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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玉城的考试难么?」

明雪昭分享说:“据说老祖设的考题很重团结,你们队伍肯定没问题了。”

凤曲:「团结啊?那前世的你肯定大有问题。」

“……”

阿珉的脸又板了回去-

曹瑜他们没有猜错,凤曲一队的下个目标,的确就是玉城。

告别曹瑜的队伍之后,他们也踏上了自己的道路。

虽然少了明城的信物,但对他们而言,这一程能全身而退就已不易。败在阿珉手下的一刃瑕也果真没有再强求五十弦,只是三更雪和九万里偶尔会来啰嗦几句,都止步于劝解,至少没再动手。

“大师兄虽然固执,但一向言而有信。他既然输了,短时间内总不会食言。”

马车颠簸前行,车上人语断续。

五十弦还在怀念当天阿珉的英姿,秦鹿恢复了平日蒙头大睡的做派,商吹玉在外赶车,阿珉则把嘴缝上,任凭五十弦唠唠叨叨,他都一语不发。

五十弦说得喉咙发干,埋怨道:“boss怎么都不理人,是端上‘前十’的名侠架子了吗?”

穆青娥给她倒一杯茶:“是你太聒噪。”

“我哪有聒噪!小穆,你不能总偏心boss吧——”

“我谁也不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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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小穆你就是偏心!亏我还下定决心追随你们,受不了了啦,我要跳车!”

凤曲好心支招:「像这种时候,你就可以说两句话。五十弦性格跳脱,随便你说什么,她都能圆上话去,也能活跃气氛。」

耐不住凤曲的恳求,阿珉迫不得已开了尊口:“你想死吗?”

声如冰玉,冻彻人心。

五十弦:“……”

穆青娥:“……”

五十弦吓得眼泪直流:“我知错啦boss!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虽说我主打一个凑人数的作用但我还是有用的!!!”

车正在下坡路上,现在跳下去滚上几尺,说不定就能撞上什么东西,然后脑袋开花。挺危险的。

阿珉觉得,他算是在表达关心。

而五十弦因此打消了跳车的念头,说明他的表达也算到位。

凤曲:「到底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阿珉似乎极不擅长把握说话的语气和表情,不管说什么话,都像在对人宣战。熟悉些的还能忍耐,放到外人眼里,简直一言一行都在挑衅。

偏偏当事人还毫无自觉:“又不会输。”

就是这种得罪人也不知悔改的态度,让凤曲更加恨得牙痒。

穆青娥原本还想问问有栖川姐弟的事,但看阿珉这副表现,也不禁心生疑虑,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开口。

秦鹿则是早就看穿阿珉和凤曲的差异,别说找他搭话,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马车在沉默中渐渐接近了玉城,好在两城相距不远,这次沉默也没有持续太久。

商吹玉“吁”地勒缓马匹,敲敲车门:“老师,玉城……”

“少主——!”

一声高亢的惊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商吹玉眼眉微沉,暂缓动作。五十弦则从车窗探出头来:“好熟悉的声音。”

只见一团红艳艳的影子从不远的城内倒飞出来,像是被人投到半空。而那点红影在空中伸展四肢,唰地坠地,退出四五丈远,脚下激起了弥眼的烟尘,声势相当惊人。

“噗咳咳咳!!老祖你——你骑人大肾!!!”红影落得狼狈,还有两点身影从城中追来:“少主!您没事吧?”

被人从城里活活丢出来的,正是莫饮剑本尊。

离开明城,他便换回了自己最喜欢的红衣——放在外边显得高调,但在玉城,这是莫饮剑作为十步宗少主引以为傲的特征。

然而,此刻红衣上挂得满胸满腰的金钱吊饰都在激鸣不止,它们碰碰撞撞,一串串金光犹如一道刺青刻在脸上,争相向外人介绍:

这个被空山老祖丢出玉城的倒霉蛋,就是十步宗的莫饮剑。

这还让他怎么忍?!

偏偏前来救他的白不簪还咳嗽两声,小声提醒:“少主,是‘欺人太甚’,不是‘骑人大肾’。”

“什么欺人人/妻的,本少主管不了了!”莫饮剑猛地捶地,乌刀出鞘,“空山爷爷!你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过去,不然、不然我就——”

像是为了回应他的撒泼,风中卷来一片落叶,啪地拍在莫饮剑的脸上。一道浑厚遥远的话音从空中飘来,却没有人能看到说话的人身在何处:

“……你这浑小子,真是冥顽不灵。罢罢罢,就再给你一次进城的机会。五丫头,你来替老夫教训他。”

看热闹看得正起劲的五十弦浑身一震,来不及应声,莫饮剑转首瞪了过来。看到她从车窗里钻出的脑袋,莫饮剑磨了磨牙:“什么灵不灵的?你让我过去,就万事皆灵啦!老祖,你怎么就不信,挖你人参的明明就是这家伙啊!”

“……”

五十弦脆声答应:“晚辈知道了!老祖放心,我boss一定能把他揍清醒!”

阿珉:“?”

又是一阵风过,卷起了车帘,露出阿珉背窗而坐,神秀毓灵的身影。莫饮剑抬头张望,嘴上骂骂咧咧:“波斯?什么波斯?谁敢揍本少主?本少主才要揍得你满地找牙呢!”

这一眼,就对上了阿珉的背影。

后者恰好回目远眺,眼眉微压,一派清冷气色。半节瘦竹是阿珉的发簪,乌发垂落,雪纱如雾,只是一瞥,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凌然傲然之中,叫人不敢逼视。

莫饮剑整个人都一激灵,双唇无声地一碰,脏话尽数吞回了肚里。

白不簪看出自家少主的失神:“少主?”

窗帘已经飘了回去,又掩住了那张惊艳无匹的脸。

莫饮剑这才渐渐回了神,口中却还在喃喃:“……天仙。”

“——本少主刚才,看到天仙了啊。”

第086章道相歧(二合一)

和其他城池相比,玉城简直就不像供百姓生活的地界。走近了看,他们就发现,偌大的玉城竟然是一座封闭森严、城墙环护的禁地。

高耸古朴的城墙远胜过之前所见,居高临下的投掷武器时刻蓄势待发,警戒着所有的外来者。随着马车行进,投石器和滚木便源源不绝地朝他们冲杀而来,宛如对考生的第一道考核。

商吹玉虽然有些惊讶,但反应奇快,驾着马车左窜右躲,避开第一重机关。此时高墙之上又是箭雨齐发,车内四人各自有了行动,或从车门、或从车窗四散而出,五十弦一手携上穆青娥,秦鹿步法缥缈,阿珉更是气定神闲,万千暗器难近他分毫。

混乱中唯有马匹嘶鸣,被商吹玉引着躲去箭雨稀疏的偏僻。同时,阿珉身形一飘,凌空踏箭,青衫曳出一条犹如流电的影,反而逆着箭雨向城墙掠去。

“哦?”空山老祖含笑的话音响起,听上去颇为赞许,“你们这队,倒是有点意思。”

箭雨骤停,仿佛故意给阿珉断了后路。

但他的身形犹未停滞,顶着莫饮剑发光的眼睛,阿珉睬也不睬,一脚往他头顶借力一蹬。

白不簪遽然变脸:“你怎么敢?!”

却被莫饮剑一手拉住,目露惊痴:“她、她、她……她踩我!”

此时一声破空,商吹玉压着阿珉的脚步,从后方拨弦射箭——秦鹿亦从一旁杀出,身法穿梭,轻灵如雾。

“不错、不错。”

阿珉引开了绝大多数的暗器,秦鹿便趁机直上,杀他个措手不及。

空山老祖的大笑声渐渐远了,但在秦鹿堪堪踩上城墙,即将一袖挥开戍守的官兵之时,老祖道:“——开门,让他们进吧。”-

玉城自古以来就是流犯逃窜、恶人横行的苦寒之地。本地人要想生存,自幼就得学得凶神恶煞、目无法纪;外地人要想落脚,更是只有投靠“鸦”和十步宗之一的去路,否则就等着被当地人生吞活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正因为它的臭名昭著,“天玑”被派到这里,都似削了威风,常年托病不出,就连盟主大比这等要紧的差事,也匆匆托付给空山老祖这位声名远扬的老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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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空山老祖的确名副其实,有他坐镇,玉城考核经历大半年,竟也没有传出什么噩耗。反而是临近的宣州、明城频频出事,让玉城更显得稳定可靠。

走进城中,众人便更加理解了玉城的“特产”。

在这里,所有人都磨刀霍霍。每一步都有可能触发什么机关,一旦露怯,厄运就会接踵而至,仿佛一套连环杀招,非得把外人都赶尽杀绝一般。

“你们可留意些!”五十弦好心提醒,“玉城民风淳朴,什么钱袋啊首饰啊都要收好,坑蒙拐骗那类小事,官府可懒得管。”

说着,她还专门看了秦鹿一眼:“那种看上去柔弱可欺的小姐夫人也很容易惹人注意。”

秦鹿笑吟吟挑了挑眉:“哇哦。”

不过五十弦也没有说谎。

走进城里,连凤曲都能感受到那些垂涎欲滴的眼神。难怪空山老祖将门槛设这么高,没点武功进来这里,绝不亚于刀下鱼肉,任人分食。

他们五人个个年轻,一看就武功不俗,换到外边只会引人忌惮。可进来明城地界,投向他们的目光竟还这么虎视眈眈。

「了不起。」凤曲啧啧,「莫饮剑真有本事,在这种地方,还敢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

说曹操曹操到,阿珉还没来得及回应凤曲,就听身后一道明显端腔拿调、压沉了嗓子,故作低沉的话音:“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环佩琳琅的脆响。

阿珉蹙眉望去,只见一顶小巧的红珠金冠跃然眼前,来人比他矮了些许,但察觉到这份差距后,他就立刻抬高了头。

阿珉低头看看,对方的那双脚也踮了起来。

五十弦被他吓得不轻,破口大骂:“莫饮剑,你有病啊!”

红衣金冠的莫饮剑才不理她。

一会儿不见的功夫,他的胸前又多了一串青白玉璎珞,腰封上金丝缠珠,挂满了名贵珍稀的珠宝翠玉。

竟然比刚才还要花枝招展,好像特意给谁展示一样,整个人都像个行走的宝器匣。

“穆天仙!在下十步宗莫饮剑!我爹说,身为男儿要内外兼修,文能出口成章,武就盖世豪杰!他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取‘鲸吞未饮海,剑气已横秋’之意——”

穆青娥歪了歪头,打量那个殷勤地朝着阿珉耸动的背影。

是她听错了吗?

那家伙刚才管倾凤曲叫……“穆天仙”?

阿珉寒声打断:“滚。”

莫饮剑愕然瞪大了眼睛,大叫:“你——你真厉害!女扮男装是吗?竟然连声线也仿得如此之像!!”

阿珉:“……”

白不簪看得双耳羞红,急忙上前拉开了自家少主,垂首致歉:“抱歉,少主他不善交际,还请少侠……”

话语一顿,白不簪的目光落在了阿珉腰上的佩剑。

传闻中的穆青娥分明是个医师,怎么可能佩剑?

白不簪双眉一攒,抬目审视片刻。对方的身量体型都有几分眼熟,虽然还显清瘦,但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女儿身。

倒更像是……那天穴外偶遇的……

“少主,快别丢人了!”桑拂看得眼皮直跳,也上前来拽人,“快走快走,快跟人道歉,对不住啊,吓到你们了。”

她就不像白不簪那么客气,提上莫饮剑就押着回走。

莫饮剑犹且不甘,挣扎着回头喊:“天仙!你轻功好生玄妙,能不能跟我比上一比?你听我说,我师门是取‘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之意!我就是内外兼修、文武双全的那种人啊——天仙——!”

阿珉:“………”

连日养伤,都被穆青娥的补药精心伺候着,又不出门见光,他的皮肤的确养得有些白皙如玉,精神也日渐转好。

但……怎么说都不该被认成女人吧?

凤曲大笑:「他还内外兼修文武双全呢!」

阿珉:“你不也女扮男装貌若天仙?”

「……」

才反应过来的商吹玉蓦地变了脸色,气到结巴:“他、他敢轻薄老师?!我要杀了他!!”

商吹玉握弓的手颤抖不停,秦鹿已是忍俊不禁:“莫非是被踩了那一脚,踩得正中心上?”

五十弦:“噗哈哈哈老娘能笑他一辈子!!!”

旁观了全部闹剧的观天楼人这才开口:

“诸君的私交我们概不过问,接下来,贫道会对玉城考核的规则稍作讲解。”

众人微敛神色,静等后话。

“玉城的考核共分五轮,每过一轮,就能向前行进一座县城,待到五轮之后,四方大侠都会在玉城中心的观天楼汇合。彼时,‘天玑’大人就会颁发信物,如今诸位所在的孝陵,正是第一轮考核之城。”

五人相视一会儿,穆青娥问:“第一轮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呢?”

“只需要五位各自回答四个问题,就可以进入第二轮。阁下不必忧心,本轮考核绝无性命之虞,答案亦无对错之分,只要从心而答即可通过。”

这话让几人更加狐疑。

如果真这么简单,莫饮剑怎么还被欺负得那么凄惨。

五十弦带头道:“该不会要按照我们的答案又分出什么幺蛾子吧?”

她是熟悉玉城地貌的,这里到处都是绝崖峭壁,县城与县城之间都是铁锁独桥,越往里走,县城就越分散,且都各自孤立,难以沟通。

怎么看都很适合空山老祖借题发挥。

但说话的观天楼人仅作引导,说罢就笑而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随他们猜疑。

五十弦轻啧一声,把穆青娥交付到阿珉身边:“我先去看看情况,要是出了事,我就大叫,你们再来救我。”

穆青娥问:“我们不能一起接受问答吗?”

“答案不同,分到的考场便有不同,这是关乎下一轮试验的抉择。诸位从明城来,心中或有忧虑,不过,空山老祖亦对盟主大选极为用心,还请大家至少相信他的名誉。”

此话说得有些谦卑过头了。

可也相当恳切,至少穆青娥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商吹玉道:“左右都在玉城境内,就算分散也是临时。”顿了顿,他又看向阿珉,“我会和老师选择一样的答案。”

换作凤曲,大概就会笑脸以对了。但阿珉连个眼神都不多给,反而拨开五十弦,把她推回了穆青娥身边:“我先去。”

“诶?boss……”

道人行了一礼,侧身道:“请随贫道来。”-

阿珉对空山老祖的印象不差,至少比对偃师玦要好上不少。

前世他虽然也不曾拿到玉城的信物,却是唯一输得心服口服的一场。空山老祖用他的宗旨说服了年少的阿珉,将刚刚在武功上大有进益的他的心性也带到上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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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阶。

那时,空山老祖面对杀到最后一轮考核的他,问:“你为何要来参加盟主大比?”

阿珉如实回答:“我要面圣,要让扶桑人救我师父。”

他的确只此一个心愿。

空山老祖也认可了他的诚实。

“可惜,可惜……”他只是叹息,“你是孝徒、是高手、是名侠,是你愿意成为的一切。可惜,你唯独做不了盟主。”-

道人的身法极佳,一路披风穿行,轻快无匹。

阿珉前世已经走过一遭,知道必须每一步都踩在道人踏过的地方,否则就会踩中机关,被迎面杀来的暗器耽误脚程。

他跟得极紧,毫无差错,很快就随道人穿过了整座孝陵。

途中无数居民翘首期盼,发现他没有疏漏之后,都露出了不甘和惋惜的眼色。他们无比期待着这些考生遭殃,这样,他们才能群拥而上,落井下石,从外来人的身上劫掠钱财和食物。

玉城风气如此,阿珉也无甚感想。

道人倏然转回身子,向后一飘,稳当当落在一柱石上。

那根石头是驻在悬崖边上,勾连铁桥的基石。崖下烈风呼啸,卷起黑袍猎猎。阿珉扫了一眼这座横亘在悬崖之间,却错综复杂的巨桥。

桥并不止通向一个出口。

它从半路分叉再分叉,直分出数不清的岔路,连通了肉眼难以企及的无数的彼岸。

道人开口:“考核开始之前,先向您确认一件事。”

“假如在接下来的桥上您将遇到一个正面迎战的敌人,您是希望他比您更强,还是比您更弱呢?”

来了。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询问。

阿珉垂眼,心中问:“怎么选?”

「诶?你选就好啊。」

“这是你的考试吧?”

「这是‘倾凤曲’的考试啊!你想怎么选就怎么选——」

阿珉叹了一声:“我选强者。”

道人点一点头。

“如果您已明知强者比您更强数倍,您竭尽全力也不过和他同归于尽,是战,还是退?”

“战。”

道人便引他走上了那座吊桥。

凤曲还是初次这么兴致勃勃地旁观,所有压力都堆在阿珉身上,让他理解了此前阿珉的心情。有种……虽然忧心,但也期待的感觉,特别是由阿珉接手这具身体,几乎比他自己还让人放心。

但阿珉显然不这么想,他的心情一直沉重,跟随道人时,每一步都慎而重之,唯恐行差一步。

越是接近下个岔路,阿珉的呼吸都不觉变得轻了不少。凤曲能感受到他逐渐紧绷的肌肉,不禁好奇:「难道真会给你一个不可战胜的敌人?现在还有几个是你不可战胜的敌人?」

“……不是。”

「那是怎样?」

阿珉无奈地磨了磨牙:“如果都照我的心意前行,那和前世又有什么分别?走到最后,又是末路,难道玉城的信物还要拱手让人吗?”

话到后半句,显然带了些情绪。

凤曲却静静地没有反应。

他越安静,阿珉的心跳也越急。眼见下次抉择就要来临,阿珉沉声命令:“下次你来选。”

「我就不。」

“就说这是你的考试!”

「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我们又没区别。」

“……”

阿珉的情绪不是冲着他来的。

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恐惧。他好像认定了自己的抉择只会招致悲剧,所以格外依赖另一个倾凤曲的回答。

仿佛坚信着,换了另一个倾凤曲,就一定能做得比他更好。

凤曲太了解这种逃避的心情了。

就像他也总认为换作阿珉,一切就能更变得顺利。

「别担心,」凤曲道,「我们是一样的。」-

“如果您发现自己的敌人是自己从前的恩人,再向前一步,他就会被您刺于剑下。是战,还是退?”

阿珉已经不再寄希望于凤曲了。

他犹豫要不要说出和前世不同的答案,但那样就像是曲意逢迎一般——倾凤曲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我会退。”

凤曲的话音同时在颅内响起:「会退哦。」

阿珉:“……”他磨了磨牙,“学人精。”

“那么,假如对方对于天下而言又是一大祸害,除您之外,无人再有希望将他斩杀呢?是战,还是退?”

「我的话,当然会选择——」

阿珉垂眼静默。

他的声音和凤曲的回答一齐响起:“……杀了他。”-

前世的他走火入魔,屠戮众城,彻底沦为百姓眼中的大患之后,这个问题便在他的梦中反复忆起。

商吹玉固然是个难缠的劲敌,可要杀他,也绝非易事。

到了那一步,除却商吹玉,天下能伤他的人已经屈指可数。

但真正帮上商吹玉的,却不是任何一个名震江湖的前辈或者名侠——而是那天突发奇想,想要徒步走去决战场地的他。

他们决战于半步巅峰,四下云雾飘渺,围观的人都只能蜷缩于山腰甚至山脚,或者攀上相邻的高山竭力遥望。

阿珉——倾凤曲便从山脚一路向上。

穿过了顶礼膜拜、战战兢兢的人群,一张张或惊或惧、或怒或怕的脸庞闯进他的眼中。

一颗石头却从静默的人群里飞出。

孩子的哭骂倏然响起:“混蛋……魔头……你还我娘亲!还我爹爹!!”

群情哗然。

有人安抚、有人辩解、有人求饶、有人痛哭。

有人如同被火种点燃的柴木,短暂的寂静后,他们掀起沸天的怒火:“魔头!!恶种!!滚出我们的大虞!!!”

“……”

他一弹指,投石的小孩便猝然倒地,声息全无。

再弹指,喧闹的人群七窍流血,五脏俱裂。

“倾凤曲,你还不知悔改?!”碍眼的白发世子打断了他的屠戮,倾凤曲啧一声,敌不过他的怒视,暂且收手。

世子怒斥:“连无辜弱子都不放过,你简直、简直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本座一定要将你绳之以法——”

“……就凭你?”倾凤曲哼笑一声,轻蔑尽显,“还是凭商吹玉?”

世子一噎,胸膛起伏难平。

良久他才找回声音,哑声说:“吹玉……绝对会赢。本座已经看到了他的胜利,而你,倾凤曲……是被天道遗弃之人,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无聊、荒谬且聒噪。

“是吗?所有人,乃至天道都在祈祷死的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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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凤曲面上的笑意愈发浓重,他举步经过世子身边,擦肩而过时,慢条斯理地垂下视线,在他耳畔轻道:“……那我偏要让你们事与愿违。”

世子眉目凌冽:“且走着瞧。”

“呵。”他笑着颔首,重复了一遍世子的话,“——且走着瞧。”-

世上有一个强悍无匹,又和他息息相关的家伙。

凡人咒不死他。

天道惩不死他。

商吹玉杀不死他。

那个所谓运筹帷幄神机妙算的世子,也不可能靠几句话逼死了他。

“唯独我能杀死他的话……”

阿珉说:“我就杀了他。”

凤曲说:「我会杀了他。」-

“终点共有甲乙丙丁四个地方,您的回答带您来到了‘乙考场’。”

……这不还是和前世一样吗?

“接下来,您要在这片考场里找到愿意和您结对之人,然后一起前行。”

没有那种人。

前世走到这里,所有人都对他望而生畏。

他只能等到出现第二个和他一样无可选择的人。可即便那样,他们还是会对彼此充满鄙夷和厌恶,在短暂的同行中,他甚至会因愤怒而杀死那些临时的“同伴”。

他是只能独行的人。

他就是命中注定被天道遗弃的人。

……

“你来得好慢,我居然比你先到了。”

一道女声打破了此地的寂静,穆青娥抱臂站在一旁,指尖绕着发丝,信口道,“这里就是玉城考场?上辈子还真没到过这儿,挺威风的。”

“……”

“好了,别发呆了,你听到规则了吧?从这里开始要两人结对。

“我猜他们都去了别的地方。所以,你我结对,有异议吗?”-

凤曲说:「我会杀了他。」

「但是我相信,即使我仍是我,命运也会发生诸多改变。

「因为改写悲剧这件事,从来都不只我一个人在努力。」

第087章睦丰始

据道人所说,从这里开始,就可视为玉城考核的起点。

“每一轮考核,队伍都可以自愿寻到另一支队伍约定切磋,胜出的队伍可以从败方队里抽走一个考生,组成新的队伍继续前进……直到走出第五轮,也即组成了五人队伍的一队,方可备战最后一场考试。”

穆青娥问:“赢了的队伍可以抽走一人,那输掉的队伍就回减员,那又要怎么办呢?”

“当然是退回上一轮再次组队。”道人笑答,“不过,也可以弃权。只要不曾放弃,玉城的考场就会欢迎每一个考生,直到盟主大比结束的那天。”

“胜负的判断依据又是什么?是比武吗?”

“非也。具体的考核不便公开,但在方寸之间都可找到答案。”

“这么说来,不同轮次的考核,要考的东西也不一样了?”

道人笑而不语,只是微微侧身:“恭候二位大驾。”-

这些规则说得云里雾里,但凤曲一概不动脑子,丢给阿珉作罢。

穆青娥几次想要和他讨论,可扫过阿珉冷若冰霜的面色,又默默移开目光,暂且不去触他的霉头。

这些天,她一直逼迫自己忽视“凤曲”的异样。

一定要找个解释的话,穆青娥猜他是在地穴遭遇了什么。前些天凤曲一个人去了河边,花了一天一夜,把那座地穴连同偃师家的阵法一同捣毁。

连日的暴雨蓄上了水位,湍急的河流足以将一切故址封存。

可是事到如今,总不能一直这么不发一言。

二人一齐走进他们落脚的城池。

城外矗有“睦丰”二字的界碑。穆青娥有些失笑:“‘睦’者,融洽亲切;‘丰’者,茂盛充足。这城名和这县城……真是毫不相干。”

眼前的县城居于山群环抱之中,又不同于宣州那样纯粹的“山城”。它的四面环矗巨山,山体却生得暗红,仿佛蕴有涌动的鲜血,又像将县城作为炉膛,烈焰才照亮四壁。

因此,睦丰县建城所用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都如沐夕阳,横竖看去都红得瘆人且刺目。

至于明城惯常的“淳朴民风”……在睦丰县自是毫无保留。

刚进城门,分明门户紧闭,两人却都感受到令人不适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扎了过来。

“跟着我。”阿珉言简意赅走到穆青娥的身前。

穆青娥心下微定,打趣道:“原来还是会说话的,我当你修闭口禅呢。”

阿珉斜她一眼,没有多说,慑人的内力压下了四周窥视,他大步流星走在前方,让穆青娥循着他的步迹跟来。

可他的脚步实在太快,穆青娥一时不慎,触碰到地上一颗看似无害的石子。“唰”地惊响,一支箭矢从右后方倏地刺来,穆青娥正想侧躲,却被阿珉一手握住右臂,生生停在原地。

接着,那粒石子被他以脚尖一带,掌风拂送,石子便在半空同箭矢相触,生生撞折了尖锐的箭镞。

穆青娥呼吸微窒,感受着手臂温凉的触感:“你……”

——这半年里,进步有这么大吗?

阿珉淡淡地收回了手:“跟紧我。”

语气神情都无变化,和先前的“跟着我”却有了一字之差。

虽然荒唐,但穆青娥竟然从这点变化里听出了一点不耐——这是以前的凤曲绝不会有的。

发号施令之后,阿珉便想接着前行。

身后的脚步却断了。

穆青娥伫在原地,眼眉中闪过一丝困惑:“你该不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突飞猛进的武功、天翻地覆的性情,实在让人不能不怀疑。

但还没有等到阿珉的回答,从街道另一侧忽然传来一声怯生生的询问:“哥哥姐姐……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爹?”

那是一个毫不引人注意的瘦小身影,顶着阿珉的目光,颤颤地走上前来。他一动,便牵发了道路中的机关,机括暗响,从路边的一座废弃房屋里倏地飞出一柄巨锤!

穆青娥急道:“小心!”

阿珉却比她的声音更快,一阵清风掠过,小孩稳稳地挂上了阿珉的臂弯,飘回原地,身后巨锤震地,他们却都毫发无损。

凤曲长吁一声:「好险好险。」

小孩一脸的惊魂未定,若非阿珉出手相救,他这会儿只怕已经被捶成一滩肉泥。

可阿珉对他也没什么和颜悦色,救下一条命,就把他丢到了安全的路边。

穆青娥神色稍缓,问:“令尊没和你一起吗?”

男孩缩了缩脖子,有些感激又有些畏惧地看了阿珉一眼。面对穆青娥温和的问话,他的眼睛很快变红,小声嗫嚅:“爹爹让我在这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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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是这里的人都好可怕……”

“你爹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穆青娥皱了皱眉,“你叫什么名字?你们不是本地人吗?”

男孩摇头:“我叫阿枝,我们是从幽州来的。爹爹说他要参加一场考试,后面的路太危险了,不能带我一起,所以……”

「哈?带着这么小的儿子跑来考试?是我听错了吗?」

甚至还把儿子一个人丢在玉城。

简直是闻所未闻,令人发指。

相较于凤曲,阿珉倒没什么情绪:“前世我连带着襁褓赴考的人也见过,深究下去,个个都说自己有苦衷。”

穆青娥深皱眉头,似乎想到什么,忙喊:“凤曲——”

阿珉淡淡回应:“不用管。”

穆青娥错愕地看向他,却见阿珉已经踏上了前路,当真没有多看阿枝一眼的意思。

她之所以叫他,也的确是怕他又动善心,带着小孩上路。

毕竟以凤曲以前的性格,这种决定也没少做。

可现在,凤曲这么主动自觉地丢开包袱,又让穆青娥不禁为难起来:“……真不管?”

阿珉张了张口,忽然间头痛欲裂,凤曲强占了身体,瞪目道:“怎么可以不管!他还这么小,我们不管的话,他会出事的!”

但他再强势,也压不过存心和他作对的阿珉。阿珉再次抢占先机,面上又恢复了平静:“不过出不出事都是他的命数,要管,也该他爹自己来管。”

「你怎么能这样!」

“我就这样。”

「他那么小,那么可怜,那么无辜——」

穆青娥便眼睁睁看着少年时怒时静,时而捞起小孩要一起走,时而又把阿枝丢回地上。

她有些害怕了。

“……倾凤曲?”

虽然她早就发现凤曲有些阴晴不定,但从前可没见过这么剧烈频繁的转变。

只见凤曲忽然抬起右手,重重给了自己一巴掌,赌气喊:“你要是不管他,我就跳崖!我就自刎!我就死给你看!”

接着又收回了手,极冷漠地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真像要走火入魔一样,可莫名让人觉得……

幼稚得好笑。

阿枝也被这副变化惊呆了,忍不住眼泪,当场嚎啕起来:“哥哥、哥哥,不要打自己了,我可以帮上忙的!”

“听到没有,他能帮我们忙!”恰好占据上风的凤曲一把搂住阿枝,问,“好阿枝,你要帮我们什么忙?我们也帮你找爹爹好不好?”

穆青娥扶额片刻:“至少跟我商量一下吧?”

阿枝则抽抽噎噎地道:“我听爹爹分析过一点规则,可以说给哥哥姐姐听。只要哥哥别打自己了……哥哥救了我,我不想看到哥哥受伤。”

凤曲忙道:“不怪你的,我没事就爱抽自己玩儿,平时也这样。”

阿珉:「……」

看出眼前人是变回往日那个凤曲了,穆青娥无可奈何地一叹:“总之,天也晚了,先找一处落榻的客栈。如果阿枝真能告诉我们什么规则,那也算你善有善报。”

凤曲点头:“说得在理。”

阿枝便自告奋勇地道:“爹爹临走前帮我找到了落脚的客栈,那间客栈很安全,哥哥姐姐也可以去那里。”

穆青娥柳眉微蹙:“既然令尊把你安置得不错,你又为什么冒险出来呢?”

“因为……”阿枝害羞地挠了挠脸,“他留下的盘缠,恰好到昨天用完了……我也没钱住客栈了……”

凤曲:“我们甚至连没钱这点都很有缘分。青娥,你忍心不管吗?”

穆青娥:“闭嘴。”

他们从且去岛一路向北,又是皇商公子、又是“天权”大人,最后居然还是他们两个两袖清风的穷鬼碰头。

好在,也不用担心被玉城居民盗窃财物,半夜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说着,凤曲把荷袋和袖子摸了个遍,掏出几颗碎银,穆青娥则顺手接了过去,把自己的钱加在一起。

阿枝看了看:“够两晚呢。”

凤曲:“……够两晚呢。”

穆青娥长叹一声,挥挥手:“能住就好,走罢走罢。”-

此时在丙考场的边缘处,两道身影面朝悬崖沉默地盘坐着。

在他们身后,白衣飘飘的美人斜倚赤壁,手上折扇轻摇,扇去傍晚的余热。

坐着的一人清了清嗓,幽幽道:“小穆……不来了吗……?”

在她身边的少年双眉紧攒,膝上负琴,久久不曾动弦。

“不妙不妙,居然和两个笨蛋同考场啊。”秦鹿掩面轻笑,宣告了这个另外两人不忍承认的结局。

五十弦被崖底烈风吹得面色发红,闻声哆嗦一下:“可是,他说只能两个人结对……”

秦鹿笑眯眯点头:“是哦。”

“……”

三人行,必有落单。

五十弦颤声求答:“你们……这次应该没有偷偷处对象吧?”

求你们了!让我加入这个家!

秦鹿挑了挑眉:“这话可不能让我家夫君听到,惹他误会了该如何是好?”

商吹玉寒声说:“别以为老师不在,你就能这样侮辱他。”

“呵,某人一路派不上半点用场,倒学着跟师娘呛声了。”

“总好过你油嘴滑舌、欺瞒蒙蔽,惹老师伤心。”

“他伤心,是他在乎我。你嫉妒了?”

“老师心怀大义,当然不能坐视你的下作手段。你还是不要自作多情,再让老师为难,我绝不轻饶。”

五十弦长叹一声。

起猛了,原著男同又翻脸了。

她着急地打断争吵:“别吵啦别吵啦,既然你们这么合不来,喏,正好二人结对,你们应该都想跟我一起吧?打一架,谁赢了谁跟我一组好啦。”

“……”

“………”五十弦迟疑片刻,“你们为什么沉默?”

商吹玉又坐了回去:“我等老师。”

秦鹿照旧倚着赤壁,端腔哼唱:“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五十弦:“我恨你们。”

第088章棋手谈

接纳阿枝后,凤曲又缩回了他的意识海,阿珉被他挤回身体,听着阿枝热情的感谢,一脸漠然。

一路上各种暗算依然层出不穷,阿珉自觉开路,寻着阿枝指引的方向找到一家县城边角的客栈。照阿枝所说,这是他爹找到的唯一一家不会半夜盗窃客人财物的客栈,只不过一旦客人没了钱,就会店家被一脚踢出。

凤曲做好了两天后就被踢出的心理准备。

店家的装潢陈设都颇为陈旧,柜台后缩着一道佝偻瘦小的身影,是个老者。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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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都深深地凹陷下去,脸皮皱皱巴巴,枯瘦的手指从穆青娥掌中数过钱去,也没有什么殷勤的问候。

毕竟他在此地经营,靠的只是道德。

店里也没有别的伙计,只有老者一人,从柜台里摸出两把钥匙:“男女分宿,别脏了我的店。”

阿珉的表情沉了沉,对他不怀好意的猜忌有些厌恶。

穆青娥也微微皱眉,但没有发作,而是安静地道一声谢,便拉着阿珉上楼去。

阿枝是男孩,自然和阿珉同宿。

二楼的一间客房恰好开了门,两人从中走出来,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阿枝欣喜地跑在前边,刚上楼梯便和两个客人一撞。穆青娥眼疾手快地接住阿枝,对方也愣了一下,抬头一看:“诶,倾兄,穆姑娘!”

居然又是曹瑜和明雪昭二人。

曹瑜的眼中浮上喜色,笑吟吟对两人一礼:“该说我们有缘吗?竟然又碰上了两位。看样子,你们也在这一轮结对了?”

穆青娥也没想到能这么巧合:“不错。不过,你们动身早了不少,怎么还在第二轮逗留?”

明雪昭笑色一滞,目光落在阿枝身上,眸子又暗了暗。

他颇为沮丧地开口解释:“第二轮看着容易,但必须找到对手。因着宣州和明城接连出事,许多考生都弃权退出,况且这里又有分流,我们等了多天,却也没见到几个外人。最熟络的,反而是这个小孩。”

阿枝嘻嘻笑说:“我都送走好几支队伍了,你俩是最丢人的一队。”

这话又说得曹瑜和明雪昭面上发红。

穆青娥便听出了他俩的言外之意——在这里,有天大的本事,也得找到对手才有机会获胜晋级。而他们都已等了很久,好不容易等来两人,虽然碍于交情不好直说,但他们大概很有意愿和穆青娥二人比试。

不过,她还要考虑一下其中风险。

曹瑜和明雪昭的武功都不算差,而且多年好友,配合默契……

但不等她拿定主意,阿珉先一步道:“那就和我们比。”

凤曲惊问:「这么积极?难道你有什么必胜的法门?」

阿珉:“全杀了。”

前世他就这么做的。效率很高。

「……你要是真这么干了我要闹的。」

见他这么主动,明雪昭反而为难起来:“若论武功,我们还真不是倾兄的对手……”

一旁看戏的阿枝立刻露出一脸的鄙夷,哼一声:“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哥哥说要比,你就和他比咯。”

明雪昭皱眉侧头,和曹瑜交换了一记眼神。

但曹瑜似乎并不像明雪昭那么悲观,沉吟片刻,他主动伸出手,和阿珉碰了一下拳头。抢在阿珉皱眉之前,曹瑜温和地笑笑:“我们也很期待和倾兄交手,请赐教。”-

不知是凤曲的威胁起了作用,还是阿珉真的打算换一条路走。

截至两对登记对决,并客气地告别,阿珉都没有表现出对曹瑜和明雪昭的杀心。凤曲欣慰非常,又怂恿他对阿枝的态度也要略作改善。

一大一小两个人便在房中对坐无言,阿枝一笑:“哥哥真有意思,时而亲人时而疏远的,像我家从前豢养的一只狸奴。”

阿珉皱了皱眉:“猫?”

居然敢拿那种脆弱的动物和他相提并论。

“是呀,我很喜欢猫呢,又漂亮又机灵。可惜寿命不长,还是比不得人。”

“……”

“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有些晦气?呸呸呸,我是说哥哥的漂亮和机灵像猫,绝对没说寿命那回事。”阿枝一边说着,笑眼弯弯地凑过来,“而且,刚才我看到你的名字了,原来你就是最近很有名的倾凤曲。我也听过好多有关哥哥你的轶闻,像什么性情莫测啦、剑法卓绝啦……这些风闻传得到处都是,真没想到我今天能见到本尊。”

阿珉向来不擅长招架这种热情洋溢的家伙,更别提还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小孩。

阿枝说着说着便不见外地靠拢过来,阿珉皱紧了眉头,默默地站起身子。阿枝一怔,笑问:“哥哥不喜欢和人接触?”

阿珉不搭理他,独自回到床上盘坐。

比起和小孩废话,他宁可再运几个周天的心法,争取将筋脉都调整到鼎盛。

然而阿枝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咯咯笑着:“我答应了要给哥哥讲解规则,不能食言,哥哥你要不要听?”

阿珉掀开眼睑:“啰嗦。”

规则虽然要紧,但也不是让他一直忍受别人聒噪的理由。

这样没大没小的小孩,放在从前,早就被他一剑刺了。

“因为我喜欢哥哥,和喜欢的人说话,难免嘴碎一点。”阿枝努了努嘴,好歹没有再吊他胃口,老实交代,“哥哥有没有注意到,第一次的孝陵,风土更偏土黄,可到了睦丰,砖啊土啊就都变得红红的了。”

那是因为各地土壤不同,建城多是就地取材,两地气候地形都不相同,土石有异也很正常。

阿珉懒得搭话,更不可能给他解释。阿枝就自言自语一般继续:“其实,传说在这一带曾经流窜着一窝山匪,他们占山为王,猖狂极了。可是现在已经找不到他们,为什么呢?因为早些时候,有从山外来的人啊,个个武功高强,他们把山匪杀干净了,血就染红了周围的山。”

“哥哥是不是觉得那些人还不错?

“嘿嘿,传说里还有呢。那些人也不是突发善心,而是有所图谋的!传说这片山里藏着稀世的矿石,现在谁也找不着了,不知道是原本就没有,还是被那伙人全搬走了。”

他聒噪起来实在让阿珉难受。

听到这里,阿珉的眉峰已经攒得极高,几乎是强忍怒气:“所以呢?”

阿珉从来不会自夸耐心,尤其在他怀疑对方愚弄自己的时候。

这种荒唐的“传说”他一个字都不相信,也不能理解阿枝说这些废话的用意。

阿枝道:“下一轮的考场,听说都是依河而建的城。”

凤曲受他点拨,醍醐灌顶:「土石为土、矿石为金、河流为水……难道说,是五行吗?」

阿珉的眉宇这才舒展开来,状似思考:“五行?”

“凤曲哥哥好聪明!”

“……”阿珉寒声躲开他伸来的手,“我没允许你这样叫我。”

阿枝出手未得,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嘻嘻发笑。

凤曲倒循着“五行”的提示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困惑,不待开口,敲门声却忽然响起。

阿枝蹦蹦跳跳地过去开了门,两道瘦削的人影竖在门前,都是道人装扮,似是观天楼派来的人。而为他们引路的,正是客栈的店主。

凤曲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已是月出东山,夜色笼罩。

「天黑了诶,小心……」

话音未落,为首的道人拂尘一甩,竟是突然发难。

阿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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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跃而起,堪堪躲开散如琼花的拂尘。鞘中剑出,劈开一道光,却未及破敌,反而被两个道人左右夹攻,柔韧的尘束缠上了剑,使他一时脱不得身。

阿枝在旁拍手叫好:“精彩精彩!”

阿珉的呼吸一顿,不悦的目光杀向了阿枝。

这回连凤曲也察觉到阿枝的异样:「这小孩是真有古怪啊?」

然而只是瞬间的走神,道人之一忽将袖子一抖,在两柄拂尘齐齐缠住长剑的瞬间,哑声开口:“考生,需随我们来。”

凤曲一愣:「这也是考试的环节?」

阿珉拧眉垂目,察觉到剑身松动,对方只是立威,此刻已经松开了他的剑。这两人的武功其实都不如他,只是以多欺少,而且配合默契,又是突袭,才让他应对得如此匆忙,若能再来一次……

也罢。

阿珉清了清神,收剑落鞘:“知道了。”

他前世经历过这场考试,只是当时被带走的是和他结对的人。现在看来,不仅和他结对的变成穆青娥,连这一流程也发生了变化。

按照阿珉前世的记忆,接下来,穆青娥该要为了寻找他而绞尽脑汁了。

找人才是最麻烦的持久战,况且穆青娥还未必靠谱。

而今是他被带走,说不定是件好事。

「是件好事?」

阿珉信誓旦旦地:“杀了看守,出来和穆青娥汇合,也算她找到人了。”

凤曲:「……」

凤曲:「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放弃杀杀杀的陋习?」

阿珉冷冷哼了一声,尾音拖得极长。

他举步跟上了两个道人,回头时,又撞上阿枝喜笑颜开的脸,嫌恶地把眉一皱,重重甩上了门。

但他还是回应了凤曲的问题:“等你彻底说服了我。”-

凤曲由衷觉得那一天有点太遥远了-

另一队被带来的则是曹瑜。

相较起阿珉,曹瑜更是异常乖顺,束手就擒。所以当阿珉来到观天楼安置他们的地方,拉开蒙眼的黑布时,曹瑜已经带着难为情的笑容在此久等了。

“实在要说的话,有些惭愧啊。”曹瑜挠了挠脸,“这个模式的测验,十方会的前辈似乎经历过,有关的经验也曾和我们分享。所以……”

阿珉平静地盘腿坐下:“无妨。”

他和穆青娥也是带着前尘记忆之人,曹瑜的纠结根本不足挂齿。

不过听他的口吻,大概确实知道一些内幕。换作凤曲,这会儿估计就要直接开口了,可阿珉岿然不动,反而就地运起了心法-

观天楼顶,小月出云。

朦胧的月光如纱一般笼罩四野,寂静的长夜里唯有一声声清脆的落子惊起梢头鸟雀。

远远地,或可看见执棋之人稳重的坐姿。

他的气息都极尽圆融,毫无瑕疵地融进一派夜色,伴随着偶尔的咳嗽,他便和任何一个老者都无区分。

除非细看,绝对猜不到这位就是群英榜上赫赫有名的空山老祖。

就在空山老祖的对面,落座了一位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的身影

他像是千里迢迢地赶来,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但他手执白子,下棋时全神贯注,丝毫不见懈怠。

不同于空山老祖融于自然的气势,他更年轻,气息也更凌冽,腰上悬系了一把短刀,而在棋盘边上,放着男人真正的武器——一把银光闪闪、惹人注目的长戟。

“啪”地落子,男人对空山老祖一笑:“老祖,请。”

空山老祖拈须不语,看也不看便再落一子。

男人的脸立即垮了下去:“哎呀呀,果然不是老祖的对手……”

“是你藏拙太过,对着老夫也敢不上心。”空山老祖放下棋盘,从容地站起身来,“你这番过来,只是为了和老夫下棋吗?”

他原本不欲在观天楼见客,可客人自觉要求到此相聚,正好方便了老祖。况且二人多年交情,空山老祖也不觉有什么不便,索性答应了他的要求。

男人笑眯眯跟着起身,摘了竹笠眺望远月:“下棋当然要紧。暑热过了就是秋冬,北方又要难熬了。”

老祖却摇摇头:“何谓南北?凛冬之时,不过是唇亡齿寒。秦鹿也是想通了其中关节……可惜,他还是年轻,天下兴亡其实匹夫能改。不过以他的性子,有心就不错了。”

“看来他选择的那些同伴,您都不太满意?”

“大致扫了一圈,出身根骨是无可挑剔。除此之外,却也没什么特别。”空山老祖顿了顿,面上流露憾色,“比起呈秋、九洲和淮致,还有你……”

男人笑了笑:“您怎么又提故人了,今上可听不得这些名字。”

空山老祖又是一声长叹。

天幕低垂,让人几乎喘不过气,心尖就会不自觉地漫上绝望。

空山老祖垂首叹道:“老夫老了,当然就少不了回忆从前。”

“老祖预备如何考验那些孩子?”男人说,“念着故人无甚用处,总要把孩子们拉扯长大。如果连四大门都挑不出苗子,我也得加把劲再从坊间找呢。”

空山老祖这才收敛悲色,笼袖述道:“凤仪山庄的两个都不错,不过那个哥哥……已经是旦夕之间,他自己也有自觉。弟弟的武功并无疏漏,攻守皆宜,心思缜密,但他绝不具备胜任‘盟主’的才能,至少现在还不具备。”

“哦?他差在哪儿了?”

“他有心魔。只这一点,就差他哥哥千倍万倍。”空山老祖转过身来,“更何况,比心魔更要紧的,是他从未有过抵御心魔的打算。这样软弱的性子,担不了救世的命格。”

男人微微颔首:“商吹玉确实可惜。或者商别意体格不那么弱的话……这多半也是凤仪山庄的劫吧。”

“五丫头和莫饮剑更不用说。他俩实力不错,可立场生来也便定了。除了一刃瑕还有一点转机,他的软肋很容易找。但是秦鹿此番同他结怨,再想拉拢,太难了。”

“他不就是有心的么?一刃瑕不是同盟就是死敌,如果把他逼到对立的位置,我们就不得不请秦鹿和他选择的小孩们出手了啊。”男人摇头失笑,“——那么,太平山那个小姑娘,您又怎么看呢?”

空山老祖的表情肃了肃:“上乘的心性、上乘的天赋、上乘的气运。”话锋一转,“……奈何出身慕家,那种体质是福是祸谁也说不定。但愿她能在医道上做出更胜于祖辈的成绩,如果破除‘神恩’的是她,老夫倒不意外。毕竟也只剩她了。”

男人又有些唏嘘。

四大门曾经都是英杰辈出的名门,现如今凋敝到这步田地,说他兔死狐悲也好,终究还是颇为感伤。

况且少了四大门的制衡,若非瑶城侯近年势大,这大虞只怕早就失去平衡,摇摇欲坠。

“秦鹿就不必说了。呈秋那一步棋,时隔多年来看,竟然是一招妙手。来年清明,我还要给呈秋送酒去,正好夸夸他的神机妙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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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可那毕竟对秦鹿有些不公。他现在还肯回应殿下的召唤,老夫都欣慰无比,也不敢强求。”

男人无奈地笑笑:“所以秦鹿的武功稀松平常,关键时刻都派不上用场。这不就是他对呈秋的报复吗?”

空山老祖却一瞬间敛了神色。

他抬起浑浊的双目,郑重地对男人摇头:“他刻意怠慢武功,绝不是因为报复。秦鹿……是比任何人都提防着自己成为叛徒,武功差一些,才方便殿下随时除掉他。”

“……”

“而那最后一个。”空山老祖顿了顿,先问,“有栖川遥当真没认出他吗?”

“至少目前不曾和他相认。”

“切勿大意。有栖川遥是那个人的心腹,兴许她只是面上不显。”

男人问:“那依您看,我们有没有可能策反有栖川野?他自愿守住了倾凤曲的身世,他们之间的感情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空山老祖没有做声。

但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竟然隐隐颤抖起来,须臾,老祖以袖掩面,咳嗽数声:“……小戟,那正是老夫看不穿的唯一。”

“老夫无法判断他的下一步,也不敢轻易推他动他。一切都只能寄希望于他的本性和倾五岳的培养,可他……时而如他母亲一般鲁莽杀伐,时而又随了他的父亲……”

空山老祖挥一挥袖,身后的棋盘崩然碎裂,一地黑白棋子交错混乱,几乎融在一处,任由月光将之煎熬。

男人悄然跟上前去,和他一起下楼。

月光映亮二人的背影,一路无话,唯有空山老祖的低叹:“老夫总觉得他会毁了大虞,可又不得不期待,万一他能回心转意呢?”

男人沉着嗓音:“我也派人长期观察了他,但他风评良好,不似曾经卜出的凶卦。想来秦鹿如此器重他,也有这份考虑。万不得已时,不如趁他未成气候……”

空山老祖的神情也沉了下去。

但听一阵匆匆的脚步从楼下穿来,似乎听到了二人的动静,来人毕恭毕敬地道:“老祖,倾凤曲没有等队友,他打晕看守,一个人跑了。”

空山老祖合上了眼:“看吧。”

男人也跟着哭笑不得:“是您考得太隐晦啦。”

“连朋友都不相信的人,如何能信这芸芸众生呢?”空山老祖摇了摇头,“虽然对不起九洲,但是小戟,今晚只能辛苦你一趟了。”-

凤曲整个人都是懵的。

阿珉打晕看守的时候,曹瑜的嘴大得能吞下一个鸡蛋。

而阿珉打完看守就昏睡过去,他的意识自发主宰了这具身体的时候,凤曲觉得自己现在的嘴张得也不会比曹瑜的小。

他,又要顶锅了???

然而现状不会给他思考的余暇。

身后是其他看守穷追不舍的脚步,凤曲甚至能听到道袍曳地的沙沙声,平日尚无感觉,今晚听起来尤其的瘆人。

他尝试了千百遍呼唤阿珉,可不知是阿珉有意的报复,还是真的到了时间。阿珉的清醒时间大约四个时辰,一路磋磨到现在,好像也真的到了时候。

凤曲悔死了。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突发奇想玩什么置换游戏。

现在把阿珉累睡着了,而他,即将顶上阿珉的罪行。

四下风打竹叶,熟悉的簌簌声让凤曲找回了一丝宁静。他似乎已经钻进了一片竹林,眼前暗影缭乱,叠叠瘦竹仿佛天然的路障,正方便他左绕右拐将追兵抛在身后。

事已至此,就算掉头回去也找不到路了。

不如就赌一把,赌他今晚能甩掉追兵,明早就去客栈找穆青娥,如阿珉盘算的那样——他找到穆青娥,也算是穆青娥找到了他。

但愿保佑!

凤曲心中一横,足下生风,望着眼前不见边际、深不可测的夜色与竹林,咬紧牙关,彻底地一头扎了进去。

第089章陷罗网

月光破碎,竹影摇乱。不知何时,空中飘起了濛濛细雨,更将月色浣洗一新。

凤曲匆匆奔走在竹林里,衣不带雨、履不沾尘。

身后缀着细密的脚步,同雨点融在一起。凤曲一时辨不清追兵和自己的距离,只能蒙头急奔,不时甩出几记柔韧的掌风挥动四周竹叶,声东击西,以此藏遁自己的去向。

不知跑了多久,雨点渐大,砸在肩背上一阵冷痛。

凤曲穿过竹林,本想另寻一间宅舍避雨,眼前乍然跃进一点光火,心中升起希望,冷风却忽然转厉,尖啸着刺痛了他的耳膜。

凤曲猝然顿步,目光定在屋檐下一点小影。对方披蓑背对,耷着双肩,似乎抱着鱼竿,正在垂钓。

可那里没有河流也没有池塘,有的只是一口窄井。

凤曲心下微凉,那间宅前的油灯被风吹动,投于灯下的钓叟的倒影也随之左右摇曳、忽近忽远。仿佛蹈在刀尖的舞者,在黑夜中越发显得诡谲。

“雨下大咯,你要躲去哪儿呀?”

钓叟好像在后背长了眼睛,忽然开口,声线却不像年迈老者,而是正当壮年的男人。

凤曲退后半步,谨慎地行了一礼:“在下不慎迷路,途经此地,不想打扰了前辈,还望前辈海涵。”

“不妨事、不妨事。”男人单臂挂上鱼竿,气定神闲地转过半张脸来。灯影在他面上拉长,好像将他的脸庞划分为阴阳两半,露在光下的半张脸热情含笑,甚至对凤曲眨了眨眼:“好俊秀的少年郎,来来,坐这儿来,避避雨噻。”

凤曲咽了一口唾沫:“不不,我还是不要打扰前辈垂钓……”

却见男人以手挑起鱼竿,忽而一提。钓钩从井中脱水而出,带起银光闪闪的水花,毫无铺垫地杀向凤曲面门。

凤曲眼中冷光激迸,仰面躲过钓钩,锋利的钓线却如一把剜刀,割断了他的几缕碎发。凤曲退到鱼钩可达的范围之外,鞘中剑弹出半寸,他亦声色微凛:“前辈这是何意?”

风雨卷着断发,飘飘然然,竟然落回到男人掌中。

他这才转过了身,乱糟糟的头发系作一团,胡茬横生,唯有一双眉眼清正俊朗,除却眼角些微的笑纹,他的五官看上去还似个青年模样。

男人手指微搓,断发纷纷扬扬地飘落:“拔剑,让我瞧瞧。”

“……什么?”

男人笑眯眯道:“让我瞧瞧,‘扶摇’比之当年如何。”

“扶摇”,是母亲留下的剑。

凤曲来到海内多时,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出了这把剑的名字。

师父千叮万嘱不可使人认出他与倾九洲的母子关系,只因为倾九洲在海内凶名累累,树敌成众。凤曲也一向小心谨慎,就连对父母的好奇和关心都藏在心中,鲜少表明。

然而,眼前的男人一来就认出了扶摇。

凤曲的心跳猛地激烈起来,他压轻了声音,缓声道:“您是冲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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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含笑不语。

凤曲拔剑直上,风雨萧萧、雷电掣掣,男人的脸庞在他眸中逐渐放大,令人生气的笑脸也越发清晰。

然而,剑锋刺了个空,凤曲急挪脚步,背门却已卷起冷厉的疾风,前所未有的、超过了凤曲此前曾见的任何人的威压倾然轧下,仿佛要把他的四肢都碾成齑粉。

“退步太多了。”男人的叹息飘近耳畔,“换作倾九洲,我已没命了。”-

穆青娥一觉转醒,敲开凤曲的门,却只见阿枝睡眼惺忪地缩在床上。她的心立刻凉了大半,抓起阿枝就去找柜台处的店主理论。

明雪昭比她还快一步,这会儿刚摇醒了老伯,急得双耳通红:“我的朋友呢?和我一起睡的朋友,您见到他出去了吗?”

老伯揉了揉眼,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们:“你们究竟是来考试,还是旅游?”

“考试?”明雪昭问,“考试就是要把我们分开吗?”

阿枝在旁帮腔:“没错哟,都是这样考的。笨笨,这也要问。”

明雪昭面色一白,才像记忆回笼,喃喃说:“原来如此,是八门行者说过的……”

穆青娥问:“他说过什么?”

“他说年轻时和朋友遍访名侠,曾经做过空山老祖的门客。老祖那时就与其他孤芳自赏的高手不同,他很重视侠客与朋友之间的信任和默契,入门第一关,就设下考验,将八门行者和朋友分开……”

穆青娥忧虑更甚,问阿枝:“昨晚他是怎么走的?”

阿枝答:“有人来请哥哥走,哥哥就跟着走了。噢,他们打过一架,但没分出胜负。”

明雪昭的面色则更为难看:“我和曹瑜睡在同一间房,我可不会睡死到有人进来都不知道。除非是曹瑜自己出去……怎么会呢?难道他从一开始就猜到这次考试……”

细想昨天约战时曹瑜的反应,比起忐忑不安的自己,曹瑜的确显得更有把握。

他能想到,穆青娥自然也能记起。

穆青娥的声音不免冷了些许:“原来从昨天就算计得这么刚好,这也是八门行者教给你们的?”

明雪昭一愣,苦笑道:“曹瑜才是八门行者养大的亲信,我可不能和他相提并论。但是,就算我们早就猜到这次考试的内容,也未必能胜过你们,又怎么可能故意算计呢?”

穆青娥已经不信他的解释,独自牵着阿枝掉头回走。

明雪昭在原地唉声叹气,扬声安慰:“穆姑娘不要忧心!倾兄绝非池中之物,更不可能止步于此,他是这江湖久旱难逢的甘霖,天道气运都会偏爱于他,绝不会出坏事的!”

穆青娥走上二楼,临了斜来一眼:“这些道理,还不用外人教我。”

明雪昭还想再说,却见跟在穆青娥身后的阿枝歪过头来,冲他扮了一个鬼脸。明雪昭愣了片刻,刚张开嘴,又见阿枝双唇变换,无声地道了一句,“闭嘴”。

某个猜想浮上心头,明雪昭面色一白,再也没了声音-

“——醒醒……睁开眼睛,看看娘。”

“别碰我儿子!混账,谁敢碰他,我要你们所有人偿命!!”

“你们把淮致藏到哪里去了?!你们对我儿子又做了什么!!”

“吾儿、吾儿……莫怪娘亲。”-

陌生而熟悉的女声时近时远,近时仿佛就在耳畔呢喃,远时又似飘在天际,捉摸不定。

凤曲额角淌下滚滚冷汗,四肢酸痛发软,提不起一丝气力。闭着眼呼吸一口,周围充斥着腐朽的木头气息,甚至还有死老鼠的味道。

他分辨不清那些声音是真的出现在身边,还是一场奇怪的幻梦,也分不清此时此刻是天明还是深夜,只有沉重的眼皮告诉他,他现在疲惫到了极致,既无法运起一丝功力,也无法反抗任何外来的攻击。

渐渐地,女声彻底消灭,之前声声都似幻觉。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缓慢的脚步。来人推开了尘封的门扉,“吱呀”的响动让凤曲不觉紧蹙双眉,可眼皮依旧粘在一处难舍难分,叫他残余的清明都在唾弃自己的无能。

脚步逐渐逼近,伴随着一声轻松的口哨。

又是一滴冷汗砸在了地面,凤曲感到眼前垂下一片阴影,对方似乎蹲了下来,近在面前。

“醒了?”

男人沙哑的声线钻进耳朵,他抽了一口叶烟,吐出的气息熏得凤曲极其难受。

可男人好像存心捉弄他,见他挣扎,反而接连又吐了几口。

“你爹不沾烟酒,无趣,你居然也随了他,无趣。”男人站了起来,道,“但你娘可是海量,千杯不倒,厉害得很。喝上大几斤的酒,还能跟空山老祖彻夜对弈,越斗越精神。”

凤曲的反抗渐渐弱了,好像听得聚精会神。

男人笑笑,问:“爱听故事?你师父都不讲给你听么?关于你那传奇似的父母,那可真真是大虞建朝以来屈指可数的神仙侠侣。”

凤曲闭着双眼,艰难地换了一口气。

良久,他找回一点声音,哑声道:“你到底是谁?”

“好问题。”男人说,“你觉得,我有可能是谁?”

凤曲想了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知道我爹娘?你们是熟人?或者,你只是诈我。不过我不知道他们的事,就算你骗到我的信任,我也说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男人没料到他的警惕心这么重,当即大笑起来,十分快活地拍拍凤曲的脸:

“你这小鬼,居然还很细心?不错不错,不枉我留你一命。你嘛,虽说作为倾九洲的儿子是逊色不少,但要把你当作普普通通的一个小辈来看,也算是年少有为,有点东西了。”

凤曲又不做声。

对于男人的夸奖,他一点也提不起心情。反而被他这么说,更显得自己愧对父母,所以心情更加压抑下去。

他知道自己面对男人的无力。

那份无力,不知换作阿珉是否能有所不同,但他确实是无能为力。麻木的手指渐渐收拢,无意识地蜷成了一个紧握的拳头。

依靠指甲抠破掌心时传来的丝丝痛楚,凤曲才得以确定,自己的双手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四肢都还完好无损地在他身上。

男人把他所有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

须臾,男人熄灭了烟,将烟草敲掉,又从怀里摸出一颗蜜饯,丢在嘴里嚼一嚼。

他走到凤曲跟前,再次蹲了下来,唇间呼出香甜的气息,好像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孩子,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凤曲骤然僵住,久久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去得太晚,让倾五岳抢了先。否则那时在崖底找到你们母子的,应该是我才对。”男人顿了顿,“或者,但凡你爹娘还有一个人在世,都会亲口告诉你……我可是你半个干爹啊,臭小子。”

“你说半个……?”

“哼。”“半个干爹”哼笑道,“另外半个已经进了土,但你肯定也听过他的名字。就是沈呈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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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

第090章新队友

沈呈秋、他的父母,以及眼前这个自称“干爹”的男人,在男人口中成了一队感情甚好的知己至交。

可凤曲的后颈疼得厉害,所谓的干爹在劈晕他时毫不留手,这让他的话又显得可疑起来。

凤曲尽量振作精神,一边尝试和阿珉对话,一边和男人周旋:“你说你是有意留我一命……所以,你原本想杀我吗?”

男人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笑眯眯地:“那是自然。”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说,为什么杀我?”凤曲顿了顿,小心地试探,“你和偃师玦、一刃瑕都没关系吧?除了他们,我想不出谁要杀我。”

男人大笑出声,忽然伸手探向凤曲的衣襟。

凤曲刚想反抗,却发现动作迟钝得惊人,别说抵挡男人的袭击,就连正常行走都难以做到。好像身体都不属于自己,显而易见,是眼前这家伙给自己下了什么药。

男人在他身上摸找一阵,翻出了一只皱巴巴的烟袋。

凤曲呼吸一滞,认出那是花游笑留给他的信物,不禁紧皱起眉:“别碰它!”

他伸手试图去抢,却被男人轻轻松松地躲过。

男人直起身子,把着烟袋端详:“花瞎子的烟袋,他干儿子转送给你了?”一边说着,男人掂了掂掌上烟袋,“嗯,错不了,这里边没抽完的烟叶子是我亲手送他的。”

凤曲眼眉微压,问:“请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男人又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态。

他的外表看上去并不打眼,耷肩弓背,肤色暗沉,眼周也聚着疲惫的乌青。以凤曲的见闻,还从未听说过这么其貌不扬的高手,虽说人不可貌相,但男人和他听说过的前辈都不沾边,以至于凤曲根本想不到可能的人选。

可这确实是能轻松制服他的家伙。

男人慢悠悠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跷腿坐到一边,将烟袋一抛一接,哼哼唧唧道:“嗯……我想要什么呢?好问题,我得想想。”

接着,男人自言自语似的:“我想让秦鹿给我下跪?”

凤曲眉宇蓦地皱紧,男人却摇摇头:“罢了罢了,他才无所谓这点表面的折辱。我该让商吹玉花万两黄金赎你,这还比较实用。”

凤曲:“……前辈,我要是能值万两黄金,我早就把自己发卖了。”

“那剩下俩丫头片子也换不了什么啊。”男人皱眉苦思,“除非五十弦去给她义父下个毒?曲相和那老小子,老子早看不惯了。”

“……”

很狂野的设想。

很荒谬的言论。

男人似乎也知道这些想法有多可笑,说完自己先笑了半天,远远地把烟袋丢还过来,稳稳落在凤曲的头顶:“收好咯,别辜负了花小子的义气,留着这个弟兄,今后有你的福气。”

凤曲顿时不敢动作,唯恐烟袋滑下脑袋。

男人趁机走近过来,并指捏了捏凤曲的鼻尖:“记着,干爹我行不更姓坐不改名,幽州人士康戟是也。专门找你一趟,是为三件事,接下来,可得竖起耳朵仔细听好。”

“其一,空山老祖曾经也是观天楼人,那个老古板,江湖习气他是看不惯的,所以别学莫饮剑那蠢蛋,眼界再开阔些,出剑之前,要想想你的道义;

“其二,凡是姓有栖川的,没一个善茬,离他们远点;

“其三……”

康戟长长哼出一声,捏他鼻子的手指骤然加紧,疼得凤曲溢出一声闷哼。

康戟才道:“以你现在的水平,就别去朝都送死了。你师父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岁,他自己也该清楚——就算没有扶桑的蛊,他也不剩几年寿数。”

凤曲蓦地睁大眼睛:“你胡说!我师父是天下最厉害的剑客,他还这么年轻!”

习武之人向来强健,何况倾五岳一向无病无痛,怎么可能不剩几年寿数。

他的反应却都在康戟的意料之中。任凭凤曲怎么失态,康戟负手闲庭信步似的又走远几步,仰头看向窗外将出未出的旭日,没来由地一笑:

“好人不长命的道理,自古而今都是如此咯。”

“你——”

“倾五岳忘了太多教训,才把你教得这么循规蹈矩。实际上,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沈呈秋,都足够说明……”康戟转回头来,“打晕看守私自潜逃的,真的是「你」吗,倾凤曲?”-

被那双带笑的眼睛直视,凤曲竟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不知道康戟是图什么,但他的确没有从康戟身上感受到什么杀气。康戟始终都是一副平静从容的模样,好像对他的一切都尽在掌握,就连他和阿珉之间的差异……

可寻常人真的会猜到这种鬼神之事吗?

凤曲压下心惊,尽可能保持表情,扭头说:“就算是我一时想偏,难道那样就算失败了?”

康戟探身推开窗户,日光大片倾落入内。他从窗外折了一节树枝,搭在掌心把玩。

“我说过了,老祖最烦那些喊打喊杀的江湖习气。你们小孩听多了大侠名号,真以为独行江湖是什么风光无限的好事,才不懂那些临到头了只剩一人的家伙……”康戟话语一顿,眼神不知何时暗了下去,淡淡说,“若有选择的余地,谁稀罕当什么‘名侠’。”

凤曲便乖觉地噤声了。

如果康戟的同伴真是沈呈秋和他的父母,那么康戟口中“临到头了只剩一人”的家伙,显然就是指他自己。

“再不行,你就隐退吧。”康戟道,“再换个名字身份,藏在市井之间,也别回且去岛。”

他说着,从树枝上咬下一片叶子,其余残叶被他摇落,簌簌飘了一地。

康戟却似心不在焉,信口说:“变数太多,连老祖也力不从心……居然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辈能毁了大虞?我不信。说那妖怪能挽救大虞?我更不信。”

凤曲抬眸看他,康戟的指间夹着树枝,转玩两圈,忽然朝着凤曲一掷。

凤曲急忙向旁一缩,树枝堪堪擦过眼睛,穿过散乱的发间,重重插/进了身后的墙壁。

“唔。”康戟拍掉手上的灰,“还欠火候、还欠火候。”

他伸了个懒腰,屈指弹出一道韧风。

指风击在凤曲的穴位,原本僵硬的四肢立即如释重负,变得活泛起来。

而康戟懒懒地打个哈欠,拨开乱发:“记住干爹的话了没?别理有栖川、别去朝都、别回且去岛。”

“我欠你父母的恩,还你一次。之后你要么退出这场考试,要么想想你学剑的初衷,除非能打动老祖,干爹可不管你咯。”

谈话间,康戟挥了挥手。

在他指间信手搓成团状的树叶随着动作飞迸而出,一击在门,穿出一个刺眼的洞来。木门却如遭遇重创,豁然摇摇欲坠,与门框薄弱的连接悄然崩散,整扇门重重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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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戟抬手挡住炽热的阳光,拿起烟杆,缓步走将出去。

“哎呀,是个明媚的晴天呢。

“那么,九洲她崽,有缘再会。但愿那时你还活着。”

凤曲定定看着他,走出去时,整个人好像被日光吞没。一眨眼,康戟的背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昨晚那口井还在原地,井边留了一根鱼竿,佐证着这次的会面不是他的幻觉。

是了。

这家伙是和他娘一辈的高手,至少也得和师父、和曲相和相提并论。自己不过刚从未央的残魂手中过得几招,怎么可能是这种人的对手。

只怕连前世的阿珉,都不一定能从康戟手上讨得好处。

……对啊。

即使前世且去岛已经不再,曲相和、康戟、空山老祖这些前辈总还在世,怎么会落得只剩商吹玉来制衡阿珉的结果呢?

是阿珉隐瞒了什么?还是那时候的前辈们……都和且去岛一样遭遇了不测?

“倾少侠。”

从窗外钻出的人影吓了凤曲一跳。转过头,对方正是观天楼的道人,此刻板着脸,铁面无私地宣布:“第二轮关卡,您输了。”

“……”凤曲犹不死心,“其实我只是出来方便一下。”

“………”

凤曲:“好吧,但是我还是不太理解,是我违反了什么不能打人的规则吗?”

总得问出个理由,省得阿珉醒后折腾不休。

道人摇了摇头:“是另外一队已经汇合了。”?

哈?

明雪昭和曹瑜?在这么大的睦丰县?就汇合了?

“倾少侠,请移驾室外。照流程,你要退回第一轮。”

“难道不是曹瑜他们还要选人组三人队吗?”

道人的脸上添了一丝怜悯。

“穆姑娘,晋级了。”-

大人,有点荒谬了。

我一觉睡醒不仅挨了打,退了步,我队友还给人抢了。

“真是对不住啊凤曲!”明雪昭道歉道得诚恳之至,“我和曹瑜旁的都不行,就是运气这方面,可能是有些得天独厚?唉!总之,真对不住!”

曹瑜也是一脸真诚:“我和雪昭都不通医术,此时此地又找不到阿绫,只好先麻烦穆姑娘,倾兄多谅解。”

穆青娥在旁凉凉地问:“所以你到底跑哪去了?”

难得她发现了明雪昭的异常,专门跟着明雪昭去找人。

结果位置对了,看守却说倾凤曲昨晚越狱了。

所有人都觉得荒谬。

“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晋级呢?”凤曲委屈极了。

“那你还一个人越狱怎么说?”穆青娥的表情也很难看。

凤曲一度欲言又止,奈何曹瑜和明雪昭在,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场合。

犹豫再三,他只好把怨气都咽了回去,无奈地挥挥手:“好吧,你们快走吧。”

明雪昭说:“凤曲,这么快就觉得我们碍眼了吗?对不起啦!”

凤曲:“……也不是。”

主要是怕我室友睡醒把你们全杀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凤曲叹一口气,再挥了挥手,“快走吧。”

于是,两路人马一南一北,都要踏上各自的征程。

临别时,穆青娥把剩余的盘缠都交给了他。虽然嘴上没有多说,凤曲还是从穆青娥的眼中看出些许担忧。

特别安心的初始队友。

分手了还知道给他钱,除了穆青娥,这么细心的队友真不多了。

至于阿枝,自是兴高采烈想和凤曲结对,既能留下凤曲,又能跟在他身边继续蹭吃蹭住。

凤曲婉言谢绝了他的善意:“同性的话,我不打算找比我矮的。”

反正吹玉和秦鹿都和他不相上下,说这话也不怕打脸。

然而刚出睦丰县,就见烈风呼啸的崖边蹲了一道影子。

似乎是听到凤曲的脚步,对方幽幽转过脑袋,原本一片阴沉的脸色忽地一亮,不等凤曲反应,一声兴奋的大叫已然刺痛耳朵:

“穆天仙——?!!”-

秦鹿、商吹玉和五十弦都已走了。

据观天楼人所说,除非他们也和他一样被迫退回,否则在第一轮关卡中选择不同的他们是不可能在第二轮相遇的。

如此一来,凤曲只好打消了那点侥幸。

接下来,他就只能蹲在悬崖边上等待通过一轮关卡的新人。

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他已经知道了第二轮的窍门,找到队友之后应该很快就能通关。

“我啊我啊!”

不过,既然是要一路挺进第五轮的队友,还是得仔细斟酌才好。

找不到吹玉他们,至少要找个功夫过得去的。除了穆青娥,凤曲也不想多花心思特意捞人。

“穆天仙,我啊我啊!!”

要是全然陌生,其实也不太好。最好还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哪怕点头之交,也好过素昧平生……

一张脸豁然呈到凤曲眼前,清凌凌的桃花眼眨了又眨,满是热情的期许。

清朗的少年音此刻聒噪得惊人,犹如蚊子,又如响雷,猛地炸开:“穆天仙!跟本少主结对吧!!!”

“同性的话,我不打算找比我矮的。”

“可本少主是男的啊!”

“……”

凤曲:“就算我真是姑娘,你说这种话不觉得更羞耻吗?”

莫饮剑的眼睛再次眨巴两下。

他的身上环佩玎珰,充满异域风情的红衣金环衬得他越发热烈如火。凤曲夹枪带棒的嘲讽落到莫饮剑的耳朵里,似乎还有些懵懂,他努力消化一阵,终于恍然大悟:“你担心本少主嫉妒你!”

“不会的不会的,我爹从小教本少主,输给自己夫人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别说身高,就算你武功比本少主好、家世比本少主好、样样都比本少主好——没关系,本少主不怕高攀,而且,本少主还可以入赘呀!”

“……”

“而且本少主还能长的。天仙,你芳龄多少?我现在也就比你矮……”

莫饮剑比出两根手指,皱着眉缩小二指差距:“这么点……”差距越缩越小,小到肉眼不见的程度,“这么一点点!我爹说,本少主至少能长到束冠,还剩五年呢!”

原来他才十五岁。

算了,忍忍吧。十五岁本来就是犯蠢的年纪。

凤曲摆摆手:“你认错了,我不是姑娘。你也不用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你队伍里不是有很多人吗?桑拂、桑栩、白不簪和灯玄,还是和熟人结对更好。”

莫饮剑惊呼一声,更加热情地缠了上来,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穆天仙,你连我队里有谁都知道!难道你也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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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意过本少主?本少主不会让你失望的,天仙,我可是内外兼修、文武双全,一定和你般配!”

珉哥,再不醒醒咱就要喜迎赘婿了。

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欺负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啊!

“我真不是穆青娥,而且我是男的。”

“本少主不在乎!”莫饮剑双眸澄亮,举起三指发誓,“我莫饮剑从小就对祖宗发誓,这辈子要娶就娶长相顶漂亮的、武功顶好的,本少主不在乎你叫什么,天仙,见到你第一眼,本少主觉得就是你了。本少主这辈子都非你不娶!非你不嫁也行!”

放屁。第一眼你还忙着跟我打架呢。

见色眼开的东西。

“我们队里有个秦阿露,长得比我还好……”

“秦鹿?他武功好烂。”

“那么五十弦……”

“本少主恨她。”

“也有个真正的穆青娥,那是神医亲传。”

“我不在乎出身!就算你是乞丐我也稀罕!”

凤曲:“……”

皇天在上,曹瑜和明雪昭为什么不带他走?

凤曲想通了。

这个养尊处优的少宗主,八成是真的没怎么出过门。见识少了,就喜欢说些傻话,再长两岁自己都会后悔的。

左右他还是得向前走,莫饮剑别的不说,武功确然不俗,这会儿看着态度也很积极。

凑合一下……反正把他说的都当放屁就好了。

“我们是来考试的,那种玩笑就别开了。再说一遍,我是真的男的。”凤曲刻意压低了嗓音,“年纪比你大、身高比你高、体格也比你壮。所以,即使我们结对,也只是队友,不要说别的话,好吗?”

“夫人是公公心,志向又很健硕的类型?本少主会做好贤惠的猪的!”

凤曲:“……”

且不论“夫人”是个什么鬼称呼。

“你想说‘雄心壮志’和‘贤内助’吗?”

“对对对,是这个!夫人果然和本少主一样文武双全!”

已经看不透新队友是真笨还是真疯了。

但凡这会儿第一轮关卡再放一个人过来,哪怕是个残疾,他都能立刻丢下莫饮剑换个队友。

很可惜,吊桥久久没有动静。

天日已经开始西斜,又是一天将要过去,玉城考试荒凉得出奇,除了莫饮剑,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之前老祖为什么不许你进城?”

“好像是他问为什么考试,本少主的答案没让他满意吧。”

“什么答案?”

莫饮剑一边和他一起向观天楼人递交文书和名帖,一边眼睛亮闪闪地扭过头来,兴奋地说:“本少主要找到天下第一的美人做夫人!和本少主的爹娘一样,一起弹琴、一起抬桌子,让十步宗越来越强!”

一起弹琴、一起抬桌子……

凤曲抹了把脸:“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莫饮剑歪了歪头:“没错,是这个。哎呀,中原的话我确实不太会说,特别是四个字的词语,可是本少主的诗词和剑法都很厉害!而且、而且我爹娘真的会一起弹琴,一起抬桌子。”

且不论“举案齐眉”举的也不是桌子,凤曲一时却没有了纠正他的心思。

在观天楼人检查文书的须臾,凤曲侧目打量这个箭袖轻衣、乌发扎成了细密小辫的少年。他的身上挂满珠宝,不少的金玉首饰上都刻着象征吉祥平安的图腾,特别是脖子上,挂了长长的一串长命锁。

莫饮剑的父母一定很恩爱。

而莫饮剑就是在这样幸福的家里长大的。

既不用隐瞒母亲的身份,也不用苦寻父亲的下落,更不会担心莫名其妙冒出的干爹……他大概也没有九岁断层的记忆,他的十五岁的生命里,除了欢笑,恐怕没有别的情绪。

“夫人?”莫饮剑感受到他的目光,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怎么样?本少主是不是很好看?”

“……”

“不,我只是觉得你的耳饰很漂亮。”

莫饮剑的装束花哨到连编发都夹着金银钱币,耳朵更是钻了耳洞,挂着翠羽金玉齐缀的耳坠,余晖映下,使他整个人都闪闪发光似的,很难不引人侧目。

“莫饮剑,”凤曲问,“你有遇到过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莫饮剑答:“看到‘鸦’的人我就不高兴。”

“除了那种门派纠纷,只是个人的感情呢?”

莫饮剑便很认真地回忆起来。

他的表情太过严肃,以至于凤曲都不好意思解释自己只是随口一问。直到观天楼人返还了两人的文书,凤曲正好有了理由叫他:“别想了,先进城吧。”

“啊!”莫饮剑却说,“对于夫人不肯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这件事,本少主还是有点伤心的。”

凤曲的眼睛闭了闭:“我觉得,我也算说过了。”

他刚才已经把队友报菜名一样报了一遍,哪怕是排除法,现在也只剩“倾凤曲”和“商吹玉”两个选项,但凡莫饮剑还有一点脑子……

“你是凤仪山庄二公子!”莫饮剑大叫一声,“前两次看你不长这样啊,虽然也很好看,可是不一样的。糟了糟了,凤仪山庄、凤仪山庄会不会看不上十步宗啊?”

凤曲问:“没有其他可能了吗?”

“那不就只剩‘倾凤曲’吗?‘倾凤曲’本少主也见过,虽然剑法很厉害,但是长得很吓人,怎么看都已经毁容了,明显是个丑八怪嘛。”

好像连看戏的观天楼人都有些不忍心了。

他一边递还文书,一边例行公事一般:“现在,倾少侠和莫少侠就算结对了,睦丰县恭候二位大驾。”

莫饮剑:“……”

莫饮剑:“夫人你……”

凤曲拔腿朝城内走去。

红衣少年紧紧跟在后边:“夫人我知错了!我才是丑八怪、我才是丑八怪!”-

“——他还是选择前行。”

观天楼顶,一位老者背倚夕色,支着一根长长的鱼竿凭空垂钓。

康戟侍立在旁,面带惋惜,但还是点了点头:“和他爹娘一样的倔。”

“小戟,你着相了。”

康戟悚然一震,听懂了空山老祖的意思,面上顿时浮起羞惭的红色。他咬牙垂首,承认道:“我……很后悔当时没能更快一步。”

“所有人都在后悔。”空山老祖道,“想杀他的人是这么后悔,想救他的人也是这么后悔,小戟,你认为自己是何者呢?”

康戟一愣:“我当然是想救他的!”

“非也,非也。九洲之所以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是她明知故犯,非要救这个孩子。当时,你应当完全不认可她吧?”空山老祖狭目微眯,似笑似嘲,“即使赶上了这孩子苟延残喘的时刻,你确定自己能像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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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一样立即救他,而不是把九洲的死迁怒于他吗?”

“……”

“老夫知道,你一直怨恨倾五岳把他教得太正直。甚至在你心中,也不认可老夫的道义,淮致、呈秋、九洲……他们的事让你变得悲观敏感,已经不相信善恶有报,反而变得激进,希望一力承担所有罪责,好像这样就能改写世道。”

空山老祖顿了片刻,淡淡道:“所以老夫才说,救世的不是你我,而是这帮年轻的孩子。你的武功自是盖世,你的道心,却难复当时。”

“……”康戟瞑目坐了下来,和空山老祖一道遥望远方沉沉的夕色和山廓,好像又回到了往日宁静的时候,“倾五岳说她是被人围杀,自愿跳崖。我不相信。”

“为何?”

“我在那里没有看到敌人的尸首。如果当时很多敌人,九洲至少会拼死杀死几人陪葬。”

“也许对方都是高手。护着儿子,九洲难免不敌。”

“……也许吧。”

康戟静了片刻,又问:“老祖还剩多少时日?”

这个问题似乎不太礼貌,但出现在空山老祖和他之间,又变得容易理解。空山老祖也没有计较,而是坦率地答:“最近天象都不稳定,老夫也看不出定数。长则半年,短则三天。”

“还真紧迫啊。若是您不在了,曲相和就该出山了吧?”

“‘摇光’一向中立,倾五岳自身难保,这的确是曲相和出山的最佳时机。而他一旦入世,恐怕第一个目标就是‘倾凤曲’。”

“老祖还有什么拖延的法子吗?”

空山老祖的眼睛缓缓睁开,鱼竿忽而一提,竟是从茫茫林海中钓起了一道身穿夜行衣的斥候。鱼钩穿破斥候的心肺,赤色的血光同夕阳辉映,构成一幅惨烈而美艳的图画。

“曲相和,已经入世了啊。

“……现如今,‘直符’有了衰退的迹象,‘白虎’更是濒临枯竭。”空山老祖摇摇头,“你的‘太阴’已被夺走,就算倾凤曲站在我们这边,他的‘螣蛇’也太稚嫩、太脆弱。”

“真的没有转机了吗?”

“除非……揠苗助长。‘螣蛇’是最后的希望,但他心性未定,贸然使他暴走,只怕会得不偿失。”

“‘揠苗助长’是指现在就让他面临生死危机?不,他还差得远呢。”

“罢了。先去问问阿枝的评价吧。”

康戟眸色一暗,抓了抓头发:“阿枝那小子真的靠谱吗?”

“哼,他的眼力可比你尖。”空山老祖一甩袖,“去吧,别妨碍老夫钓鱼。”

说着,他的鱼钩又丢进了那片林海。

随着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一双双暗中窥伺的眼睛就这样被老祖一一拔除。

康戟正要退下,听见空山老祖一声长叹。

“小戟,孩子自有他们的造化。倾五岳正是懂得这一点,才放他来了海内。”

“可从前每次都是我做错选择,才害得呈秋他们……”

“那么,你就别再选了。”空山老祖道,“把这些难题,全丢给那帮小孩去吧。”-

熟悉的客栈外,熟悉的小阿枝。

店内的老板拨着算盘,冷冰冰说:“他叫你‘夫人’,同性也得分宿。”

“……”

莫饮剑自觉掏出钱袋:“本少主付钱!”

阿枝则抱着凤曲的大腿尖叫:“凤曲哥哥!这个红皮花鹦鹉明明也比你矮!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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