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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火烧城

和华子邈第一次上山并未受到太多限制,但两人扫视山野,又不禁为难起来。

这些尸体的分布并无规律,不知是原本就这样,还是受花游笑的影响。总之,每过几十里地,都有可能突然出现一大片尸体。有些甚至会集中在某个巨坑里,这意味着他们还要翻开表层的土壤,才能找出内里的尸体。

华子邈裹着口鼻,瓮声瓮气问:“怎么办呢?”

凤曲心中有一个模糊的答案,却无法对华子邈开口。

花游笑或许是非常强大的助力,但凤曲看着那些死相各异、分外悲惨的野尸,想到花游笑和众尸不分彼此的亲昵姿态——对花游笑而言,尸体恐怕是比活人还要可靠的同伴,他又怎么忍心让花游笑亲手将这些伙伴付之一炬呢?

在这种时候还有这样假慈悲一样的心情,实在是莫名其妙。凤曲暗中唾骂自己千百次,要他回应别人的要求,努努力也就做到了;可要逼他对别人发号施令,这真的难于登天。

于是凤曲一言未发,在原地僵了一阵,便戴上秦鹿塞给他的手套。

也不回答华子邈的疑问,凤曲咬咬牙,撸袖上前就用铁铲掀土。华子邈看得目瞪口呆,原本还有心抱怨这任务难度过大,但看着凤曲都毫无怨言,他的委屈也一口咽下,不知不觉就跟着凤曲一起挥铲。

真见鬼。

华子邈暗自腹诽,哪怕明知凤曲不会怪罪他,但只要凤曲还在努力,他就完全不敢偷懒。

凤曲的内力、剑法都远胜于他,对待他也总是温柔细致、毫不嫌弃,连凤曲都不松懈,他又怎么能懈怠呢!

华子邈咬咬牙,挥铲的力气更大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今晚的风并不大,但林间娑娑作响,仿佛有人的叹息穿林打叶,恰从二人之间穿越而去,化作了一串匆匆的脚步-

百里酒庄灯火通明,道童锁着眉头,正逐间寻找凤曲同队的人员。

所有人都被召在大堂汇合,可是凤曲一队和曹瑜一队都不见身影,只有道童在堂中焦虑踱步,身旁穿着黑袍的胡缨气势沉着、不怒自威,审问众人:“倾凤曲究竟去了何处?”

出乎意料地,这群受制于观天楼的考生竟然默契地一言不发。

大家都只低头沉默,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质问。

胡缨厉若鹰隼的目光扫过众人:“你们是想包庇他们吗?!他们违反规则,就算回来,也绝不可能拿到信物了,难道你们也想和他们同流合污?”

一众考生依然不语,只有一人哼笑一声:“左右他们也出不去宣州,找不到人,就把人家队友放了呗,省得倾少侠忧心忡忡,当然没心思遵守什么劳什子的规则了。”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更是戳中了胡缨隐秘的心痛。

她对秦鹿的城府深有了解,但观天楼和县衙之间也有制衡,她不可能越俎代庖。虽然胡缨早就千叮万嘱,叫县衙一定小心盯紧了商吹玉和穆青娥,可穆青娥逃出囚室的结局还是没能避免。

胡缨实在气得狠了,险些想要迁怒这帮考生。

“来人,把酒庄彻底封锁起来,直到他们说出倾凤曲的去向为止。”胡缨一声令下,却不等补充,目光落在了一双双青筋暴起的手上。

考生仍然沉默,可手背都突起了一条条青筋,好像忍耐着巨大的怒火,甚至比她还想发泄似的。

胡缨心中一突,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一张木桌从人群中飞来,迎面扑向了她。

胡缨斥刀相迎,一举劈开桌子,却在漫天木屑中看到四方腾起的考生。众人俱是怒目,口中斥道:“你们这帮盲官哑吏,欺上瞒下,叫人忍无可忍!”

胡缨瞠目结舌,身后护卫立即持刀环护。

他们个个武功不俗,但耐不住考生人多势众,一时间双方竟然战作一团、不相上下。

胡缨怒气更盛,下定决心要处置考生,却听嘈杂的人声中爆出一声怒骂:“你们纵容那群贪生怕死之徒逃出宣州,却对倾少侠赶尽杀绝,若非穆姑娘点破瘟疫的真相,你们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胡缨一僵,低声喝问身边的道童:“逃出宣州?谁逃出宣州了?”

道童却也一头雾水。但考生根本顾不得两人反应,经过一天的沉淀,把那群被秦鹿送走的考生和凤曲两相对比,前者平安无事,后者却被连夜追问,他们怎么想都只觉火冒三丈。

凤曲和秦鹿等人商议时,他们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当时虽不表态,但也听到了那些对话。

任谁都难想象,凤曲和华子邈两个半大少年,肉/体凡胎,竟然都在自己队友已经感染瘟疫之后,还能鼓起勇气上山拾尸。倘若瘟疫尚无解药,他们再不幸感染,岂不是只能步上商吹玉和明雪昭的后尘?

和秦鹿不同,凤曲和华子邈都是各自队伍中最常和人交往的存在。

尤是凤曲,明明出身名门武功盖世,却毫无架子,从不会仗势欺人。几乎所有人都曾和凤曲有过三言两语的交情,他们对那个俊秀脱俗,却会在羞臊时红脸赔笑、好奇时两眼清亮、不满时低头缄默,但绝不语人是非的少年都有着极好的印象。

在被视作名门天才之前,凤曲首先是一个鲜活的少年。

他正直得有些一板一眼,所以格外引人玩笑,也格外地让人不忍辜负。

“胡大人,难道你都不会羞愧吗?”

胡缨滞在原地,这声质问犹如雷鸣,莫名其妙,又气势骇人。

考生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可都秉着一模一样的愤慨。

他们个个压着急怒,或严厉、或遗憾、或憎恶,但每个人都握紧武器,带着一般无二的决绝,好像只有一个人开口,又好像每个人都在异口同声:

“忝官尸禄,欺上罔下,能塞住天下悠悠众口,也能塞住你们拜官叩天时言之凿凿、为国为民的那颗心吗?!”

胡缨眉目凌厉,寒声道:“你们根本不懂——”

后半句话却无法出口。

连她自己都心神大震,不禁自问,考生不懂、倾凤曲不懂、穆青娥不懂,难道秦鹿也不懂吗?

究竟是秦鹿不够清醒,还是众生早就先她而醒,此刻恰恰是她执迷不悟?

“胡大人,得罪了。”

她听见考生如此说道。

霎时间,胡缨又想通了秦鹿的算计:

他早早筛去了心思不纯、勇气欠缺的考生,以送出宣州为名,不知把人塞到了哪去。现在留在酒庄的人,都是对现状不满不服,尚存一腔怒意、随时蓄势待发的人们。

余光扫见齐刷刷的刀剑,胡缨看到了他们坚定不移的眼睛。

“……只要走出这里,一律取消考试资格。”胡缨道,“即便如此,你们还要去吗?”

明明在问这些考生,她却不合时宜记起了自己二十来岁登拜先帝的光景。

胡缨也是江湖出身,武试之时一举中第。先帝俯问生平所愿的时候,她就跟在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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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新秀进士之后,听着大家慷慨陈词、意气风发,上至治国经纶、下到民坊杂论,连她目不识丁也听得激动不已,好像已经去到了他们口中描绘的盛世。

尽管后来,在她之前的考生通通食言,没有一个履行前诺。

但胡缨忽然间记起,彼时她跪在金銮殿中,锦绣加身,无比虔诚地道:“臣愿仰不愧于君,俯不怍于民①,天下诸事倘有用臣之处,臣万死不辞。”

就像她对先帝给出的回答,眼前刺眼的刀剑也是考生给她的回答。

胡缨久久地闭上眼睛,话到此处,她已隐约猜到了凤曲的去向。

穆青娥外逃,商吹玉却还逗留,可见他们并不是为了自己逃脱,甚至都不打算让商吹玉的疫病连累百姓。那支消失的队伍,是为了刨根究底地解决这次灾难。

而他们的无畏,也成为另一场瘟疫。

华子邈、曹瑜、地宫里的那对母女,还有眼前所有的考生……乃至她自己,都已不幸感染。

胡缨抬起手腕,重睁双目:“放行。”

道童大惊:“府君大人——”

但胡缨只是重复一遍:“本官说了,放行。”

考生全体怔忡,紧接着,乌泱泱的一群冲出了酒庄。

沸天的人声中,他们效仿着白天秦鹿的决断,大片考生奔向了最危险、也最紧急的不正山。

胡缨按刀的手微微颤抖。

她想起那天观天楼里,倾凤曲数度欲言又止,像是真的试图用一颗眼珠交换一个非亲非故的商吹玉。

……轻而易举就能为别人牺牲自己,这算是倾凤曲特有的人格魅力吗?

那她大概有点理解,眼高于顶的秦鹿为什么偏偏选择倾凤曲了-

一夜之间,不正山涌上了数十考生。

火炬如星,在苍山之中迅速曳行。

地宫里,县衙派去提审商吹玉的衙役遭人埋伏,伤重一片。

换上衙役服饰的曹瑜记下了商吹玉的一切变化,两名僧侣在旁静看,却无一出手制止。

曹瑜对他们一礼:“他在转好,宣州也是。”

二僧相顾,默默间也回一记佛礼。

童音稚嫩纯净,此时此刻,但如真正的佛祖降世:“……善哉,善哉。”

而逃出地宫的穆青娥饥寒交迫,举目难辨方向,正苦于无处置办药材。却见冷冷清清的街道,突兀地亮起三两点昏黄的油灯。

有人背光奔来,一手搀起了她:“穆姑娘!”

穆青娥错愕地看向来人,那是曾有数面之缘的某位考生。

不等她开口,对方主动道:“曹兄带了话来,商二公子见好了!”

穆青娥蓦然揪住衣袖:“当真?!”

泪水决堤而出,穆青娥摇摇欲坠,紧咬牙关才让自己不至于晕眩过去。

这是她历经两世而就的药方,商吹玉也是第一个服药的病人。

没有人知道她是何等的煎熬难耐,何等的忐忑不安,直到商吹玉的消息传来,她才终于能够稍微松一口气,再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晃悠悠的油灯。

考生道:“今晚亮了灯的,都是药铺。大家说好了,疗治瘟疫的药材都是店主们自愿赠予。看守地宫的僧人也没有阻止我们送药。”

除了穆青娥,早就没有人尝试给病患开药了。

与其眼睁睁看着人们病死,寺庙僧人也宁可让考生送药进去。

今晚城中药铺夜里迎来了无数客人,他们敲响门扉,言辞恳切,药铺便连夜开张。

他们知道的不多,只是听说太平山的弟子有了根治“诅咒”的药方。

沉睡的观棠县便在这晚转醒,紧闭的门户敞开缝隙,好奇而期盼的眼眸打量着这群外客。看他们脚不着地、看他们奔忙不休,药铺便一家连一家地重开门堂,亮起门灯,燃起药炉。

穆青娥的药方被抄作十来份,分别送往了这些药铺。

药烟滚滚而上,吞噬了遥远的月,月下却爆发出鼎沸的欢呼。

同一时间,郊野冲起刺目的火光。

那是考生们焚毁的第一座停有病尸的义庄。

城中百姓沉默注视,对着大火的方向陆续而拜。

为义庄内消亡的生命、为义庄外点燃火光的考生。

——为宣州或可迎来的明天-

凤曲瞠目结舌看着所有提铲而来,七手八脚帮忙运尸的考生。

他们挥汗如雨,像是对凤曲的惊愕分外受用,个个都弯起眼睛,笑说:“可不能只让你俩逞英雄!”

华子邈叫道:“你们来得也太慢了!我和小凤都快累死了,才挖出来三四十具!”

和他同队的另一个剑客用铁铲的木柄把他脑袋一敲,又气又笑:“来就不错了,少在这儿摆谱。”

众人哄堂大笑,手上却都不停。

一具接一具尸体被刨出泥土,大家大汗淋漓,却没有一丝懈怠。

刨尸的、搬尸的、运尸的……

崎岖的山路里人影穿梭,尸体都被送去山下,而山下自有其他考生接应,将把尸体运往五十弦借由系统地图选定的焚化点。

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但所有人的心中还是蒙着同一层阴翳:

山里究竟藏了多少病尸?

他们究竟来自何处?

只靠一群考生,一天、两天、三天……他们又要挖上多久,才能让偌大的不正山恢复往日?

无人开口,却心照不宣。

直到砰砰咚咚的铁锹声外,忽然传来一阵缓慢的、空灵的铃音。

高高的山尖之上,一道瘦削人影孑然而立。

他背对寒月,面朝黑山,掌中一对银铃阵阵作响。

沙哑的唱声和铃音一同飞进山林:

“喜神过境,生人勿近。

“天高地宽,各走一半——”

凤曲怔怔地抬起头,却发觉脚下土地都在隐隐颤抖。四周考生惊慌失措地丢下铲子铁锹,有人惊道:“尸体动了!”

无数的尸体破土而出,不顾考生的尖叫,齐刷刷朝向山下的方向,如潮一般涌了过去。

它们无视所有,唯独听受铃音的召唤,沉默地、整齐地步去山脚焚化的地点。以苏醒的姿态,走入即将到来的彻底的毁灭。

花游笑高踞群山巅上,逆光的眉眼不见神色,但每一次铃都摇得坚定而响亮。

凤曲心中动容,仰起头,面朝花游笑的方向,大声喊道:“多谢——!”

回应他的仍是缠绵的铃音。

和风中飘荡而来,属于花游笑的一声轻笑-

半个时辰前,他去了花子口中的那处悬崖。

听说染病的弟兄都葬身崖底。

他也听到了凤曲和华子邈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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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在此之前,连凤曲和五十弦的对话也没有错过。

花游笑在崖边坐了一会儿,不到一袋烟的时间,却像过了数年一般漫长。

最后,花游笑燃起一支火把。

“故人回家,行人避让。”

他摇响银铃,投下火把,目中深深不见光彩,凝成一片冰冷的决绝。

须臾,花游笑闭上双眼,一滴清泪悬在下颚。

“……故人回家、故人回家。”

那颗眼泪映出耀眼的火光,熠熠如日,流辉溢彩。

啪嗒坠地的瞬息,火焰冲天而起。

花游笑背过身去,铃音不断,唤醒了不正山上多年的旧尸,如同拔去宣州一城的沉疴痼疾。

火焰烧亮了天。

火焰烧活了城-

“是我要谢谢你啊,凤曲老爷。”他道,“……把这火焰带去更多的地方吧,这件事非你不可。”

第052章饰太平

宣州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尸群如山如海,从山里、从义庄、从土下苏醒,循着清凌凌铃音的指引,它们走向了一丛丛沸腾的野火。

绝壑之下,千里火海。

群尸纵跃而赴,缓慢而坚定,僵硬却决绝。直到火焰哔剥,蚕食最后一寸白骨。一切皆作青烟,除却烈火,犹如亘古炽灯,永远地燃亮了宣州的这一页史书。

当空如昼、长明不夜。这就是今晚的宣州-

但在长街当中,人声如浪,从县衙冲出的衙卒个个面目狰狞。

他们如蜂如狼,肆行穿掠,高声喝骂着街心带药穿跑的考生和居民。接连几间药铺都被衙卒的朴刀叫停,他们不得不熄灭药炉,再同往日一般折腰作哑。

考生们本是怒火中烧,个个都想和衙役拼命。

可终究难敌对方来势汹汹、百十之众,又都是皮甲精兵,只是一群江湖草莽的武艺装备,少了如凤曲、华子邈那样出众的侠客,自然只能节节败退。

一刃刀光直劈下来,卷落开合间,药铺堪堪关上的门扉就被一脚踢开,门锁崩坏。

为首的衙役生得虎背熊腰,冷面提刀,招式利落爽快,一看就是官府中有些履历的差使。这类人虽受官家差遣,但往往功夫不弱,遇上寻常江湖人时,都能力占上风。

他对堂中的穆青娥道:“大人有令,请穆姑娘跟我们再走一趟!”

穆青娥的手中还握着药,两名考生咬牙把她护在身后,正想叫骂,却见衙役用刀背横扫过来,二人急退数步,仍被强劲的刀风逼得两股微战。

对方再喝一声:“穆姑娘!”

穆青娥对那副神情再熟悉不过了。

前世她在堂下叫屈,两侧执棒杀威的衙役也是这样表情。他们秉公行事,背靠大虞的“正义”,提刀挥棒,都能师出有名。

除非迫不得已,江湖人鲜少会和官府作对。

饶是前世走投无路的穆青娥,举目无亲之时,第一个念头也还是寻求官府的理解和庇佑。

穆青娥迅速思考对策,正考虑暂时附和他们,等出去再伺机而逃。

却听一声仓皇的大叫,打断了衙役和穆青娥之间的对峙。店外踉跄奔进了两个衙卒装扮的男人,双双对衙役一拜:“张捕头,那群花子反了!”

张捕头闻声扭过头去:“什么?!”

“我们照您吩咐查封药铺,原本都好好的,那些耗子似的叫花子却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成十上百个都是有的,个个都拿着棍子斧头之类的武器,好些兄弟一时不慎,都被花子弄伤了!”

张捕头面色剧变,脱口斥道:“废物,连几个花子都摆不平!”

但他明白此次外出的任务,比起查封药铺,当然是捉拿眼前这个女人更加要紧。大人千叮万嘱,叫他务必抢在另几个武功高强的考生赶来之前,把这姓穆的女人抓回衙内。

张捕头沉下心思,再次看向穆青娥:“……姑娘看到了,我们公事繁多,没时间和姑娘耽误。姑娘若是明理,现在就跟我们走吧!”

穆青娥瞥一眼他手里的刀,仍想拖延。张捕头彻底没了耐心,当即不顾体面,徒手过来捉她的手腕。两个考生焦急地上前欲拦,都被其余衙卒拉走,只剩那只逼近穆青娥的大手,在即将抓到穆青娥前,再被门外一声轻笑拦断。

来人卸下罗裙,身骑白马。随着马铃作响,飞扬的衣裾犹如霜花,而在金丝勾边的广袖之中,探出一只白净如玉的手。

手指长韧,握有一块嵌金玉券。碧玉之上,流金如霞,勾勒出行云流水的几行字迹。

最醒目的几个字,正和他唇齿启合迸出的字音相符:“——金书玉令,如圣上亲临。”

马蹄踏下一个拦路的衙役,仿佛听不见后者的哭喊,秦鹿勒马转首,目光穿进店内,停在张捕头的身上。

“本世子特令穆氏援治宣州瘟疫,你们朱大人,是不是也要将本世子一道传召?”

一众衙卒当即丢下武器,忙不迭跪地磕头:“世子殿下!”

张捕头蓦然收手,也朝秦鹿一跪:“世子言重,卑职惶恐!”

马蹄这才松开奄奄一息的那名衙卒。

秦鹿恢复了男子装束,又刻意释出威胁的信号,此刻盛气凌人,越发叫人不敢逼视。他只对穆青娥道:“去地宫。”

接着便一勒马缰,冷冷扫一眼张捕头塌下的脊梁:“把你们的人通通撤下,否则,休怪本世子迁怒尔等。”

言罢,秦鹿策马而去,如一牙割破黑夜的白刃,所过之处,惊呼不绝。

所有衙卒都两股战战拜在金书玉令之下,瑶城侯世子亲临宣州的消息,终于传彻了整个观棠-

“你说什么?秦鹿?!”

朱县令听完回报,骇得面如土色。围坐一圈的县衙官员更是惊惧参半,面面相觑,都不理解秦鹿贵为瑶城侯世子,何必要蹚这趟浑水。

大虞开国以来,朝野之中,瑶城侯的地位向来最是暧昧。

顾名思义,历代瑶城侯都盘踞瑶城,当地的兵事赋税一概统领。正因为在瑶城的权力太大,瑶城侯往往低调谦和,从不过问朝都和其他州府,即使持有金书玉令,也不会随意示人。

而秦鹿在受封世子之后,再被钦封“天权”,已经备受瞩目。虽说他是出了名的招摇行事,但明眼人都心里门儿清,实际的秦鹿只会比他父亲更加滑不留手、滴水不漏。

听到“秦鹿”的名姓,朱县令只觉得大限将至。

秦鹿从不无的放矢,既然敢真名实姓地和他作对,就说明秦鹿是真的把握了观棠县乃至宣州的把柄。

别说他的乌纱帽了,只怕秦鹿下了狠心,连他性命都要不保!

堂下还有人问:“大人,那我们派出去查封药铺的衙役……”

朱县令眼前一黑,急道:“叫回来,全部叫回来!快、快,大家一道想想,这秦世子到底是图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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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幕僚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听说世子负责了瑶城的盟主大比,上个月不清楚什么缘由,追着一个美人去了。”

“这就是他的个性!依我看,秦世子现身人前,不见得就是要和县衙为敌。保不准是有求于我们,或者也是迫不得已……”

“刚说美人,不是还说世子是拦了去抓穆青娥的人吗?”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推论道:“莫非,穆青娥就是他要找的‘美人’?”

朱县令气得牙痒,一掌拍在桌上:“我自认不曾得罪瑶城,他竟为一婆娘就闹得观棠县这副惨样。明明是他们先行纵火,今晚秦鹿在此,本官就放那帮痞子一马,待到秦鹿离开宣州,我再和他们论个究竟!”

幕僚问:“却不知大人为何要同穆青娥为难?她不过一介女流,多日留守地宫诊疗病患,倒也辛苦。虽说穆青娥不曾治出效果,但也犯不着捉她治罪吧?”

他问出的,也是在座绝大多数人的疑虑。

可朱县令哪里能说,穆青娥不是没有治出效果,而是效果太过,已经掀了宣州的天去。

不过在场无一不是人精,见他忽然沉默,一番眼色下来,也都猜得七七/八八。

穆青娥到观棠之后,做过最惹注目的事,无非就是宣称“瘟疫”而已。朱县令连蛇妖诅咒这么荒诞的说法都不阻止,甚至玩闹似的派人捉妖,却对穆青娥的瘟疫之说避如蛇蝎,唯恐传进百姓耳朵。

只是这副态度,反而能证明太多东西了。

“……朱大人,既然秦世子的意思是让穆青娥治疗病患,我们也不妨顺水推舟,便宜行事。等到瘟疫……诅咒平息,秦世子再来为难,也要惦记我们协助有功,闹到府衙乃至圣上御前,总剩几分薄面。”

幕僚纷纷称是,都觉得这已经是上上之策。

但朱县令的神情并未转晴,而是更加的阴云密布,俄而,他发出一声嗤笑:“府衙?御前?观棠人人自危,难道府衙还不知道?连府衙都知道,迟迟不到御前,你们以为是我一人手眼通天?”

众人一愣,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朱县令已是穷途末路,说话也越发不忌。幕僚听得一身冷汗,各自侧目,都想提早告退,却见朱县令颓然仰在座上,只剩一双拳头紧握,好像还在等待什么。

须臾,又是一道人影穿过重帘,疾奔来报:“大人!派去观天楼的人回来了!”

朱县令猛地坐起:“胡缨怎么说?!”

来人却是一僵,垂首答道:“……观天楼没有接待我们。”

“什么?”

“胡大人撤去了在百里酒庄的部署,观天楼……对我们闭门不见,说是‘摇光’大人和胡大人共同的吩咐。”

朱县令的面色彻底苍白。他的双腿一软,竟然从座上滑跌下来。

周围幕僚连忙上前搀扶,又感到一阵夜风从背后袭来,吹得众人发冷,只能压下惊悸宽慰县令:“大人别着急,还有府衙的消息没来呢。”

朱县令却只是摇头。

幕僚心急火燎,但找不出话来安抚,有人察觉到烛火暗了些许,正好转移话题:“来人,添两盏灯,再沏一壶茶来。”

然而往日立即响应的侍从,今天竟然无一回声。

下令的人不禁蹙眉,转头看向侍婢站守的屏风之后。这一眼,却发现本该被灯映出倒影的屏风,竟然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又是一阵冷风卷入,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异样,刚刚搀起朱县令,便惶然看向门窗。

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敞开,夜风厉啸,又似孀妇抽泣。

所有人都不寒而栗,情不自禁地聚成一团,远离窗户。

这时,最末的一人陡然凄叫。

刹那惊起连连尖叫,人们七歪八倒,惊恐万状地瞪向他的身后。只见一条白蛇从那人的领口钻出,蛇信吞吐,好像刚刚饱餐一顿,现在正慵懒地嘶鸣前行。

在它脱离男人之后,男人绵软倒下,生死未卜。

众人呼吸皆窒,不知是谁惨声叫道:“蛇……蛇妖……”

一把锐剑穿透了他的胸膛,后半句惊叫也随着剧痛的抽搐,消散在无形的风中。

前有白蛇,后有笛剑。

刺客抽回剑身,拨开屏风,缓步走上前来。

烛火熹微,一张清秀稚嫩的少年脸庞映入眼帘。

但他眼眉衣衫均溅鲜血,又给这张状似无害的面貌平添几分诡异。

“少侠是何方神圣,为何要取我们性命!”

“你是考生吗?你要信物是不是?那东西在观天楼,不在县衙啊!”

“你要什么大可直说,我们一定尽力满足……”

可少年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有白蛇和剑,沉默地收割着一条条性命。

待到屏风四壁染上狰狞的血迹,满地横尸,只剩下瘫软呆坐的朱县令。

朱县令吓得□□湿了一片,死到临头,眼里泪光汹汹,却忽然变得平静:“你、您是府衙派来的高手,还是‘玉衡’大人的刺客?”

朱县令知道些许内幕,也猜到他的来历,更加清楚自己难逃一死。

幕僚或许还以为他是不想在任期内闹出瘟疫,影响政绩,所以隐瞒真相。殊不知,他其实有比那更加隐秘的苦衷,坐在观棠县令的位置,他早就水深火热,进退两难。

承认瘟疫,会激怒上级;否认瘟疫,又招惹了秦鹿。

朱县令绝望至极,只好合上双目。

“……请您赐个痛快,我也受够这担惊受怕的日子了。再求您……不要开罪我的妻女,她们比这些幕僚还要无辜,对于这些事,真是半点都不知情。”

少年静静看他,未置可否。

片刻,笛剑往返,朱县令倚墙而倒。烛光摇曳,有栖川野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条,蘸火焚尽。

纸上写,“除去知情人等,埋伏明城,与‘玉衡’接头。”-

天亮时分,县衙的噩耗传了出来。

数十人一夜毙命,上至县令、下到衙卒,满门不留。

大火烧尽,死者的宅府都挂上白幡。

有说他们愧对百姓,含恨自尽;有说他们遭了天谴,恶鬼索命;有说他们都是暗中听命,如今事情败露,就成了弃子。

总之,各路谣言甚嚣尘上,连宣州知府都亲临县衙,一脸凝重地送走了昔日下属。

因为这桩离奇且突兀的杀人案,县衙拒不承认瘟疫的原因、县衙连夜查封药铺的理由、县衙收治寺庙,令众僧协助隔离的根据……一切都随朱县令的尸体葬进棺椁,不得而知。

甚至当晚惊心动魄的大火,都被案件压得逊色几分,知府来去匆匆,话里话外都是叹惋县衙的惨案,而对观棠县数不胜数的病患置若罔闻。

凤曲却没有心思追究这些了。

天亮城开,消息越传越远,秦鹿一声令下,瑶城也开始向观棠输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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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

考生和百姓一道将地宫里的病患移回地面,日光驱散他们身上的阴冷,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药汤陆续送进隔离专用的宅院。

花游笑照旧驭尸,由五十弦主导的焚化仍在继续。

华子邈偶尔忙里偷闲,就去商吹玉的房里捉人——捉的自然是凤曲,央他和自己比剑。而凤曲忙得脚不沾地,给商吹玉喂过汤药,便施展轻功翻窗上梁,逃之夭夭。

这天好不容易等到华子邈无功而返,凤曲蹲在梁上,双腿发软。

商吹玉仰头道:“老师,他走了。”

凤曲大松一口气,纵身跳下。又听见房门开合,以为又是华子邈,凤曲吓得险些跌倒。

踉跄间,一双手却稳稳托住了他:“夫君,小心些呀?”

凤曲:“……”

还不如华子邈呢。

秦鹿明面上告别众人,私下又换回了女子装束,却不参与救治,而是独自游街串巷,时常下落不明。

平日都找不到人,今天可算露了面。

凤曲站稳了回头看他,本想质问去向,想起穆青娥说秦鹿有金书玉令——一种他连听都没听过,但直觉很不好惹的东西,于是凤曲支吾两声,只说:“……我没事。”

商吹玉从榻上翻起,经过数日休养,若非凤曲逼他,其实他早就可以下地。

现在秦鹿又对凤曲动手动脚,商吹玉的话音也恢复了气力:“你别碰老师。”

“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娇气包,没资格命令别人吧?”

“你若真有本领,那天老师就不会被蛇妖劫走。”

“呵,某人喝的汤药,还是我这‘没本领的’从瑶城调来的呢。”

“药方是穆青娥开的,药材是凤仪山庄协助收购的。再者讲,就算你有天大的功劳,也不能对老师动手动脚!”

眼见两人又要大动干戈,凤曲急忙插/进二人中间:“别吵别吵——阿露姐姐特意过来,肯定是有事情找我们吧?”

秦鹿这才收敛一些,慢条斯理地哼出一声:“还是小凤儿通情达理。要不是有正事,我也不稀得来看某人的嘴脸,平白惹人心烦。”

不等商吹玉还嘴,秦鹿却从袖中抽出一副卷轴。

“盟主大比的排名更新了。此外,姐姐先前答应要帮小凤儿留意的事,也已大功告成,只等小凤儿亲自验收……不过,姐姐可得讨要一点报酬,小凤儿不会介意吧?”

第053章虚与实

秦鹿所说的,凤曲曾拜托他帮忙留意的事,其实是一张琴。

柳姬留下的宴行琴,在凤曲造访天香楼的那晚,便眼睁睁看见它被商晤折断。连阿珉都没能震开的名琴,却在商晤手下四分五裂,就如柔韧的柳姬终于也被凤仪山庄毁灭一般。

彼时凤曲虽还不知道宴行琴的意义,但下定决心,要为商吹玉再寻一把新琴。

得知此事的秦鹿主动请缨,托付给老匠赶制。

众人在宣州历经磨难,瑶城的琴匠也恰好完工,交予秦鹿的手下昼夜兼程送了过来。

这便是初到宣州时,凤曲口中要给吹玉的“礼物”。

白布覆盖着那张名贵的新琴。影卫运送着古筝,刚入庭院,凤曲甚至就能隐约嗅到馥郁的木香。

凤曲主动前去接琴,连抱带扛地钻回房来,商吹玉怔怔看着,搭在棉被上的双手不禁颤抖。

“原先想着是小凤儿难得求我,我便叫人用最名贵的木料。谁料你们弹琴的真是可怜,问了一圈工匠,竟然说只用桐木才是最好。”秦鹿寻了个座位落座,自觉给自己倒茶。

这里没有外人,他也不再端着女腔,话里不加掩饰的轻蔑传递出来,商吹玉竟然没有跳脚。

秦鹿呷一口茶,目光在凤曲和商吹玉之间转了片刻,一笑:“不过对你而言,什么木料都无所谓吧?”

凤曲听不太懂什么木料,但模模糊糊理解了“桐木”似乎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

他一方面为价钱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又怕商吹玉嫌弃这张琴太廉价,好不容易把琴放回桌上,将布一掀,露出里边惊人朴素的琴身。

只见古筝首尾俱是一片沉淀的玄黑,二十一弦穿孔搭山,看上去古朴无华,毫不惹眼。

比起之前华丽的宴行琴,这张琴几乎毫无特色。

凤曲忐忑地道:“定做时还不知道你的偏好,所以没叫师傅做什么工艺。要是你现在想好了,我再添钱找人——”

商吹玉却说:“我很喜欢。”

他定定看着那张新琴,眸光颤动,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谢谢老师。”

秦鹿问:“不谢我吗?”

商吹玉自是连眼神也不多给。

凤曲这才如释重负,挂上笑容:“你喜欢就好。那这张琴就是你的了,你要给它取个名字吗?”

这话却问得商吹玉眉目一怔,他迟疑一会儿:“名字……暂时没有想法。”但只是一顿,商吹玉便问,“老师有建议吗?”

“我不擅长取名诶,秦……阿露有没有灵感?”

秦鹿眉宇微挑,凤曲问对了人,他对这种风雅之事可是信手拈来。

秦鹿清一清嗓,便想出口成章,用自己的满腹诗书惊艳凤曲,然而话未出口,又被商吹玉半路截断:“我只是想问老师,他就不用了。”

秦鹿:“?”

商吹玉浑不在意秦鹿的表情,自顾自道:“老师上次送琴,我就不曾好好道谢,一直过意不去……对不起老师。”

忽然记起了凤曲的“失忆”,商吹玉垂眼抿唇,将前话推翻:“我只是说些诳语,老师别往心里去。”

但凤曲没有再像往日那样回避。

他之前的确不解“老师”的由来,加之阿珉多次强调自己和商吹玉“同归于尽”的结局,凤曲嘴上不提,心里还是对商吹玉三分忌惮七分小心。

现在想来,难怪商吹玉不肯解释他们的“过去”。换作任何人,恐怕都不理解十一年前就是少年模样的“老师”,为何十一年后还是风貌不改,一如往常。

可这么诡异且敏感的旧事,商吹玉不仅不怀疑他,还主动帮忙隐瞒。

他几乎一个字都不多问,就这么坚信着凤曲是他十一年前短暂相处的那位“老师”。

凤曲动了动唇,看向商吹玉明显落寞的神情。

“……吹玉啊,”凤曲道,“取名‘桑落’怎么样?”-

“……你是谁?”

“我是……有人找给你的老师。”

“……老师!真的是您,是我又在做梦,还是您真的回来了……?”

“二公子,你可能是认错人了。我没当过什么老师,你……能先松手吗?”-

“有我在,不会有人再伤到你了。”

“我不会让老师失望,所以老师……这次能不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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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拿酒名当名字?”

“这你就要问我师父了。”

“那是不是‘桑落’也能当名字?”

“从理论上来说不是不行……但是你可不许给自己改名叫什么‘桑落’!”-

十一年后,凤曲便问:“取名‘桑落’怎么样?”-

商吹玉呆呆地僵在床上,许久没能反应过来。

凤曲把碎发往耳后一别,想起自己在明城遭遇有栖川野的袭击,落在五岁的吹玉的眼里,恐怕无异于凭空消失。

难怪商吹玉初见时会那样失态。

是他反复承诺不会丢下吹玉,也是他毫无征兆地不告而别。

商吹玉没有一箭射死他,谁都得夸一句仁慈善良。

良久,商吹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一反平日游刃有余的从容,而是翻身下床,赤脚走近过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讷讷问:“难道……老师……”

凤曲心下定了定,扬起笑容:“——进明城后,我们再向店主道谢,一起去喝一壶桑落酒吧。”

商吹玉的身形一晃,眼圈霎时间便红了。

他摇摇头,半晌不发一言,只是垂首弓背,直到一旁的秦鹿开口:“既然定了名字,就写上去吧。”

虽然他的表情仍然平常,凤曲转头和秦鹿对上目光,竟然从秦鹿眼里看出几分了然。

不过秦鹿只是微笑,拍了拍手掌。

门外影卫捧着早就备好的笔砚入内,砚内一片灿金,和凤曲首次帮秦鹿描金时一模一样。

“……”凤曲看一眼商吹玉,“可以吗?”

商吹玉浑身轻颤,不敢抬头看他,却立即点了点头。

凤曲便拿起毫笔,蘸一点金。

正是气沉丹田即将落笔的刹那,房门忽地被人一把推开,一串响亮的大笑震彻房屋,只见花游笑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却是得意洋洋,一手抓起了凤曲的手腕:

“凤曲老爷,走!跟我拜把子去!!”

凤曲:“啊???”-

宣州的大火烧了十天十夜,花游笑也累得够呛,整日不得合眼。

凤曲懵懵地被他拽着,一路飞檐走壁、蹿房越嵴,颠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却闻到一股浓浓的酒香。

一伙花子围着一张长长的盖着红布的桌,桌上供几尊粗糙的漆像、摆几盘贡果、插几支燃香。

两个蒲团放在长桌跟前,凤曲看得莫名,已被花游笑拎着衣领一跃而下。

花子们蜂拥而来,笑声闹成一团,架着凤曲往桌前一推。

接着不知是谁使了力气,凤曲两腿一软,稳当当跪在了蒲团上,又被塞进三炷香。隔着青烟袅袅,他才看清神像之一竟然是个红脸关公像。

身边花游笑也利落跪下,捧香立誓:“关二爷在上!我花游笑,今日愿同倾凤曲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有背弃,五雷轰顶!”

他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周围响起乞丐们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连带着附近居民都出来张望,发现凤曲和花游笑一起跪着,一边惊讶,一边又呼朋引伴,都来看他俩的结拜仪式。

只有凤曲一头雾水,等花游笑发完誓言,他还僵在原地,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好半天,花游笑歪头看他,笑眯眯问:“不愿意?”

凤曲一个激灵,如芒在背,仿佛真的被关公神像怒目而视。

花游笑来得急促,的确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但与其说不愿意,凤曲本来也对花游笑刮目相看、深怀感激。被花游笑一问,凤曲沉吟片刻,长长吐一口气。

他持起燃香,敬对神像:“二爷在上,我倾凤曲愿和花游笑义结金兰,死生相托。今后同心同德,患难与共。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花游笑微扬眉梢,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

然而凤曲拜过神像,转脸看他,已经深深再拜下来,反倒比花游笑还要认真。

花游笑噗地一笑,二话不说,也转过身子对凤曲一拜。

周围的欢呼沸至巅峰,只有人群中央的二人静默相拜。

花游笑将脸藏在袖间,闷声问:“真心的?”

凤曲答:“不然呢?”

花游笑哈哈大笑,起身把香插到神像跟前。

凤曲紧随其后。

饮酒烧香,礼定誓成。花游笑笑眯眯看凤曲喝完黄酒,忽然开口:“这可是我第一次结拜。”

凤曲放下酒碗的动作都跟着一滞:“……咦?”

丐帮不该很流行这种东西吗?

花游笑见谁都喊兄弟,怎么还是第一次啊?!

“我打听过,你今年才十七是吧。我十九了,所以我是哥哥。‘笑哥’是给别人叫的,你就直接叫我‘哥哥’,怎么样?”

“……”凤曲皮笑肉不笑,“不怎么样。”

他在且去岛上当了八年的大师兄,还没叫过谁“哥哥”。

花游笑面带惋惜,忽然从腰带里抽出一封信来。

不等凤曲发问,花游笑摇着信道:“亏我刚拿到且去岛的信就赶紧送给你,让我看看,收信人是……哟,不是弟弟你啊,难怪这么无所谓,那我可就丢了。”

凤曲的额角青筋暴跳:“……谁的信?”

花游笑说:“嗯,穆青娥的。”

凤曲:“……”

那他就算赔上性命也得帮青娥拿到吧!!

花游笑早便拿捏了他的软肋,摇头晃脑地追问:“怎么样?要不要认哥哥?”

凤曲看得又气又笑,爽快地喊了一声:“花哥。”

这就有些偷工减料了,花游笑极为不满。正想继续为难凤曲的时候,手肘的麻筋却被人重重一敲,花游笑倒吸一口冷气,手指刚松,信便轻飘飘地下坠。

凤曲伸手去接,花游笑连忙抬腿堵住凤曲去路。二人一顿交手,任由信纸飞落,临落地时才被凤曲的脚尖一勾,勉强反纵升空。

两人互不相让,短短数息,便已切磋几十回合。

比之凤曲帮小二争夺铜板的那次,这回也没有让步多少。

人群中忽而闪出一道身影,原是五十弦拂开观众,趁两人都无防备,一手截下了信。

花游笑刚想阻拦,就被凤曲束住双腕,面前迎来一张漂亮的笑脸:“花哥,还打吗?”

花游笑:“啧。”

五十弦举着来信,穿回人群:“小穆,你师父来信咯——”

只留下这对刚结拜的兄弟大眼瞪小眼,花游笑抓抓头发,放弃挣扎:“不打了,喝酒去。”-

有关花游笑,凤曲其实还有无数问题。

譬如赶尸术、尤氏,以及他沦落丐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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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还有执意和他们为难的理由。

而这些原本不易开口的问题,在花游笑主动找他结拜之后,也在几碗酒里直接说了出来。

“我打小跟着家里活动,游走四方,赶尸夜行。这是我们唯一的本事,总得糊口啊,而且那会儿也没人说高/祖不许,反正过去这么多年了,大家低调点,哪有什么许不许的?

“有天我家长辈都被一户人家叫去,说有大批尸体需要搬运,而且酬劳相当丰厚。这次的尸体数量巨大,我们本来就人丁稀少,为了这笔生意,几乎全家都出动了。包括刚满十岁的我,也得跟在队伍后边。”

花游笑喝一碗酒,平静道:“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总之事成之后,雇主给没给钱我不知道,但我因为贪玩晚回了家,到家就看到大家全死了。”

“那就是我第一次赶尸咯,赶得稀里糊涂的,磕磕碰碰,把我爹的脸都摔坏了。

“……以前的身份肯定不能再用,我是小孩,又不是傻子。抓紧时间带着家里的铃铛跑了,听说宣州治安最乱,浪人云集,我就逃到宣州偷盗为生。侥幸遇到了一个颇有声望的老乞丐,他收留了我,我就改叫‘花游笑’了。”

凤曲听得动容,更感动于花游笑竟然对他和盘托出。

“你想过报仇吗?”

“报仇?”花游笑乐了,“对方不惜把我家灭口也要隐藏的秘密,如今被我告诉了你。即使我现在死了,这个秘密也已经重见天日,这不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

凤曲一怔,这才明白了花游笑为什么要拉他结拜。

宣州找出来的尸体成百上千,怎么看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花游笑这几天驭尸纵火也不曾刻意避开别人,如今已是风言风语,如果真的有人在留意赶尸人的后代,那花游笑怎么看都危在旦夕。

他也正是想通了其中关窍,才决定把深藏的秘密告知另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只是凤曲想不明白,那个人怎么会是自己。

花游笑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就知道凤曲已经明白自己心意。

他笑一笑:“你也不用太大压力,好弟弟,小爷总不会平白拖累了你。”

一边说着,花游笑从怀里摸出一只旧旧的烟袋。

凤曲问:“这是……?”

“刚才说了,收养我的是一个颇有声望的老乞丐。”花游笑道,“丐帮内部不是毫无秩序的,至少各城各州都有几个说话很有分量的老前辈。我的师父就是其中之一,而这,是他唯一的遗物。”

凤曲一惊,连忙推拒:“我不能收!”

“收着吧。丐帮的力量足让观天楼都忌惮,无论你走到哪里,见了这只烟袋,丐帮都会尽力帮忙。这不单是兄弟赠礼,也是报答你们帮忙解决了瘟疫。”

花游笑的态度十分坚决,凤曲拒绝不能,只好犹疑着收下了这只烟袋。

“……对不起,明明你和尤氏毫无关系,本来可以清清白白的。但这样一来,连你也要深陷危险之中了。”

凤曲一愣,道:“怎么这样想!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①。况且我们已经结拜,兄弟的仇恨,当然也是我的仇恨。”

但花游笑的表情并未因此变得轻松。

听罢凤曲的安危,花游笑喃喃自语:“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不然我何必跟你结拜?”

花游笑一时语噎,抬眼和凤曲相望,苦笑说:“你倒比我想得深刻。”

他又喝了一大碗酒,海量如花游笑,面上竟也飞起红霞。

须臾,花游笑问:“那,你知不知道我最开始吓唬你们的原因?”

这个问题,凤曲其实问过很多次了。

可惜花游笑总是敷衍,久而久之,凤曲索性把这当成奇怪的缘分,也懒得再去追究。

可花游笑自觉提起,凤曲就免不了多想,顺着话头问:“为什么?”

花游笑只说过是吓他好玩而已。

“……”花游笑的眉心深深揪起,这是凤曲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么挣扎的神色。

但也只是一小会儿,花游笑很快便借酒揉平了疑虑,沉声道:“宣州和瑶城两地毗邻,丐帮也交往频繁,亲如兄弟。可就在一个月前,我们身在瑶城的几个弟兄被人从河里捞起。”

凤曲呼吸一窒,立刻明白了他说的是春生等人。

春生之死,也一直是凤曲心头的一块巨石。只是他要忙碌的事情实在太多,无法逗留瑶城,但看着花游笑面露痛惜,凤曲赶紧安慰:“我知道这件事,那凶手实在是恶毒。但你也不要太着急,瑶城的‘天权’大人已经亲自接管这起案子了,他是个好人,一定会把凶手绳之以法。”

花游笑静静看了过来:“你说秦鹿吗?”

凤曲点头:“是他……我知道他风评一般,可能没办法立刻说服你,但我保证,‘天权’在正事上都很认真,交给他,一定会查出真相的。”

然而花游笑的脸色依然没有转好。

相反,他眉心的愁绪越发凝重,越看凤曲信誓旦旦的模样,花游笑就越往肚子里再灌几碗黄酒。

直灌到凤曲连声叫停,花游笑自己也终于挥开了所有的冷静清醒。

他咬牙一拍木桌,哑声道:“叫人把我弟兄勒死后弃尸河里的,就是秦鹿。”

仿佛惊雷过天,凤曲一瞬间僵在原地。

浑身热血退去,四肢百骸冰凉一片:“……什么?”

凤曲猛地喘几口气,放下酒碗,努力笑说:“不不不,你误会他了。‘天权’只是看着不着调而已,他本人其实不坏,你是听谁污蔑他的?你知道,‘天权’风评不好嘛……”

“你不用装作不熟,我知道他就在你队里。”

“……”

凤曲的面上苍白一片,久久才“啊”了一声:“所以你追着我们不放。”

“是。”

“你是为了报复他,才对我们下手。”

“是。”

“那你一定有很充分的证据,证明是‘天权’……秦鹿杀害了那些花子。”

“是。”

“你……连秦鹿答应我会找出真凶的事,也知道吗?”

花游笑闭眼半晌,答:“是。”

“我也不清楚秦鹿为什么要杀他们,但我非常确定,至少被丢进河里的那几个弟兄,都是秦鹿派人做的。”花游笑叹息说,“我原本是想把你们一起报复了,但现在你们平了宣州瘟疫,我也不能恩将仇报。不过,现在这样说不定比单纯的报复还让你难受吧?”

凤曲不语。

花游笑垂首道:“我很抱歉。”

凤曲却站了起来,惨白着脸,摇摇晃晃地对他弯腰:“……我才该说,非常抱歉。”-

凤曲在黄昏时分才返回住处,秦鹿恰好在庭内乘凉,看他神色不佳,笑吟吟问:“夫君怎么不开心?是不是被那花子押着结拜,坏了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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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曲转眼看他。

为了映衬凤曲的青衣,秦鹿今日也换了一身玉兰花纹的烟青色罗裙。远远看去,犹如沉静的湖光,烟水相映,潋滟而静好。

可就是这个待他极尽温柔宠溺的“姐姐”,竟然是花游笑口中的杀人犯。

不,其实他早就知道秦鹿一定沾过人血。

他连五十弦都接受了,没道理不能谅解秦鹿——他毕竟是瑶城的主人,为了瑶城的安宁,杀伐果断是一位掌权者必须的能力。

他所不能接受的……

是欺骗。

凤曲静静看向了秦鹿,不受控制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河里捞起来的浮尸,到现在还没查明凶手吗?”

秦鹿摇晃的折扇骤然间停了。

那双金瞳不见了往日的笑意,二人之间相隔尺余,却似万丈绝壑,再难逾越。

最终,秦鹿道:“是啊。要我再催催吗?”

回答他的是凤曲的背影。

两名影卫从暗里窜出:“大人,要不要和倾少侠说明……”

折扇收叠,秦鹿的话音冷冽无比:“退下。”-

此刻,远在瑶城,一名少年剑客同样收到了来自且去岛的书信。

他拆开信筒,皱巴巴的信纸上是常神医代笔的一行小字:“收到青娥来信,他们已经不在瑶城。托你转告之事,我已写信告知青娥,不用你再跑腿。海内危险,你当火速赶回,不要耽误。”

少年看得眉心深皱,恨不得把信纸撕个粉碎。

他颠簸许久才到瑶城,刚开始打听师兄不到三日,这封信简直是兜头一盆冷水。

好在,来瑶城一趟也不算毫无收获,有关“且去岛倾凤曲”的传闻渐渐在瑶城传开,许多人都盛赞师兄的风采,江容只是旁听,也觉得与有荣焉。

“听说倾少侠的武功极好,刚到瑶城就爬上了万丈绝壁,连‘天权’都对他刮目相看!”

哼,区区悬崖,那可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大师兄!

“不仅如此,倾少侠长得也是昳丽无匹。他刚去天香楼,可是被商二公子亲自接见,你想想,那得是何等风华?能让商二公子都为他折腰,放下天香楼陪他考试!”

哼,别以为几个臭钱就能收买师兄,以大师兄的慧眼,肯定只是和凤仪山庄的贱商虚与委蛇罢了!

“还有倾少侠身边跟着的姑娘……要是没听错,那是常神医的关门弟子吧?能把她都请动,倾少侠面子了得啊!”

哼,才不是师兄去请,明明是那个女人在求师兄,态度还坏透了!

江容一会儿因为对凤曲的夸奖而欣喜,一会儿又因为穆青娥、商吹玉等人的存在而震怒。最后想到自己至今没能和凤曲汇合,更是怒上加怒,气鼓鼓地往肚里灌茶。

就在他喝饱了茶水,准备打听打听凤曲的去向之际,一个黑衣人忽然在他同桌落座。

对方威压极强,江容本能地感到不适,立刻起身:“算一下账!”

小二正要过来,黑衣人却在桌上掷了一锭银:“我替他付了。”

江容一手扶剑,眉目端肃:“不必,我不认识你。”

黑衣人掀开帷帽,露出深邃阴郁的五官,平静道:“无妨,我认识你,江容。”

江容的剑意遽然迸发,剑光弹出半寸,少年浑身紧绷,几乎就要拔剑。

四周惊叫连连,而黑衣人岿然不动,丝毫不受江容震慑。

江容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无论如何都拔不出剑。

此时,黑衣人方道:“倾五岳所中之蛊,为扶桑独创。但种蛊之人并非外人,就是你的师兄,倾凤曲。”

“妖人,休得胡说——!”

“……哼。”

黑衣人再不多言,只消一掌劈在江容的后颈。

二人实力悬殊,江容挣扎一瞬,还是闭眼晕眩过去。黑衣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一扛,迎向茶馆里其他客人各异的目光,他微微皱眉,袖中金钩暗转。

还是另一个黑衣人不知从哪窜出,一手拉住他道:“大师兄,这里是秦鹿的地盘,出了人命,事情会很麻烦。”

“嗯。”

金钩藏回袖间,杀气消散不见。

他重新戴上帷帽,把昏迷的江容丢给同伴:“我去明城。”

同伴笑问:“哦?又是为了五妹?”

前者并不多言,肥大的兜帽再度藏住他的脸庞,光影更迭,也隐藏了他眉间凌厉的一刃红疤。

第054章明城讯

由于担心瘟疫变化,需要穆青娥更改药方,凤曲一行人在宣州耽误的时间其实比计划中长了不少。

在这多出的大半个月里,除了花游笑,小花一家也时常登门拜访——母女二人历经辛苦,终于找到了虽然感染已久,但仍残余着一口生气的小花父亲,在一众考生的帮助下,最终得以一家团圆。

除此之外,府衙很快派来了新的县令。

新县令和凤曲等人并没有过多的交集,但他对所有考生表达了感谢。据说是胡缨和“摇光”给了他一定的压力,总之,新县令不仅没有把考生视作前县令案件的疑犯,反而热情地安置了众多考生。

与之相应,众人也不便再过问官府和观天楼内部的暗潮。

随后不久,不少考生都继续踏上了盟主大比的路程。

而凤曲一行在控制住瘟疫之后,也决定同宣州告别。

“出门在外,一定照顾好自己,不要丢三落四,不要忍气吞声,不要强出头……”

如果花游笑的语气不那么揶揄,凤曲大概会感动一下他对自己的关心。

可惜,花游笑紧随其后的废话便是:“不要不听哥哥的话呀。”

凤曲来来回回搬运行李,将一个个包袱送进马车。而花游笑就背着两手紧跟着他,说是帮忙,其实碍手碍脚,格外讨嫌。

五十弦一直偷眼看着,眼见商吹玉忍无可忍,即将上前和花游笑理论,她便忍不住火上浇油:“那可是你老师的结拜哥哥,你的长辈。”

商吹玉:“……”

商吹玉的火气更大了。

“姐姐——”

在商吹玉迁怒于她之前,一条被折成方块,却已经散得差不多的厚棉被从宅子里挪了出来。一点点朝她逼近的时候,棉被还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呼唤。

五十弦倒吸一口冷气,连忙上前接过棉被:“小花,放着我们自己拿就好了!”

秀姐紧随其后,一手拎了一只包袱,笑说:“小花在家也常帮忙,不碍事的。小花,不要反而弄脏了东西,知不知道?”

小花脆生生答:“知道!”

五十弦劝不住她们母女,又见小花的父亲也在帮忙检查马车。

而秦鹿和穆青娥都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只有凤曲偶尔客套地劝阻两句。不过,小花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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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远比他们了解马车的构造,凤曲刚劝两句,就被他的实力折服,变成了诚恳的道谢。

离开宣州的时候,和其他考生一样,他们也得到了百姓的夹道欢送。

小花一家在城门处站了许久,小花不停摇着手臂,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的背影。

花游笑则蹲在一棵树上喝酒,他的目力胜过众人,待居民散去,小花都抽抽噎噎返回城中,花游笑仍然仰头灌酒。

俄而,他拿出银铃。

一摇一荡,声声轻缓,便如初见-

大家都注意到,接连好几天,凤曲都不曾和秦鹿说话。

像是无意,又像有心,两人数次正眼对上,凤曲就会立刻转开眼去,匆匆找个理由退走。

一次两次说是巧合,次数多了,就连五十弦都能察觉不对。

此刻坐在车上,商吹玉在外驾车,车内凤曲和秦鹿都不做声,气氛寂静得近乎诡异。

穆青娥清一清嗓,率先打破沉默:

“宣州这一趟,我想和大家道谢。因为我自己的事,耽误大家都在宣州陪我这么久……实在有些抱歉。”

凤曲安慰道:“那是我们所有人的决定嘛。”

穆青娥摇了摇头,五十弦则笑嘻嘻拿出一块玉牌:“可是,托小穆的福,我们可是拿到了最好的评价哦!”

那是宣州观天楼下发的信物。

微茫鲜少和人来往,却对五十弦不会避嫌。尽管众人不甚理解,但在这段逗留宣州的时间里,他们都常常看到五十弦出入观天楼的身影——凤曲还发现,穆青娥对此隐有微词。

不过和考官关系不赖总是好事,就像此刻五十弦掏出的玉牌。

“这是‘摇光’给的?可胡缨不是说……不给了吗?”

“她啊,吓唬人的。给不给信物还是微茫说了算呢。”

穆青娥凉凉地斜去一眼:“你都可以直呼‘摇光’的名字了。”

“哎呀,boss还不是直呼了‘天权’的名字。”五十弦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用肩膀撞了一下秦鹿,“是不是,白毛哥?”

秦鹿没有蒙眼,但一路都在闭眼休憩。

被她一撞,秦鹿才懒懒地掀开眼睑:“哦?”

淡金色的瞳中只有流于表面的笑色,五十弦和他对一记眼,都不自觉哆嗦一下。

凤曲和秦鹿之间无形的战争已经影响了在座的所有人。

商吹玉自是站在凤曲一边,但一头雾水的穆青娥和五十弦都毫无把握,尤其是五十弦,只能如履薄冰地在两人间周旋。

这会儿被秦鹿一慑,又顶着穆青娥的质问,她只好缩去凤曲身边:“……哎呀,我不说话总好了嘛!”

凤曲从她手中接过玉牌,恰好秦鹿倚窗支颐,目光也从玉身点过。

秦鹿问:“‘天品’?”

五十弦连连点头:“天品甲级呢!不知道这个品级有什么区别?”

“排名差异。”秦鹿淡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五十弦问:“既然不要紧,那我们瑶城的信物怎么也是‘天品’?”

这就是带着答案求问题了。

秦鹿似哼似笑,别过头,目光飘向了窗外深碧的远山。山霞一片,余晖照衣,秦鹿微微褪色的长发折出火烬一般檀红的光彩,金阳笼罩着一个沉默的他,以及相对的窗边,任风吹拂却不发一言的凤曲。

穆青娥从包袱里抽出了卷轴,道:“我记得排名有所更新。”

五十弦极为捧场地凑过来:“我们拿到两枚信物,是不是该上榜了?”

穆青娥没有答话,但拆下束缚卷轴的丝带,徐徐展开了那幅长卷。

事关考试,凤曲虽然僵坐着不动,眼神还是时不时地偷瞟过来。

五十弦刻意爆出接连的惊呼:“噢,第一名还是鸦六他们,已经四枚信物了啊。”

穆青娥道:“不仅如此,据说拿到三枚信物以后,还能拥有替换队友的权利。如果队内有人折损,也可以及时找人补上。”

这个规定倒也是情理之中。

否则有些队伍杀到朝都,说不定已经伤亡惨重,再对上其他状态饱满的队伍,那就有些不公平了。毕竟这次大比的目的是筛选出武林的盟主,而不是把江湖俊杰都损在半路。

五十弦啧一声:“那不是有利那些大门派了吗?什么首徒啦、嫡系啦,都可以等最后再加入队伍……”

她的嘟囔没有说完,后半句悄无声息吞回了肚子里。

此时,太平山关门弟子、且去岛首徒、瑶城侯独子都默默看向了她——这位紫衣侯的唯一养女。就连车外的凤仪山庄二公子挥鞭的动静都轻了些许。

五十弦作深沉状:“但很显然,我们四大门的首徒和嫡系都很有为人表率的自觉。不然我们怎么叫四大门呢?”

凤曲扯扯嘴唇,总算挤出了一抹笑。

穆青娥还在梳理排名,很快便在第六十名的位置找到了凤曲。

他们以凤曲为首,队伍的代称也是凤曲。登榜本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但处在凤曲和秦鹿莫名的冷战当中,穆青娥也开不了一同庆祝的口。

只好将这个成绩报给众人,大家笑一笑作罢。

恰逢日暮,再往前走又是一座深山。

虽然周围也无村庄,但道路平坦、车辙密集,是一处休整的好地方。商吹玉观察片刻,听到车内笑语,也停车询问:“老师,今晚就在这里歇下如何?”

宣州和明城虽然毗邻,但放弃不正山的捷径,途中就得绕两座小山。

他们事先算过路程,要到明城,途中免不得餐风露宿,忍耐两日。众人都无异议,穆青娥前去生火,凤曲便想进道路两侧的林中打柴。

五十弦忽然叫住他们:“其实,我还有事情要说。”

方才是商吹玉不在,所以她压着倾诉的欲望。

难得五人齐聚,五十弦也顾不得秦鹿和凤曲之间的矛盾了,她从系统和微茫的嘴里获得的一些情报,历经几日的辗转反侧,还是决定告诉大家-

五十弦承认自己脑子有病。

而她的现代同胞何子涵,对此表示了深切的认同。

在她弄坏何子涵的眼镜,导致bug出现后,何子涵对她的态度就从命令变成了怜悯。

她甚至用关切的口吻对五十弦说:“我要提前说明,防沉迷许诺是你自己签字的,我现在再提醒一次,就算尽完了警示义务。”

五十弦:“……”

五十弦:“嗯,怪我网瘾超大的。”

对游戏角色认真,是一件荒谬透顶的事。

但在经历和凤曲几人长达两个月的共处之后,她已经无法全身而退了。

特别是在她亲身参与,改变了宣州既定的命运之后-

“虽然不管我怎么强调,你们都会当作玩笑,但是这次我真的是非常认真地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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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弦深吸一口气,在众人面前点开那张仅她可见的系统面板。

在宣州的两个月里,系统没有给她发布任何任务。

直到刚刚出城,她才接收到一个神秘的、却毫不费劲的任务。

系统要求她重看一遍原著里的宣州地图。

站在主角的视角,去看原著的宣州本该是怎样的发展。

五十弦便熬夜看了。

在原著中,秦鹿尾随商别意离开了瑶城,而商吹玉也被商晤逼迫,假如了商别意的队伍。

他和秦鹿的矛盾依然尖锐,即使有商别意时时调和,两人也不可能和平共处。

所以早在他们拿到“摇光”的许可,即将进入百里酒庄的时候,商吹玉和秦鹿就因为私下的一次口角摔下山崖,误入蛇患。商吹玉被蛇缠咬,秦鹿舍身相救——待到两人重返地面,就只听说考生中出现过一个名叫“穆青娥”的少女,而她已经被驱逐出城。

且不论秦鹿搭救商吹玉的戏码在今天看来有多离奇,那个只在路人口中出现,被逐出了宣州的“穆青娥”,却在一笔带过的剧情中,成为了宣州真正的救世主。

五十弦从原著秦鹿的眼中看到了一切:

看到县令派人拼凑了穆青娥的药方;

看到“认罪”的“蛇妖”半夜被狱卒放走;

看到他们请出僧侣,在一片木鱼声中端出一碗碗参照穆青娥的药方所熬的汤药……

“这是药师佛大发慈悲赐予的灵药,可解众生之灾厄。”

宣州的“诅咒”如奇迹一般解除,观棠县上下都对慈悲的药师佛感恩戴德。

无人过问的怪医则在悲恸下独行,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只除了听她鸣冤的县令。

他记得她,所以把她报给了明城——那是穆青娥计划中的下一站。

也是穆青娥的葬身之地。

当原著的秦鹿查明一切,派人前去追寻穆青娥时,她已沦为毫无理智的蛊人。穆青娥以娇弱无辜的面目行走江湖,却将所有接近自己的人剥皮卸骨,残忍之至。

秦鹿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迫不得已,还是真的已经恨透了这个世道。

在那里,穆青娥成为了主角的劲敌。

她疯起来便不择手段,时而痛哭、时而暴怒,体内的蛊虫使她变成了一个暴虐无度的恶徒,残余的清醒也不过拉住两个主角的衣摆,恳求他们结束自己的生命。

【任务成功奖励:20积分】

【任务已完成】

穆青娥还不曾对他们解释自己的过去,也是出于系统的限制,五十弦决定保守这个有关“前世”的秘密。

她尽可能从短短的篇幅里搜罗一切线索,并在字里行间搜出了一个人名。

明城,“玉衡”。

五十弦心神微定,问:“关于瘟疫的起源,我们都知道是不正山的那些尸体。所以大家有没有想过……尸体的来历呢?”

众人相视不语。

五十弦所言不假,他们的确都花了心思在这件事上。但因为之前都在宣州,为防隔墙有耳,大家即使有了线索,也倾向于压下不表。

此刻五十弦开了头,凤曲便道:“尸体都焚得及时,来不及叫居民认尸。不过,花游笑说那些尸体多半是明城的人——据说四五年前,明城爆发了一场饥荒,很多人都连夜逃往宣州。”

饥荒一事并不隐晦,早在瑶城,凤曲就接触过难民之一的春生。

不过从理论来讲,明城似乎早就收拾好残局,明城如今也是欣欣向荣、蒸蒸日上,让人根本想不到,在明城和宣州之间的深山里,居然还藏着这么密集的病尸。

穆青娥若有所思:“应该不少人都想到了这层,之前离开宣州的考生,大多都避开了明城。”

“观棠县朱县令的死,可是至今都没找到凶手。”五十弦不忘补充,“不过我早就查过了,这次真不是‘鸦’。”

她要说是“鸦”干的,这会儿反而能让人安心一些。

不是“鸦”,又能悄无声息解决掉这么多人,这只能说明要杀朱县令的人要么势力庞大,养有众多刺客;要么自己就是个可怕的武林高手。

凤曲沉吟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杀死朱县令的人,就是明城的人?会不会是憎恨朱县令耽误了瘟疫的救治,所以仗义出手的侠士?”

“哈?boss你可真是——”

“凤曲说的也不无可能,但五十弦的意思,恐怕是朱县令为人办事,事情败露,所以被杀人灭口了。”穆青娥神色凝重,“联系上近期风波,最有关联的,就是瘟疫一事了吧。”

话到这里,大家都已心知肚明。

凤曲不忍往坏处猜人,可也非常清楚,五十弦和穆青娥推测的才更可能是真相。

他便想起许久不曾搭话的阿珉:“你有想法吗?”

听五十弦的意思,似乎是建议他们先绕开明城,避其锋芒。

「皆可。」

“你以前是怎么通过明城的?”

「一只耳朵。」

“……你到朝都的时候,究竟还剩下什么?”

阿珉不回答了。

他对秦鹿的隐瞒并不惊讶,也不生气,但也没有反对凤曲和秦鹿置气。

两人都有同感,越是深入江湖,凤曲就越和这世道格格不入。而这份异常的背后,显然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阿珉的纵容。

阿珉为他挡下的风雨,本该是将凤曲磋磨得更加圆滑的必经。

现在,这些打磨却被不断省略,二人深感迷茫,也渐渐无法把握冥冥之中的平衡。

“我会尽量面对的。”凤曲轻声道,“和胡缨没有完成的那次交易,我现在已经完全理解了。虽然还不明白对错,但是……谢谢你帮我保护眼睛,也谢谢你比我还珍惜‘凤曲’。”

阿珉顿了片刻,冷笑一声:「别这么说。我又不是你,根本不知道你,我从来就不懂你。」

凤曲:“……”

凤曲:“你用这记性背剑谱?活该你天下第一。”

阿珉仍是哼笑,但好歹不再出言呛他。

以凤曲的服软告终,阿珉也决定和他握手言和。而阿珉示好的手段,就是冷冰冰地透露情报,比之宣州,他对明城似乎熟悉不少:

「明城的七星是‘玉衡’。如果你们是猜他在报复揭露瘟疫之人,那以他的个性,不算意外。」

凤曲默然许久,懵懵地反问:“什么个性?”

阿珉长长地哼了一声,带着鄙夷,言简意赅:「小人。」

嘶。

能讨阿珉喜欢的人很少,但能被他批评到这种程度的……似乎也不多见-

「经过瑶城和宣州,你应该看出来了。观天楼并非只有一个主人,而是由七星和守楼人共同管理。通常而论,七星权限更高,对外代表着观天楼;守楼人刀口对内,虽然无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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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对抗,但可以直接发信给朝都,实际起着监督和制衡的作用。」

阿珉介绍说:「不过,守楼人到底有多大权力,最终取决于七星的能力和态度。」

凤曲回忆一会儿,秦鹿和荣守心、微茫和胡缨两对组合,就能说明现状。

如秦鹿地位超然,手腕强硬,铁了心不和荣守心配合,那么荣守心就连一起出面公布考题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被凤曲一剑刺死,秦鹿都能笑嘻嘻给他收尸;

而微茫相较之下更显迟钝,她的权欲更低,不在乎被胡缨分权,反而很依赖胡缨帮她分担压力——所以胡缨也拥有了和考生对话乃至下令的权力,她和微茫就更接近同僚和搭档的关系。

“那‘玉衡’是哪种?”

「哪种都不是。」

“?”

阿珉没有再说,倒是商吹玉想起了凤曲对海内知之甚少,主动转头和他介绍:

“明城的饥荒之后,先帝曾经命令明城收拾残局,为此还派出了当时位至六部尚书的宠臣沈氏。但沈氏在明城一无所得,返回朝都就被治罪,牵出了一连串的罪行,贪墨舞弊、卖官鬻爵……据说向先帝揭发的,就是明城的偃师一族——新帝登基后,为了表彰偃师当时的功绩,便封了偃师家的公子,偃师珏作为‘玉衡’。”

仿佛错觉,凤曲余光瞟见,在商吹玉提及“沈氏”时,一直静默不言的秦鹿有了瞬间的抬头。

但他并无二话,就连微微的抬头都像是一个巧合,很快又转过眼去,看不清神情。

整个故事听上去,依然没有和瘟疫搭边,但已经先后出现了朱县令、偃师珏、尚书沈氏三个人物,凤曲有些云里雾里,穆青娥却是恍然大悟:“难怪当时他……”

她想说的是前世的事,但面对一双双好奇望来的眼睛,穆青娥话语一顿,五十弦又接过话头:“既然我们在不正山看到这么多尸体,就说明沈尚书当时的‘收尾’没有做好。”

“可是在那之后,明城为什么不继续处理呢?”

五十弦道:“这些人都逃出明城了,又在深山,按理说很难有人再找到他们。明城要是还派专人进山收殓,费时费力不说,朝都拨下来的款项可不见得够用呢。”

所以,他们都寄希望于这些尸体永远不被察觉。

被野兽吃掉、被暴雨冲散、被泥土掩埋……怎样都好,就是不要发现尸体来自明城。

为了这一目的,朱县令谎称宣州的瘟疫是所谓“诅咒”,而府衙也对此视若无睹、轻拿轻放。

因为宣州的粮食都来自明城调度,一旦得罪明城,后果不堪设想。

但随着穆青娥和他们的举动,从宣州瘟疫到明城饥荒,一系列的真相逐渐发掘,背后元凶也将渐渐浮出水面。

他已经杀了朱县令,而宣州府衙不敢反抗,就连“摇光”和胡缨对此也不能多说。

这正是那家伙狂妄的示威。

仿佛在说,即便被所有人看穿,也没有人敢点破。

五十弦和穆青娥也已想通,前世的穆青娥会在进入明城诸事不顺乃至陨落,恐怕也是这个“元凶”的手笔。即使穆青娥并未动摇他的谎言,他依然对她赶尽杀绝。

此时,阿珉才开口补充:「在明城,‘玉衡’和守楼人,都叫偃师珏。」-

五人齐齐陷入沉默,就当前的形势来看,只怕他们一旦进入明城,就要面临“玉衡”这一劲敌。

连只是跟着他们解决瘟疫的考生都自发绕路,更何况是身处最核心的他们?

可见“玉衡”的恶名早就传遍天下,让人退避三舍,望而生畏。

“无论如何,先把今晚的晚餐解决了吧。我去找点柴火。”凤曲敲敲麻木的大腿,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这会儿也是千头万绪,对未知的“玉衡”既是愤慨,又有担忧。

加上宣州一程其实让他后怕不已,虽然不至于折员,但商吹玉染病濒死、穆青娥身陷囹圄,自己也数经蛇患,这还是胡缨、微茫都对他们手下留情。

到底是继续深入,还是和其他考生一样暂且回避……

凤曲不敢再草率做出抉择了。

商吹玉照常跟着起身,但穆青娥也默默站起:“凤曲,今天我陪你吧。”

凤曲一怔,和商吹玉一道看向了她。

刚点燃的篝火尚显微弱,明灭颤抖,光亮在穆青娥的面庞上明晦不定。

商吹玉虽然恨不能时刻陪着凤曲,但也能看出穆青娥是有秘密要说,他只好坐下,双目满是担忧:“老师,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凤曲感激他不让自己为难,也主动给穆青娥拨出一条狭道:“走吧。”

穆青娥回头看了商吹玉一眼,微微点首,随着凤曲一起钻进林中。

两人分花拂叶走出好几里远,耳边传来沙沙的动静,凤曲便看向穆青娥。

那是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信纸,可以看出穆青娥将它拆看了多少遍。

此时她将信纸递了过来,指尖微颤,又刻意别过眼去。

凤曲就知道,信里一定有他不乐意看到的东西。

穆青娥也便开门见山:

“……倾岛主说,要你立刻和商吹玉分道扬镳。你想怎么办?”

第055章知神恩

凤曲九岁才被倾五岳接到岛上,当时,且去岛全岛上下就已经对凤仪山庄抱有深沉的恨意。

准确来说,这股仇恨不仅仅是在凤曲或者倾五岳的这一代。

追根溯源,从高/祖皇帝开国建朝,商瑶流落凤凰峡、倾如故迁居且去岛之时起,两派门生就已势同水火,不死不休。

凤曲也一直对此深感困惑——

倾五岳不曾特意教他有关且去岛的历史,而是初来乍到就逼他习剑练武。凤曲一直认为是倾九洲的地位,导致了倾五岳对他抱有过高的期待,但来到海内日久,这个念头又逐渐发生动摇。

因为,他渐渐想起,江容等师弟师妹,都是按部就班文武兼修。

而且由于缺少对且去岛历史的了解,凤曲偶尔还不能共情同门对凤仪山庄的仇恨。

不过穆青娥问起,凤曲还是能从记忆里找出一个答案:“我们和凤仪山庄的矛盾,好像是因为凤仪山庄坚称且去岛藏匿蛊人,而岛上大家都说,藏匿蛊人的是凤仪山庄。”

穆青娥柳眉微拧:“蛊人?如果只是一两个蛊人,应该不会影响你们。且不说大多数蛊都有解除之法,就算真的发作,你们两派也不缺高手制服蛊人吧?”

凤曲颔首:“我也是这么想。想来应该还有更深的历史原因,但我不了解的东西,也不能信口开河。”

穆青娥了解他的个性,知道他就是这样一板一眼的少年。

再三打量凤曲的神色之后,穆青娥也越发确认,凤曲当真如他所说,对“蛊人”一事知之甚少——这一点蹊跷,联系上且去岛的历史,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你生在且去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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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知道‘蛊人’。这就像作为一门遗孤,竟不认识杀父仇人似的……你确定且去岛没有教过你类似的常识吗?”

凤曲眨了眨眼,一时有些费解。

他看出了穆青娥神色之凝重,也随着定下心神,渐渐忐忑起来:“偶尔会听同门说起,但次数很少。‘蛊人’的话题在且去岛算是禁忌。怎么了吗?”

穆青娥问:“最基础的常识也没有吗?”

凤曲回忆一会儿,将记忆里有关的东西一概翻找出来:“我知道巫蛊的发源地是西南宣州一带。前朝利用蛊人压迫百姓,民情激愤,高/祖皇帝好像是前朝一支贵族的后裔,满门抄斩只有他活下来藏在民间,借此机会夺了前朝的权。

“之后,蛊人和蛊师就都逃去扶桑了吧?接连两代皇帝都在讨伐扶桑,直到先帝接受了扶桑的和亲,似乎就恢复了太平。”

穆青娥定定看他:“好,剩下的,就由我来告诉你。”-

大虞不会有比定州慕家更了解“蛊”的人了。

而在这支队伍里,恐怕也不会有比她更理解“蛊人”的人了。

“目前的蛊人分为三种。最常见的,就是前朝遗留的、影响力并不那么大的蛊,这类蛊通常只是单纯的致残或者致死,并无控制人行动的效力,而且基本都有解除的办法——我的先祖就是受高/祖命令,历代研究解蛊之术,力求让这类蛊即使在大虞存活,也无法伤及百姓。

“第二种,是西南遗民偷偷带走,或者在扶桑研制而出的蛊。这类蛊,因为慕家都没有多少途径接触,所以海内至今并无解蛊的办法。你师父所中的蛊就是那类,它最恶毒的一点,在于吸食中蛊之人的内功。若是内力浅薄,当场就会一命呜呼;但要是像岛主那样内力深厚,乐观来看,虽然可以多撑一段时日,但蛊虫也会借此机会越藏越深,直至钻入肺腑……而当宿主死去,它就会自发回到蛊师的身边,将它吸食的功力交予蛊师。”

凤曲倒吸一口冷气,忙问:“那第三种呢?”

穆青娥停下脚步,忽而抬起了头。

目之所及,是亭亭如盖的高树、叠叠如云的密林。天空已经暗了下去,一角恬淡的月光朦朦胧胧,仿佛迎头泼来的冰沙,穿过枝叶,蒙住她的眉眼。

穆青娥便闭上了眼:“第三种,是前朝皇室专用,可以一统万蛊的‘母蛊’。”

凤曲喃喃重复:“……母蛊?”

“我们称它为蛊中之王,因为只要它现身人世,一切蛊虫都会听其号令。就算天下最厉害的蛊师,也无法对抗母蛊的威力——它的正式名字,叫‘神恩’。”

「神恩。」

阿珉的声音和穆青娥的介绍叠在一起,仿佛撞钟,在凤曲脑海中搅起风云变幻。他僵硬地站在原地,随着阿珉一道默念:“神恩……”

荣守心和有栖川野都曾提及,他没有想到,竟然会在穆青娥的口中再次听说“神恩”。

穆青娥道:

“‘神恩’之蛊,一母八子,以九神①命名。其中‘中蛊太常’为母,其余八蛊为子。八蛊若是蛰伏,‘太常’也独木难支,可一旦让‘太常’找回八蛊,九神齐聚,‘太常’就会成为完全的‘神恩’。到那时,九神宿主必遭反噬,但‘太常’的力量会空前强大……强大到足以颠覆整个大虞。”

凤曲呆呆地退了半步:“颠覆大虞?”

“它能召集天下所有的活蛊与蛊人,蛊人听其号令,活蛊游伺寻主。你可以想象,要是所有的蛊虫都找到宿主,而且蛊人也因此听令于同一个人——颠覆大虞,难道是什么难事吗?”

“可是,世上真的存在这么荒唐的力量?或者这只是传说?”

“当然是真的存在。”

穆青娥转头看他。

树影摇晃,如鬼如魅。月光无法驱逐的阴翳,将穆青娥完全笼罩,直到凤曲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穆青娥说:“这件事只告诉你,无所谓你信与不信。”

她的唇形变换,缓慢道:“这是我第二次作为‘穆青娥’站在明城和宣州之间。上一次,再过不久我就会成为‘神恩’子蛊之一的宿主,‘太阴’。”-

穆青娥是和阿珉一样特殊的人。

他们都经历过那个悲惨的、毫无希望的“前世”。

凤曲喉口发紧,不得其言。只能从穆青娥的表情里看出,他现在的表现一定很蠢,所以她才会忍俊不禁,偏过头去低低发笑。

凤曲张了张口,几乎就要和她坦白阿珉的事。

但阿珉打断了他:「问她是怎么变成‘太阴’的?」

凤曲只好照做。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穆青娥端正姿态,折下一枝过了花期、已显衰败的杏花,“……‘神恩’能激发人全部的潜力,对宿主的体质要求也相当严苛。至少,我还没有见过什么人不受外界干扰地长成适合‘神恩’入体的身体。”

“那——”

“那么,要想成为能供‘神恩’栖息的宿主,就必须借助外力了。”穆青娥道,“最常见的手段,就是从小饮用一种秘药,三五载的时间,能让一个孩子变得适宜任何蛊虫生长。我作为慕家人,为苍生试蛊乃是我族使命,所以我们家族所有人都会自幼服用秘药,我也是因此成为‘太阴’的宿主。”

凤曲愕然听着,震撼于慕家人不为人知的付出和牺牲。

穆青娥的一言一语,都说明暮钟湖案的那晚,慕家人说不定用肉身豢养着无数奇蛊,却宁可身死,也没有借蛊虫之力,对普通人反抗。

而穆青娥接下来的话,则是比前一句更为惊人的警告:

“在瑶城时,你从商吹玉那儿带了他服用的药渣来找我。我一直没有给你答案,今天就坦白告诉你……那就是能将人改造成足以负荷‘神恩’的身体的药。”

穆青娥举步过来,手中花枝慢坠,沦落脚下,碾作尘灰:“我无法看清商吹玉现在是不是‘神恩’宿主,因为子蛊在发作之前毫无预兆,任何人都不能判断它是否存在。但凤仪山庄千方百计将他这样培养,再想想倾岛主对凤仪山庄深恶痛绝的态度……”

“‘神恩’一经发作,他将失去所有理智,对亲近之人也会赶尽杀绝。即使现在对你敬爱尊崇,但当‘神恩’发作之时,他就只是‘神恩’蛊人,再不是你熟悉的商吹玉。”

“——凤曲,你真的还要和他同行吗?”-

露宿的计划泡汤了。

方才万里无云的晴天,须臾聚起电闪雷鸣的乌云。厚重的浓云堆叠如山,轮廓虬结如百年的树根、又如惊涛激岸时的泡沫。篝火艰难地焚烧,被倾落如幕的暴雨冲散了燃烟,只剩微弱的火苗苦苦支撑。

众人不得已折返马车,升起聊胜于无的雨篷。

穆青娥和凤曲终于从林中返回,五十弦和商吹玉一人一手,将两人拉回车上,雨天的寒气和雷电的气息相迭,一进马车,又从凤曲身上蒸出一层微妙的凉意。

“我们得冒雨赶路了。”穆青娥拧干衣摆的水,用旧衣擦拭头发。

话音刚落,不等商吹玉起身,凤曲已经猫腰钻了出去:“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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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外马鞭一振。

少年清喝如雷、马车疾奔如电,伴随初夏将人淋冲透彻的狂雨,马蹄擂山,声声如催。

商吹玉的目光于穆青娥和凤曲之间逡巡,似有疑惑,但都压下未表。

倒是穆青娥留意到他的眼神,微微含笑,一边用五十弦递来的手炉暖衣,一边意有所指地叹说:“他可是被我们所有人认可的‘boss’,不是吗?”

这话像是说给商吹玉听,又像说给所有人听。

五十弦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商吹玉隐约听懂几分,看向了静默不语的秦鹿。

穆青娥又道:“拿到三枚信物,就能替换队友。你们有人想退出的话,可要努力拿下明城的信物,这样就能早早脱身了。”

五十弦惊叫一声:“我没有划水啊!小穆,我在宣州也很努力挖坑焚尸的,我手上都起泡了,不要赶我走啊!!”

商吹玉毫不犹疑:“……我要陪着老师。”

唯独秦鹿默了片刻,兀自闭目休养,不予搭理。

但三人都听到了他广袖遮掩之下,悄悄传出的几声脆响。那把精铁锻造的折扇被秦鹿攥了一天,哪怕车外风啸雨打,都藏不住那点动静。

穆青娥知道,秦鹿的耐心已经告罄,凤曲的脾气倒是更胜一筹。

至多再拖三四天的光景,就算凤曲沉住脾气,秦鹿也不会再和他干耗了。

……因为秦鹿和他们一样,都没想过离开这支队伍。

都如初时一般,依旧认可着凤曲此人-

幸亏有小花父亲的加固,经过一晚暴雨和疾奔,马车竟然没有溃散彻底。

它比凤曲的计划还多撑两天,一直撑到了众人进城。

不过,到了城关,马车便彻底不行了。

凤曲决定放弃木车,只牵双马,好在刚进城就遇上一间客栈,五十弦自告奋勇前去定下三间客房,返回时兴冲冲的,凤曲多嘴一问:“是帮药铺煎药挣的钱吗?”

“嗯?煎药?”五十弦如闻笑话,抬了抬腿,腰上鼓鼓囊囊的钱袋一荡,“我以前接的可都是千金往上的大客户。就算都是社畜,我也是业界大厂的一线员工,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沦落到煎药为生?”

凤曲:“……”

凤曲:“因为我就是这样的?”

当他的语气过于诚恳,饶是五十弦也说不出奚落的话了。

只好鼓励似的拍拍肩膀:“穷怎么了?咱靠双手脱贫,精神富裕!”

凤曲:“………”

靠杀人赚钱的家伙怎么好意思鼓励他的?

两人正谈笑着,商吹玉把马牵去马厩,穆青娥在后用手肘接连碰了秦鹿好几下,可秦鹿端袖而立,腰背挺得笔直,好像毫无察觉。

穆青娥暗示几次不见他反应,也失去耐心,暗自翻个白眼:“日后有你悔的。”

秦鹿听在耳中,佯作未闻。

等到五十弦一手拉扯穆青娥,另一只手和凤曲打打闹闹,三人一齐跨进门店。小二上前招呼,凤曲倏忽一顿,转头过来张望:“等等……”

秦鹿还在原处,心中跳了一下。

却听凤曲紧跟着喊:“吹玉,快过来!她俩要把我拽去姑娘房间了——”

五十弦嬉笑不停,商吹玉安置好马匹,无奈一叹,从秦鹿身边擦过,轻盈地赶去凤曲身边将他拉开:“不许欺负老师。”

五十弦咯咯笑说:“你不想看他红着脸讲那些大道理?决定了,今晚请boss喝酒吧!”

“我不喝,你松开!”

“要喝要喝,快回客房洗浴更衣,晚些去逛夜市,回来和我比酒!”

“青娥,你快说说她……”

“小穆跟我都是一边儿的!”

他们难得摆脱了暴雨和山路,虽然装束狼狈,但个个生得俊俏秀美,周围客人听着打闹,认出是近来常见的江湖侠客,也不禁善意起哄。

一时间,堂内堂外俱是笑语,唯有秦鹿停在门边,待到凤曲被五十弦扯上楼去,喧嚣渐远,他才终于踏进了客栈。

小二将一把钥匙递来:“姑娘,这是您朋友留给您的房间。”

秦鹿眼睑微跳:“朋友……”

“就是方才付钱的那位姑娘。”

秦鹿默然片刻,眼眸微暗。

他轻轻嗯一声,接过钥匙便独自上楼去了。

堂内照旧热闹,在凤曲一行人回去客房后,又有两个少年迈进客栈,吵得面红耳赤。

熟悉他们的客人循声望过来,笑说:“子邈又和小邱吵架呢,你们不是肝胆相照的知己吗?”

华子邈连呸数声,对身边人一扯嘴唇:“知己?那是小明才会说的酸话,我跟邱榭,哼——”

邱榭背负长剑,被他诋毁到这种程度,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看上去是个风度翩翩佳公子,但他紧随着开口,便掩不住语气中吊儿郎当的玩味:“舍弟让各位看笑话了。子邈啊,快给大家赔个不是,不然人家该说你们常山剑派教人无方咯。”

华子邈气呼呼瞪他一阵,小二知道他俩是在客栈逗留多日的熟客,急忙斡旋:“方才店里也有几个客人,就和二位一般融洽呢。”

华子邈竖起眉宇:“融洽?”

邱榭含笑点首:“确是融洽。那几个客人也是外地过来,奔着盟主大比去的吗?”

小二道:“这倒不知,或许……”

二楼的房门忽开,商吹玉探出头来:“烧两桶水。”

华子邈的眼睛便定在他身上不动了,半晌尖叫一声:“小玉——!”

商吹玉僵着脸望了过去,和他对上眼神,瞬息之间便想关门。

华子邈掠足而起,略过楼梯,笔直飞去二楼,双手在阑干处一攀,两脚抵住房门,一张泪光盈盈的脸蛋挤了过去:“小玉在这里,那小凤一定也在了!小凤!!”

凤曲本在屏风后边换衣,听他在门口大呼小叫,吓得腰带都来不及束,匆匆露出脸:“子邈?!”

华子邈立即冲进房间,浑然不见凤曲脏兮兮的衣服。

他张开双臂,热情得像要把凤曲烫到沸腾,搂住凤曲的脖子,整个人便往上一挂:

“我好想你啊,小凤!!你们也来明城了,真好真好,我们又能一起比剑了!!”-

面对热情洋溢的华子邈,单是换好一件衣服都似困难加倍。

隔着屏风,华子邈炯炯的目光依然像在凤曲后背烫了个洞。好在商吹玉持弓抱臂,死死盯住了华子邈,邱榭也在外品茶,一直挂着笑脸,自称帮忙看管华子邈。

总之,在多达三个人的围观下,凤曲好歹是换好了干净衣服。

刚绕出去,华子邈又抱了过来,连哭带嚎:“小凤,我跟你说,邱榭这混蛋仗着小明不在天天气我,你快帮我出气!”

被点名的邱榭眉宇微挑,抱拳对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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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礼:“让倾少侠见笑了。”

凤曲摆摆手:“哪里的话,都是朋友。”

在宣州的相处的确让他们成为了朋友。

除了曹瑜、明雪昭和华子邈,他们队中还有一位剑客和一位药师。而邱榭,就是那个后来才回归队伍的剑客。

不同于被全门派溺爱的华子邈,也和曹瑜、明雪昭两个游侠有所区分,邱榭反而和凤曲很有共鸣。

他是明烛宫的首徒,二人初见便有些惺惺相惜,都对身为“首徒”的压力极有共感。虽不曾像和华子邈这样抱成一团,但邱榭稳重从容的做派,相当契合凤曲对“首徒”的想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邱榭正是且去岛期待的大师兄,也是他期待的自己。

“话说,你们怎么也来明城?瘟疫一事是因你们而败露,明城面上不说,心下该是恨透你们了。”邱榭沉吟着,他一眼看清了现状,对凤曲的勇气便越发钦佩,“莫非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凤曲摇头:“只是觉得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而且路上遇到大雨,改道去幽州也太远了,只好先来明城。你们又是怎么回事?”

华子邈插言解释:“还不是为了帮邱榭。”

凤曲笑问:“此话怎讲?”

“邱榭的师父、明烛宫的宫主有个小女儿,也就是邱榭的小师妹。一年前邱榭惹了小师妹,小师妹就离家出走,杳无音讯。直到小半年前才打听到,说小师妹正要参加盟主大比。宫主立马打发邱榭下山,将功折罪,无论如何也要把小师妹带回明烛宫去。”

华子邈幸灾乐祸地叉腰说着,“要不是听说小师妹来了明城,我们原本也想绕道先去玉城呢。”

邱榭极为配合地在旁叹息,对凤曲说:“你可真要庆幸你的师弟师妹都不惹事,否则,大师兄可没工夫练武,天天净给那帮小孩擦屁股了。”

“这么说来,小师妹也是考生?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那个小妖女,她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危险。”

凤曲失笑,还想劝慰两句,华子邈又觉技痒,趁商吹玉在屏风后边更衣,抓起凤曲便往门外一冲:“别聊了赶紧跟我比第七十六回剑!我的问心剑又有进步,这次肯定赢你!!”

凤曲阻拦不及,只见房门豁然大开。

小二正端着热水过来,轻风拂过,门边衣影疾掠。小二惊道:“姑娘当心!”

凤曲转眼一看,秦鹿正整理裙袂,堪堪躲过飞溅的水珠。他冷着一张脸,状似不曾看到凤曲和华子邈的拉扯,微微向旁一偏:“……我是想说,给我房间也备些热水。”

小二呆呆说:“您的房间不是已经送去了吗?”

秦鹿:“……”

秦鹿:“水冷了,换更热的来。”

小二连连点头,秦鹿转身拂袖,一眨眼又返回房中不见了。

凤曲从头到尾来不及开口,华子邈躲在他的身边,也循着秦鹿的方向张望:“秦娘子今天脾气好差啊。”

“有吗?”

“有啊。虽然她的脾气有些隐晦,但今天生气生得很明显。”

“他气什么?”

“我哪知道!是不是你惹她了?”

凤曲未置可否,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我?”

华子邈还从未见过凤曲这副表情,抖一下,急忙改口:“那肯定是她惹你生气了!瞧不出来,秦娘子居然是这种人,惹你生气,真坏。”

话音未落,房中飘来邱榭的轻笑:“现在是你惹别人生气了。”

华子邈扭头问:“我?我惹谁——”

商吹玉背负双手,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华子邈转过脸,就和商吹玉微微倾近的身子一撞。

商吹玉比他年长,身量更高、肩背更宽,华子邈懵懵抬起脸,便见商吹玉的眼瞳深邃一片,如一幕即将把他吞噬的深空:“放开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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