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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1章蛇少年
睁开眼,四下昏暗,秦鹿和曹瑜等人都不见了踪影。
四肢仍然沉重不堪,凤曲尝试和阿珉对话,但抛出的呼唤都石沉大海,阿珉似乎比他更难接受这个处境,也不知是尚未清醒,还是不肯说话。
凤曲咬牙甩了甩脑袋,静心观察起自己身处的地方。
记忆里最后的片段,是他和阿珉的腰部被一股力量裹挟,但还没能看清罪魁祸首的长相。
现在回忆起来,那股力量实在巨大得惊人,根本不像人的手臂或者武器,而是某种更加柔韧的、冰冷的东西,就像是……
尽管不愿往那个方向去想,但凤曲抖了抖,还是忍不住怀疑:
那该不会是蛇尾巴吧?
难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条巨蟒“绑架”了?
周围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透不进一丝光。看上去,他正身处某个洞穴,四周堆放着干草垛,他原本躺着的地方,也浅浅凹了下去,看上去,是一个固定供给某人休息的卧榻。
甚至还贴心地在他后脑处塞了一个草枕。
凤曲活动手脚,发现除了战斗之后的疲惫和些许蛇毒残留带来的麻痹,他也没有被人再行束缚。
如果真是被蛇绑架,这条蛇好像也没打算立刻吃了他?
“阿珉,就算你再怎么装死,我们也得想办法出去啦。”
「……」
“没事啦,不要害羞了,稍微失误很正常的,我们还活着就不错了啊。”
「………」
凤曲一个人实在怕黑,正考虑说点什么坏话气一下阿珉,阿珉总算开了尊口:「先出去吧。」
“出去?”凤曲问,“我们还在山里吧?天亮了吗?”
阿珉道:「出去才知道。」
也是,说不定他不是被蛇抓了,而是秦鹿他们把他抢了回来,暂时安置在这儿呢?
凤曲越想越合理,站起身子,拍两下草灰:“那就走吧!”
但他话音未落,就感到耳边一股阴森森的邪风穿掠而过,草垛沙沙颤动,凤曲一僵,缓缓斜过眼去,便见一条肥硕的短蛇悠悠然从草垛里爬了出来。
浑然不在乎凤曲的视线,肥蛇穿过干草堆,很快消失不见。
此时凤曲才抬起眼睛,四周洞壁上的无数眼睛也和他对视,殷红的蛇信伴随嘶嘶暗鸣,凤曲退了半步,腿软万分。但在坐回地上之前,就见众蛇幽幽退散,仿佛意识到自己吓到凤曲,于是及时选择了离开似的。
三两息的功夫,群蛇缩回狭窄的穴道,亦或藏进洞外的长草,甚至钻进湿润的土壤——总之,都不在凤曲眼前招摇了。
凤曲怔怔看着眼前堪称奇观的景象:“这些蛇难道真的有灵智……?”
却听穴外响起了一阵隐约的声响,模模糊糊,竟然越听越显悠扬。
像是吹笛的动静,与风并起,高亢低回、缠绵如诉。比起丝竹管弦之盛,这道笛声清越孤单,但却化如原风,过野穿林,清新自然。
凤曲滞在原地,只听笛声越发近了,昏暗中聚起一抹朦胧的人影。
吹罢一段,少年身姿清瘦,拨花拂叶而来。
凤曲看见他手里一片碧叶,刚才的笛音就是吹叶而作。
而那双眼睛静静地凝望过来,忽然出声:“……主人,找到你了。”-
而此时的秦鹿等人,已经彻底陷入混乱。
“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带回来!”
那声音虽然恢复了女声,暗藏的杀意和怒气却更胜以往,夹带着浑厚的内力,排山倒海似的,任何人听了都感到丹田震痛,久久无法反抗。
两名影卫齐声应下,都紧绷如弓弦,接到命令便匆匆扎进林海寻人。
这还是他们初次看到主子这样又惊又怒——想来也是,普天之下,就算皇帝也未必敢堂而皇之从秦鹿手上抢人。
可在混乱之中,凤曲就这样被巨蟒夹带奔逃,只一疏忽,人和大蛇都不见了身影。
华子邈在旁痛哭,一会儿功夫已经是涕泗横流:“小凤丢了!小凤被蛇妖抢走了,这山上真闹妖怪,怎么办,小凤要被吃了!”
“子邈,别说了!”曹瑜捂住他的嘴,皱眉偷看秦鹿一片阴云的表情,其他人也跟着围聚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
“丢了?倾少侠丢了?这是怎么回事?”
“就说那蛇妖不好招惹,它还能看出倾少侠是咱们之中功夫最好的呢!”
“可是、可是它当场吃了不就好了,怎么非要把人掳走?”
“那蛇妖的事谁知道呢……现在怎么办?我们快点下山求援吧?”
眼见秦鹿的面色愈发难看,曹瑜毫不怀疑,要是秦鹿手里有把刀剑,恐怕那些多嘴的人此刻已经一个不剩了。
尽管只是一瞬间的失态,但至少曹瑜和华子邈都听到了秦鹿的男声,及那两个神出鬼没的影卫,自然了解秦鹿的背景非同凡响——毕竟能和且去岛首徒同行,还敢和凤仪山庄二公子叫板,这位“阿露”显然不是凡人。
可连这么厉害的阿露都不敌蛇妖,恐怕倾凤曲当真是……凶多吉少。
“阿露姑娘,请先节哀,倾少侠功夫盖世,只是暂时被蛇妖掠走,兴许他还能反杀了蛇妖也不一定。”曹瑜沉下呼吸,搜肠刮肚地尝试安慰秦鹿,“依我拙见,现在最要紧的还是下山,或者,我们先和雪昭他们汇合,他们既然要埋伏蛇妖,说不定能一举两得,带回倾少侠。”
秦鹿挥退两名影卫,神色晦暗,闻言瞥他一眼,却没有答话。
曹瑜还想再劝,却见秦鹿身影如烟,骤然拔身飘出数尺之外,所有的喧嚣都刹那寂静,被这快若风电的速度一惊,众人面上只余惶恐和错愕。
轻灵如风、飘渺如烟,秦鹿的轻功显然臻于化境,若非一路迁就他们,恐怕凭他一人,早就扫了整座峰头。
而秦鹿一语未发,只和影卫一道分作三个方向,飞驰疾去。
须臾,两黑一白都不见了踪影,只有林海之间野风呼啸,恍如呼喊,又似悲号。
华子邈僵在原地,哭得嗓音嘶哑,又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曹、曹哥,我看错了吗?那是人的速度吗?她、她真的是小凤的娘子,不是什么女鬼吗?”
曹瑜也半晌无法出声,尤其是秦鹿离开之前,和他对视的那一眼——
眼中分明烧腾着熊熊急火,却让人遍体生寒、如堕深渊。
周围人唏嘘不已:“那毕竟是她夫君,难怪商公子特意叮嘱她,这侠女功夫也不赖啊……”
“说起来,商公子还是倾少侠的学生,要是知道此事,不得掀了天去?”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但愿倾少侠吉人自有天相,他还这么年轻呢。”
“真出了事,下次登陆的就是且去岛岛主本人了吧?”
华子邈犹带哭腔:“完了完了,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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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们都出事怎么办?不行,我也要去!”
曹瑜把他衣领一拉,咬牙道:“你去能顶什么用?走,我们去找商公子和雪昭,只有他们还有可能想出办法了!”-
任谁都无法想象,寺庙之下竟然是一座巨大的地牢。
密闭的牢房内不时传出怪异的惨叫,阴湿晦暗,只有墙壁上照明的灯火驱散了些许阴冷,但不过是聊胜于无。
五十弦实在没办法对小花母女说出真相。
甚至,她本来也不知道真相,此刻以这种姿态重逢,四人相顾,她和穆青娥都如遭雷劈。
“……五十弦姐姐?青娥姐姐?”
小花的笑脸还是那么天真烂漫,秦鹿赠她的手环从衣襟处露出了一点边角。
她不理解两个姐姐因何沉默,只当她们是太过惊讶,小花一边笑着,一边把银镯拿出来,双手呈给二人看:“是我呀,我是小花,怎么才两天就不认我们了?”
秀姐似笑似嗔地往她手上一拍,示意小花藏好银镯,自己则掩面轻咳两声——服过穆青娥的药,她的身体已经见好,只是毕竟时日还短,不可能彻底根除。
即便如此,秀姐的精神还是好了许多,面色红润,笑意盎然:“没想到恩人的目的地也是观棠县,虽不知道观棠县为何大关城门,但留在这里,偶尔能获知小花她爹的消息,我们也就姑且接受了。”
五十弦张口结舌:“可、可是这里是监牢啊!”
穆青娥打她一下,怪她多嘴。
秀姐却摇摇头,一副很能理解的模样:“恩人说得在理,原先我也这样想,以为是上了当,甚至打算拼死抵抗。但真的住进来后,才理解了事情缘由,倒也不是那么糟糕的。”
穆青娥定了定神,问:“那是什么缘由?”
就在她们对话的时候,周围还是此起彼伏的哀叫,穆青娥无法理解,到底是怎样合情合理的缘由能让秀姐接受现状。
秀姐答:“我们一路打听过来,听说先前被带走的人都送到了观棠县,就急急忙忙跟过来了。刚到县城,就听官兵说外来的不许进城,都要到县郊隔断几天,看看是不是被蛇妖诅咒过的。”
“诅咒?”
“是啊是啊,我们还打听了被诅咒的人会变成什么模样。听完对比了一阵,和我们、和她爹都没什么关系,官兵说,她爹多半是隔断结束后就送进城里候审,但只要没被诅咒,过个十天半月,一定就放他出来了。”
五十弦和穆青娥相视一眼,神情却未缓和。
五十弦继续问:“我不懂,既然他能出来了,你们又为什么被关进来?”
“不是关呀,我们只是配合官兵。左右我和小花是没有染上诅咒的,我们又不曾见过大妖,只要待够时日,自然就出去了。”
五十弦瞪直了眼睛,问:“那被诅咒的人该是什么样子?”
“据说旁的没什么异常,就是身上会长蛇一样的红斑,一条条一缕缕的,一见就知道是撞过邪了。”
这么说来,她们母女的确还算干净,衤果露在外的皮肤不曾露出什么红斑,说话的精神也很好,不像是生病或者撞邪的。
但五十弦还是不平:“说这么多,我越听越不信什么诅咒。要我说,能不能唯物一点?这分明就是瘟——”
话未说完,穆青娥冷着脸把她的嘴一堵。
五十弦才注意到,在她们身后,那两个小僧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正持佛礼,安安静静地尾随着二人,既像引路,又似督促。
五十弦只得把话一咽,两个小僧向她们一礼:“少侠若是看够了,还有大人召见。”
穆青娥问:“什么大人?”
小僧安然不动,反而看向五十弦:“大人只召见了一位。”
“一位?”五十弦脸色冷肃,“不会是想把我引开了欺负脆皮奶妈吧?我不去。”
“……阿弥陀佛。大人是为大局而计,建议少侠还是听劝为好。”
五十弦双眼一瞪,系统面板应声弹出,她是真想提刀砍几个人泄愤了。
但穆青娥一手拉住了她,平静道:“你去吧。”
“我——”
“我也需要时间看看这些百姓。”穆青娥以眼神询问,“我可以留下来看吧?”
两僧颔首,五十弦只得泄气,无可奈何地扫视一圈,对小花道:“小花,姐姐不在,你要帮忙盯紧青娥姐姐哦,可不能让她出事。”
小花虽然不解,但立刻信誓旦旦地挺起胸膛:“我会的!”
“那你就在这儿等我,不许走远。”五十弦握紧穆青娥的手腕,无比严肃,“……我很快就回来。”
穆青娥看她一会儿,轻轻拨开了她:“快去快回。”
五十弦这才松手,剜了两个小僧一眼:“带路。”
随后,她便随着其中一僧登上地面。
在地洞再次关合的动静之后,穆青娥望了一阵,低回头,对小花道:“小花,把手伸出来,姐姐摸一下你的脉。秀姐,你也是。”
或许她早该知道,有些宿命是无法逃避的,但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有所准备。
至少不用再连累她至亲至爱的人们-
小僧推开的殿门,乃是寺庙中心的大雄宝殿。
殿中供有三尊佛像,左中右依次分布,五十弦借系统分析一阵,确认了眼前乃是“纵三世”。
“纵三世”指以时间先后为序,分别代表着过去、现世和未来的三尊佛像。
五十弦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乍然面对佛像,倒也没什么心虚。
但那一抹青灯古佛之下,背朝着她正对佛祖跪拜的背影,倒是让五十弦猛地紧张了一瞬。
小僧没有入内,而是徐徐关闭殿门,殿内只剩摇曳的烛火,衬得气氛越发诡谲。
五十弦倒吸一口冷气,叫出那人的名字:“‘摇光’?你……还是佛教徒啊?”
明明动起手来这么狠毒,哪里像佛教徒啊?
微茫:“……”
她朝佛像拜了三拜,缓缓转过脸来:“我是无信仰者。”
“你还懂无信仰者?厉害,所以你叫我来有什么事?不会是看我好欺负,要把我们逐个击破吧?”
微茫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拍拍膝盖,脱下帷帽。
她的长相还是那副甜美可爱的小孩脸,但气势瘆人得紧,五十弦和她对峙片刻,微茫才从袖子里摸出一副——无框眼镜。
五十弦:“?!”
“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忘得很彻底,竟然还帮着NPC攻击我。不过那也无妨,毕竟我们阵营对立,我很高兴看到你全身心沉浸在这个世界,这证明了这部作品的价值。
“容我正式做一次自我介绍,我是何子涵,米罗尔科技公司的一名程序员。虽然目前以‘摇光’的身份和你们相处,但就和你的‘五十弦’一样,这仅仅是我们选择的躯壳。”
这段话让五十弦的后背爬起了一阵鸡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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疙瘩,她不禁退后几步,直到脚跟触碰到紧闭的殿门。
佛殿内不知从哪儿渗入的阴风八方呼号,五十弦竭力压下不安,颤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本世界是以一部武侠小说为基底,而衍生出的一个全息游戏世界,由米罗尔科技公司统筹制作,而我,正是该项目的负责人之一。
“如今正是游戏的第二轮内测,我们邀请了包括你在内的一百名玩家来测试bug。鉴于你丰富的游戏经验和优秀的表达能力,我们破格为你开启了特殊通道——只有你的意识被投放到原著角色‘五十弦’的身上,和原著角色一起跟进剧情。按照保密协议的条款,我们暂时屏蔽了你现实中有关游戏本体的记忆,同样,当你返回现实,也会忘记作为‘五十弦’经历的一切。这些都是你亲笔签名的协议内容。”
“什么……?”五十弦怔怔说,“可我明明只是穿书……”
“抱歉,我知道你现在有些糊涂,但希望你能记住,你只是一个玩家,我们给你这样的机会,不是让你被一群虚拟的人物同化,而是相信你的深度测试能提供给我们更有价值的反馈。”
微茫,或者说何子涵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目光审视着她,五十弦被她看得心惊,只好收拾情绪,狼狈地别开眼神:“是。”
何子涵这才露出些许满意的意思,她点开五十弦不可见的屏幕,在上操作一会儿。
接着问:“你为什么会和原主角一起行动?”
“是说商吹玉和秦鹿吗?”
“是的,你们队伍的构成太奇怪了,按照剧情,他俩应该和商别意一队。”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在瑶城遇到他们的时候,倾凤曲、商吹玉和穆青娥就已经结队了。秦鹿虽然是后来加入,但也比我更早认识他们。”
何子涵动作一顿:“你说……瑶城?”
“我是觉得,也未必非要按照剧情来吧……”
“如果他们无法呈现出原著的效果,那这堆数据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五十弦悚然一惊,立马住了口。
她从何子涵的身上感受到一种陌生的精英感,好像这类人群对自己的作品都有着极高的追求和超强的控制欲——想来,何子涵大概也是那种人吧。
半晌,何子涵拿定主意,推了推眼镜:“其实我早就发现,一部分角色似乎因为上一轮测试的数据残留,而发生了错误的反应。你可以理解为先前的数据垃圾成为了一种病毒,使角色不肯再按照原设定推进剧情,我这次亲自利用‘摇光’的躯壳来监督测试,就是为了排查出这些问题角色。”
“这个问题很严重吗?”
“当然很严重,如果放任他们歪曲剧情,这次测试乃至这个项目就都要宣告失败了。”
五十弦低眼不语,她正处于巨大的震惊中,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招架何子涵的质问。
按理说,看到来自现代的同胞,她明明应该兴奋不已。
这么多年以来,“回家”都是她最强烈的心愿,如果不是坚信着自己可以回到现代,五十弦根本无法熬过这十多年的江湖。
可当同胞——何子涵如此清晰地站在面前,告诉她一切都只是虚拟的游戏,而她的身份,实际是如卧底一般蛰伏在众人之间,将他们的异样反馈给制作方的时候,五十弦又感到难以接受。
连她自己都想嘲笑自己矫情。
“总之,你先从倾凤曲和穆青娥的身上调查吧。”
“为什么是他们?”
“商吹玉和秦鹿是最关键的主角,商别意也是他们之间重要的催化剂。可现在他俩居然跟着倾凤曲和穆青娥胡闹,说明一切的根源都在倾凤曲和穆青娥身上,你只要试探出是谁先提出的登陆瑶城。”
“……只是登陆瑶城,就能判定病毒了吗?之后要怎么处理呢?”
何子涵平静道:“如果是倾凤曲,他的后期剧情太重要,确实还要观察一阵。穆青娥的话,她的剧情占比不大,原设定在宣州地图结束后不久,她也就基本杀青了。所以,让她提前下线也不是不可以。”
五十弦哑声问:“那就是说……要销毁穆青娥?”
“只是排除隐患而已,不需要这么严重的词汇。”
话虽如此,何子涵反驳的语气却轻飘飘的,听不出什么正经。
五十弦毫不怀疑,如果真的证明了是穆青娥有问题,何子涵绝对会让穆青娥从现在这个世界里消失。
难怪上次见面,“摇光”就对穆青娥格外在意,难道从那时起,何子涵就盯上穆青娥了吗?
五十弦这么想着,嘴也跟着问了出来:“所以你上次才要带走穆青娥?花游笑也是病毒吗?”
何子涵皱眉,抬手推眼镜:“不,我在‘扮演’微茫的时候是不会考虑现实工作的,虽然微茫只是一个和五十弦一样无足轻重的配角,我也有义务力保微茫的还原。”
“听不懂。”
“……”
何子涵无奈地摇摇头:“就是说,微茫本身就很在意花游笑和穆青娥,仅此而已。”
花游笑可以理解,那小子张扬跋扈、作恶多端,微茫关注他,八成就是他们先前分析的赶尸、丐帮之类的原因,但——
五十弦深谙自己的智商不高,坦然追问:“那在意穆青娥是因为微茫是女同吗?”
何子涵:“……”
何子涵:“还请不要造谣。”
大概是被五十弦满口跑火车的脾气激怒了,何子涵背起双手,咬牙解释:“虽然给你的剧本有一些删改,但推理难度也不是很大吧?再给你一个提示,你也知道,穆青娥是定州慕家的人,顺着这条线索深挖下去,你马上就会理解,她对微茫的吸引力来自何处。”
五十弦睁大眼睛,还想接着追问,但天色已暮,殿外刮起阵阵阴风。
何子涵抬手制止了她,缓缓看向窗外,忽然说:“剧情,彻底乱了。”
“今天就聊到这里吧,我们以后用邮件沟通。”何子涵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或者你有什么困惑,只要不影响剧情,都可以联系我。”
“那宣州的诅咒到底——”
“这是原著剧情,我不会多说。能够解决这场灾难的人姗姗来迟,但也已经到场了。”
“……所以,不会有人死在宣州,对吗?”
何子涵却只是一笑:“不知道噢,剧情可是被你们搞乱的啊。”
“加油把它拉回正轨吧,玩家大人。
“……”
五十弦崩溃捂脸:“好吧!”-
但此刻一口应承的五十弦并不知道,何子涵遥望的方向,正是此刻深雾四起、兵荒马乱的不正山上。而在怪石堆叠的一处深穴里,清瘦的少年背影正向穴内的某人徐徐逼近。
凤曲的视线已经完全被那片叶笛吸引,定在上边好一会儿挪不开眼神。
就连少年开口叫他“主人”,凤曲都费了半天时间才反应过来。
“诶,你在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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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曲呆呆地指了指自己,“叫我什么?主……主人?”
前有师徒情深商吹玉,今有敌友未明先表忠。
可他对这张脸,几乎比对商吹玉还要陌生——这么羸弱瘦削的一个小少年,蓬头垢面、风尘仆仆,的确像极了大户人家逃跑的仆僮。
但不正山已经被围了起来,今晚能在山上出现的,应该都是考生才对。
“……你忘记了。”少年却瞬间了解了凤曲的意思,他戴着半边眼罩,蒙了右眼,露出来的左眼清亮得仿佛能望进人的心底。
不过和商吹玉当时的委屈不同,少年对于“被遗忘”这件事的反应相当平常。
他只是安静注视着凤曲,眸中几无情绪,只能看出纯粹的认真。
凤曲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别开视线:“啊呀,总之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吧。我叫凤曲,你叫什么?是你把我藏到洞穴里来的吗?外边还是很多蛇?”
他一连串问了许多,少年歪了歪头,艰难地理解着。
半晌,他才逐渐消化了这些问题,迟缓地对凤曲点头。
能交流,那就还好。
不过他看上去有些笨拙,似乎不像寻常人的神智,说不定,还真是被打傻了的小仆,误打误撞跟着江湖人上山了而已。
更何况这孩子还救了自己一命,凤曲心中侥幸极了,对他抱拳一礼,诚恳道:“多谢你救我!”
少年眨眨眼睛,面上的困惑更重了。
须臾,他却肯定地点了点头:“主人很危险,我,救了主人。”
那就没错了!
凤曲顿时生出一股豪情,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要叫什么主人了,我猜你肯定是认错了。你看上去还很小呢,上山来一定很害怕吧?没关系,接下来就交给哥哥!”
并在心中发问:“对吧阿珉!”
阿珉:「……」
总之烂摊子都是由他收拾,阿珉自己也快习惯了。
少年的手冷得不像个活人,凤曲看了一眼他单薄的衣衫,心里又不免叹息。
虽然仲春已过,但夜里的深山还是冷的,这孩子穿这么少,想必吹叶笛也是想要求助,可惜没能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好险才和他汇合。
凤曲一边想着,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衫往少年身上一罩:“虽然不太暖和,但好在能挡一点风,但愿你别嫌我的汗味。”
少年乖乖听他说着,闻言低头深嗅。
凤曲阻拦都来不及,一时哭笑不得:“你怎么还特意闻啊?要是熏到你怎么办?”
少年这才抬头,澄澈的眼睛里依然看不出情绪:“主人的味道,和以前,一样,喜欢。”
凤曲心下微颤:“你果然是认错人了吧。”
少年摇头:“我,只有姐姐,和主人。不会认错。”
“就算你这么说,你记得自己名字吗?”
“唔。”
“看吧,你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认错了我也很正常。而且,不管你以前的主人是谁,现在既然逃出来,就不要再叫主人了,人和人之间哪能那样叫呢……”
凤曲正唠叨着,却感到臂上一紧,少年猛地拉住了他,比他稍矮的个头使得少年必须仰视。
他的体温低得惊人,被他抱住手臂,竟像是被一块冰贴着似的。
但凤曲一时没能挣脱,听到少年坚定道:“野。主人叫我,小野。”
凤曲一怔,在“小野”这个称呼冲进耳廓的刹那,他的颅内竟然真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仿佛什么深埋在封印之下的东西呼之欲出,挣扎之间,却让他备受折磨。
然而不等凤曲捉住一丝灵感,面前的少年冷下脸庞,豁然转过身去,极其熟练地将凤曲往背后一护。
一支冷箭直扑面门而来,那点寒芒越绽越盛,凤曲一惊,刚拔/出剑,却被一只拳头轰地挡在面前。
小野只抬单手,精准截住那支来势汹汹的暗箭。
手背青筋微露,“啪地”脆响,箭矢断裂纷飞,只剩残渣。
凤曲后知后觉感到一阵寒冷爬上后背。
小野握断了箭,面朝无边深雾,声色俱冷:“……找死。”
第042章药师佛
“滴答”、“滴答”……
冥冥中,水滴的声音像在奏一面鼓,穆青娥蹙起眉头,试图躲开那阵惹人心烦的动静,可它又像吵人的蚊虫,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穆青娥竭力想要躲开那些喧闹,此时才发现,自己眼前黑沉沉的,竟然没有睁眼。
她便睁开眼睛,信手往眼前一挥,想要赶走噪音的存在。
然而,入眼却是阴森森、黑黢黢的地宫。
水滴声不减反增,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的压抑的呼吸,从四面八方朝她聚拢,或深或浅、或急或缓。穆青娥便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强过一声,连带着她的呼吸也不觉急促起来。
她保持着最后一分清醒,摸黑爬了起来,匆匆奔跑在狭长的甬道上:“凤曲?五十弦?秀姐,小花,你们在吗——”
她原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来着?
她是不是肩负着什么不得不的使命?
那件赌上性命也要去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来着……?
是向“鸦”复仇吗?
不是,不对,她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
她要做的是——
指尖触碰到了墙壁,坚硬冰冷的触感让穆青娥顿觉悚然。
周围的呼吸声戛然而止,唯独水滴仿佛从未远去,一如既往地“滴答”“滴答”,仿佛某种诅咒一般的陪伴。
她循着墙壁,摸到了尚未点燃的灯把。
穆青娥大松一口气,急急忙忙地吹亮自己的火折子,往灯把上递火。
幽暗沉静的地宫豁然亮了。
眼前的墙壁饱经水淹火烤,长满霉臭的老苔。一股近乎腐烂的暗臭传入鼻腔,穆青娥后知后觉地转回脸去,霎时间僵住了。
——油黄色的火光惨淡地照亮周围,两侧的牢房生满红锈与白蛆。
比那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牢房里,透过铁栏杆望向了她的一双双眼。那些面黄肌瘦、了无生气、灰败铁青的脸庞,眼睛都深深凹陷下去。
却不论男女老少,他们都齐齐注视着穆青娥一人。
在无数双眼睛中,穆青娥看到了小花母女。
她们再也没有对她绽放笑容,而是同样呆滞地投以注目,死气沉沉,好像正在劝说着她,一齐沦入地狱。
紧接着,正式和水滴的源头对上了眼。
那是一颗发蓝的头颅,或者说,一颗石头佛像的头颅。乌发肉髻、面相慈悲。
它被悬挂在半空,脖颈之下空空荡荡,只有滴滴答答如血的水滴。
——这是一尊残缺的药师佛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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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为绝望的情绪久违地在心间膨胀。
时隔十年余,她又感受到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救救我们!求您了,救救我的孩子!”
“快跑,清安,不要回头,不要让人知道你的身份——”
“你不是神医的徒弟吗?你不是能治吗?你说话啊!他为什么还不睁眼,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治啊?!”
“一个黄毛丫头能懂什么医术?说了这是诅咒就是诅咒,你非说是瘟疫,引得人人自危,那你倒是找出瘟疫的源头来啊?学艺不精就回炉重造,别再出来丢你师父的脸了!”
“庸医!混蛋!滚出宣州!宣州不欢迎你!”-
“小穆——!!”
世界犹如石头激破的水面,忽然扭曲起来,那些来自病患的眼神倏忽消散,唯余耳边急切的呼喊清晰可闻。
在最后的唾骂入耳之前,穆青娥一个激灵,从无边黑暗中再一次睁开了眼。
这一次,她面对的是满堂神佛,在数不清的睥睨之下,微弱的青灯映亮了一张满是担心的脸:“小穆,你怎么回事?”
五十弦吹亮火折,点了好几盏烛堆放过来,这才勉强照亮这座清冷的佛殿。
殿外已是深夜,五十弦焦急地摸她额头:“是不是病了?那地宫冷得很,你可别只顾着救人把自己给累垮了。”
穆青娥被她扶了起来,好一会儿没能回神。
直到火焰驱散些许寒冷,五十弦的外衫还盖在她的身上,半晌,穆青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是哪里?”
五十弦微怔:“是寺庙呀,这里收容了所有的病患,我俩一起过来看的。”
“宣州……寺庙……瘟疫吗?”穆青娥喃喃说着,却自己摇了摇头,“不,不是瘟疫,是诅咒。我输了,我猜错了,我应该更谦虚的。”
五十弦一把拉住她的手:“你到底怎么了?我从微茫那里回来,就听说你一个人倒在地宫,小花她们怎么叫都叫不醒你,其他考生也来帮忙,才把你转移到这儿,我也急急忙忙赶过来了。”
“是吗?”
“是啊,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发生什么事了?”
穆青娥低眼沉默许久,却问:“你是谁?”
五十弦瞪大了眼睛:“我是五十弦啊!是你雇佣了我,我要陪你们考到朝都去面圣的啊!”
“我们又是谁?”
五十弦彻底吓到了,急忙搓她的手,好像把她双手搓暖就能让穆青娥记忆回笼似的。
穆青娥皱眉甩开了她:“赶紧回答我。”
“呃,难道你失忆了?怎么跟撞鬼一样?”五十弦吓一大跳,正担心着是不是数据被删,但穆青娥看她的眼神并不陌生,反而,更像是迫切地想要求证什么东西。
于是五十弦乖乖回答:“我们就是你和我,还有倾凤曲、商吹玉和秦……阿露呀。”
穆青娥听她说完,神色终于有些回暖:“他们回来了吗?”
“噢,你还是记得的嘛,吓我一跳,看不出来你也会开这种玩笑。”
“……你直接回答就好。”
“还没有呢,一个时辰前才上了山,消息都没回来一点。其他考生都回百里酒庄了,不想在这儿过夜,但我想你突然晕过去,说不定是被这里的什么东西启发了,只好暂时留下来陪你。”
穆青娥点点头,闭眼整理起自己的记忆。
看上去,她刚才是做了一场噩梦。
虽然长久不曾梦到那么久远以前的事,但或许正因为被她刻意忽视,情绪爆发之时才更加的来势汹汹。
对于宣州、对于瘟疫、对于这片地宫,她的确不是初次造访。
原以为在瑶城拖延了大量时间,再到宣州时,这场天灾应该已经被观天楼解决了。可是刚刚抵达平安村时,听到村民提起宣州北的大妖,穆青娥就知道大事不好。
天灾还没有结束。
那个可以解决天灾的人,至今没有出现。
“小穆,你真的没问题吗?”五十弦心有余悸,她努力点开系统,借着角色面板观察半天,可从穆青娥身上的确没看到什么已知的debuff,可见不是什么客观原因。
穆青娥静静坐了很久,特意回避了佛像的视线,俄而才缩缩肩膀:“我没事。我只是在回忆为什么昏倒。”
五十弦问:“那记起来了吗?”
穆青娥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嗯。”
她搭上了小花和秀姐的脉门,从看似平稳健康的脉象中,窥见了一丝异样。
于是她重蹈覆辙,和上次一样,不由自主地摸向了其他人的脉门,一个、两个、三个……最终,她的心里又升起了那个已经被否决过无数次的想法。
——瘟疫-
“医者治人难治世,权者治世不治人。青娥,千万不要如你父母那样,过刚易折啊……”
“蛇妖已经抓到了,他自己都招供了,这么多人亲眼看到他操纵成千上万的蛇,你还要抵赖什么?”
“说什么瘟疫瘟疫,我看你就是想趁机兜售药材,发人命财,真恶毒啊!”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所陈何冤?”
“——穆青娥,你妖言惑众,还有脸说自己冤枉?来人,即日起剥去她的通关文牒,五年之内不许再入宣州地界!”-
穆青娥缓缓闭上了眼。
静默中,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小花和她紧紧相握的小手。
“我也想像姐姐和胡大夫这样!胡大夫不在村里时,我就可以给大家治病了!”
只有小孩才会说那种话。
只有小孩才不知道,这世道的沉疴痼疾,根本不是一介游医可以根治。
她自己都还岌岌可危,又怎么敢再插手别人的算计?
“我也不知道秦鹿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脑中却又响起凤曲的声音,“我只是对他说了一句,我要做改写悲剧的人。”
“世上可怜人这样多,你要管到猴年马月去?”
“——我就管到猴年马月去!”
少年的话音振聋发聩,那双清澈的、赤诚的、勇敢的眼睛,是她迈出脚步后的第一份收获。
她也是为了改写悲剧,才选择跟去且去岛,才选择和凤曲同行。
她也曾经心火如汤,她也曾经义愤填膺。
她也想要除尽人间不平事,管到猴年马月、管到沧海桑田,管到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前人说,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②。
穆青娥睁开了眼。
五十弦第一次被穆青娥主动握住了手,接着,便听到她宁可自己没有听到的一句:
“宣州在闹瘟疫,但地方官府不想被外人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瘟疫,也不会真的救治这些病人……小花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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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染上了。”
五十弦吓得双脚一软:“什么?!”
“我要根除这场瘟疫,我要救秀姐和小花。”
五十弦颤颤巍巍,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定了定神:“要怎么做?”
穆青娥道:“我需要一个病患,一个刚刚染上瘟疫的,还来不及被官府收容的病患。”
五十弦:“……”
五十弦:“大人,我长得很像小白鼠吗?”-
那支险些刺中小野的箭,正是从埋伏之地射发而出。
随着小野的动作,四面轰然响起杀气凛凛的吆喝,刀光剑影、流箭如星。四面八方游来无数野蛇,小野周身杀气腾腾,抬臂含叶,笛声迸发。
一时间,人与蛇或砍或咬,战成一团。
凤曲大惊,正犹豫要不要拔剑帮助小野,又听见混乱中一声急切的呼唤:“老师——”
商吹玉卸下弓箭,飞身向他奔来。
同时凤曲身后也传来秦鹿的呼喊:“小凤儿!”
二人一者埋伏前方上峰,一者紧缀蛇穴之后,还有左右数十考生,呈出四面夹攻之势。
人群中有人大喝:“蛇妖,还不束手就擒!”
接着便是长鞭急抖,如蝎尾一般横扫而来。
小野的叶笛一声长啸,在嘈杂之中依然是穿透人心的清越。
长及膝盖的辫子垂在脑后,随他转身一抛,群蛇腾跃而起,如浪击黑礁、雷掣长空,以一种前赴后继、奋不顾身的架势潮涌而来,和众人缠斗不休。
似乎是注意到商吹玉和秦鹿的动静,小野从腰间抽出一把真正的长笛,却不吹响,而是当空一抖——抖开一把尖锐体薄的剑来。
另一只手将凤曲一拉,不等凤曲回应商吹玉和秦鹿二人,他便拽着凤曲,一头钻入汹涌的蛇潮。
借着无数蛇尸的遮掩,凤曲一脚踩空,随小野一道滑下山坡。
沿途还有诸多潜伏的考生,却还不及冒头,就被小野一剑刺穿,痛叫着退避三尺。
一路血色弥眼、蛇吟震天,凤曲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以及商吹玉怒不可遏的警告:“孽畜!放开老师,留你一条全尸!”
秦鹿虽不做声,也追得极其的近,甚至好几次都险险碰到凤曲的衣摆,却都被小野一剑挥开。
少年的眼睛同样通红一片,转头怒斥:“不许,碰他!”
“混账——”商吹玉一步急刹,勾指搭箭,“秦鹿滚开!”
箭头瞄向了小野和凤曲二人,可是他们粘得太近,商吹玉咬牙凝视许久,还是放下弓箭,再次急追而去。
秦鹿则含指吹哨,两名影卫在前猛地杀出,意图拦截。
他们的功夫远比寻常考生要好,又都严阵以待,小野攥着凤曲的手也紧了三分。
但还不等影卫彻底拦下,小野紧身的黑衣突然耸动起来,从肩颈处滑过一条异常的鼓动。
紧随其后,一条通体雪白的细蛇自他袖口窜出,细鳞如甲,须臾缠上了影卫之一,殷红的蛇信堪堪在影卫的耳翼一舔,影卫来不及提刀砍杀,它已纵身跃上另一个影卫。
而先前的影卫浑身骤僵,如一座石雕一般砰地倒地。
一切只发生在两息之间,影卫的刀锋都没伤到白蛇半点,就被它轻易撂倒。
不过减速的瞬间,商吹玉和秦鹿也真正追了上来,秦鹿不知从哪拿了一把折扇,扇骨由精铁铸造,同小野的笛剑缠斗三两回合,拖慢了他的步调。
后方商吹玉纵身当空,拉弓搭箭:“让开!”
凤曲人都快晕了,这局势实在是翻天覆地,他现在甚至分不清孰敌孰友。
“等等等等,怎么就要死要活……”
话音未落,商吹玉的脚踝竟被一条不知何时盘在树干的蛇探尾一勾。箭矢刹那之间失了准头,秦鹿的折扇也被笛剑一击刺偏,眼睁睁看着小野把凤曲的双手一剪,几个腾挪,钻进茫茫林海。
秦鹿暗啧一声,看向刚刚挣开黑蛇的商吹玉:“要你何用?”
商吹玉怒火中烧,恨恨剜他一眼。但比起吵架,商吹玉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此一言不发,便把秦鹿抛在身后,提弓纵跃,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
“小、小野——停一下,停一下!”凤曲被他颠得头晕,只差当场呕吐出来。
小野见状一呆,回头看了一眼,并无追兵,当真松开双臂,连忙把凤曲放回地上。
他手忙脚乱在身上找了一阵,却只从里衣里翻出一个坚硬如铁的馍馍,但也赶紧递过来:“主人,吃?”
凤曲摆手:“不吃不吃,我只是想歇一会儿,我不吃。”
小野乖乖收了回去,恍然大悟:“水。”
但他环顾四周,一时没有找到水源,眼睛登时红了:“水?水?我去找水,主人喝。”
凤曲吓得拉住他,安抚道:“没事,我也不口渴,让我缓一缓就好。”
小野眨巴着眼睛,点头:“好。”
“其实我们为什么要跑呢?刚才那两个人是我的朋友,他们只是想带我回去,你这么跑,他们肯定急坏了。”
“朋友?”
“嗯……你知道盟主大比吗?他们都是我的同伴。”
“主人,有了,朋友?”
凤曲愣了一下:“怎么了?我不应该有朋友吗?不对,我也不是你主人呀。”
但就这一句问话,小野的鼻尖跟着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跑得太急,嘴唇都被风吹得裂开,这会儿渗着鲜血,从衣襟里爬出的白蛇探出蛇信一卷,就把那点血迹卷走了。
凤曲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是该先哄他别哭,还是该震惊这条蛇的灵性。
小野道:“以前没有。”
他想用脏兮兮的双手擦眼,被凤曲拉住,勉强找了自己稍微干净些的衣摆擦擦小野的眼圈:“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人都是要交朋友的,你对你主人记忆那么深刻,说不定他也把你视作朋友。”
小野乖乖任他擦着,抽了一下鼻子:“朋友,比我,重要吗?”
凤曲失笑:“如果我不担心你,当时就甩开你了呀。”
小野闻言果然开心起来:“我很重要!”
虽然大部分事实是凤曲根本没反应过来,不过关心小野的心情也不是假的。
这会儿静下心来,凤曲算是理解了——眼前这孩子,恐怕就是官府和百姓口中作恶多端的蛇妖。
可是小野虽然说话吞吞吐吐,有些词不达意,精神和智力却没什么异常的样子,也能和他交流,这么看,又不像是真正的蛇妖。
“……小野,你为什么能控制这些蛇啊?”
小野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是你天生就会吗?”
“不知道。”
“那你认识的人里,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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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个人会吗?”
“嗯……”小野摆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只有我。”
凤曲心下一凉,这么问下去,真的越听越像蛇妖了。
不过小野紧跟着说:“要保护姐姐,还有主人,我必须会。”
凤曲问:“你还有姐姐?”
小野点头。
“她也会控制蛇吗?”
小野摇头。
凤曲也跟着思考起来。
即使小野真是蛇妖,他也不像是会害人的妖精,刚才一路过来,小野都没有滥杀无辜,只是以挡开其他人为目的,好像只是为了把自己带走。
说不定一切都是误会,毕竟连花游笑那样赶尸的人都有,小野会赶蛇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凤曲越想越合理,转过脸想劝小野送自己回去,却见他双手捧着那个硬邦邦的馍馍,正大口咬下。
牙齿“咯”地一响,小野委屈地松开嘴,盯着馍馍表面的牙印发呆,似乎不能理解馍馍怎么会变得这么硬。
太好了,是普通人的牙齿,也是普通人的咬合力。
凤曲笑着拿走馍馍,拍了拍小野的发顶:“别吃这个了,对牙齿和肠胃都不好。你和我一起回城里吧,我们把话说明白,大家就知道不是你的问题,我请你吃热乎乎的饭菜。”
小野懵懂地看他:“热乎乎?”
“热乎乎就是……”
后半句话没能出口,凤曲脚下一软,被某个冰冷的东西抓住一拽。
馍馍掉在了地上,小野瞳孔刚缩,群蛇来不及齐聚,就被一排排缓慢僵硬的尸骸截住。
——蛇海与尸山,犹如两军对垒。
而一路滑下的凤曲,又一次有幸和无数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尸体谋面。
仿佛复刻了撞鬼的那晚,一具冰尸还背着他连蹦带窜,不知疲惫地朝山下跑去。
凤曲:“……”
凤曲:“阿珉……阿珉……阿珉……”
悲号三声,杳无回音。
直到山坡见底,一道人影从树梢上悬空倒挂,乱发飘开,露出含笑的一对桃花眼:
“哟哟哟,看小爷我捡到哪个笨蛋啦?”
凤曲:“………”
连救他都不忘了吓他一下,除花游笑外,还能是谁?
花游笑噗嗤一乐,手中银铃摇晃,挥开尸群。
他远远看见了飞奔而来的小野,对凤曲轻声一嘘:“准备好,要跑路咯?”
第043章生变故
看着花游笑那张痞里痞气的笑脸,凤曲实在有很多问题。
但这些问题都在紧随而来的奔跑中被颠得烟消云散,四下蛇群如浪,都被众尸层层拍开,花游笑抓他的手劲儿奇大,俄而拉起凤曲,连蹦带窜地在树梢上一挂。
在一瞬的失重感后,二人荡向了厚厚的林叶,很快就消失在小野的视野里。
下坠中凤曲快要压不住尖叫,但花游笑先他一步落地,而后把他后领一扯。
凤曲借力在某棵树上一蹬,才算有惊无险地落在平地,踩得一地落叶嘎吱作响。
花游笑眯眼张望,笑说:“好,甩掉了!”
凤曲的心脏跳得厉害,平息了一会儿呼吸,才抬头瞪他一眼:“你偷了铃铛,还好意思吓人?”
花游笑眨眨眼睛,又惊又笑:“天,我拿回自己的东西,居然成了‘偷’了?”
“所以之前招鬼吓唬人的也是你?”
既然已被戳破,花游笑也不打机锋,坦然道:“是我啊,好玩吗?”
凤曲怒气顿生,竖起手指就想指着他的鼻尖开骂。
但忌惮着深山老林,不知还藏着多少花游笑的尸体,又见对方一副自信满满、游刃有余的笑脸,凤曲咬咬牙,放下手:“我几时得罪你了,非要追着我吓?”
“你?你没得罪我啊。”花游笑说,“只是吓你最好玩嘛,那个小姑娘也不错,你俩真有意思。”
凤曲:“……”
半晌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回应:“您过誉了。”
花游笑看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更是乐不可支:“不过我这样英雄救美,你第一句话竟然不是感谢,而是质问我。凤曲老爷,这可让我有些寒心。”
“……不要乱用成语,我多少还是能听懂一些。”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文盲呢。”
“………”
花游笑撕破了那层不算高明的伪装之后,说起话来着实是不留余地,越发气人。
凤曲忍耐片刻,另起话题:“你不是考生吧?为什么会在这时候上山?”
花游笑一耸眉梢,席地而坐,接着仰头对凤曲微笑:“这片山头又没被观天楼包场,小爷我凭什么不能进呢?”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想问‘摇光’和我的事嘛。”花游笑笑眯眯地对他招一招手,“来,坐,谁也找不着我们,现在就慢慢聊咯。”
他这态度实在有几分古怪,凤曲半信半疑,但身处山中,除了仰仗花游笑,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孤身一人走出山区。
斟酌数息,凤曲心下一横,撩衣盘腿坐了下来:“你要聊什么?”
“就从我们上山的目的聊起吧,坦白说,我的确是有求于老爷。”
脸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花游笑本人却坐得端正了些。
他摸出自己的银铃,挥退了周围待命的尸体,发觉凤曲明显因此放松些许后,花游笑眯了眯眼,忍俊不禁:“看到老爷这种反应,我真的会很有成就感。”
凤曲:“……”
凤曲:“我会感到不适。”
“好吧,言归正传。”花游笑啪地打了一记响指,笑问,“刚才和你一起的是谁?我看你的同伴追得那么着急,肯定不是朋友吧?”
凤曲惊讶于他从这么早就看到了众人的争执,而小野和商吹玉他们似乎都没有察觉。
包括他也一门心思琢磨着小野的身份,对于花游笑的潜伏毫无预感。
但面上总不能露怯,凤曲定了定神,道:“我是偶然遇上他的。比起那个,你到底为什么上山?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一个人跑掉?‘摇光’到处找你,又是什么原因?”
“这么多问题,要我先答哪个?”
“每个都要。”
花游笑摆出一副既无奈又宠溺的表情,凤曲别开眼,实在不想和这个虚假的家伙飙戏。
花游笑便开口作答:“我找上你们就是为了拿回铃铛,有机会拿走,当然就跑路了。不过我也遵守诺言,让你们见到了‘摇光’,是不是?”
凤曲回忆起微茫当时凛冽的杀气,他无比确信,寻常考生一定不会像他们这样,一进令仙县就遭遇这么严肃的埋伏——那不是考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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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茫在一开始是真的想置他们于死地。
事后胡缨也没有明说,但毫无疑问,那些让人险些不能招架的杀机,都是奔着花游笑而来。
假如他们不是“考生”这一身份,或者和花游笑当真有什么牵扯,微茫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而花游笑明显也是知道微茫在追杀他的。
那晚提前脱离他们的举动,既可以解释为花游笑准备坐视他们送死,也可以理解成他不忍心拖累他们,也没打算拉着他们陪葬。
……但看花游笑这副性格,凤曲觉得前者的可能性远比后者要大。
花游笑问:“你偷偷摸摸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凤曲道,“你继续说。”
“好吧,谁让我确实很好奇你手里的情报呢。”花游笑摇摇脑袋,从实招来,“想必你已经从观天楼的口中知道‘诅咒’一说了,实话讲,我从来对官府没什么信任,也不相信把受到诅咒的人交给官府就能被妥善安置。
“当他们四处搜捕疑似遭到诅咒的人,我就察觉到有些不对。那些人没有一个回家,后来赶去官府问话的,也几乎都被一起带走了。宣州南还隔得远,大家只是道听途说,但宣州北的百姓还能一无所知吗?总会有一些试图往明城或者宣州南逃跑的。
“扯得远了。总之,那些人最终也没能带回什么消息,据说从北向南的城关都被严密封锁,寻常百姓一筹莫展,但你看,这不就是‘江湖人’出动的时候吗?”
花游笑撩起一丝头发把玩,面露寒色:“我说丐帮集会,也不是骗你们的。是真的有这么一次集会,也是真的想给官府施压,因为……丐帮里也有很多兄弟出现了那种症状。”
凤曲微怔:“连丐帮也……?”
“我们的弟兄走街串巷,染上诅咒也不是什么怪事。可官府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病了的弟兄看似是被接走收治,但你说,那收治的地方得有多大,才能容下这么多的百姓和一群花子呢?大家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都胆战心惊,派了个弟弟偷偷跟上官兵,看他们把花子都带去了哪里。”
他一边说着,拳头却慢慢地紧了:
“……带去悬崖边上,一个个推下去。连一把火、一抔土都不浪费,命贱的东西,反正没有户籍,多一个少一个就跟耗子一样没什么差别,死前能派专人处理一下,已经让人感动极了。”
凤曲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多荒谬哟,人走之前,大伙还怕他们被收治后太冷,有人把心善的小姐老爷送的棉被都给那几个病着的裹上。想着哪怕是花子,要去跟这么多人同吃同住,至少体面点吧……呵,可惜这体面,只有崖底殊途同归的死人才能欣赏了。”
说罢,花游笑指指自己,轻佻地一笑:“老爷别看我长相英俊、武功超群,其实我性格也很体贴呢。各方兄弟平时互相照拂,既然好不容易把话带到我的耳边,那我可不能不管呀。”
他说得那么轻易,凤曲却感到无比的沉重,好半天都无法找回声音。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瑶城河里的浮尸、宣州崖底的冤魂。
官府不明事理,江湖斩草除根,人人都把人命说得那么轻飘飘的,抬手生,翻手死,究竟是文明的兴盛,还是人心的恶堕?
凤曲心里传来怦怦的鼓噪,压了好一阵,才颤声询问:“那你亲自过来,是想逼官府给个说法吗?”
“说法?人都没了,我才不要那东西。从十天前,大家就开始躲避官府,抵死不愿交出兄弟。但那该死的诅咒到底怎么驱除,一群花子有什么办法。原本想向八门行者求助,可是发去的信件杳无回音,只有答非所问的一句‘集会’。不过,我多少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一步险棋,而我非走不可。”
花游笑道:“我来这里,还没时间跟官府算账。我要找到破解诅咒的法子,保下现在的兄弟,那才是重中之重。”
凤曲问:“把你这个赶尸人也一起叫来的‘集会’……就是让你们故意引起‘摇光’注意?”
“啊——”花游笑笑得意味深长,“丐帮集会看上去不是很像要和官府叫板吗?她急着在令仙抓人,一心以为我是来寻衅滋事,自然想不到我会藏在不正山上,和这么多的考生共处吧?”
凤曲:“你这人真是……”
花游笑微笑着点头:“真是聪明绝顶。”
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花游笑说的这个思路,的确有他的道理。
而且藏在深山之中,既有地形优势,又有考生掩护,对花游笑而言实在再方便不过了。
那位首先提出这个建议的“八门行者”更是深不可测,希望今后不要成为对手才好。
但唯一的问题就是——
在山上要怎么找到破解诅咒的办法?
花游笑猜出他的心思,即答:“不管是什么诅咒,只要杀掉蛇妖就好了吧?”
凤曲:“……”
难怪他刚才第一句就问小野的身份,说不定早就有所猜测。
花游笑果然问:“所以那个和你走得很近的孩子,就是他们口中的蛇妖?”
凤曲不愿回答,却也不能不答。
半晌,他开口道:“我不能让你动他。”
“为什么?能有什么比考试更重要?你们的考试不也是杀掉他就可以了吗?”
“……明明你自己也不完全相信那是‘诅咒’吧。”
花游笑噗地笑出声来,一边捧腹,一边对凤曲抱拳行礼:“聪明聪明,老爷真是洞察人心。”
凤曲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句话。
他只是莫名觉得,花游笑整日与尸同行,却说不定比常人更尊重生与死的界限。
或者,正是因为他足够了解死者,才有可能敬畏生命,慎对自己的力量。
凤曲低眼,呼吸渐渐沉重,而后,他也缓缓攥紧了拳:“我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就对官府横加指责。有关此事,我会去查证,但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我能找到破解诅咒的办法,一定会转告给你。”
花游笑当即大笑,笑声之后,便问:“那我要用什么来交换?”
“……交换?”
“你的同伴里有神医弟子,有凤仪山庄的公子,那个蛇妖对所有人都杀伐果断,唯独对你青眼有加。凤曲老爷,我一早就觉得你是唯一能破局的人,但破局的代价绝不会小。我要是你,就直接杀了蛇妖,随便这诅咒破不破呢,反正考试结束,你大可拿了信物走人便是。”
凤曲听他说着,眼睛越瞪越大。
——他完全没有想过还能做这种事!
花游笑从他脸上看出了这份震惊,于是连花游笑也变得惊奇:“你居然是个真正的侠客?”
凤曲:“……”
凤曲:“我很不像吗?”
花游笑久久注视着他,又一次噗嗤大笑出来。
两人正笑着,忽然听见草叶婆娑的声音,远远地还有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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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的动静。人声略有耳熟,听上去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但还压抑着火气没有动手,凤曲被转移注意,从地上爬了起来,拨开长草去看。
只见深过腰际的草丛深处,两道白衣人影正轧草拂叶而来。
花游笑也跟着站起,放眼一看:“呀,是两个没用的公子哥。”
凤曲悚然一惊,转眼看他:“什么公子……”
花游笑耸耸肩膀,眉眼弯弯:“我说漏嘴了?‘天权’好像还不想被人发现身份,那我就继续帮你保密好了。”
“你——”
“嘘,”花游笑道,“我很烦他的,是为了你才一再忍耐。所以,就算是为了让我闭嘴,或者为了让我别对蛇妖动杀心,老爷可要好好帮我的忙啊。”
说罢,他一手拉起凤曲,对着尚未注意到他们的二人吹了一声口哨。
商吹玉立即看了过来,花游笑旋即长笑:“两个废物,连凤曲老爷这么醒目的宝贝也能弄丢,赶紧跪下给你们花爷爷磕头道谢,再备足了银子过来赎人吧?”
“老师——”商吹玉压根不予理睬,拔腿飞奔过来,秦鹿紧随其后,也似大松一口气。
花游笑也不是真心找他们讨钱,吹着口哨松开凤曲,商吹玉也奔至跟前,一把搡开花游笑,仔仔细细检查起凤曲全身。
秦鹿则端袖跟上,分出一丝耐心应付花游笑:“多谢。”
花游笑轻哼一声,不搭理他。
而商吹玉紧张兮兮地把凤曲看遍,仍然意犹未尽:“老师受伤没有?那混账对你怎么样?碰了你什么地方?我们回去好好沐浴……都是我没用,要是我再快一点,要是我没有把你交给别人,要是我再细致一点……”
凤曲被他折腾得晕头转向,急忙道:“我没事我没事,你们呢,你们受伤了吗?”
其实在场四人都很潦倒,只不过花游笑落魄惯了,也不是什么稀奇。
但商吹玉和秦鹿连夜奔波,浑身都是灰土残叶,看上去实在狼狈得异常。凤曲想,他自己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老师别多想了,你已经受惊过度,不用在意我们。”商吹玉一边说着,总算看向花游笑,“无论如何,今晚多谢你了。”
商吹玉鲜少对人说抱歉、谢谢一类的词句,他总是眼高于顶,既不同情,也不求助,连客气都很少见,忽然听他开口,连花游笑都有几分惊奇。
花游笑笑道:“好勉强的谢谢,不过还算入耳,我就笑纳了。今晚先就这样,凤曲老爷,记住我说的话,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就准备办事吧,我的耐心可不算多。”
叮铃铃的铃铛声又因花游笑的动作而作响,凤曲迟疑一会儿,“哎”地叫住了他:
“我不是因为怕你的威胁才去做的,你也不要想什么‘交换’不‘交换’。既然你嘴上总叫我们‘朋友’,就不要这么斤斤计较了。”
花游笑的背影一滞,慢慢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原来老爷是在帮我这个朋友。”
“……不是。”凤曲一板一眼地解释,“即使我不认识你,我也想救包括花子在内的所有人。如果找到办法的是你,你也不会只救丐帮的。”
花游笑默然片刻,缓慢卸下笑容,眸色发暗。
须臾,他又弯起眼眉:“老爷,你果然洞察人心。”-
花游笑没有和他们一起下山,据他所说,“摇光”仍在山下四处寻找他的踪迹,贸然下山太不安全。
回到山下,沿途偶遇过不少考生,人人见到凤曲,都是喜不自禁、一阵后怕。
抵达百里酒庄时,天色已是蒙蒙亮,众考生清点一番人数,还有些许在山里失散,只能祈祷他们平安无事。回来的人们,也是疲惫不堪,各自洗漱之后便匆匆休息。
再等凤曲睡醒,就是华子邈擂鼓一样的砸门。
商吹玉黑着脸开门,小少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不见商吹玉的臭脸,兀自飞扑到床边,一头埋进凤曲的怀里:“小凤——!你没事吧?那蟒蛇有没有对你怎么样?我太没用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你打我吧,小凤,我看着你被掳走,真是吓疯了!”
凤曲被他撞得胸口发疼,闻言失笑:“我没事,不过快要被你撞出事了。”
曹瑜跟在后边,满是歉意地分别对商吹玉和凤曲一礼:“子邈太冲动了。子邈,还不赶紧道歉?”
华子邈泪眼汪汪地抬起头:“对不起。你疼吗?不会是我撞到伤口了吧?”
“都说我没受伤啦。”
“那就好!雪昭也真是的,都不过来看看小凤。”
曹瑜在旁解释:“雪昭多半是昨晚受了寒,今天起来浑身发热,是我劝他别下床的。”
凤曲点头:“他都病了,还是好好休息比较好。”
几人对谈之间,凤曲和商吹玉都简单整理了着装,洗漱完毕,下到一楼和众考生交流情报。
穆青娥和五十弦也都坐在大堂,见他们下来,五十弦挥手招呼:“boss!快来快来,就等你们起床呢!”
她看上去颇为紧张,时不时瞟一眼身边的穆青娥。
而穆青娥独自呷茶,看不出什么情绪。
其他人见到凤曲,更是热情洋溢:“倾少侠,你们休息好了?要不要吃点什么?来,我们刚要了一坛陈绍,倾少侠一起喝点暖暖身呗。”
虽说之前的大伙也很热情,但当时看向他的视线绝没有那么炙热。
凤曲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摆手:“我酒量不好,容易误事,诸位随意吧。”
“哎哟,倾少侠怎么耳根子都红了?不会是刚到海内,还没喝过酒吧?”
“不不不,我是真的不喝,大家别在意我……”
众人哄堂大笑,其中一人道:“昨晚倾少侠可是让我们这些野路子开了眼了!不然怎么说是名门子弟呢,这四大门派,果然有它的道理嘛!”
“正是正是,倾少侠当时好生威风,一个人大杀四方,我们想搭把手都怕反而添乱。”
“是哪个混账说且去岛不如照剑阁的?依我说,剑祖再世也不过如此啦!”
“诶诶,倾少侠能不能指导指导,那唰唰两剑是怎么使的?这就是传说中的‘醉欲眠’吗?杀得太快,根本看不清啊。”
凤曲被他们说得面红耳赤,整个人都快找条地缝钻进去。
曹瑜看出他的为难,急忙解围:“好了,凤曲少侠累了一宿,睡醒还要被你们这帮混球调笑盘问,别欺负他脾气好了。”
又有人道:“倾少侠真有意思,昨晚拔/出剑来那杀气腾腾的,哪看得出平日是这么害羞的个性。”
一语既出,周围立刻响起附和之声。
凤曲的脸色却唰然一白。
是啊,昨晚使剑的又不是他,他凭什么享受这些夸奖呢?
还是穆青娥一语叫停了众人:“他有病,别说了。”
考生的议论戛然而止:“……哦哦。”
人们就把注意转移到曹瑜一队:“你们队里的小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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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瑜照旧回答:“昨晚受寒发了热,让他继续休息了。”
“小昭也发热?这身体底子可不行啊。他们十步宗的也有人发热,还有逍遥门的、折刀山的……”
众人正谈笑着,凤曲却觉得不对。
他忽然发现,商吹玉从今天转醒就没怎么开口,甚至没有和他说话,就连刚才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商吹玉都没有出面表态。
凤曲不禁看向身边的商吹玉,却见他的耳根红得滴血,就连脖子也泛着轻微的红,神态更是疲惫,一副强打精神的样子。
直到被凤曲注意,商吹玉才努力撑开眼皮:“……老师?”
“你怎么了?”凤曲有些担心,下意识摸向商吹玉的左手。
商吹玉微微一颤,正想抽离,却慢了半拍,被凤曲捉个正着。
一入手,凤曲便跟着一抖,错愕地看向商吹玉:“你发烧了!”
“不……”商吹玉急忙挣扎,别开脸道,“我没事,老师,别管我。”
凤曲哪里顾他,连忙去拉另一边的穆青娥:“青娥,你快看看吹玉。吹玉他——”
穆青娥循声看了过来,被凤曲强拉着探手搭脉。
瞬息之间,穆青娥几乎从长凳上弹了起来,脸色阴沉一片。
所有人都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怎么了?”
“刚才说有哪些人在发热?他们都在哪些房间?”穆青娥沉着脸问,“立刻带我过去。”
不等众人行动,,一楼的大门被人推开,负责考生衣食起居的道童端了一柄拂尘,身后随着五六个黑袍加身的观天楼门生。
道童仰面对众人行一记道礼:“弟子奉‘摇光’大人之命,前来收治病患。”
“病患?什么病患?只是发热,你们也管吗?”
道童面色不变,肃穆道:“……是遭了诅咒的病患。”
话音落下,黑袍人齐齐动作起来。他们每一个都是武功出众的高手,考生尚处错愕之中,不及反应,只有当黑袍人的手伸向商吹玉时,凤曲本能地抬腕一挡。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出了手,但随他动作,周围人也反应过来,纷纷挡住黑袍人的去路:“怎么说得这么不明不白?什么诅咒?什么病患?”
“蛇妖的诅咒,将死的病患。”
华子邈面色一变,厉声叫骂:“胡说!雪昭只是受了风寒,你这臭道士居然咒他要死,我跟你没完!”
道童不理他的反抗,黑袍人轻易掀开挡路的人们,或上楼、或抓人,精准无误地从各个房间搜出病中的考生。
商吹玉被凤曲护在身后,两名黑袍人过来抢人,但都被凤曲和五十弦分别拦下。
凤曲想起昨晚花游笑说过的话,表情越发难看:“不把话说清楚,谁都不许碰我的人。”
道童对他虽有几分欣赏,但犹豫许久,还是咬唇不语:“难道你想要你的同伴也被诅咒吗,商吹玉?”
商吹玉浑身一震,虽然有气无力,但竟然真的抬起手:“老师……”
凤曲止住他的话头:“你别说话!”接着瞪向道童,“你们观天楼和宣州府衙到底隐瞒了多少?我昨晚已经和蛇……”
三楼蓦地飞出一把折扇,直袭道童面门。
道童眉心微锁,拂尘倒提一扑,堪堪挥开折扇,抬眼看向三楼掷扇的人:“秦……娘子。”
秦鹿推门而出,倚着阑干。
这一举动,既震住了在场的黑袍人,也叫停了凤曲没有说完的话。
秦鹿居高临下,轻斥:“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道童的面色晴晦不定,半晌,默默叹息一声,朝他一礼:“秦娘子,贫道也是奉命办事,倘若是你,应该可以理解才对。”
秦鹿静静看了一会儿:“你们有什么根据断定他们被诅咒了?”
道童答:“如果发现是误会,当然会送回来。我们也不希望考生平白无故地折损,这毕竟都是人命。”
秦鹿轻轻一笑:“……都是人命?”
接着他便慢条斯理地道:“如果我们不肯交出同伴,你们就不会提供任何药材。即使他们真的只是风寒,也要在这里活活熬死,是不是?”
道童沉默片刻:“是。”
“既然如此,就不用讲什么情理。规矩之下,哪有什么人命。”秦鹿道,“夫君,你也别叫商吹玉为难了,就算只是伤风,要是好端端传给了你,他不得肠子都悔青了?”
凤曲一僵,咬牙道:“可是——”
“代我转告‘摇光’,要带走我们的人,可以,但他的一切诊治,我只放心穆青娥亲自来做。”
众人都面面相觑,一时无法理解,足以和“摇光”平等对谈的人,该是何等身份。
但道童竟然没有斥责他的态度,而是挣扎一阵,点头:“贫道会尽力斡旋。”
秦鹿却道:“不是‘斡旋’,是必须。”
他的唇边含笑,依然是娇滴滴的女声,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否则,能不能从这儿带走人,你们大可以试试看。”
“……”
最终,道童退了半步,对秦鹿深深躬身:“贫道明白了,就按秦娘子的意思办。”
凤曲仍有几分不甘,但商吹玉已经掩住口鼻,刻意和他拉开距离。
抢在凤曲说话之前,商吹玉压低声线道:“老师,我没事的。”
穆青娥也道:“我会照看好他。”
似乎是为了让凤曲死心,穆青娥迟疑片刻,还是凑近过来,耳语说:“……的确感染了。”
凤曲彻底懵了。
仿佛五雷轰顶,他再也说不出任何逞强的话来。
“为什么会是……”
穆青娥摇了摇头。
五十弦更是从一开始就黑了脸色,不知在想什么。
凤曲缓缓看向商吹玉,后者尽力对他一笑:“真的没事。”
自从登陆海内,哪怕见到好几次死人,可那终究都不是和他感情深厚的人。
如果是死得轰轰烈烈,一刀毙命,凤曲自忖还能寻仇;可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诅咒之下,连罪魁祸首是谁都不知道,如果救不了吹玉,还找不到仇家,那他又该如何是好?
凤曲浑身颤抖着,即使理智明白必须送走吹玉,感情却仍然煎熬不已。
尤其是花游笑说过的话犹在耳畔,凤曲死死抓着商吹玉的袖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松手。
直到穆青娥叹息着,亲自掰开他的手指:“相信我。”
凤曲喃喃说:“可是……”
她抬起眼睛,无比坚定地说:“相信我会改写宣州的命运,商吹玉不会出一点事。”
青娥会一直跟着吹玉。
吹玉不会成为崖底的冤魂之一。
哪怕说着不信花游笑的一面之词,他却已经深深怀疑起观天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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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宣州府衙。
原来面对重要的抉择之时,人就是会这么多疑不安。
凤曲闭了闭眼:“拜托了。”
等到众人散去,被带走同伴的队伍心急如焚,没有分散的队伍暗自庆幸。
凤曲失魂落魄地跟着人群上楼,华子邈嚎啕大哭,曹瑜一面安慰华子邈,一面担心地打量凤曲。
凤曲回到三楼,曹瑜把他交到秦鹿手上,虽然担忧,但他现在也需要时间思考明雪昭的安危,只得和秦鹿嘱咐几句,便都匆促返回了客房。
秦鹿揉着眉心,看凤曲和五十弦都坐在桌边垂头丧气、魂不守舍,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线索都如乱麻,连他一时半刻也无法捋清。
但总不能坐以待毙。
五十弦豁然起身:“我要出去找一个人,晚饭不用等我了。”
秦鹿也摘下蒙眼的白布:“我去一趟府衙。”
凤曲懵懵地抬起脑袋,看着两人一个翻窗,一个下楼,各奔东西。
唯独他被丢在房里,手足无措。
「去观天楼。」
凤曲微怔,眼睛却渐渐变得坚定。
对,去观天楼。
他们这样遮遮掩掩,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与其等一个噩耗,总是要动起来才行。
找观天楼、找小野、找花游笑。
一一找过去,他不相信这么多被诅咒的人里,不能有一个生还的幸运儿。
最坏的情况,胡缨也说过,遇到难题可以去做交易,就算是一根手指、一颗眼珠,倘若真能救下商吹玉的性命,都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条件。
“好,我们现在就去。”
第044章首见败
傍晚的观天楼矗立在一片夕色之中,肃穆庄重,形如浴血。
凤曲赶至观天楼外,就被左右两名道人以拂尘拦下:“福生无量天尊。不知少侠何事到访?”
比起瑶城那晚,或许是因为现在尚处白天,宣州的观天楼看上去并不那么阴森诡谲,但被它高大的倒影笼罩着,依然有一种呼吸不畅的压迫感。
「准备好了?」
阿珉清冷的询问在颅内响起,凤曲没有作答,只是轻轻颔首。
“在下有事求见胡缨胡大人,还请二位道长通传。”
道人相视一眼,一阵风过,拂尘上的须毛摇曳如絮。二人之一向凤曲一礼,转身上山通报。
凤曲分神观察,发现此地和瑶城的观天楼大为不同。
相较而言,宣州观天楼守卫远不如瑶城森严,虽然高高在上,却没有那种将人拒之门外的冷意。换言之,瑶城的观天楼更像是紧闭大门,不愿接待外客,而宣州就要开放得多。
但还不等凤曲得出结论,方才上山的道长去而复返。
这一程山路,他往返几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神情更是平静自若,一滴汗也没出,在山间如履平地,仿佛缩地成寸、一步千里。
“少侠,这边请。”
二人分拂柳枝,露出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长梯。
阶上老苔斑驳、怪石嶙峋,却留着鲜明的足印指明前路。
凤曲定了定神,举步上山:“多谢。”-
和大多数人以为的“七星”直辖不同,各地观天楼通常会有两名掌事。
如秦鹿和微茫这样活跃在众人视野里的,往往只是对外的象征,而真正统辖观天楼内部事宜的,是荣守心、胡缨这样的守楼人。
守楼人和“七星”的关系则是因人而异。
既有像秦鹿和荣守心那样相互制衡、同床异梦的,也有胡缨和微茫这样同心合意、心有灵犀的。
凤曲拾级而上,只见观天楼足有三人高的大门向他敞开,胡缨手持扫帚,正安闲自得地扫地。
周围没有其他侍从和道人,她听见凤曲脚步,缓缓转过眼来:“来了。”
接着又含笑低头:“我有很多话想问你,进来吧,倾少侠。”
她似乎一直都在等他。
凤曲沉默地在门外立了片刻,等到胡缨放下扫帚,拍拍掌心。
随后,她解下了一身黑袍,露出内里火红的骑射胡服。胡缨虽然嘴上和秦鹿以平辈相交,但实际年龄应该要比他们年长一轮,看上去约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当时对阵,凤曲也感觉出她的刀风相当老练。
不是那种单纯对刀法的熟练,而是对战斗的经验使然,若非不合时宜,胡缨其实当得起一句“前辈”。
凤曲走了进去,握剑的手紧了又紧。
胡缨走回上位落座,跷起散漫的二郎腿。
她一边偏头整理指甲,一边开门见山地问:“你想求我什么事?”
“我的同伴也被诅咒了,我想救他。”
胡缨低眼默了一会儿:“你只为这件事来?”
当然不是。
他还想问花游笑所言是不是事实,他还想问“蛇妖”和“诅咒”的真相如何,他还想问假如一切都是谎言,观天楼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胡缨没有等到凤曲的回答,自顾自叹息一声。
和瑶城观天楼一样,这里九层之高,每一层都分别矗立着三清六御的九皇神像。
凤曲看着这些或面相慈悲、或端庄肃严的神明,忽然悲从中来,心里涌起无数的怒火和委屈。
如果这漫天神佛当真关心人间疾苦,那宣州这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们,是被遗忘了,还是被放弃了呢?
如果神佛不救,人就听天由命,坐地等死吗?
凤曲便问:“这些真的是杀死蛇妖就能解决的‘诅咒’吗?”
胡缨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深沉而带着审视的意味,接着落在凤曲那把白布包裹的剑上。
半晌,胡缨再度起身,拿起座边尚未归鞘的长刀:
“既然你问了,那就用两样东西选择其一来做交换。
“第一,是你的一颗眼珠;第二,你来赢我一场,就用你手里的剑。”
这几乎是没有悬念的抉择。
凤曲拔/出了那把剑,眼神寂定,清亮如一泓天星。
他微微抿唇,丹田处涌起浑厚的内力,渐渐充盈四肢。
仿佛无形之中,有另一股力量执起他的双手,擎剑孑立,目光炯炯。
阿珉的话音适时响起:
「退。」-
冷。
如果说凤曲给人的观感是如一缕和煦的春风,那他拔剑之时,周身气息就会化作雨雪,纷纷扬扬、冰冷刺骨。
观天楼内九方灯明,拖长了少年的尾影,那把剑终在胡缨的注视之下露出全貌。
金光濯濯,华丽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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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面背光时隐约露出的一尾玄影,勾勒成一条精细的四趾蛟龙,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胡缨把刀一掂,审视之后,笑道:“荣守心是你杀的。”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荣守心死后没有回报任何音信,他的旧敌也都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身为同僚,胡缨和他虽不亲近,但对那老儿的伎俩也有几分估计,知道荣守心精通蒙蔽人眼心智的阵法之术,又一心尽忠,若是一般人等,即使能杀了他,荣守心也一定会尽全力传出一点消息。
除非——
除非秦鹿亲自清理了痕迹,荣守心自己死前也对杀他之人失去敌意。
那么一看这把剑,胡缨心中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但那都是后话,她又不像荣守心那样,真的对所谓“主人”尽心尽力。
似乎是为了表示对晚辈的爱护,胡缨含笑微点下巴,示意阿珉先动。
阿珉也不推辞,执剑掠身而来。
他能感受到胡缨的内力之磅礴,眼力之毒辣,虽说锋芒不如微茫、杀气不如荣守心、诡异更不比花游笑,但胡缨有胡缨的风格,她的身法节奏犹如一篇完美无瑕的骈句,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对付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对手,阿珉毫不犹豫,上来便使出了“醉欲眠”。
“醉欲眠”之所以威名远扬,不仅在于它可怖的攻击性,更在于它的轻灵飘渺,使剑之人犹如醉徒,每一剑、每一步都落在常人无法预料的地方。
要熟悉这一套剑招,绝不是上来就学,而是要频繁对敌,先将那些刻板到近乎本能的对抗溶入骨血,再以和本能相抗的决心去扭转自己身体的意愿。
越是经验丰富之人,越能使出“醉欲眠”,也越能看破“醉欲眠”。
虚实掩映间,剑影错乱如一朵盛开的莲花。阿珉定神奔袭,耳边尽是刀剑相争的铿锵激鸣。
就在刀光剑影里,胡缨的笑脸始终如一。
她单手提刀,另一只手负在身后,今日只是切磋,不为杀敌,她知道阿珉也特意压制了力道和杀气。而当失去那份令人腿软的杀气,阿珉的剑招便在眼中越发清晰。
“传统武学中,任何人都会死守命门,你们‘醉欲眠’独辟蹊径,反攻那些不甚受到重视的位置。待到敌人一身无伤大雅,却疼痛难忍的剑伤,你们才考虑一击毙命,或者让他流血至死。”
胡缨一面防着,一面点评:
“归根结底,‘醉欲眠’就不是杀人的剑。你用它杀人,虽然新奇,剑走偏锋容易得手,但也到不了所向披靡、百战不殆。”
“与其说那些人是死于‘醉欲眠’,不如说是死于对‘醉欲眠’的恐惧,以及被你的杀气震慑,一时就失去了判断。想必荣守心就是这样,起初太轻视你,后来太惧怕你,情绪起伏,自己都已溃不成军,自然就被你轻易拿下。”
她的语气就和她的防卫一样游刃有余,阿珉咬牙不语,凤曲却感受到一丝惊悸正爬上两人心头。
胡缨不愧为身经百战的前辈,直到“醉欲眠”来至第十式,她的回应依旧天衣无缝、无懈可乘。
阿珉眼刀一厉,浑身气势陡转。
磅礴的杀气倾轧而下,他一瞬间快了剑招,加急步频。
胡缨却仍是那副笑面,尽管被他震得持刀的手腕都“咯”地一响,也只是笑盈盈说:“还不够。”
不掩杀气的阿珉或许可以打败现在的她,但如果胡缨也拿出同等的态度,胜负生死又是未明。
而胡缨并不打算以命相搏,所以当阿珉挥至第十一式,胡缨的刀光一闪,转腕让身留了一个空隙,阿珉果然追上,一剑逼至喉前。
与此同时,阿珉侧目一看,才发现呈现圆环状的三楼,不知何时钻出了一排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此刻,一张张弓全数绷紧,箭光冷厉,对准了他。
若是真的生死战场,恐怕不等他一剑下去,早就会万箭穿心。
胡缨抬颌轻笑,并指推开剑锋:“孺子可教,但你输了。”
阿珉胸中激荡,呼哧急喘。
凤曲和他一样愤愤不平,但从头到尾,胡缨也不曾说是单挑。人在江湖,遭人暗算也是常理之中,怪只能怪他们被胡缨带走太多的注意,竟然疏忽了那么明显的埋伏。
但,胡缨没有杀他的意思,这似乎又是万幸。
不仅没有对阿珉下手,胡缨还抬腕挥去了弓箭手,反而道:“我送你三句话,要不要听?”
阿珉咬紧牙关,却不多言,沉默地低下了头。
至少于江湖一道,胡缨的确是他的前辈。
胡缨便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你的杀气太重,如果遇上我这样有些经验的老头老太,一上场就会看出你的杀心——而你渐渐有了名气,他们也不会像荣守心那样轻视你,假如双方都严阵以待,以你现在的水平,还会陷入苦战。”
“第二,你的心态不行,我不否认你的内力、剑法不说登峰造极,但在当今世道的确不俗。不过,世上恶人多的是,不是每个都和我一样爱才惜才,穷尽下三滥手段的人不在少数,到了生死一发的时候,他们可不会计较是不是光明磊落。而你,一旦相持超过一刻钟不能拉开明显差距,就会急于以快取胜,此时,你的防守也会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胡缨神情接着一肃:“所以是第三,倾凤曲,你的经验太少了。可能因为且去岛上都是用剑,你根本不能习惯用剑以外的敌人,倘若我今天在楼上设下弓箭手埋伏,倘若我今天用的是鞭或者枪,你连一时半刻的上风都未必能占。”
这还是凤曲头一次听人教训阿珉。
阿珉的剑法绝对是一等一的,还在且去岛时,阿珉就能一招挥退江容,和师父都打得平分秋色。
但胡缨提出的这些理论又新奇得让人心颤,连他都忍不住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阿珉的心跳更急了。
须臾,他抱拳低首:“谢前辈提点。”
胡缨的目光再度落回他的剑上,神色莫名,忽然丢开了自己的刀。
她转过身,背负双手,轻声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杀了蛇妖,就能解除那些‘诅咒’。”胡缨一边说着,嗤声一笑,“倘若你打架的时候,脑子也有说话这么灵活就好了。”
这小子分明是担心一个问题就要“交易”一次,所以把自己全部的问题都融进了一个句子里。
这一句,就问了“蛇妖是不是真的蛇妖”、“诅咒是不是真的诅咒”,以及隐含的“要怎么做才能破除这些‘诅咒’”。
——只可惜,小聪明用错了方向,来问她这个真正束手无策的人。
“不过你输了,我就没必要理你了。你要不要换条路呢?”
凤曲重新主导了身体,急问:“换条路是指?”
胡缨扫他一眼,平静道:“就是刚才所说,用你的一颗眼珠来换。”
话音落下,凤曲几乎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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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眼眶一痛。
好在只是幻觉,他的眼睛虽然瞪得很大,但还安然无恙地在他脸上。
若是平日,凤曲一定摇头摆手连连告退,可当他今天也想延续旧习时,听到胡缨再次开口:“你说的同伴是商吹玉吧?要救他,也不是不行。”
凤曲后退的脚步蓦然一顿:“……可以吗?”
胡缨惊奇地看向他:“你还真打算换?”
凤曲抿紧了嘴唇,一时辨不出胡缨的话有几分真假,但还是抬起头,认真地问:“真的能救下他的话,我——”
阿珉寒声制止:「你什么?」
凤曲的话音也跟着一顿,却迟迟没有收回前言,而是再度沉默下去。
胡缨倒是颇有兴致地追问:“你什么?你继续说呀。”
「别回应她,就这样离开。」
凤曲挣扎不已:“但吹玉还……”
「倾凤曲,你真想落个半瞎吗?!」
“你之前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说不定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命中注定就是要缺胳膊少腿,少一个眼睛,总比少一条人命好啊!”
「你荒谬!」
阿珉一声喝止,凤曲便感到脑内传来强烈的被侵入感。
阿珉从前都不会这么激烈地和他争夺主导权,他也从不会那么坚决地和阿珉对峙。
剧烈的头痛仿佛要把整颗脑袋割成两半,凤曲闷哼一声,抱头不语。
胡缨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目光越来越沉。
但在几息之后,少年重新站直身体,神色冷漠,对她只斜一眼,便打衫朝门外走去。
胡缨含笑问:“最后还是放弃交易了?或者说,你相信自己就能救他——可你有那个运吗?”
阿珉在走出门时,背影晃了一晃。
他抬手扶住门框,闭目静神,却没有回头。
直到踏上下山的台阶,胡缨才听到来自阿珉的答复:“我不靠运,也不信命。”
他的脚只走他的道路,他的剑也只听他的道心。
前世走错的每一步,他都要把腿拔回原地,重新走出自己的坦途-
二魂相持,终有一伤。
走出不过一二里,甚至还未走到山脚,阿珉的身体越晃越狠,最难受时,用剑在山石上一拄,刺耳的割划声穿进耳廓,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珉顿住不动,忽然从唇角边淌下一行血来。
凤曲的哭鸣压不下去,他疲惫地闭上眼,难得有些狼狈。
「如果吹玉真的死了要怎么办?」
“……”
「就算连青娥也被传染,如果大家全都遭殃了,只剩我们,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活着就是意义。”
凤曲的哭声却越发响了。
他的童年没有记忆,少年无父无母,阿珉能够铁石心肠只身独行,可对凤曲而言,商吹玉等人都是犹如天赐一般的宝物,是他撞见尸鬼,宁可自己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想让他们受到伤害的存在。
再苦再痛,只是加在他身的话,凤曲一概都能忍受。
唯独不要再夺走他现有的亲友。
阿珉咬紧牙关,斥道:“你能不能坚强一点?你没受过剜眼的痛苦,也不知道失明的感受,你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逞一时意气,那群和你非亲非故、萍水相逢的家伙,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么看重?!”
凤曲被他训得一噎,却难以置信地反问:「你是这么想他们的?」
“你的命联系着且去岛的命运,想为陌生人牺牲,我不同意。”
「可是你也说了这是我的命!我要死要活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又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凭我就是你。”
「你才不是我!你根本不知道我,你从来就不懂我!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只是空口无凭说什么前世今生,我又凭什么要相信你,说不定你只是一个夺舍的野鬼,且去岛根本不会出事,不要再拿那些假话骗我了!!」
阿珉浑身一抖,急火攻心,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是凤曲在竭尽全力和他争夺身体,再这样僵持下去,两魂还没争出结果,身体倒是会先垮一步。
但在那口鲜血之后,凤曲也瞬间萎靡下去,暂且不再做声。
阿珉闭眼忍怒,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我瞒你的,比起他们瞒你的,究竟是谁更多?”
「……」
“没有他们,我照样能带你走去朝都。可没有了我,没有这身武功,你以为他们还会在乎你吗?”
「………」
话刚出口,阿珉便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凤曲不再反抗,他也不欲再说,方才被胡缨算计和被凤曲反驳的怒气正交织着,叫他分不清哪团怒火更盛。值此时候,唯有沉默才是唯一的良方。
偏在此时,一条小蛇从林间钻了出来。
它的蛇尾卷着一片叶,嘶嘶吐着蛇信,游至阿珉的脚边来回打转。
那片叶子飘落到阿珉的脚面,阿珉低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出什么玄机。
倒是凤曲闷闷地开了口:
「……那好像是小野的叶笛。」
“………”阿珉定睛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那和寻常叶子有什么差异。
但蛇和叶子的组合,的确会让人联想到那个奇怪的小野。
这样一看,又想起除了队内四人之外,凤曲还在跟花游笑、小野之流纠缠不清,阿珉越看越觉得心烦:“我不懂你,你倒懂他们。”
接着,他便一声冷哼,自觉让出了身体,凤曲还在发愣,便感到身体一轻,阿珉不发一言地怄气去了。
说什么不懂彼此,说不定就是因为太懂了,连吵架都更擅长直戳痛处。
凤曲擦干净脸上的血,弯腰捡起那片叶子,小蛇立刻凑近他的手腕,用蛇尾轻勾手指。
这是引他一起的意思。
凤曲老老实实地跟上小蛇,又听见颅内一声刻薄的冷笑。
阿珉这回是真的大动肝火,大概十天半个月都不会理他。
可凤曲心里也委屈极了,颇不自在地摸摸鼻尖,凤曲也不理会,独自跟上小蛇,往不正山的方向走去-
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身后的观天楼刚刚放飞了一只信鸽。
但在信鸽向北飞去之前,一枚刀片紧随其后。
信鸽应声坠进山林,一道黑影将其捡起,抽出其中信纸,点火烧了个干净。
“‘天权’大人只让烧掉信吗?”影卫询问自己的同伴,“要不要把胡缨……”
同伴看着信纸上残余的字迹,模模糊糊还能看出“蛊人”一词的痕迹。
两个影卫面面相觑,表情都很难看。
“先回报给大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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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5章有栖川
空旷冷清的佛殿内,青灯投落少女纤长的背影。
自窗外向里看去,还能看见青荧的灯光犹如镀铜,勾勒她端肃清秀的侧颜。
一道疾风狂扫而来,忽地吹开微闭的殿门,五十弦一脚抵住吱呀呻/吟的老门,眼眉含怒,仗刀而立:“何子涵,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话音未落,何子涵向佛像叩首三拜,毫不理会她的叫嚷。
待到礼毕,何子涵拍去尘灰,转头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和你说。”
五十弦暗自磨牙,冷哼道:“我也有话和你说!”
“我临时做了几个测试程序,已经在我怀疑过的一个角色身上实验过,她的数据果然有了变化。”何子涵像是看不出她的恼怒,兀自点开自己的操作面板,将可视权限分享给五十弦。
于是一幅庞大精细的数据图表登时眼前,五十弦眉心一跳,从密密麻麻的字里辨认出几处标红加粗的人名,以及悬浮窗处残留的一行“程序安装中”的进度提示。
面对这种专业性的东西,五十弦实在抓瞎,但她至少认字,一眼认出了标红的人名里囊括有穆青娥、凤曲两个名字。
何子涵道:“我已经在穆青娥的身上实验过了,她的压力值在测试的瞬间差点突破极值。所以,我想她的身上一定残留有上一轮测试的部分数据,现在我想尝试删除这些数据,不过……”
五十弦如听天书一般,神色却逐渐狠厉,夺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何子涵的衣襟:
“你说你在她身上实验过?你对她做了什么?!”
何子涵微微垂眼,目光瞥过五十弦青筋毕露的手。
指节都因为用力过猛而泛起青白,因为五十弦是真实的玩家,她无法通过数据窥探五十弦的情绪状态,但此时面对面,五十弦的愤怒便真切地传进眼里。
何子涵偏了偏头,神色无波,残忍地拆穿了她:“你才是,在关心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呢?”
五十弦瞪大眼睛,却在刹那间哑火。
“你放心吧,对她而言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我用第一轮测试里的一些影像数据干扰了她的思维,想看她对那些影像的反应,而她如我所料,表现出过度的抗拒和恐惧。”
何子涵平静地输入着报告,得出结论:“而且我复盘了二轮测试的前情,引导倾凤曲提前登陆瑶城的就是她。除此之外,还有商吹玉和倾凤曲之间的bug……”
五十弦问:“所以商吹玉感染的瘟疫也是你的手笔?”
何子涵手指微顿:“……你怎么知道那是瘟疫?”
她紧跟着恍然大悟:“是穆青娥告诉你的吧,看来她果然残留了一轮测试的记忆数据。”
“我听不懂你的话,既然你也知道商吹玉是至关重要的主角,现在就赶紧让他康复啊!”面对何子涵一口一个“测试”“数据”似的废话,五十弦只觉得连自己的精神都濒临崩溃。
她松开抓着何子涵的双手,试图以理服人:“对你来说只是动动手指就可以的事吧?对这里的土著而言,你就像天道一样,所以你必须保护主角的,不是吗?”
何子涵却蓦然蹙眉,目光飘向窗外默默许久:“天道?……不,这个世界的天道,早就离它而去了。”
但她没有再给五十弦发飙的机会,而是收拾情绪,继续整理数据:
“直白一些解释,就是在穆青娥心目中,上一轮测试像是她的前世,她大概以为自己是什么重生者,正企图改写她的人生。但事实上,上一轮测试的成果非常好,所有角色都按部就班地完成了自己的剧情,那个就是她命中注定的结局。”
五十弦紧咬牙关,脑中也不断闪现着那些零零碎碎有关剧情的片段。
长在“鸦”门,她接触的大多数同门都只是原著里轻描淡写的路人,五十弦非常清楚,他们的义务就是扮演好“反派”和“工具人”的角色,安安分分做好主角的垫脚石,在剧情之外,说不定还能有彩蛋一般惊喜的过程。
但那些在原著里从生到死都被写尽的角色呢?
——他们居然连敲开彩蛋的机会都不配有吗?
“像穆青娥那样的漏网之鱼不在少数,接下来我要把那个测试程序投放到所有重要角色的身上,把隐患排除干净。”何子涵道,“你发邮件说有重要事和我商量,就只是这件事吗?”
五十弦退了半步,手已不自觉地按向腰后刀柄。
【确定装备玄品武器·明月刀(一刻钟)?】
【兑换中……】
“你在做什么呢,玩家大人。”
何子涵的目光缓缓扫了过来,在她的操作面板上,弹出了智能判定系统的关闭提示。
随后她在某处人工选择上一点。
何子涵戴上眼镜,眼镜后的双目仿佛机械一般,闪烁起无机质的冷光。
五十弦的系统同时发出了冰冷的提示音:
【兑换失败!】
但这又像是另一场战事开始的号角,五十弦拔/出的刀,不是明月刀、也不是照雪刀,而是来自世界本身,一把泛着冷光、平平无奇,却毫不犹豫挥向了五十弦的单刀。
她的眼中映出何子涵的脸,而五十弦须臾之间绽出一抹明媚张扬的笑来:
“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穿越也好,重生也罢,这类元素会这么流行,不就是为了违抗天命吗?”
“——天不救人,人且自救。天要挡路,我就开路。”五十弦一刀砍向那张巨大的数据表,她观察许久,已经发现何子涵储存数据的载体正是那副眼镜。
她便笑得眼眉弯弯,一刀未成再横一刀:“现在是‘微茫’和‘五十弦’的斗争,如此而已。”
一刀劈下的瞬间,何子涵眼镜的中梁应声而断。
刀锋距离她的眉心只剩一毫,惊色褪去,何子涵的面上一片怒意。
属于何子涵的操作面板旋即消散,方才安装中的某个程序随之中止。
五十弦吹一声战胜似的口哨,眼带挑衅,歪了歪头:
“反正你也查过我的游戏履历,我这个人,本来就很喜欢用作弊器的。”-
带领凤曲上山的小蛇通体碧青,头顶盘踞着一团小小的花纹。
凤曲不敢细看,毕竟它长得就一副剧毒的样子,此刻不急不缓在前引路,显得极具灵性,更加令人生畏。
小蛇带他穿过层层叠叠的密林,涉过一条浅溪,踩着小石登岸后,婉转清脆的笛声随风而来。
凤曲抬头一看,小野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见到他急忙跳下:“主人!”
凤曲本想撑起笑容,可心中还压着商吹玉的事,想起小野便是传闻中的“蛇妖”,神情又不免沉重了些,只是勉强点头。
上次被花游笑打岔,这次过来,他本来也是想找小野问问诅咒一事。
但凤曲直到现在才突然意识到,如果真是诅咒,他还不知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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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小野如何是好。
小野却看不出他复杂的心情,自顾自兴奋地拉起他的双手:“主人!跟我走!”
一边说着,小野便拽着他往深山走去,凤曲跟了几步,脚下却忽然一停:“小野,等一下,我有事要问你。”
小野懵懵地回头:“嗯?”
“……你知不知道宣州城里的诅咒?”
“诅、咒……?”
“就是,人们都在说,有人在不正山里撞见蛇妖,然后就遭到了蛇妖的诅咒。而且他们所说的蛇妖,能召百蛇,能化人形……大概就是说的小野你。”
小野依然是那副云里雾里的模样:“我?”
不出所料,这孩子对诅咒毫不知情。
凤曲微微松一口气,可更强烈的遗憾涌上心头,这意味着他又失去了一条挽救商吹玉的线索。
但还没等凤曲想好下一步路,小野道:“我不是妖。他们,叫我,‘神子’,不是妖。”
凤曲微微点头,顺着话头笑问:“连你都只是‘神子’,那‘神’该多厉害啊?”
他本只是打趣而已,并没有太在意小野的话。
可小野表情一肃:“不要靠近‘神’。我送主人,远离,祂。主人不要去。”
“等等,小野你慢慢说……”
“主人!”小野却是情绪激动,抓住他的袖子拼命摇头,“别,朝都,不要。姐姐在,‘神’也在,可是、可是,不要去!”
情急中,小野挤出了几句异族话夹在恳求之间,凤曲面色骤变,猛地将小野从他袖子上撕下:
“你——你刚才,是说了扶桑话吗?”
小野整个人都在原地僵住,空落落的双手还保持着和凤曲拉扯的姿势,许久没能恢复。
他的脸上惨白一片,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
凤曲定了定神,又问:“我师父……且去岛岛主的蛊,你知道那个吗?”
他终于醒悟过来,小野口中的“神”是什么。
那是扶桑王族——对外世称“神族”一脉的有栖川神宫。
被高/祖皇帝尽数驱逐的西南蛊人,也曾逃奔扶桑。而有栖川神宫不顾大虞的警告,竟然收留了那支祸患,此后两代皇帝挥师渡洋,花费数十年才逼扶桑诛杀蛊人后代,向大虞俯首称臣。
倾如故和商瑶曾作为高/祖皇帝的左膀右臂,自然都对蛊人深恶痛绝。
盖因为此,且去岛和凤仪山庄即使流落海上,也对蛊人恨之入骨、唾弃之至。即使大虞接受了扶桑的和谈,至少且去岛内部仍然不曾原谅蛊人和扶桑。
小野虽然迟钝,却也没有错过凤曲眼中的惊色。
凤曲自认不愿牵扯无辜之人,所以当穆青娥提及“暮钟湖案”,他不确定慕家是不是参与了蛊人炼制,因此不会迁怒穆青娥。
但如果是有栖川神宫——
“我没参与。”小野轻声解释,“……但是,是姐姐的,决定。”
凤曲倏然瞪大了眼:“姐姐?你说我师父的蛊,是你姐姐的手笔?!”
小野被他骤然变得疾言厉色的态度一慑,苍白着脸连连后退。
但不知是不擅长说谎,还是不忍欺骗凤曲,小野嘴唇哆嗦许久,见凤曲颤手压着剑柄,仍在向他步步紧逼,小野终于咬牙再道:“因为、因为姐姐,姐姐要主人。他们要找主人。”
“………”
凤曲豁然拔/出剑来,寒声质问:“那宣州的‘诅咒’呢?你说你没有诅咒,那是不是你们下了什么蛊?还有,你说你叫小野,你的全名、你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小野双脚一软,险些被地上的枯枝绊倒。
他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我不用,我不用的。主人,我带你走,姐姐找不到,我保护你。”
可凤曲的剑蓦然逼近,虽还留有半尺距离,却像是已经一剑劈开小野的头颅一样,他顿时面如死灰,一屁股跌坐下去。
“我叫……有栖川野。”他仅有的一只眼睛涌出大颗眼泪,很快爬满了半张脸,“姐姐派我来,抓主人回去。”
有栖川野一抽鼻子,通体雪白的细蛇从他领口钻出。
他的眼中满是泪水,注视凤曲的目光却渐渐坚定起来:“但是,我要,忤逆‘神’。”
“我明白了。”凤曲道,“你们是为了引我出岛才给我师父下蛊。那么,你们找我又是什么目的,为什么非我不可,你又为什么不按照他们的命令行事呢?”
话音刚落,有栖川野却暴跳而起,颈上白蛇如一条雪练急刺。
殷红的蛇信犹如溅血,凤曲瞳孔微缩,急忙让步避开。
有栖川野不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犹如中魇一般,任由泪痕斑驳,手却将长笛一抖,亮出那把尖长锋利的剑来。
“我要,送主人,离开。”他说,“绝不让他们,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