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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杀之道

从桑拂、桑栩和灯玄三人的脱逃就能看出,十步宗的考生,在“玉衡”这里地位超群。

秦鹿当然不信是十步宗自己水平高超,这种情况,怎么看都只是两个混球沆瀣一气。若是往日,秦鹿一向坐守瑶城,对外鲜少干涉,虽不屑为伍,也不会特意戳破。

但今非昔比,“玉衡”现在捉了穆青娥,凤曲也为此事下落不明——虽说秦鹿笃信有栖川野不会害他,但和凤曲暂别的事实,还是让秦鹿心绪不宁,莫名烦躁。

那就拿莫饮剑这个小倒霉蛋出出气吧。

莫饮剑的眼睛滴溜溜转着,一边琢磨一边试探:“你不是‘天权’吗?你发信问问‘天枢’不就知道了?”

秦鹿好脾气地笑着:“发兵问问十步宗也能知道吧?”

莫饮剑:“你好大的口气!难不成你还敢养私兵?”

秦鹿便掏出他那吓退了宣州群衙的金书玉令,笑容不改:“为保往来商户平安,瑶城养些兵马,也是合情合理。”

莫饮剑:“……”

十步宗在江湖上地位出众,那不代表他们就能跟朝廷的正规军队硬碰硬。金书玉令的作用,不在于去调朝廷的兵马,而是在秦鹿真要发兵揍他一顿的时候,朝廷就有了冷眼旁观的理由。

人家有金书玉令,打哪都是圣上特许。十步宗可以赌朝廷两害相权弃了秦鹿,可万一朝廷不呢?

赌朝廷的立场?那是秦鹿的把戏,莫饮剑还没到那个水准。

秦鹿笑问:“考虑得如何了?”

莫饮剑愤愤不平:“算你狠。”-

据莫饮剑所言,“玉衡”的威势大都来自那场殃及大半个大虞的饥荒。

彼时明城大旱,河水断流、田地干涸,偃师家从外城高价购粮,往来输送,以济灾民。

府衙遂与偃师家交易,万金换粮,十日之内耗空了明城府几十年的官库,转向朝廷求援。朝都闻讯,令户部核计拨款,时任户部尚书的沈呈秋却和府衙勾结,名为拨款五十万纹银,实则自吞一半,再由府衙瓜分剩余……如此层层剥削,偃师家无可奈何,只好自负亏空,收着不到约定的十中之一的价银,仍然竭力救助灾民。

待到灾患将尽,偃师家才揭露明城府衙的贪腐。

朝廷派出沈呈秋来实地调查,沈呈秋还意图以金钱收买偃师家,偃师家自是清流一股,断不收受。双方因此恩断义绝,反目成仇。

但当时还是家主的“玉衡”之父唯恐沈呈秋报复,好几次都想求和,却赴了沈呈秋的鸿门宴,被沈呈秋一杯毒酒送上西天。

时年十八岁的“玉衡”勃然大怒,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于是将沈呈秋过往劣迹尽数上报朝廷,为免朝都包庇沈呈秋,他决定先下手为强,抢在沈呈秋回都之前,亲手杀死了这个曾和自己还有一段师生情谊的“恩师”。

秦鹿听得发笑,但不打断。

莫饮剑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俊不禁:“至少人家态度好。”

人家还肯说个故事糊弄一下,你“天权”追美人连借口都不找呢。

这都是明面上的历史,莫饮剑能把自己说笑,就说明他心里也是有谱的。

偃师珏原先是什么个性,他不清楚,但现在的“玉衡”是什么人,莫饮剑就大有话说。此子小肚鸡肠、心狠手辣,喝杯酒都要计较谁少喝了几口。就莫饮剑的猜测,故事里只怕连爹都是“玉衡”自己杀的。

可他狠辣得很有水平,各类酷刑令人发指,颇有几分魔教十分欣赏的“美感”。莫饮剑不是彻头彻尾的混账,但也没什么正义心肠,双方生意往来,“玉衡”给他钱挣,他就乐意供货。

至于货品——

莫饮剑得意地介绍起满院人偶:“这就是我们十步宗的最新成果。它们是最低级的人偶,所以看上去有些单调,其实我们还有跳舞的、喝酒的、弹琴的……总之无所不能,无所不精!”

五人顺着酒庄一路下行,面对秦鹿的淫威,莫饮剑毫无负担地出卖了客人“玉衡”。他将带领几人去找偃师地宫的入口,沿路围杀上前的人偶不等举斧,就被莫饮剑拍拍手掌制止。

“你们幸好是遇上了本少主,世上只有三类人能叫人偶听话:一是十步宗的我们;二是我们交付人偶的买家;三……三不好说,反正罕见。”莫饮剑一边说,一边推开酒庄大门。

浑然未觉身后的漏网之鱼——一个人偶错过了他的掌声,刚从一间房里溜出,此刻凶神恶煞,举起大斧就要劈来。

秦鹿漫不经心地缀在队伍之末,也距离人偶最近。他轻轻掀一下眼,眸中金光疾掠,顷刻就把人偶定在原地。五十弦恰好看了过来,目瞪口呆:“白——”

秦鹿“嘘”一声,五十弦又闭嘴了。

如今的靖和县只有考生,入夜之后就冷清得惊人。

莫饮剑领着他们走出酒庄,手指往西北方的郊外一指,商吹玉心下微明:“入口莫非在偃师家的墓地?”

寻常墓地都是坐西向东,地方豪族也多会在这个方向落坟。

莫饮剑赞许地看他一眼:“聪明!”

五十弦趁此机会,问:“boss和小穆都没和你们一起,难道是被抓到地宫去了?”

秦鹿也不避讳:“算是。”

“那就是被淘汰了?我们的分数还够不够过关?”

“嗯……悬。”

“我服了,那小穆可真命苦,在宣州被关,来了明城又被关。抓我奶妈和杀父之仇何异?看我不把他家祖坟给点了。”

五十弦嘟嘟囔囔说着,莫饮剑却更关注别的:“合着你们是去救队友?好啊,本少主就喜欢这样讲义气的,早说嘛,那我当然可以指路了。”

秦鹿皮笑肉不笑:“多谢。”

“可到底是义气还是色心?诶,不是都说你在追一个美若天仙的家伙吗?天仙呢?不会被抓去地宫的就是那个天仙吧?那我也要去看看。”

白不簪嗔他:“少主。”

莫饮剑嘀咕道:“顺嘴问几句嘛,又不是要抢他的天仙。再说我这次出来游历,不就是为了见见世面?打听一下怎样算是天仙,万一让本少主遇到了呢?也省得我爹总在那儿乱点鸳鸯谱。”

五十弦没好气儿地嘲笑:“谁会稀罕妈宝男的,少做梦了。”

莫饮剑此时倒是不耻下问:“妈宝男是什么?”

商吹玉笑了一声。

五十弦说:“你完了,连师宝男都嘲笑你。”

莫饮剑:“?”

商吹玉:“?”

“好了,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莫饮剑被她激怒,停下脚步,“你们和‘玉衡’的恩怨本少主不管,但也别想扯上十步宗陪葬。方位已经指给你们,也算那个仁什么尽了。”

白不簪在旁指导:“仁至义尽。”

“对,仁至义尽!”

秦鹿一路都在沉思,本来也不打算逼他太过。莫饮剑主动告别,秦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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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多问一句:“你们信物到手了?”

“早就拿了,这考试只是本少主想玩玩。”

五十弦问:“玉城的也拿了?难不难?”

莫饮剑的脸便沉了下去:“玉城,哼,还不是你把偷人参的恶名给我担着,玉城这回请了空山老祖出山,他执意不放我过,本少主简直是那个,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五十弦道:“那是‘百口莫辩’。”

莫饮剑:“要你管!本少主就爱这么说!”

五十弦便侧过脑袋对商吹玉道:“这小子打小就是个文盲。”

商吹玉微微的点头,又把莫饮剑刺得不剩一点自尊。

十步宗的二人今晚落败,气势略低,不过“玉衡”当前,五十弦一行人也没心思追责他们,二人趁机含糊带过,用情报交换了秦鹿的首肯,立即逃之夭夭。

商吹玉惦记着凤曲的安危,秦鹿又态度莫名,等到莫饮剑和白不簪都跑得不见踪影,五十弦才卸下一路嘻嘻哈哈的模样,郑重问:“现在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看秦鹿换回男装,五十弦就猜到兹事体大,如果莫饮剑遮遮掩掩,他们还能从他嘴里撬点东西,可莫饮剑坦坦荡荡,五十弦就知道,他是真的没什么知情。

既然如此,他们也不能露了深沉,反而惹莫饮剑好奇,逗留下来乱搅一气,越早送走了越好。

秦鹿静神听了一会儿,两道黑影从暗中窜出,一前一后跪到身边,禀报道:“凤曲少侠随有栖川进了河道中的一处□□,属下记了方位,但不敢靠得过近,没能听到全部对话。除了有栖川,还有一个长相和‘玉衡’极为肖似的男人,少侠似乎和他有些渊源,二者交谈一会儿,由他开了□□。”

秦鹿面上平静,问:“现在如何?”

“少侠去后,有栖川便逃了,只留那个男人。再后……‘玉衡’现身,废掉了那个男人的一只胳膊,属下未得命令,不敢出手。”

商吹玉听着汇报,面色迭变:“有栖川?有栖川神宫那个有栖川?”

秦鹿哂笑:“不正山上号令群蛇的那个,除了有栖川野还能有谁。”

“是他!他从那时就屡次试图掳走老师,你明知他是神宫之人,竟然还让他得手了?”

“小凤儿自己愿意跟走,本座也不是他爹娘。”

五十弦急问:“跟‘玉衡’长得很像的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秦鹿面色微冷,却莫名笑了起来,反问五十弦:“你之前一口一个主角、反派,现在能不能窥探天机,看看我们接下去该走什么棋?”

五十弦一愣,心思跟着一动,系统为她打开剧情,飞速检索起相关片段。

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五十弦隐隐觉得,这次再不泄露,只怕大伙都要阴沟翻船。只见文字堆砌的剧情密密麻麻,原著里陪同秦鹿和商吹玉二人来到明城的人变成了商别意。

而在商别意巧舌如簧的谈判下,“玉衡”给了他们如十步宗一般袖手旁观的机会。

这也成为原著秦鹿和商别意矛盾的导火索-

“这偃师珏是真是假又能如何?他是明城的天,就如你在瑶城只手遮天一般,连皇帝也奈何不得。阿鹿,莫非你真看不清局势,还要惹朝廷忌惮不成?”

商别意苦口婆心,字字如锥,秦鹿只得步步后退。

“难道,你是想为沈呈秋报仇?”

商别意的神色更奇怪了:“阿鹿,他沈呈秋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天大的善人,上不愧天下不负地,可你扪心自问,难道他不是你所有不幸的根源吗?!”

“谁都可以为沈呈秋不平,唯独你,沈呈秋害你还不够狠吗?”

秦鹿被他逼至绝路,一切的质问都振聋发聩。

他不得不站定不动,便如一张蓄势待发的重弓,复杂的仇恨和委屈都在胸腔翻滚,可任由商别意劝说抚慰,那些情绪淬炼之后,蜕出的却是更为纯粹的怒火-

五十弦抬起眼来,照着书中语句一字一顿:

“……我要杀他,不为他杀沈呈秋。我要杀他,是为他为官不仁、为天不道。我,非杀不可。”

第072章生死弈

大概秦鹿只是想测她一测,在五十弦说出那句本该由秦鹿开口的宣战口号之后,秦鹿的面上没有什么变化。

他静静看了两人一会儿,方道:

“小凤儿去的地方,你们不必忧心。那是剑祖故地,是小凤儿的机缘。但接下来,我们三个也要分道行进了。”

商吹玉虽对秦鹿的人品行事多有鄙夷,但关乎大局,也不会在这关头和他作对。五十弦更是对两个主角充满信赖,虽然剧情已经有些面目全非,可再扭曲的剧情也改变不了他俩是主角的事实,由不得她不信。

秦鹿这才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书柬:“小凤儿出走当晚,‘玉衡’派人送来此信,邀我明夜去偃师家做客。”

商吹玉皱眉:“只请你一个?”

秦鹿淡道:“那是我的私事。至于你们,莫饮剑指过去路,想必也不用我再提点什么。但我要去偃师家牵制‘玉衡’,就不能和你们同行,地宫入口一定埋伏了诸多人偶,五十弦,你要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五十弦面苦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今晚的实力够不够?”

秦鹿似笑非笑地一睨。

五十弦惨叫不绝,只好打开了自己的任务面板。除了那些和剧情息息相关的主线任务,还有颇多的支线任务,这些任务的奖励聊胜于无,但也能积少成多,勉强凑一点积分。

她一一清点:“割猪草、浇田地、钓鱼……”

够了。她讨厌种田。

“你要一个人去?”商吹玉问,“收尸的事不用麻烦我们吧?”

秦鹿笑眯眯地:“放心,我要是失手,你们也别想苟活。”

看,两个主角又在深情告白。

五十弦听得热泪盈眶,忍不住想为这对男同略作牺牲:“刺杀这种事,要不然换成我去?”

秦鹿笑容如常。

薄唇一动,却吐出了残忍的真相:“不。还是救人比较累,你去那边。”

五十弦:“……”

白瞎她一片真情-

穆青娥并不意外自己的出局。

前世她也经历此遭,而后被“玉衡”拿下。不过前世“玉衡”对她的态度起初就和对别人的不同,他早就知道穆青娥是险些揭露瘟疫真相之人,所以从一开始,就毫不隐藏自己的杀意。

但他没有随意地杀了她。

因为在她堕入地宫的同天,还有两名“鸦”的刺客来到这里。他们不知从何取到了“神恩”子蛊之一的太阴,正与“玉衡”谈判着太阴的去向。

“玉衡”想要拦下太阴,而“鸦”自然想把它送回本家。

双方争执不下,一时无暇顾及考生的处置。穆青娥刚刚松懈下来,却在某个夜晚听到“玉衡”的脚步,他厌烦了争论,于是杀死了“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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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门生。

杀人于他,犹如喝水一般简单。

但“玉衡”也不愿彻底得罪了“鸦”,而且他知道自己的肉身远不足以压制太阴,所以,他打算找一个恰到好处的替罪羊。

——穆青娥就这么入了他的眼。

而今,和穆青娥同天来到地宫的,却不是记忆里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门生,而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一刃瑕。以及桑拂、灯玄和楚扬灵等人。

地宫之中八方堵塞,不知出路。考生不曾被特意拘束,但也和坐牢无异,只是分了男女两间大牢,每天都会提人出去,也不知道目的。

这些人有些能回来,可是都对经历的事闭口不言,另一部分就回不来了。

“天杀的倾凤曲!!”九万里看到师兄,满腔悲怒都化成了对凤曲的咒骂。

穆青娥在相邻的大牢暗自发笑。

又听九万里低声安慰:“算了,师兄别生气,信物而已,回头找‘玉衡’说说就行,反正三师兄那边没问题的。”

一刃瑕应了一声,心情仍然低落。

桑栩在那边冷嘲热讽:“知道只学武功没前途了吧?要读书啊,活着要动脑子的!”

九万里怒骂:“你动脑子,你动脑子怎么第一天就被撵走了?”

桑栩一噎,隔着铁栏幽怨地恨一眼今天刚到的桑拂。桑拂故作不知,清一清嗓,不多时,有人过来点了姐弟二人和灯玄的名字。

桑拂仿佛意料之中,三人一道起身,等看守过来打开牢锁。

临走时,桑拂回头看了一眼穆青娥,忽而道:“穆姑娘,有人托我带话给你。”

穆青娥微微抬头。

桑拂道:“他说,‘以身入局,胜天半子’。”

穆青娥的表情变了一瞬,桑拂轻轻一笑,挥一挥手,在看守的带领下,很快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楚扬灵恰在一旁,神色古怪:“她神神叨叨说什么呢?”

穆青娥收回目光,没有应声。

楚扬灵将她打量一会儿,似乎压不下好奇,又主动找话:“你是哪门哪派的门生?我叫楚扬灵,你叫什么?”

穆青娥报上名字,楚扬灵顿悟:“是解了宣州瘟疫的那个?我听谢昨秋提过,说你们肯定会被‘玉衡’记恨。”

穆青娥哑然失笑:“确实。”

“嗯……没事的,等他们考完了,还不是要放我们出去。再记恨,总不能杀了我们,‘玉衡’再大的本事,也得罪不起这么多江湖名门吧。”

四下考生不乏响应,他们都很乐观,只把囚/禁当作考试的一环。

有人期待着同伴解围,也有人还在计划补考时要怎么翻身。穆青娥不忍揭穿真相,只是笑笑附和,却发觉对面男囚中的谢昨秋一直枯坐边角,不发一言。

不用猜,桑拂带的话一定是秦鹿说的。

但秦鹿为什么要说这种话……难道在暗示她牺牲自己?莫非凤曲他们也遇到了什么难题,已经没有办法再考虑她了?

穆青娥的满腹疑虑一直持续到邱榭来到地宫。

他和华子邈前后脚来,坦白了自己叛教者的身份,被华子邈一阵拳打脚踢、骂骂咧咧。邱榭还要再伤他一下:“你知道吗?倾兄是‘内应’。”

华子邈呆若木鸡,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小凤……骗我?”

邱榭要留他一个人消化一下被凤曲欺骗了的现实,周围各个门派的门生也禁不住出声揶揄,华子邈眼圈都红了,硬撑着没有哭鼻子。

接连几日不曾说过话的谢昨秋却在此时开口:“那个倾凤曲,是怎样的人?”

众人纷纷望了过去。

谢昨秋的声音倒是很好听,犹如玉珠滚盘,莫名地就能引去别人的注意。他本身又似个清贫书生,和江湖格格不入,考生大多绕着他走,难得听他说话,都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华子邈说:“小凤他是超好的人,剑法又强,又不自负,特别亲切、特别善良,遇到什么坏事都会拔刀相助。我不信小凤会骗我,好吧,就算他骗我,也是‘玉衡’逼的,我不怪他了。”

“你对倾兄的宽容何时也能分点给我?”邱榭笑着打趣,但也出声附和,“倾兄行事光明、胸怀磊落,的确无可指摘。但问我们,不如问那边的穆姑娘更方便——穆姑娘,你要不要透露一点倾兄的糗事?卖给流风书院,还能挣点碎银。”

谢昨秋应声抬起眼来,幽幽的目光定在了穆青娥的身上。

穆青娥眼睫微垂,反问:“谢公子原来是流风书院的人啊?”

“以前是。”谢昨秋说。

华子邈好奇问:“那现在呢?是出师了?”

谢昨秋顿了片刻,楚扬灵接过话去:“少碎嘴了,赶紧想想怎么离开这里吧。我真是待不下去了,邱榭,你俩最后进来,就没点主意吗?”

邱榭:“叫大师兄。”

楚扬灵忍了又忍,不情不愿地喊:“大师兄。”

邱榭满意地点点下巴:“被你看穿了,我还真没什么主意。让我想想吧。”

楚扬灵气得骂了句脏,众人哄堂大笑。

但这里男女两牢关了三四十人,已经略显逼仄。楚扬灵的问题点破了大家的不安,笑过闹过,沉默中便渐渐有些异样。

不知过去多久,忽有脚步声从外传来。整整齐齐,训练有素。

两列看守押来了最后一人,正是一身褴褛、遍体鳞伤的云镜生。

她脸上刺眼的烧痕映入众人眼里,有人暗道:“是那个通缉犯!”

云镜生被看守反剪双臂,闻声呸了一口:“哪个浑小子缩人堆里放屁,冒个头来,老娘非得赏个嘴巴子叫你学点礼貌。”

哪怕被看守锢着,明眼人也能看出云镜生武功不俗。

多嘴的人当然不会再开口,看守中分出一人过来打开女牢门锁,又分出一人在旁介绍:

“诸位都是考试中被淘汰的败者,但‘玉衡’大人决定再给各位一次机会。和地面上的考试不同,这个机会,只供给唯一的胜者。获胜者即可返回地上,和自己的同伴重聚,而且所属队伍可以直接拿到信物——当然,不愿参加的考生,也可以现在提出。”

众人面面相觑,邱榭问:“是什么规则?”

看守道:“明晚,‘玉衡’大人邀请‘天权’大人来楼中叙旧,两位大人相约对弈,也想带上诸位,普天同庆。”

它说此话时,眼眉弯弯,众人却没有一个露出喜色,而是死气沉沉,都从这副看似和蔼可亲的面容里看出了些许威胁-

“来下棋吧!老师说过,你是世上唯一可以媲美我的天才。让他在天之灵,来看我们一决胜负,看看谁才是他真正的得意门生。”

满殿摇曳的烛火。

它们照亮了壁前数之不清的牌位。一个个名字篆刻其上,居高临下,仿佛睥睨观赏着殿中二人的对峙。

最中央的牌位属于“偃师鸿”,那是偃师珏和“玉衡”共同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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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偃师鸿的旁边,一众“偃师”姓氏之中,却突兀地高踞着一块刻有“沈呈秋”的牌位。

这里位于观天楼之顶,是明城最高的地方。

站立此处,便觉手可摘月,偌大的人间渺如烟尘。

但秦鹿习惯了高处,拾级而上,一切风景都不新奇,他也不会因此胸怀激荡,甚至听到“玉衡”满是恶意的笑声,秦鹿还有闲心回以微笑:

“他说的是你的哥哥,不是你。”

“玉衡”遽然变了脸色,冷笑:“你也只能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了!”

犹如繁星的牌位就像一双双眼睛,不喜不悲地观望着,对两人的冲突并不在意。

“玉衡“唤来了一壶清酒,两只金樽,还有一卷竹编的竹简。

每一页竹都写着一个名字,对应着地宫里的一个考生。

“来吧。”“玉衡”笑吟吟说,“你有不得不救的人,‘天权’,你有了软肋,你不可能再赢了。”

竹简上一共有三十五个名字,也即三十五个考生。

“玉衡”拆散了竹简,让它们变成一根接一根除了名字毫无区别的竹签,插/进筒中。他们要朝着众多牌位跪拜,而后摇签。

摇出一个名字,就去地宫与相应的考生“决斗”。

“杀了那个考生,第二天就能继续我们的棋局。如果被考生反杀,就由考生代替我们继续棋局……直到考生和我们都只剩下最后活着的那个人。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率先摇筒,微笑着抽出一根名签,并对秦鹿扬手示意。

“‘天枢’知道你已经疯到这种程度了吗?”

“她不在乎,她只想早日找齐‘神恩’的宿主。”

“这样啊。”

秦鹿微微点头,目光落在牌位中属于沈呈秋的那一块上。

烛火太密,烤得他的额头有些细汗。蜡油滴落的微声,就像早年他们在书院熬更苦读时一般,沈呈秋作为师长,总是为人表率,焚膏继晷,仰慕沈呈秋的学生们就会一起努力,发誓把书院的灯油耗尽。

秦鹿笑了笑,从筒中抽出一根签。

“‘天权’,看一眼沈呈秋的牌位,你现在还会杀人吗?”

“有点手生,”他说,“但不难办。”

第073章倾如故

人生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

八门本无好坏,亦无善恶,只是一一照应,凤曲便守在这八门之中,任由人偶和荆棘如地狱伸来的恶手一般将他撕扯。

率先被他挑战的老者早已步履蹒跚,难吐人言。但他手执竹杖,脚穿芒鞋,一身衣衫褴褛,振袖挥杖却是落拓豪放,有上古遗风。

且去岛玄妙的步法都被老者洞穿,凤曲动剑,错如莲开,老者以杖相还,次次都能击中他不及防护的命门。可老者的力道卡得极准,从不让凤曲真的伤到无法动弹,而是刚刚好的痛楚,叫他龇牙咧嘴,又能鼓起再爬起来的勇气。

凤曲不知和他缠斗了几百回合,只知道到了最后,他的四肢都要抬不起来,曾经轻便趁手的剑,变得重于千钧,难动分毫。

他已经力竭到了极限,身无重伤,却累到胸腔撕痛,口渗血沫。老者依旧一杖挥开了他,凤曲连退几步,就要委顿倒地。而老者的竹杖自上而下地挥砍下来,阿珉在脑海里说着什么,凤曲听不明晰,只是感到数经伤痛的身体扯着每一寸筋脉,又累,又痛。

“只是如此,就不行了吗?”

倒地的瞬间,凤曲蓦地瞪大了眼。在昏暗的石穴之顶,竟有这样鲜血淋漓的一行字迹。

或者说,也不止一行。他从现在才发现,四面八方的石壁都有暗红的字句,不知是谁人留下,那些语句或壮志踌躇、或垂头丧气、或言简意赅、或不成逻辑。

他的剑好像被风引导着,从黄土里豁然拔起,在老者的竹杖直贯左眼之际,剑尖与落下的石头相撞,错开刺耳的噪音。紧接着,剑身从下而上地刺穿了老者的胸腹。

竹杖悬停在距离眼球的一毫之距。

越来越多的乱石滚砸而下,露出了越发斑驳的字句。

凤曲眨一眨眼。眼睫掀开了老者的竹杖。

犹如轰然倾塌的巨石。

从极高极深的万句之顶,他的眼眸镌进最后一个狂放的字:

“开”。

那是剑侠的伊始-

老者、幼童、盲人、甚至是生了灵智的刀剑,还有万千荆棘凝成的精灵……凤曲一剑一剑,渐渐伐出他的一片坦途。

每胜过一个,石头就会跌落一层,露出一个字来。

而他身上的伤,又会叠上一重。

直到衣衫都被鲜血浸成红衣,握剑的手颤抖不停。

直到他的身体再找不出一块整齐的好肉。

直到丹田抽不出一丝的力气。

凤曲眼前一黑,在怪石嶙峋的深穴之中彻底昏了过去。

外界斗转星移、昼夜更迭,穴内血汇成河、汩汩流淌。

凤曲重复着这样的生活,醒了便继续和人偶交战,渴了就喝地下微乎其微的暗流,饿了就吃荆棘丛极深处难觅的野菌或偶尔出没的蛇虫。除了昏睡,他的每一刻都在为活着而斗争。

若非阿珉还会回应他的声音,凤曲都快怀疑这其实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更残忍的是,每个人偶都风格迥异,老者的杖法大繁若简、一击即落;幼童的短匕却极灵活,身轻如燕、来去如风;盲人的听觉极佳,能够毫无压力地避开他的每一道剑路……

每次战胜,都让他鲜血淋漓,几乎豁出命去,才能杀出一线生机。

但也正是这种死里逃生的杀伐,无数次将他置于不破不立的境地。凤曲的吐息渐渐凝实,从瘫倒在地便难动弹的无助,到遁身荆棘,借尖刺再披一件血衣的决绝。

他的剑指向了最后一尊冷面的剑客人偶。

满壁石头脱落,累成堵塞了水流的闸。

那些狰狞的词句里,又添上凤曲疲倦时覆上的新句。字字是血、句句述心。

“还可以,继续”

“左手好像骨折了,还好是左手”

“姐姐的绸缎抽脸好痛”

“好险,差点哭了”

……

人偶从石隙中抽出一把剑来,剑身青碧如湖,倒映出凤曲几乎看不出眉眼的鲜血糊满的脸。

双脚浸没在冰冷的水中。

凤曲按一按酸痛的手臂:“抱歉前辈,我的时间很赶。”

相比起衣袂飘飘、如玉如仙的“前辈”,他现在的样子大概和恶鬼无异。即便如此,也即便明知对方是无情无欲的人偶,凤曲还是抱拳行礼:“请赐教。”

他的剑便倏地刺出。

如少年本人一般孤勇,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剑祖倾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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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是在十七岁时奉命下山的。

彼时天下动乱,一位高官因行刺御上而被满门抄斩,朝廷上下株连无数,宫里宫外都是不绝于耳的哀嚎。

但那些原本都和倾如故没有干系。

他的任务只是代师父送一封信,送去凤仪山庄,庆贺一个少年掌家的琴客的束冠礼。那是瑶琴仙的高足,名叫商瑶。

信送到的那天,刚好赶上了束冠礼。

初入尘世的倾如故被如潮的恭维裹挟,迫不得已饮下清酒无数。

迷迷瞪瞪之间,却听见金戈铁马,从都城过来的官兵叩开凤仪山庄的大门,传陛下口谕,要拿商瑶前去问讯。

说他藏了刺客之后。

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商瑶端坐上位,八风不动,面对官兵唾沫横飞的指责和抨击,他只是微笑回答:“我没有。”

倾如故便拔剑而起。

酒意冲上脑门,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皇帝不皇帝、圣旨不圣旨,凤仪山庄和照剑阁是数代的至交,动他师门的至交,和动他何异?

“倾少侠——”

商瑶的呼唤犹在耳畔,倾如故一句也听不到,他只觉得酣畅淋漓,再清醒时,血流漂橹,满地横尸。

师父的教诲言犹在耳:“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凶性太过,对待人命,太轻忽了。”

太轻忽了。

杀人于他,比喝酒还要简单。

倾如故收剑回鞘,心跳如雷,但壮着胆子振桌一呼:“我才不怕!什么皇帝,扫我的兴,不就是反么?我这就退出照剑阁,我倾如故今天就反了他了!!”

酒客皆惊,还被倾如故的目光巡视:“怎么样?你们不是说很佩服我吗?要不要跟我一起?”

所有人都被他吓醒了酒,一个个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倾如故心里窝气,又提起酒壶大灌几口:“好,我一个人去!”

一声琴响遏住了他的脚步。

倾如故问:“庄主要抚琴给我送行?多谢了,不过我是粗人,可能枉费你的美意。”

商瑶道:“这是投诚之曲。”

后来,商瑶再从卧室中放出了一个藏身已久的刺客。

笑眯眯对倾如故介绍:“这是应须行,我的师弟。”

倾如故:“嗯。小孩啊。”

“他的父亲就是被皇帝处死的罪臣。”

“嗯。”倾如故依然平静,“你骗我。”

你说你没有的。

商瑶便笑:“是你们用剑的太好骗。”

再后来,倾如故从乞丐堆里救了一个无名的小贼。应须行治伤求医的时候,又吸引了一个同样对皇帝满是怨恨的姑娘。

五个少年人便在山前结义。

他们对天对地、对日对月,对漫天神佛、对列祖列宗,都是年轻气盛,说起话都不分轻重。

应须行说:“我要是背叛各位哥哥姐姐,就叫我家财散尽,死无葬身之地。”

倾如故说:“我要是背叛兄弟姐妹,就叫我师门追杀我一辈子,把我脑袋提到门前挂一百年,把我手足尽断,熬给狗皇帝喝汤。”

女医飞镜被他们吓了一跳,试图把誓言拨回正轨:“我……最多最多只能被蛊人杀死。”

小乞丐被倾如故送了一个名字,叫“未央”,却对飞镜的努力视若无睹:

“我一定为了大家牺牲所有。我要赚最多的钱,供大家吃喝;我要杀最多的敌人,叫大家不那么辛苦;我要、我要……我要让大家一直开心,一直笑下去,我要成为大家最坚实的后盾。如果做不到,就让我被如故哥哥亲手杀死。”

商瑶笑吟吟说:“那我就写出传世的乐谱,却不能署我自己的名吧。”-

他们的队伍越发壮大。

飞镜承认了自己来自名医慕家,真名慕钟时,一手针灸之术活死人、肉白骨,对付蛊人也能手到擒来;

未央组建了自己的家园,和他一样无家可归的孤儿们一起成立了名为“危楼”的门派;

应须行得到了父辈亲友的支持,帮他集结军队、发兵讨伐;

商瑶依旧名满天下,他的武功和琴艺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万千刺客拦不下一个他。

至于倾如故,他成为世上最有名的剑客。

他让宫闱三千禁军闻风丧胆,让皇帝的寝宫周围时刻戒备森严。

他的“醉欲眠”轻易取走了成百上千的人命。

他从“倾少侠”,渐渐长成了“倾大侠”、“醉剑人”,乃至应须行手刃前朝末帝,登基成为大虞的开国皇帝之后。

倾如故迁居海外,就成了“倾岛主”。

五个人都登峰造极、再也没有后辈能复刻他们的风采。

人们却记不起,这形影不离的五位大侠是从时候开始疏远的。

后来的后来,当说书人提起“圣上”,下一刻出口的却不是另外四人,而是朝廷上英姿勃发的各路英杰之时,警觉的人才意识到:

风靡一时的危楼倒了;

慕家犹如哑巴一般失声;

商瑶沦为疯癫,凤仪山庄和倾如故一起逃去了十三叠,从此杳无音讯-

只有应须行驾崩当天,天上降下了一道雷。

雷电劈到停棺的大殿。

那夜宫殿烧起大火,无人伤亡,只有应须行的尸身不剩一点痕迹,近乎挫骨扬灰。

坊间有了新的故事。

关于背信弃义,又应誓了的开国皇帝,和他那隐没在历史里,再不为人所知的四个挚友-

“醉欲眠,讲究飘而不浮、凝而不锐。

“你要把自己幻想成一叶浮萍,不求章法、不求逻辑,只是从心所欲,无需在意任何人。”

“可是师父,‘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小凤曲瞪大眼睛,好奇地问,“——后来,朋友们有没有抱琴来呢?”

或许每一代的门生都会好奇这句诗。

就像血液里镌刻的诅咒。

倾如故的徒弟也有过一样的疑问,他笑而不语,醉眼朦胧。

“不知道。”他说,“还没等到,我才欲眠而不敢啊。”

“那连师父也没做到不在意任何人吗?”

“嗯。我骗你呢。”

“哪句是骗?”

倾如故大笑起来:“酒徒之言,句句都是骗。”-

倾如故传下了“醉欲眠”共计十九式。

倾九洲生前练到第十六式,是倾如故之后,学得最为精深的一个门生。

倾五岳去年刚到第十五式,阿珉和他持平。

而凤曲,在离岛之前,最好的发挥是第九式。

剑客人偶不同于先前的任何一个,他面若冰霜,剑却没有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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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机。反而像是喂招一样,极有耐心地和凤曲切磋。

他慢下速度、矮下身姿,一步一式,更如一位耐心温厚的师长。

凤曲被他引领着层层精进,仿佛经脉顿通,不言不语,却悟出了人偶传递的剑道。

那句口口相传的教诲再在耳边响起,“幻想自己是一叶浮萍,不求章法、不求逻辑”。

飘而不浮、凝而不锐。

第九式、第十式、第十一式……

穴壁的石头又落了一层。

这回不见血字,而是褪色的壁画,一幅一幅,都是故人无言的诉说。

凤曲便看见了。

人心都偏向了年轻的屠龙者,可应须行的军队都是血肉之躯,面对前朝浩瀚的蛊人之师,便如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危难之际,倾如故从深宫之中盗出了前朝珍藏的两只秘蛊。

蛊虫进入商瑶和倾如故的身体,同伴中武功最强的两人,爆发出数倍于前的惊人的战力。他们阵前厮杀,如入无人之境,寻常蛊人抵挡不能,节节溃败。

这样所向披靡的快感让人不舍放弃。

第十二式,人偶的剑尖递到了凤曲的肋下。

他的口中吐出冰冷的言语:“剖出来,它会毁了你。”

第074章舍利珠

面对人偶的疾言厉色,凤曲刚有些气势的剑招都跟着一滞,在半空中散了形,化成一声迟疑的“咦”。

但人偶的剑指着他,目光呆愣愣的——毕竟只是个人偶。

不待凤曲反应,人偶又重复了一遍:“剖出来,它会毁了你。”

「他不是在对你说话。」阿珉道。

凤曲愣愣地反应一会儿:“那他——”

「他眼里的你不是你,而是百年前的倾如故。」-

如果没有种下“神恩”,倾如故的传说将永远不会陨落。

壁画叙述着那个遥远而真实的故事,从五人的相识到结义,再到倾如故和商瑶自愿接受“神恩”,化身应须行麾下不败的神话。

而后,剑指末帝的那天,子蛊对母蛊先天的臣服发生了作用。

在末帝母蛊的操控下,商瑶的箭射向了应须行。

他们在那一刻才知道“神恩”的含义。

商瑶的记忆永远停在战争最惨烈的时候。他不能享受胜利的愉悦,也认不出端坐在龙椅之上,实现了他们共同的理想的应须行。

相反,商瑶生出了和现实迥异的妄想:

他以为自己的箭射死了应须行,以为自己亲手终结了师弟的生命。

慕钟时将两个同伴带回家中调养,毕生与“蛊”为战。

然而一切都没有起色。

商瑶的疯癫越发严重,他弹不了琴,说不清话,为数不多的清醒都用来尝试自杀。

慕钟时的头发由黑转白,尝过的药草数以千计。她一生不婚,都投入到医治挚友的夙愿里,直到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倾如故便在此时发现了未央的异常。

为了挽救他和商瑶,未央竟然在暗中联络了逃逸扶桑的世仇。他承诺用一切去交换“神恩”的解药,哪怕要他带领危楼背叛大虞。

他们毕生的理想险些被未央拱手相让,倾如故又惊又愤,只身前去危楼对峙。可未央的态度依旧坚定:

“‘神恩’一旦入体超过八十一天,除非宿主死去,‘神恩’绝不易主。我从来不觉得大虞比你们更重要,应须行不舍得做,我替他去做,反正这天下,本来就有您和瑶大人的一半!”

倾如故的眼前便似天地颠倒、日月逆悬。

他听见江河澎湃、鸟雀啁啾、雷鸣电闪、战马嘶鸣,万籁入耳,却都汇成一句奇异的呓语。倾如故只觉头痛欲裂,未央的话音忽近忽远,让他听不清晰,却异常地怒火汹汹。

未央的脸庞突然变成了恶鬼;

危楼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可憎。

倾如故不受控制地拔/出了剑。

“如故哥哥——?!”

当后世追问起危楼因何衰圮,大多只记得官兵重重围拢了那片废墟。九五之尊一声令下,曾经助他起兵的江湖门派都成了篡党逆贼。

这顶罪名就给了背信弃义的应须行。

所以再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天狂风骤雨,危楼上下血流成河。

危楼两百多人,皆是孤独浪者,也是未央的手足亲朋。

但在“神恩”之前,两百多人,不过是出两百次剑。

倾如故给了未央第一个家。

倾如故毁了未央第二个家-

商瑶的自杀成功了。

他的死像一个宣布投降的信号,在无人发现的黎明,得知此讯的慕钟时彻底崩溃。病来山倒,她也没有了和命数抗争的力气。

凤仪山庄遵从商瑶最后的遗愿,举族迁往十三叠凤凰峡。

照剑阁早就在战争的铁蹄下满门离散,倾如故便带着仅剩的十来个人搬去了且去岛-

人偶继续教起了剑。

这些天,凤曲就跟着它一招一式地练习,身上的伤痛都被抛之脑后。人偶不会说别的话,只是耐心地教,既不期待他能一步登天,也不批评他是朽木难雕。

凤曲前所未有地沉浸了这片狭窄的世界。

但他仍有自己的不安,他还记得生死未卜的青娥,更别提自己草率地一走了之,还不知道秦鹿、吹玉和五十弦现在如何。

当他学到和阿珉一样的第十五式,凤曲终于忍不住问:“师祖,我非要学完‘醉欲眠’才能走吗?”

人偶缓缓转过了头。

“我想出去看几个人,之后再回来学,可以吗?”凤曲的声音越来越弱,脑袋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外面也有我不能放弃的同伴。”

剑锋倏忽间又刺到了他的肋前。

人偶重复说:“剖出来,它会毁了你。”

“……”

好吧,他百年前的师祖的人偶,大概听不太懂百年后的官话。

“八十一天。”人偶突然改了话锋。

凤曲惊奇地抬起头,只听人偶喃喃重复:“八十一天、八十一天……”

凤曲的目光又落在了壁画之上。

随着他的剑法层层精进,石头越落越多,已经现出了全部的壁画。可是按理说,“醉欲眠”一共十九式,他才学到第十五式,壁画里的故事怎么就有结局了呢?

壁画上的结局和且去岛流传的历史也已相差无几。

倾如故到了岛上,整日醉醺醺的。凤仪山庄初时还和且去岛常有来往,但派人问候,总是被倾如故大发脾气地撵走。

凤仪山庄也恼恨,他们怪罪是倾如故去宫里偷出“神恩”,害了商瑶;

且去岛大觉无辜,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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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偷出“神恩”的是倾如故,带头种下“神恩”的却是商瑶。

两派各执一词,一面深恨“神恩”,一面又深恨起祖宗们旧时的同伴。

慕家太无能,百年名医解不开一道蛊;

未央太自负,居然想暗度陈仓背叛同伴,反而连累了倾如故蛊病骤发,一发不可收拾;

皇室更是混蛋,他们都沦落到如此地步,不赶紧施以援手,还在海内落井下石。

当然,最恨的永远是海湾对面的那一派。

直到倾如故也和商瑶一样,尝试起反复的自杀。

他把自己沉进海里、吊在树上、奔进火海、抓蛇咬他,以及最常见也最频繁的拔剑自刎——可每次都被人恰到好处地救下。

壁画中,总出现在倾如故身边的小弟子,和危楼里的少年一样爱穿黑衣。

包括倾如故最后的自刎。

小弟子陪在身边,面色无波-

为什么才教到第十五式就没有了后续?

说不定是因为……

他眼前的“师祖”本就只会十五式。

他不是倾如故。所以他的授课只能到此为止-

“……师祖,或者,叫您未央前辈更合适?”

江湖上都说危楼曾经最精通易容、阵法、机巧一类的奇淫巧技。

偃师珏口中委托偃师家打造地穴的人,只会是得知故事全貌的、最后的幸存者。

那个人不会是最早死去的商瑶;

不会是病死定州的慕钟时;

不会是棺椁成烬、挫骨扬灰的应须行;

更不会是醉得永无清醒之日,亦无诚恳之言的剑祖倾如故。

凤曲问:“未央前辈,您还是很恨我师祖吗?”

人偶蓦地僵在原地。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重复一两句话,而是连贯且流畅地、充满怨恨地开口:“倾如故,你明明就是倾如故!你有‘神恩’的血,你会‘醉欲眠’,你分明就是倾如故!”

“我不是。我的‘醉欲眠’永远达不到第十九式。”

“你说谎!!”

“……前辈,你知道的,世上只有师祖能到第十九式。”

人偶如癫如狂,抓住了凤曲的肩膀。他的手指犹如铁爪一般,冰冷而坚硬,抓得凤曲吃痛。

但也只是痛而已,它甚至不舍得真的抓破他的皮肉。值此关头,人偶依旧保持着一个前辈、或者说一个善良的人的风度,他怒发冲冠,却不忍伤害任何一个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人。

“神恩”、“醉欲眠”、“第十九式”,它将限制层层加码,只是为了不要滥伤无辜。

它想找到的只有唯一一个能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人。

——倾如故。

它只想让倾如故死在它的剑下。

让它百年的仇恨得以消弭。

让它百年的愧怍得到解答。

“我想问一个壁画里没有提到的问题。”凤曲轻声说,“师祖最后一次自杀时,您为什么没有再救他呢?”-

他当然得救他。

一如多年以前,他从乞丐堆里救出年幼的他。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不知道,那个从天而降的“如故哥哥”,会成为他这一生最深最恨最惧怕的梦魇。

那把斩尽天下恶徒的宝剑,会夺走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至亲。

“你这孩子,做饭也差一点、杀人也差一点、学剑也差一点,真没办法,以后就叫你‘未央’了吧。”

商瑶笑着打趣:“听着不太吉利啊。”

倾如故哼一声:“吉利不吉利,是给外人听的,自己的名字,自己喜欢就足够了。未央,你喜不喜欢?”

未央仰望着那三个即将改变他一生的少年:“喜欢,如故哥哥取什么我都喜欢。”

“对咯,自己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倾如故大笑说,“差一点也没关系,哥哥会保护你,你差的那些,都由哥哥给你补上!”

应须行听得忍俊不禁:“倾兄欠缺的好脾气,未央也帮你补上了。”

“那不是刚好吗?我和未央彼此彼此,这才是真正的兄弟嘛。”

总是什么都差一点,所以他才叫未央。

他离说服两个哥哥剖出“神恩”差了一点;

他离从扶桑手中换得解药差了一点;

他离保住危楼两百条性命差了一点……

他无家可归,只能易容追在倾如故的身后。看着倾如故一次又一次的自杀,他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相救。

倾如故也变得差一点。

差一点死掉。

差一点让他报仇雪恨。

未央记不清自己救了倾如故多少次,以一个无名门生的身份,他渐渐又要习惯了和倾如故的相处。

直到最后一次,倾如故把剑刺进自己的胸膛,未央依然有机会救下他的性命。可那双总是沉浸在醉意和癫狂中,本该浑浑噩噩的眼睛,那一天竟然出奇地清明澄澈。

倾如故直勾勾看穿了他。

看穿了他的易容,看穿了他的惶恐。

“是你啊、果然是你啊。”倾如故笑着咳出血来,“……只有未央会一次又一次地救我,可未央分明最不该救我。”

仇恨迭上心头。

两百余家人的哭嚎和哀叫再在耳边响起。

未央收回了手。

倾如故就死了。

倾如故真的帮他补上了“差一点”的报仇。

可是从今往后,“差一点的人”又只剩下了他-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未央’这个名字。

“可我喜欢如故哥哥,喜欢商瑶大人,喜欢阿行哥,喜欢镜姐姐。

“所以,我离说出自己‘不喜欢’的决心,又差了那么一点点。”-

未央的剑法差一点,所以他学不会第十九式。

他只能教到第十五式,后来的人们也就不可能变成他想要的“倾如故”。

是他在倾如故死后,易容成倾如故的模样,委托偃师家建造了这方地穴。

是他不远千里去了宫中,在应须行驾崩之后借金属引雷,挫去应须行最后的残灰。

未央总是什么都要差一点,所以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做、去完善、去改变-

“你好聪明。”人偶说,“和倾如故一样聪明。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凤曲毕恭毕敬地回答:“晚辈倾凤曲,是且去岛第四代首徒。家师倾五岳,是且去岛第四代岛主。”

“且去岛已经到了这一代了?”

“大虞朝也已经到第五位皇帝了。”

“凤仪山庄和慕家又怎么样?”

“凤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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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十多年前迁回了海内瑶城,现在是风光无两的皇商。慕家……”凤曲顿了一顿,还是不忍说出全部,“慕家继承了真传的大小姐正和晚辈一起游历,她和您的同伴一样,立志攻克蛊人。”

人偶笑了笑:“真好。”

它没有问那个早已结束的危楼。

或许是它不知道“鸦”和十步宗的存在,也或许是它的危楼,从来都只有那两百余人。

“我接待过不少且去岛的孩子。真奇怪,倾如故死后,我就把那只蛊虫带回了海内,且去岛已经不可能接触到‘神恩’了。

“可是总有且去岛的孩子闯进这里,很久之前,甚至还有一对夫妻来过。”

凤曲一怔,直觉引导他追问下去:“请问前辈,您还记得那对夫妻叫什么名字吗?”

人偶答:“他们的剑法太厉害,我没有机会和他们交谈。不过,我听过那个男人叫他娘子‘九洲’。”

凤曲瞪大眼睛,压了许久的心情,才使自己不那么失态。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虽然师父总叫他别对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太抱期待,可能听到“父母”曾经一起出现,依然让他忍不住兴奋起来。

“倾九洲……是我的娘亲。”凤曲低声说,“前辈还记得别的吗?他们当时是多大的年纪呢?他们对彼此……是喜欢的吗?”

“他们看上去十分恩爱。你的母亲,大约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至于男的,如果他确实是你父亲的话,要比你母亲大上几岁,已经束冠,应是富贵子弟。武功不如你娘,但远胜过你。”

凤曲:“……胜过我也是应该的。”

如果只是和他差不多的水平,怎么配让小剑仙动心啊!!

这些是前世的阿珉不曾问出的信息。

他那时太劳累、太绝望,别说去关心父母,他连倾如故和未央的过往都不曾深挖。此时听到有关父母的事,凤曲能感受到,阿珉也和他一样开心。

凤曲继续问:“对了,您刚才提到您把师祖的‘神恩’带到了海内,所以且去岛没有‘神恩’了?”

“不错。可惜我当时无力根除了它,无奈之下,只好转交给觉恩寺的妙空大师。觉恩寺把它封藏起来,再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又是一个熟悉的地名。

凤曲心下一沉,暗觉不妙。“神恩”流落觉恩寺,觉恩寺却在几年前被“鸦”灭门;慕家钻研“神恩”,而慕家也被灭门。

这一切的背后都似有一个共同的推手。

再联系有栖川姐弟的出现,怎么看,都像是扶桑和暗中的某人都正觊觎着“神恩”,而这帮人拿到“神恩”之后的用途……

只是想想,都让凤曲不寒而栗。

问题日趋复杂,隐隐超出了他的预料。可脚下唯一的路通往一片迷雾,凤曲知道自己非走不可。

即使他可以退回且去岛不问世事,那也不能改变有心之人正意图颠覆大虞的阴谋。

待到那时,恐怕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人间炼狱。

“凤曲。”

人偶唤他。

凤曲应声抬起了头,却见人偶背负双手,广袖飘舒。他道:“倾如故已经死了,我再等十年百年也等不来他。谢谢你让我承认了这个事实,我也不愿再等下去了。”

凤曲怔怔地问:“那您要去哪儿呢?”

人偶轻笑:“你猜这里是什么地方?”

凤曲:“呃……传承之地?”

人偶笑得更开心了。

它摇摇头:“百年前这里还不在地下,是我们五人的结拜之地。时至今日,沧海桑田,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那您……”

“这里,便是我的坟墓。”

凤曲瞪大了眼睛:“坟墓?”

“我自是该死,百年过去,早就死了。他们四人恐怕早就入了轮回,说不定还生在王公贵族,荣华富贵。只有我枯守此地,可笑至极。”人偶笑说,“但既然让我遇上了你,也算特别的缘分。我有一物赠你,不过,要你自己取了。”

凤曲连忙跪下:“晚辈愧不敢当!前辈这话也太折煞我了。”

“这么胆小,的确和倾如故毫无相似。”

“……晚辈岂敢和师祖相提并论。”

“他又不曾教你什么,你还叫他师祖。现如今,我才该是你的师祖。”

凤曲忙不迭磕头:“师祖在上,受徒孙一拜!”

人偶便大笑起来。

“好了,起来吧。我要是和你生在同一个时代,一定精心教你,可惜你生不逢时。”人偶道,“现在你闭上眼运行内功,且行七七四十九个周天。到了时辰,你再睁眼,我会教你去取那件东西。”

凤曲依言照做。

他合上双目,且去岛历代传承的心法于脑中默演。

地穴里腐臭的空气不知何时变得清澈,吐纳之间渐渐没有了先前的污秽和沉重。而他的四肢也变得轻盈,仿佛灌满力量,刺骨的伤痛都随之淡去。

黑沉沉的眼前似乎泛起了海浪。

浪花一叠接着一叠、海啸一重接着一重。

“醉欲眠”的十五式都已刻骨铭心。

他只需要更多的时间和实战去巩固,假以时日,绝不会输给同辈的任何一人-

四十九个周天完结,凤曲呼出最后一口浊气。

他睁开眼睛,入眼是一地凌乱的衣衫,衣衫中心,躺着一颗鲜红的舍利珠。

“我将‘神恩’交予觉恩寺时,恰逢妙空圆寂。他也将毕生修为所化的舍利留给了我,我才得以肉身不灭,混迹于人偶之中。

“‘神恩’依旧在世,这是尔等永恒的难题。我已没有他物赠给你,只此一颗舍利借花献佛,出去之后,记得代我平了此地。”

“后路遥迢,珍重当下,且思且行。”-

未央一直不愿意死。

他想,飞镜和商瑶有家人、应须行有臣子、倾如故有门生。只有他,既没有父母妻儿,也没有徒子徒孙,甚至死了那四个,他就连朋友都不剩下。

那他岂不是连死后都要“差一点”?

直到这个名为凤曲的少年走进地穴。

未央意识到,他终于不用再差一点了-

血荆棘长成了丛,是他灵前挂的青;

黑暗中点起了火,是他墓前烧的香。

衣冠冢前有人磕头祷祝:“师祖大恩,徒孙没齿难忘。愿师祖早入轮回,来世亲友如云、儿孙满堂,至亲不离、挚友不弃。”

待到黄土倾塌。

此间是他跨越百年,修给当时五人共同的坟冢。

未央至死,仍然决定与他们同葬。

第075章三更雪

距离地牢看守宣布那个诡异的“规则”已经过去了三天。

三天里,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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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有人被叫走,他们无一例外,都没有再回到这里。

考生们渐渐从半信半疑变成了忐忑不安。

早在看守提出这个荒唐的“游戏”时,他们当中就有人尝试反抗。可是,这些看守的功夫高得离谱,而当他们把希冀的目光投向最强的一刃瑕,而一刃瑕也的确动了杀心之时,看守又道:

“——提醒一句,三更雪还在‘玉衡’大人的座上作客。”

一刃瑕的金钩便敛了回去。

也是这一句,惊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们几乎都有尚处牢外的同伴,无论是半路结识、还是本就情谊深厚,同伴的安危都是无法回避的软肋。置身于与世隔绝的靖和县,这间地牢更如笼中之笼,将他们层层围困。

外边的同伴、内里的人质,一时之间互为支绌,两边都不敢妄动。

好像只剩下遵从“玉衡”这一选择。

看守依旧笑眯眯的:“人活一世,要是平安无疾该多么无趣。诸位闯荡江湖,想必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比起那些烦人的道义、德行,就在这明城求一场荡气回肠、不可复制的‘对弈’,难道不是人生最大的奇遇吗?

“——以上,‘玉衡’大人是这么说的。”-

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是不是甘愿入局。

或者说,这些考生也从来不是他眼中的对手,只是他引来对手的一颗棋子而已。

第三晚的考生有些棘手,秦鹿的衣袖被人溅上了血,回来时面色阴郁,用清水濯了好几遍手,依然有些不悦。

“玉衡”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禁嘲笑:“你比昨天慢了。是在担心且去岛的那位少侠回来为难你吗?”

秦鹿低眼理袖,对他的挑衅并不在意:“你打听了不少。”

“我又没有你这样的天赋神通,自得处处谨慎,不敢松懈。”

“嗯,倒有自觉。”

“……哈。”“玉衡”愉悦地眯起眼眸,倾身递来一杯清酒,“‘天权’,不如你就承认了吧。和我一起,远比和‘他们’一起自在多了,是不是?”

“‘他们’?”秦鹿接过酒,抵在唇边微润,却没有饮下,反问,“谁们?”

“玉衡”道:“自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什么沈呈秋、偃师珏,还有那个全靠你的包庇才能混过考试的倾凤曲!……‘天权’,那些家伙都无聊透顶,不许你杀人、不许你使坏,不许你这、不许你那,和他们一起,你该难受得不得了吧?”

秦鹿一笑,撂下酒杯:“前两个姑且不论,小凤儿,还是很有一番趣味。”

“你是在瑶城故步自封关了太久。”

“大约是吧。”

“但也无妨,这天下谁都有可能金盆洗手,唯独你‘天权’回不了头。你要装一下慈悲做派,我也理解,不过有人给你备了戏,一台接着一台,早晚叫你应接不暇、原形毕露。”

秦鹿照旧只是微笑。

“不要把对你哥哥的执迷投射到我的身上,让人恶心。”-

莫饮剑只是指明了方向,却没有说明那地道藏在哪座坟下。

五十弦劈柴打草耽搁两天,才算攒齐了置办一身装备的积分,商吹玉便紧着时间在陵园探路。

这两天的靖和县静得诡异,他俩原想折回酒庄探探风声,却被看守堵住去路,刚一露面,就被追捕不止,只好放弃那条路子。

但陵园实在过分大了,偃师家百年的祖辈都在此间安息,商吹玉没什么敬重鬼神的想法,提铲把几十个老人家都翻了个面。奈何翻翻刨刨,两天也只找过小半个陵园。

哪怕五十弦加入进来,两个对于风水八卦一窍不通的碰在一起,也只是继续无头苍蝇似的翻找。

这晚也是照旧。

“马克思恩格斯黑格尔卢梭孟德斯鸠孟德尔……”五十弦的唠叨一顿,忽然惨叫一声,“不好!”

商吹玉应声望了过来:“怎么了?”

五十弦答:“孟德尔是种豌豆的,不能除鬼。”

商吹玉:“……”

商吹玉:“孟大侠应该不会怪罪。”

五十弦问:“那马大侠呢?”

商吹玉早就被她这些咒语似的唠叨吵得不胜其烦,要不是只能和她合作,他实在很想丢了这女人自己找凤曲去。

可秦鹿特意防住了他,不肯说明凤曲的方位。两个影卫更是领命行事,神出鬼没之余,时不时来和他透露几句:“倾少侠一切平安。”

就像给拉磨的驴悬上一根萝卜。

商吹玉一肚子火,还得咬着牙继续拉磨。

五十弦一锹碰到一块极其坚硬的金属,“铛”的一声,和先前的木头棺材都有点不同。她又大叫起来:“主角哥主角哥!你看!!”

商吹玉走近过来,五十弦便重重一翻,黄土洒了商吹玉一身,商吹玉问:“怎么了?”

五十弦道:“好多首饰,好多陪葬!”

商吹玉:“……”他穷尽了自己最后一丝耐心,“穆青娥被抓走了,她大概会死。”

五十弦惨叫起来,但没有松开拉拽商吹玉的衣袖:“好了,开玩笑的。我刚买了挂的,保真,你看这儿。”

她劈柴担水一堆生活任务不是白做的,多余的积分开个引路标识总不过分。商吹玉顺着她的手指一看,那是一串白玉和珍珠编织的网络,价值不菲。还有大串的珍珠埋在土下,五十弦拽着一端,叫商吹玉和她一起用力。

二人一道拉扯,果然听见极微的隆隆声,像是有什么机关惊动,却辨不清具体方位。

商吹玉还想用力,五十弦急忙拦住:“等等等等,好像不能硬拽。”

要是能直接拽出来,以他俩的力气刚才就该得手了。

可不是硬拽……又该如何是好呢?

正是犹豫不定的时候,一缕西风刮过两人的脸。五十弦莫名抖了一下,忽觉背上又冷又重,好像担了数十斤的冰块。

“主角哥……”五十弦瑟瑟地发声,却发现商吹玉的呼吸也比先前轻了不少。

他那边也有异常。

不等对视,商吹玉一手掀向后背,手指牵带几根如丝如缕、却利若刀剑的白弦,不掩杀意地朝来人笼去。

五十弦同时拔刀,背身截断对方的逃路,两人前后夹攻,气势汹汹。偷袭之人却是不闪不躲,稳稳停在当中,商吹玉的新弦已经在他脖上切出一道血来,五十弦的眼中映出对方模样:“三师兄?!”

商吹玉长眉一沉,险险收了攻势,但细弦依旧迫着三更雪的喉咙。五十弦则挽了一记刀花,转脸急问:“三师兄,你怎么会——”

三更雪,曲相和的第三个亲传弟子。

比之一刃瑕和五十弦从不掩饰的江湖气,三更雪生得细皮嫩肉、文弱清秀,往此一立,若非穿了一身夜行衣,更像是误入的贵公子。

他的轻功气息也不算好,否则不会这么快就被两人同时察觉。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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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显然也在三更雪的意料之中,所以被商吹玉割伤了颈部,他也不慌不忙,还是一张无可挑剔的笑脸:“五师妹,师兄可想死你了。”

“主角哥,松手松手,这是我师兄!”

商吹玉置若罔闻:“报上目的。”

三更雪含笑抬手,想要推开他的琴弦,指腹却又被割了一道。他颇有几分委屈地看一眼五十弦:“师妹,这公子哥不给你面子啊。”

五十弦急得双脚直跳:“他脾气不好,你别惹他!”

“那大师兄脾气也不好,你怎么敢惹大师兄?”

“怎么又扯上大师兄!”

“因为我正要抄这边的近路,去救大师兄和小师弟呢。”

五十弦悚然一惊,问商吹玉:“怎么回事?”

商吹玉这才想起,糟心事堆积如山,他还不曾和五十弦解释过一刃瑕、九万里两人的去向。不过,三更雪来了,大概也不用他解释了。

三更雪果然接过话头:“其实不是大事,就是接了一桩任务,需要我们并入考生的身份。半路经过这里,我想着以你的才智,从瑶城出发,这时候抵达玉城有点早了,拖在宣州有点蠢了,卡在明城恰到好处,就提议大家来明城找你一找。对了,小师弟给你们打过招呼呀,你没看到?”

五十弦听得两眼发黑:“什么招呼?”

还是商吹玉先一步反应过来:“是我们刚进靖和时的那支冷箭?”

“正是正是!我们小师弟准头还不错吧?”

“……”

“这位漂亮公子,表情不要这么难看嘛,摆出一副吃人的样子,我会忍不住再逗你几句的。”

眼见商吹玉是真的要动杀心,五十弦急忙制止:“三师兄,你不要浪费我们时间了。你要真想救大师兄,就帮忙看看这机关是怎么一回事。”

三更雪哼了一声:“几个月不给师兄写信,一见面就使唤人。”

但只是嘴上嘟囔,他的身体已经靠近过去,也不在乎商吹玉的杀意,兀自摸着下巴打量那串白玉珍珠:“笨。这里是坟地,通到偃师家祖传的秘宫,阵法之说无非天时地利,他家的本事还改不了天象,既然地处西方……”

五十弦道:“别废话了,能解就赶紧。”

三更雪的功夫说是三脚猫也不为过,可他那鬼精的脑子又让人望尘莫及,因此在“鸦”中声望颇高,好些后辈哪怕心里不满,也不敢在面上得罪了他。

被五十弦打断了卖弄的机会,三更雪又是叹息:“亏我还想再多给点情报,你不想听就算了。”

“情报不情报的之后再说,我急着进去呢。”

“进去作甚?救那个慕家大小姐吗?”

“我救……”五十弦话音一顿,面色微变,“你说谁?”

三更雪一边拨动珍珠改动阵法,一边头也不抬地重复:“就是慕家大小姐,你从前的主子,慕清安哪。”

五十弦豁然拔出了刀,刀尖在三更雪的脊梁一拄:

“三师兄,这件事义父也知道吗?”

“啊……我猜你不希望别人知道,所以暂时没有和人分享呢。”三更雪转过头来,眨了眨眼,“但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我想说的是,比起被人愚弄和利用,难道你们不觉得砸了别人的棋局,才是最有趣的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中珍珠拧成了一个奇异而繁复的结。同时,薄土下横躺的棺椁竟然震动起来,和方才拉扯珍珠带来的异响极其相似。

轰地一声,潮湿的腐臭扑面而来。

棺椁上下分裂,不见尸体,却露出了一个望不见底的坑洞。

“喂,师妹啊。”

三更雪眼珠微红,却不是悲伤,而是异常的兴奋和狂热:“……去激怒那些神机妙算的贵人吧。我们一起,让所有人都失算吧。”

第076章天枢(修)

看守又准时来到了地牢。

众人面色惨白,心如擂鼓等待着它的宣判。

那些失踪的考生是被杀了?还是顺利逃出了呢?

他们如果逃出去,有没有可能请来救兵,把剩下的人也救出去呢?

沉重的悬念压在心头,时间却匆匆流逝着,看守一如往常地宣布:“今晚有请一刃瑕……”

人们心头猛跳,又听它继续说:“和穆青娥两位考生。”

女牢里的视线便凝在了穆青娥的身上。

她沉着脸不发一言,默默从角落站起。华子邈却比她着急,扯着嗓门问:“真的不能顶替吗?你们欺负一个医师算什么本事?她不会武功的啊,我代她——”

邱榭一手捂住了华子邈的嘴:“你有什么本事,冒这个大。”

却是楚扬灵蹙眉说:“如果真能代,倒不如换我去。”

穆青娥轻轻摇了摇头:“不可能的。”

看守面上的笑意越发深沉,它打开了地牢,等着二人出来。

一刃瑕的动作比穆青娥更为潇洒,男牢中又窸窸窣窣议论起来。抽到穆青娥,固然是一件残忍的事,但抽到一刃瑕,说不定就要变成考官的悲剧了。

而且一刃瑕出去了,他师弟还在这儿,如果他能再折回来救他师弟……

“少侠——?”

看守含笑的话音未落,脖颈便遽然扭出一个惊人的角度。一双手捧着他的头颅,干脆利落地一折,谁都没有看清一刃瑕的动作,一时间,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就以这名看守的倒下为信号,九万里腾空纵出,外围的看守也齐齐冲了进来:“何人作乱?!”

师兄弟一人一边,徒手撕开了一道豁口。

其他考生这才如梦初醒,虽然赤手空拳,但他们也不是寻常之辈,立即冲上前去,和人偶厮杀不止。刹那间,打杀声不绝于耳,都打得快意淋漓,很快把看守逼至绝境。

楚扬灵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数竟然这么顺利,拔腿就要跟上前去,却被邱榭抬手一拉,穆青娥也不知何时停在人群和地牢之间,微转过头,对她轻轻“嘘”了一声。

“你们不逃吗?”楚扬灵问,“这是多好的机会!”

然而未等她话说完,前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方才还打得威风凛凛的男人,突然被一股怪力高高地举起,他的颈子竟被一条长影悬空吊着,楚扬灵正想制止,“噗”地闷响已然截断了一切嘈杂。

男人被吊着断了气。幻觉似的,好像他的脖子都被生生拽长了一些。

人潮开始后退,可后方的人甚至不曾看清那个未知之敌。

只有轻轻的“嘶”声回荡在空旷的地牢,来自刚才吊死男人的——一条青蛇。

碧眸睥睨着惊慌失色的考生,那条细蛇游动起来,柔韧的身体如同青绫,缓缓摇曳在地牢腥臭的风中。

“是谁?”

唯一没有后退的一刃瑕一夫当关,尽管没有武器,他的气势依旧沉着从容,对那条蛇的威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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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视若无睹。

这时,才从左侧狭长的甬道中传来了脚步,来人一身观天楼的黑袍,用手指敲了敲墙壁,青蛇便倏然钻回她的袖中。

乌发挽成一道随意的半髻,斜斜垂坠,那是一个清秀文雅的女人。不过蒙上了左眼,露出的右眼从容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若非青蛇很快绕上她的脖颈,在场没有人会猜到,那么血腥的杀戮是来自她的授意。

一刃瑕连日都在等待动手的机会,今晚难得等来,岂会轻易放过。但看清了她的容貌,一刃瑕反而越发犹疑:“……你是何人?”

这是个面生的家伙,而且步法仪态都不像习武之人。也不能说不像,而是不像能带来连他也颇感威胁的压迫的人。

在这个女人背后,恐怕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地上的人偶缓缓爬了起来。它们有的断了脑袋,有的被开膛破肚,但动作都很灵活,丝毫不受阻滞。

等它们找齐了脑袋,便异口同声地说:“恭迎‘天枢’大人!!”

穆青娥面色微冷,一刃瑕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九万里急忙上前,试图和师兄并肩:“‘天枢’?朝都那个‘天枢’?你来这里做什么!”

“天枢”问:“你们当中,有哪些人曾途经瑶城和宣州?”

众人面面相觑,都拿不定她的意思。

楚扬灵正想反问,但被邱榭拉了一下,只好默声。

“天枢”重复了一遍:“没有吗?”

她的表情似乎有些遗憾,回头对黑暗中的某人吩咐:“白跑一趟。野,你把这里清理了吧。”

被她称作“野”的少年低声回答:“可是,‘玉衡’……”

“对付胡搅蛮缠的小孩,就得把他的玩具没收了才行。”女人说,“尽快处理,我能感受到那股气息就在明城,要抓紧时间。”

少年默了片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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