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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剑与白蛇齐发,封住左右两条去路,凤曲矮身闪避,纵身跃上树梢。

可不等他缓口气,树荫中俶尔钻出一条面目狰狞的花蛇,凤曲大骇之下只得回归地面,再次左挡右避同有栖川野周旋。

上次有栖川野的剑没有指他,这次,凤曲直面了那把利剑,才越发感受到这股凝练的剑意。

有栖川野对他并无杀气,可手下毫不留情,像是打定主意要将他重创后强行带离。

凤曲很快便落了下风,左支右绌防不胜防,偏偏颅内阿珉尚无动静,他又拉不下脸开口请他出马,只能咬牙强撑,赌有栖川野总不至于一剑将他刺死。

剑光将他青衫乌发都削落几缕,凤曲躲得狼狈不堪,还听见四面八方沙沙的动静和嘶嘶的蛇鸣。

心下一横,凤曲终于握紧了剑柄,横剑挡下一次,咬牙直视有栖川野的脸。

“醉欲眠”,他也是学过的。

且去岛大师兄,可不只是阿珉而已。

他将手腕一沉,剑锋当空一划,撩开白蛇的偷袭便向有栖川野的面门直扑而去。

有栖川野的笛子剑虽然锋利,但相较更短,咫尺之间,当然是凤曲的武器更胜一筹。两剑纠缠不休,星火激溅,都没有丝毫留手。

有栖川野是下了决心,凤曲是见识了他的水平,不敢不倾尽全力。

两人俱是全力以赴,剑网烁烁,锐声不绝。稍有疏忽,都要见血。

近百回合都要消磨过去,周围聚起密密麻麻、虎视眈眈的蛇群。

凤曲余光扫过一眼,只觉心肺俱寒。

他连有栖川野的剑都快无力招架,而有栖川野的厉害之处,远不止剑而已。

这个少年有剑有笛,有蛇有蛊,他空空两手,只靠一把剑苦苦支撑,至多再过数十回合,必然会被有栖川野刺晕过去,之后下场不得而知。

却是绝望之时,凤曲又瞟见了有栖川野剑上褪色的剑穗。

剑穗本身该是青色,根处却连着一段描金,曲曲折折,隐隐约约,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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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细蛇绕竹的绘画。

无论剑穗还是描金,都已经趋近灰白,足看出主人对它们无比珍视,爱不释手。

凤曲无法将一个对他并无杀意的少年置之死地,也无法接受浑浑噩噩被有栖川野自行处置。

心念微动,他的视线便锁在了那条剑穗之上。

下一剑,弃了那条飞掠向他的白蛇,剑尖平递而出,一剑削落了那串剑穗。

——他赌对了。

有栖川野的喉咙里乍然挤出模糊的哀鸣,他的手也跟着一抖,丢开笛剑,急急忙忙抓向那条飘落的剑穗。

就在掌心堪堪接触到剑穗的刹那,凤曲却没料到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来不及收剑,剑尖当即刮破了有栖川野左臂的衣衫和皮肤,鲜血如注涌了出来。

“小野!”凤曲惊呼一声,也急忙将剑归鞘,却不曾注意到有栖川野捧着剑穗浑身颤抖的异样。

而随着他心境的惊悸,周围蛇群竟也隐隐躁动起来。

凤曲从衣摆处撕下布条:“别看那条剑穗了,快止血啊!”

有栖川野恍若未闻,死死将剑穗贴在胸前,既不理会凤曲,也不理会哗哗流血的剑伤。

凤曲只能强行把他胳膊掰动:“听话,别躲!”

变故就在眨眼之间发生,无数的蛇忽然聚集起来,无论长短大小,视线一同凝在了凤曲身上。

凤曲未觉不对,捡起有栖川野的笛子剑正想奉还,却感到腰间一股巨力拉扯,一条静观许久的蟒蛇卷住他的腰肢,直往深林一扯!

凤曲惊叫一声,却看见有栖川野同样错愕的目光:“主人——”

一道黑影从林间窜出,铃音急抖,和有栖川野缠在一处:“混账,还不赶紧叫蛇停下来!”

有栖川野往腰间一摸,才想起笛子还在凤曲手中,而他伤处涌溅的鲜血正被群蛇贪婪地舔食,那条卷挟凤曲而去的蟒蛇,此刻根本不听他的命令。

更为恐怖的是,不仅是那条巨蟒,包括其余如浪一般卷向二人的斑斓的蛇,也都一同失了控制。

有栖川野一手搡开花游笑,试图去追凤曲,可花游笑穷追不舍地缠了上来:“你还想对凤曲做什么?亏他还求我不能杀你,依我看,就该立刻处死你这畜生,省得宣州和我们继续遭殃!”

有栖川野心急如焚,可笛剑都不在手,蛇群不听号令,他恨极了这个三番两次坏他计划的家伙,眼睛红了一片,有栖川野弯腰将花游笑拉他的胳膊一抓,送到嘴边,狠狠咬了下去。

谁料此刻被花游笑指使过去救人的尸群正和蟒蛇缠斗,不相上下之时,花游笑痛得分神,众尸随之一滞,立即被蛇尾通通扫开。

凤曲只感到胃里翻涌不休,绝望漫上心头。

招尸招蛇招小人,吾命休矣。

花游笑的怒喝声犹在耳畔,却渐渐远去,凤曲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来海内快两个月,不是死在考试,不是死在赛场,不是死在某人的算计,居然是死在蟒蛇的肚子里。但愿他练剑多年,一身的肌肉和茧子,不至于坏了蛇兄的牙和肠胃。

阿珉,已经气到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的程度了吗?

那你厉害,我服气你了。

人死之前据说该有一次走马灯,凤曲却只感到好气好笑,再有一点对师父和商吹玉安危的惦记。

好在他要比所有人都先行一步,可以先去泉下等着其他人了。

忽然之间,凤曲却感到蛇尾一松,将他拖进一个深长巨大的洞穴。

不等凤曲反应过来,便在黑暗之中撞见无数双阴森森的瞳孔。或圆或竖,它们都直勾勾注视着他,紧跟着便向他的身体漫爬而来,无论是身下耸动的蛇潮,还是身上犹如轻抚的爬行,都让凤曲浑身发麻,呼吸随之一窒。

蛇尾彻底松开,洞穴却向下蜿蜒。

凤曲身体一轻,只感到冷风呼啸,他穿过了所有觊觎的蛇群,笔直地向下堕去-

佛殿当中,五十弦已是热汗淋漓,浑身都挂了彩。

和她相持的微茫虽然好上不少,但一不能杀死五十弦,二无法摆脱五十弦,被她缠得死紧,也不能拔斧,空手和五十弦招架半天,也有几分力竭。

远方的不正山上忽然群鸟惊飞,微茫眼神微暗,一手别开五十弦再次攻来的刀,挪到窗边推窗一看。

那副残缺的眼镜早就被她收进怀中,此刻见势不对,微茫沉声叫停:“别动。”

五十弦才不理她,又是一刀挥来。

微茫——何子涵只得将单片眼镜勉强挂上鼻梁,怒气冲冲对她一瞪:“不正山出事了!我现在没工夫和你打闹!”

她的主控系统被五十弦挑断,不仅中止了测试程序的投放,还不知有没有引起别的祸端。

五十弦这才收刀,眯起眼睛凑过来一齐张望:“哟,是吗?出什么事了?”

何子涵忍了又忍,开口道:“都说这是游戏,现在只是剧情测试阶段,但在每个地图边缘都有提前准备传送点。”

“噢噢,切地图的那种?怎么了?”

“但传送机制还很粗糙,我没打算在这次测试里启用。”

“那又如何?”

“……”何子涵说,“你弄坏了我的眼镜,传送点被默认开启,刚才有人触发了。”

五十弦:“……”

五十弦:“很粗糙,会有什么后果呢?”

何子涵道:“……所以说没测试过。”-

阿珉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极度的疲惫:

「刚才有一股奇怪的意识在巡视我们,所以我没有开口。现在怎么回事?」

坠落中,凤曲安详地回答:“没什么事,就是快升天了。”

「……」

「………」

阿珉:「我服你了。」

第046章长相梦

预料之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凤曲想象里四分五裂的惨死也没有发生。

他和阿珉在漫长到连吵架都失去耐心的坠落里,共同察觉到处境的异样。蛇和黑暗在不知不觉中都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闭上眼也能感觉到的温融的暖意。

渐渐地,连失重感也不知何时消失,凤曲紧闭双眼,却感受到如日光一般奇异的温暖,笼罩了他的全身,好像躺在一块被晒暖的青石地上,耳边还缓缓传来嘈杂的人声。

“阿珉,原来阴曹地府也有春天啊。”

「……」

阿珉还没有答复,倒是喧闹的对话声渐渐近了:“这年轻人干嘛躺地上?是昏了还是睡着了?”

另一人道:“哎哟,看这身上脏得……不会是叫花子吧?”

“长得倒是很俊。”

“说不定是勾搭哪家小姐,被护院打出来,躺地上耍泼赖呢。”

凤曲:“……”

凤曲:“阿珉,他们不会在说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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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珉答:「你睁眼。」

凤曲心下委屈,又自觉理亏,而且着实好奇这“阴曹地府”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做了一番心理准备,终于深吸一口气,试探着眯开一只眼。

这一眯,就正对上一张正从高往低打量他的脸庞,那是一位留着长长胡须的老者。

见他睁眼,老者吓得后退几步:“活的?!”

凤曲也吓得睁了一双眼:“活的?!”

阿珉多半是嫌他太过丢人,沉默着不予理会。

凤曲才注意到,除了老者,周围还有十来个人都面带惊奇地看他。

他们带着些口音,但已很接近官话,发现凤曲转醒,便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其中一个面善的妇人上前半步,主动招呼:“看打扮,是来明城游历的少侠么?你是哪门哪派,怎么孤单一人躺街上呢?”

凤曲臊得面红耳赤,忙不迭从地上爬起:“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

他左右张望,却没看到什么熟悉的标志性建筑。

还是先前被他吓得不轻的老者摸着胡须道:“蠢小子,连自己身处何地都不知道,这里是明城。”

“明、明城?”凤曲大惊,“我没死吗?这里不是地府吗?”

老者重重一哼,胡须直抖:“看来你是昨晚宿醉,还没睡醒呐!”

人们善意地笑成一片,妇人掩面笑说:“这儿是明城令和县,你从哪里来呀?”

凤曲懵懵地想了一阵:“我从不正山过来?”

“不正山?那一块儿在宣州和明城之间,你是去那儿游猎的吗?”

“我去……抓蛇妖?”

一群人嗡嗡议论一会儿,那妇人果然热心,把他拉到路边:“蛇妖?宣州什么时候闹蛇妖了?你是不是被什么说书先生糊弄了?”

老者道:“就是个没睡醒的伢子,你理他作甚!”

凤曲连忙解释:“是‘摇光’大人叫我们去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到明城来,按理说他们是不放行的。”

然而下一刻,更加让他无法理解的事出现了。

当“摇光”二字出口,人们的表情变得更为茫然。

老者捋着胡须,上下扫视着他:“编谎都编不圆,宣州‘摇光’已经空悬五年之久,是谁冒充‘摇光’哄你骗你?连这都不清楚,难道你是第一次下山的小屁孩吗?”

凤曲骇然一惊——空悬五年,“摇光”就是“摇光”,整个大虞都知道宣州“摇光”的威名,怎么可能在明城还有人不知道“摇光”?

阿珉出言点拨:「问问年号。」

凤曲忙问:“那个,请问如今的年号是……?”

路人面面相觑,妇人好心道:“正是明德年间,三十一年。”

明德三十一年?!

饶是凤曲这样不问世事的海外人也知道,这是先帝在位的年号,距离新帝登基还有足足九年。

难怪他们不知道“摇光”,现任“摇光”是在新帝登基祭祖之后才上位。

此时的他,本该也才六岁而已。

但凤曲低眼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双脚,都和此前无异。

若非所有人都一本正经,毫无戏色,凤曲都怀疑自己是被人捉弄。

“怎么会是明德年呢……”凤曲喃喃说着,正举头不知去处,却听见街尾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有人高声喊着“走水了”,立即引开了所有围观凤曲的路人。

人们都向街尾的方向看去,只见浓烈的黑烟冲天而起,几乎弥布了一角天空。

凤曲心下一震,身边妇人锁起双眉,忧心忡忡:“这么严重,还能留下活口吗?”

“哎呀,坏了啊,好多人都住西坊,这一出事可怎么办呐!”

凤曲想也不想,拔腿就朝那个方向奔去。

且不论此地是迷阵还是噩梦,总不能见死不救。

阿珉静静地没有阻拦,凤曲知道,他也默许了自己的决定-

一路赶过去,途中免不得和逃奔出来的居民偶遇。

有人拉他一把,劝他抓紧逃跑,也有人咬着牙兜头一盆冷水,比凤曲还先一步扎进火里。

凤曲脚下生风,跑得比常人快上数倍,越跑越轻,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真是光溜溜一条人,除了衣物,连剑也不在身上。

不过现在没时间考虑那些了,凤曲看着那一烧便连上一排房屋的火势,四周哭嚎不绝、惊呼不断,拥挤的人群里高声呼喊亲人友朋的也不在少数。

县衙的火政官倒是到场了,可惜西坊素日都是穷人拥堵的角落,从其他城池混入的黑户更是不计其数。

此时一座小小瘪瘪的宅子里,登记在册的是一家六口,可从里救人,竟如掏蚁窝似的,一股脑涌出十几个伤患,个个还都叫嚷着“里边还有”。

火政官一个脑袋两个大,看着烧了一排的大火,浓烟挡住了视线,所有人都在往外跑。

在他喘着气命令部下抓紧救火的时候,余光一扫,竟瞥见一个玄青的小影逆着人潮往火海里冲。火政官看得愣了,叫来副官:“我们有人轮值还来救火?”

副官挥开烟,巴巴地看:“不、不知道啊……”

就他们愣神的功夫,那个青衣人已经钻进其中一座宅里,从场外随便捞的一条湿布瞬间就被蒸干。

凤曲掩住口鼻,在完全不可见的烟雾中摸墙前进,很快就摸到墙角一个呻/吟着的老人。

他把人往背上一扛,连纵带攀,双掌被滚烫的墙壁烫出泡来,但却比任何人都快地送出一条人命。

接着凤曲如法炮制,一溜儿捡出了三四个居民。

火政官可算看清了他,大叫道:“你不是衙卒啊!”

凤曲本想装聋,但几个衙卒领命上前把他一拽,火政官急得跳脚:“你、你,你好大的胆子,烧死你可没后悔药吃!出去出去,快些出去——”

话音未落,身后副官蓦然惨叫一声:“大人,有个小孩跑进去了!”

就在衙卒都盯着凤曲的时候,一个身着灰衣的小孩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溜烟儿便冲了进去。

刚被救出人群里有人急呼:“是小柳家的孩子!”

火政官一拍脑门,本就满头大汗,这会儿一急,他热得只差没把乌纱帽一齐摘了。

副官还在边上追问:“大人,怎么办呐大人?”

“问问问,有功夫问不知道救人吗!小孩你还不救?!救人呐!!”

几个负责维护秩序的衙卒也被分进火场,凤曲瞄了一眼,正想开口,火政官便看出他在做什么算计。

可现在实在是人手急缺,更不提那个小孩不过四五岁的光景,瘦弱不堪,如果不抓紧捞出人来,只怕他一进火海就能窒息而死。

“大人……”

“拿着!”火政官把一只溅筒强塞过来,嘴上道,“你……是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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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门派过来帮忙的吧?替我谢谢你们上峰,快去快去!”

凤曲接住那只满当当的溅筒,当即应声,便把口鼻一掩,冲了回去-

那个柳家的孩子看着瘦小,跑进的却是火势最盛的一家。

凤曲眼睛剧痛,根本看不清内里的布置,只觉得四周全都火烧火燎,不管擦到哪里都是一片炙热。

他只得闭上眼睛,全靠听力摸索。

可听到最多的都是熊熊的燃烧、轰轰的倾塌,还有挥之不去的哭叫,却没有一丝来自小孩。

比起其他人,凤曲胜在轻功,但极缺经验。

他捣鼓好一阵溅筒,也不见水流出来,只得一头闷地往里直冲。

一直绕了好几个弯,撞了好几次壁,凤曲都感到喉咙阵阵发苦,干得惊人,连他都已濒临极限。

却是柳暗花明,一拐撞上了一处紧闭的房门。

房内木梁坍塌,这门看着薄弱,却出奇地坚固。

凤曲福至心灵,一脚踹碎了木门,门锁坠下,露出房间里一道消瘦娇小的人影。

他被一根房梁压在下边,黑乎乎的小手正伸向另一处废墟。

这里火势不比外边,可木梁均倒,稍有不慎,就会被活活压死——而以一个小孩子的力量,光是跑到这里就已筋疲力尽,更不提挣脱压制、逃出生天。

凤曲咬牙奔了进去,他倒是能推开那根木头,可是那根木头恰好支撑着另一处房梁,而凤曲唯一能够落脚的地方,就是另一根房梁倒塌后坠落的方向。

「先等等……」

阿珉话未说完,凤曲已经不假思索动手搬动压着小孩的木头。

小孩早在看见他时,沙哑的呻/吟便断断续续,他似乎已经没了意识,只是求救的本能让他合不上眼。

凤曲用余光瞥着环境,事实上,以他的轻功,当然不至于以命换命——但要说全身而退,凤曲也知道,即将力竭的自己多半不能做到。

但受一点伤换一条人命,就已经是血赚了。

凤曲一举将木头推开,伸臂把小孩锢进怀里,松动的房梁果然急坠而下,凤曲闪步过去,只剩左肩滞后,适时地卸力一倾。

身后彻底坍塌,激起弥眼的尘烟,连大火都被压得弱了几分。

凤曲背上小孩,溅筒终于滋出一股水来。

……

一路逃出火宅,还未踏出门去,却见外围聚起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那行人驱散了所有围观的居民,压着火政官,问:“柳家的孩子救出来了吗?”

凤曲正想答应,却品出一丝不对。

他们的态度并不客气,对火政官还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比起关心孩子的安危,更像是急于知道人的去处。

火政官急得哆嗦,连连摇头:“有人去救了,可是、可是都没音信……”

副官点头哈腰地帮腔:“我们不知道那是凤仪山庄要的人,这就再派人去、再派人去。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去找人!”

一群疲惫不堪的衙卒咬着牙装满溅筒,齐声说:“是!”

而凤曲带着小孩往墙角一缩,不知是浓烟掩护,还是衙卒们已经累到没精力分辨。

总之,衙卒匆匆经过了他们,没有任何人多心。

凤曲缓缓低眼,看向怀里昏迷的小孩。

他终于反应过来。

凤仪山庄,姓柳的孩子。

明德三十一年,商吹玉——亦或者说柳吹玉,似乎正好就是五岁-

凤曲身无分文,又不敢住进客栈引人注目。

几经犹豫,他只能先带着柳吹玉溜之大吉,借郊外河水擦干净身上,便去城边的花子堆里缩头缩脑。

幸亏花子里不乏他和柳吹玉这样蓬头垢面的人,大伙虽然认出他面生,但也隐约猜到是哪家落魄,多看两眼,就不追问了。甚至还有一两个好心的花子掰来两口馍馍,凤曲千恩万谢,对方道:“别饿着小孩。”

馍馍就都进了柳吹玉的肚子。

入夜,柳吹玉人是醒了,背上的烧伤却很吓人。

整个人开始发烧,意识不清,一迭声地喊娘。花子们的表情有些不对,凤曲只得解释二人本是兄弟,家道中落娘亲病逝,前来明城投奔亲戚。

就有花子给他指路:“东坊有家药铺,你去求一下,老主人心善,说不定能帮到你们。”

凤曲又是感激不已,连夜带人去了。

敲开门,竟然刚好是白天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老者。

不消凤曲开口,老者冷着脸说:“还不赶紧进来!”

之后又折腾了两天一夜,柳吹玉终于清醒。

二人在药铺里借宿,凤曲从穆青娥那儿学到一点煎药的要领,白天就帮老者煎药,甚至换来了一点盘缠。

“吹玉,你看,我挣到钱了!”

凤曲喜不自禁地给他展示,那一串的铜板,看着就赏心悦目。

此情此景有些眼熟,凤曲又想起自己还在瑶城时,也曾和商吹玉卖弄自己的“三两银子”。

不过当时的商吹玉确实有资格视金钱如粪土,可不像现在落难的柳吹玉,凤曲洋洋自得,就等他和先前一样两眼放光地赞美老师。

谁料柳吹玉自从清醒,便眼也不抬地缩在床上。

叫吃饭就吃饭,叫睡觉就睡觉,唯独不和凤曲多说一句,包括凤曲挣到钱的喜悦,柳吹玉也半点不给捧场。

凤曲有些蔫了:“吹玉,你有什么想要的呢?我挣了钱去给你买,好不好?”

柳吹玉还是不做声。

“或者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怄我救你太晚,害你背上还留了伤?”

“……”

“对不起,我是第一次救火,也不认识你家的路。我一定求大爷给你最好的药,咱们能不留疤,就不留疤。”

其实凤曲隐隐也能猜到,不留疤是不可能的。

假如救出柳吹玉的是凤仪山庄的人,他们说不定真能立刻救治,让他长出最好的皮肤。

可现在救出柳吹玉的是他,就和十一年后的商吹玉一样,那片焦痕已经无药可治了。

柳吹玉把头埋在膝盖里,时隔两天,总算闷闷地开了口:“……你是谁?”

凤曲举着药僵在原地,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我是……有人找给你的老师。”

柳吹玉静了片刻,似乎不肯相信,半晌抬起头来:“老师?”

凤曲也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若说是路人,他又太早喊出了“吹玉”的名字;若说是远亲,可他根本不知道柳吹玉有些什么亲戚。

于是只能自暴自弃地一点头:“嗯,我是你的老师。有我在,不会有人再伤到你了。”-

凤曲还不是很能接受柳吹玉就是商吹玉这个事实。

就像柳吹玉也不是很接受他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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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老师”。

仿佛攻守逆转,曾经对他百依百顺、予取予求的商吹玉,现在连个眼神都不给他,对店主和帮佣都能挤出感谢的笑容,偏偏对他这个救命恩人冷脸以对。

凤曲彻底懵了。

他只得安慰自己,这是他欠商吹玉的债。

除了柳吹玉的伤,凤曲的左肩也伤得不轻。先前忙着照顾柳吹玉,疏忽了自己,不久前才被店主发现,凶巴巴训他半天,又亲自给他敷药。

一老一少一个怒斥一个赔笑,正招呼着,却听见房门悄悄地开了。

一丝缝外,露出半张几无表情的脸。

他看到凤曲左肩上狰狞的淤血,神色微变,旋即门外又传来帮佣的招呼:“小柳,你不是在找凤曲吗?找到没有?”

门“啪”地关上了,柳吹玉一言未发,只留凤曲眨巴着眼睛,和店主两两相视。

店主大爷吹一下胡子:“他还真是粘你。”

凤曲苦笑:“他都不稀得理我,嫌我烦都来不及吧。”

大爷道:“嫌你?”他冷冷一笑,“我不信你连这个都不懂。”

凤曲当然懂。

他心里可美坏了。

上完药,他回到和柳吹玉一起休息的房间。

柳吹玉缩在被窝里,只留一个背影对他,仿佛熟睡。

两人身上都是一股浓烈的药味,纠缠在一起,莫名让凤曲有些想笑。

他也不逗吹玉,自觉钻进了地铺的被窝。

原以为柳吹玉会巴不得忘掉今天的事,凤曲刚合上眼,却听见柳吹玉闷闷的话音:“是娘找了你吗?”

凤曲一怔,暂不做声。

柳吹玉问:“娘之前把琴当了,说我到了读书的年纪,要找个先生教我识字。她说的就是你吗?”

凤曲闭上眼睛,沉沉地呼一口气。

他当然不知道柳吹玉说的先生是谁,但听上去,柳吹玉的娘毫无疑问对这个孩子极其疼爱。

早前就有听说,柳吹玉的娘是瑶城一带小有名气的艺伎。可是母子二人竟然流落明城,住在偏远的西坊不说,只为教柳吹玉读书认字,都能让她舍了心爱的琴去换银两。

可见这对母子的生活相当拮据,恐怕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程度。

“……明明放我在那儿死了,你就不用教了。”

凤曲道:“说什么胡话,掌嘴。”

柳吹玉一顿,又气又笑:“我没有钱支付你后续的薪水,你还要当我的老师?”

“嗯。”凤曲说,“现在我要教你的第一堂课,是睡觉。”

“——睡醒之后,一切忧愁都会离你远去,我保证。”-

次日,柳吹玉转醒后,照常缩去楼梯拐角处向下张望。

往日凤曲就会在一楼大堂帮忙抓药,偶尔去二楼煎药,总之就是两地辗转,他也习惯了躲在边上偷看。

但他在往来的人群里看见了店主,看见了帮佣,寻寻觅觅都找不见凤曲的衣影。

柳吹玉心中一紧,不自觉向下走了几步。

却看见一行人走进店里,执一张画像询问店主:“有没有见过画像上的小孩?”

店主正在抓药,缓声说:“你们挡到光了。”

“……问你有没有见过画像上这个小孩?这是凤仪山庄在找的人,你要是知道下落,赏银五十两!”

店主这才瞄了一眼。

柳吹玉心脏一揪,慌乱地向上跑去,木楼梯上叮叮咚咚一阵响,那行人问:“楼上什么动静?”

店主道:“养了猫。”接着说,“你们吓到客人了,走吧。”

那伙人并不相信,其中一人走近楼梯,狐疑地往上看。

柳吹玉捂住嘴,看见铜镜上自己吓得褪去所有血色的脸,他只觉绝望极了。

被人找到这里,一定是凤曲贪图五十两赏银卖了他的线索。

凤曲丢下他了,凤曲出卖他了,那个老师、那个先生,欺骗了他……丢下他一个人跑了!

楼下很快传来推挤的声音。

帮佣说:“你们做什么,二楼闲人免进!”

那伙人却道:“我们只是上楼看看,不动你们东西。”

“说了不给进,不许上楼了!”

“你们藏着什么宝贝不给看呢?是不是瞒着什么事——”

柳吹玉心如死灰,连滚带爬地扒上窗户,向下一看,高得让人目眩。

他已无处可逃了。

这个半路掳走了他,又纵火烧死他娘的所谓家族,究竟要把他带回去做什么呢?

就在柳吹玉心中悲鸣的时候,却听见楼下传来更加激烈的动静。

那群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迟迟不曾上楼,柳吹玉不认为瘦小的帮佣和年迈的店主能拦住他们,反是此时从下传来的一声嘲笑:

“诶——好响的一个响头,我替大爷受了你们的赔礼,现在各位可以走啦!”

柳吹玉浑身一僵,又跑过去缩在楼梯的缝隙里看。

凤曲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常衣,可依然不掩江湖侠客落拓不羁的气质。那副眼眉不多不少,弯作嘲讽的形状,他一出现,四五个壮汉就倒了一片。

最早和帮佣斗嘴的瘦脸男人也被凤曲一手擒住,往地上一丢,脑袋砰地一声,狼狈之至。

瘦脸男人跳起来正想叫骂,又听见店外有人高呼:“官爷来了!”

凤仪山庄再有本领,也不好在瑶城之外堂而皇之地和官府叫板。

几人相视一眼,咬牙切齿地落下警告:“走着瞧!”

接着便匆匆离开药铺,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凤曲目送他们消失,又从药柜上抱起他刚带回来的一条长长的器物。

刚仰起头,就看见柳吹玉爬在楼梯口呆呆地看他。

“你……”

凤曲一笑:“你睡醒啦。”

他拆开包裹器物的白布,帮佣帮忙扶了一手,送近过来,展出它的全貌。

“我把你娘的宴行琴赎回来了!”凤曲道,“快来看看,音色有没有损伤?”

第047章长相忆

赎回宴行琴,花光了凤曲身上仅有的盘缠。

但和柳吹玉对上眼神的瞬间,他看见那双小心翼翼的眼睛,像一只淋过雨后受惊的小狗。湿漉漉的一片,直勾勾望着凤曲和琴,惊色与喜色交织,分不清哪个更胜一筹。

他软着双腿一步踏空,从楼梯上跌跌撞撞,却跌进凤曲敞开的怀抱。

凤曲道:“小心些呀。”

柳吹玉的脸埋在他的袖子上,凤曲很快就感到一片湿润的滚烫。

他弯下眉眼,在柳吹玉的发顶揉了一把。

一声低如蚊讷的“谢谢”和着眼泪,从这个皱巴巴的拥抱里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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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

——嗯,值了-

但他们面临的问题还不只是没钱,今日一闹,显然引起了凤仪山庄的注意。

店主虽然有心想多留他们几天,但凤曲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主动向大爷告辞。

他倒是不担心大爷出卖他们,可大爷在明城毕竟有家有店,不比他和柳吹玉无牵无挂。

道别时,大爷沉默许久,一旁的帮佣递来一只鼓鼓的钱袋。

凤曲连忙推拒:“这个我不能收!”

帮佣还没说话,大爷一竹杖敲他脚踝上,胡须一抖:“干你什么事,是给小柳那孩子的!”

凤曲的婉拒都被堵上,但考虑到两人一路的吃喝用度,犹豫片刻,凤曲还是接受了大爷的雪中送炭。

柳吹玉已经收拾好两人寥寥的行李——几件单衣、一把琴和两三个果腹的馒头。

他一个人抱不动琴,就先抱着其他小件的行李,蹑手蹑脚跟过来,贴着门缝偷看。正撞上凤曲从大爷手上接钱,恰好发现了他,凤曲招一招手:“吹玉,过来。”

柳吹玉乖乖进去了。

凤曲拉他一起,对着大爷砰地跪下。不等大爷再抽竹杖,凤曲先朝地上磕了一下:“这一个月来我给二位添麻烦了,药钱都还没还干净,又惹了凤仪山庄的人来,真是对不住。”

柳吹玉有样学样,也重重地一磕。

帮佣急忙把两人都扶起来:“这是做什么呀!相处这么久,大家不是都门儿清了吗?你俩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得很!”

“不管怎样,凤仪山庄说不定还会再找上门。两位不用费心帮我们拖延,如实指路就是。”凤曲握着柳吹玉的手,他当了一个月的“兄长”,倒像找回一些昔日在且去岛上当大师兄的感觉。

有关吹玉的身世经历,没有其他人做商量,凤曲一个人也思量许多。如今说起话来,都显得张弛有度,整个人气质沉稳下去,像一把宝剑入鞘,锐意尽敛,却更加让人安心。

大爷道:“看来你很有把握。”

凤曲微微点首:“我能把他捞出来,自然就能保他平安。不过……”

凤曲话音一顿,帮佣心领神会,低头问柳吹玉:“小柳,你是不是一个人带不动琴?我来帮你。”

柳吹玉用眼神询问凤曲,得了凤曲的同意,他才对帮佣点头:“谢谢。”

两人便出了厢房,往另一个房间收拾古筝而去。

凤曲接上前话:“不过,我不确定这样做是对是错。您认为他和我一起,能不能比住进凤仪山庄更好呢?”

大爷撑开眼皮,皱纹纵横的脸上常年不见笑,这会儿恨铁不成钢似的,抄起竹杖又往凤曲的脚踝一敲。

凤曲疼得龇牙咧嘴,连连赔笑,才听大爷道:“凤仪山庄是有名的皇商,远到盐铁、近说织造,他家攀上的是瑶城侯的关系,能得凤仪山庄的荫庇,富贵不愁都是谦虚的说法。”

凤曲跟着点头,面带憾色:“那我果然还是该把他送回山庄?”

大爷两眼圆瞪,又是一杖过来:

“蠢!动动你的脑子,凤仪山庄这么厉害,他又凭什么给外人分一杯羹呢?要不是有什么算计,何必千里迢迢追一个小孩?往坏处说,小柳家烧得最狠,现在让他落为孤儿,无依无靠,可这都一个月了,县衙还说不出起火的原因呢。”

凤曲一怔,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立即周身发寒:“您是说……”

他和柳吹玉都没有特意提起过吹玉的身世。

但凤仪山庄大张旗鼓地搜人,在找一个曾经在火灾现场露脸的小孩,这是令和县人尽皆知的消息。

今天大爷又亲眼见了画像,吹玉母亲曾是艺伎的事也非秘密,老人心里有了猜测也是理所应当。

大爷看他听懂大半,也就说到这里,摇摇头道:“你且去吧。你小子虽然笨了点,但功夫不错,估计吃不了大亏。小柳心思细腻、脑筋灵活,你们一道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凤曲再次向他深深地一礼。

这份恩情他是没齿难忘,这家药铺、一个店主、一个帮佣,以及一节竹杖,凤曲都记在心里,嘴上不言,但也暗自发誓要报答他们。

终于,帮佣也和柳吹玉收拾好全部包袱,来叫凤曲搬琴。

凤曲把琴往肩上一扛,挑了黄昏入夜,人迹渐少的时候,一手护着柳吹玉,二人便从后门溜出,混在出城的人群中,一径往大爷所指的邻县赶去-

有关未来,凤曲其实还没来得及谋划。

他心里惦记着宣州城和商吹玉的诅咒、不正山的蛇患、且去岛的师父,以及敌友未明的有栖川野。这些事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而柳吹玉尚是稚童,也对未来一无所知,他不可能把压力倾倒给一个孩子。

两人蹑进邻县,已近深夜。街上鲜红的酒幡猎猎鼓动,像一张血盆大口。

凤曲知道,这一口是冲他那点可怜的银子去的。

但再苦不能苦孩子,凤曲心一狠,决定去要一间厢房。

小二殷勤地招待二人,见他们风尘仆仆,但长相都极其出众,不禁多嘴问道:“两位是兄弟么?从哪儿来的?可辛苦了吧?”

凤曲照旧是且去岛的口音,说起话来,谁也听不出来历。

他咳嗽两声:“瑶城来的,要去朝都投亲。”

“啊呀,那这路还远呢,是得好好休息。”

凤曲不多说了,暗自计算吃喝住宿的开销。

大爷给的一笔钱刚够他们撑过四五天,也足够凤曲抓紧寻点短期的差事凑够路费。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朝都,但也不是这里,至少要再往北边走些,摆脱凤仪山庄的势力。

小二又问:“客官,要不要喝点小酒?”

凤曲回过神来,正想拒绝了,却见柳吹玉眼也不眨地看他。

凤曲笑问:“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你想喝酒?”

柳吹玉摇摇脑袋:“是好奇你喝不喝。”

“我喝,但不常喝。喝与不喝都一回事。”

“酒是什么滋味?娘也爱喝。”

凤曲哑了片刻,他也说不出酒是什么滋味。

但估计柳吹玉的娘爱喝酒,说不定还有些撑不住现实的压抑。一个未婚生子的姑娘,别说曾是艺伎,就算本是清白人家,带着孩子也会遭尽白眼、潦倒难堪。

可即便如此,他娘还是咬牙撑了过来,若非那场大火,这对母子应该不会骨肉分离。

凤曲道:“那就来一壶吧。你们这儿有什么酒?”

“哎哟,您来得正巧,咱们刚来了一批上好的桑落酒。您从瑶城过来,不知道有没有听过这北边的酒?要不要来一点,尝尝鲜?”

凤曲谨慎地问:“多少钱?”

小二笑说:“知道您路途遥远,手头多半紧着。不收多的,一壶三两,十文钱。”

凤曲登时有些肉痛,接着问:“你们店里招不招帮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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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失笑:“您真会开玩笑。”

但看凤曲一脸真诚,好像真的捉襟见肘,小二顿了片刻,又说:“看您像是高门大户、书香门第的公子,不知会不会书画一类的?过两条街有家铺子刚有个书生赶考去了,现在四处搜罗画师,喊价不低,您要是有兴趣,可以明早过去看看?”

凤曲感动极了,当即豪气干云,拍了十文钱在桌上。

柳吹玉把他翻书似的变脸收进眼底,虽然还板着脸,眼睛深处却泛起些许笑意。

小二领了钱去,很快端来几碟小菜和米饭。

柳吹玉刚拿上筷子,凤曲已经食指大动,狼吞虎咽起来。他多看两眼,看凤曲双颊鼓鼓囊囊,眼睛亮得出奇,自己吃得飞快,还不忘给他碗里夹菜:“这个好吃,快吃快吃!”

柳吹玉一不留神,饭碗里就堆起小山似的菜,几乎要把凤曲的脸都挡住。

小二这时才送上酒来:“客官,您要的桑落酒。”

凤曲一迭声地感谢,刚倒满酒,柳吹玉幽幽开口说:“我也要喝。”

凤曲:“?”

两人对视一阵,凤曲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又听到柳吹玉重复一遍:“我也要喝。”

“……”

给这么小的孩子喝酒实在不好,但这种缺德事倾五岳也没少干,凤曲看他的师弟师妹们还是活得很好,个个都比他聪明机灵。

凤曲本意是想摆出老师的架子,直言批评一顿,当然也不可能给柳吹玉酒喝。

可那张小脸一板,他突然又幻视了十一年后的商吹玉。

商吹玉从来不会短他的酒喝。

他要吃要喝要睡要打架,商吹玉都是二话不说极为顺从,难道时势不同,他竟然就要苛待年幼的吹玉吗?!

如此为师不尊、如此欺负幼弱,怎么对得起今后对他倾囊相助、毫无保留的吹玉呢!

凤曲说服了自己,也无视了柳吹玉年仅五岁的事实。

他把还未动过的酒杯一把推了过去,目光坚定正直,炯炯有神:“喝!”

柳吹玉:“……”

他有种喝完就要被老师拉去拜把子的错觉。

但言已至此,柳吹玉也不会推三阻四。一旁小二看着这对“兄弟”瞪圆了眼睛,但来不及制止,柳吹玉已经捧起小小的酒杯,学着娘亲喝酒时的模样,一仰头,一杯桑落酒尽数入肚。

他放下杯子,咂咂嘴:“喝了。”

凤曲问:“怎么样?”

柳吹玉回忆一阵,把酒杯递还过来,却不知如何评价:“嗯……”

凤曲噗地笑了,一把按在他的头顶揉搓一阵。

他的笑脸总是让人如沐春风,只是看着,都能感受到那种异样的真诚和热情。这是柳吹玉随母辗转,颠沛流离几年来都不曾见过的人。

既不像娘亲那样,笑里总带着无奈和苦涩,甚至会和眼泪一起出现,明明伤心极了,还极为勉强地对他微笑;更不像其他的外人,冷笑、嘲笑、假笑,亦或者心思叵测、令人反胃的谄笑。

柳吹玉怔怔看着他,忽然生出一些想要学习的想法。

学他离群索居却从容自在,学他笑对众生,每一次都那么坦然。

缓缓地,柳吹玉也挤出一抹笑来。

从下耷的嘴角开始尝试上扬,从审视的目光转向感谢和依赖。柳吹玉竭尽所能效仿着眼前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却在唇弯定型的刹那,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凤曲一惊,离座把他揽进怀里:“怎么了?不好喝吗?酒坏!什么破酒,我们以后都不喝酒了!”

柳吹玉埋在他的衣襟,和先前默默的啜泣截然不同,他今天仿佛要抽干所有力气放肆大哭似的,缩在凤曲怀中藏好了脸,便肆无忌惮地嚎啕起来。

凤曲连声呵哄,听他哭得嗓子发哑,幸好大堂里并无其他客人,不至于打扰别人。

直到柳吹玉哭没了音儿,小二默默递了一张干净的巾帕过来。

凤曲把小孩一把搂了起来,对小二轻轻嘘一声,接过帕子,悄悄带着柳吹玉上了二楼。

房门一关,柳吹玉终于抬起头来,眼圈红肿,别过脸去不肯见人。

凤曲就把帕子塞进他的手里,自己背过身去:“我叫小二把饭菜端到房里吃。”

柳吹玉攥着帕子,几乎快把它抠出一个洞。

总算在凤曲出门之前,柳吹玉开口说:“娘是被我害死的。”

凤曲脚步一顿:“什么?”

柳吹玉颤抖着声音,小声道:

“……是我害死了娘。”-

柳姬曾是凤仪山庄治下天香楼的一员。

她的相貌谈吐、琴艺歌喉无不绝佳,年少时美名远扬,也曾是天香楼的一代花魁,出了名的风华绝代。

然而某天柳姬受召去山庄献艺之后,回来便遍体鳞伤,醉得一塌糊涂。

整日昏昏沉沉,形神憔悴,熬了一两个月,天香楼请人来看,却诊出柳姬竟然有了身孕。

这对风头正盛的柳姬而言,无疑是毁灭般的打击。

但在众人尽力劝她放弃腹中孩儿的时候,柳姬又在某个清晨收拾了细软包袱,只身遁入人海,再无音讯。

两年后,明城令和县多了一对柳家母子。

可世道并未因为家里多一张嘴而宽待柳姬。

柳吹玉生得俊俏漂亮,哪怕是个儿子,落在西坊也时常惹人垂涎。柳姬自己更是貌美非常,为了不引注意,更为了不让儿子因为母亲沦妓而低人一等,她只能割坏自己的脸,用昔日抚琴的纤纤玉手为人浣衣。

即便如此,孤儿寡母仍然受尽磋磨。

柳吹玉把一切看在眼中,心疼不已,又无能为力。

而后,他听邻里提起哪家的孩子中了童生。

都说要是能读书识字,一举中第,那才是光宗耀祖,足可颠覆一个家庭的命运。

他就对柳姬请求:“娘,我能不能也去读书?”

柳吹玉不会忘记柳姬那一刻从错愕到悲哀,再到自责和痛苦的神情。

那晚柳姬避开他,独自一人哭了很久。

次日,柳姬出了一趟门。

她唯一的琴不见了,她却对他说,马上就能找到教他读书识字的老师。

第一天,老师没有来;

第二天,老师没有来;

……

半个月过去,那点钱还是不够找一个愿意教他几年的老师。

倒是那家当铺派人过来传信,和柳姬道:“有位贵客认出了你的琴,原来你就是……”

他那双被横肉挤成一丝缝的眼睛一转,狡猾自私的商人竟然露出一些怜悯:“你们母子太不容易,可你生的是个儿子,母凭子贵也不失为一条路啊。”

柳姬摇头,她从未想过“母凭子贵”的可能。

对方却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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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头:“糊涂啊糊涂。你是清高,保全了你的面子,可你一身的病,指不定哪天就死了,你儿子到时候一个人流落街头,不会读书,又不会功夫,你要他如何自保?莫非……和你年轻时一样,去做那人尽可夫的生意?”

柳姬浑身一震,久久没有再答。

夜半,家门被人拍响。不速之客拉着臭脸,一眼就瞧见了被柳姬护在身后的柳吹玉。

“那就是小公子?”来人立刻换了笑脸,“小公子,小的给您请安。您认个脸熟,明儿一早,小的赶车过来接您回山。”

柳吹玉瑟缩着满是不解,却被柳姬推了出去。

来人长着一张瘦脸,猴子成精似的,笑起来极尽阿谀,柳吹玉打心眼里不喜欢。

猴子脸笑说:“看来小公子还怕生。不碍事,今后有的是时间熟络。”

他抬起头,脸上堆笑,眼睛却是一片森冷:“……彼时,我也来送夫人上路。”

柳姬低头不语,唯有搂着柳吹玉的双手隐隐发抖。

门再被人关上,直到第二天天亮,都没有人再打扰他们母子。

后来,他就被猴子脸抱上了车,娘却没有一道。

猴子脸说,柳姬坐另外的车。

马车即将出城的时候,守卫逐个检查通关文书,此时长街末端窜起了烟雾,路人高呼:“走水了!”

柳吹玉扒着窗户往外偷看,这一看,心血凉了大半。

猴子脸一把拉上窗户,明明是一副笑脸,柳吹玉却像被逼到绝路一般,怕得连呼吸都要忘了。

猴子脸道:“别看了,小公子,我们要回家了。”

“可是,火……”

“那里太脏了,只有火烧得干净。您放心,今日过后,再也不会有人指摘您的出身,您就是凤仪山庄的二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城的这些腌臜东西,绝不能再脏了您的眼。”

车外有人询问:“那把琴要不要赎回来?”

猴子脸说:“反而让人发现了我们在留意那玩意儿,倒给那脏货长脸了。”

“那就随它在那儿?”

“反正不会有人去赎了。”-

凤曲一直拍着柳吹玉的脊背,直到小二端菜送水,柳吹玉才推开了他,自己躲到一边擦泪。

凤曲心头一时思绪万千,懊悔自己不曾多看两眼,如果救出吹玉的时候,能顺手把柳姬捞出来该有多好。

柳吹玉说:“我不读书了。”

凤曲这才变脸:“那可不行,不读书是肯定不行的。”

连且去岛超然世外都得念书认字,凤曲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他的文化。

九岁时刚登岛就被发现他能认字、能读剑谱,当即被全岛视作奇才——虽然这种程度到了海内略显不足,尤其和穆青娥、秦鹿之流偕行,凤曲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文盲。

但是,不读书是要被倾五岳揍屁股的。

他既然要做老师,那也绝不能不教柳吹玉读书。

凤曲下定决心,就拉出柳吹玉的手,在掌心写写画画:“今晚就要教你几个大字。比如我的名字,凤、曲。龙凤的凤,唱曲的曲,‘凤曲’本身也是一个酒名,你要记住了。”

柳吹玉问:“你为什么拿酒名当名字?”

“这你就要问我师父了。”

“那是不是‘桑落’也能当名字?”

“从理论上来说不是不行……”凤曲一瞪眼睛,“你可不许给自己改名叫什么‘桑落’,你有你娘取的名字,又好听又好记,不要随便改动长辈留的名字。”

被他拆穿心事,柳吹玉只好乖乖认了。

凤曲便接着在他手里写下“桑落”、“吹玉”、“宴行”等等,柳吹玉说着不肯读书,却是个极为聪明的学生,看了一眼就记得大半,蘸水在桌上照样学样,写得竟然很是端正。

凤曲站在一旁看他书写,柳吹玉越写越精神,把寥寥的几个字写了好几十遍。

直到写出最漂亮的一次“凤曲”,他仰起头来,凤曲自是不吝夸赞:“写得真好,比我写的好看多了!”

柳吹玉便低下头去,耳朵红了一片,却越发认真地练字去了-

翌日,凤曲随小二指路出了客栈。

他要去书画铺里求一份差事,他的画技其实一般,但小二听说他还能写字,便一口答应下来,说最不济也能帮他谋个抄书的活计。

能读书、能干活,人又长得漂亮,且还嘴甜不怕生。

小二怎么看都不信这公子哥还能把自己饿死了。

不出所料,书画铺老板虽然眼界颇高,但实在是缺人,凤曲刚刚画上两笔,就发现他眉头皱得很深,却始终没说什么狠话。

凤曲厚着脸皮继续,却听见书画铺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一对孩童模样的客人走了进来,都着一袭黑袍,看得人无端不适。

老板本来看是两个孩子,并不打算招呼。

但他们看上去像是姐弟,其中的姐姐忽然摸了一锭银子出来,开口说:“要一幅画。”

她的口音别扭极了,比凤曲且去岛的口音还要奇怪。

凤曲听着却有些熟悉,不禁偷偷打量了几眼。

老板看到银锭,自是放过凤曲,连忙迎了过去:“有有有,什么画都有,客人要什么画?”

姐姐道:“竹子。”

“画竹子的是吗?我这就找几幅给您过目。”

恰好凤曲在此试笔,画的就是他最擅长的箭竹。

老板翻出好几幅竹子图给两个客人欣赏,可这对姐弟都皱着眉,弟弟说:“只要竹子,不要云。”

姐姐也说:“不要鸟。”

“不要山。”

“不要水。”

老板:“……”

这要求其实也不严苛,但他手头的现货还真找不出符合要求的。

等他半路经过凤曲,凤曲低头还在仔细绘画,老板眼睛一亮,问道:“您看看,这位画的竹子怎么样?”

凤曲:“?”

两人当真凑近了看,不过凤曲估计他俩没什么欣赏水平,只是看了一会儿,没有云、没有鸟也没有山水,只有光秃秃几根竹子。

姐姐就把银锭一拍:“好。”

凤曲:“???”

老板也和凤曲差不多看法。

但收钱要紧,他喜笑颜开收了钱,对凤曲使个眼色,意为之后分红。

凤曲来不及高兴自己的第一笔收入,又听姐姐对弟弟使唤道:“小野,把画带上。”

于是就从弟弟袖中滑出一条白蛇,众人大骇,弟弟却放蛇灵巧地将画布一卷。

凤曲眼睛瞪直了,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弟弟——有栖川野。

有栖川野没有看他,而姐姐继续说:“你主人一定会喜欢这幅画,大人说过,他也喜欢画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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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姐姐的目光飘向了身后,定在凤曲身上。

“这个画师以后还会画别的竹子吗?”

老板忙说:“是是是,他是专画竹子的画师,您要是喜欢,还可以再来。”

可姐姐并未表态,相反,她像拂去尘埃似的拍了拍有栖川野的肩膀。

那张脸上几无表情,打量众人的视线如看死物。

“大人说过,给主人的见面礼,必须是顶级的孤品才行。”

有栖川野跟着转过身来。

袖中白蛇犹如飞箭刺来,凤曲本想躲开,却见老板愣在原地。他只得一咬牙,将两人先后拉开,这一耽误,毒牙便已嵌入他手腕的皮肤。

余光撞进了有栖川野冷冰冰的眼睛,和蛇一般毫无温度。

那一刻凤曲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的刹那,脑海里浮起了还在客栈等他的柳吹玉。

吹玉还在勤勤恳恳地练字。

吹玉还不知道,他的老师要失职了。

第048章一窥局

“凤曲老爷!醒醒,凤曲!!”

凤曲是被一阵拍打惊醒的。

两边脸都被拍得发红,刺痛下猛睁开眼,正对上花游笑焦急不已的脸。

见他转醒,花游笑面上一喜:“你醒了!”

凤曲忽又感到胳膊上被人抓得一痛,他下意识转过眼去,有栖川野正颤抖着抓他的手臂,两眼蓄满泪水,整个人都失去了朝气似的。

但他醒后,有栖川野便振作起来,哭得热泪滚滚,可惜说不出话,只有花游笑在旁追问: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痛不痛?你快活动一下,有没有断胳膊断腿的……”

凤曲被他吵得头昏脑涨,闭上眼糊里糊涂消化一阵,却始终走不出明城一梦。

那些相处莫非都是梦吗?

药铺里面冷心善的大爷、嘴碎热情的帮佣,还有吹玉母子——那对宁可牺牲自己都想要保护唯一至亲的母子,他曾做出的努力有没有帮到吹玉一些呢?

浑浑噩噩中,凤曲摇摇脑袋,嘴却不自觉地吐出一句:“吹玉……”

花游笑道:“别叫唤了,那贵公子可没跟着你来。说起来,他居然能放心你一个人进山?要是你俩一起,也不会被这小子……”

他一边说着,用余光扫了有栖川野一眼。

眼神中带些不屑和敌意,有栖川野垂首假装没有看见,只顾着关心凤曲的伤势。

凤曲缓缓清醒过来,听到花游笑的问话,总算摆脱了方才的梦魇。

他急忙环视四周,蛇群都已退却,笛子剑也回到了有栖川野的手里。倒是花游笑带来的一群尸体还如守卫一般,人山人海围在周围,凤曲看上一眼,又感觉心血上涌,头昏眼花。

四下林木深深,清风吹拂,三人却都是一身的污泥热汗。

“我……一直都在这儿吗?过了多久了?”

花游笑答:“快有半个晚上了,再过一阵天都亮了。你是掉进蛇洞里,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捞出来。所以你到底有没有摔断骨头?要是真断了手脚,我可要把你埋回地里了,没用的东西。”

凤曲:“……”

花游笑自是玩笑话,有栖川野却遽然厉了脸色,横笛将花游笑的手一挡。

结结巴巴地开口说:“不许。走开。”

凤曲此刻头疼极了,他隐约察觉到刚才的际遇都是南柯一梦。

可现在回想,他又无法理解,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眼前水火不容的二人更是让他心情微妙,特别是有栖川野,那对在书画铺里邂逅的姐弟,凤曲几乎肯定了有栖川野就是其中的弟弟。但这究竟是一个寻常的噩梦,还是某些来自天外的预示?

凤曲摸不着头脑,但隐约感到,有栖川野恐怕真的和童年的他渊源颇深。

而吹玉……说不定也真的和他有过师徒缘分。

“我没事,多谢你了。”抢在两人动手之前,凤曲截断了这场无意义的争吵。

花游笑这才把银铃一收,摆出勉为其难的神态:“所以,你那些朋友可不像会放你一人进山的,我刚还看到你俩打得热火朝天,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说出来让小爷帮忙评评理?”

凤曲斜他一眼:“你就是想听乐子吧。”

花游笑厚颜大笑:“老爷懂我!”

凤曲心里确实有无数疑虑,但恐怕都不是花游笑能帮忙解决的。

犹豫再三,他还是将目光投向了安静的有栖川野。有栖川野坐在原地,眼圈红红,不被凤曲在意时,眼神中便流出些许落寞,凤曲看过来了,他又一脸的惊惧心虚。

凤曲观察片刻,问:“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和你姐姐的目的吗?”

花游笑耸耸眉宇:“真有故事?你俩难道还是旧识?”

不过他为人一向有眼色,知道什么事能玩笑,什么事不能多听。

花游笑笑着站起来,拍干净衣上草灰,挥一挥手,群尸陆续散开,他也背转身去:“人有三急,我突然想去方便一下,老爷,你可别又掉洞里。”

凤曲失笑:“承你吉言。”

可有栖川野直等到花游笑彻底不见,依然绞着双手不肯做声。

凤曲便颇有耐心地和他对坐,大有等不出答案就坐到天明的气势。

夜雾渐起,冷风悄拂。

不知等了多久,有栖川野呵出一团白气,脑袋深埋,看不清表情。

一声唯唯诺诺的“主人”却打破了沉默,有栖川野抱膝坐着,隐在发抖,双唇终于挤出一丝声音:“……我真的,没有下蛊。”

“所以,难道你都不知道宣州正处于什么形势吗?”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动手?”

“我想,保护主人。”

这个逻辑怪异得令人摸不着头脑,凤曲琢磨一会儿:“你想保护我,却反而伤害了我。”

有栖川野“呜”地一声,缩得更紧了。

“大人,要找,主人。要,集齐‘神恩’……”有栖川野小声说,“主人,是需要的。”

凤曲深深地皱起眉头:“神恩?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却让有栖川野也卡了壳。

他支支吾吾地思考着,许久才试探一般给出一个答案:“宝物?”

——不如不答。

但在“神恩”二字出口之际,阿珉仿佛突然复活:「神恩。」

凤曲听他口吻,似有察觉什么:“怎么了?”

「神恩……」阿珉道,「前世我听过这个词。」

“那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惜阿珉也不能给出更准确的回答:「只是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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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凤曲一拍脑袋,忽然坐正身体:“神恩垂世,神威照古?”

这一句话,却让有栖川野猛地抬起了头。

——毫无疑问,他也听过这句话。

但凤曲听说这句话的地方,是在瑶城观天楼里。

那个被阿珉一剑刺死的荣守心濒死也要留下的“预言”,那时还只是让凤曲周身不适,今天看到有栖川野的反应,便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

他们果然被卷进了某个阴谋。

从师父的蛊、到盟主大比,再到接二连三与观天楼的交锋。

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正推着他们,让他们不得不走向某个注定的结局。

就像……五十弦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剧情”似的。

“这句话是什么很重要的话吗?”凤曲问。

有栖川野动了动嘴唇,小声问:“主人,在哪听到?”他静了静,继续说,“……是神宫,入门立誓。”

大虞的观天楼,竟然渗透进有栖川神宫的教谕,光是猜测都让人悚然一惊。

凤曲甚至对那个飘渺的新帝都要充满怀疑,良久发不出声。

远有邪/教,近有诅咒。

一团乱麻搅得他极不自在,凤曲烦躁地踱起步来,逼迫自己暂时搁置所谓“神恩”,先问:“那么宣州的诅咒你是完全帮不上忙了。”

有栖川野浑身一颤,小心地点了点头。

“或者,你是什么时候到这边来的呢?有没有在其他地方听说这类症状?据说先是发热,和风寒类似,接着身体会长出红色的蛇纹一样的长条斑痕,再过十天半月左右,就会油尽灯枯……”

凤曲说着说着,见有栖川野一脸的懵懂迷茫,就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找错了人。

不过有栖川野竭力提供线索:“是进山里,就生病?”

凤曲想了片刻,记起的确在大部分叙述中,都说人是进山遇到蛇妖,然后发病。包括商吹玉等人,也是进山猎妖之后出了事。

凤曲点一点头:“你是指山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有栖川野就道:“……很多尸体。”

凤曲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花游笑每次出现都能轻易召出尸群,不正山的规模,远比他们在路上偶遇的那些要多。

而且花游笑装神弄鬼吓唬他们时,那些尸体近看却很明显年份各异、腐化不同,像是经年累月,或者从其他地方驱赶而来。但不正山的这些……竟然在这方面都出奇的一致。

似乎是同一时间齐齐死在这里。

仔细想来,这的确有些奇怪,让人很难不在意是什么事引起了如此大规模的死亡。

这些死亡又会不会和宣州百姓出现的怪症有关呢?

凤曲正沉吟着,却听见林间穿过扑簌簌的扇动声。

一声鸦叫穿破了夜雾,玄色鸟翼扇出疾风,同时间,急促的脚步踏着残枝枯叶飞速逼近。

凤曲下意识握紧了剑,颅内阿珉也凝神等待。

有栖川野更是转瞬弓起身体,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但等林间影影绰绰的身影浮现,微微的气喘之后,来人大呼:“boss——找你半天!!”

凤曲一怔,当即松开了手。

五十弦不知在山里找了多久,靠着乌鸦引路才奔近过来。此刻拼尽为数不多的气力,飞扑着拉上凤曲,嘴唇翻动如飞:

“出大事了我跟你说!小穆不认‘诅咒’的说法,咬死了说是瘟疫。结果县衙矢口不认,非说她也一样染了疫病,这会儿被官府拿了,关进地宫,可是谁都不能探视。我就不该让小穆一个人去,该死,现在白毛哥已经去找县令要人,不知道能不能行,我俩也赶紧想想办法吧!”

第049章前尘记

穆青娥有一个秘密。

那是比她的身世来历还要沉重、还要无法开口的秘密。

——她想,自己或许是一个重生者-

前世的慕家灭门当晚,锦瑟换上她的衣装,把她推出了火海。

在那以后,慕家大小姐和大火一同消失,太平山上常神医,则新收了一个学徒。

当盟主大比的消息传进太平山里,常神医还收到了且去岛的一封来信。

他的故交倾五岳遭人夜袭,如今缠绵病榻,满门剑侠束手无策,只好请他出山。

常神医看罢,道:“青娥,随我去一趟且去岛吧。”

他的本意是让穆青娥见识一下当世名侠,将来下山也不至于眼界太浅。

可彼时的穆青娥满心满眼都是“盟主大比”四个字,她想起十年前的仇恨,想起遥远的清白和“真相”,师父只是看她两眼,就知道了穆青娥的抉择。

少年意气,总是恨不能一日颠覆山与海。

她以为天地之间,双足可以丈量;以为黑白之判,明眼就能分别。

“但是,我想面圣。”穆青娥说,“我想求得圣听,一雪慕家沉冤。师父,这是最好的一次机会了,只有皇上能证明慕家的清白。”

师父叹道:“糊涂!你真以为这世道没有人了,你一介女流,要如何在这江湖安身立命?”

“我有太平山的背景,还有师父传授的医术——”

“那些都不够你走到朝都!”

师徒二人对峙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常神医败下阵来。

他对穆青娥依依惜别、千叮万嘱:“如有万一,一定发信来且去岛找师父。”

身为挚友,他无法救下穆青娥的父母;

可身为师长,他总要保住穆青娥。

前世的穆青娥就这样做下决定,独自前去参加她的盟主大比。

途中随意集结的同伴历经幽州一考便分道扬镳,而她把第二站定在了宣州。

到第二考就形单影只的考生并不鲜见,穆青娥不过是其中一员。

直面“摇光”的巨斧,对穆青娥而言虽然危险,但她作为宣州急缺的医师,“摇光”不愿意也不可能对她下死手。几次三番的试探之后,确认了穆青娥的来历,“摇光”和胡缨便毫不犹豫接待了她。

依旧是“诅咒”的说法,依旧是“蛇妖”的谣言。

成十上百的百姓都呈现相同的病症,脉象却十分蹊跷——分明都是活人,五脏六腑却都虚弱得近乎死尸,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

穆青娥初次离开师父独自看诊这样危在旦夕的病人,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但还是无法挽留一条条鲜活的人命。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清,究竟是学术不精,还是少了师父,心中不敢妄下论断。

可城中的风言风语从不等人。

穆青娥越是不知所措,就越像是为“蛇妖诅咒”一说加码。

穆青娥很快放弃了倔强。她不能用人命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很快,穆青娥就决定发信向师父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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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为了她,只为宣州城百姓的安危,师父也绝不会推拒。

而常神医只消半月,便风尘仆仆抵达了宣州城。

师徒二人一道深入地宫,十天十夜都在切脉问诊。

穆青娥的心中又忧又怕,担心师父为此赔上一生的名望,担心自己成为师父的拖累。

他们开出一服又一服的药方,或能缓解、或能拖延,可最长也只是延缓四五天。摸不清病源,自然不敢下什么猛药,两人心知,为今之计,只剩最受人不齿的那一条道。

剖尸。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古往今来除却死囚俘虏,极少有解剖尸体的先例。

况且他们现在面对的都是无辜的百姓,这些病患和他们的家属都是心怀治愈的希望才来求助,怎么甘心病不得治,死后还不得全尸?

当穆青娥首次向胡缨提出这个请求,胡缨都倒吸一口冷气:“难道都不怕被剖的死人回来找你们算账?”

自然被她驳回-

后来穆青娥回忆多次,都觉得要是在胡缨初次反对之后,她便就此放弃,安分等着其他人解围破局,大不了也只是有损声名。

最坏不过是这一次半途而废,可余生还有无限机会为师父尽孝、为慕家正名。

然而当时的她并不了解“见好就收”。

她也不知道,一时的逞强会断送她仅剩的全部。

当地宫里送来最新的一批病患,而他们竟然是前往不正山除妖的考生——穆青娥从浑噩中惊醒,她终于意识到一个怪异的地方:

官府自始至终竟然将医师与除妖队伍分作两批,他们的时间频频错开,队伍内的考生不去地宫,地宫里的医师也几乎从不上山。

可是,所有被“诅咒”的人们,分明都是进入不正山后,或者和进山之人有过接触才会出现症状。

有了被胡缨拒绝剖尸的前车之鉴,穆青娥不再向上请报。

她趁夜里师父和病患入睡,孤身一人混进考生队伍,默默进了山中。

那一晚没有蛇妖,她却撞见了漫山遍野不计其数的尸体。

返回山下,穆青娥抓住师父的手,斩钉截铁说:“瘟疫。”

常神医问:“何以见得?”

穆青娥答:“不正山上有大片未经焚化的尸体,他们——”

“住口。”常神医道,“这件事,你不许再提。”

穆青娥不甘极了,她不认输,也不甘心放过这个渺茫的希望。

她找胡缨、找“摇光”、找县令,找了所有能找的人,但他们的神色不约而同都是明显的抗拒,比起追究原因,他们只问:“所以你找到药方了吗?”

穆青娥道:“那我必须剖尸,我要剖开山上的尸体,看看病变的根源。”

众人便说:“不可。”

包括常神医在内的所有人都予以否定。

对她的拒绝,就像踩灭一颗火种一样毫不费劲。

穆青娥又痛又恨,决绝之下,她连师父的劝告也不肯再听,凌晨奔出地宫,蓬头垢面却猛地捶响了县衙门前蒙尘已久的登闻鼓。

“咚”、“咚”、“咚”——

三遍惊鼓,震彻整座观棠县。

但她依旧空口无凭,任她如何引经据典、舌灿莲花,县令登堂来听,却自始至终昏昏欲睡,不予理会。

堂内是高高在上尸位素餐的县官,堂外是哀声不绝垂垂危矣的病患。

穆青娥几乎快要绝望,终于还是迎来无可逃避的一声惊堂之木。

“念在你们师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本官就不治你推诿造谣之罪。穆青娥,你若救不了人,大可坦白,犯不着用这种无稽之谈掩人耳目,这么多人亲眼看到过蛇妖,凭什么说是‘瘟疫’?

“不正山覆盖了方圆百里,有一些流寇逃犯困死山中再正常不过,你还是回去仔细诊治吧。”

惊堂木落,就不再有人听她的申辩。

只有当衙卒将她撵出官堂,天上飘下如绵如丝的细雨,一把伞从后遮住了她。

常神医叹息道:“医者治人难治世,权者治世不治人。青娥,千万不要如你父母那样,过刚易折啊……”

穆青娥崩溃大哭,师父就在身后默默陪伴。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围观的路人都唏嘘离开,常神医说:“走罢。”

“可是,我们还能去哪?”

“……”师父说,“去证明你的判断。”-

穆青娥需要三具尸体。

一名原本就在山中的腐尸、一名进山之后感染病症的病人,以及一名从未进山,却出现了同样症状的病人。

第一个不难完成,趁着夜深人静,穆青娥对药师佛拜了三拜。

她很快便物色好目标,转移到远离人群,但自己能够轻易找到的郊外。

第二个需要周旋。

穆青娥考虑再三,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了感染的考生之一。

对方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没有门派、没有朋友、没有家乡,连真实名字都不知道,只此一人流落江湖,既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有天赋异禀。

听穆青娥说完所有,小少年沉默再沉默,花了一宿翻来覆去。

而后他问:“能不能至少留下我的脸皮?”

穆青娥想了想:“应该可以。”

他便大舒一口气,挽袖露出手臂上大片盘踞的红色斑纹,笑说:“那请便吧。”

“只要能留下我的脸就好。我怕去地府寻亲,亲人还认不出我。”仿佛在幻想和亲人重逢的模样,他忍不住笑得更加开怀,“……假如这样做,就有希望尽快结束这场灾难,那就没问题了。”

穆青娥跪下来,向他磕了一个响头。

但少年也跪下来,和她相对而拜。

“我曾想过,会不会我的父母也是染上什么瘟疫,才不得已把我送出家里。如果那时候有穆姑娘这样的医师为他们看诊,或许,我们还不至于骨肉分离。”

少年道:“——谢谢你救我们,谢谢你救他们。”

解剖在世人眼中是何其惊人的提议。

穆青娥自知自己是和众心逆行。

但她落下的每一刀都精确而快速,为了找出共因证明自己、也为了完成少年的遗愿。

直到最重要的第三具尸体,穆青娥知道,她非找到不曾上山也感染病症的病人不可,否则其他人依然可以用“诅咒”一说反驳她。

可她遍寻理解而不得,地宫里几乎所有听她请求的病人都只会破口大骂。

他们连死都不肯接受,更何况是死后对身体的亵渎。

即使本人接受,他们的亲人朋友也不会允许。

除了屡屡碰壁的计划,她的行动也似乎被人察觉。寺庙的僧侣开始寸步不移地紧跟着她,夜深试图外出时,也有杀机毕露的暗箭,好几次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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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些夺走她的性命。

病患不再信任她,僧侣开始监视她,观天楼逐渐收回给她的特权,甚至胡缨都在明里暗里地质疑她究竟还有没有用武之地。

就在穆青娥前两次解剖的手记险些被人搜走的时候,沉默日久的常神医带来了一副药方。

而后,他伸出手腕对穆青娥道:“你来。”

——第三具尸体,是她的恩师-

这一次穆青娥做足了一切准备。

三次解剖的手记,一副在师父的基础上几经修改,理论上无可挑剔的药方。

她再次击响登闻鼓。

比上一次更加坚决、更加悲痛、更加无路可退、更加奋不顾身。

这次是彻底的背水一战。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为了宣州百姓,为了山里那具不知名的旧尸,为了一生寻亲的少年侠客,为了至死都在帮她证明自己的恩师。

她呈上手记和药方,压下倨傲的脊梁。

穆青娥话里带着哭腔,一句一次磕头,磕得额头红肿,磕得声泪俱下。

她已不求名誉、不求考试,只求官府和百姓能再信她一次。

等候宣判的一刻钟里,比暮钟湖案那晚的大火还像凌迟。

“瘟疫如水如火,不可藐视,绝不是求神拜佛就能免去的灾厄!”她含着热泪痛诉真心,地面都已沾上额头的血迹,穆青娥几乎是凄声恳求,“不是蛇妖、不是诅咒,是瘟疫啊!除了隔断和施药,还要焚化山上病尸,大人,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县令默默听完,衙役无一做声。

却是围观的百姓中首先丢出一颗石头。

男孩同是哭腔的怒斥从后传来:“说得这么好听,你之前怎么不能救?!我爹已经没了,你现在才说得言之凿凿,我爹要怎么办?!!”

“可是蛇妖已经抓到了,他自己都招供了,这么多人亲眼看到他操纵成千上万的蛇,你到底为什么帮他抵赖?”

“你居然毁坏别人的尸体!连你自己的老师也不放过!!白眼狼,混账,滚出宣州!!”

“老说什么瘟疫瘟疫,我看你这女人就是想趁机兜售药材,发人命财,真恶毒啊!”

这些石头比无数个夜晚的暗器还让她绝望。

而县令也把药方一丢,居高临下发出最后的宣判:

“——穆青娥,你妖言惑众,还有脸说自己冤枉?来人,即日起剥去她的通关文牒,五年之内不许再入宣州地界!”-

她或许是一个重生者。

在她亲手剖开恩师尸身的时候,

在她面对县令和百姓的疾言厉色的时候,

在她孤苦伶仃走出宣州,身后还是沸天的叫骂和唾沫的时候。

穆青娥无数次想,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再也不救人,再也不剖尸,再也不自作聪明做这样的出头鸟了-

“相信我会改写宣州的命运,商吹玉不会出一点事。”

但她再一次对凤曲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因为凤曲曾经言之凿凿,和前世的她一模一样。他说他要改写悲剧,他不信命运。

穆青娥便禁不住也对这样的他网开一面。

地宫门开,秦鹿身后缀着两名监视的僧侣。

只有他有权逼迫县令开门,在此情此景依然和穆青娥见上一面。而秦鹿没有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如果确是瘟疫,应当如何根治?”

穆青娥被单独关在地宫最深的地方,在佛教理论中,此处距离阿鼻地狱也不过一念之间。

“你相信我?”

“本座不信。”秦鹿说,“但事关人命,与本座相不相信并无干系。”

他用了“本座”,此刻是以“天权”的姿态和她谈判。

穆青娥已经不再相信任何官僚贵族,但秦鹿长身玉立站在面前,象征着她曾经渴望面见的无上皇权,更象征着如神明般的拯救。

不过比起那些,她最早想起来的,却是凤曲说,秦鹿是因为他说要改写悲剧而决定陪同他们。

穆青娥忽然便想发笑。

“一、隔离继续,但必须改善隔离的环境,衣物用品一律烧毁;

“二、曾经的尸体尽数焚毁,山上的、山下的,地宫里的、地宫外的;

“三、我有一服药方,但到底奏不奏效至今未知,你要找谁来帮忙一试?”

她以为秦鹿还要斡旋几天,不料秦鹿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商吹玉说过,你给的任何药方他都愿意尝试。”

穆青娥低眼默默,秦鹿则亲手递上纸笔。

两人隔着一重铁栏,相对无言,直到穆青娥颤手执笔。

“你们……都相信我?”

秦鹿答:“于公,你是太平山的弟子;于私,你是本座认可的随从。至于商吹玉,他也只怀疑过你会对小凤儿不利,没有质疑过你的医术或者人品吧?”

前世的药方她至死不曾忘记,重活一世,仍然刻骨铭心。

为那一纸药方,她失去恩师、失去声誉,后来甚至因为此事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如此惨重的代价,让她椎心泣血立下誓言,绝不会让药方再见世人。

但她今天不得不让它再次面世。

为了同伴、为了宣州百姓、为了突破这重长达两世的心魔。

“……等我们。”秦鹿接过药方收进袖中,他恢复了男声,话音清润中带着一丝让人心安的温柔。

穆青娥没有回答,而秦鹿最后看她一眼,起身长长一礼,转而离去-

凤曲和五十弦连奔带窜返回城内,此时城内却已是风声鹤唳。

百里酒庄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加派了许多人手,酒庄里边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见他们回来,一众考生立即围上前去:“倾少侠!”

“那‘瘟疫’究竟是什么意思?穆姑娘说的是真的吗?”

“我们都听说了,事情闹得这么大,她和官府公开争吵,几乎是把县令的脸面踩在脚下!”

“如果真是瘟疫,那我们会不会也有事了?”

“不过穆姑娘敢说这种话,她一定有办法了是不是?倾少侠,你们有没有去见过穆姑娘?她是不是能救其他病人和我们的队友了?”

七嘴八舌的询问吵得凤曲头晕眼花,曹瑜适时露面制止了众人。

明雪昭一样下落不明,他的脸庞看上去憔悴许多,说话也一样有气无力。就连往日常常闹得大家鸡飞狗跳的华子邈,此刻也只是魂不守舍跟在一旁,看到凤曲和五十弦回来,他哭得通红的眼睛才稍微亮了一些,却不敢上前惊扰。

曹瑜拦住大家,缓声说:“倾少侠的同伴也一样深陷困境,他只会比我们更加难过。大家不要再吵他了,还是先交流一下现在的消息,我们……”

他说着,看了看紧闭的大门。

只是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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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似乎没有人在监视他们,但观天楼连他们中哪些人感染了都能立刻知道,谁也不了解他们是不是有别的手段窃听对话。

不过只是这样的眼神,所有人就都懂得了他的用意。

有人捶足顿胸,仰天长叹。

有人唉声叹气,踱步不停。

现在都是困兽笼鸟,连凤曲都还焦头烂额,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寻常人等。

五十弦问:“我们队里的秦娘子回来了吗?”

曹瑜摇头:“还没有。难道她有什么办法吗?”

众人又来了精神。

他们看到过秦鹿和道童言语交锋,知道秦鹿多半来历不俗。说不定秦鹿多费几句口舌,至少能让宣州大开城门,放他们逃出城去,大不了不再提及这次的考试罢了。

“如果真是瘟疫,那宣州是不是不想被人知道?”

“有道理啊,所以把我们关起来也只是防止风声走漏……”

“不不不,也不是关起来,现在只是有人盯着我们,不方便行动。不过也没有明令我们不许外出,真要出去,应该也不会拦截。”

人们议论纷纷,却听凤曲突然开口:“诸位,如果真是瘟疫,你们想怎么办呢?”

众人大惊失色:“那当然是赶紧走人最好!”

“不能走!我们一队的还被带走了,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可是……可是总不能把自己也赔进去。”

“是啊,要真是跟蛇打架,死了也就自认功夫不如人。可要是感染了瘟疫那种东西,那不都全看运气?万一真死了……”

凤曲看着各异的面色,又见曹瑜同样陷入沉思。

五十弦破口骂道:“什么?现在小穆为了宣州百姓,为了你们舍身,你们居然想自己逃跑?你们把小穆的牺牲放在哪里?!”

“这怎么能说是为了我们呢!你们队里的商二公子不也——”

“不要吵架啊,现在不要吵架了。大家应该齐心协力嘛!”

“这不是吵架不吵架的问题,穆青娥这么厉害,你们就赶紧把她捞出来问问,是不是真能救瘟疫啊?”

“就是,要是穆姑娘说一句她真的能救,那我为了宣州赴汤蹈火,中一百遍瘟疫也在所不惜!”

正是未知的才最恐怖。

未知的瘟疫,未知的人心,未知的敌人,未知的一切都无迹可寻。

五十弦还想舌战群儒,凤曲见势不对,连忙拉住了她。

就在此时,酒庄的大门豁然打开,所有争吵都停了下来。

一道人影逆光行进,指间夹了一张折叠的纸条,面上带笑、胸有成竹一般。

凤曲怔怔站着,直到秦鹿把纸条塞进凤曲掌中。

“穆青娥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人,现在,我们先去做更重要的事吧。”

第050章两相行

地宫里始终不见天日,潮湿阴暗的环境下难免滋生出更多的疾病,终日呻/吟不断、哀声不绝。

但这次求助的母女和往常病人相比,身份极不一般。

寺中僧侣并非与世隔绝,相反,他们既然帮县衙做事,眼力也是极精准的。至少一眼足以看出那小女儿曾掏出的一只银镯,镯身是明珠牡丹的花纹,怎么看都是官家赐物,背景不可小视。

当秀姐蜷在地上哀哀叫痛的时候,小花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衣服里又滚出那只银镯。

银镯点地叮当一声,两个小僧相视一眼,终于上前:“施主可是哪里不适?”

小花泪眼婆娑解释道:“我娘素有顽疾,是路上偶遇过一位神医帮忙压制。如今神医不在,我娘旧病复发,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哭起来相当可怜,又故意抓起银镯:“……要是伯伯知道我们在宣州这么艰难,肯定要伤心了。”

二僧微微皱眉,在小花和银镯之间看了许久,又对她口中的“伯伯”充满疑虑。

但也只是犹豫片刻,他们毕竟是出家人等,见死不救实在愧见佛祖。二僧齐齐一礼,留下一人帮忙照看,另一人便外出求医。

一天里陆陆续续来了四五位医师,可都惊于秀姐体质之弱,接着便连连叹息,不得其法。

小花越哭越响,带动整个地宫的病人都深受感召,先是安慰,又都不禁跟着啼哭起来。

两个小和尚也才十岁左右,不敢惊动师长,既怕银镯背景,又无法铁石心肠。听到众人嚎哭,两个小僧支支吾吾,磋商一阵,去问小花:“施主说的那个‘神医’是什么打扮?倘若还在宣州境内,贫僧再去打听。”

小花道:“是个姐姐,长得特别漂亮,说要参加盟主大比。我记得她说过自己姓穆。”

二僧醍醐灌顶:“是太平山的穆施主!”

“太平山弟子”的头衔还是很有分量的,常人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若是能被穆青娥解决,那也不算奇怪。

但穆青娥被县令亲自关押,说她是妖言惑众,任何外人都不能见她。

一时间,两个小僧又有些犯难。

可时间拖得越久,秀姐的哀叫便越凄切。小花眼睛都哭肿了,扑到秀姐身上,一边痛哭,一边叫“娘”,周围病人主动说情:“穆姑娘是和她们认识的,前两天不还来过吗?她有法子,就再请她来呀。”

叫来的医师也说:“人命关天,若真有太平山的门生在此,还是快些请她来吧。”

面对太多人的七嘴八舌,二僧摇摆不定,终有一个下定决心:“你看着他们。”

接着便纵身出了地宫,往穆青娥的所在奔去。

经过半天的博弈,穆青娥总算被带出了单独关押的牢狱。

秀姐在叫唤声中对她挤一下眼睛,穆青娥刚切上她的脉门,就被这一记暗示打得头脑一懵。随后看到小花摆在一旁镇邪似的银镯,又想起秦鹿那句“等我们”。

一些猜测涌上心头,穆青娥恍然大悟,凝眉把脉之后,沉静道:“把我的针带来。”

小僧一愣:“针?”

虽然心中不安,但事态紧急,被穆青娥的气势震慑,两人都来不及思考。

不多时,他们当真带来了穆青娥被收缴的一套银针。

不知是该说秦鹿神机妙算,还是该说两个小僧太好糊弄。

不过他们原本也不是衙卒,恐怕还是慈悲为怀的想法,根本不懂怎样为难别人。

穆青娥心里唏嘘,接过针来:“秀姐太久没吃东西,你们先带些吃食过来,我再施针。”

二僧再次分出一人去找食物。

穆青娥对留下的小僧道:“你来帮忙按住秀姐。”

小僧乖乖走近,却没等来穆青娥更准确的吩咐,只感到后脑勺蓦然一麻,整个人晕眩过去。

一根银针刺进了他的风府穴,穆青娥准确无误接住小僧,对小花轻轻一嘘。

其余病人看得目瞪口呆,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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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穆青娥从容不迫地收拾好银针,秀姐也如自愈一般迅速爬起。

小花擦干净眼泪,从袖子里摸出一朵干枯的花来:“青娥姐姐!”

穆青娥应声看她,小花呈出一张灿烂无比的笑脸:“路上我找了栀子花哦!姐姐说栀子花可以止痛,我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就算再摔倒也不痛了。”

穆青娥怔忡着低头看那朵干花。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说她当时说的是栀子果,而非栀子花。

半晌,穆青娥抿起笑容,接过了那朵栀子花。

“谢谢你,有它在,我不会再痛了。”

穆青娥叹笑一声,把小花拉进怀里,用力搓了搓她的脸颊:“等我。”

她把栀子花收进怀中,从昏迷的小僧腰间摸出钥匙,又对四周病人深深一礼:

“……我和我的同伴一定会救下大家,请再等等我们。”-

秦鹿带来的是穆青娥的药方。

凤曲双眼骤亮,甚至忘了这张药方还未经试验,又或者是对穆青娥太过信任,总之他和五十弦的第一反应都是煎药救人。

但秦鹿袖子一摆将二人拦下,逼着他们先上三楼洗漱休息,睡足一觉之前都不许外出。

凤曲本想婉拒,却发现秦鹿横来的手臂坚若磐石分毫不让,虽然语气带笑,却根本不是和人磋商的口吻。

“至少先睡两个时辰。”秦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了多少好事。”

两人这会儿都是一身连泥带水,看上去狼狈可怜,若非刚才所有人都阵脚大乱,也不至于缠着他们追问。现在秦鹿点了出来,曹瑜也像游神乍回一般醒悟:“秦娘子说得极是,你们得先休息。”

凤曲张了张口,却被秦鹿压住手腕:“乖,听话。”

凤曲千言万语都被他这一句逼走,默默垂眼片刻,和五十弦一道上了三楼。

等到两人离开,大堂内静得针落可闻。

秦鹿却没动作,而是一撩裙摆,堂而皇之地在堂内一坐。其余人本想散去,但看他架势不对,一时停下脚步,左右相视,曹瑜多年行走江湖,精通世情百窍,自是理解秦鹿的用意。

当即他便拉上华子邈一齐对秦鹿一礼,压低话音:“秦娘子还有什么高见?”

“果然瞒不过曹大侠,妾身确有一事请教。”秦鹿话虽如此,却也问得相当直白,不等曹瑜礼节性地往来几句,他已径自开口,“诸位对瑶城官治可有什么想法?”

众人皆惊,顿时吞吞吐吐,都不做声。

曹瑜抱拳失笑:“江湖老粗哪懂大人们的事?娘子不要为难我们。”

秦鹿道:“我也料想你们会是这样态度。可我家夫君古道热肠,刚到海内不通人情世故,诸君看个新鲜也就罢了。此事闹到现在,官府多半不会纵我们全身而退,为免拖累诸君,我有一计可送各位趁早离开宣州。”

话音刚落,一众考生瞬间焕发生机:“此话当真?!”

秦鹿笑意如旧:“当然。”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因这个喜讯雀跃起来。

他们争先恐后向秦鹿示好,但也有一部分,在欣喜之后又想起失联的同伴,于是挂上愁容;或者自始至终便沉着面色,细心端详。

比如曹瑜和华子邈二人,听罢秦鹿的建议,华子邈瞬间暴跳如雷:“怎么可以!不是都说是瘟疫了吗?既然这么严重,我们走了,雪昭他们该怎么办!”

曹瑜也道:“如果真是瘟疫,我们身上有没有携带疫病还是未知。此时贸然进入邻城,恐怕对那边的百姓也是一次灾难,我想,我们也不能着急,至少还要观察几天……”

“你们这是什么话?你们有队友病了,可我们全队都没病啊!”

“病了的也是命数,已经有穆姑娘给他们医治了,这都救不回来,神仙也没办法。”

“凭什么说我们也有病?!是见不得别人好么?”

另一派也跟着争论起来:“你们吼什么?有理不在声高,曹兄说两句实在话,一帮自私自利的小人不觉惭愧,反而得意起来了!”

人群很快分作两列,各持己见、争吵沸天。

一向冷静稳重的曹瑜难得乱了阵脚,不得已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秦鹿,却见这位夫人眼蒙白布不发一言,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好像作壁上观,正冷眼欣赏着一场好戏。

莫名地,曹瑜便感到一阵脊背发寒。

不知为何,他仔细回想秦鹿那几句话,竟感到些许离间挑拨的意思——但话里话外又相当仔细体贴,实在挑不出错处,而且他也不能理解,和凤曲同行的秦娘子何苦要戕害考生。

秦鹿既不发言,凤曲又不在场,考生谁也不肯服谁。

一边急着追问秦鹿如何出城,另一边又请求秦鹿为百姓考虑,绝不可放出任何隐患。

曹瑜两面为难,劝不能劝,退不好退,身边华子邈还急得直跳,好几次都差点和对立阵营动起手来。

好在秦鹿终于看够了戏,慢悠悠开口:

“想出城的,一刻钟后留在大堂等我。其余少侠便先回房吧。”

说罢,他站起身子,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款款登楼,一句多余的寒暄也没留下。

众人面面相觑,很快便有人重重一哼,快步上楼,也有人咬紧牙关,一屁股在大堂落座。华子邈和曹瑜都还惦记明雪昭的安危,自然不可能离开,二人毫不犹豫也向楼上走去。

临分别时,还听到堂内窃窃私语,一群人喜不自禁议论着秦鹿的来历和对未来的畅想。

可曹瑜心中总是不安。

说不出理由,他就是觉得秦鹿隐瞒了什么。但曹瑜没有证据,也没有心情再关心这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很清楚,此刻逗留大堂的人,也不可能是他未来的朋友-

凤曲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觉,但真的沾到枕头时,强烈的困意上涌,他竟然睡得格外安稳。

等到睡醒已近午饭时间,凤曲心下懊悔,可身体实在疲惫到了极点。不管是和胡缨的惊魂一战,还是后来和有栖川野的殊死较量,直到现在回想都还心有余悸。

当时并不觉得,一旦躺下,才发现四肢重得出奇。

秦鹿想必也是看出了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倦意。好险好险,这要是在关键时刻犯困,差点就要给同伴添乱了。

阿珉随他的苏醒而恢复意识:「叫你睡觉是应该的。」

凤曲起身盥洗,信口道:“你也正好睡个好觉,不是吗?”

「我没睡。」

“你吹吧,你睡得比我还死。噢,你早就死了。”

「……」

两人谁都没有为之前那次吵架道歉,但一来一往竟然都默认对方递了台阶。

于是双双就坡下驴,好像那天的事情不曾发生,依然还是如旧交流。

凤曲收拾好衣装,又把佩剑带上。

刚走出门,却见秦鹿也恰好过来,手中摇着一把折扇。那把折扇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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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有栖川野缠斗之时露面一次,凤曲看得眼熟,猜测这就是秦鹿的武器。

虽然折扇和女裙实在不算相称,但被秦鹿摇在手里,还是显得芝兰玉树、风流无匹。

“夫君可算醒了,妾身正有要事和你商议。”

秦鹿从善如流地依偎过来,凤曲身体一僵,堪堪避开,二楼里也钻出一个脑袋仰望过来——又是十处敲锣九处都有的华子邈。

秦鹿来不及再说,华子邈已经兴高采烈地大叫一声:“小凤!”

接着就是砰砰砰的脚步,他从二楼飞窜而上,搂着凤曲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你醒啦!我跟你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不管你要干什么,我都跟着你,全听你差遣!”

凤曲被他搂得懵懵的:“……啊?”

“那些走掉的人,我们就不要理会了!现在留下的,都是真心实意和小凤你一边的!只要你一声令下,叫我掀了观天楼,我也——”

话未说完,秦鹿报复似的一收折扇,用扇骨直堵华子邈喋喋不休的嘴。

凤曲连忙打圆场:“小孩子就是童言无忌。”

华子邈呜呜不能出声,神态却分明是在抗议自己不是小孩。

几人的闹腾很快也吵开了其他客房。但并非所有人都像华子邈这样热情,除此之外,凤曲还留意到,酒庄里的考生似乎少了一些,他的心脏登时高悬,担忧起是不是又有一批考生染病。

秦鹿看出他的心事,安抚说:“是我让他们走了。”

凤曲一怔:“让他们走了?”

秦鹿一展折扇,默了片刻,轻道:“嗯,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那些孬种小人,一心只想着自己。那么多人命他们全都不在乎,真是自私透顶!要我说,秦娘子你就不该放过他们,万一他们里边真有人带着瘟疫,祸害了其他城池,到时候麻烦岂不更大了!”

华子邈愤愤说着,问:“小凤,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凤曲一怔,下意识打量秦鹿的脸色。

自从商吹玉染病,秦鹿便自发接过了队里的话语权。凤曲气势并不如他,又记得“天权”的来历,故而事事都顺着秦鹿,毕竟秦鹿就连在商吹玉的口中,也是关键时刻能扛事的存在。

但出乎意料地,一直领着他们前进的秦鹿只是将头一偏:“夫君看我作甚?”

凤曲:“……啊?”

秦鹿微微一笑,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华少侠是在问夫君的意见,夫君想到什么直说便是了。”

华子邈也帮腔道:“是呀小凤,你别总听姑娘的嘛!”

凤曲一怔,脑中警铃大作。

若非秦鹿提起,他都不曾意识到自己无形之中正在失去主见,不是期待穆青娥,就是期待秦鹿。除却从不表态的商吹玉,他和其他人相处,几乎都是在等待别人的意见。

这样下去绝对是不行的。

经此点拨,凤曲很快镇静下来,低头沉思一会儿:“相比起蛇妖诅咒这种说法,我还是更相信青娥的判断。倘若这次灾难真是瘟疫,那么,就不只是活着的病患会传染了,恐怕连死去的病患也……”

此时五十弦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插言道:“全部火化得了。”

“嗯。”凤曲颔首,“虽说擅自焚尸有伤天理,但……这也是不得不了。”

秦鹿适时开口:“病患死后,都是统一安置在郊外义庄。”

“但不只是那些病患。还有山上的,也要有人去处理。”凤曲沉吟着道,“而且不能直接烧山,或许要考虑运尸之类的……”

秦鹿静静等他后话,却听凤曲一拍手掌:“好,那么我先去义庄焚尸,再把山上的一起搬去义庄,等到夜深人静,我就偷偷放火烧了。”

秦鹿:“……”

看着凤曲一股脑把任务都丢到自己身上,还浑然不觉哪里不对,秦鹿只觉哭笑不得,实在忍俊不禁,折扇往凤曲脑袋上一敲。

凤曲哎哟一声抱住了头,但见是他,立即虚心求教:“我说错了吗?”

秦鹿笑眯眯道:“夫君猜呢?”

凤曲满是不解,但很明白,他估计是错大发了。

秦鹿看他一会儿,遗憾地摇摇头:“罢了。”

接着,秦鹿以扇点向华子邈和五十弦:“华少侠和小凤儿一起上山,五十弦去寻一处可供焚尸的郊地。药材之事不用你们费心,县衙追兵我去摆平。”

五十弦闻言苦了脸:“我一个人?我不认路啊!”

凤曲急忙说:“我陪你——”

“不,小凤儿必须上山去。”秦鹿一言截断他们的对话,笑眯眯用折扇隔开二人。

凤曲一个激灵,来不及服软,五十弦已经五体投地:“是是是,遵命遵命!您可是主角,我信我信!”

曹瑜正好从二楼上来,听到几人对话,也想跟着发声。

然而秦鹿就在这时摘下了眼睛上的白布,那双金光灿灿的眼眸将几人一扫,曹瑜浑身一凛,蓦然拉开一头雾水的华子邈,压着同伴一齐低下头去:“……子邈一定服从安排,在下也愿尽绵薄之力。”

秦鹿眼也不眨地看他一会儿,用扇骨托起曹瑜的下巴:“曹大侠见多识广,妾身佩服。既如此,确有一事托付大侠,我们稍后细说。”

说罢,秦鹿撩开鬓发,虽然还是女声,但举止之间已经不再刻意模仿女态。

而是将扇一甩,再露出扇面金墨绘画的图腾,眼波流转,旖旎中却带着无法掩抑的迫人气势。

似是错觉,凤曲感受到秦鹿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片刻。

那一眼中,有考量、有琢磨,还有几分难以言明的……

“小凤儿,”秦鹿的话音打断了凤曲的思考,“……因为是你,我才赌这一步,可别叫姐姐失望啊?”

凤曲怔怔抬起眼睛:“我?”

秦鹿却只是笑着摇头:“动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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