛觉刺激着凤曲回神。

惊惶间,他才意识到自己背上的衣料汗湿一片,唇间呼呼喘着粗气。意识莫名地有些沉滞,思考成了天下最难的一件事。

只是贪婪地呼吸,就得花费他全部的心神。

没错。

他连活下来都已经这么吃力。

腾不出思考的余地也是情理之中。

看着面色苍白、汗如雨下的少年,商别意低垂眼眸,敛住一闪即过的痛惜之色。

“借着盟主大比的理由,不出多久,八神就会齐聚朝都。彼时,母蛊现世,一统八子,大虞上下都将在其掌握。

“凤曲,你可以逃。就像阿枝说的那样,你是唯一从未受过‘神恩’恩待的子蛊,甚至连大虞朝的庇护都不曾享受。

“你本就没必要为这个荒唐的世道献上自己。”

商别意顿了顿,他的话里充满了蛊惑,一下下撞击着凤曲略有些恍惚的心神。

但比那些话更早击中凤曲的,是商别意眼里的真挚。

就像商别意保证的那样,他是真的把自己放在了“帮凶”的位置为他谋划。

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头了。

可是——

凤曲还看到了商别意颤抖的指间,那颗悬而未落的白子。

继续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头了。

走到这一步,他真的只是为了师父的解药吗?

真的只是为了且去岛的存亡吗?

真的……要奔着阿珉都已见证过的惨烈再奔一次吗?

多日以来,他挂在嘴边的“道义”,到底是真正属于他的道心,还是他借以逃避的伪善?

还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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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下去?

哪怕再也回不了头?

他明明只是和大虞毫无关联的、一条谎话连篇的“螣蛇”啊!-

商别意悬在石盘上的手腕僵持太久,开始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时间供他怜悯凤曲,商别意比谁都了解事态之紧急,手中的白子——眼前的凤曲将决定未来命运的走向,也关乎着从前牺牲之人的灵魂是否能够安息。

可看着尚处惊悸的少年,不知是因为那条食不知味的烤鱼,还是河水里奋不顾身的救援……或者更久远时,月光下一人蓄谋多时、一人自投罗网的初遇。

总之,他变得想要听取凤曲的心意。

等待的时间漫长无比。

蜘蛛从他们的脚边爬过,萤石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

连风声都不会透进的墓中,商别意却听到了一阵低诉的话音:“万般阴差阳错,十方道惟躬行。”

商别意怔了怔,下意识抬起头。

另一只手却已搭上他握棋的手。

“……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凤曲的下颚还悬着一颗汗珠。

在萤石微淡的光芒下,他眼睛里的疲惫再藏不住,可在浓稠的疲惫深处,隐隐燃烧着一颗远胜萤石的、灿烂的火星:“我不想让此前的经历都失去意义。”

商别意的眼神颤了颤。

两手相叠,白子落在了棋盘的某处。

局中风平浪静,万象如旧。就好像寂静的天地中生出了一棵无谓的小草。

他的时间和心力只够落下一子。

他的竭尽所有,只不过是百年时代下微不可见的一粟。

“我且下到这里,后来之人会继续补上这盘棋。”商别意说,“一人、一人、再一人,一直到……围城崩溃、杀局瓦解。”

每个执棋之人,都有他们落子的意义。

但听“轰”地一声巨响,二人循着动静追索而去。

墓穴中充斥着陌生的火药味,这让凤曲立即握紧了扶摇,商别意随后合拢了主墓室门,两人一前一后,看向不知何时开启的东北墓室。

淅淅沥沥的水流声近在咫尺,好像就从他们的耳边淌过。

凤曲压低了呼吸,蹑手蹑脚地迎上前去,贴着墙壁细听。

粉灰迸散、瓦裂石开。

窸窸窣窣的人语一样近了,还有隐约的脚步,似乎有人发现了此地,正朝他们逼近。

“有人来了。”凤曲说。

商别意的表情一瞬沉了下去,扶摇剑也唰然出鞘,凤曲用眼神示意商别意稍安勿躁,自己则如一道烟似的纵进了狭窄逼仄的墓室。

脚步声就在头顶,越发浓郁的火药味已经让他喘不过气。

“把……炸开……?”

“……不行,轮不到……你……”

“吵什么……”

有关“炸不炸”的问题,那几人似乎吵了起来。

而这些异样的动静全都近在眼前。

凤曲心下越来越沉,来人似乎预备炸了墓室,如此一来,势必会殃及他和商别意的安危。

墓穴毕竟狭小,若是火药炸得厉害,恐怕他俩都要跟着没个全尸。

可还不知道来人到底是老祖的授意,还是曲相和的埋伏……

“别意——”凤曲转过头去,想叫他和自己绕回墓门,尽早撤退。

但恰是这一转头,久未留意的耳挂勾上石壁,一时摇晃不停,叮铃铃响成一片。

墓外的声音一瞬间停了,凤曲心叫不好,一手拉上商别意:“快走!”

然而没给他们抬腿的机会,头顶之上遽然传来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唤:

“夫人——?!!!”

“……”

“夫人!!你真的在下面?!你等我!!!”火药的味道突然远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人抄起铁器,开始一下下硬撬石块的动静。

身边有人撕心裂肺地惨叫:“少主!那不是您最喜欢的束天剑吗?!”

一道光顷刻间迸然跃进。

凤曲堪堪眯起了眼,还没做好迎接对方狂轰滥炸一般尖叫的准备,另外一人低沉而熟悉的话音压过了一切噪声:

“……你刚才,在叫谁夫人?”

凤曲讶然地抬起了头:“吹玉!”

第098章旧同伴

商吹玉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好。

看到凤曲的第一眼,那张脸便惨白一片,更衬得两眼下的乌青越发明显。

他有心想伸手来拉凤曲,可莫饮剑凿出的窟窿太小,稍微动静,就会惊落一片的碎石,纷纷扬扬砸向穴中的凤曲和商别意。

莫饮剑抬手指挥手下:“快快,都滚过来开道!”

六七个人便手忙脚乱地拥了过来。

商吹玉比他们都快,且不佩剑,只用双手翻刨着窟窿四周的石块。尖锐的边角很快划得他皮开肉绽,几滴鲜血润进土壤,凤曲看得心惊:

“吹玉,你别碰了,你让他们来。”

其他人至少带了刀剑,总不至于徒手和这些作对。

话未说完,不知是谁凿动了土层里松动的部分,石穴顶部变得松松晃晃。一不留神,一片巴掌大的碎石坍塌而下,激起烟尘弥眼,凤曲带着商别意连纵几下,还是被其中一块砸伤了腿。

商别意双眉骤沉:“凤曲,脚没事吗?”

商吹玉也听到了这句:“老师!您受伤了?!”

莫饮剑一脚踢开方才的始作俑者,大怒道:“蠢货!笨手笨脚的干嘛?不知道下面是什么人吗?伤到一点皮毛本少主要你拿命谢罪啊!!”

穴外又是一阵诚惶诚恐的谢罪。

反而一声清喝叫停了他们的混乱,来人拨开心急如焚,眼看就要往洞里跳的商吹玉和莫饮剑,先行往洞里望了一眼:“是倾凤曲和商别意?”

凤曲痛得冷汗滚滚,全靠商别意在旁支扶。

但商别意也是硬撑,脚下虚软得厉害,闻言艰难地点一点头:“阿绫,是我。”

阿绫默然片刻:“你还能撑住吗?”

这话在凤曲听来颇为刺耳。

他们都还活着,当务之急当然是一起救出,可阿绫莫名其妙说什么“还能撑住”,简直像在提防他们。

商别意迟疑了一会儿,却没有反感阿绫的询问:“先救凤曲出去。”

“等等,先救别意。”凤曲道,“他比较瘦,现在这个洞口够他出去了。我在下边托着,你们接应一下。”

商别意立刻拒绝:“你脚才受了伤……”

凤曲却坚决地拉着他:“我摸过了,骨头没事。抓紧,趁我还有些力气。”

洞口外的阿绫背光望着他们,只有洞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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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石隐约的光芒稍微照亮她的表情。

商别意叹息一声,凑近到凤曲的耳边:“我是‘白虎’。”

凤曲反问:“那又如何?”

阿绫和曹瑜、明雪昭同队,说明她也是十方会的一员。和阿蕊一样,她肯定知道商别意体内的子蛊“白虎”。

那一句询问,无非是想确认商别意还有没有自信“活着”。

毕竟据他们所说,子蛊宿主濒死时,就会被子蛊占据心智,走火入魔、敌友不分。倘若商别意失去理智,他们当然更倾向用这座墓宫困住这头“白虎”。

但凤曲相信他会活着。

“……再说,你明明就不想死吧?”凤曲道。

商别意浑身一凛,又听阿绫的声音也在洞口响起。

萤石照亮她恢复平静,却莫名显得坚定的神情:“——先上来吧。”

“啊啊。”商别意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但外边太多人了,就连吹玉也……”

转回头,凤曲已经做好了托起他的准备。

“只要你有那种意图,我就会和你拼命。”他说,“放心吧,我不会留手。”

商别意动了动干裂的唇,仰头看向伸手的阿绫。

凤曲在后屈膝托掌:“来。”

“……”

萤石的光芒随着倾泻的天光逐渐转暗,商别意的眼眸却越来越亮。

几不可闻地,凤曲听见他的唇间泄出一声叹息。但没有多说什么,商别意提起衣摆,试探着蹬上了他的手掌。

而在穴外的阿绫拉住商别意的手,又过片刻,商吹玉的手缓缓伸了进来。

“上来吧。”-

好不容易出了地穴,仰头就能看见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的天。

此地风和日丽,全然不见睦丰连日的风雨,就和凤曲猜测的相仿,他和商别意顺流而下,蹉跎几天,果然已经走出了睦丰地界,当地天象也不再受空山棋阵的影响。

莫饮剑自称是被阿枝送出了城。

“那小鬼神神叨叨念了一堆我听不懂的咒,就让我往景云县来。还说,只要我能找到十方会的人,就能找到夫人你——嚯,那小鬼原来从十方会来,难怪那么讨人厌烦。”

同属十方会的阿绫没什么反应,只是点点头:“莫少主找上门来,我也恰好从十方会的前辈口中听说一些事。猜想前辈要找的人,和少主要找的人,恐怕是一路人马,索性一起带来了。”

凤曲便看向了商吹玉:“那吹玉是?”

商吹玉答:“我和秦鹿没找到老师,就和阿绫姑娘先结队了。”

“诶,是说阿鹿也……”

“在场都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遮遮掩掩也无意义。他被阿绫的‘前辈’叫走,这几日都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忙什么。”

凤曲心神微定。

他猜阿绫所说的“前辈”,就是八门行者康戟。康戟指派了阿绫来救,阿枝又引了莫饮剑来,这让他一时有些看不清局势。

但秦鹿既然在和康戟往来,至少晚些还能问问秦鹿。

不知为何,凤曲莫名地相信秦鹿会对自己全部坦白——虽然秦鹿已经是前科累累,可这种直觉还是空前强烈。

莫饮剑探过头来,总算有了些撬过别人坟头的自觉。

他一边安排手下把窟窿填上,一边笑嘻嘻来找凤曲叙旧:“夫人,可真急死我了。幸好让你戴了耳挂,这叮铃铃一响,隔着千山万水我也知道是你。”

凤曲挤出一丝疲惫的笑:“确是多亏了你。”

“那我们就是赢了第二轮了?夫人要选这个病秧子?我是没所谓,反正景云县距离我家主宗也很近了,再过一关,夫人随我回趟门呗?我娘肯定稀罕你的,她也读过书,你们肯定有话聊……”

莫饮剑说着说着,隐隐看出凤曲苍白的脸色。

地下毕竟阴寒,商别意刚出穴口就晕了过去,幸亏阿绫在场,嘱人取了马车里备好的温酒给他暖身。

凤曲比商别意要强,但连日疲累都压在他的身上,这会儿也是强弩之末,气色都差了不少。

“啊!”莫饮剑脱了外袍想给他披上,“你们赶紧去找些热食过来,喔,把马车上的坐垫再垫厚几层。夫人,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叫人快马加鞭先去城里准备着,咱们一到地方就能吃上。”

商吹玉比他更快一步,默不作声握住了凤曲的手,以内功传来温和的暖意。

凤曲对他一笑,又无奈地看向莫饮剑:“听你刚才的说法,也有几天没休息了,怎么还这么精神。”

莫饮剑两眼亮晶晶的:“我一见夫人就精神啊!”

商吹玉的手紧了些许。

莫饮剑又看上两人的手:“诶,你这登徒子,松开松开。有没有听过那个,呃,男的女的,不能这么亲!”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扒商吹玉的手。那双弹琴的手刚经过无数石块的磨砺,和凤曲相握时都特意裹了袖摆,似乎不愿让自己的血渍弄脏凤曲。

这会儿被莫饮剑一拉,不知是不是碰到了伤口,商吹玉眉头一蹙,压低了声音:“嘶……”

凤曲脸色微变:“小莫,你别碰他手。”

莫饮剑的手便在空中一僵:“啊?”

“吹玉是个琴客,手上伤不得。”

“那、那我刚还用剑去撬石头呢,我也是个剑客呀!那还是我最宝贝的束天剑!”

凤曲又有些心软:“对不起……”

商吹玉对他的表忠充耳不闻,自顾自垂下眼睫,指尖轻轻勾住凤曲的袖子:“都怪我没能一直陪着老师,倒让外人争了眼去。老师的衣衫破了,我的包袱里倒有几件不曾穿过的新衣,都是年前幽州织造新成的布匹,我们身量相仿,若蒙老师不弃,也可将就一些时日。”

“幽州织造怎么啦?幽州织造我家也大匹大匹的买,去年的浮花锦、今年的煮雪缎,本少主输不了你!!”

只见莫饮剑越骂越气,偏偏身高不如,更是一边骂人,一边踮脚,险险就要窜上去和人动起手来。

几个手下七手八脚来拉他们的少主:“少主,您刚才搬石块也受了伤,快看看要不要紧。”

“胡说八道!本少主英明神武怎么可能这么点小事就受伤……”

话没说完,却见凤曲因着几个手下的话语投来目光。

莫饮剑的话又跟着一个转弯:“……但是,好像,是有点……痛……嗯,是哪里痛呢……?”

凤曲果然忧心忡忡,起身便想来看:“是伤到哪了?”

阿绫和商吹玉却同时叫住了他。

“老师,还是先看看您的脚。”商吹玉蹲下去,撩开垂落的衣摆,那块石头砸在脚踝,凤曲走路也因此显得微跛。

阿绫则不由分说走上前来,徒手扒下凤曲的鞋,撕开裤腿:“……骨头确实没事,但晚点肯定要肿起来了。得赶紧回城里处理,商别意那边体虚气衰,也要灌几副补药进去,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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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太虚弱了,我怕他撑不过今晚。”

说完,阿绫一手接过凤曲,押着人往马车过去。

商吹玉扶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等到两人走远了些,又转头看向连衣服都没刮破一下的莫饮剑:

“老师之德表,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天下同仰。还请莫少主自尊自重,无故攀亲,只会叫人耻笑于你。

“……还有,方才你想说的‘男女授受不亲’,其一,老师与某都不是女子;其二,老师冰壶秋月,师生之谊不容外人诽谤。莫少主今后言行,还是慎重为好。”

说罢,商吹玉冷冷扫过一眼,便跟上凤曲的脚步走远。

莫饮剑:“?”

他扭头问其他手下:“他叽里咕噜说了堆啥?”

手下:“……”

老大,他好像在说你没文化。

莫饮剑和他带来的手下都是骑马,马车便腾给了两个病患。

阿绫在车内照看二人,商吹玉则在外驾车。

莫饮剑驱了几个手下先去开路,自己则紧紧跟在马车一旁,透过车窗和凤曲搭话:“夫人,你脚真没事吗?这女的会不会看?我再找两个十步宗的医师过来吧,十方会的游医我放心不下。”

阿绫冷冷地斜他一眼,啪地合上窗帘:“吵吵嚷嚷,烦死人了。”

“诶你——”

“病人要静养,莫少主息声吧。”

“……那、那你仔细着照顾好我夫人!”

后半句话被一声惊天响的马鞭打断。

凤曲再听到什么动静,就是莫饮剑气势汹汹找商吹玉算账,两人不知怎么吵的,好一会儿才算消停下去。

阿绫一边搭着商别意的脉,一边点评:“年轻气盛,肝火也旺。”

凤曲失笑道:“他才十五岁,不闯大祸就算了吧。”

“睦丰的情况不好?”阿绫问,“八门行者只叫我来此地等人,却没有交代什么因果。如果睦丰太平,他们该不至于连莫饮剑都送来。”

凤曲一怔,面上不由自主挂上了苦笑:“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不过,曹兄和明兄都比我先走一步,想来他们总该平安了。青娥也和他们一起。”

他实在是一头雾水,这几天虽有阿枝和商别意的讲解,可这等赌上太多人身家性命的赌局,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让他明白的。

或许只有等康戟露面,或者商别意养好身体,再与他仔细说道……

对话间,凤曲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另一个名字浮了出来。

阿珉也和他想到了一处:「秦鹿。」

阿绫却皱了皱眉:“……他们胜过了你和穆姑娘,却选择了穆姑娘作为后续的同伴吗?”

凤曲反问:“这样不对吗?青娥毕竟是医师。”

阿绫摇头:“倒不是不对……只是曹瑜行事,一向都是八门行者的意思,他本人应该更关注你。”

她说到一半,就看见凤曲难看的神色。

一直以为是偶然的事情,现在却发现是别人蓄意营造的“巧合”——这种结果落到谁的身上都不好受,更何况牵扯到凤曲最看重的同伴。

阿绫心知自己说多了话,改口道:“但你说的也有可能。总之,他们既然出了睦丰县,又不在景云县,想是继续往前了。”

“往前还有危险吗?”

“如今玉城最厉害的三个人,无非是空山老祖、紫衣侯和十步宗的宗主。”阿绫道,“前两个人都在睦丰,至于十步宗宗主,他和十方会还不曾明面上翻脸,应当不至于对曹瑜他们动手。”

凤曲越想越觉头疼,无奈地摇摇头,谢过阿绫的帮助,便倚着车窗闭目养神。

前有动机不明的康戟,后有来者不善的曲相和。

他好像站在万仞之高的悬崖,踏错半步,就是万劫不复。可偏是如此险恶的处境,他最强烈的情绪,居然是无可奈何、和“果然如此”的唏嘘。

「前世曲相和并未与我为敌。」

“什么意思?你曾经和曲相和是同盟吗?”

「……不,我只是从未见过康戟,也从不知道他们的针锋相对。」

阿珉和他一样都在回忆。

他们决定从瑶城登陆开始——从天香楼里救下映珠的那个念头开始。

“……我救了映珠,所以见到了吹玉。别意因此留意到我,于是将我设计卷进方敬远一事,后来才有了阿鹿对我的宽宥。”

「花游笑记恨秦鹿,又有康戟推波助澜,宣州瘟疫因你们而解,偃师玦也因此事而恨上了你。」

“但偃师珏的亲近也是莫名其妙……是因为阿鹿吗?还是说……”

「是有人提前告诉了他,你不仅是倾如故的门生,也是‘神恩’选中的宿主。所以他才会向你求助,并把你送进未央的地宫。」

阿珉重复了一次:「前世,这些都没有过。」

凤曲已然抑不住身体的战栗。

他很害怕,这无法否认。他害怕渺茫的前路,害怕窥伺的眼睛,害怕自己走错的每一步路,害怕连累了身边无辜的人。

但是回忆往日,每一次抉择他都不曾后悔。

“我还是会救映珠。”凤曲轻声说,“只要有阿珉在,我就有底气做任何事。那些事,都是我认为正确的事。”

阿珉似乎叹了一声。

路途遥遥,车里颠簸着好像故意拨乱他们的心神。凤曲偏偏灵光乍现:“所以你从未见过康戟,其实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没看上我。」

“……”

「事实证明,他们没有看错。我和曲相和并无差别,只不过他比我早死一步。」

凤曲屏住呼吸,问:“他死了?”

有风从合不上的窗缝里探进,带来了车外清新的草木香气。

它像调皮的一朵蒲公英,恰到好处地搔动着凤曲紧绷的心弦。鬼使神差地,尽管还没等到阿珉的回答,凤曲竟然感到一丝异样的荒唐。

他忽然想,无论人情险恶、道路坎坷,该开的花还是开,该吹的风也还是吹。

「他死了。」阿珉终于回答,「他死在师父的剑下,那也是师父杀死的最后一人。」

阿珉没有说过这些。

凤曲张了张嘴,喃喃问:“那么,是他引起岛上惊变,也是他和师父同归于尽……?”

阿珉又陷入了沉默。

马车却已缓缓减慢速度,商吹玉敲了敲车门,城关守卫都被莫饮剑震慑,根本不敢拦停他们的马车。因此,现在他们已经回到了商吹玉等人落脚的客栈。

商吹玉轻声道:“老师,我们到了。”

凤曲连忙帮着阿绫搀扶商别意,车门大开,莫饮剑也叫手下备好了担架在外等候。

却听远远的一声嘲笑,凤曲不及回神,余光就已瞥见客栈里款步走出的一道白影。秦鹿照旧蒙了双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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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金丝白衣,内里穿了浅碧色的缎面裙。

袖间抖出的一截霜凝般的腕,挂上一只青翠玉镯,此刻握了一把折扇,娉娉袅袅地走来,掐着女嗓便道:“呀,夫君还是晓得回来的呀?”

凤曲:“……”

莫饮剑正想去扶凤曲,商吹玉还没出手,秦鹿先一扇子抽了去。

精钢锻的扇骨抽出一条刺眼的红痕,莫饮剑倒吸一口冷气:“秦鹿你——”

“小孩子玩儿你的破泥巴去。”秦鹿笑眯眯地,又是一扇拍开他的脸。

接着,折扇挑起凤曲的下巴,秦鹿微倾近身:“睦丰好玩儿吗,夫君?是被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头迷了眼呢,还是改了口味,瞧上老八那等糠咽菜了?”

凤曲咳嗽两声,拨开他的扇子:“没那回事。”

“噢,那就是……”

秦鹿转头朝向了担架上骨瘦如柴的人影。

后半句话没有出口,但他身形停顿,显然是想追问商别意的事。却不知是忌惮什么,秦鹿又转回了头,懒洋洋说:

“算了,夫君的那些风流韵事早就传遍天下。妾身纵有天大的权、海量的金,也堵不住这悠悠之口,罢了、罢了。”

一边说着,他抬腿迈进门槛,对阿绫招呼:“瞧那病死鬼的德行,可别脏了这儿的风水。喏,另换一间客栈吧,瞧着他,妾身不适得很。”

凤曲瞪大了眼睛:“阿露,那不是别意吗?你和别意……”

“是他自己糊涂,道不同不相为谋。夫君不明内幕,就别替他说好话了。”秦鹿换上温和的口吻,“妾身早就令人备了好酒好菜,吹玉,请你老师入席吧。”

他转脸朝向咬牙切齿的莫饮剑,轻飘飘地一笑:“莫少主也请?听闻夫君待你犹如亲生弟弟,不必客气,嫂嫂也不会薄待了你。”

莫饮剑显然被他这副故作大方的做派气得不轻,顾不得撕破脸皮,指着秦鹿的鼻尖就骂:“你、你分明是个男的,还装什么夫妻!”

秦鹿上扬的唇角遽然一收,同样一掌拍在桌上,冷道:“看来你也清楚男女之别、夫妻之义,既然如此,还在坊间造谣生事,败坏凤曲名声。他是当你心思单纯,本座可清楚你这泼赖,分明其心当诛。”

“本少主才没有——”

“你们十步宗什么风评自己最清楚不过,可小凤儿是正道名侠,你日日伙同他游街串巷、招摇做事,敢说没有你父亲的属意?”

“夫人,我绝对没有那样想过!我爹、我爹根本还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啊!”

“那你就回去请示了莫宗主再来‘追爱’吧。吹玉,送客。”

商吹玉提弓挡下莫饮剑还想伸向凤曲的手,面色肃穆:“我早劝过你了。”

凤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头晕,忙道:“你们先别吵啊,小莫他真没什么坏心……”

秦鹿却一手拉住了他。

被他冰凉的体温一刺,凤曲后知后觉地抬起眼来,才发觉一直忠心耿耿随在莫饮剑身后的几个十步宗门人,这会儿竟然对陷入困顿的莫饮剑无动于衷。

正相反,他们更专注于另一边商别意的去向——尽管在秦鹿的授意下,已经派出了两个影卫前去护送。

感受到凤曲的目光,十步宗门人这才上前半步,拉开莫饮剑:“少主,想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先让夫人好好休息,改日再来拜访吧。”

莫饮剑气急败坏地喊:“我也要住这里,掌柜的呢?本少主现在就要订房!”

然而结果可想而知。

商吹玉和秦鹿的落榻之处,只要有机会,必定都是整间包下。

商吹玉以一己之力守在门前,身材并无魁梧,却像极了一尊门神。

面对莫饮剑又羞又怒又急又愤的脸,商吹玉也只铁面无私地道:“回吧。”-

不知过了多久,客栈二楼角落的厢房传出一丝细微的动静。

影卫之一背着昏睡的商别意从窗户钻了进来,安置榻上。另一个影卫则将手中飞刀一掷,一道紧追而来的身影应声倒下,喉咙上的切口涌出了汩汩的鲜血。

两名影卫相视一眼,将尸体一齐背回厢房安置。

再过须臾,厢房里翻出一道人影,和先前死去的人同样穿着。

他埋头钻进了街头往来的人群,不多时,站回莫饮剑的随从队列。

莫饮剑还在为先前的吃瘪不忿:“一个秦鹿、一个商吹玉,居然敢跟本少主这种态度!真是可恶!!”

手下们争相安抚:“他们是还不知道少主的厉害,又嫉妒少主和夫人感情深厚。不过夫人是偏着少主的,少主赶明儿再去就是了。”

刚回去的随从被另一人匆匆拉走。

两人缩到街边,暂且避开了莫饮剑的视线:“怎么样,他们把‘白虎’藏去哪儿了?”

后者叹着气摇头:“‘天权’果真不是善类,都说他和商别意感情多好,可翻了脸,居然真就把人送到无人过问的草堂去了。”

“这么狠心?那我们今晚就把人带走如何?”

“恐怕不好,那个十方会的阿绫毕竟是个医师,对待病患很是上心。而且他们还有倾凤曲,只怕无论如何都会把商别意找回去。”

“什么?那现在要如何是好?难道把‘白虎’和‘螣蛇’都一齐劫回去吗?”

归队的门人咳嗽两声,掩面道:“……两个人有些困难,但只把‘白虎’带走,倒是易如反掌。”

第099章谢天朗

气走了莫饮剑和他的手下,秦鹿的表情依然没有转晴。

尤其在凤曲左右环顾,明显在他们和莫饮剑之间表现出犹豫之后——秦鹿手里的折扇一展,往堂中一坐。

坐姿端庄挺拔,出口的话就很阴阳怪气:“还看呢?这是要望穿秋水了?”

凤曲一僵,咳嗽两声,掉头坐回了大堂。商吹玉也随之上前,提起茶壶给凤曲上茶:

“玉城情势有异,我们不得不小心为上。莫饮剑和您的事已经传遍玉城,十步宗不可能一无所知。”

一阵脚步响起,伙计们端着后厨的佳肴鱼贯而出。

不多时,桌上就已摆满了各色菜品,足足十几道菜。最后却端来一碗鱼粥,单独放在秦鹿的跟前。

秦鹿便拿起小匙,也不动筷,只吃鱼粥。

凤曲正想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却听商吹玉开口说:“十步宗已经走了,你该说出你的盘算了吧?”

秦鹿道:“盘算?本座哪有什么盘算。比起那些阴谋诡计,咱们要操心的只有抓紧拿到信物,出了这玉城。”

“看来你是怕了十步宗。”

“怕如何,不怕又如何?”秦鹿慢条斯理地道,“本座要是现在就和他们打得不可开交,占了便宜的还是老八那个鬼精。”

凤曲猜他说的“老八”,就是以“八门行者”为号的康戟。

但他原以为秦鹿和康戟该是同伙才对,今天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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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显得针锋相对。

秦鹿前话一顿,落座的阿绫接着问:“说起来,倾少侠的队里现在是莫少主和商公子,要前进的话,还得再找一个人吧?”

话音刚落,桌上两方的氛围就生了变化。

商吹玉为凤曲夹了一筷子菜,道:“我等的一直都只是老师。”

秦鹿笑了一声:“那也得看你能派上什么用场不是?莫非就是在小凤儿半夜睡不好的时候,给他弹一首曲子助眠?”

商吹玉:“我总归还能弹首曲子,不比某人居心叵测。”

秦鹿:“本座都‘叵测’一路了,究竟是本座叵测,还是你太蠢,看不清本座的用意?”

“如你这样两面三刀、故弄玄虚之人,旁人确实难以看清。”

“你只是心虚了,知道自己蠢笨愚钝,武功平平,以为中伤本座就能哄得小凤儿回头?——他总是明白本座真心的。”

凤曲:“……”

抱歉,我也许、大概、可能是不那么明白。

眼见商吹玉又要拔箭,秦鹿话锋一转:“说到底,只要四个人就足够。我们加入不了小凤儿,让小凤儿加入我们不就好了?”

商吹玉拔箭的手一停,面上思考片刻,当真坐了下来。

凤曲莫名打了一个寒颤:“等等,所以你们是打算……赢我吗?”

秦鹿笑吟吟说:“或者小凤儿带上妾身,姐姐就教你赢商吹玉,如何?”

商吹玉:“?”

阿绫打断道:“不可。商公子太过虚弱,景云县药材匮乏,要救他性命,必须再往前送。玉城中心的玄合县,那里既是十步宗坐镇之地,也是玉城物资最丰富的地方。要么你们赢了,带商公子走;要么就让倾少侠和商公子赢。”

她顿了顿,像是警告,阴着脸说:“你们该不会想坐视商公子病逝吧?”

“……”

一个亲生弟弟,一个竹马挚友,两人同时别开了头。

秦鹿叹一声:“‘白虎’暴走,偌大的景云县都要殃及池鱼,就对不住老祖的一番牺牲了。”

商吹玉则问:“老祖既已不在,还要遵循考试的规则吗?”

“老祖是老祖,‘天玑’是‘天玑’。”

秦鹿吃完鱼粥,擦了擦嘴,恢复平时从容不迫的做派。

他紧跟着抬头,意有所指地转向凤曲:“不过,要是你放弃盟主大比的考试,我们就不用理会什么‘天玑’和观天楼,各回各家,倒也不赖。”

凤曲一愣,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建议。

放弃盟主大比,放弃前往朝都。在这迷雾重重的当下看来,似乎是最明智的一个抉择。

前方是一场不屑伪装的“请君入瓮”,即便深入,多半也不会如他所愿,给出他需要的解药。

……假如没有解药,他还有必要赶去朝都吗?

“事实上,那些信物只是让你推开朝都城门的一道钥匙。倘若你不去朝都,它们就毫无意义。”

秦鹿徐徐起身,摇着折扇,笑意盈盈地留下最后一句:“摆脱规则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这场赌局。小凤儿,你当真毫不动心?”-

——怎么可能毫不动心?-

秦鹿安排人处理了二楼包厢的尸体,商吹玉则和凤曲交代了五十弦的去向。

他们还在犹豫的时候,恰好遇上了后到的一刃瑕。一刃瑕提了曲相和的名字,五十弦便规规矩矩随他走了。

秦鹿和商吹玉也因此得知曲相和就在玉城。

“‘鸦’的作风一向认财不认亲,紫衣侯对老师穷追不舍,想是背后另有主谋。”商吹玉思索着说,“左右都是‘神恩’引起的事端,老师现在退出,恐怕只能是权宜之计。”

他说的在理,凤曲也一样心知肚明。

对方冲着八道子蛊而来,就算他能逃过一时,除非除了自己身上的蛊,否则终有一日还是会被敌人找上门来。

甚至到了那时,只怕连商别意、秦鹿这类可以帮他的人都已殒身,再想反抗,更是难如登天。

“但秦鹿会想不到这个吗?”

“老师的意思是?”

“我不明白,秦鹿那些话是说即使我退出,他也能保住别意?还是说,他其实和曲相和……才是一派的?”

商吹玉跟着皱了眉。

可惜两人知道的都还太少,今晚单是听到凤曲承认自己疑似“螣蛇”的身份,商吹玉就已惊魂难定。

只好彼此宽慰几句,商吹玉起身灭烛:“老师这些日子已经够费心了,今晚且先休息。”

“我真的能睡着吗?”凤曲苦笑着摇摇头,“现在活着的时日,都是靠老祖拖着曲相和的脚步。”

商吹玉的眉间掠过一丝痛惜,他上前帮凤曲压了压被角,又将扶摇剑仔细挂在床头:“睡吧,老师。”

大概没有人能比他更难受了。

五十弦连着曲相和,穆青娥也对“神恩”极有了解。

秦鹿更不必说,五人之中,他只会是知道最多的那个。

越是了解自己的无能为力,以商吹玉的傲性,只会越发自责。

凤曲反手拍了拍他:“你也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商吹玉的眼眉略弯:“我就睡在隔壁,去为老师抚琴一曲,兴许真能助眠。”

“我是睡着了,但你会不会越弹越精神?”

“……”商吹玉的眼睫垂了片刻,半晌道,“不要逃跑,老师。”

凤曲抬眼看他。

“在很多时候,真正知道你想要什么,真正会为了你的想法奋力争取的,只有你能做到。

“我不想让老师变成和我一样任人摆布之人。”

月光下,商吹玉的一双眼眸沉静而专注。他或许真的无法推知太多信息,就和身处迷局,茫然无知的自己一样。

但那一刻,凤曲前所未有地确信:

商吹玉始终追随着他的目光没有落空,他又点出了自己不敢开口,却的确存在的隐秘的欲望。

他不想任人摆布。

他不想听天由命。

就像他从阿珉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不想被阿珉取代,更不想重蹈阿珉的覆辙。

阿珉也道:「观局,入局,然后擅局。」

“是。”凤曲悄然握紧了拳头,“我们比任何人都有这份底气。”

商吹玉离开了房间。

房门轻轻关合,寂静中,只有自己轻浅的呼吸。

俄而,相邻的厢房就如商吹玉承诺的那样,响起了缓慢悠扬的琴音。

凤曲辨不出那是什么曲目,只知道琴音清冽、曲调舒缓,商吹玉的琴艺一如既往地完美,甚至弹拨之中,依稀比往日还要多一层细腻。

昏沉沉地,凤曲终于睡了过去。琴声也在无知觉间告一段落,唯独明月高悬,星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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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着这方波涛暗涌的地界。

直到——

景云县稀疏的丛林中飘来一丝浅浅的腥臭。

「凤曲,起床。」

阿珉的声音便在沉寂中响了。

不用他叫,凤曲残余的警惕也将他整个人从床上拔起。意识顷刻间恢复清明,凤曲蹬上鞋袜,一手抓起了剑:“什么动静?”

窗外老鸦唱更,与之偕同的,还有蛇行夜路,轧过草木的细响。

但若只是这样,还不至于惊醒了他。

凤曲翻到窗边张望,只见明亮的月前腾起一点乌鸦。鸦影俶尔往返,“嘎”地长叫之后,叼起了一条纤长柔韧的细蛇。

细蛇在它的喙中挣扎,寥寥几息,却只爆发出一声惨嘶,很快没了声息。

“是有栖川。”凤曲暗道一声,纵身飞出,攥着一旁垂下的荆条翻跃而去。

景云县常年干旱,植被多为荆棘,凤曲一路赶去,衣衫又被刮得破破烂烂。

一抬眼,却是远超想象的乌鸦,吞月一般纠集此地。遍野漫走的蛇群仓皇逃窜,却还是沦为乌鸦的美食,被它们几起几落,留下一地支离破碎的蛇尸。

什么人能把有栖川野都压制得这么彻底?

丛林中久久不闻笛音,凤曲心下不安,逆着鸦潮举步走去。

乌鸦察觉了他的意图,当即弃了蛇群,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拍打的翅膀、尖锐的鸟喙,凤曲代替了蛇,成为新的猎物。

但扶摇剑嗡地出鞘,剑光比月光更快,鸦群很快又惊叫四散。

“有栖川平白无故的,怎么又和‘鸦’较劲?”

凤曲满腹狐疑,蹑足向前,却迟迟没有看到有栖川野的身影。

倒是一声浑厚的低喝震停了他的脚步,对方远在数丈之外,隔着层层林叶,一身黑衣遁在林中,朝天喝道:“有栖川野,你是要忤逆尊上不成?”

向他涌去的蛇群有了片刻的迟滞。

“从前竟然还没发觉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那人道,“难道为了那些私情,你连自己的使命也不顾了?”

深夜长寂,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的诘问。只有蛇群越来越缓的进攻,终于,在第一条蛇触碰到他的裤腿之时,男人的武器尚未亮相,却听“砰”地炸响。

碰到他的蛇竟是爆体而亡。

“……”

“给我退下。”男人最后警告一遍。

蛇们战栗僵停,再不敢上前。

可蛇身蠕动着、趔趄着,竟然也没有退步。

林道相对的又一片林中,蓦地飞出十数条银光湛湛的鱼钩。

鱼钩直窜男人心口,来势汹汹、猝不及防。

被蛇和钩同时包围的男人却毫无忌色,翻手掷出两片叶刀,锵锵挡下四五道钩。

接着衣飞如龙,广袖里杀出金银双钩,一瞬绞住余下的铁钩,在他脚下烟尘遽涨,只听得惨鸣阵阵——

凤曲再低头时,靴底已被蛇身流出的鲜血润湿,仿佛置身一片血泥沼泽,再也动弹不得。

月华流转,凤曲才看清了。

男人并非穿了黑衣,而是一身紫衣被鲜血浸透了无数次,染至发黑发硬,那股飘渺遥远的腥臭,也是自他身上传来。

正是本该被空山老祖和阿枝阿蕊兄妹困在棋阵的紫衣侯,曲相和。

他抬腿向钩子飞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凤曲的呼吸下意识窒住了。

「方才投钩的人,是老祖。」阿珉开口,语气同样沉重。

老祖原本藏身在那片林里伺机而动,现在却不惜暴露踪迹也要引曲相和过去——显然,老祖是发现了自己藏身于此。

而连处于下风的空山老祖都能发现,曲相和……

“有栖川果然和曲相和是一派?”

「不如说,曲相和面对有栖川和老祖两人都能游刃有余,你危险了。」

“……现在走吗?”

阿珉没有回答。

凤曲也完全没有退步的打算。

现在退回客栈,曲相和照样找得到他,那时候,就连商别意也要羊落虎口。

还不如……就这么和他拼了。

就算有栖川野心有顾虑,不能全力相助,有阿珉和空山老祖在,应该也有几分胜算。

再不济,真被曲相和抓住,至少能分走他对商别意的注意。

凤曲跃跃欲试地站起身来。

一尾蛇却倏地缠上了他的脚踝:“嘶——”

凤曲低头看它,又听空山老祖所在的那片林中爆出金铁厮杀之声。

「空山棋阵既然困不住曲相和,就说明,老祖和阿枝他们……」

阿珉没有说完,意思却很明显。

阵法被破,阵眼定是九死一生。

倒不如说,在曲相和这等凶悍之徒面前,根本是十死无生。

凤曲再也不能坐视,一手拽开了阻拦他的小蛇,拔腿纵向那片深林。

交戈声渐逼渐近,间或还有几声艰难的低喘。等他分林拨叶看清了当中缠斗的二人——

被曲相和制在双钩之下,从头到脚都鲜血淋漓不剩一块好肉的老者,便是空山老祖。

他的身体已经彻底佝偻弯曲,仿佛被曲相和生生压断了脊骨。

空山棋阵被破引起的反噬已让他五感尽失,此刻七窍流血,狼狈之至。

曲相和一脚踏在空山老祖皱巴巴的背上,钩子割开了他的皮肤:“谢老祖,你说你这是何苦?”

老祖挤出一声痛咳,他的眼珠不知去处,四肢都被拧成非人的形状。

但面对曲相和的冷嘲热讽,老祖只是缓慢扬起头颅:

“大虞气运未亡,老夫不过替天行道。”

曲相和嘲笑道:“天?哪里的天?道?那又是何方的道?”

“……”

“你如何不肯承认,所谓‘大虞’不过是窃了旁人的运数。一群蟊贼,竟敢自尊自大,反将真正的天下之主逐去荒僻。”

曲相和眯起眼睛,压低身体,再问道:

“老祖,我知你学识渊博,自诩能勘天机。你说大虞气数未亡,我信,那我问你,能救你们大虞的人……是谁?在哪?那个人若是看到今日你的惨状,还敢不敢冒头?敢不敢肩负起你们大虞的‘气数’?”

“………”

空山老祖悲叹一声:“成王败寇,你便杀了老夫。”

“你答不上?”曲相和笑着说,“你答不上,因为你根本看不破。谢天朗,当年你说倾九洲是大虞最后的侠客——现在我再问你,承不承认当年看走了眼?”

“……是。九洲的确当不起‘最后’。”空山老祖合上双目,“在她之后,还会有无数的孩子前赴后继。哪怕不为大虞,也是为了他们的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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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相和勃然大怒,一手将他掼倒在地:“好,你就这么相信命数,那我成全了你,谢前辈。”

金钩从上而下贯进空山老祖的后背,老祖咽下痛叫,鲜血满溢,却还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曲相和被他笑得脸色更加阴寒,一把抽出金钩,带动老祖的身体颤颤巍巍,好似残烛之火。

“你笑什么?!”

“老夫笑……二十年前九洲说你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不是杀人的料。”

空山老祖就这么抽搐着,直到被血呛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说出最后一句:“她啊,从来……不会看走眼……”

曲相和大怒之下再补一钩,这次老祖的反应却更平静,任他一下再一下地撕开皮肉,鲜血迸溅,老者却已阖上双眼,全然无了呼吸。

凤曲脚下发软,一屁股坐回地上。

老祖的血就像蛇群的血一样蔓延过来,浸润了他的鞋底。

曲相和独自砍了许久,久到飞回的乌鸦都在枝头垂首欲眠。

久到他终于接受,空山老祖再不可能给他任何回应。

他的眼睛朝着凤曲的方向转了过来。

那是犹如鹰隼的一双眼睛。

但他没有走近。

而是对着茫茫的夜空,漠然地道:“谢天朗,也不过如此。这江湖真是无聊。”

说罢,曲相和收起双钩,一声呼哨召回黑漆漆的群鸦。

便如毫未察觉凤曲一般,他背起双手,带着一身深沉的血腥,转过身,孑然离开了这片月下。

第100章应淮致

凤曲不喜欢剑。

或者说,他不喜欢一切“沉重”又“轻巧”的东西。沉重到关乎人命,却轻巧到只在一念之间——

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拿不住这样的东西。

这在且去岛上是不被理解的。

尤其是他背负着“倾九洲之子”的头衔,而倾九洲正是靠着一把剑,杀穿了海内七城,名扬天下、得证道心。

“是怕输吗?”江容问,“你不敢拔剑的毛病,是怕输给别人,丢了小剑仙的脸?”

凤曲答:“你不觉得一条命随随便便就消失了,是件很可怕的事吗?”

“你认真的?”

“我看着像在玩笑吗?”

江容鼓起脸,非常认真地顺着他的思路推理起来。

“但是每天都有很多人死掉,其中死于剑的,相比之下可以忽略不计。老死的、病死的、饿死的、被朝廷赐死的……”江容顿了顿,“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大师兄已然泪眼汪汪地缩在墙角,从头到脚都如炸毛一般战栗起来。

“我不理解啊,难道你是害怕被人随随便便杀掉?那你倒是好好学剑啊。”

凤曲委屈巴巴地抱着膝盖,任由江容蹲下来,无可奈何地擦他的眼泪。

二师弟的手法总是这么粗暴,但在二师弟暴力的揉搓下,他好像反而能找到一丝异样的平静。

在被江容揉成胀红的猪头之前,凤曲终于找回声音:“老死、病死、饿死,那些不是我能控制的,所以没办法。但要是我自己的剑杀死了别人,那要怎么办?”

“如果你不想杀,那就不杀啊。”

“万一我杀错了……或者我不得不杀……”

“难道你想说比起杀人,你宁可被杀?”

“呜……”

江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拍拍他的脸:“大师兄!你可是要继任岛主的人,不要荒谬到这种程度好不好!”

凤曲的表情更可怜了:“我也不想的!但杀人真的办不到,要是做了第一次,说不定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

江容站了起来,好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家伙。他一边后退,一边怜悯地摇头。

凤曲甚至能听到江容心碎的声音。

毕竟在岛上,除了倾五岳,江容就是最期待他继任岛主,带领且去岛杀回海内的人了。

“正因为此,师父才要选定大师兄继承这座岛吧。”

“……诶?”

“我爹被土匪截杀的消息传回村子那天,我就发誓要练出杀人的剑。我和大师兄不一样,我完全记得自己的仇人,也完全记得父母在世时的幸福,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学会杀人才行。

“但是大师兄没有那种心情。大师兄没有‘必须杀人才能做到的事’,所以无法接受‘剑要杀人’的理念。”

凤曲懵懵地听着。

江容的表情很严肃,他一直都少年老成,两人相处,有时都分不清谁才是师兄。

但这是凤曲第一次真心觉得江容说得对。

凤曲问:“用剑杀人的意义,就在于报仇吗?”

可是倾五岳一直告诉他,不用追究父母的死亡。倾五岳说,那些过往都已清算,不用他去背负后续。

而且他对父母毫无记忆。

要为了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去拿起杀人的剑吗?这是他没有想过的。

“还可以守护且去岛。”

“我当然很想保护大家,但是于情于理,且去岛现在和外界的矛盾还没有尖锐到要闹出人命吧?”

“以防万一呢?”

“那样想不是太悲观了吗?毕竟我们和海内一直都很和平,凤仪山庄也已经撤出凤凰峡了。”

江容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杀人。”

凤曲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那我也给不了什么主意了。”江容抱起胳膊,“可能等你回忆起父母的仇人,或者且去岛危在旦夕……总之,等你有了杀人的冲动再说吧。”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有那种冲动……”

“会有的,大师兄。

“那些走投无路,投河自尽的懦夫,在最后一刻也算是有了‘杀人的冲动’。”

“……我大概也算惜命吧?”

“你才不是因为惜命而不想杀人。”江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他和凤曲一起长大,是相伴最久的师兄弟。

他太了解他的大师兄了:

“大师兄应该是有了杀心就再回不了头的类型——相比之下,我还算能容忍现在的大师兄。”

凤曲问:“回不了头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肯定会和现在有所不同。”江容说,“难道你不好奇?那种能让你都生出杀心的事,我还挺担心的。”-

他好像真的遇到了。

能让他生出杀心的事。

就在曲相和的背影即将没进阴翳的那一刹,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几遏行云。

鸦飞戛止,长风归寂。

曲相和似有所感,拂袖侧身。袭来的剑华凝成的一点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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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看似轻浮,实则迅疾无比地刺向了他的肋下。

却听几声骨碌碌的滚响,三颗烟珠在地面轰然炸开,蓦地,蔽天的浓烟充斥了凤曲的视线。

剑尖撞上了一块冷铁似的东西,“铛”地激响。滚滚烟雾中,曲相和的脚步好像从四面八方涌来。

扶摇剑只得挽三道花,劈开邻近的烟障,一道浑厚无比的话音却同时响起,叫停了曲相和的脚步:

“紫衣侯,老八托老子捎话。‘太阴’都让给你了,卖个面子,留这小儿一命。”

烟尘中寂静片刻,曲相和答:“方才,是他要杀我吧?”

“有吗?老子看他只是想捉两只乌鸦解解馋啊。”

“我原先是想放他一马,留点时间给谢天朗收尸。但既然有你在这儿,‘螣蛇’我就得带走了。”

“哎——不给老八面子,就给老子一点面子吧。”

“……”曲相和沉默许久,“你有什么面子?”

暗中的人大笑三声:“不知道诶。”

话虽如此,烟雾中的曲相和却真的停了脚步。两人僵持一阵,浓烟中央的凤曲忽觉肩上被人一拍。

身后的男人压着他的腰,朝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一弓身:

“好了,来,让咱们恭送紫衣侯。紫衣侯慢走——”

“……”

凤曲暗咬后牙,虽然听懂了此人是想救自己一命,可老祖陨落的惨状犹在眼前,他实在做不到向曲相和低头,苟且偷生。

男人似乎也能猜到他的心情,继续哄劝曲相和:“还不去追你的爱女吗?我听说了,你心爱的徒弟可是被她咬了好几口,这都不动怒,还是你教徒有方。”

提到一刃瑕和五十弦,曲相和和凤曲都有了反应,但凤曲被男人制着,一时开不了口。

曲相和则重重一哼:“就算我再放他一次,他也成不了气候。”

“是是是,那你就放一次瞧瞧呗?”

“……”

烟雾转淡,曲相和的回应再也没有响起。等凤曲再次看清前物,只见寥落的几只黑鸦逐月而去,万籁寂静,除了浓彻的腥臭,再无异象。

代他和曲相和对峙的男人这才松手,似乎如释重负,他活动着手腕,颇为无奈地扫了凤曲一眼:“你这呆子,居然真想和他动手?”

凤曲握剑的手抖了抖,男人还想唠叨,绕到跟前,却看见那双发红的眼。

少年比他想象的还要难过。

他耷着双肩、两股紧绷,攥剑的虎口张到极致,小臂隆起的青筋根根分明,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唯独那张脸,鼻翼翕动,赤红的眼眸倏地滚下两行泪来:

“老祖……是被他活活虐杀而死……”

男人喉结一滚,叹息着转开脸:“他武功好,他拳头硬,你又能奈他何呢?”

凤曲再也忍不下去,蹲在地上捂着脸哽咽起来。

他不止哭他亲眼所见的老祖,也哭音讯全无的阿枝和阿蕊,更哭躲在林荫中心急如焚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如今空山老祖没了,玉城就是莫怜远和曲相和的天下,我能保你这一回,是老祖死得惨烈,曲相和也不是毫发无伤。

“今夜一战你看清楚了,江湖就是这样身不由己,你死我活的地方。曲相和纵是人品低劣,天下第一的武功却不是假话。秦鹿劝你退出,确是为你着想。以你现在的心性武功,卷进这里,无异于稚子怀金过市——曲相和和他主子不会那么轻易放走了你。”

凤曲默默听着,问:“您也知道秦鹿?”

男人一笑,抬手和他交握。

男人道:“铁匠铺外,我们见过。”

凤曲恍然大悟:“是您!”

那个据传是空山老祖麾下之人,为了剑胚和莫饮剑争执的打铁铺雇主。

“倾凤曲,倾九洲的儿子。”他的目光落在扶摇剑上,“我一见你就知道你的身份,那是我师父铸的剑。”

凤曲低头看一眼扶摇,不知是不是错觉,扶摇竟也跟着低吟起来,好像在回应男人深沉的思念。

男人定定看了一会儿,问:“可否让我看看它?”

凤曲道:“家母生前身经百战,剑身可能有些残缺……”

说着,他还是连剑带鞘递了过去。

却见男人面上一怔,接着狂笑起来:“家母?你说它是倾九洲的剑?——哈哈哈,扶摇性情温和平正,怎么可能是倾九洲的剑?!”

他接了剑去。

扶摇一入他手,宛如鱼回沧海,悠然游走,飒飒英爽。

凤曲目瞪口呆:“扶摇不是我娘的剑?”

男人一面舞剑,一面朗声回答:“家师乃是大虞皇室御用的铸剑师,他造的剑,除非皇室,谁敢佩用?”

凤曲如遭雷劈地僵在原地,眼见那柄褪色的剑穗迎风招展,他的心神却再也不能聚在扶摇剑上。

取而代之的,是深彻的心惊和困惑:“我娘……真和皇室有所关联?”

其实他早该有所觉悟。

剑柄上刻了四爪的龙,形神兼具,怎么看都不是倾九洲能用的剑。

只是倾五岳不肯解释,他就只好一厢情愿当作是哪位皇族子弟送给倾九洲的佩剑——

现在想想就更荒谬了。

谁会送人一把只有皇室能用的剑呢?

男人舞了数十招式,尽兴后终于放慢脚步,满目不舍地把扶摇抱进怀中。

他爱怜地抚摸着扶摇的每一寸剑身,凤曲没有谦虚,这把剑在倾九洲手上那几年实在饱经风霜,已然谈不上是一把多漂亮的剑。

但男人并没有任何责怪倾九洲的意思:“她能保全这把剑的大体,就已十分不易。”

凤曲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他有种莫名的预感,预感这个男人会给出有关父母的新的线索。

果然,感受到凤曲激动的视线,男人抬起头,哑声道:“这把剑的原主,乃是逝去多年的襄王应淮致。”

“襄王……应淮致……?”

“襄王个性温和、仁德良善,亲近坊间,所以经常隐姓埋名行走江湖,做下许多善事。

“这把扶摇剑就是他最好的伙伴。”

凤曲多次听过“襄王”的名号,但“应淮致”这个名字还是初次听说。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无比陌生,但心中隐隐泛起了一丝痛意。

男人接着说:“你娘眼高于顶,不可一世,能让她甘愿生下你的男人——应淮致,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凤曲脚下一软,连连退了数步。

阿珉一样毫无声息,一人一魂都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真相中,良久没有开口。

天边泛起了蒙蒙的亮光,黎明来至,即将驱走林间的阴暗。

凤曲回过神来,喃喃说:“所以……我爹不是不肯要我,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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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而是比倾九洲死得更早。

那个被倾五岳隐瞒多年的父亲,终于浮出水面。倾九洲到死都护在怀中的扶摇剑,就是她留给儿子的回答。

“你想知道你爹因何而死吗?”

“……”

“就是因这‘螣蛇’。”

男人长叹一声:“他死之后,‘螣蛇’传给了你。这便是你师父决定把你送出且去岛的缘由。”

且去岛因为倾如故的惨死,绝不可能容下神恩的子蛊。

倾九洲从来没有真正带他回岛,只是因为倾九洲身死,他的师父才不得不收养了他。

“………”

凤曲怔怔地问:“那您怎么能劝我放弃盟主大比呢?”

扶摇会暴露他和应淮致的关系,师父还是让他带上了扶摇。

可同时,他又叮嘱说,轻易不要让人看到扶摇的真容。

“你还是决定向朝都走吗?”

“我必须往那里走。”

因为他不能回头。

回头就会遇到师父,就不得不问:

“您到底是希望‘螣蛇’从此消失,还是希望凤曲能够苟活?”

凤曲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所以他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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