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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1章同福宴

凤曲后来才明白,所谓“玉衡”设宴,也不全是“玉衡”的意思。

同福楼宴请考生其实是有栖川遥的主意,明面上是说给考生平复心情,实际是什么目的,外人也说不清楚。

休养的两天里,穆青娥也陆陆续续讲清了这些事的来龙去脉。

从有栖川姐弟来地牢寻人开始,到她千难万险抵达地牢,被三更雪恰到好处地救起结束——当然,穆青娥有意略去了“天权”和“玉衡”的赌约细节,因为秦鹿的确也没有提起过,前几晚到他跟前的考生都下落如何。

凤曲找三更雪道谢,却听说三更雪正为了一刃瑕的身体忙前忙后,一时顾不得和他客套。

凤曲大为惊讶:“谁这么厉害,能伤到一刃瑕?”

穆青娥垂眸不语,恰逢秦鹿敲门而入,门缝里露出他似笑非笑的脸来:“精神不错。”

凤曲也笑:“青娥的药特别管用,我今天感觉很好,正和青娥聊天呢。”

“在聊什么?”

“聊一刃瑕,说他受伤了,是哪路高手啊?”

秦鹿眨了眨眼,表情越发地高深起来。

穆青娥轻啧一声,收拾了药碗起身道:“我去给五十弦换药。别忘了‘玉衡’的宴席,趁早换好衣服,快出门了我再来叫你们。”

随后房门一关,房里就只剩下秦鹿和凤曲二人。

商吹玉的内伤也不像他表现得那么轻松,凤曲一醒,他便被穆青娥押去治伤。而五十弦自己也是半个残疾,忙活完凤曲这头,还要去应付另一边因为大师兄昏迷不醒而嚎啕不休的九万里。

因此,能腾出空来陪凤曲打发时间的,也只剩下了秦鹿。

秦鹿自带了一壶酒酿——当然只能自己喝。

凤曲便见他闲庭信步似的款款一坐,先问:“那地方有些什么?”

凤曲道:“说来话长。那地方是我师祖一辈的故地,他们老一辈的恩怨,后人也不能评价什么,不过我遇上了未央前辈,像是借着妙空大师的舍利留了一些执念在世。仔细想想,也挺玄的。”

“玄?你害怕了?”

“神鬼之说古来有之,尤氏赶尸、扶桑炼蛊、偃师皮偶,与其说怕,我确实很敬畏这些祖宗的本事。”凤曲笑了笑,看向秦鹿重新蒙上的双眼,“……阿露姐姐这副形貌,不也是值得敬畏的天人之姿?”

秦鹿这些日子在人前活跃,又换回了女装,照旧摆出凤曲“妻子”的架势。

秦鹿听他一如既往的好听话,盛酒的玉杯过满而溢,酒水淅淅沥沥溅湿了衣物,凤曲唤他一声:“姐姐?”

秦鹿这才回神:“小凤儿的嘴是越来越甜,连这陈年的佳酿都相形见绌,没什么滋味了。”

“比起未央前辈那些旧事,我还是更好奇谁能伤了一刃瑕。”

“他在群英榜上也才区区第十,用不着高看。”

“说起群英榜,到底是谁编的?一刃瑕的排名似乎比‘摇光’要低,但我觉得一刃瑕还更吓人。”

秦鹿冷笑一声:“自然是些闲人编的。”

“闲人也得有个来处嘛。”

秦鹿慢条斯理地抿一口酒,时近盛夏,窗外已经有了蝉鸣。但商吹玉给凤曲选的客房总是好的,虽有蝉声,也有清风繁花、流水潺潺,算是靖和县里难得的清静地。

好像一瞬间盖过了前些日子的刀光剑影。

那些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紧张都随之淡去,恬静美好得像一场梦。

秦鹿道:“我曾是闲人门下的一员,闲人就是在这样风景如画的明城长大,穷其一生都想把这份太平光景带到大虞的每个角落。”

凤曲隐有所悟:“你说的该不会是……沈大人?”

“是。”秦鹿说,“我也和你说起过。朝都的流风书院,是谢昨秋的师门。沈呈秋从前也在那里授课,我么,年幼时有些缘故,也逗留过朝都一阵,所以和谢昨秋、偃师珏都曾是同窗——我说的是偃师珏,不是‘玉衡’。”

凤曲便知他言下之意,表情渐渐沉了下来:“话说回来,他俩又怎么样了?”

“你真当本座无所不能?这儿是明城,不是瑶城。”

“诶——”

凤曲被他弹了一下脑门,虽然没什么感觉,但秦鹿笑眯眯的模样实在久违,他便忍不住捂头呻/吟一声,赔笑说:“姐姐,我确当你是无所不能呀。”

秦鹿指尖一顿,半晌才回过神来,哼笑说:“这‘姐姐’倒越叫越顺口了。”

“我也联络不上偃师珏。他们兄弟的恩怨不是外人能掺和的,皇帝也是利用这点,才让他们兄弟分别担任‘七星’和‘守楼人’。

“此番偃师珏拉你下水,于私,我杀了他泄愤都不奇怪;但于公,我也知道他作为‘守楼人’要牵制‘玉衡’,做到这一步已经是舍身入局,机关算尽……不说同情,但也算有几分钦佩。”

凤曲愣住了:“他是守楼人?不是说守楼人和七星都是‘偃师珏’的名字——”

“他们兄弟从出生起就共享着一个名字。或者你也可以理解为‘玉衡’,那个弟弟,从一开始就是偃师家的弃子。他能活下来,起初是乳娘心慈,后来的十多年,就是偃师珏这个哥哥自己愚善。”

秦鹿淡淡道:“面对神鬼之说,你的敬畏是把拼死得到的舍利珠还给灯玄,别人的敬畏,就是把不祥的东西斩草除根。”

他的语气轻轻淡淡的,好像只是在说“玉衡”的过去。

可凤曲越听越觉得心惊,甚至从“不祥”二字里听出几分咬牙切齿,莫名地,又联想起秦鹿时常被人议论的白发金瞳。

……不祥的东西……就要斩草除根吗?

“笃笃”。穆青娥敲响了门:“收拾好了吗?要出发了。”

凤曲:“……”

他还没下床呢!!

“马上就好!只差鞋了!”凤曲惊叫一声,又见女装的秦鹿笑盈盈坐在一边,毫无避嫌的意思。

穆青娥道:“抓紧些,去太晚了总不礼貌。”

凤曲连忙附和:“对对,不能不礼貌……”他看向依旧毫无让路意思的秦鹿,压低了声音,“不能不礼貌!”

秦鹿软绵绵地掐起女声:“夫君,妾身蒙了眼的。”

凤曲:“……你至少转过去!”

秦鹿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一步一顿挪去门边,扬声说:“青娥妹妹别催嘛,我家夫君就差穿上鞋子找下腰带,梳一会儿头发,再找个发冠,哎,簪子哪去了,快问问商吹玉。”

凤曲:“………”

穆青娥果然在外火冒三丈:“倾!凤!曲!这么久了你都在干嘛?!”

“对不起!我真的知错啦!!”

凤曲惨叫连连,一手把秦鹿推到了屏风后边,忙手忙脚套衣服去也-

“玉衡”设宴,受邀的都是和地牢沾了边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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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曲对大多数人都还眼生,但他们一队姗姗来迟,少不得被各种打量。况且凤曲的脑袋被缠得里三层外三层,想不引人注目也难。

华子邈首个上前招呼:“小凤!”

在他身后的曹瑜、明雪昭等人也都平安无恙,见到凤曲一队也没有缺员,都如释重负,纷纷点头问好。

五十弦比他们先到,她是被九万里押来的。

看到凤曲,五十弦远远地便挥起手来:“boss!”一边挥手,一边对凤曲挤眉弄眼,暗示他帮忙拆开九万里。

秦鹿偎在凤曲身际,还是平日的娇滴滴做派:“boss,弦妹妹正叫你呢,她可真是离不开你。”

商吹玉虽然体虚,但还抽得出力气把两人剥开。

秦鹿翻个白眼,总算自己长了骨头,懒懒散散站到一边去了。

“小凤,坐这边!”华子邈叫一嗓子,把人拉到自己相邻的席位,压低声音靠近过来,“你受伤啦?严不严重?穆姑娘怎么样啊?她自己说没事,是真没事么?那晚地牢点了她去,我救不了,可急死我了……”

凤曲忍俊不禁:“原来只是想问青娥。”

“我第一句就问你了呀!所以你的身体怎么样?”

“我没什么大碍,只是考试没能通过。”

“那玩意儿过不了就过不了吧,我准备回常山了,这次考试邪门得很,‘玉衡’闹成这样,‘天枢’还出来给他圆场……况且那个‘天枢’,依我看比‘玉衡’还邪门呢!”

凤曲一愣:“你要回常山?”

“嗯,邱榭找到了他师妹,也要回明烛宫了。”华子邈道,“这一程本来就只是修行,搭上性命才不划算。对了,小凤你不是还没去过幽州么?等你到幽州,还可以约我喝酒啊!”

这可能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盟主大比已经开始了大半年的时间,从一开始光是统计出的两万余人,到现在一处考场顶破天了也就一二百人,确实是肉眼可见的冷清下来。

像华子邈这样没什么决心的侠客,闯一闯就当游戏;

但现在留下来的,恐怕都是真的有所欲望,非拿下“盟主”不可的人了。

“好啊。”凤曲笑笑,“等去了幽州,我请你一顿好酒。”

华子邈顶他一下,笑嘻嘻地:“谁要你请,那儿是我的地盘,肯定是我请你啊!到时你可得把脸上的伤都养好,我先前给师兄吹牛,说你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呢!”

“那不是该形容男性的词吧……”

“唔,就别在意那个啦!喝酒喝酒!”

穆青娥探手打了过来,冷脸说:“他伤重得很,喝不了。”

华子邈对她毫无脾气:“好好好,我替小凤喝!”

说着,便是两杯入肚,华子邈又壮着胆子去问:“所以穆姑娘、穆神医,那晚你真没事吧……”

两人的话音都渐渐远了,邱榭恰好转过头,和凤曲对上视线。他先是一怔,接着温和地一笑,主动坐近过来:“伤怎么样?”

凤曲摇头:“没事,都大好了。对了,你……”

“你家娘子的身份,我肯定不会外传。子邈和扬灵,我也都叮嘱过了。”

“……你都知道了还说‘娘子’。”

“贵人运也是实力的一种,况且你这队里个个都是贵人,倾兄更是邱某的大贵人。”邱榭一边笑着,一边拉了楚扬灵过来,“扬灵,你还没有和倾兄好好说过话,还不赶紧过来问候两句。”

他这边的风景实在诡异,邱榭拖着楚扬灵,楚扬灵又守着一脸阴沉的谢昨秋。

随着邱榭的话语,楚扬灵还没开口,谢昨秋倒是投来目光。他的眸中一片晦色,和凤曲对视的刹那,阴鸷之色更是毫不隐藏。

楚扬灵道:“久仰大名,倾少侠。前些日子要是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你就尽管忘了吧。”

凤曲被她理直气壮的命令噎得好笑,连连点头:“是是,那不过是一场游戏。楚姑娘心思伶俐、口齿清晰,在下也很佩服。”

楚扬灵哼一声:“那还是比不过你家娘子。”

邱榭出声呵斥:“扬灵,那些玩笑是姑娘家该说的吗?赶紧和倾兄道歉。”

眼见兄妹二人又要争执,凤曲倒吸一口冷气,还是商吹玉打斜里穿了过来。虽则面上虚白,但步伐还算稳健,商吹玉不着痕迹穿进邱榭和凤曲之间,便稳稳落座下来,给凤曲倒了一杯热茶:

“老师,主人家未到,先喝些茶水暖腹吧。”

都是家族子弟,凤曲不懂,他还能不懂吗?

那邱榭摆明了是见楚扬灵和谢昨秋交往亲密,自己又不肯承认对师妹的小心思,于是就把算盘打到他家老师头上——凤曲毕竟是名门首徒,风姿高华、剑法独绝,别说配一个明烛宫宫主之女,就算是配帝姬、配郡主,那也是绰绰有余。

邱榭还想说什么,商吹玉冷冷的一眼扫过来,他就知道自己的心思都没逃过这位二公子的眼睛。

师妹仍是冥顽不灵,一门心思只想着谢昨秋。邱榭幽幽一叹,只好端起酒杯,对凤曲敬了一下:“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倾兄,等你到了幽州我们再聚。”

凤曲问:“你和子邈都走了,曹兄他们要怎么办呢?”

邱榭笑答:“他们想继续就继续,想回家就回家,何须我替他们考虑?如果真要我献策,那我就抓紧了去求云镜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云镜生再怎么退步,也该胜过邱某百倍千倍啦。”

提到云镜生,凤曲也想起了那个紧跟着偃师珏的女侠。

秦鹿说偃师珏还没消息,青娥又说云镜生也去过地牢,不知道云镜生现在是不是在想办法接触偃师珏……

忽然间,人声喧哗,有人远远喊一声“‘天枢’来了”。

席上众人的表情都有所变化,方才还四处闲逛的秦鹿又不动声色坐了回来,和商吹玉一左一右地夹着凤曲,而穆青娥耐不住五十弦的央求,被叫去了对面“鸦”的席位。

好在那边也只有五十弦、三更雪和九万里三人,一刃瑕似乎是碍于伤病,没有出席。

凤曲又不禁感叹:“到底是谁伤了一刃瑕,还能伤得这么重。”

一刃瑕的武功绝不在他之下,而如他这样的境界,寻常伤病都不至于影响行动。就算是脏腑遭了内伤,花费几日调理一阵总能下地。

思前想后,凤曲都觉得是一刃瑕不愿意来,否则就是中了毒之类的。

秦鹿哼道:“怎么总惦记他,妾身都要吃味儿了。”

商吹玉:“无聊,你别挨着老师,坐我这边来。”

秦鹿:“好啊,连师母也敢肖想?夫君,你快管管他。”

凤曲:“……”

一个人夹在他俩之间真挺无助的。

有栖川遥便在此时登楼入堂,有栖川野不在明面,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就在距离不远的暗处,时刻保护着有栖川遥。

经过地牢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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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已知道这位大人的身份。她刚入内,一众人便乖觉地起身致礼。

“‘玉衡’还没来么?”有栖川遥侧首询问,侍童答:“偃师府昨晚遭了贼,‘玉衡’大人可能因此动身晚了些。您请先入座罢。”

有栖川遥便颔首上前,坐在仅次于“玉衡”的上左席位。

席下便有人道:“久仰‘天枢’大人盛名,今日得见,果真不愧是圣上最器重的大人。在下九川阁张云岳,敬您一杯。”

有栖川遥仅仅露出的右眼瞄了一瞬,却没有举杯。

衣里钻出的青蛇嘶嘶吐信,她抬手抚着蛇首,淡道:“九川阁?没听说过。本座不爱饮酒,心领了。”

张云岳的面上浮了刹那的难色,堂中也变得越发寂静。

就在凤曲以为这个张云岳会偃旗息鼓的时候,他又清了清嗓,问:“‘天枢’大人,在下还想请教一事。”

“但说无妨。”

“……在下的队友宁知被困地牢之际,曾被点去观天楼,说要面见‘天权’大人。当天之后,宁知就不知去向,在下本想借今日宴席请教‘天权’大人,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只好冒犯‘天枢’大人了。”

张云岳顿了顿,话音里的悲怒越发清晰:“——在下想问,宁知究竟去了哪里?‘天权’今日会不会来此,给我们一个交代?!”

凤曲心下一沉,身体都跟着抖了一下。

指间的茶杯忽然冰冷一片,他想转眼去看秦鹿的脸色,却怕因此暴露了秦鹿。只有心跳如雷,随着席间越发高涨的质询:

“我们也想问!除了‘天权’,还有‘玉衡’!”

“难道我们不是观天楼的人,就这么命如草芥、微如蝼蚁吗?!”

“凭什么回来的只有一刃瑕和穆青娥?我们的队友呢?前六天的十二个人呢?!”

凤曲手指一颤,茶杯应声滚落,案几上一时溢满茶水。

商吹玉拿起一旁的手帕来擦,凤曲却匆匆爬了起来:“我……出去一下。”

而秦鹿自始至终都岿然不动。

“等等,老师,我陪你一起。”

“不,你留在这儿。”凤曲稳了稳呼吸,目光在秦鹿的背影定了一瞬,“……保护好阿露姐姐,等我回来。”

似是错觉,他看到秦鹿脊背也如他一般颤了一下。

秦鹿缓缓端起了杯,轻声说:“那你可要早些回来啊,夫君。”

第082章鸿门宴(二合一)

那些人不像在撒谎的样子,可“天权”、“玉衡”、“观天楼”和“十二人”是什么意思?

只有穆青娥和一刃瑕“回来”了,又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凤曲其实明白他们的话意,就像在宣州,花游笑随口提起瑶城乞丐之死时,他也一瞬间领悟了花游笑的意思。

——“天权”又杀人了-

同福楼外云淡风轻、枝繁花低。

凤曲从侧门一溜走下,渐渐把堂内的嘈杂都抛之脑后,左右巡道的官兵或疑惑、或戒备地打量着他,凤曲深呼吸道:“透透风而已,不用在意。”

或许他们也想给凤曲腾出相对安静的角落,随意看几眼后,官兵继续向前巡去,纵他独自“透风”。

「只是死了十二个人而已,难道就动摇他在你心里的地位了?」

“……你是在阴阳怪气吧?”

阿珉承认得倒很爽快:「是。」

凤曲缓缓地哼了一声,没有接阿珉的话。

和风习习,树荫娑娑,安静许久,凤曲又开口说:“说不定,我不该跟有栖川走的。”

「不走,然后呢?」

“不跟他走,不去河边,最后多半就是去地牢。青娥不用那么孤独,吹玉也不会受伤,五十弦更不用为了救青娥而和她的同门虚与委蛇……”

凤曲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只剩颤巍巍的气音,像无声的抽噎。

但他毕竟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抬头仰望。身后的大树亭亭如盖,背倚树干,脸庞便感受到从叶隙中洒落的如雨的日光。

蝉鸣阵阵,好像在嘲笑凤曲的自语,阳光又晒得他低眼垂目,不自觉笑出一声:“……我说谎了。”

重来一次,无论是阿珉还是他,还是会跟上有栖川野的背影。

不仅仅因为有栖川野抛出了“带路”的诱饵,也因为他相信秦鹿会帮忙善后,他相信有秦鹿在,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自作主张地把压力都给了秦鹿。

“青娥、吹玉、五十弦……每个人都平安无事,不管是宣州还是明城,我们能走到现在,都是秦鹿努力的结果。”凤曲蹲了下去,蒙住眼道,“在那么多的不幸里,我们却能那么幸运。我没办法不感谢秦鹿,可这样的心情对别人来说……”

凤曲的话音停了。

风渐渐变大,吹得他的头发和纱布的留边一同飞舞。

阿珉道:「倾凤曲,你不是圣人。」

“我知道我不是,可是……”

「我们学的是剑。你以为剑是什么?」

“武器?”

「用作什么的武器?」

“……保护大家的武器。”

阿珉哼笑一声,问:「那么,是你剑法越好,他们的寿命就会越长吗?倾如故剑法不好?但慕钟时、商瑶、应须行,都是出了名的短寿。未央是长寿了,一样死不瞑目。」

凤曲便听懂了他的话意。

因为他不做,秦鹿只好代替他做。正是因为总有秦鹿和阿珉在做,所以他才有这么多时间伤春悲秋、得过且过。

至少这一次,秦鹿即便杀了人,也是为了代他保住青娥。

如果不想让秦鹿再做别人口中暴戾冷漠的“天权”,那他该做的不是质疑秦鹿,而是如秦鹿代他一般,顶替“天权”的“义务”。

倘若学剑而不拔剑,就无从去谈他的“守护”。

“我该后悔的不是跟着有栖川走。”凤曲低声道,“我该后悔的,是第一次看到‘玉衡’居然只顾自保,没有直接杀了他。”

「……还不算太蠢。」

阿珉的笑声终于有了几分真诚。

树影摇晃更甚,凤曲扶剑的手比之从前又紧了些许。他正想转身回楼,却听到一声压抑的蛇嘶,再抬目时,才发现浓蔽的树冠里藏了一条深翠色的细蛇。

它不知在树梢盘了多久,见凤曲扭头过来,殷红的蛇信一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回了林叶之间。

这是在躲他的意思。

凤曲不由失笑,对树发问:“你真的不想和我说话吗?”

蛇在叶间一掸,带动娑娑碎响,却没有回应。

凤曲安静地等他一会儿,确定有栖川野是不想露面,只好拍去衣上叶灰:“你是为了保护姐姐才来吧?她的武功不算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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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宾客各怀心思,你多留意。”

接着振一振袖,凤曲对树抱拳:“青娥能平安回来,想必也有你帮忙放水的缘故。还有那晚帮我带路,都要谢谢你。今后有什么报答的机会,都不用跟我客气。”

树叶抖了抖,半晌传出细若蚊蝇的一声回应:“不用……”

“不能不用。”凤曲道,“或许我从前和你是有些渊源,但我都不记得了,还得各论各的。”

有栖川野沉默一会儿:“主人,不想,记起我吗?”

“如果能找回记忆当然很好,但……”

凤曲也不自觉沉默下来。

他想起有栖川姐弟的做派,便有些害怕那个未知的自己。

难以想象这么别扭的有栖川野曾经会是自己的下属,而有栖川遥似乎也在寻找以前的他。

有栖川野便领悟了他的意思。

似乎是猜到了凤曲的联想,有栖川野的嗓音忽然大了些,就连语气也变得掷地有声:“主人,一直很好!”

“诶?”

“过去、现在、以后……主人是,最好的!”

凤曲怔怔地看向声源,却只捕捉到一片疾掠的衣影。有栖川野不肯见他,可也不想他胡思乱想,逃躲间,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一点:

“主人以前,不会笑。现在,很好。我会保护主人,还有,让主人笑的人。我……”

他快要急得语无伦次,话里甚至带了哭腔。

凤曲只是听着,竟然感到内心一阵酸楚。说不清是被眼前的少年感动,还是遥远的记忆真的有了复苏的征兆,对有栖川野本就充满怜惜。

“有栖川……”凤曲顿了顿,又换回最初的称呼,“小野,或者你也可以抽时间和我聊聊过去的事。如果我必须面对以前的话……”

——他更愿意从记起有栖川野开始。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有栖川野忽如一条玄蛇,猛地刺出树中,朝着同福楼外曲折的栏杆飞掠而去。

近在十余尺外,一道消瘦的清影凭栏而立,清风过耳,环佩琳琅,和声音一道传来的,还有对方紧跟凤曲的视线。

有栖川野抖开笛鞘,银光一闪,剑锋贴上了那人的脖颈。

凤曲连声喝止:“等等!”

哪怕被有栖川野制在剑下,他的面色却有些破而后立的孤勇。虽然也有些惧色,但更多的是看向凤曲的迫切。

正是谢昨秋。

有栖川野不知他偷听了多少,面色微急:“他听到了,该杀!”

凤曲劝道:“但你姐姐事后追问理由,岂不是侧证了我们认识?”

有栖川野的剑便僵住,转脸瞪向谢昨秋:“……我听主……凤曲的。”

凤曲稍稍松一口气,又面向谢昨秋。

但凤曲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只能先试探:“谢少侠也出来透风?”

谢昨秋眼眉微垂,任由有栖川野的剑迫伤皮肤,答:“我在找你。”

“那你下楼说吧。”凤曲道,“这边树荫凉快不少,那边还有雀儿呢,要不要我帮你捉一只解闷?”

对有栖川野的剑都视若无睹的谢昨秋,这会儿倒是抬起了眼,似乎被凤曲捉雀解闷的言论惊了一下。

但也只是瞬间,有栖川野收起剑,谢昨秋也依言下楼,朝着凤曲走近过来。

“你出来太久,阿鹿会不安。”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谢谢,我也正打算回去了。”

“不,还有别的……”

凤曲脚下一顿,礼貌地点了点头:“洗耳恭听。”

谢昨秋将双手笼在袖间,似在挣扎什么。良久,他张开嘴,哑声道:“阿鹿……又用‘那个’了吗?”

凤曲问:“‘那个’是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谢昨秋惊讶地抬起头,“就是老师说过不许他用的——”

“嘘。”

凤曲截断了他的话:“听上去确实是我不知道的东西,那我还是别听为好。等他愿意说,我再仔细听。”

谢昨秋双目微睁,似乎想说什么。但听一阵辘辘车响,有人吁声停马,珠帘碰撞间,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同福楼前。

有栖川野已经藏回树上,凤曲定睛扫了一眼,见车夫头戴斗笠,垂首下马撩开了车帘。

青年便从车里钻出,借着车夫的搀扶缓步下马,行走间衣绶缓缓、风姿亭亭。一头乌发倾泻如瀑,侧过身时,凤曲看清了他的容颜。

“‘玉衡’来了。”凤曲道,“谢少侠,我们还是先上楼吧。”-

侧门掠回的影子又坐回到二人中间,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邻座的谢昨秋。

秦鹿微微蹙眉,斜眸过去,却对上凤曲含笑的眼睛,似乎就在等他的眼神。

门外恰响起侍人的迎声:“‘玉衡’大人到——”

于是席上众人举目迎向“玉衡”之时,也是秦鹿和凤曲对视的刹那。

在恭迎道谢的话语声中,他便听到凤曲压低了声线道:

“既然担心别人说你的坏话,不如趁早把真话都说给我听。难道,我倾凤曲是什么很不靠谱的人吗?”

“这话妾身听不明白。”

“嗯嗯,是呢。”

“玉衡”举步入内,方才的车夫仍伴身侧,不过摘了斗笠。

不过也没有人在乎一介车夫为何登堂入室,众人的视线都凝在“玉衡”身上,不等他入座,上席的有栖川遥开口询问:“‘玉衡’,听闻贵府昨晚遭了盗贼,可有什么损失?”

这话不该放到明面,有栖川遥却这么问了。

“玉衡”含笑入席,慢条斯理地落座,一面让车夫为他倒一杯酒,掩袖喝尽,一面道:“承蒙大人关心,那小贼被当场拿下,只是虚惊一场。今午是我来晚了,自罚一杯,还望大人海涵。”

四下人声寂了片刻,又是先前的张云岳起身敬酒:“大人,在下九川阁张云岳……”

“阁下是想问宁知少侠的去向吧?”

张云岳没料到“玉衡”提起这茬还能稳如泰山,面上白了一瞬,接着也不遮掩,直接问:“正是!不知‘玉衡’大人能否给个解释?”

“玉衡”到场,余下的人也不装了,纷纷问起自己队友的下落。

堂中顿时嘈杂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奔上座前抓住“玉衡”的衣领喝问。

事实上,张云岳也确实带头这么做了。

不过还没等他奔到“玉衡”跟前,“玉衡”身边的车夫屈指一弹,一只小巧的玉杯飞冲而去,击中张云岳的大腿,让他瞬间没了起身的气力。

人声随之一静,“玉衡”拍拍手道:“上菜。”

鱼贯而入的侍人端盘送箸,满席珍馐,荤素兼有,道道都是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但比佳肴更惹人注意的,是这些侍人个个都步履轻盈,无声无息,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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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高手。

而他们都不约而同绕过了地上的张云岳,好像训练有素、见惯不惊,“玉衡”也对张云岳毫无表示,还是有栖川遥开口说:“张少侠不慎崴了脚,来个人搀他回去。”

这才有两个侍人扶起张云岳,把他送回席上。

那只玉杯绝不仅仅像他们看到的那么轻巧,要么材质特殊,要么那车夫武艺高强,极精暗器之道。

此时此刻,再迟钝也该看得出来,“玉衡”这次摆明了是一场鸿门宴。

“玉衡”像是看不出别人的惊惧,就这样顶着视线,从容地为有栖川遥夹了一筷子菜:“大人请用。”

座上自恃武功的仍不惊动,武艺稀疏些的,便不免惊乱。

凤曲还算前者,比起“玉衡”的动机,他先看了看对面穆青娥的表情。

不出所料,穆青娥也正专注地观察食物和酒水,感受到凤曲的视线,她抬眼点了点头。

凤曲便碰碰身边两人的胳膊:“快,能吃。”

他向来很讲义气,还不忘对邻座的华子邈交代:“子邈,可以吃。”

华子邈:“小凤你……”

你也确实好多天没沾荤腥了。

商吹玉则立即给凤曲夹了几筷。

来这儿的考生不外乎两类:

一类是迫于“天枢”“玉衡”的淫威,不敢忤逆他们,硬着头皮也得赴宴;

另一类是为了寻找同伴的下落,甘愿自投险地。

既有满堂名为侍人实为杀手的胁迫,又有了凤曲带头,其余人相视一阵,也咬牙动起筷子。

“玉衡”始终笑若春风,不言不语。

张云岳的前车之鉴在前,众人一时半会儿不敢做声,但个个都面沉如水,心情不佳。

这场宴席安静得诡异,无人恭维、无人逢迎。有的只是一双双瞪向“玉衡”的或怨毒、或畏惧的眼睛。

忽然,旁边的谢昨秋一个不慎带倒了酒杯,酒水淌得一身都是。

楚扬灵急忙帮他擦拭:“怎么这么不小心?”

谢昨秋道:“我去偏阁处理一下。”顿了顿,他又对楚扬灵说,“扬灵,我好像把带给‘玉衡’的礼物忘在了客栈,你能不能帮我取来?”

邱榭皱眉说:“让未出阁的女儿家去你的卧房?你也太不见外了点。”

而楚扬灵已经停杯起身:“那我去一趟吧,谢昨秋不会轻功。”

邱榭果然不悦:“你还纵他,他偏欺负你了。”

不过楚扬灵本来就不听他的话,任他怎么嘟囔,楚扬灵自行从侧门出去,谢昨秋也低眉顺眼地站起,对邱榭微微躬身,绕去偏阁处理脏污的衣物去了。

邱榭又急又怒,一屁股坐近凤曲,满腹不快地痛饮。

凤曲只好说些笑话逗他,却没人注意到,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偏阁的谢昨秋一直不曾回来。

但在凤曲察觉异样,正想问问邱榭的时候,一声破风惊慑了在座众人——一支极其锋利、银光湛湛的箭镞穿过“玉衡”耳际,扎进了屏风之中。

“玉衡”抬腕,制止席间的骚乱。

谢昨秋便在此时举步从大门而入:

“偃师家自前朝起就守立明城,百年传承,人丁零落。直至这一辈嫡系,仅仅诞下双子,请人来看,却道其弟甚恶,乃是降世灾星。

“上位家主便藏起弟弟,只给哥哥取名,单字一个‘珏’。

“饥荒之时,偃师家串通官府,囤货居奇,欺上瞒下,吞没赈灾之银……大旱人食,既是天灾,也是你偃师家的重罪之一!”

“而且在此期间,兄弟易位。适逢户部尚书沈呈秋沈大人到明城督查,因为沈大人曾和哥哥有过师生情谊,为防沈大人查出真相,弟弟竟然设计污蔑、派凶杀之!既置沈大人于不忠不义之地,更对其尸身……那般凌辱。

“此为重罪之二!”

“……”

他一桩桩一件件地细数下去,无需纸稿,这些罄竹难书的罪行,谢昨秋却是一概倒背如流。

宾客越听越惊,看向座上“玉衡”的目光也又憎又怕。

惊他不是真正的偃师珏,怕他破罐破摔跟所有人同归于尽。

然而“玉衡”只是平静地听着。

“沈大人之高足,‘天权’,和弟弟一向不和。借此次盟主大比,弟弟又起争胜好强之心,竟以我辈性命设局,迫使‘天权’与之博弈。在他手下,无数尸身死状凄惨,我欲收殓,亦不忍再顾。

“……此为重罪之十九!”

谢昨秋的控诉铿锵有力,哪怕说得面泛红潮,眼睫盈泪,他紧攥着拳,指甲掐破了掌心。

而在门外,数道身影倏然杀入,个个身手矫健,都冲着“玉衡”的人头袭去。

侍人和车夫纷纷阻拦,凤曲拍案欲起,却被秦鹿一手按住:“别动。”

他压不住凤曲,可凤曲习惯了听他的话。

“‘玉衡’,你杀我恩师、欺我恩人、伤我挚友……我必与你不死不休!”

谢昨秋说罢,自己也挥去外衫,拔/出腰间崭新的刀来,直直扑向了“玉衡”。

有栖川遥猛一拍桌,她的青蛇一窜即出,须臾便咬退数人。

但她来不及传人援救,席间越来越多的宾客也露出武器,似是忍无可忍,或提刀或挥剑,纷纷砍向“玉衡”。

仿佛大厦将倾,任由官兵蜂拥而入,堂中刀光剑影、眼花缭乱,仍有不时高溅的鲜血。

在嘈杂之外,邱榭瞪大了眼,终于明白谢昨秋为何非支开楚扬灵不可:“他疯了?!无论偃师兄弟的真相如何,他这样刺杀朝廷命官,都是死罪啊!”

秦鹿则低眼饮酒:“如此这般,不正是人人都好的结局吗?”

一直受制于他的凤曲却在这句话后抬起了头:“人人都好?”

“……”

秦鹿的手指一痛——这是凤曲第一次真的弄疼了他。而且,凤曲连一个眼神都没抛回,脱开桎梏之后,便如离弦之箭窜进了人群。

本就一身旧伤未愈,单是挣脱,衣下都似浸出了些许血迹。

但即便如此,凤曲还是义无反顾迎上前去,如一尾青鱼迭入人潮,在金石激越、刀剑交错的光影之中时进时出。

他不拔剑,而是用韧劲牵开众人。

便似一面柔和的盾,在混乱之中插挡在“玉衡”身前。

商吹玉拔身去助,对面穆青娥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凤曲?!”

谁都不能理解,凤曲为什么要去帮一个对他们屡屡加害,毫无可取之处的恶人。

不止他们,那些被凤曲丢开的江湖人也一样困惑:“倾少侠,你这是何意?”

凤曲气喘吁吁,一身的伤口迸开,鲜血又浸了半身。

他横臂截拦,撕开最后一个面目狰狞的谢昨秋:“谢昨秋!沈大人教你的就只有玉石俱焚,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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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过你珍惜自己吗?!”

然而他终究去得晚了。

不只是谢昨秋,还有数不清的刀剑匕首都已插/进“玉衡”的身体。他的身上遍布血洞,喉咙也被某人割断,嗬嗬地响着,好似死不瞑目。

谢昨秋浑身溅满了血,双手尤其,甚至滑得握不住刀。

听到凤曲的叱骂,他才徐徐抬起头来,双目空洞:“……珍惜?我活着不为那个,我来这里,是要报仇的。”

“那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谢昨秋却是目眦欲裂,“我全都知道。可他该死,我也该死,用不着你可惜,也轮不到你怜悯。你拦我做什么?我也要像他对沈大人那样,把他的皮都活剥下来!千刀万剐都是便宜了他!!”

凤曲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对上谢昨秋血红的眼睛,他又一句都说不出了。

被他的内力压制,大多数人都无法动弹。

谢昨秋一样双膝跪地,却毫不悔改一般死瞪着“玉衡”的尸身。瞪着瞪着,他又癫狂似的大笑起来:“大人……老师……平安给你报仇了!”

凤曲忍着浑身剧痛,终于合上了嘴。

有栖川遥在旁喝令:“快把这个疯子押下去!押到朝都!”

有栖川野此刻也从楼外穿了进来,看着遍地狼藉,匆匆扫一眼凤曲,便奔至有栖川遥身边听令:“姐姐。”

“怎么来得这么晚?”有栖川遥目带嫌恶,躲开了满地血迹,“算了。你来处理这里,还有……倾凤曲援救有功,记下来报给陛下,听候奖赏。”

凤曲:“……”

援救?有功?

他明明只是救下了一具尸体。

大概没有人会理解他动手的理由。

其实很简单。

他只是在人头攒动的混乱中看到了车夫脸部与颈部的色差;

想起了“玉衡”每次开口说话,都以掩袖喝酒的姿势挡住嘴部;

发现了……“玉衡”身处暴/动,下意识举起抵挡的一直只有右手。

车夫跪在温热的尸身边上,缓缓伏了上去,压不住抽泣。

凤曲只是看着,沉默很久。

“凤曲!”穆青娥厉喝一声,冲上来查看他的伤势。

五十弦也吓得不轻,急急忙忙迎来:“boss,你干嘛管他的死活啊!”

商吹玉自是早就护在身边,警惕地观望四周。

秦鹿最后上前,柔柔弱弱地掩面走来:“夫君,你真是吓到妾身了……”

“……阿露姐姐,”凤曲却抬起眼睛,定定地看向他,“这也是不可改变的吗?”

秦鹿动作一滞:“谢昨秋突然发难,谁也改不了这种变故呀。”

凤曲问:“真的吗?”

他数清了。

谢昨秋带来的刺客不多不少,就是六个。

“‘天权’大人从来没有杀死那六个考生吧?”-

昨晚,偃师府遭遇了“盗贼”。

好巧不巧,忠于偃师珏的云镜生就是一个盗贼。

盗贼没有盗走任何东西,只是“玉衡”摇身一变,就变得不喜言谈、不动左手。

凤曲知道,倘若自己此刻掰开尸体的嘴,一定会发现他的舌头只有半截。

而那个代替“玉衡”发声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身边的“车夫”。

此刻“车夫”颤抖着、抽泣着,发出了自己的本音:“偃师……大人……”

便是云镜生-

谢昨秋想杀“玉衡”,偃师珏想保弟弟。

可他们只靠自己都不能完成心愿。

每到此时,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想起另一个人。

这个人要能给谢昨秋六把“刀”;

也能帮偃师珏设计一个顶替“玉衡”的方法。

但他们还需要一片合理的战场。

这个战场要保证“玉衡”和谢昨秋都能到场,而且要如他们共同的愿望,让最多的人听到沈呈秋的清白。

那就需要更高的权力——

所以这个人,还需要有能力沟通有栖川遥-

“至少你们都能在明城安心养一段时间的伤了。”秦鹿道,“对我来说,这就是‘人人都好’。”

第083章珏与玦(三合一)

偃师珏被数不清的刀剑穿心,哪怕有穆青娥在场,也是回天乏术。

明面上的罪魁祸首谢昨秋,便以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押解官牢。至于其他刺客,都在刺杀既遂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有栖川野带人把靖和县挖地三尺也没能找出人来。

于是所有责任都落到了谢昨秋的头上。

得知噩耗的楚扬灵悲恸欲绝,但她连替谢昨秋辩白都做不到。

因为谢昨秋托她代取的所谓“礼物”,实际是要交还楚扬灵曾经赠他的香囊和玉佩,及一封词真意切的绝笔信。

他说不必保他,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另一边,“玉衡”倒下,偃师家群龙无首,连日死寂。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外人看来,偃师府再怎么人丁零落,总该有一两个说得上话的。他们猜偃师府不过是沉寂几日,韬光养晦,过些时日仍能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再不济,不是还有谢昨秋说过的那个“哥哥”吗?-

然而,此刻偃师府内其实人仰马翻。

“玉衡”毕竟是顶替了偃师珏的身份过活,初时为防被人猜疑,行事一向独/裁专断。上欺师长、下吝后生,家中有些亲缘的都被他早早送离明城,而今遭殃,九族之中竟然找不出一个能够把持大局的亲近之人。

昔日温顺的仆从侍人一概揭竿而起,金银细软弃掷逦迤,都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不过他们也不至于全然不顾偃师府的体面。

“玉衡”倒毙之日,被他带在身边亲昵相待的“车夫”便回去了偃师府。她对侍人的偷盗抢劫都不在意,唯独封锁了一座偏阁,其中藏着的人和财物皆不许下人冒犯。

下人们过了好些天才听说,“车夫”的名姓是“云镜生”。

便是好些年前,被主子随便关押,又引得沈呈秋亲自登门讨要的一个小贼——那些过往又是说来话长,众人私下聊说几句,犯不着触一个江湖人的霉头,于是随她去了。

直到有人叩响了偃师府关闭日久的府门,门房目瞪口呆地看到云镜生亲自来迎。

来访的两名贵客被她一路引去了那座不得接近的偏阁,云镜生侧身让路,垂首道:“这就是他待的地方。”

秦鹿看向屋檐窗角张结的蛛网,朱红房梁掉脱的红漆。他不动声色地抬袖掩面,眼中嫌恶之色不藏:“偃师珏从前就住这种地方?”

“光是活下来,就让他绞尽脑汁、精疲力尽。”云镜生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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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片刻,“……谁知他活下来,就是为了死去呢。”

秦鹿便站到了路边:“那么,我就不进去了。”

他对这种肮脏腐臭的地方全无好感,况且里边的人也是手下败将,秦鹿从来没有回头欣赏的闲暇,今天也只是为了引荐另一个客人而已。

云镜生卸下门锁,推开了一道缝隙。

凤曲在门外站了三息,对云镜生欠身一礼,便屏息走了进去。

偃师珏应该有很多话想和这个弟弟诉说。

可惜他没了舌头,所以兄弟相见,偃师珏都只有满目的眼泪。

“玉衡”看得厌烦,又是雷霆大怒,把他关在犄角旮旯的偏阁,喂些酸臭果腹的剩菜,好像如此就能消解两人的怨恨一般。

凤曲猜测,偃师珏把“玉衡”关到此地,恐怕“玉衡”心里还在以为偃师珏是报复馊饭馊水,根本不能理解其中的良苦用心。

当他踏入,房中没有点灯,只有窗纱破开的洞中能透进一点微光。

一人独坐角落,栖息在一片背光的阴影里。对他的来访并不诧异。

凤曲心平气和地关上门:“吃午饭了吗?”

“玉衡”坐着不动,也不搭理。

凤曲掏出自带的火折子和蜡烛,点上光,在桌上摆好:“我有些怕黑,你多包涵。”

“……”

“你看到我,没什么想说的吗?”

“玉衡”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逆着光扭过头来,消瘦的脸颊已经凹陷下去,眼下一片青黑,长发枯槁如一把蓬草。

而他的目光极尽冷淡,仿佛只是为了应付凤曲的骚扰:“本座和你应该没什么交情。”

“嗯,确实。”凤曲道,“但我和你哥哥很像吧?”

“玉衡”的背影抖了一瞬,声音变得更冷:“无稽之谈。”

“你看过你哥哥表演的皮影戏吗?他做的皮偶特别精致,演技更是一绝。看他的戏,会有种天下事都在他的观察之中的感觉,如果有机会,我还想看他演一折戏。

“——能是大团圆的结局就更好了。不过只要戏的内容足够精彩,即使结局非我所愿也能接受。”

“玉衡”的目光如刀一般剜了过来,皮笑肉不笑道:“真希望这出戏能让少侠看得满意、看得畅快。不过倾少侠拨冗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吗?”

凤曲这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借着烛光,他看清了“玉衡”身上发黑的血迹。伤口的位置都很巧妙,不是外人用刑,而是他自己借一些利器或者碎片割开的手臂大腿等地,出血量不小,但都不致命。

而那些血的用途,凤曲很快也看清了。

这些天,“玉衡”就沾着这些血在墙上地上桌上和棉被上——一切可及之地,写满了一个“珏”字。

大片的“珏”后,间或压盖着几个不易察觉的“玦”。

不过两字同音,挂在嘴上其实没有差异。

凤曲叹息一声:“我想了清你哥哥的遗憾。”

“他有什么遗憾?”“玉衡”冷笑反问,“是他让云镜生半夜挟持了我,是他要跟我身份互换,是他要代我赴宴等死。一切都是他自找的,难道秦鹿连这个都不帮你点破吗?”

“即使他不遗憾,难道你也不遗憾吗?”

“……什么?”

“他的身份、他的老师、他的舌头、他的手臂,你夺走他这么多东西,他却还愿意代你去死。我猜他从未解释过自己的理由,而你真的不遗憾吗?”

“玉衡”猛地抬起了头,咬牙切齿地挤出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到海内之后,目光所及总是悲剧。起初我只是觉得挫败,觉得是我做得还不够多,但我渐渐意识到,还可能是我用错了劲儿。”凤曲交错手指,绽出一抹谦逊的笑,“我想从你们的悲剧里学到一点东西,看看能不能避开我们的悲剧。”

“玉衡”:“……”

他的怒气快要化为实质了:“只冲你这句话,本座真的很想杀了你。”-

其实对方没有说错。

当他第一次留意到“倾凤曲”,就觉得倾凤曲身上有种极其熟悉的韧劲。他不是无往不利,更不是无所不能,但他就是有着否极泰来的气运——不如说,是他总能相信“否极”则尽,“泰”之将来。

而“玉衡”察觉到这份“熟悉”的来源的时候,偃师珏已从偏阁逃脱了。

这不是偃师珏第一次逃脱他的管束,“玉衡”都习惯了这种你逃我追的把戏。

反正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就是偃师珏,偃师珏逃到哪去都是孤苦无依。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除了或亡故或远迁的家族长辈,就剩下曾经和偃师珏关系亲密的个别同窗。

其中唯一有能力施以援手的秦鹿,早在几年前就和偃师珏反目,根本不会过问他的死活。

“他又去求秦鹿帮忙了吗?”“玉衡”看着空空如也的偏阁,只觉得可笑,“……明明求我就可以过得舒适得多,非要去求那个比我还冷漠的‘同窗’,也真是被秦鹿迷了心窍。”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在秦鹿出没的地段截到偃师珏。

相反,在秦鹿的身边,那个名叫倾凤曲的少年夜中独行,似乎成了偃师珏的新一轮目标。

倾凤曲和偃师珏的内核太相似了。

相似到他第一次看见偃师珏垂泪,只因为倾凤曲看罢他的《沈呈秋》能够有所共鸣。

「别伤害他。」被他斩断左臂,仍然艰难比划手语的偃师珏眼中含泪,「求你了,让他们走。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他的同伴。」

“为什么呢?哥哥。”“玉衡”倾身询问,“你从来没有求过我,为什么今天要为一个外人求我?”

偃师珏的泪水映出了他面带嘲讽的笑脸。

但只有“玉衡”自己知道,他的心跳有多乱多重。他恨透了偃师珏的眼泪,恨透了偃师珏为一个外人向自己低头的样子。

“我明白了。”“玉衡”道,“你觉得倾凤曲能为沈呈秋平冤?”

偃师珏身体一僵,“玉衡”便觉得自己猜对了。

他笑得越发得意,决定要乘胜追击,把偃师珏的侥幸彻底碾碎:“他做不到的!我实话告诉你,秦鹿已经快到头了!不管倾凤曲到底是什么来历,只要秦鹿倒下,倾凤曲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做不得数。你是知道的吧?有栖川梨的结局……”

「你恨的只是我,为什么要拉上别人?」

“……”

「你做这么多都只是为了报复我。他们都是无辜之人,不要一错再错,收手吧。」

“玉衡”一脚踢了过去,偃师珏应声侧倒,只剩夺眶而出的眼泪流向地面。

“玉衡”抬起脚,用鞋底碾上哥哥的脸。

同时,他竭尽全力地站直了身体,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以防偃师珏那双泪眼看见自己面上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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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长着和我一样的脸啊。

“你好恶心,偃师珏。”

偃师珏绝望地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翕动。

无声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玉衡”别开了眼,只当没有看见-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自前朝以来,双生子常被视作不祥。

尤其是偃师兄弟呱呱坠地之时,哥哥倒是轻易顺产,弟弟却陷入难产,致使生母一度血崩,在他们诞生不久便撒手人寰。

家中请了神棍来看,神棍掐算一阵,道哥哥是吉人天相,弟弟却是孽缘灾星。

也许是他真的看穿了什么,也许只是为了吓唬偃师家多掏些“香火钱”,为了平息弟弟带来的灾祸,偃师家连续三年皆请神棍做法请神,肃清门楣。

有没有用处是不清楚,但两兄弟的确在这样的氛围下长大了。

照神棍的说法,父亲把弟弟关在距离主宅最远的偏阁,一年到头也不用见一次面。

哥哥则是掌上明珠,不仅百日宴时为他请了全城庆贺,年满五岁,父亲还下重金礼聘名师来教儿子识字。

“偏阁里住着妖魔鬼怪、天生恶种。小公子,记着了,哪都能去,唯独偏阁绝不能去。”

偃师珏天生聪慧,幼时却不是多么乖顺的性格。

家中仆人越是唠叨,他就越是好奇,六岁时终于偷偷跑去了偏阁,推门一看,内里住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孩。双双相见,都吓一大跳。

不过偃师珏生性好学,有了第一次的惊讶,就有了第二次的求问、第三次的接近、第四次的熟络……

他把这一异常告诉了自己的先生沈呈秋,当然没有说明是自己家的怪事。沈呈秋则回信告知,双生兄弟虽然稀有,但和什么灾星、妖魔、恶种都毫无干系。

偃师珏便又去了偏阁:“老师说,大多数人都没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兄弟姐妹,我们能拥有彼此,其实是非常少见的一桩幸事!”

年幼的弟弟不明所以,只是看着偃师珏一身的锦貂雪裘,镀光的轮廓是他前所未见的神圣。自己是不是灾星犹未可知,但那一刻,他无比确信眼前该是天上下凡的仙神。

“没有名字?那怎么行。我叫珏,你既然和我一样,那你也可以叫‘珏’。

“不过,我们毕竟是两个人,还是得有所区分,不如你就叫‘玦’怎么样?”

他带来了衣裳和食物,带来了笔墨纸砚,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奇巧玩具。从偃师珏的口中,偃师玦渐渐听说了偏阁之外的世界。

偏阁之外,有位名叫“沈呈秋”的老师。

他不仅才识渊博,个性也极温柔正直,而且和不少江湖豪杰熟识,经常让那些人给偃师珏表演轻功和刀剑。

偏阁之外,有和偃师珏一样天资聪颖的“秦鹿”。

他们同为“独子”,棋技又在伯仲之间,所以惺惺相惜,时常邀约对弈。在偃师珏的口中,那就是他最亲近的同辈。

偏阁之外,有深爱偃师珏的父亲、有以偃师珏为傲的宗亲、有爱戴偃师珏的明城百姓……

那是一个充斥着爱与夸奖的世界,是偃师玦无法想象的世界。

“我今天学了新课,才发现这个‘玦’字不好,以后你还是别叫这个了。”

偃师玦从未读过书,除了偃师珏,也没有人教他认字。

即使偃师珏这么说了,他也无法理解“玦”和“珏”到底差在哪里,这个字又为什么不好。

偃师珏像是看出他的懵懂,好言解释:“‘珏’是双玉相并,‘玦’却是有缺之玉,都表决绝相离。可你我是兄弟,合盖一生一世都并在一起,岂能有缺呢?所以‘玦’字不好,先前是我孤陋寡闻,以后不能再这么叫你了。”

偃师玦还是有些茫然,但他对这个哥哥百依百顺,闻言乖乖点头,毫无异议。

可今天的偃师珏似有心事,一直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临分别时,偃师珏和他握着双手,忽然说:“我觉得还是要让老师教你习字。”

“老师?”

“我自己都是半桶水,很怕误人子弟。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权宜之计也有……”偃师珏道,“我们交换衣服,我替你睡在这里,你替我回去吃饭、睡觉,明早家中会派车送你去朝都,一个月后才会回来,你就在朝都过一下‘偃师珏’的生活吧。”

偃师玦大吃一惊:“我?我不能走出这里。”

“怕什么?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穿上我的衣服,你就是‘偃师珏’了,什么都不用怕。”

“可万一露馅了……”

“你说得也是,得找个人帮忙。”偃师珏低头沉思,忽然拍手,拿出纸笔便开始写,“喏,我来写封信,你随身带着。到了那边,你把信给秦鹿看,他知道我们的事,自然会暗中保你。”

“但我也不认识秦鹿……”

偃师珏笑着写完了信,塞到他的手里:“他的头发是雪白的,平日也不遮掩,非常好认。”

“白色的头发?”

“嗯,也有神棍说他那是不祥之兆,所以瑶城侯才把他送去朝都。”

“不祥……和我一样吗?”

偃师珏的表情却蓦地变了:“胡说什么?你们两个人都和常人没有分别。听说西域还有黄色头发的人,白色头发又有什么稀奇呢?至于你,不过是双生兄弟,那就更常见了,都是那些大人胡说,别管他们。”

偃师玦仍有几分畏惧,但偃师珏一把把他抱进怀里,安抚一般拍他的后背。

这个对偃师珏来说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是偃师玦生平第一次与人亲近。

“别怕,我会让他们承认,你才不是什么恶种灾星。你是我的弟弟,今后我们要一起读书习武,一起治理偃师家,一起保护明城的百姓。”

两个小小的人影就此依偎着,夕阳晒暖了偃师玦攥着的书信。

那一刻,他想说其实他不在乎读书识字,也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假如偃师珏每天都来看他,每天都来抱他,那么没有老师、没有同窗、没有父亲和宗亲,他也觉得无关痛痒。

哥哥已经足够弥补他缺失的一切了-

“——原来如此,你就是偃师玦。”

他抖了抖,想要反驳自己已经不用“玦”这个字。

但衣着比哥哥还要华贵的秦世子已经随手丢开了信,偃师玦岂能眼睁睁看着哥哥亲手所写的书信被人这样丢掷,当即急着去捡。

秦世子的动作却比他更快。

他夹着信,蘸了火,眼也不眨地把信烧了个干净。

“你!”

“什么?”秦世子嘲笑着微抬眉宇,“莫非你真是个傻的?这信若被外人看到,你这身皮会被扒个干净。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偃师玦哑了一瞬,只是这一瞬,便足够火苗吞掉全信。仅剩的灰烬被秦世子一搓而散,他散漫地掸了掸狐裘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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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来一眼:“好了,既然你哥哥都求本世子了,这一个月你就跟着本世子罢。”

偃师玦呆呆地问:“……求?”

他的神仙哥哥,竟然为了这么一点点事就去求了外人。

去求了这个眼高于顶,长相妖异的世子!

“长得确实很像,但你太瘦了些。”秦世子说,“这些日子就多吃点,扮演好‘偃师珏’这个角色,别叫人看出破绽。”

“你说扮演……”

“不然你还想‘顶替’吗?你要是有了那种自不量力的想法,绝对会后悔的。”

秦世子摇摇头,似乎不欲和愚钝的他多费口舌。

即使接受了偃师珏的恳求,秦世子也只尽引荐之义,要说体贴,是绝对谈不上的。

因此不出几日,书院便陆续有人嘲笑起“偃师珏”归家半载判若两人,不仅下不动棋、听不懂琴,就连往日最精通的戏曲之道也变得一窍不通。

“业精于勤荒于嬉,切记切记啊偃师兄!”

众人哄堂大笑,只有偃师玦在原地坐立难安。

而秦世子总是冷眼旁观着,等到偃师玦都快哭出来的时候,他才出言说上两句:“以偃师的才能,荒废几日你们也是拍马莫及,就别落井下石了吧。”

“世子还是这么护着偃师兄。”

“人家毕竟是唯一匹配的棋友,也只有偃师兄能懂世子的心思嘛。”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不外如是。”

秦世子哼笑一声,别过眼去:“就凭他?还差得远呢。”

偃师玦便被众人遗忘了。

他感到难以呼吸,却不知道秦世子的藐视是对他,还是对他的哥哥。但他至少能确认一点——他作为“偃师珏”,和此地毫不相配。

他还是更喜欢做哥哥的“阿玦”。

就算是有缺之玉也无妨,他只要在夕阳下被哥哥抱一抱,就没有什么缺憾了-

为期一个月的课程结束,偃师玦便如乳燕投林一般奔回明城。

分别前同窗的不舍他一句都听不进去,要不是秦世子拉着他左右逢迎,偃师玦几乎就要撑不过最后一天的寒暄。

好在,他终于回来了。

他马上就能换回“偃师玦”的身份,再也不必和那帮贵族子弟拉扯。

然而哥哥的心愿似乎不止于此。

“张道长回明城了!”哥哥说,“走,我们去找他证明,你不是什么灾星!”

偃师玦愣愣地被他拽着,想说不要,却看到哥哥只是一个月就变得面黄肌瘦、遍体鳞伤。

一定是平日那些动不动就找他撒气的仆人,把哥哥认作了他。

所以哥哥更加急切地想要证明了。

哥哥……在怜惜他。因为怜惜,哥哥才想证明他是个好孩子。

不能让哥哥失望。

偃师玦想,他就得做一个好孩子。

可是——

他确实是对天发誓说要做好孩子的。

可是哥哥声嘶力竭也叫不开张道长的门。

偃师玦才想起是衣饰的原因,偃师珏还没换回本属于他的衣服,在张道长看来,他和泥巴堆里厮滚的烂草没什么两样。

偃师玦便穿着华衣前去。门房一见了他,忙不迭传话入内。不出半刻,张道长挺着大腹便便,气喘吁吁来迎:“哎哟,偃师公子!”

偃师珏忙道:“张道长,不知能否移步府内?我们有事相求。”

张道长却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对偃师玦笑脸谄媚:“偃师公子怎么一个人来了,令尊近来如何?”

偃师玦还没学会那些复杂的谦词敬词,被他盯着,只好学着秦世子的态度冷冰冰答复:“来就来了,别多问了。”

偃师珏碰了碰他:“礼貌些呀。”

张道长却猛地打开了偃师珏的手:“这脏手怎么敢碰偃师公子!快快快,公子里边请。”

偃师珏蓦地僵住,在门槛外好半天不知动作。

往日都会对他热情非常的门房此刻也像看不见他,都一个劲儿地围拢了偃师玦。只有偃师玦转过头来,半是怜爱,半是得意地说:“……阿珏,你也一起。”

他怜爱这个茫然的哥哥。

又很得意,哥哥终于也要看清这些人的本质,哥哥终于要明白,世上只有他给出了全部的真心。

张道长对偃师珏的进入很有不满,但碍于偃师玦在场,终究没有多说。

兄弟二人一道坐进客厅,婢女一视同仁地上茶,张道长却始终没看偃师珏一眼,而是对偃师玦笑吟吟介绍:“公子尝尝,这是贫道新得的明前龙井。”

偃师玦不懂茶,瞟一眼偃师珏,偃师珏便接过话头:“雨前上品,明前珍品,道长果然家藏丰厚。”

张道长的脸皮抖了抖,却只是别扭地回了一个“过誉了”。

寒暄之后,偃师珏便准备磋商正事,但他也不是傻子,看得出张道长以貌取人,把他当成了不受待见的“祸星”。

所以这话只能由偃师玦去说。

犹豫片刻,偃师珏先起了个话头:“说起来,不知张道长还记不记得八年前我们兄弟生辰,曾请您来我家掐算一卦。”

张道长低头喝茶:“不错。”

偃师玦接到暗示,开口道:“当时你说我们有不祥的祸星,是不是看错卦了?”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说法。

再大胆些,他想说这老匹夫就是讹诈。

张道长一抖,忙对他道:“岂敢岂敢!令尊对此事这般上心,贫道岂敢怠慢!你们出生那天本就天生异象,弟弟出世时还克死了生母,这种事放到谁家都是大不祥的征兆,可不是贫道看错啊!”

偃师珏沉了沉气,温言道:“道长的本领,晚辈自是明白。不过俗话说,成事在天,可谋事依然在人。虽说天意是不看好我们双子,但只要我们兄弟齐心协力,心意相通,不应该更加其利断金、事半功倍吗?”

“天命岂是你一个小子能看通的。”

“天命固然要紧,可人心才是关键。天命看差了不碍事,只要人心始终坦荡正直,想必结果也不会太坏。”

“阁下莫非是在含沙射影,说贫道不够坦荡正直?”

“不敢!道长是长辈,我们是晚辈,家父又迷信鬼神……”

张道长大手一挥,拂尘一甩,冷脸说:“迷信?鬼神?贫道和你这书都没读过,却自命清高的伢子说不了什么。还是偃师公子说说,难道您也是为这鸡毛蒜皮的琐事过来?”

偃师玦就知道这厮冥顽不灵,索性也和他直言:“没错。我们两个人没有谁是灾星,也没有谁是恶种,道长倘若空闲,就帮我们再算一卦,扫清那些流言蜚语吧。”

张道长卸下笑容,斥道:“无知小儿!”

偃师玦猛地拍桌,起身冷脸喝问:“大胆!明城岂容你这神棍招摇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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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今日过来是为警告,你再油盐不进,休怪我回家禀明父亲,把你这假道撵出明城!”

偃师珏惊呼一声:“阿玦!”

他立即慌了神色,急忙去拉张道长的衣角:“道长息怒,道长别和他一般计较……”

张道长拂袖甩开了他,偃师珏本就一个月没吃什么东西,腹中空空、四肢无力,这么一甩,立即滚到一边,额头撞上桌角,鲜血哗哗流了下来。

偃师玦勃然色变:“你这假道还敢伤人!”

张道长冷哼一声:“公子莫怪!贫道看你是被恶种蛊惑,鬼迷心窍,好了,贫道这便拜访令尊,把这事与他好好磋商,定寻个吉日来帮公子驱赶小人!”

“张道长,公子他只是无心之失——”

“何时轮到你个孽种插嘴!”趁着偃师玦还没扶起哥哥,张道长一脚踢过去,偃师珏当即滚在地上,鲜血糊了满地,头晕目眩:“阿玦,快扶我起来……”

偃师玦这回却是彻底红了眼。

不等偃师珏说完,他已就地举起一张椅子。这些时日他在朝都日夜锻炼,武功未有进益,可力气大了不少。

张道长面色陡变,一面叫着“公子”,一面仓皇躲闪。

奈何他生得庞大肥胖,为了讨好偃师玦又屏退了周围下人,这会儿被一个八岁的孩子追赶,竟然还有些招架不住的意思。

偃师珏失血太多,一边哀哀地叫唤,一边又急得想要爬起。

可他越急,便摔得越狠,无奈和惊慌之下,偃师珏的眼泪也跟着喷涌出来:“阿玦,快回来,别做傻事!”

这一流泪,更加刺激了偃师玦沉寂已久的杀心。

他在朝都受了一个月的气,回到家还要看这肥道对哥哥百般不敬。

实在是忍无可忍,他也无需再忍!

就这么想着,偃师玦咬牙将椅子砸向了张道长。

这一下正中额头,张道长浑身一僵,顿时软瘫下去,除了呻/吟,再无还手之力。然而偃师玦还没有停手的意思,他便看准了那颗脑袋,一下连一下地拼命砸去,直砸到对方骨断肉陷、面目全非。

四溅的鲜血吓得偃师珏再不敢出声,他呆呆看着眼前变故,不知过去多久,久到他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偃师玦惊叫喊他:“哥哥!”

偃师珏的眼眸剩一道缝,看见那张满是鲜血的脸向自己逼近,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剩一句惊慌无比、却本能一般的:“……当真是天生恶种。”-

我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你?

偃师珏,你真的不知道答案吗?-

好恶心。

偃师玦,你何德何能长一张和他一样的脸?-

“如果秦鹿真的杀了那六个考生,你会怎么想?”

凤曲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但恰好的是,他自己也想过无数次,所以答得异常流利:

“为了救青娥一人而杀六人,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件麻烦事。我……对那六个人会很抱歉,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弥补他们的同伴和亲友,但不会因此说秦鹿的坏话。就算有错,错的也是自己不能保护青娥,只能依靠别人的我。”

“玉衡”缓缓闭上了眼,唇边却溢出悲凉的自嘲:“……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原来偃师珏童年的那句话,说不定是在说他自己的无力导致了弟弟震怒,从而害死道长。

原来还有第二种可能,是连“恶种”的评价,他的哥哥都愿意一同承担。

所以哥哥至死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恨他。

“‘珏’是双玉相并,‘玦’却是有缺之玉,都表决绝相离。”

如果能多问一句就好了。

如果能更早一点想通就好了。

“不然你还想‘顶替’吗?你要是有了那种自不量力的想法,绝对会后悔的。”

秦鹿不愧为秦鹿,果真棋高一着,一语成谶。

可让他后悔的,从来就不是秦鹿。

凤曲看着他的神色在光影中迭变,一时有些担忧:“你还好吗?如果是累了,我改天再来看你。”

“不用来了。”“玉衡”说,“别再来了。”

凤曲面色微沉,他没能问出什么东西,实在有些不甘。

可“玉衡”已经抬起了脸,对他挤出一抹异样的笑容:“别担心,我会去找你们的。”

“……咦?”

“你啊,不止觉得自己和我的蠢哥哥很像吧。其实你也知道,我和秦鹿更是一样心狠手辣,还都是不祥之兆,对不对?”

凤曲下意识地起身,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秦鹿是我的好老师啊。”“玉衡”无辜地眨了眨眼,“八岁那年,就是他教会我怎么做一个趾高气昂的大人。如今我学艺不精,当然要继续虚心求教。”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说,我失去哥哥之后该怎么活啊?

“……如果让秦鹿也失去你,他就能教会我这个了吧?”

凤曲腾地退了两步。

他第一次意识到,有些恶,竟能无可救药到这般地步。

第084章道心盛

凤曲不打算杀他。

或许这正是偃师玦追求的结局,所以他不愿这样便宜了偃师玦。

而且偃师珏的良苦用心,确实让人不忍辜负。

和偃师玦分别之前,他曾不知疲惫地试图攻击凤曲。

他对自己的杀心不假,整个人都如走火入魔。

事实上,偃师玦的未来是可预见的。

偃师家的荣光不复,兄弟阋墙的丑闻已是甚嚣尘上。武功稀松平常、又不曾继承祖辈的偃师之术,此刻状似疯癫,不知何时才能清醒过来……

单是为了保住弟弟的性命,偃师珏已经机关算尽、舍身入局,不知那时他是否猜到了偃师玦的此刻,又是否犹豫过只留弟弟一人苟活。

“偃师珏……又有什么了不起!”偃师玦双目猩红,在昏暗的屋子里不知疲惫地扑杀凤曲。

然而凤曲的轻功远在他之上,偃师玦连他一片衣角也难捕住,只能泣血一般尖声唾骂:“他还不是杀人了!装什么清高正义,他杀起人来,又何曾比我手软?!”

“他杀了考生啊!那些考生可都是他亲手杀的!……还有我!他就用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手,他才八岁,就能把我千刀万剐!!”

凤曲的右手按上了剑,却只是一瞬,又默默地挪开。

他将眼神移走,不去看偃师玦狼狈癫狂的模样。耳边能听到他一次又一次扑袭失利,肉/体撞上陈旧的房屋,房梁和门窗都被撞得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坍塌成墟。

却又只是摇晃,直撞到偃师玦头破血流、皮开肉绽,眼泪和污血混在一起,斑驳虬结成一块块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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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污垢。

仿佛一只永生不得冲破囚笼的鸟。

最后,偃师玦已被啃破了的指甲抓上紧闭的房门,一道道白痕和着血痕蜿蜒而下,犹如血泪:

“他——凭什么说我是‘恶种’?他和我,能有什么不同?”-

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同?

难道真是鬼神之说,弟弟生来就必然是个“恶种”?

“阿珉,你认为,他对他的哥哥到底是什么心情?”

「……嫉妒吧。」

“嫉妒?”

阿珉也是突然被他提问,答得有些仓促。

沉默了几息,阿珉才微带迟疑地道:「嫉妒哥哥光明磊落,自己却不为人知?」

他只是信口猜的,但凤曲不知为何沉默了许久。

久到阿珉以为他又在走神,这个话题已经可以宣布结束。

却听到凤曲轻轻地反问:“那你呢?阿珉。”

“——你也会嫉妒我吗?”-

在阿珉回答之前,五十弦的惨叫先声夺人:“Boss——!”

她从客栈外飞奔而来,一路连窜带跃,速度快得惊人。但在五十弦的身后还紧紧缀着一道玄黑的影,穿堂风般扫进客栈,不等凤曲回神,五十弦已经窜到他的背后,单刀一收,用手指向门外:“Boss!他们想绑架我!!”

“什么……”凤曲望了过去,只见房门大开,一道劲瘦的黑影长身而立。

似乎早就料到五十弦会找凤曲求助,来人手里金钩飞旋,仿佛割开长夜的流星。一刃瑕霍霍转着金钩,眉间红痕刺目,面冷如水:“让开。”

五十弦呜呜咽咽地缩好:“Boss,我打不过大师兄。”

凤曲:“……”

难道他就打得过吗?

不过眼前的一刃瑕明显不是全盛状态。

他的肤色一片苍白,缁黑的眼眸也不如往日神采。虽然黑衣隐藏了身体上的伤疤,但看他执钩的力道,凤曲也能猜到一刃瑕果然受过重创。

“那个,都是同门,有什么矛盾坐下来好好沟通……”

“没有矛盾。”一刃瑕说,“五师妹武艺不精,我要带她回‘鸦’继续修行。”

五十弦大声反驳:“我还不精?这一辈除了你谁能打过我啊!有本事你等我积分再多些……我就不该跟秦鹿求情!”

凤曲愣了愣:“跟秦鹿求情?”

一刃瑕的脸色遽然涨红,金钩再不顾及同门情谊,直冲五十弦飞掠而来。

凤曲看得心惊,一脚撩起木凳,堪堪挡开了那道索命的金光。来不及松口气,一刃瑕的压迫感倾然而至,似乎随着“秦鹿”二字入耳,他的情绪也变得躁动起来。

这场恶战恐怕躲无可躲。

凤曲将五十弦往桌下一塞,自己翻身纵上窗台,引剑挡下一记金钩:“要怎么做,你才肯放她一马?”

“除非她能胜过我。”

“这未免强人所难,阁下毕竟是大名鼎鼎的第一刺客……”

一刃瑕的目中一派阴冷,听着凤曲的恭维,忽然杀心大炽:“碎嘴,我就杀了你再带师妹回家!”

说罢,他也跃去窗台,借半截垂萝一荡,金钩化如斜阳万缕,又如焚风迫面,直逼凤曲而去。凤曲早有预料,身法一轻挂去树梢,花枝竞相为他掩蔽。

金光便在花间肆虐,纷纷扬扬,挡了一刃瑕的眼睛。一剑错成九星,反从暗中刺来,剑影之后,正是凤曲凝神郑重的脸庞。

二人很快缠战在一起,掠如双燕,振得落花无数、蝉鸣骤哑。

电光石火间已是数百回合,铿锵激鸣不绝于耳,五十弦趴在窗边看得咋舌,浑然不知房中又走进了三人。

一手猛地拍上她的肩膀:“这又是唱的哪出好戏?”

话里颇有些夹枪带棒、咬牙切齿的意味,五十弦一抖,尴尬地瞟过去:“哎呀,阿露姐——他们、他们英雄相惜,切磋切磋。”

三更雪在旁大笑:“妙极妙极!能和大师兄有来有回的英杰也是难得一见啊!”

商吹玉的脸色则比秦鹿还要难看:“五十弦,你不知道老师身上有伤吗?万一伤到根骨……”

三更雪嗤声打断:“那有什么要紧,大师兄一样有伤,不是一样平分秋色?行走江湖岂有毫发无损的道理,我们‘鸦’向来都是伤得体无完肤才能有所进步。”

若不是一刃瑕执意逼她回“鸦”,五十弦当然也不想惊动凤曲。

可同队之中,商吹玉不精近战,秦鹿更是跟一刃瑕结了梁子,她自己又打不过,总不能让穆青娥去打一刃瑕吧?

“说这些话,你都不羞愧吗?”但她还得刺两句三更雪,“一直以来可没见你受什么伤,那些伤都让我和大师兄受尽了。”

三更雪微笑道:“伤在你们身上,还不是疼在我的心里?”

五十弦翻个白眼:“那你就该劝住大师兄,你看,他跟boss这么一打,俩人伤口又得裂开了。”

平心而论,一刃瑕到底伤在何处,五十弦还没问过。

只是从她看过的剧情和秦鹿表现出的态度推断,一刃瑕多半是中了秦鹿的“杀手锏”——那东西对精神的打击,应该远胜过肉眼可见的外伤。

三更雪听了她的劝,果真懒洋洋对一刃瑕喊话:“大师兄,五师妹叫你停手呢!可别真打坏了倾少侠!”

但很明显,他完全不觉得一刃瑕会吃亏。

不如说,在“鸦”的门生眼里,大师兄已经接近了无所不能。除却神出鬼没的门主曲相和,一刃瑕从未输过任何人。

包括此刻,三更雪也只是笑眯眯地安抚五十弦:“放心,大师兄有分寸的,只要你听话回家,没有什么不能商量。”

“三更雪,让你侥幸掐准了一次,就飘飘然得有些过度了吗?”

秦鹿同样笑眯眯地看向了他。

两只狐狸的视线于半空中交锋,激烈得五十弦都幻听了火花噼啪的声响。

商吹玉则专注地看着战局:“老师会赢。”-

经过未央的调教,凤曲的武功的确大有进益。

但要和一刃瑕这等经验老道的刺客动手,刚一接触,凤曲便感到极大的压力。他还有一身未愈的外伤,稍微动作,又要迸出血来,将青衣染得暗红。

一刃瑕也不轻松。

自从和秦鹿交手之后,他便长久困在梦里。日日神思恍惚,眼前总有衣香鬓影、摄人心魄,稍不留神,就会全心全意只记得那双金色的眼眸。

和回忆同时漫上心头的,还有陌生的燥热和渴望。

一刃瑕半生与杀伐为伴,除了同门亲友,就不曾接触过旁的感情。对这洪水猛兽一般的私欲更是闻所未闻,他只觉得是自己失了自持,根本不敢向熟人请教——

也就五十弦窥出一点异样,在他刚刚转醒的半夜,亲自翻窗过来苦口婆心教授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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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师妹,居然这么懂!

那岂不是说明,秦鹿这帮人已经对他师妹下手了?!

一旦有了这个猜测,一刃瑕的怒意越发高涨,看向凤曲的眼睛也是怒火熊熊。

这三个男的都长得妖里妖气、狐媚心窍,连他都中了诡计,女儿身的师妹怎么可能逃掉!

所以眼前这小子看似仙风道骨,私底下肯定跟那秦鹿一路货色!

「退。」

金钩扎进树干,一刃瑕借力飞踢。阿珉换了身体,剑招随之一改,方才还显得轻灵飘逸的“醉欲眠”一瞬变得杀气凛凛。

他没有再用保守的格挡去面对一刃瑕,而是将身往树下一沉,状似坠树的瞬息,身体又柔韧地反弹而回,一剑刺向了刚刚扫过,正背门大开的一刃瑕。

剑走偏锋,一刃瑕却也拼着中他一剑的威胁,猛地向后飞踢。

二人都收了先前试探的意思,一人因着秦鹿靠近而头痛欲裂,一人拼着一身血淋淋的外伤,四目相对,却都冷冷的一片,除了对胜利的渴望,就不剩下其他。

一刃瑕又感到了一股邪火窜生。

可他再也不会分心去恨秦鹿,而是迫切地注视着眼前少年。

这是第一个同他缠斗到三百回合的剑客。

若能折下此人……

另一种兴奋替代了秦鹿遗留的欲望,一刃瑕的眼睛转也不转,哑声说:“你,很不错。”

阿珉淡淡地抬一下眼:“我知道。”-

胡缨曾经说过,他的大忌便是对敌相持之际难免心急,一急,就会疏于防范,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阿珉不曾反驳,也因为胡缨确实点穿了他的问题。

前世他的武功一半来自对杀戮的习惯,一半来自“醉欲眠”本身的玄妙。但这两者都对他各有利弊,前者使他难耐凶性,后者又让他太过依赖“醉欲眠”相伴的心法轻功。

一刃瑕便如一面天赐的镜子。

映出的,就是那个凶性勃发,心燥如焚的他。

杀欲是他门的法宝,也是他门的障门。

如果能像凤曲那样不带杀气地出剑,他就能藏住真正的杀剑。

但他不是凤曲。

而且一刃瑕比他更早习惯杀戮,也更早驾驭杀心。

他得比一刃瑕更加熟练地藏起疏漏,更加迅速地找到破绽。

……需要为了真正改写悲剧而努力的人,可不只是凤曲啊。

「阿珉?」凤曲感受到他难得驳杂的心绪,不禁有些担忧,「也不用太激怒他的,打不过就先退两步,这是一刃瑕,输了也不丢人。」

阿珉却安静得出奇。

他的步法变得稳健,剑招也越发凝实。

相比起从前千变万化、令人难辨真伪的剑花,今日的每一次出剑都迅疾而扎实。

若说以前是万虚藏一,今天就是一化万象,看似被躲开的剑招都会以意想不到的改式杀回,一以贯之、一气呵成,让人防不胜防。

“我的确嫉妒你,”阿珉道,“但那些就该属于你。”

他嫉妒着此世的倾凤曲。

嫉妒他仍有且去岛这个等候回归的家乡;

嫉妒他不必忍受一路非人的磋磨;

嫉妒他还有一线希望寻找身世的真相……

嫉妒他,说不定真的能改写悲剧,实现那个遥远的愿景。

所以,他绝不能让自己白白嫉妒。

如果凤曲不能成为幸福快乐的倾凤曲,那他的嫉妒心岂不是和笑话无异。

「……」

剑比任何时刻都要轻盈。

心跳比任何时刻都快。

眼前一切风景都清晰无比,一刃瑕的身法、三更雪的笑意、五十弦的焦急、商吹玉的紧张、秦鹿的审视……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的杀气……”

一刃瑕面色微变,似乎对他的剑招有些困惑。

少年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的身法越发的行云流水,如石火电光,每次停留都只消眨眼的刹那。更怪的是,他的剑招褪去了眼花缭乱的障眼法,每一剑都变得杀气腾腾,让一刃瑕每次都得严阵以待。

其中最凌厉、最冷冽、最瘆人的剑,竟然就是沉默的少年本身。

藏不了杀气,就让每一剑都带上纯粹的杀气。

这便是阿珉的破局之法-

「那么我真有些理解偃师珏了呢。

「这些只属于我一个人就太无趣了,阿珉,我们应该比兄弟更亲密才对吧?」

凤曲道:「换你来做‘倾凤曲’,怎么样?」

第085章玉城会

且去岛久居海外,声望不显。“鸦”则叱咤大虞,尤其是门内久负盛名的一刃瑕,向来所向披靡,无敢招惹。

所以一刃瑕落败的这件事,本身就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阿珉完成了一场破而后立的觉醒,他对剑法的领悟一骑绝尘,凛冽剑意仿佛通天,召来漫天神佛为他睁目,瞬息的压迫甚至盖过了一刃瑕无往不利的杀气。

眼花缭乱的金光错影中,剑芒如雪,万息落定。

金钩直剜他的心脏,只剩半寸的距离。

而剑悬停在一刃瑕的颈边,剑锋已经割开了一道微小的血痕。

“——输的是你。”

酣畅淋漓的对决,犹如一个讯号。

在倾九洲消失之后,时隔九年,大虞终于再感受到“且去岛”这座门派的威压。

三更雪一向弯如牙月的笑眼,破天荒地睁开了:“大师兄……?”

窗边张望的几人神情各异,最后挤进来的九万里失声大叫:“不可能!我不相信!!”

“果然是老师赢了。”商吹玉的眼睛微亮,胳膊被五十弦蓦地攥紧:“这就是boss的水平吗……明明也不是剧本里既定的决战……”

一刃瑕淡色的嘴唇颤了颤。

自有记忆以来,除了师父,他还不曾输过任何人。虽然同门都将他和五十弦并称“双英”,但一刃瑕向来以首徒自居,也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远在师妹之上。

正因为此,他才千里迢迢来找落单的师妹。

他是大师兄,是首徒,是所有门生的英雄兼兄长。

只有接过师父“江湖第一”的衣钵,他才能如师父一般,在风雨飘摇的江湖中死守师门——他不能输给任何同辈才对。

“大师兄!”三更雪的呼唤叫醒了他,一刃瑕幡然回神,眼前的阿珉还未收剑,看他的眼神如视死物。

那是一刃瑕最熟悉不过的神态,他也曾不止一次像这样打量猎物。

“……”

那几个字实在难以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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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瑕握着金钩的手仍在颤抖,豁出命去,他也想将此人绞于钩下。此子不除,来日必成大患,而他现在只要再进一步,牺牲一个他,就能换下且去岛引以为傲的首徒。

“大师兄,你认输啊!”

不过犹疑了几息,五十弦的声音竟然就压过了三更雪。

九万里也像被她点拨,跟着大叫:“大师兄,快回来、快回来!你还有伤,大师兄,先回来吧!!”

一刃瑕的嘴唇抖得更加厉害。

脖子边上的寒意却倏然远了,阿珉利落地收回了剑,垂下的目光只在金钩上一掠:“承让。”

他从来不在乎嘴上的胜负。

他赢了,他自己心里清楚-

“倾凤曲”便在一夜之间声名大噪。前来拜会的考生络绎不绝,可都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

还是坊间有了新的传闻,称倾凤曲在对决中身负重伤,不得不卧床休养——这才稍微平息了众人的怨气。

只有凤曲这个和阿珉共享一具身体的才最清楚。

他们在明城逗留近两个月,连他脸上那些伤痕都已脱痂愈合。这些客人一概见不到他的真容,都是因为阿珉不见外客而已。

阿珉他……自从接管身体,好像就变得更加害羞了。

“闭嘴。”

「……」凤曲颇有几分委屈地狡辩,「我只是自己想想,哪有嘴了?」

阿珉这些天都闭门不出,独自运着心法,日夜不停地修复伤损的筋脉。

然而他辛苦成这样,把身体搞得一塌糊涂的元凶还在乐呵呵琢磨他的人际关系——阿珉牙关紧咬,非但不能感受重掌身体的轻松,反而更怨恨起凤曲的泼赖。

“那就换你……”

话音未落,他的意识刚刚退去小半,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往地上一栽。

凤曲在颅内叫唤:「不要不要不要——」

上次他打算交还身体时,凤曲就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夜,连饭都不吃,逼得他不能不接手。

美其名曰:「我希望阿珉能把人间体验个爽。」

……说的比唱的好听,想的比长的还美。

心法运完一个周天,身体越发轻盈。阿珉呼出一口浊气,房门恰被人敲响:“凤曲,有客人。”

似乎料到了阿珉会拒绝,穆青娥特意补了半句:“是曹瑜他们。”

「哎呀,是老熟人,那可不能拒绝。」

“……”

「那就赶紧把人请进来吧!」

阿珉揉了揉微疼的太阳穴:“进来吧。”

曹瑜、明雪昭和阿绫三人便在穆青娥的指引下来到房间,敲了敲门,刚入内,明雪昭先笑着打趣:“倾兄现在好大的威风,拜谒的名帖都要堆成山了吧?”

曹瑜继续说:“子邈他们出城不久就听说了你和一刃瑕的对战,懊悔得不得了,说早知道就多留几天,现在还想快马加鞭回来亲自向你道贺。”

他们确实很熟,对谈间就已自觉落座。

虽然阿珉不像凤曲那样殷勤地倒茶,但两人都不见外,没有茶水也不会觉出异样,照旧笑眯眯地和阿珉说话。

只有阿珉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他本能地板着脸,也知道这副表情不适合面对熟人,可要他挂上凤曲那样甜丝丝的笑脸……

他宁可不适合。

「阿珉,你是完全不会笑吗?」

“……”阿珉冷冷地回应,“多嘴。”

“下一站,倾兄预备往哪儿去呢?”曹瑜问,“我们听说了信物之事……唉,明城这一趟实在惊险,失之交臂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倾兄想必不是半途而废之人,再往前走,兴许还有机缘。”

明雪昭也叹:“我们一样失去了子邈和邱榭两个同伴,不知到了玉城能不能遇上有缘人。”

阿珉总算找回一点声音:“不问云镜生吗?”

“云姐姐她……”明雪昭摇摇头,“她说自己受过沈大人的恩惠,所以在‘玉衡’软禁沈大人的时候冒险解围,因此成了‘玉衡’的眼中钉,脸上也落了那道疤。当时,是‘玉衡’的哥哥救了她,才让她不曾和沈大人一同罹难。现在,她只想陪着恩人,不愿再去别处了。”

陪着恩人。

但活着的分明是她的仇人。

阿珉低头不语,也没有拆穿云镜生的谎话。

曹瑜道:“谢昨秋也被押往朝都了,不知等他的会是什么。”

“想来不会好过。”明雪昭目露怜悯,“他也只是想为沈大人平冤,怪可怜的。可惜今上雷霆手段,和沈大人又没什么情谊,恐怕不会网开一面。”

“不过谢昨秋似乎和倾兄有过几次交流,倾兄对他印象如何?”

阿珉答:“没印象。”

一句话又把两人的好奇堵了回去。

曹瑜怔忡片刻,不禁关心:“倾兄今天好生古怪,难道真是一刃瑕伤到了哪里?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叨扰了。”

明雪昭也跟着起身,却听阿珉问:“你们去玉城?”

明雪昭一愣:“是。凤曲也去玉城吗?”

“还没定。”

“去玉城其实不错,现任的‘天玑’不愿干涉江湖,特意请了空山老祖来主持考试。虽说玉城都被‘鸦’和十步宗两派把持,但老祖在世,他们都还不敢翻了脸去。要我说,就得空山老祖那样的前辈才够坐镇大局。”

凤曲便问:「空山老祖是谁?」

阿珉答:“一个老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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