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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一沉一颤,一道青影便跃去梢头。

傀儡也想追赶,有栖川野却已经吹响叶笛,四下蛇影游动,各自缠上一两个傀儡。虽不能致死,却也足够它们挣脱一阵。

有栖川野回眸看他,目中有喜有怯,半晌才道:“主人……去地宫?”

“地宫?”阿珉蹙眉反问,“那是哪里?”

有栖川野张了张口,正待解释,却听见刺啦一声,一扇窗户大开。窗内有人探身外看,月往西来,映亮他清俊风流的一张脸来:“你越是这副态度,越叫‘玉衡’看穿了他。真是愚蠢透顶。”

有栖川野身体一颤。

阿珉回头看去,只见对方神色冷漠疏离,明显也看出了他非凤曲。

那双金眸闪了瞬息,有栖川野默默低下头去。

不止于此,就连满院毫无理智的傀儡,也在和秦鹿对上眼色的瞬间砰砰跪倒。

秦鹿折断一枝凌霄,丢去楼下。

傀儡们发出地动山摇的嘶吼,仿佛中蛊一般,成十上百的傀儡挤碎了蛇群,满眼都只有那节凌霄。就连凤曲房里两个断了脑袋的傀儡,也竞相咆哮,主动追着飘落的凌霄跳下窗台,砸进了密密麻麻的傀儡堆里。

这幅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但秦鹿只是冷眼扫过,阿珉啧了一声,主动让回身体,凤曲一呆,骑在树上怔怔问:“诶,你也没睡?”

秦鹿的表情微微回暖:“太吵了。”

凤曲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走廊里似乎传来人的脚步。

还有隐隐约约的谈话,只是听不清是谁的声音。

“谢昨秋和桑栩都是信教者……不,别管倾凤曲了,他是掌教者……嗯……信教者只剩两个,没必要再动掌教者……尽快结束吧……”

秦鹿竖起一指,轻轻嘘了一声。

凤曲扭头看有栖川野,对他今晚出手相助实在感谢,但夜里相奔被秦鹿抓个正着也实在尴尬……他毕竟还要考试,真的跟有栖川野跑了也不合适。

“抱歉呀,下次见。”凤曲匆匆道一句,纵身跳回自己一片狼藉的房间,从窗户钻回进去。

层层叠叠的树冠里,有栖川野的身影越发模糊。

这孩子,难道这三天都在这里等机会带他离开吗?

凤曲渐渐看不清他是逗留在那儿,还是已经不在。只听到秦鹿也终于关了窗户,窗外风吹花摇,伴随着走廊的脚步。

脚步在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

叛教者的目标不是他。

困意渐渐上涌,凤曲也不知道今晚到底算不算是有收获。

只是冥冥中,仿佛天外飘来一段清新优美的笛音,叶笛吹着牧歌,随风缓至,平复他动荡不安的心情,竟有些期待起明天的到来。

第066章佛之怒

第三天,负责主持游戏的看守出现在会谈用的房间里,毫发无损,笑面如旧。

有神秘的笛音作伴,凤曲睡了个难得的好觉,竟然比前两天都要晚起,赶到房间时,大家都已围坐一圈。和昨天还算轻松的氛围不同,今天连一向乐观的华子邈都不自觉咬着指甲,一副空前庄重的样子。

凤曲举步走进,室内的窃窃私语随之一滞。

凤曲注意到,秦鹿和灯玄之间的两个位置都空无一人,昨晚果然有引灵行动,一夜之间淘汰了两个考生——楚扬灵和桑拂。

“昨晚顺序第七的楚扬灵少侠和桑拂少侠遭遇袭击,正式淘汰。当前场上剩余七名考生,还请各位多多努力,早日驱逐叛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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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从淘汰者的逆序第一开始发言。秦姑娘,请。”

凤曲一怔,没想到这规则还能这样变换。

之前还是由“顺序第一”开始,今天却又变成“逆序第一”,好像在故意和他们作对一样,怎么看都充满恶意。

不过秦鹿早有准备,气定神闲地开口:“昨晚引灵是送走了桑拂还是楚扬灵?这两个人都有嫌疑,送谁都不奇怪。但今天游戏还在继续,就说明场上还有叛教者。要投谁呢?听问灵的。”

一刃瑕在他之后:“投倾凤曲。”

凤曲也不甘示弱:“投一刃瑕。”

二人的交锋已经摆上明面,凤曲一改昨天面对九万里的歉意,怀着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五十弦的决心,将桌一拍,气沉丹田:“就投一刃瑕!我查了,叛教者,投他!”

华子邈凝重的表情变成迷茫,他在二人之间看了又看,实在分不清真假,最后只能十指相交,忐忑问:“所以,是我送错人了吗?我以为桑拂和桑栩都是叛教者,把她送出去就……”

凤曲一愣:“你是引灵?”

其他人也微有惊色,邱榭眉心略拧,似乎对他现在坦白有些不满。但游戏已经进行到第三天,华子邈的坦诚也是无可厚非。

秦鹿倒是没什么变化,兀自整理指甲,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华子邈点了点头:“我是引灵。第一晚救了小凤,第二晚没动,第三晚淘汰了桑拂。楚扬灵是被叛教者送走的,所以她应该也是好人。想不明白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说着说着,他又不禁抓起头发,为难地分析:“可是小凤作为问灵一直没被叛教者淘汰也很奇怪,看上去也不是守灵守对了啊。”

凤曲后背一寒,这就是叛教者始终留下他的居心。

虽然秦鹿早就说过这种可能,但想到叛教者中当真有人算计至此……九万里和一刃瑕应该都没有这种城府吧?

那个不仅能和秦鹿的预判严丝合缝,也是隐藏最好的叛教者,究竟会是什么人?

华子邈是引灵、秦鹿是问灵、云镜生是信教者……

就只剩下灯玄和邱榭了。

“阿弥陀佛。今天,请投给小僧吧。”

忽然间,一道轻柔的声线打断了他的思考。

灯玄并不健谈,他总是面容噙笑陪在桑拂左右,从不发表自己的见解。但他声望颇高,就连“玉衡”对他都有几分忌惮,凤曲也因此不敢小觑。

所有人齐刷刷看了过去,等他给出一个理由。

灯玄的模样生得清秀,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小上不少,还似少年光景。但被众人望着,他也不显局促,而是从容解释:“小僧对考试并不执着,只是不得不陪桑拂姑娘走此一遭。历经几日,实在难堪重负,而今桑拂姑娘已经退场,小僧担心她和桑栩少侠再起争执,因此……”

后话未尽,化成他面上温柔的笑意。

灯玄对秦鹿一礼:“也是秦姑娘点拨得宜。”

秦鹿笑而不语,没有避开他的佛礼。

凤曲倒是醍醐灌顶一般,记起了第一次面谈之后,秦鹿曾和桑拂、灯玄一起走下楼梯。三人似在三楼聊过什么,下楼后桑拂的表情很是难看,好像被秦鹿胁迫着做了什么交易。

难道连灯玄也是秦鹿设计中的一环?

“但你又不是叛教者。”华子邈不免嘀咕,“我们得把叛教者赶出去才能赢啊,今天还是先把一刃瑕投出去。”

云镜生问:“那明天呢?”

华子邈一愣,面上顿时浮起心虚的神色:“哪里还有明天?一刃瑕出去就该赢了,我相信小凤。”

这话说完,凤曲的心却沉得更加厉害。

他作为问灵混了三天,都快忘了自己该是内应。

全是因为秦鹿有意保他,他才能浑水摸鱼、滥竽充数,但凡换作他人拿到问灵身份,势必和他对峙,而他笨嘴拙舌,只怕第一天就要被投票出局。

但即便如此,按照规则,他依然要出局才行。

凤曲咬了咬牙:“不,其实我……”

“华少侠这话说得不对。”秦鹿道,“昨天我就说过分数计算的漏洞,华少侠怎么还认为是叛教者出局自己就能获胜呢?难不成,就这么确定你的队友也是好人阵营?”

华子邈一怔,邱榭接过话去,笑吟吟说:“秦娘子这话可有些伤人了。我和子邈既是同队,彼此身份自然早有沟通,我们要不是好人,又怎么会力挺倾兄,昨天还拔刀相助呢?”

“我又不是问灵,一切都靠猜的,邱少侠不要着急。”

我又不是问灵。

凤曲不得不为秦鹿的坦然自若捏一把汗,换作是他,这会儿恐怕已经编不下去了。

邱榭也不急于和秦鹿辩论,无论怎么怀疑,今天的投票总到不了他的头上。而且他们和凤曲关系颇好,就算心中怀疑,也至多是华子邈无心地嘀咕几句,不可能真就不顾一刃瑕,倒戈针对凤曲。

只是灯玄突兀的发言,使得一刃瑕突然多了一个存活的机会。

众人都不再做声,而是在脑中飞速盘算。

看守分发纸笔,灯玄最后道一句:“小僧先谢过诸位。”

华子邈见他写下了自己的法号,不由得着急:“说不定把一刃瑕投出去就结束了,你何必非要牺牲自己呢?”

他一边说,一边问凤曲:“小凤,你也劝劝他。”

凤曲一时无话,只得低头沉默。

连他在内一共四个叛教者,就算之前已经出局两人,一刃瑕是最后的叛教者,场上也还留有一个他,游戏当然不会结束。

起初只是不得不的欺骗,后来连他自己都习惯了秦鹿拱手相让的“问灵”身份,险些忘记自己的本来面目。

事到如今,说不定也是他坦诚的时候。

“昨晚守灵守了我吧?”秦鹿忽道,“叛教者应该在疑惑,为什么信教者都这么少了,守灵不去守楚扬灵,现在还不露面解释。”

场中寂静,只听他含笑解释:“很简单。因为楚扬灵才是掌教者。”

一刃瑕的眼睛猝然瞪大:“什么?”

他们正是因为谢昨秋第一天说秦鹿是“掌教者”,而秦鹿和凤曲都未反驳,才在昨晚需要淘汰信教者时放过了秦鹿。

在他们的计划中,即使今天一刃瑕出局,他们也已经淘汰了桑栩、谢昨秋和楚扬灵三个信教者,只要在白天发言里找出最后一个,晚上将其淘汰,这局游戏就是叛教者大获全胜。

一刃瑕也皆因为此才会搁置对凤曲、秦鹿的怨气,听凭同阵营者的摆布。

“这是一个轮次游戏。”秦鹿道,“是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保下一刃瑕,换得叛教者再苟活两天;或是得过且过,等到明天被好人揪出原型呢?值得思考,对不对?”

凤曲:“……你能听懂吗?能听懂教我一下。”

阿珉:「不能。」

但他们都能听出,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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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这番话是说给那个隐藏中的叛教者听的。

灯玄已经表态愿意牺牲自己,投给灯玄,说不定还有保住一刃瑕的一线生机。保住一刃瑕,就意味着叛教者还能有两晚机会,代价就是在投票之后暴露自己的身份。

凤曲犹豫再三,还是写下了“一刃瑕”的名字。

华子邈也飞快落笔,和灯玄一样的大义凛然。

待到票数归齐,看守宣布:

“一刃瑕三票。”

凤曲心中一沉。在座一共七人,一刃瑕三票,岂不是意味着……

“灯玄三票。”

……嗯?

看守道:“秦阿露弃票。”

“我猜灯玄大师还有人要谢,所以决定做个平票,多留一轮发言。”

秦鹿笑眯眯开口:“顺便欣赏一下有人大吃一惊的表情,总觉得会很讨喜。”

凤曲:“……”

秦鹿此举明显有些伤人了。

他在暗示,他能精准把握所有人的心思,所以想平票就能平票、想推谁就能推谁——也唯独由他来表这么张扬的态,还能叫人一边咬牙一边不敢反抗。

在座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被他玩弄最狠的就是一刃瑕本人。

这位刀尖舔血的职业刺客已经变了好几次脸色,再等几息估计又要动手。

但灯玄在秦鹿说完话后,倒是双手合十,低首轻笑:“秦姑娘还和早年一般仁慈。”

凤曲皱起眉头。

早年?

连灯玄也和秦鹿有过过去吗?

这家伙怎么跟谁都认识?

阿珉冷不丁道:「前世怂恿商吹玉和我决战的多半也是秦鹿。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出。」

所以他在第一眼看到那头白发的瞬间,心里油然而生的杀意没有半分掺假。前世的确就是秦鹿和商吹玉两人拦下了他的复仇大业,否则他何至于暴毙朝都,若是没有这两个家伙……

“你该不会真想推翻大虞吧?”

「……」

阿珉没有回答。

凤曲却可以想见,失去手指、失去眼珠、失去且去岛……几乎一无所有的自己,沦为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但即使屠遍海内,也绝不可能感到欣慰。

阿珉对商吹玉的仇恨几近于无,对秦鹿也止步于不爽。他不过是嘴上不肯放过,实际并没有太执着前世的仇怨。

这两个曾经费尽心思和力气阻止了他,目的只是守护天下苍生的人——若是早些遇上,他们三人本就该志同道合。

“数年前,秦姑娘阻止过小僧和谢公子的复仇,让小僧得以悬崖勒马,不至忤逆师命。时至今日,却也是秦姑娘给了小僧这样一个亲手‘报答’宿敌的机会。小僧铭感五内,感激不尽。”

灯玄说罢,秦鹿便含笑投下了他决定性的一票。

看守宣布:“第三天投票出局的考生是,灯玄。”

一刃瑕的面上一松。

却听看守继续:“请将您决定带走的考生名字写于这张纸上。”

众人的目光再次变了。

一刃瑕的游戏并未因此继续,因为几日不发一言的灯玄的身份,竟是有权带走一名考生的猎灵。

灯玄收起他悲悯的神色,那双眼睛流露出凉薄的杀意,犹如佛教金刚,执笔如杵,居高临下地看向了一刃瑕:

“……小僧曾对师父许诺,此世绝不杀生。今日借此一笔,聊以慰藉,但绝不是只有这一笔而已。”

他不能杀一刃瑕,因为师命在上,不容违抗。

可亲手以猎灵身份带走仇家,绝对更胜于作为投票者之一的快感。如此“聊以慰藉”的发泄,足以让他郁结稍纾,不至积成心魔。

一刃瑕眼眉微沉:“你一个和尚,口气却大。”

灯玄淡道:“觉恩寺的债,才刚开始清算呢。阿弥陀佛。”

第067章殉教者(二合一)

灯玄带走了一刃瑕,考试还在继续。

两个看守带离灯玄和一刃瑕的瞬间,华子邈腾地站了起来:“没有结束?”

无人应答。

只有云镜生的手指在桌面漫不经心地画圈:“还早呢。”

似乎只可能是叛教者胜利了。

信教者只剩云镜生一人,只要叛教者在今晚淘汰掉云镜生,明天早晨就能迎来结局。

所以……今晚行动的叛教者,会是身为内应的他,还是另一个叛教者呢?

“原来如此。”邱榭敲敲桌面,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秦、阿、露——原来如此。”

凤曲浑身一紧,抬眼看了过去。

这一眼却更让他身体发寒,邱榭叫着秦鹿的化名,可目光竟然是盯着他的。而他上一刻本能似的抬头,仿佛是对邱榭所猜的最好的侧证。

秦鹿却没什么变化,依旧慢条斯理地梳理鬓发,金色的眼眸左右逡巡,含笑问:“是不是可以散了?”

华子邈急问:“等等,我们不再商量一下明天的处境吗?”

秦鹿反问:“还需要商量吗?”

他说谎连草稿都不用打,而且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叛教者只剩一个,信教者还有两个,掌教者还剩问灵和引灵。我们已经赢了。对不对,邱少侠?”

华子邈被他带得思绪混乱:“诶……是吗?有道理?”

邱榭则温和地一笑:“不错。”

秦鹿和邱榭都是一样的面带微笑,胸有成竹,华子邈被两人的笑脸哄得轻飘飘的,哪怕总觉得有些不好,还是第一时间抛开了那些不安的直觉。

没有人反驳秦鹿的见解。

他说的就是对好人阵营而言最理想的情况:

问灵凤曲和引灵华子邈,再搭上两个信教者,叛教者再怎么努力也已经无济于事——毕竟他在夜晚只能淘汰一个,而明天的白天就是叛教者的死期。

唯一还惦记着“内应”身份的凤曲:“不对,有点不对。”

阿珉:「没人想听你说不对。」

“但是……”

「可以了。」阿珉说,「你都活到第三天了。」

凤曲:“……”他迟疑了一瞬,“你该不会很嫉妒我活这么久,巴不得我赶紧淘汰吧?”

阿珉:「嗯。」

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要这么坦诚相待-

当第四天如约而至,枯等一宿只等来了一碗药,被告知今晚还没到内应行动轮次的凤曲:“我就说有点不对!!”

除了他,场上果然还有其他的叛教者啊!

阿珉只以轻啧回应。

比起承认凤曲真有几分脑子,他宁可是秦鹿又使了什么歪招。

但追究原因都没意义,当务之急,是确定昨晚被淘汰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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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凤曲在心里祈祷一万遍别是秦鹿,可想到极可能是另一个叛教者的邱榭——偏偏看守没有宣布游戏结束,就说明云镜生还在。那么,被淘汰了也不影响游戏继续的,怎么想都只可能是秦鹿了。

凤曲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出门直奔会谈的房间而去。

身后却是某人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熟悉的话音带笑飘来:“小凤儿,这么着急出门作甚?”

凤曲猛一回头,正想答应,笑容却凝在脸上。

那个熟悉的身影又换了衣服,紫金冠、青玉带,折扇悬系的白玉坠更是莹透细腻,一看就是价值连城,好似准备出席一场盛大的宴会,整个人翩翩若仙,烨然生辉。

——而他刚才说话的声音,是秦鹿原本的男声。

再往后的邱榭推门出来,留意到两人的动静,邱榭无奈地一笑:“……秦世子,别来无恙。”

他没有掩饰脸色的憔悴,便如预判到今天面谈的结局,邱榭颇为体面地对二人抱拳一礼,深躬道:“二位,先请吧。”

云镜生今天也没有再踩点,她甚至比三个男人先到。

看见秦鹿的男装,云镜生也没有反应,而是轻车熟路给自己倒一杯茶,仿佛对三人的到来没什么意外。

凤曲左右环顾,不可思议地看向邱榭:“你淘汰了子邈?”

这是他完全没有想过的可能。

明明秦鹿也说过,真正的胜负不在于阵营,更在乎自己队伍的分数。既然邱榭和华子邈,就如他和秦鹿一样阵营对立,那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当然是淘汰华子邈不在的信教者阵营。

只要牺牲掉最后的信教者云镜生,存活的华子邈、胜利并存活的邱榭,就能拿下足足三分。

“因为被世子殿下吓住了啊。”邱榭叹息着笑笑,用近乎钦佩的目光看一眼秦鹿,“昨天世子一席话,真让我以为世子是信教者,子邈是最后的掌教者,想着最后赌一把呢。”

他说的是秦鹿昨天刻意强调楚扬灵身份的环节。

那副态度,确实很容易让善于多想的人顺着思路深挖下去。

邱榭自嘲道:“要是换成倾兄,说不定就不会被蒙蔽了。”

凤曲:“?”

凤曲:“邱兄,难道你在说我笨吗?”

邱榭十分无辜地摇头:“绝无此意。”

秦鹿在旁低笑:“换作是他,始料不及的就要变成我了。”

对谈间,两名看守走了进来。

就如众人预想的那样,他们宣布了华子邈的淘汰,并允许从凤曲开始进行发言。

凤曲已经发无可发,邱榭早就坦白,今天理所当然是让他出局。

只不过,他知道,在邱榭出局之后也不会结束。

因为场上仍然留下了一个问灵、一个信教者,和一个内应。

“还需要发言吗?”邱榭笑问,“不然就直接投票吧,我还得去找子邈和扬灵赔罪,他俩估计要恨死我了。”

秦鹿道:“听听问灵的意思。”

邱榭笑容更盛:“都最后一次会谈了,还要把他扮成问灵?我们从第一天就知道倾兄不是,他不适合这种需要说谎的游戏,说谎时太爱眨眼了。”

凤曲委屈地眨眨眼睛:“我有吗?”

邱榭点评:“很严重。”

凤曲只得一叹:“我是内应,模仿了问灵的身份。如果真问灵不是阿露……大人的话,我大概早就暴露了。”

“那也未必,子邈还是一直都相信的。很多人都会笃定你不擅长撒谎,所以再蹩脚的谎言也能全盘接受。”邱榭顿了顿,失笑道,“但有的人谎话说多了,哪怕金盆洗手说一句真心,也可能没有听众。”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又投向了秦鹿:“既然倾兄也是内应,那昨晚大可由我淘汰掉最后的信教者,也省得今晚还要倾兄再动一次手。秦世子偏要把游戏推迟到今天,是还有什么考虑吗?”

如果昨晚就让邱榭淘汰云镜生,那么今天就是两队一起胜利。但因为秦鹿突然把自己解释为信教者,才让邱榭误以为场上只剩华子邈一个掌教者,于是选择了淘汰华子邈。

从结果来看,这件事似乎根本没有必要。

秦鹿只是笑了笑。

他笑起来时眉宇舒展,眼眸明亮,长发没有尽数挽入发冠,而是垂下如丝如绦的几缕鬓发,把在手中,由日光倾落,透出隐隐的雪色。

“因为小凤儿之前被你和楚扬灵的矛盾吓一大跳,不给他一个解释的话,本座怕他晚上做噩梦。”

邱榭应声弯一弯眉:“我还担心您是要帮谢昨秋报仇呢。”

秦鹿颔首:“也有。”

凤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诶?我?噩梦?”

秦鹿眸光一定,微笑着看向云镜生:“除此之外,也是有关沈呈秋和偃师珏的事。”-

一切残缺的线索都在今天逐一补全,拼凑成一个渐趋完整的故事。

邱榭曾经主动向凤曲提起的“沈尚书”也非偶然。因为凤曲在宣州的表现太像和饥荒有过牵连,他才会出言试探,以为凤曲说不定是当年贪墨案下某个官员的后代。

不过在试探之后,他就打消了这个疑虑,因为凤曲对“沈呈秋”毫无印象的表现侧证了他的清白,也让邱榭大松一口气。

至于这个沈呈秋,实则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就像云镜生和偃师珏曾向凤曲展示的那一折戏——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科考入仕的清官,背无荫庇,皆靠自己寒窗苦读、发奋图强。

只不过,在他任职期间,曾经执掌幽州。

坐落在幽州的明烛宫适逢门派倾轧,连自家宫主都被屡屡暗杀,只能闭门关山,尝试送走宫中晚辈,希望保留一点火苗。当时即将被送走的孩子里,就包括了首徒邱榭和宫主之女楚扬灵。

这对师兄妹在逃难途中一度受尽磋磨,幸被沈呈秋赴任的轿子所遇。幽州地穷人蛮,江湖气重,历任府衙都不敢干涉这些绿林草莽,唯独沈呈秋新官上任,得知此事当即一手揽下。

他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却硬是花费四年,在那片惊涛骇浪的江湖中保住了明烛宫这一点文火。

“沈大人之于我们有大恩。”邱榭面带戚戚,“他是大虞最好的官员,因为在幽州治患有功,也得到了襄王赏识,回朝之后一路高升,位列六部尚书。当时,他才不过而立。”

凤曲听得扼腕,对沈呈秋了解越深,就越觉得天妒英才。这样心怀苍生的人竟然薄命至此,怎么想都觉得惋惜。

“彼时明烛宫指天发誓,将来沈大人有任何需求,我们举宫上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邱榭话语一顿:“扬灵也将这一誓言牢记心中,可是……”

可是沈呈秋后来的敌人是偃师家。

“不是说他受到襄王赏识吗?”凤曲问,“难道连襄王也不能保护他?”

邱榭摇头:“沈大人被治罪的时候,襄王已经过世多年。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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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襄王,那时连先帝都……总之,时过境迁,只有沈大人还抱守初衷,因此更被视作异类。”

凤曲听懂了邱榭的故事。

听上去,就是沈呈秋对明烛宫有恩,但他惹上明城的时候,明烛宫还是选择了蛰伏。楚扬灵似乎也因为这件事对明烛宫有了怨言,甚至决定离家出走,亲自前来明城——不知是真的为了盟主大比,还是只是想为沈呈秋平冤。

“至于谢昨秋,他可能是沈大人旧日的学生之一。但这个名字多半是他现在捏造的,因为此前我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秦鹿这才开口:“他叫‘平安’。”

凤曲怔怔地看过去:“你们认识得这么早?”

“秦世子知道也是正常的。”邱榭道,“秦世子……应该也算是沈大人的学生之一吧?”

凤曲身体一僵,下意识想问为什么连秦鹿都没能保住沈呈秋。下一瞬,他便意识到眼前的青年也不过刚刚束冠的年纪,沈呈秋死于饥荒末尾,那时的秦鹿至多不过十四五岁。

这个认知更让他心绪一沉。

秦鹿总显得运筹帷幄、老谋深算,这份从容不逊于凤曲见过的任何一位长辈。因此他总会忽视,秦鹿真实的岁数和阅历并不比他多出多少,只是秦鹿见过太多诸如宣州“捉妖”、明城饥荒、幽州门派之争和沈呈秋这样的人的下场,才显得他整个人都格外沧桑稳重。

……甚至有些可怜。

秦鹿不知道他一个眼神就藏了这么多的感慨,兀自接过邱榭的话头:“亦师亦友。”

邱榭蓦一合掌:“难怪明城饥荒的时候,瑶城开放城门接收了大量灾民,比宣州还要慷慨。原来那时候世子就——”

秦鹿制止了他把话题转向更远:

“谢昨秋本名‘平安’,是朝都大户人家的奴仆。当然,连‘平安’也是沈呈秋给他取的名字,更早之前的,估计是没有名字,或者太难入耳的贱名。

“平安人很好学,但没有读书的条件。沈呈秋就把他从原主人手上买下,送进了流风书院,他自己也偶尔去流风书院教书,所以有了一帮江湖学生。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沈呈秋出事的时候没人帮得上忙,平安可能是耿耿于怀,想要为沈呈秋报仇雪恨吧。”

似乎想起了凤曲那天和谢昨秋有过短暂的对话,秦鹿补充:“沈呈秋死后,平安就一个人失踪了。这些年混迹什么地方,学了些什么东西,我们都不清楚。倘若他曾说出什么刺耳的话,你也别在意。”

凤曲听出他是在帮谢昨秋解释,心里又微微地刺挠起来,半是玩笑半是不满地问:“就这么怕我报复他?”

秦鹿笑笑:“你?报复?”这比沈呈秋真的贪污了还要可笑,秦鹿道,“我只是怕他坏了你的心情,还得连累到我。商吹玉的眼刀可不好受。”

凤曲心里熨帖了点,又想起一直就在房间里旁听的两个看守。

他紧张了一下,指指看守:“被他们听到没关系吗?”

秦鹿说:“没关系,因为沈呈秋也是偃师珏的老师。偃师珏……从不怕让人知道沈呈秋是个好人。”

这话让凤曲瞠目结舌。

好像给了岳山东坊那晚的会面一个合理的解释?

因为两人的师生关系,所以偃师珏即使杀死了沈呈秋,其实心中也有愧怍,还是很希望沈呈秋不至被太多人误会,能有人站出来为他洗刷冤屈?

……听上去比他还有病。

总不能是偃师珏也和他一样,除了自己,还有一个阿珉这样的人格,一边恨不能做尽坏事,一边又在回头是岸,忏悔不已吧?

阿珉:「谁做尽坏事?」

凤曲选择性忽视了他的质疑。

却是一直沉默的云镜生张开了口:“那家伙才没这么——”

两名看守应声打断:“发言时间结束,请停止对话。现在分发纸笔,各位考生请准备投票。”

“好烦啊,”邱榭笑着抱怨,“不让她把话说完,他们不就肯定会投我出局了吗?真是白白表诚了。”-

话虽如此,邱榭退场时却是不慌不忙。

他还有闲心庆幸自己昨晚淘汰了华子邈,这样一来,华子邈就不能在旁大呼小叫,打扰他聊天的雅兴。

至于秦鹿的身份,邱榭也非常体贴地暗示了自己会帮忙掩护。

毕竟曹瑜等人之前还加入了声讨“天权”弃众考生于不顾的骂战,当时热血贲张,殊不知“天权”本人就在楼上看戏。

但云镜生没有在投票之后继续说话。

相反,她凝视了秦鹿一会儿,语气中满是戏谑:“就这么害怕吗?居然真想把责任都丢给一个海外的小毛孩子?”

凤曲站起来,不假思索地挡在秦鹿身前。

云镜生坏脾气地哼了两声:“你在瑶城的几年里,大人写下这么多求助的书信,你是一封不看。若是当时你能出手相帮,大人现在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找到这个蠢小子的头上。”

秦鹿展扇摇了摇,却道:“明明是你在夜市被小凤儿打得落花流水,才让你的主子更加确定了小凤儿才是正确人选吧。”

“……你怎么知道那件事?”

“本座夜观天象。”

云镜生的表情更难看了,和左眼上的疤痕相衬,显得气质越发冷酷。

凤曲被她一瞪,正是莫名其妙,又听见云镜生不情不愿地肯定:“他也就武功不错。”

秦鹿笑眯眯地:“他可是宣州百姓的救命恩人,岂止武功不错。”

云镜生:“……”

云镜生:“好吧,人品也比你好得多,世上不会有比你秦鹿更加忘恩负义的人了。”

凤曲双眉一竖:“你说话怎么这么冲?”

“由她说吧。”秦鹿道,“她越骂我,就越是夸你,本座爱听那个。”

云镜生在口舌功夫上实在不是秦鹿的对手。

当然,在这方面秦鹿本就很难有对手。

凤曲却想起了另一件事:“说起来,你不是在被‘玉衡’通缉吗?他为什么通缉你?而且你还来考试,他都没有当场把你抓起来?”

云镜生一怔,继而冷笑:“我要不是挨了抓,怎么会来这里跟你们胡闹。”

凤曲吓了一跳:“你已经被抓了?不对啊,那天你叫我去——”

不就是偃师珏要见我吗?

你嘴里的“大人”,不就是偃师珏本人吗?

话没说完,却被云镜生一记眼刀截停了。

凤曲惊愕地用唇形无声询问:“他不是偃师珏?”

不知是碍于看守还是碍于秦鹿,云镜生收敛怒容,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在这里开口。

秦鹿也不是不知道那晚自称偃师珏的邀请。

他知道的比凤曲要多,考虑的自然也比凤曲更深,云镜生出现在此,一边被偃师珏通缉,一边又受偃师珏之命来邀请凤曲,秦鹿本就心有疑惑,只是找不到机会打听,而云镜生又似三缄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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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其中果然大有名堂。

思及此,秦鹿只道:“小凤儿晚上随意捉个人淘汰,明天考试结束,就等穆青娥他们回来。再有什么变故,到时再商量吧。”

凤曲也很赞同。

今晚淘汰了云镜生,他和秦鹿就能拿下三分,以另外三个人的本事,要凑够七分也不算难事。

谁料云镜生忽而问:“你要淘汰我?”

凤曲脆声回答:“当然啦。”

“……”云镜生被他这略显轻快的语气气得翻个白眼,但想到自己的“小命”捏在他的手里,语气又压了压,略微显得客气了点,“你就没想过那些淘汰的人都去了哪儿?”

这话倒把凤曲说懵了。

他反问:“难道不是送回客栈,等着下一局再开?”

云镜生毫不掩饰地嘲笑起来:“那你就去城中客栈找找看呢?”

恰是此时,他们会谈的房间被人敲响。

凤曲原以为是看守去而复返,没想竟是脸色沉重的商吹玉。商吹玉刚走进门,看见凤曲和秦鹿二人俱在,神色松了一瞬,接着道:“我们那边不太顺利。”

秦鹿见他只有一人,心里就有了猜测:“穆青娥没了?”

商吹玉沉重地点一点头。

他不敢直视凤曲的眼睛,怕从那里看到失望或者不满,但穆青娥是昨晚被叛教者淘汰的,这也确实不是他能参与的战争。今早发现穆青娥退场,商吹玉就隐感不妙,会谈结束,便匆匆来找凤曲二人商议了。

若是之前,听说淘汰,凤曲至多也就扼腕遗憾一下,然后想着他们马上结束,也可出去陪伴穆青娥。

但被云镜生这么似是而非地一吓,凤曲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我得去找找淘汰的人都在哪儿。”

秦鹿面色微沉:“你相信云镜生的胡话?”

云镜生反问:“凭什么不信?难道你信得过‘玉衡’的人品?”

秦鹿却不做声了。

以那个升任“玉衡”后就一改从前面貌,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家伙的手段,秦鹿当然不抱任何期待。

但要说“玉衡”敢对考生做什么坏事……莫非朝廷对于“玉衡”真就不剩半点约束力了?

凤曲道:“我去县里客栈找找人,如果能找到青娥,或者先前淘汰的其他人,就还万事好说。要是找不到……”

他没说完,越发凝重的面色下,酝酿着某个必定会被秦鹿和商吹玉反对的主意。

秦鹿也同样低眉沉思着,忽然自语一句:“信教者,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凤曲抬头:“什么?”

秦鹿喃喃说:“从前流行这个游戏时,应该没有信教者这个身份,而是叫……‘殉教者’。”-

凤曲、秦鹿和商吹玉三人一起找遍了整个靖和县。

他们原本还想去找五十弦,可五十弦来无影去无踪,找了一会儿不得下落,既不知是淘汰了,也不知是躲在什么地方。最后只好三人去找。

但靖和县里里外外十来家客栈酒楼都被翻找一气,因为管店的都是官兵,自然都守口如瓶,打听不出任何消息。凤曲这才意识到“玉衡”为何要让官兵驻店,恐怕是从一开始就决定切断他们的情报来源。

唯一有所松动的,还是他们原本入住的那家。

一行新客因为来时负伤而暂缓了去观天楼参加考试的计划,据他们所说,桑拂曾经押着桑栩回来,昨天等回了灯玄,三人什么话都没说,连夜收拾了包袱启程走了。

凤曲一愣:“不是说要通过考试才能走吗?”

桑栩、桑拂、灯玄全都淘汰了,而他们这局的阵营斗争还没分出高下,凭什么他们就能离开?

几个客人无奈摇头,他们连考试规则都不知道,只是恰好看到三人离城,而本该闭城的城关竟然破格开放,默许他们仓促离开。

“难道是‘玉衡’私下和十步宗有什么交易,他们的人即使淘汰也不受什么影响?”凤曲思忖着,“可是他们不用补考了吗?为什么这么着急走?而且,他们应该还有其他队友吧?”

秦鹿的面色尤其难看,不知在想什么。

商吹玉出声提醒:“天色晚了,得回去了。”

他们还在局中,不得不遵守“玉衡”的规则。日暮就要返回酒庄,继续那个荒谬又无聊的游戏,谁也不知道违反的后果是什么,但距离结局一步之遥的时候,一般人也没心思去违反。

秦鹿看了凤曲一眼:“……今晚就淘汰云镜生,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

凤曲脚下一软,干咳两声。

没有回应秦鹿的眼神,他只能用点头糊弄一下,假装自己一定听话。

——那是不可能的-

穆青娥被淘汰后不知去向,凤曲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找回她的办法,就是自己也淘汰。

总不能每个被淘汰的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去处,至少一开始总有规律可循。

穆青娥是个姑娘,身无武功,万一要和一刃瑕、九万里之流共处一室,说不定还有别的更过分的流氓……越往深处想,凤曲就越觉得心惊。

虽然会损失一分,但如果淘汰也没什么要紧的后果,大不了大家再补考一次。

要是穆青娥出了什么意外,他都不知该怎么和常神医交代。

凤曲就这么拿定主意。

而今晚的看守送过饭后,果然没有再让他喝药。

它们收拾餐盒,终于承认了他内应的身份,爽快道:“您的身份是‘内应’,请问您今晚要淘汰谁?”

窗外凉风习习,夏天彻底来了。

聒噪的蝉鸣覆盖了整个靖和,萤火点点滴滴,像是县城上空无形的神明。

凤曲问:“可以淘汰自己吧?”

看守顿了片刻:“可以。但现在没有引灵,不可能有人救您。”

“嗯嗯,我不是为了那个。”

“所以,您确定淘汰考生倾凤曲?”

“是。”

两个傀儡的面上都浮出奇特的惊异。

如果它们是活人,大概会把这份诧异表现得更加直白。但作为傀儡,他们只会忠诚地完成任务。

在确认了凤曲的意向之后,提斧的傀儡便高高举起了斧头。

凤曲迟疑一会儿:“等等,难道我要站着让它劈吗?”

笑面的说:“是的。”

“不对吧?不会吧?”凤曲面露惊恐,“活生生地被劈死?”

笑面的道:“所以我们通常会让您喝药。”

这是什么话?睡着了被劈死就比这个好吗?!

眼见巨斧落下,凤曲既然醒着,哪有不躲的道理。

他在狭窄的房间里飞速闪躲,任由斧子一下接一下地劈毁木桌、盥洗架、乃至床铺,木屑在房中肆无忌惮地横飞,倾塌的木头就会变成一堆不可回避的障碍。

凤曲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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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考生都被你们劈死了?”

傀儡不答,速度却是越来越快。

它们不会疲惫,只会越战越勇。凤曲深知不能陷进持久战中,他的体力终会见底,不像这两个怪物——

他一面周旋,一面左手持鞘格挡巨斧,右手用剑披刺,尝试在傀儡身上留下些许伤痕。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倏忽从窗外刺来。

浓烈的杀气遮天蔽月。

「退。」

“等等——”凤曲抵御住阿珉的杀意,看向那道挡在自己身前的黑影。

对方将剑一抖,月光映出他身后犹如蛛足一般遽然张开的倒影,那是一条条罗网似的长蛇,顺着剑光破风的轻吟,群蛇扑向了两个傀儡。

有栖川野转回头来:“我有办法,找,主人……朋友。”

凤曲眼睛一亮:“是说你知道青娥在哪儿?”

有栖川野点了点头。

他拉住凤曲的手腕,二人一道踩上窗台。

就在他们即将纵上树梢,借力窜离酒庄的须臾,凤曲下意识往秦鹿的方向看了一眼。

却见秦鹿竟然正正好好就在窗边,眼眸如日如月,好像早就看穿他的心事。

视线交汇的刹那,秦鹿反手合上了窗。

凤曲心虚极了。

就像在且去岛睡过头耽误了晨课,并且顶着倾五岳的目光谎称自己只是去了趟茅厕一样。

“诶,要不然我们把秦鹿也——”

有栖川野手上一紧,抓他的力气大了不少。

凤曲只感到夜风刮在脸上,有栖川野拽着他,三纵五跳翻上酒庄外的屋顶,接着便彻底把所谓考试和秦鹿都丢在了身后。

第068章双生子

有栖川野带他去到的地方,是明城县郊的田野。

辽阔的星空之下,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良田美池一望无际。凤曲暂别宣州和瑶城那样雄峻的奇山峭岭,不由得眼前一新。

有栖川野攥着他的手腕一路风驰电掣,沿河而行,倏忽穿进了一段支流所在。支流中怪石嶙峋、鱼虾寥寥,水流清澈得仿佛随时可以饮用。

就在凤曲心生疑窦,渐渐好奇起目的地时,有栖川野拉着他,忽然停住脚步。

他屏息凝神,左右张望一会儿,掏出了一片叶笛。

叶笛声袅袅如诉,与水声合鸣,惊起树梢眠雀,扑棱棱地扇翅,又如一片沉沉的击鼓。

“这是哪里?”凤曲怎么看都不觉得穆青娥会被关在这里,渐渐提起疑心,握剑的手也紧了一些。

有栖川野只是吹笛,凤曲再想开口时,便听得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

凤曲猛地拔剑:“什么人?”

该死,他被有栖川野骗了吗?这里竟然设了埋伏,是想杀他,还是想用他勒索别人?

凤曲心思越来越沉,几乎想要立刻夺过有栖川野,拿他来做人质。

他也差点就这么干了。

好在那阵脚步的主人抢先一步,穿着一身穿林而来,被枝丫割得褴褛可怜的麻布衣服。凤曲还没开口,来者脚下趔趄,砰地砸在地上。

有栖川野停了笛音,对凤曲说:“这是,偃师。”

凤曲怔忡一瞬:“偃师?哪个偃师?”

他看见对方艰难地爬起,灰头土脸,好不可怜。青年身上携带着阿珉说过的,偃师珏所有的香料气味——但已经淡薄得几近于无,和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也完全不能匹配。

偃师缓缓抬起了头,凤曲匆匆扫过,见他不像暗藏兵器的样子,这才上前搀扶一把。

他不小心触碰到偃师的伤口,后者倒吸一口冷气,却没有躲开凤曲。

凤曲问:“你是谁?”

偃师低头抽搐似的呼吸着,随后,抬起双手,拨开了挡脸的两边鬓发。他只是看着狼狈,其实衣着发冠都很精致。

像是因为不胜脚力,又不得不独自前来这么偏远的郊外,所以显得劳累孱弱——而当那张脸呈至凤曲眼前,凤曲也不禁一愣,脱口道:“偃师珏?”

他顿了顿,想起偃师珏之乖张暴戾,急忙改口:“不对,‘玉衡’大人。”

“偃师珏”的眸中却蓄起大片的水雾,紧抓他的衣袖,噙着热泪重重地摇头。

凤曲不解,“偃师珏”又急喘起来,松手开始飞速地比划什么。

那好像是聋哑者会用的手语,可凤曲不曾见过,也看不懂他的深意。凤曲刚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有栖川野,却被“偃师珏”猛地一拽,他发现了凤曲不通手语,眼中悲色更甚。

他明显有冤屈要说。

可是急出满头大汗,依然是对牛弹琴。

凤曲也跟着急了起来:“你会写字吗?不然你写在地上……”

他说着就把自己的剑递了过去,让出一片地来:“喏,你写这里。”

阿珉:「你把剑给他,他打你怎么办?」

凤曲:“咦?”

好问题。

更好的是“偃师珏”大概不通武艺,举着杀伤力十足的剑出神许久,动作明显生涩,不知作何是好。

但他很快想到了表达的办法,双手奉还宝剑后,“偃师珏”吸一口气,从袖中摸出两只小偶。不知是皮料扎的还是别的什么材质,总之小偶上绘了彩衣和脸面,四肢和头部带有细长的丝线,丝线末端在“偃师珏”的指尖拴系,动起来活灵活现。

凤曲看得发怔:“你是岳山东坊的那个——”

“偃师珏”点了点头。

他要说的还不止于此。

月光下,两只小偶循着“偃师珏”的操控灵巧地动作起来。它们二人形貌和表情都很肖似,只是一个蓝衣,一个白衣。

不等凤曲发问,小偶已然相偕朝他走来。

夜风四起,黄土作掩。

蓝衣的那个忽然换了哭脸,委顿着任由沙土掩埋,白衣的逆着风想去捉他,风中却响起嘈杂的人声,听不到具体,但能感受到人声中不加掩饰的轻蔑和鄙夷。

风把两只小偶吹得各据一方,再不相见。蓝衣的就此扑进地里,奄奄不知死活;白衣的则顺着风走,换上明媚的笑脸,风里又响起哗啦啦翻书的声音。

而这些声音都是来自“偃师珏”的模仿。

这等口技,凤曲叹为观止。

短短几息,他就看出了这两人恐是双生兄弟,然而一者备受器重、光明磊落,另一个就跌落尘埃,无人过问。

声籁骤停,“偃师珏”又仿出另一道清朗的笑声。

仿佛从天外来,白衣的小偶仰视许久,如蒙神诏,蓝衣的却从土里爬出,哭脸换作怒容,眼角勾出鲜红的泪痕。

最后换成白衣的小偶蛰伏黄土之中,蓝衣小偶一抖,换成一袭清俊出尘的白衣,恸哭与悲怒都被压下,他的面上呈出和白衣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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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毫无二致的笑脸。

抖去灰尘,他站在白衣小偶最初的位置,周围没有了戏谑和嘲讽,也没有了那道令人心神向往的笑声。

“偃师珏”停下偶戏,脸上泪水斑驳,来不及解开两偶,他的身体一软,跪扑在地久久只有哭声。

凤曲算是看明白了,问:“你是白衣的那个?”

“偃师珏”点头。

“他取代了你的身份,他不是偃师珏?”

“偃师珏”却一僵,艰难地摇摇头。

他用手指在地上书写:「我们都是偃师珏,但家中只承认一个偃师珏。」

凤曲神情复杂,却完全理解了这场纠葛。

是什么前提暂且不论,事件伊始,就是偃师家族出生了一对双生孩子,但只愿承认一个。他们选中了白衣——也即眼前这个“偃师珏”后,就把另一个隐藏起来。

时日渐久,“偃师珏”习得了偃师真传,满腹诗书、春风得意,被藏匿的孩子却嫉恨非常,暗中筹划着自己的复仇。

再后来,复仇成功的孩子摇身变成了“玉衡”,而偃师珏只得东躲西藏,为了澄清沈呈秋的冤案,才冒险通过云镜生和他联系。

假如眼前这个才是偃师家真正的传人,而秦鹿说过偃师珏曾是沈呈秋的学生,那他想要帮沈呈秋平冤也是情理之中了。

“……好吧。”凤曲捋清思路,“所以,‘玉衡’所作的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可他既然要报复,为什么要留你一条命呢?”

偃师珏沉默片刻,继续写:「他恨我,才要我活。」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凤曲还是一瞬间领悟了。

“玉衡”轻视人命,别说简单的杀人,他对沈呈秋这个并没有太多交集的外人都近乎虐杀。可以想见,他对自己一母双生的兄弟的恨意和嫉妒,绝不会亚于对沈呈秋的。

真的痛恨到那种程度,轻易让仇人死去,反而是一种心慈手软。

而“玉衡”怎么看都不像心慈手软的人。

“你说不了话,也是他害的?”

偃师珏闭上眼,缓缓张开了嘴。

他的舌头比常人要短一半,萎缩在口腔里,像一条丑陋的肥蛇。这样令人惊叹的口技,却被人为地割去一半舌头……

凤曲不禁拧眉,叹了一口气。

也对。

如果偃师珏天生就是哑巴,那偃师家就不可能训练他了。相反,现在的偃师珏已经变成哑巴,口技还能娴熟到如此程度,可见确实是老天赏饭吃的天才,不怪偃师家会选择由他来传承偃师之术。

偃师珏忽然端正地跪好,朝向凤曲,砰砰地磕头。

凤曲吓了一跳,见他惨白的脸上沾满黄土,又想搀扶,又不解他用意,只好先把人强行拽起来:“偃师公子有话直说就好……呃,直写也行。”

偃师珏擦拭眼泪,俯身书写:

「饥荒时我曾找到一处遗址,但那遗址里边是什么光景,无人得知。但我知道遗迹入口在河道,出口在偃师地宫。他把考生都押在地宫内部,那里戒备森严,绝不可能闯进。现在除了通过遗址潜入,别无他法。」

凤曲皱眉问:“无非是几个人偶,难道都是偃师一族,你不能帮忙驱开吗?”

偃师珏摇头:「那些不是偃师之偶。」

“你是说那些东西都不是偃师家的人偶?那是哪儿来的?”

偃师珏答:「十步宗。」

凤曲的脸蓦地黑了-

偃师珏把他带到了所谓的遗址入口。

入口深藏在河水之中,已经被没顶淹过,但偃师珏在地上摸索一阵,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地面忽而震颤起来。接着,河道里怪石改道,竖起一重奇异的障壁。水面浮起一个漩涡,兜兜转转,河水竟都避开了那重穴门,绕道而行。

厚重的石门渐渐展露全貌,老苔斑驳,像一尊伫立日久的守护神。

“等等,”凤曲仍觉不对,“这样帮我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其实他内心里还更倾向去和十步宗的人偶硬碰硬。

秦鹿看上去很有办法应付那些人偶,说不定再和秦鹿商量一下,他们根本犯不着去冒犯这处神秘的遗迹。

偃师珏着急地比划手语,有栖川野在旁辩解:“因为……姐姐……”

凤曲:“好了,对不起。”

一个哑巴,一个结巴,两个人凑不出一张嘴。

他真是吃饱撑的指望他们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有栖川野还是执着地说完全部:“……姐姐在找,主人。要把,主人……藏起来。”

凤曲指指那座石门:“藏那里面?”

他不知道有栖川野怎么就那么执着于把自己藏起来,但这扇门也不像说开就能开的,凤曲摆摆手:“只靠我们三个人也推不开这个门吧?我想还是另寻他法,如果你们能给我指路,让我直接去找青娥——”

有栖川野却咬牙上前,凤曲话音一顿,就见他拔/出笛剑,在掌心一割。

鲜血如注垂淌在石门边际,凤曲看得哑口无言,急忙上前制止,却听见奇异的隆隆声。随着有栖川野的鲜血灌溉,石门前的地上竟然渐渐汇出一个图腾纹样。

“神恩的秘密,里面有。”有栖川野注视着石门的动静,低声说着,“主人现在,很弱,遇到姐姐,会输。其他人,都是,人质。主人……又会哭的。”

凤曲僵在原地。

理智告诉他绝不能相信这个来自有栖川宫的扶桑人,可有栖川野所说的一切又如一种蛊惑,让他情不自禁也看向了那扇诡异的石门。

石门迟钝地旋转着,渐渐敞开一条门缝。

凤曲悄悄询问:“阿珉……”

阿珉却说:「你拿决定。」

凤曲便越发的进退两难了。

他想救青娥,那才是重中之重。什么考试的信物都无关紧要了,他现在觉得“玉衡”和偃师珏的兄弟阋墙太过骇人,只想带着同伴逃之夭夭,考试之类的都容后再议。

但在凤曲摇摆之间,石门越转越开,凤曲的目光忽然定在门内一块隐约可见的石壁上。

那是一个圆形的图腾,石中嵌剑、剑上刻柳、柳边垂云、云端悬日。即使蒙尘日久,依然可见其轮廓,和刻纹之人当时娴熟的技艺。

不过真正吸引凤曲的,是那个图腾本身。

在他不甚明朗的记忆里,却也觉得图腾眼熟,越看,越像是……

凤曲暗暗叫了一声:“照剑阁。”

石门更开。

石壁的全貌终于显露出来。

剑、凤凰、弯刀、和一丛不知名目的草。

似乎是四大门的象征?

某个尘封的真相近在咫尺,凤曲向前半步,又急忙退后两步:“……不对,当务之急是救人。”

偃师珏在他身后扑通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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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在地面飞速写着什么,指腹已经磨破,鲜血凝成一个个残缺的字:「石门只为‘神恩’而开,难得有有栖川在此护法,少侠,不能再耽搁了!」

凤曲微怔,看向有栖川野:“你是‘神恩’?不对,你是……‘神恩’蛊人?”

有栖川野慢慢地点一点头。

“不对!”凤曲反驳,“这明明是照剑阁的图腾,照剑阁怎么会跟‘神恩’扯上关系?”

有栖川野不发一言,偃师珏则继续垂泪血书:

「偃师祖宗曾受剑祖所托看守此地,地中一切机关,都是偃师手笔。这里藏有四大门的秘密,得真传者,功力必定大涨。我欲献给天权,可他早早婉拒……」

凤曲问:“那不是更奇怪了吗?四大门的东西,为什么要献给秦鹿?”

偃师珏浑身一抖。

他的血泪和泥土混在一起,污染了雪白的衣衫,似乎百口莫辩,又急又悲。有栖川野倒想辩解,可他哪里知道偃师珏的心思,咿咿呀呀着急一会儿,也只能反复恳求:“主人,藏进去,藏进去。”

他们二人明显不是一心的。

偃师珏是真指望他在里边悟出什么本事;

有栖川野则更单纯,他只是想找个他姐姐找不到的地方,把凤曲藏在里边。

至于姐姐走了之后怎么处理,凤曲毫不怀疑这小子会再开石门进来找自己。

凤曲无法抉择,阿珉却不开口。

三人僵持之际,倒听得断断续续的马蹄声,似有人马向此而来。

偃师珏面上大骇,跌跌撞撞地爬起。

他虽然不能说话,听力却远超旁人。凤曲听一耳朵,也听出些许曾有耳闻的嗓音,心下微沉——竟然是“玉衡”亲自带人来捉了。

也不难猜。

“玉衡”哪怕短时间找不到偃师珏的藏身之处,估计也知道偃师珏曾把希望寄托在秦鹿身上。就算偃师珏这次放弃秦鹿而求助于他,他和秦鹿朝夕相处,“玉衡”要留意秦鹿,也少不得关注他。

恐怕,今晚他无意中成了一枚饵。

若是让“玉衡”把他和偃师珏一道拿下,真就成全了“玉衡”一网打尽的心思,正好诬他一个勾结逃犯的脏名,别说考试信物,只怕连秦鹿等人都要被他连累。

凤曲转眼看向那扇石门。

要逃,也不难。他大可放弃这个一看就会惹上一身麻烦的“机会”,费些功夫再去找穆青娥的下落。

但是……

“确定出口就是‘玉衡’关押考生的地宫吗?”凤曲问,“他到底为什么把他们关起来?”

偃师珏眼中含泪,犹犹豫豫,还是写下二字:「蛊人。」

凤曲的心便一沉。

他把剑收好,深吸一口气,听着身后隆隆如雷的马蹄,对偃师珏和有栖川野道一句:“逃吧。”

接着,他便一头扎进那个古怪的遗址。

真是要了大命。

要知道,穆青娥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蛊人”是她难逃的噩梦。偏偏又让她遇上这么疯癫的家伙,要是让“玉衡”知道穆青娥是慕家后人,岂不是更要把她内外掏空?

或许从登陆海内的最初,他就是卷进了一摊无处可逃的麻烦-

有栖川野本想带上偃师珏一起逃离。

倒不是他有多心善,或者和偃师珏有多亲近。他不想偃师珏落入敌手,然后把凤曲的去向透露出去。

不过,有栖川野显然低估了偃师珏的觉悟。

待到凤曲入内,石门渐关。

偃师珏擦干了眼泪,表情渐趋坚毅。尽管身板仍然孱弱单薄,可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向着西天星辰一拜,口中喃喃,念着“老师”“保佑”一类的词汇。

接着,偃师珏有条不紊地踩去地上字迹。

再将机关复位,哗哗的水流重新涌入半边河道,很快就把一切痕迹淹去——若非当时的饥荒让河床见底,这个遗址的存在已在偃师家都失传多年。

有栖川野开口:“走吗?”

偃师珏摇摇头,用唇语道:「你走。」

有栖川野的眼眉沉了沉,“玉衡”已经越逼越近,明面上,姐姐还勒令他要遵守“玉衡”的命令,今晚的叛逆要是被“玉衡”报给姐姐,的确是个不小的麻烦。

偃师珏再道:「我不会出卖你们。」

有栖川野的表情这才和缓。

要不是偃师珏主动告诉他这个地方可供凤曲藏身,算是有点恩情,他现在其实更想灭口,唯有死人才是真的不会出卖。

但,主人好像变得不爱杀人了。

他看到主人还在宣州救人,变得异常温柔。万一让主人知道他杀了偃师珏,说不定又要和他生气。

“‘玉衡’,会杀你?”有栖川野问。

如果他来动手就好了。

这样主人就不会生他的气。

偃师珏愣了一愣,苦笑说:「或许……?」

他和双生兄弟的矛盾,确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弑父杀师之仇,他和另一个偃师珏早已是不死不休。

有栖川野便放心了:“好。”

他收剑连纵,须臾不见了踪影。

偃师珏便在原地等待。

他的兄弟不会让他等待太久。

萤火虫在林间飘飞如雪,忽高忽低,好像在为他引来故人。

“玉衡”骑着深红的骏马,穿林踏叶,飒沓如流星。身后还有数十名气势汹汹的人偶,各自提斧,面色冷峻。

偃师珏站了起来。

袖中两个小偶滚落,蓝衣小偶褪衣褪到一半,半是雪白,半是靛蓝。而“玉衡”骑马,明明白衣如云,却被夜空和林荫的光影染得发蓝。

“——哥哥,本座找你找得好苦。”

偃师珏未发一言,只是静静和他相望。

“玉衡”眼底是滔天的怒色,面上的笑容却温文尔雅,和偃师珏如出一辙,毫无差异。

他再开口,语气轻柔和缓,就像在哄一个年幼的弟弟:“我得给你一点惩罚。”

“玉衡”举起一张弓,眯眼瞄准。

寒冰一般的箭光对上偃师珏毫无变化的脸。

对峙一阵,“玉衡”的笑意渐渐散了。

弓弦绷得极紧,好像随时都要射出那根夺人性命的箭。

“你不怕死吗?”

“……”

“好吧,我怕你死。”

“玉衡”丢开弓箭,再次笑笑:“我可真是和哥哥一样的心慈手软,难成大器。”

“玉衡”跳下马来。

他从人偶手里抢过一把斧头,一步一步走近了偃师珏的面前。

二人一模一样的容貌在月光下一处光明、一处影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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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把着斧头,伸手一推,偃师珏便倒在地上,由他骑压,如一头待宰的猎物。

斧刃摩擦着偃师珏左手的肘部:“我知道哥哥擅长偶戏和口技,可是割断了舌头,居然还能表演得那么精湛。这次,我就割掉哥哥的小臂吧。”

偃师珏的眸光颤了颤。

一行泪从他的眼角滴落,飞快遁进了乌发之间,但仍被“玉衡”捕捉到那丝异样。

他绽出空前愉悦的笑来:“你哭什么?你害怕了?怕痛?还是怕以后演不了偶戏?”

只有这一刻的笑容才是真实,只有在偃师珏的面前,他才是真实恶劣的自己,才不用扮演“偃师珏”。

“别怕,哥哥。”

斧光劈落,非人的痛呼响彻整片田野。

马匹上的人偶的表情却没有一丝松动。他们没有意识,没有喜怒,没有欲望,也没有判断。

只有田野上无声流淌的鲜血融进河流,被清水一冲,须臾不见。

第069章穴中阵

地穴久不通风,湿晦极重。腐臭的气息扑入鼻腔,凤曲叹息一声,拆开了裹剑的白布,露出剑鞘的全身。

他的剑长得就很不俗,因此倾五岳嘱咐要用白布包裹的时候,凤曲几乎没什么怀疑。和寻常剑客所用的青铁红铜不一样,这把剑鞘乃是银铜精锻,镀过赤金,又嵌明珠。

落难时用这把剑去换些银两,大概也能保个一两年不被饿死。

不过凤曲现在拿它出来,不为换钱,只为照明。

剑鞘上名贵的夜明珠便在黑暗中发出莹润的光芒,勉强照亮了四周,凤曲本想点火,但考虑地穴里空气稀薄,还是作罢。仰仗着这颗蒙尘已久的夜明珠,他才能举步淌过湿沼,借光窥探石壁上人工的凿刻。

第一块石壁就是前朝四大门的图腾。

“照剑阁、凤仪山庄、危楼和太平山。”凤曲一一辨识,想起偃师珏曾说这里是剑祖委托偃师家所造的秘地,心下微沉,“师祖为什么要在明城打造这种地方?四大门应该没有哪家是在明城的吧?”

阿珉答:「总有他的考虑。」

凤曲心里打起鼓了。

他一向怕黑怕痛,还怕一个人独行。现在半推半就被塞进地穴,前不知去处,后没有退路,漫无边际的黑暗足以摧毁人的勇气,更何况他的勇气都没有太多时间来巩固。

“要不然……”凤曲试探着扭头打量紧闭的石门,话里带了些哭腔,“已经不能退回去了吗?”

「退回去能找到穆青娥?」

凤曲:“……”

凤曲只好继续前行。

坎坷不平的石壁上除了雕刻,也有彩绘,只是经年之久,彩漆脱落,难以复原最初的光彩之姿。但那些流畅的线条毫无疑问是在勾勒一个故事,从入口往深处去,就是剑祖倾如故想要说给后人的故事。

“不行,不能走神。”凤曲拍拍脸,“故事什么的以后再看,现在得赶紧走出去去救青娥。”

阿珉开口打断了他的自勉:「你往后看。」

凤曲缓缓转回头去,朦胧的光晕下,他才看见第一块石壁的背面,一一照应似的,刻有几个词汇。

照剑阁的背后是“如故”,凤仪山庄的背后是“瑶”。

而在危楼和太平山之后,分别是“未央”和“钟时”。

最最末尾,亘留着一只残缺的血手印,相比其他痕迹还很新鲜,像是最近几年才烙上去的。凤曲便想到,这哪里是一块石壁,分明是一块碑。

「前世我来过这里,也看过了他们的故事。」阿珉打破沉默,「偃师珏没有说谎,若能活着出去,你的武功必会大有进益。」

凤曲懵懵地问:“你来过?前世也是有栖川帮你开门?”

阿珉的沉默却更久了。

久到凤曲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阿珉道:「我自己开的。」

凤曲双腿一软,险险扒住了石碑才没摔倒。

脚下却跟着一绊,低头时,看到了一把竖插的断剑,剑上血霉红锈,可见年份悠久。但它并非随意插在石头或者地上,而是生生插/进了一把琴中。

除了剑伤,琴弦也断了大半,不过背板完好,相比起那把折剑,琴还算体面。

“难道这是……倾如故和商瑶吗?刚才你说是你自己开的门,那又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必须要‘神恩’蛊人的血才能开吗?”

看过石碑上的名字,又见琴剑两大寓体,凤曲直觉将要探到某个秘密,更加不敢前进。

「是他们。」阿珉说,「前世我被淘汰,但来劈杀我的并非人偶,而是考生之一。那是个心慈手软的女人,一直下不了手,反而吵醒了我,于是翻窗外逃。」

“之后呢?”

「没能逃掉,被‘玉衡’捉进了偃师地宫。」

“……他做了什么?”

阿珉极平静地道:「他说他奉命寻找‘神恩’的下落,知道‘神恩’除却母蛊号令,就只在极度的情绪下才会发作。所以,他要把全体考生都逼到崩溃边缘,以察我们当中有无‘神恩’。」

凤曲大叫:“荒谬!大虞的人有千万之众,‘神恩’连母带子也就九个人,这样大海捞针,明明就是平添普通人的痛苦!”

「他有证据。」阿珉说,「我在瑶城和宣州留下的手指和眼珠,都是证据。」

“你的手指和眼珠——”凤曲话音一顿,眼睛蓦然瞪大,许久才颤抖着声线询问,“你的手指和眼珠……是什么意思?”

其实他已经懂了。

但那个可怕的猜想犹如洪水猛兽,凤曲避犹不及,怎么敢主动提起那种可能。他只能疯狂地摇头,不等阿珉答复,便急匆匆说:“这里太奇怪了,不行,我们还是出去吧。”

他的脚步已经开始后退,踉踉跄跄,背心很快就要贴上石门。

阿珉却不准他再躲避:

「我以为这一世可以绕开,但,这大概是‘倾凤曲’绕不过的命运。」

“……难道你想说,我是‘神恩’蛊人?”凤曲怔怔问,“我会变成神智不清、滥杀无辜的歹徒,就因为我的身体里藏了一条小小的虫?我不相信。”

阿珉笑了笑:「以前我也不信。」

他说这是“倾凤曲”的命运;

他说他的眼珠和手指是“玉衡”戕害他的证据;

他说“神恩”会在极度的情绪下爆发……

可要怎样的酷刑,能把阿珉逼入“极度的情绪”。

一切阴谋和隐秘都先压下,凤曲心念电转,脱口而出的却是:“青娥!”

阿珉气笑了:「你就只惦记那女人吗?」

“她就是在明城被害的——”

「所以?你不想退回去了?」

凤曲又没了声音。

忽然,一时分神,手臂上一阵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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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拿夜明珠照亮,才看见石壁四周不止壁画,还攀附着数不胜数的生着尖刺的干藤。说是藤蔓,又显得干枯刺棱,说是荆棘,它们却无处不在、无处不生,横竖倒斜,仿佛天上地下都是它们的踪迹。

这些尖刺仿佛一排排的獠牙,一击得手饮到血腥,竟像生出灵智一般,贪婪而缓慢地朝凤曲伸来更多的荆棘。

阿珉道:「是血荆棘。」

血荆棘几乎是传说里才有的植物,只有前朝酷刑风行,才培养出这种令人惧怕的东西。它们的生长不靠雨水土壤,全都仰仗动物的血液。犹如蚊虫一般饮血成瘾,也如蚊虫一边无孔不入。

受困此处多年,难得沾上凤曲的鲜血,便如久旱甘霖,当然虎视眈眈、欲罢不能。

只这须臾的谈话,前方便已经布满了血荆棘。

它们如同蛛网一般横生枝节,堵住去路,只等凤曲自投罗网。

「‘玉衡’的地宫里也有这种植物。」

凤曲的心脏咚地一跳,几乎就要听出阿珉话里的调笑了。

阿珉也一言破开所有的试探,直白问:「你到底是闯,还是退?」

背心抵上了一片冰冷的石门。

抬起头,又是张牙舞爪、通体鲜红的血荆棘。

犹如猛兽的血盆巨口,亟待着他自绝生机。

——你到底是闯,还是退?

凤曲听见自己胸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

“我真的很怕痛啊……”-

他知道,血荆棘只会是第一重关卡。

若是在岛上遭遇这种危险,众人都会一边叹息着首徒无能,一边争先恐后地助凤曲伐平前路;或者吹玉、青娥等人陪在身边,也会竭尽所能护他周全。

凤曲太清楚了,他是受降于爱意之中,厚恩环抱,越发地使他珍惜当下。自己毫无疑问是软弱的,就像倾五岳从倾九洲粉碎的怀抱里捡出他来,对他说,你母亲至死都深爱着你。

从那往后,倾凤曲再未挣脱过那个怀抱。

师父怜他孤苦、同门羡他出身。

外人赞他仪容、同伴付他后背。

可是今非昔比,再也没有人能保他护他,前方的荆棘坎坷都是必由之路。是阿珉曾经历的,是他不可逃避的。

自今而后,是回报众多的关爱与恩情,向众生证明他是值得被爱之人的时刻。

第一道血口的痛觉还不明晰。

但等凤曲弓腰埋首,彻底深入到丛棘之中,凌迟一般的剧痛越发地烈,好像血口都随之沸腾燃烧起来,火辣辣的疼痛,把他的衣衫和皮肤分割成缕。

不多时,血荆棘的内里凝出一个血人,固执地从棘林中撕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来。

伴随着滚滚如雷鸣的噪声,仿佛群石滚落,气势汹汹。

凤曲脚步一顿,微微抬首,脸上豁然又被荆棘拉出一条血口。温热的血顺着额角下淌,阿珉的提示在脑海中响起:

「偃师家不是阵法大家,这里的古阵只求八门之人合,算不上玄妙。五行所属,商琴重火、地穴位土、断剑属金、荆棘为木……」阿珉话语一顿,「以你之血,化水成浪。汇此五行,初入穴的考验方能通过。」

凤曲在地穴之中不知天日,只有阿珉的教诲和漫长的疼痛相随而伴,跌跌撞撞、迷迷茫茫。

经过点拨,凤曲却也隐约悟出了什么。

他去提琴、掘土、斩棘、拔剑,最后撕开血痂滴下少年人的血来。

血润剑锋,剑起浪至。

五行俱成,更迭万象。

土石崩散,宛如地动山摇。

但在须臾之间,八方脱出八个等人高的人偶,身着彩衣、神情各异。有人须发贲张、面目狰狞;有人身姿婀娜、如仙如魅;有人骨挺神秀,冷面冷情……

这就是典型的八门之择。

开、休、生、伤、杜、景、死、惊。①

阿珉便是经历此劫逃出生天,也得功法大成的。

阿珉问:「要退吗?」

凤曲的手掌被鲜血糊满,剑柄就变得滑津津的,几乎不能握稳。

可他张开嘴,出口却是:“我来。”

他不擅奇门遁甲之术,更别提推演的诀窍。

而他不擅长的东西,阿珉也不可能通到哪儿去。

就在他们两魂汇通的意识里,面对八门唯一可能做出的选择——

既然不退,就全闯过去。

凤曲的目光落在最近的老者人偶身上:“请赐教。”

第070章夜琴妖

“您的身份是‘内应’,本次拥有两个淘汰名额,请问您今晚要淘汰谁?”

短而薄的匕首在五十弦的掌中一转,脸上是自从进入这轮考试就不曾卸下的笑脸。

五十弦吹了一声轻快的口哨,对两名人偶一眨眼:

“除我之外,不就只剩两个人了吗?”-

五十弦自诩一名精通各类游戏的顶级玩家,上至全息mmo,下到线下十来好友聚会的寻常桌游,只有她不想玩的,没有她玩不通的。

狼人杀这种风靡一时的常规桌游,对她而言等同于白白送分。

更别提对手都是些从未接触过狼人杀的寻常土著。

再聪明的大脑,也要臣服于她现代大学生的高熟练度。

人偶的笑脸未变,一把斧头递到了她的手上。

旁边两间比邻的房间,就是这场游戏除她以外唯二的幸存者——十步宗的少主莫饮剑,和他的护法白不簪。

“今晚将是您的主场。”

人偶如是说。

五十弦眉宇微扬:“哇,是真的要杀人吗?”

那她就更熟练了。

蹑手蹑脚绕去邻间,颇为倒霉的莫少主喝过药汤,再强的武功,此刻也只能躺床酣眠。

五十弦收起斧子,先折一节树枝过来,玩笑似的搔他的脚心。

莫饮剑睡得极沉,但被她如此折磨,眉心也缓缓拧起一个小结。

五十弦哈哈大笑,一脚踹上他的屁股:“莫饮剑,你也有今天!”

她和莫饮剑自是多年的死对头。

两派同在玉城,素日少不了兵戈相见的友好会晤。莫饮剑是十步宗的少主,她又是曲相和的养女,两人往往都抢在会晤的第一线。

只不过莫饮剑是真心实意地看她不惯,而她彼时只把一切都当穿书,自觉高贵,除了主角和戏份颇重的配角,谁敢和她争锋?

结果莫饮剑,一个翻烂全书都没露过几次面的二世祖,居然敢和她耀武扬威?

系统可是统计过,“五十弦”这个名字比“莫饮剑”的出场次数多了二十次。

高贵的二十次!

天命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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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的莫饮剑被她接连踹了好几脚,但也不可能爬起来和她决斗,五十弦踹着踹着,觉得自己真有些小人得志。

“算了算了。”五十弦把斧头一丢,恹恹道,“杀他又没赏金,还要被他爹追着屁股撵。万一他爹雇我大师兄来报仇,我可经不起师兄的钩子,轻轻这么一钻,一颗肾可就没喽。”

人偶问:“您要放弃这次行动?”

五十弦便反驳:“总不能非杀不可吧?你们把他搬走丢出去,罚他补考就行了呗。好了,我已经赢了,算算分数,我要找boss他们汇合去了。”

出乎意料地,人偶竟然挡在了房门之前。

它缓缓举起斧子,一板一眼地说:“要么淘汰对立阵营,要么放弃今夜行动,明天投票继续。请选择。”

五十弦柳眉一蹙:“强买强卖?”

这可有点强人所难了。

她对狼人杀的规则烂熟于心,拿到“内应”身份,便揣摩着众人脸色,特意选了个叛教者模仿,以便最后一晚来个双刀狼,给原始土著一点炸鱼的震撼。

指她来炸鱼。

不过,当时“玉衡”可没说“淘汰”非得杀人不可。

有点难办了。

杀人不难,但杀完要怎么应付她那堪比十万个为什么的boss呢?

五十弦难得地沉思一会儿:“‘玉衡’杀的关我什么事。”

聪明极了!

五十弦一手接过斧子,高高地抡起。面朝莫饮剑质朴而幸福的睡颜,这个年方十六的二世祖,多年闭守十步宗,哪里知道外面的江湖如此残酷。

他以为世上最残忍的事也就是他爹为一串人骨项链杀了二十个人;

却不知道有朝一日他也能成为别人人骨项链的一部分。

五十弦啧啧着嘀咕一句:“下辈子去畜生道吧,最好当条哈士奇,姐喜欢那个比喜欢人类要多。”

莫饮剑听不到她的祝福,也不知道一把巨斧正在逼近。

却在寒光湛湛的斧头即将切断莫饮剑的脖颈之际,铮地一声琴响自窗外贯彻而来。五十弦不及设防,虎口顿麻,一丝警觉浮上心头,她即连纵三步,撤去五尺,方才立足之地赫然插/进一排银簪,根根尖细锋利,都是极品的暗器。

琴声未止,如潮拍石。

伴随着五十弦留在外边作为眼线的群鸦凄叫,那曲琴音尖厉如匕,刺得鸦群惊飞,犹如被刀剑追杀、绞成血沫。砰地微响,窗外簌簌飘落几根鸦羽,五十弦的眉头彻底皱了。

满是肃杀的琴曲已是司马昭之心,不把她逼至绝路不肯罢休。

五十弦以内力暂塞听觉,心中同样荡起杀意。

【推荐装备:地品武器·葬花刀(一刻钟)】

【装备说明:角色‘五十弦’的专属武器之一,由‘五十弦’使用可激发角色潜力,近身战力将短暂提升至原战力的500%(额外强化属性:攻击+10%、生命+52%、暴击+5%)

【兑换积分:300分(当前可用:1010分)】

【当前对战预测胜率:25%(装备武器后)

【警告!您正面临一对多战斗局面,如无必要,建议撤退!】?

一对多?

Who?Where?When?

五十弦后背一寒,身体骤然拔高,一把巨斧果然从她身后破来,床上分明应该沉睡的少年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再一转眼,竟然高踞房梁,笑得春风得意,手中乌刀暗转:“敢让本少主当哈士奇?你才是哈士奇!——说,这哈士奇又是什么东西,是不是都是你这种诡计多端的凶婆娘?!”

五十弦:“……”

就是一种貌美如花,仗脸拆家,但还挺受欢迎的好东西。

要她当哈士奇的话,她愿意。

既然莫饮剑没睡,那窗外弹琴的敌人也明了了。无非就是莫饮剑的小跟屁虫白不簪,那闺女素有“狐面琴妖”的诨号,长得极美,曲子却极其的凶。

除了十步宗的一主一仆,两个人偶也不知发什么疯,齐刷刷地朝她上扑下跳,仿佛得了什么命令,势必要被她切成肉末做馅饼。

不过五十弦在宣州耗费巨大精力攒下的四位数积分也不是好惹的,一把地品葬花刀不能荡平敌凶,就再来一把——

丹田却是蓦地一痛。

五十弦喉口微甜,噗地喷出一口血来。莫饮剑见状大笑:“五十弦,你今天逃不掉了!这些人偶也是十步宗借给‘玉衡’的,有我当前,当然唯我是尊!现在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簪的琴曲只消一炷香就能叫你心神溃防、七窍流血,你要是识相,就乖乖承认,七年前空山老祖种的人参就是你偷了诬到我头上的,是不是?”

五十弦呸了一口:“你能知道是我偷的,不就说明了你也想偷吗?本姑娘快你一步,你自己被老祖逮个正着,活该!”

莫饮剑气得不行,提刀来砍。

五十弦便如蝴蝶翩飞,游离于双斧和弯刀之间,状似游刃有余,但被白不簪的琴声阵阵压迫,她也暗觉双腿虚软,渐渐使不上力。

莫饮剑没有唬她。

莫饮剑自是年轻,对江湖知之不多,哪怕听人以“魔教”咒骂,这小子其实也不太懂“魔教”意味着什么,暗地里还自觉很帅。

可白不簪就是多年的老手,她是十步宗宗主的得力干将,名为少主护法,实际辈分颇高,名声也比桑拂、莫饮剑二人响亮得多。连曲相和都赞过她的琴艺,说七弦之琴举世难出白氏之右。

以五十弦的实力,遇上白不簪还是太早了。

这女人远比莫饮剑更清楚五十弦的威胁。

十步宗若想称霸玉城,要扶莫饮剑上位,那么“鸦”的一刃瑕和五十弦两人断不能留。

五十弦只觉脏腑都被搅出漩涡一般,虽以内力堵塞听觉,可白不簪的琴音无孔不入,好像顺着眼睛鼻孔都在潜进体内,翻云弄海,让五十弦痛得神智不清,几乎要跌倒在地。

可身后又是斧光刀网,只是分神片刻,莫饮剑的刀已经将她割出数道血痕,鲜血飙上墙壁桌面,莫饮剑沉嗓叫骂:

“一个人参都不敢认,你也真不怕羞!本少主都知道,你的师兄师弟也在明城,可他们早就淘汰了,救不了你。至于你的什么队友……本少主虽不认识,但他们又不在这里,想来也是一帮废物。你就别再嘴硬,承认了人参是你所盗——”

白不簪清冷的话音在夜空中响起:“少主,别再手下留情。”

莫饮剑一顿,恼羞成怒:“我没有留情!我只是要让她开口承认,她不如我的事实!”

五十弦在两人的对话里偷得一丝机会,旋身后撤,一手抓住门锁,眼见就要逃出房去。

白不簪手指一按,越发低沉诡谲的琴音刺耳无比,顿时激得五十弦脑门惊痛,惨叫一声委顿倒地。双偶举斧将斩,却听白不簪犹如金戈交接、兵马厮战的琴音之中杀出一丝一样的空灵。

那道声音更为高亢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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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又似泉溪淙淙、白云掠掠,众人无不愕在原地,白不簪扣弦之手紧了一瞬,一面将琴抚得更快,一面寒声喝问:“来者何人?!”

她的琴是七弦之琴,琴声低哑如呕诉,加上她的独门指法,抚琴皆如哀乐,令人闻之心伤,肝肠寸断——物理意义的肝肠寸断。

但这位不速之客的琴,乃是十六弦筝。此筝音域更广,高如鸟鸣婉转、低如嫠妇幽诉。加之琴者的指法出奇高明,同她夜半相争,促弦急切,竟然对十六弦琴亦能张弛有度,毫无出错。

仿佛空壑绝响、仙乐降临,令人耳目一清,这首琴曲不仅让白不簪面露惊骇,五十弦更是趁此机会调息休憩,丹田清灵,内力也重新充盈起来。

对方这才开口报上名姓:

“区区废物,商吹玉耳。”

五十弦感动得热泪盈眶:“主角哥——救我——!!!”-

商吹玉在瑶城最出名的形象大概是“纨绔”。

但走出瑶城,他作为“琴客”的美名,还是比纨绔更盛。至少,身为凤仪山庄的后人,冠上商姓,向来都是琴者当中无冕的王者。

白不簪内力比他深厚,却也不敢再斗下去。

毕竟琴不认人,她的曲目能伤五十弦,自然也伤莫饮剑。只是莫饮剑在她身边听了多年,才显得无甚影响,实际都是暗伤。

而商吹玉似乎没动杀心,所弹之曲只为压她,而无伤人之意。若是继续针锋相对,逼得商吹玉换一首曲……

白不簪心下计较,凤仪山庄百年底蕴,传下的曲谱自是比她更多更奇,恐怕今晚是不可能再拿下五十弦的命了。

“失敬了,商二公子。”白不簪压弦止乐,澎湃的杀意随之一遏,她缓了一会儿呼吸,平静道,“我家少主和五十弦乃是故交,今晚只是熟人之间没个轻重的玩笑,但愿不要伤了和气。”

商吹玉也跟着收手:“白前辈所言极是,秦世子也是这么想的。”

白不簪呼吸一窒,手指抽了两下,轻声问:“……秦世子?”

莫饮剑还在房中听他们对话,闻声大叫:“秦世子?那个据说长得跟女人似的,结果还跟着女人跑了的家伙?我爹还老叫我学他呢,他在哪呢?叫他出来,我要和他比比!”

白不簪暗叫不好,可都来不及捂他的嘴,只能讪讪赔笑:“少主年轻气盛,口直心快,三位千万别往心里去。”

五十弦养好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后背靠着的门板被人敲响。接着房门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前,笑意微微,衣香袅袅。

两名人偶在和他对视的刹那偃旗息鼓,仿佛破铜烂铁一般坠回地上,再无生机。

“——谁要和本座比比?”

莫饮剑被他忽然的出声吓得后跳:“你就是秦——?”

白不簪总算飞回房间,穿进窗台将少主的嘴巴一捂:“少主,该动身了,桑拂还在等我们呢。”

“且慢。”秦鹿缓步上前,“本座还有事要拜托二位。”

白不簪面色一肃,将莫饮剑护在身后:“世子言重,我们愧不敢当。”

“大胆。”

秦鹿的话音轻飘飘的,脸上笑眯眯的,吐出的二字毫无怒意,却莫名地将白不簪震在原地,寸步难移。

莫饮剑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内力,他自己也是惯居上位之人,何曾受过这等理直气壮的命令。

不解白不簪为何僵如铁石,莫饮剑索性也把白不簪往边上一护,自己和秦鹿对道:“有事求我?说就是了,态度好些,本少主说不定能大发善心帮帮你们。”

秦鹿眯了眯眼:“不愧是十步宗的少主。”

在他面前能全然不受上位者气势所慑的,同辈之中,也只莫饮剑和凤曲二人。

想到凤曲,秦鹿的面色更沉了些。

他接着开口:“本座要去偃师家的地宫。那里应该关押着所有被淘汰的考生,以待‘天枢’观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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