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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平安村(修)

从瑶城通往宣州的路并不算远,但是极其的险。

需得先跨一条宽阔的河,再翻两三座极高极峻的山,才能走出瑶城地界,抵达宣州的界碑。

黑沉沉的天色叫人不安,五十弦驾着马车,环顾四周如簇的山峰,啧一声:“今晚怕要下雨呢,是不是就近找个村子借宿,明早再走?”

可惜她问完又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车厢内的回复。

相反,内里传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还夹杂着少年的哭音:“你们别吵了……”

啊啊啊,还在吵啊——

五十弦拍拍额头,满是无奈地一挥马鞭。

马儿吃痛,更加卖力地向前跑去-

事情还要说回到前天。

穆青娥原本拿定主意派了凤曲女装过去,但两人其实都当笑话,并没有太抱希望。

能骗到信物当然最好,骗不到么,以凤曲的功夫总不至于吃亏。

谁料前天一早,凤曲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接着就一鸣惊人,掏出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牌,冲她俩一亮——正是瑶城考试的信物。

但高兴都是次要的,穆青娥医者仁心,在为信物兴奋之前,先一步看到了凤曲嘴角的淤青。

“你被秦鹿打了?!”穆青娥唰地站起,“他还打你脸?这是在羞辱人吗?我找他去!”

凤曲“哎”地长叫,急忙拉住穆青娥。

随后,他撇着嘴用余光示意那辆等在外边的马车,两人才发现驾车的人不是凤曲,而是另一个背着弓箭、气质冷然的少年。

商吹玉宛如一座雕塑立在那儿,一言不发,周身却气势逼人,好像随时都能拔/出箭来给人几下。

穆青娥回过神来:“商吹玉找到你了?那这信物……不会真是因为商吹玉才拿到的吧?”

五十弦哼笑:“我就说吧,不是主角就是boss。”

凤曲却还是摇头。

这时,马车里才钻出一道身影。

顶着漫□□霞,来人撩开了幕篱上低垂的白纱。就像拂开一帘风雪,展出一幕惊人绝艳的春景一般,那张笑意妍妍的脸往两人方向一呈,活脱脱一个风华绝代的惊世美人。

肤如凝雪、艳若桃李,饶是穆青娥都看得愣了瞬间:“那是……”

她本来也没见过秦鹿的真容,那小子都是隔着白纱跟人说话。

倒是五十弦多看两眼,注意到那条覆盖眼眸的白布,倒吸一口冷气:“藏得这么细致,该不会是……秦鹿?!”

话音刚落,凤曲便手忙脚乱捂住她的嘴:“不是不是,她是——阿露,是阿露姐姐。”

秦鹿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往旁边一扭,这才露出唯一的一点瑕疵。

在他的嘴角,也同样挂着和凤曲相似的淤青。

穆青娥神色怪异:“什么人能给你俩一人一下?”

五十弦则看向了一直沉默的商吹玉:“……主角哥,是你吧?”

商吹玉:“……”

商吹玉别开脸:“………老师的不是。”

那就说明秦鹿的是咯-

秦鹿和商吹玉关系很差,这是瑶城里人尽皆知的事。

能让这两位一同露面的,除了商别意,也就凤曲一个。

但能让这俩登记成同一支队伍的——估计就真的只有凤曲一个。

而且要跟两个主角一个boss一起上路,总感觉剧情会让他们死个同伴助助兴。

五十弦左顾右盼、上下打量,不管怎么看,自己都像是那个最容易挂掉的“白月光”。

不过当她看到秦鹿没日没夜追在凤曲屁股后边,被挤开的商吹玉差点捏碎了自己的弓箭……五十弦又觉得,一线吃瓜其实也不错啦!

至于她为什么被发配来驾车——

是因为她看着三个男人的闹剧,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商公子,其实你日后会爱上白毛哥。白毛哥,而你可能要为商公子当一辈子的鳏夫。”

商吹玉:“……”

秦鹿:“……”

秦鹿用袖子半藏住脸,表演了一个优雅的假呕。

如果说世上有一个人能让这两位同时黑脸,那也一定只有她了。

为了五十弦的人身安全,凤曲只好拜托她来驾车,自己则连磕头带求饶地安抚这对主角cp。

五十弦有点委屈。

——她还因为剧透了感情线被系统扣五十分呢,这俩狗男人居然不领情。

虽说就现在这个发展……

关于两个主角、一个boss、一个大女主剧本但还在苟发育的我青梅,跟本穿越女结为了创业伙伴这件事,这支队伍看上去,人人都坚定得像要入党-

“好了,今天的药也换好了。”穆青娥肃着脸给凤曲和秦鹿上完药,又多看了几眼两人的脸,“以后打架至少保护好自己的脸吧,你们就这个能看了。”

商吹玉厉声反驳:“老师的内在更是高贵华丽无可匹敌。”

凤曲:“……”

他正想开口谢谢穆青娥,又听见身边秦鹿的笑声。

这厮掏出铜镜照了好一会儿脸,突然转过来含情脉脉地掐起嗓子:“夫君,我们连受伤也好般配哦~”

凤曲:“………”

他好想死哦。

商吹玉已经飞身扑了过去,薅起秦鹿的衣领:“别恶心人,你才配不上老师。”

秦鹿眯眼拨开他的手:“没礼貌,要好好叫人家‘师娘’才对。”

商吹玉的拳头更紧了:“你——”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求求你们别吵了——”凤曲赶紧拉开两人,这次吸取教训,刻意躲开了自己的脸。

毕竟这两道伤的起因,就是商吹玉正往山上找他,而他和秦鹿适时下山。

双方刚一会面,还没等他高兴,商吹玉和秦鹿就剑拔弩张地较起劲儿来,尤其是吹玉,当场就摸向了后背的箭筒。

凤曲初次见这场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而两人几句话不对付,都不满足只是口头吵架。

商吹玉握紧拳头扑了过去,凤曲急忙拉住他,然而秦鹿的拳头也追过来,凤曲一心念着护住吹玉,结结实实用脸扛了一下。

没几息,他那引以为傲的脸蛋就肿了起来,阿珉都“啧”一声,却还记着在群玉台被凤曲压制的事,赌气没管他死活。

而商吹玉一见自己老师被秦鹿打了脸,那还了得,登时火冒三丈,再不是凤曲能拉住的力气。

二话没说,这两位就扭打在了一起,秦鹿脸上跟着挨了两下,但有凤曲舍身护着,好歹没让商吹玉也受什么伤。

——最终,就有了今天这局面。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要一起行走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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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同伴了,那些过往恩怨就都放一放,好不好?”凤曲苦口婆心地劝,“无论谁受伤,我都很为难的。大家都要保护好自己,再也不要内讧了。”

穆青娥是没什么异议,她只嫌这三个男的丢人。

五十弦在车外大笑着响应,她就喜欢看热闹,现在跟着两个主角一个boss,路上想不热闹都难。

好看,爱看。

商吹玉满是委屈地打量着凤曲的伤,片刻,还是点头:“我听老师的。”

秦鹿问:“诶,总听他一口一个老师,小凤儿,这‘老师’是怎么回事?”

凤曲眨巴眼睛,半晌不动声色。

这个问题他也在意很久了,但始终没能找到和商吹玉聊聊的契机。

偏偏商吹玉不肯主动提及,看上去又是他自己忘了人家,凤曲心里愧疚,嘴上就更不敢问了。

犹豫一会儿,凤曲还是先在心里问:“阿珉,所以是怎么回事啊?”

阿珉凉凉地答:「我要是知道,前世还会和他同归于尽吗?」

“那你有头绪吗?”

「我连头都没有。」

……怪有道理的。

见凤曲一直不说话,商吹玉的眼神也缓缓移开,表情冷淡些许:“与你无关的事少问。”

秦鹿侧目看他,嘲笑道:“哟,这是谁家小孩这么受伤,夫君你快管管——”

商吹玉的拳头终于还是砸了过去。

凤曲都不知道是该先制止那声“夫君”,还是该先拉住暴跳如雷的商吹玉。

他当然知道商吹玉在等他记起师生的事,可是记不起就是真的记不起,除了九岁前有过相遇,凤曲想不出别的可能。

“对了,我和天权……露姐有礼物要送给吹玉。”凤曲生硬地转移话题,“不过要到宣州再取了,到时吹玉和阿露都和我一起去吧?”

秦鹿自是笑盈盈答应,商吹玉瞪了秦鹿一阵,还是对凤曲一口应下。

车内终于安静些许,只是偶尔听闻五十弦扬鞭策马的声音。

凤曲起身钻出车去,趁五十弦还在走神,他也牵起另一匹马的缰绳,和五十弦一同策马。入眼处,四下芳树如烟、鲜花如雾,鸟鸣啭啭、溪水潺潺。

五十弦斜他一眼,压低声线:“有心事?”

凤曲没有做声。

五十弦道:“好吧,我知道boss你心里对我很有芥蒂,说实话,跟着反派上路我心里也有点打鼓。”

凤曲轻声反驳:“‘反派’这个词听上去不像好话。”

“就是将来会呼风唤雨罪孽深重,最后被主角打败的顶级坏人。”

“……你说主角是吹玉,那我是会被他打败了?”

“这不能说。”

明明都说了这么多,这种时候倒不能说了。

凤曲又有些心惊,因为五十弦看着吊儿郎当,但说的却都是事实——阿珉不也说他和商吹玉是同归于尽吗?

难道,连五十弦也能预见命运,而他的命运,注定要和吹玉兵戈相见、玉石俱焚?

凤曲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个话题:“你就这么跟我们走了,你师弟怎么办?”

“不用担心他,我们‘鸦’都是能独立执行任务的。再不济,还有他三师兄在。”

“你们门派这么多人吗?我看到你们还浩浩荡荡参加了盟主大比。”

“你说鸦六他们?”五十弦抻了个懒腰,“他们确实有点实力,但‘鸦’的队伍都是从西北方向出发,和咱们路线不同,在到朝都之前,八成不会碰上。”

凤曲这才安心了些,也看出在座除了自己,都对海内的势力分布颇有了解。

——这也难怪,毕竟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海内人。

五十弦继续说:“你要提防的话,先防着商别意那边,还有玉城十步宗吧。”

“十步宗?”

“十步宗就是大家说的魔教,不过正经名字是叫‘十步宗’。那群人仗着有‘君子不悔’棋,一直声称他们才是‘危楼’的正统——无聊,‘危楼’是培养刺客的圣地,可不会龟缩在西北一角安逸享乐。”

看来这又是两支门派的竞争了。

凤曲听得迷糊,只记得阿珉说过,九万里的缩骨功像是“魔教”从传入,那恐怕就是指的十步宗了。

但他们现在都没抵达宣州,宣州过去还有明城。距离玉城可说十万八千里,既然五十弦说不出宣州和明城的情报,看来这两处地方对她也是陌生了。

不过五十弦说对了一点,他确实是有心事。

他们离开群玉台后,秦鹿失踪的消息还没传开。

虽然秦鹿催促着快些出城,但凤曲心中不安,临别之时,还是夜访凤仪山庄,再去找了一次映珠。

男女夜会,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要不是将别瑶城,凤曲也不会贸然和她见面。

而映珠彼时通红着眼睛,像是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说了一句“少侠珍重”。

凤曲越想越觉蹊跷,可这些都只是直觉,他也不便拿去和众人讨论。

只能祈祷都是他多心,映珠一定要平安无事。

“吁——”忽然间,五十弦一勒马缰,凤曲也本能地跟着勒马。

她指了指远处袅袅升天的炊烟,此时正是傍晚,不少人家都在生火做饭。

但这一路过来少见住户,现在看到炊烟,五十弦立刻来了精神:“那边有人!”

今晚多半是要下雨,如果能在暴雨之前找到村户,对他们而言当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五十弦和凤曲相视一眼,两人都欣喜若狂,同时一振马鞭,双马并驾飞奔起来。

车内三人被颠得晕头转向,一忍再忍,还是穆青娥忍无可忍,伸手扒开车帘正要破口大骂,凤曲恰好转过脸来,满面无辜,旁边五十弦勒紧马缰:“吁!”

整辆车骤然一滞,穆青娥的脏话和身体一起仰飞回去,凤曲还眨巴着眼睛:“我们到了。”

摔得不轻的穆青娥:“……”

遮眼布都被颠落的秦鹿:“嗯嗯。”

一直极力保护着车内行李的商吹玉:“老师……辛苦了。”-

一行人下了马车,穆青娥和秦鹿二人相搀,先去路边缓神。

商吹玉自是一步不辍地跟上凤曲,留下五十弦看车,凤曲则定睛辨认一会儿炊烟源头,确认了面前真是一座村庄,虽然人烟稀少,但村宅错落,偶尔还能听见鸡鸣犬吠,很有生活气息。

“你们休息,我和吹玉先去看看。”凤曲说着,商吹玉背好弓箭,主动走去他的前方开路。

村子显然和外界常有往来,腾出了一条相当宽敞的官道。

道上车辙凌乱,深深浅浅,可见近日也有人员流动,而且不在少数。

两人走进村前,都留意到村口的一块界碑。

上刻“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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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三字,字迹端正,想来就是当地村名。

而在进入平安村后,走过几条窄路,凤曲便看到了邻近村口的第一户人家。隔着窗户,还能看见内里点亮了油灯,时而传出交谈的人声笑语,应该是一家三四口人都在家中。

商吹玉上前叩门,很快,村民开了门,将二人打量一番。

“冒昧叨扰,我们从瑶城赶路过来,想去宣州城镇做一笔生意。路过贵地,天色却很晚了,不敢在郊外过夜,因此前来请问,是否能让我们借宿一晚呢?”

凤曲几乎是榨干了肚子里全部的墨水,绞尽脑汁编着礼貌的开场白,唯恐对方拒绝,他又主动补充:“当然,我们不会白吃白住,一定会给钱的。我们一行有五个人、两匹马、一辆车,只要两间平房、三张床铺即可。”

平安村坐落在瑶城和宣州之间,自然也见多了往来商贾。

村民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当即大笑:“小公子太客气了,还真没见过你这样坦白行商的。两间房、三张铺?没有问题。至于你们的车马货物,牵去后门就好停着就好。”

商吹玉便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递了过去。

村民扫一眼,就知道这群人出手阔绰,说是经商,背景一定也不容小觑。他对二人笑笑,接着便进屋叫家人准备,又帮忙把院落的门也大开:“需要我帮你们牵马吗?吃食可有什么挑剔?”

“不用不用,随便炒几个菜,够五人吃就好。谢谢您。”凤曲诚恳地向他一揖。

放在平时,商吹玉一口气给这么多钱,凤曲看一眼就要肉疼了。

但现今出门在外,钱和人总得有一个吃亏,所以看着商吹玉这么挥霍,他也只能咬牙忍住——这不就是他和穆青娥心心念念的“有钱的队友”吗?

五十弦等人也很快跟了上来。

村妇帮他们简单整理出两间屋子,秦鹿看着两间房挑了挑眉,娇声问:“夫君,我睡哪边?”

凤曲:“……”

你睡屋檐。

他忘了秦鹿现在也是“女儿身”了。

又只能和穆青娥、五十弦协商一阵,拜托村妇,在两个真姑娘和这个假姑娘的床铺之间支起一道帘来。

好在穆青娥和五十弦都是不拘小节的类型,对男扮女装的秦鹿也毫不计较,大大方方接受了三人同住。

很快,村妇炒好热菜,来叫几人。

两个小孩偎在母亲左右,小心打量几个客人。

接待凤曲的男人则坐在小炉边上,虽值仲春,但入夜还有几分寒意,这家人便特意烧了炭火款待贵客,房中红通通、亮堂堂的。

炉上暖了几碗酒,男人笑说:“都是农家自己酿的,不知道你们爱不爱喝,不喜欢,就叫婆娘撤了。”

凤曲想一想自己的酒量,还没开口,秦鹿先道:“爱喝,多谢。”

五十弦和穆青娥也在炉边坐下,先后端了一碗酒喝。

“老师喝吗?”商吹玉问,“老师喝的话,我便清醒着守夜。”

“小公子这么警醒?看来是趟重要的生意啊。”男人笑道,“不勉强不勉强。”

凤曲摇摇头:“不是警醒,是我们走商养成习惯了,您别在意。”

他还带着且去岛特有的腔调,的确很像常年行走江湖,天南地北养出的口音,主家毫不怀疑。

不过人家一番好意,凤曲也不忍拒绝:“我们都喝吧,没事。”

反正还有阿珉清醒着呢。

阿珉:「呵。」

五人便都落座下来,围着炉火用餐。

村妇炒的菜色都不珍稀,但口味很好,几人风餐露宿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吃到热菜,都是狼吞虎咽,凤曲还记得礼貌,一边吃一边对主家的手艺连连夸赞。

村妇问:“听我家男人说,小公子要去城镇做生意。真是奇了,瑶城虽和咱们挨着,但路不好走,听说瑶城通商都是走水路或者直去朝都那边,还很少有来宣州或者明城的哩。”

“是不好走,走了四五天才到这儿。”

“那是要去哪个镇呢?过了平安村,可又是几十里荒地,太辛苦了。”

凤曲也不知道他们具体要去什么镇,还是五十弦接过话头:“我们要去宣州北,挨着明城那边。”

“宣州北?那不就是郑家庄那边……”村妇一怔,脸上浮出些许难色,和自家男人对视一眼。

男人沉吟着,也问:“你们莫非也是什么大比什么的,就江湖人那些,什么考生?”

凤曲心下一惊,正在犹豫怎么周旋,穆青娥又道:“不是,我们就是江湖走商,卖些药材而已。”

她的身上自带着一股药草香气,听她开口,夫妻二人立刻没了怀疑。

但他俩也是热心肠的村户,听说“宣州北”后便一直欲言又止,两个小孩突然开口:“哥哥姐姐,听说宣州北闹大妖呢,好多和你们一样年纪的哥哥姐姐也从这里路过,可是一去,都再也没有回来了。”

凤曲怔住:“大妖?”

这回连穆青娥的动作也停了,她的脸色一片阴沉,筷子里夹着的青菜一松,掉回了饭碗。

五十弦问:“什么妖?你们怎么知道在闹妖呢?”

“我听裕华哥哥说的,宣州北闹了好凶好凶的妖怪。它有两三层楼那么高、一座宅子那么宽,立起来,可以和镇子里最大的酒楼相比。”

“它这么厉害,官府和观天楼不管吗?”

“管呀,可是谁也打不过它。它要吃人,一次要吃上百个人,听说它经过的地方好几年都不下雨,它从明城过来,明城就闹了好几年的饥荒。”

“饥荒”二字出口,凤曲的手也不觉一颤。

他又想起那个死得冤枉的赵春生,从明城逃荒去到瑶城,可最终也没有逃掉他荒谬的命数。

秦鹿这才开口:“官府打不过,不会上报朝廷吗?”

“不知道。上报朝廷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对两个六七岁大的娃娃来说太难了,凤曲碰碰秦鹿的胳膊,却发现秦鹿是朝着那对夫妻问的。

夫妻两人只好叹息出声,道:“宣州南北隔那么远,我们平安村虽归宣州管,但风俗习惯、方言口音都快随了瑶城了,哪里能知道那大妖的真面目呢?也只是听说北边失踪了好多人,大家找不出理由,官老爷们都不说话,妖邪之说才会流行起来。”

秦鹿问:“那就是谣言了?”

“不、不是。”村妇摇头,“是真有人亲眼看见过大妖,还说那大妖会化作人形哄人,可怕得很。”

秦鹿又不做声了。

凤曲猜,秦鹿多少是个皇亲国戚,这时候,指不定在想要怎么弹劾宣州官员。

“那,被大妖抓走的,有人见过他们吗?”

“大妖不只吃人肉身的,它还吃他们的魂。听说,大妖会在他们身上留个记号,分成好几天来享用,要是他们身边还有其他活人,大妖就会一起留记号,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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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被大妖留了记号的人,岂不是都不敢跟人同行了?”

“是啊,被留了记号的人,就被官府带走保护啦。总不能放任他们把大妖引去别人那里,也多亏了官府这么处理,大妖才一直没到南边来。”

怎么听都是个荒唐的民俗故事,不知道是什么无聊的人在酒后胡话。

毕竟夫妻俩自己都是道听途说,在座谁也没把“大妖”当回事。

凤曲和秦鹿只当听个乐子,商吹玉一直喝酒,估计都没听人说话。

五十弦更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不仅不信,还掏出自己珍藏的鬼故事把两个小孩吓得不敢睡觉。

只有穆青娥从听说“大妖”开始,就像想起什么坏事,凤曲察觉到她好几回欲语还休,连最后一点饭食都没吃完,一个人坐在角落发呆。

但是根据凤曲的经验,这种时候直接去问,是肯定问不出任何的。

只会被穆青娥翻一个白眼-

是夜,五人各自回房。

农家酿的粮酒不至于醉人,但恰到好处地助眠,商吹玉本想硬撑着守夜,也被凤曲押上了床。

不过想到邻屋里一个不着调的秦鹿,和两个风华正茂的姑娘,酒意还是压不住心里的担忧,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而在床上翻了几次,听到商吹玉像是被他吵醒后发出的一声闷哼后,凤曲顿时僵住身体,更惭愧了。

偏在这时,凤曲才察觉床边墙上的一扇窗户关不严实。

夜风透过缝隙直往里灌,刮着他的后背,阴森森的,让人浑身发寒。

凤曲想把被子裹得更紧些,但醉意又把他的四肢都绑起来了一样,重逾千钧,半点都懒得动弹。

直到,房间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像水淹似的,莫名从房门的方向也渗进阴冷的湿气,凤曲的鼻尖还捕捉到一股异样的腥臭,可是身体越发沉重,一边惦记着隔壁三人,一边又只能听着仿佛水灌的声响。

“嚓嚓”的动静像是鼠爬,又像是人的指甲在抓挠门板。

可是时大时小、时强时弱,凤曲怎么听都听不出声源,只得迷迷糊糊的,彻底睡沉过去。

第032章夜行鬼(修)

次日转醒,已经是日上三竿。

凤曲起身的时候,商吹玉已经帮他准备好了盥洗用具,但不等他道谢,就注意到商吹玉沉着的面色,他的身后,房门豁然大开。

而在门口,渗进了一大滩混着泥土残叶的脏兮兮的污水,把门板都浸得发黑。

凤曲色变片刻:“怎么回事?”

紧接着,他便听到隔壁屋一声尖叫,五十弦已经濒临破音:“boss——你还活着吗boss——?!”

她一边叫,一边奔进他们的房间,脸色惨白的一片,一样看到了门口的污水。

五十弦吓得手舞足蹈,平息了好一会儿的呼吸,身后,穆青娥也跟了进来,看到平安无事的凤曲和商吹玉两人,她才微微松一口气,问:“昨晚没事吧?”

“我们没事,你们怎么样?”凤曲还有几分后怕,穿上鞋走出去看。

然而和穆青娥她们的房间相比,他们这间居然算是相当温和。

隔壁的那间,门板已经被抓出了几道白痕,凤曲不敢深想那是什么东西抓出来的。而且隔壁的污水也远比他们的淤积更深,已经几乎淹没了一层泥地表面,阴冷和腐臭充斥着整个房间。

只是走近过去,凤曲就感到胃里翻涌,险些被这股恶臭熏得干呕出来。

秦鹿倒是老神在在,坐在床上慢条斯理地编发。

察觉到凤曲探头过来,他还转脸过去,抛了一个暧昧的媚眼:“夫君讨厌,妾身还没来得及梳妆呢。”

凤曲无言片刻,急忙避了回去,继续和穆青娥等人商议。

不久,主家的夫妻俩便找了过来,看到一地泥水也吓一跳。

凤曲问:“二位昨晚有听到什么动静吗?这是盗贼?还是别的……”

村妇皱着眉答:“哪里有动静呢?我们带着小孩睡得很沉,不曾听到有人过来。孩儿他爹,你锁好院门了吗?”

“当然锁了。”男人道,“这水真怪,别闲着了,咱俩先给它扫出去,别把屋子弄臭了。”

穆青娥再问:“从前有过这种事吗?”

“哪有,从没听过。”村妇摇头,又想,“是不是谁家故意欺负人?或者,你们路上跟什么江湖高手结了仇?”

那得什么高手,能同时避过他、商吹玉和五十弦三个人的注意?

况且秦鹿只是装得柔弱,凤曲猜他的本领半点不比商吹玉差。

可是事已至此,没有伤人,也没有损失财物,就都只能按下不表。

凤曲心里虽然不安,但看大家都心事重重,急忙安抚:“算了,我们今天就要去镇上了,估计只是村子里什么人在开玩笑,等去驿馆就没事了。”

他们没有和这对夫妻为难,夫妻俩当然也和和气气,招待周全了才把众人送上官道。

一上马车,秦鹿照旧钻回车里,商吹玉顶了五十弦的位置,和凤曲一道驾车。

但马车跑了没多久,凤曲便听到车内有人说话,昨晚开始就不太对劲的穆青娥出声叫他,五十弦伸出手来,一把把他拽进车去。

凤曲仰面倒在车里,半截身子还在车外,眨巴眼睛:“怎么个事儿?”

五十弦把他拉进来坐好,穆青娥则酝酿再三,开口说:“我们……不如改道吧?”

“嗯?改道?”凤曲懵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是怕昨晚那个水吗?还是怕大妖?改道的话,要怎么改呢?我不认识路,你们有想法吗?”

穆青娥答:“我们先不管宣州,直接去明城。”

这个提议就有点奇怪了。

连五十弦也好奇地看了过去:“为什么?”

但穆青娥当然不会回答。

穆青娥一向只给结论,她的理由,都是自己藏在肚子里的。

凤曲猜想,说不定和穆青娥叫他从瑶城登陆的原因一样,但阿珉这次都一声不吭,可见穆青娥还是比阿珉厉害。

“可以啊,早考晚考都一样,先去明城就先去明城嘛。”凤曲道,“怎么走呀?有人认识路吗?”

这时秦鹿懒洋洋地掀开白布,避开窗外光线,慢悠悠道:“改道,不是不行。但我批的通关文牒,是从瑶城去宣州的,再要去明城的话,还得找宣州的人再批一份,至少得先进城。”

他说的也有道理,凤曲跟着点头:“好像也对。”

穆青娥张了张口,半晌却没声音。秦鹿继续说:“更何况,早考晚考都一样,穆姑娘怎么就想避开宣州呢?”

“难道我们事事都要向大人汇报吗?”

“别叫‘大人’啊,我们是同伴,互通有无不是很正常吗?”

“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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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是无时无刻不把各位视为至亲至爱的同伴,”秦鹿问,“难道你们不是吗?真伤人。”

穆青娥不搭理他,秦鹿笑笑也就作罢。

饶是凤曲也听出这番话有点阴阳怪气,可是明面上挑不出毛病,他不能怪秦鹿欺负人。

甚至秦鹿说得软绵绵的,听上去还怪可怜——虽然结合他那一脸笑意,就知道这厮纯属讨骂。

“那就进城再说?”凤曲决定暂别战场,“吹玉一人太辛苦了,我先去驾车。”-

这天黄昏,一行人好歹是赶到了城镇。

和平安村相比,城镇的确热闹不少,傍晚时分还有车马往来,各家客栈店铺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就连官家的驿站之外都停着三四辆马车。

由于盟主大比带来的人员流动,镇内也时常听到五湖四海的方言,凤曲下车牵马慢行,找了一间尚未满客的客栈,并在一众艳羡的注视下,领着三位“女眷”入住。

“您的房间都在二楼,小的带您过去。”

吸取教训,凤曲这回订了三间客房。

两个姑娘一间,他和商吹玉一间,至于难以处置的秦鹿,就让他自己住一间去。

凤曲本想再找小二仔细问问“摇光”、“观天楼”和“考题”之类的情报,但刚放下行李,就听到一搂大堂正有人高谈阔论,急忙端一杯茶,装作刚好地倚上二楼阑干,侧耳偷听其他客人的谈话。

比起凤曲等人,大堂的客人才更像是江湖中人,衣着装饰都极精简,为首者背了一把黑沉沉的重剑,身边同伴也各佩武器。说起话来,口音都是天南地北,听不出来历,只能依稀辨认几个地名。

“你们有人听说瑶城的事吗?”

凤曲浑身一抖,偷偷别眼过去观察那群人的神态。

果不其然,这个问题抛出后,那一伙人变了方才严肃商谈的氛围,有人重重地一拍桌面,都是是一副勃然大怒的反应:“你是说‘天权’逃跑的事吧?!真是混账,他这么跑了,要我们之后去瑶城的怎么办?!”

“据说‘天权’还是留下了不少信物的,只是有多少、怎么拿,现在都没人知道。”

“哼!什么狗屁‘第一美人’,‘天权’保准就是跟哪队考生跑了。别让我遇上他们队伍,这么不负责任的家伙,我定要他们好看!”

“就是就是,我还真奇怪了,什么队伍能让‘天权’都另眼相待,他们最好是真有两把刷子。”

一时间群情振奋,有关那个抛下考生追爱去也的“天权”,几乎所有人都是如出一辙的愤慨。

凤曲缩在二楼,抖得更厉害了些,完全不敢下楼去和他们交换情报。

同时,他又想起了昨晚那个神秘的“深夜来客”。

其实,凤曲也不信那是村民玩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那对夫妻提出“江湖高手”的时候,凤曲着实一激灵,脑里彻底清醒了,而且心虚得厉害。

他们可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商旅。

五个人里,一个是满门被灭、隐姓埋名的落魄大小姐;

一个是备受生父冷待、人缘更是坏极的暴躁贵公子;

一个是杀了多少人自己都数不清的女刺客;

还有一个是刚刚丢下满瑶城的考生,一句“追爱”打发了所有心怀期待的江湖儿女的混蛋考官。

包括他自己。

虽然他纯良无害、真诚恳切、与人为善、谦逊有礼,但也防不住如方敬远那样莫名其妙就对他怀恨在心,或者如商别意那样闲来发疯就拉他下水……的病人。

「他武功没那么好。」

“……那就是他又找了‘鸦’。”

「那去把五十弦抓来拷问。」

“………不然还能是什么?!”

对他一直否定的阿珉沉吟一会儿,盖棺定论:「不知道。」

凤曲正想嘲笑,却听阿珉补充:「可能是鬼,或者大妖吧。」

凤曲:“……”

楼下还在谩骂“天权”,楼上的凤曲却觉得阴风阵阵,抖了又抖。

凤曲:“我们打个商量,以后能不能别开‘鬼’的玩笑。这个一点也不好笑。”

阿珉:「不能。」

他有点恨这个舍友了。

不过,今晚宿在客栈,大堂整夜都有小二守着,总不至于再出问题。

他们又都仔细锁好了门,客栈里还有那么多的客人,怎么想,都不可能再有那么恶劣的玩笑了。而且今天他不再喝酒,自然也不会睡得过沉,照理来说,应该是再平安不过的一夜-

——可那只是照理来说。

凤曲一夜没睡踏实,提心吊胆、半梦半醒。

朦胧间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在唱过四更之后,他便有些睡不安稳。侧头看一眼商吹玉的睡颜,凤曲小心翼翼拈开被角,正是睡眼惺忪,探脚下床,去够自己的鞋子。

他想去一趟茅厕,回来后再眯一会儿,就可以起床练剑,等同伴一起上路了。

可他的脚趾往下一试,一时没有拨到自己的鞋。

这时,凤曲注意到,床边坐了一道身影背对着他,似乎是感受到凤曲醒了,他便一边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一边缓缓扭过头来。

凤曲呼吸都停住了,压低声音:“吹玉?”

惨白的月光像一条白河,从窗口流淌进来,镀上那个人的轮廓。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水滴声,滴滴答答,好像在敲一面沉闷的皮鼓。

凤曲心中发毛,看着地上投映出的狭长的影子,和窗外树影纠葛在一起,树枝的倒影像是插/进了人的胸腔,更加让人犯怵。

是吹玉又比他先醒了?

凤曲一时不敢动作,对方也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梳头,凤曲还能看见那头长发一丝一缕地脱落,可是浑然未觉似的,他还在徐徐转头,模糊的脸庞即将展现在凤曲眼前。

凤曲忘了呼吸,正想伸手拉他:“吹玉,你说句话……”

二人之间差些距离,凤曲只得撑起身体,向他靠近一些。

但就在动作的时候,他感到棉被还被什么压着,顺着瞄了一眼,顿时僵住了动作,仿佛劈头盖脸被浇了一身的冰水。

商吹玉分明还在他的身旁睡着。

呼吸平稳,神态自若。

那……梳头的那个又是谁?

“滚——!”凤曲大喝一声,连惊带怒一脚飞踹过去。

床边的“商吹玉”被他一踢,干瘦的手指还卡在长发之间,整个人跌到地上,却不叫痛,仍在竭力梳头,想要把卡住的手指挣脱出来。

他的头发立刻脱得更加厉害,纷纷扬扬,格外瘆人。

凤曲的心脏都悬上喉口,压着尖叫去抓床边的剑,也顾不得白布还没拆下,举剑就往“商吹玉”的身上猛砸。

可他刚刚踩到地上,就感到一阵刺痛的湿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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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哗啦”一声,他竟然踩进了一大滩的、足以浸没脚底的脏兮兮的臭水!

那种令人不适的恶寒瞬间吞噬了他脚底的感觉,犹如跗骨之蛆,顺着脚趾向上,张牙舞爪地要将凤曲的四肢缚住。

凤曲懵了片刻,同时,“商吹玉”终于挣开了手指,而且因着他用力过猛的动作,他的头发牵扯着一大块的头皮,“刺啦”一声从头顶撕了下来。

月光照了进来,一瞥,血糊糊的一片。同时露出来的,还有一张惨白浮肿、不成形状的脸。

凤曲眼前刹黑,整个人一梭溜儿地滑了下去,一屁股坐进水里。

商吹玉这才醒了:“老师!”

反观那个被识破了的“商吹玉”,残余的头发覆盖着整个面部,头发和头皮都挂在他的指间,血肉淋漓的一片。他还像毫无痛觉似的,就借着月光,一步一窜地翻出窗户,“砰”地急坠下去。

听见楼下沉甸甸的响动,凤曲顾不得穿鞋,奔去窗边往下一看。

幽深静谧的街道上,苍白的月光洒了一地。

乌云之间穿掠着凄厉的鸦叫,乌云之下,耸动着又一片白森森、阴惨惨的“云”。

两列人影尽穿白衣,头戴斗笠,静悄悄地从街上穿过。他们没有脚步、没有声音,轻悄得像一条流动的河水,却是无数人身攒成,稀里哗啦地向前涌去。

而在惨淡的晦暗中,唯有三两声寥落的铃音穿破昏色,刺入凤曲的耳廓。

凤曲难以置信地擦擦眼睛。

再看,那些人影走得奇快,只剩下了队列末尾。

商吹玉点亮了床边灯烛,他从满地污水里找到了自己的鞋,并把凤曲的也捎带过去。

房中刹地亮了。

凤曲转过脸来,脸色煞白一片:“鬼……吹玉,有鬼……”

他已经被彻底吓清醒了。

背上起了一层薄汗,头发间也变得湿漉漉的。里衣汗湿一片,夜风一吹,冻得凤曲浑身哆嗦。

“老师,对不起,我睡太沉了。”商吹玉满是歉意地开口,提了外衫过来罩在凤曲肩上。

他和凤曲一起向下看,可他本就没和那个梳头鬼正面撞上,现在又不见了那队白衣人,商吹玉实在无法共情凤曲的惊恐,只得尽力安抚,又问:“老师,您要不要洗个澡?”

“洗澡?”

“洗个澡,梳洗一下,人可能会……”

听到“梳洗”二字,凤曲便想起那个人影在他床边梳头的景象。

连他的头皮也一瞬间感到了被人揪扯的剧痛。

“不不不——我不要,别管我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凤曲大声反驳,心有余悸,闭眼许久,才扶着椅子坐下。

商吹玉把灯烛放在一边,又把窗户拢上,避免夜风吹伤了凤曲。

这时,凤曲便捕捉到,房里再次出现了在平安村里闻过的臭味。

甚至已经不是模模糊糊的“臭”,而是能够辨认出来的,像是动物死后腐坏,又酸又苦、难以形容的腐臭。

——污水依然是从门缝里渗入进来,木门被泡成了极深的颜色。

商吹玉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从污水里捞起了不少的断发、皮屑甚至指甲,这一切都侧证着今晚并非凤曲多心或者噩梦,而是他们的房间真的遭遇了一位不速之客。

倘若他们再粗心一点,被那家伙直接暗杀……也不是毫无可能。

凤曲看清了污水里的东西,又叫:“不、不行,我得洗。吹玉,我要洗澡,我们先把这些水清理出去。还有青娥,青娥他们……”

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竭力平复心情,撑着发软的腿强行站起:“我要去看看青娥他们。秦鹿还是一个人住的,他那边更危险了,得去看看。”

商吹玉过来搀扶:“我陪您。”

但不等二人走近门口,震天响的撞门声已经闯了进来。

门被某人砰砰激撞,凤曲刚刚压下去的心跳又腾地窜起,一下子抓紧了商吹玉的衣袖。

商吹玉厉声喝问:“谁?”

门外人尖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啊!!boss大人、主角大人,救救人命——!!!”

师生二人对视一眼,都听出了来人的身份。

商吹玉沉脸上前,一把拨开门锁,五十弦就如一支飞箭一般窜了进来。

但在半路一滞,她也闻到了凤曲房间中更加刺鼻的腐臭,顿时“呕”地一声弯下腰去。

穆青娥正在敲秦鹿的房门,因为她们的动静太响,其他客房也纷纷开门来看,接着都被走廊里惨不忍睹的景象吓在原地。

只见二楼走廊已经淤积起一寸深的脏水,人们走在水里,都是哗啦作响。

水面漂浮着各种头发、皮肤、指甲、断骨乃至碎肉,众人不敢深想它们来自何处,个个铁青着脸,本想教训五十弦的人们也都收敛架势,暂且沉默下去。

一楼,客栈大门紧紧关闭。

这晚乌云虬结,就在人们死寂之时,天幕豁出一条巨口,刺眼的电光亮了一瞬。

随后惊雷滚滚,瓢泼暴雨轰地砸了下来。

没有等待任何人的反应,暴风雨就这样冲向了客栈。

像一双暴躁的手,拼命要把大堂的两扇孤门拆毁似的。“砰”地巨响之后,大门应声崩碎,二楼的住客面面相觑,直面着奔灌入内、呼啸嘶吼的暴风,终于有人发出一声哀鸣:

“掌柜的和小二他们呢……?”-

凤曲可没时间管外人的死活。

穆青娥敲了好一阵都没敲开秦鹿的门,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五十弦把两人一起拉到秦鹿那边,急得踩水,又不好再惊动其他客人,只好小声碎碎念:“白毛哥别是死了吧?怎么会闹鬼呢?恐怖片里一个人住,不是主角就是尸体啊!佛祖保佑玉帝保佑耶和华保佑……”

“别说那种话!”凤曲也急出了额汗。

五十弦带着哭腔:“可是、可是白毛他……我虽然很控白毛,但白毛都很脆的,很容易死掉,总不能我们还要走什么人鬼情未了的剧本吧……”

她已经越说越怪,凤曲不想再听,眼见就要拔剑拆门,却被穆青娥一把按住。

商吹玉道:“我去找小二拿钥匙。”

接着便穿过一众瑟瑟发抖的客人,独自走下楼去。

剩下凤曲和两个姑娘原地不安,又等一会儿,商吹玉从客栈伙计住的大通铺里钻了出来,手上拿着两支断香:“老师,有人在一楼燃了安神香,掌柜的和伙计都被迷晕在里头了。”

众皆哗然:“是谁这么大的狗胆?!”

商吹玉不理他们,继续说:“但是叫不醒人,也不知道他们都把钥匙藏在哪里,老师,您看……”

话音未落,凤曲已经从白布里抽出自己的剑。

电光照彻客栈的刹那,剑光如雪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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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曲一剑挑落门锁,抬腿飞踢,秦鹿的房门应声而开。

三人着急地挤了进去,凤曲大喊:“秦……姐姐!”

只见床榻上卧着一道身影。

外界喧嚣充耳不闻,风雨飘摇他独善其身。

凤曲捏着门把的手微微颤抖,穆青娥入内上前,在秦鹿鼻尖试了片刻。

“活的。”她说,“睡得挺香。”

在她身后,五十弦和凤曲嗷地抱作一团,谢天谢地。

什么佛祖、菩萨、玉帝、耶和华都被谢了一通,五十弦鼻涕眼泪双颊流,正想继续感恩阎王老爷,却听楼下又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

接着,就是一声格外响亮的问好:

“外边雨太大,小的们只想讨个避雨的地方。求求各位老爷不要计较,天亮雨停,小的们麻溜地就滚啦!”

第033章花游笑(修)

凤曲原本没对那几个突然造访的花子怎么上心。

他急着把秦鹿摇醒,教训这厮今后无论如何也不许睡这么死。

而穆青娥和商吹玉去了一楼,他们不知用什么办法,硬是把吸饱了安神香的一众伙计从睡梦里弄醒,又借后厨要给凤曲等人熬几碗姜汤。

眼见着满客栈的风雨和污水,掌柜的头晕眼花,急忙嘱人查看有无财物损失,又亲自去给客人们道歉。至于前来避雨的花子,大概都是宣州本地人士,掌柜的扫他们两眼,耳语几句,也竟没有驱赶。

“真的有鬼,真的有鬼啊!”凤曲训着秦鹿,反而把自己训得眼泪汪汪,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头发那——么长!皮肤那——么白!我问他话,他不吭声!他还跳楼!我去看,他就、就不知道哪儿去了,街上密密麻麻全是穿白衣的尸鬼,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儿声响,速度却快得不得了,一眨眼,全没了!”

凤曲说得绘声绘色,五十弦听得啃起了指甲,声线颤颤:“我、我是没看到这么吓人的,可我看到那些水,我就要吓死了。”

“水也很吓人!那个气味臭得很奇怪!”

“对对对,像没人处理的死老鼠的味道……啊啊啊,我不想回忆了,白毛哥你还能睡这么熟,佩服佩服。”

二人说得快哭了,唯一的听众却倚着床靠懵懵懂懂,不等说完,阖目又要昏睡过去。

五十弦急得尖叫,抓住秦鹿的肩膀摇晃一阵:“秦娘子!!秦姐姐!!你是我亲姐啊,我求你别睡了,要死了,别睡了!!!”

秦鹿在睡觉的时候总是很有一种江湖气质。

悍不畏死、舍生求睡,好像天塌下来也不能耽误他睡觉的正事。

凤曲旁观一会儿,终于自认不如,拉住了声嘶力竭的五十弦:“让他睡吧。”

“还睡?睡死了谁来收尸?”

“除了你我,还能有谁。”

“……boss,一看你就不懂管理,你不能总这么惯着他。”

凤曲摇摇脑袋,彻底放弃和秦鹿讲理。

他的手一松,五十弦一个人拉不住,秦鹿自然而然又倒了回去,含糊不清地道:“好啦,等本座睡好再来驱鬼,去吧、去吧。”

一顿折腾下来,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凤曲当然不可能真指望秦鹿睡醒驱鬼,他和五十弦盘算一阵,觉得先和穆青娥、商吹玉二人商量一下也不错。

正嘀咕着,穆青娥端了两碗姜汤上楼,用脚把房门一踢:“端汤去。”

五十弦喜滋滋从穆青娥手里接过一碗:“谢谢小穆姑娘……”

穆青娥尚未落地的脚便在她膝弯处一拐,五十弦一个趔趄,听见穆青娥冷冷道:“这是秦鹿的,你的自己下楼去端。”

五十弦大声抗议:“他都懒成这样了你们还惯他?!”

穆青娥睬也不睬:“他付的房费。”

五十弦便蔫蔫的不再做声了-

五十弦的前车之鉴,自是让凤曲乖乖闭嘴。

下着大雨,不仅仅是穆青娥,客栈也给其他客人准备了姜汤,只是穆青娥大概更刁钻些,听说还使唤了商吹玉去买什么专门的药材,只加进他们五个人的碗里。

凤曲不懂养生之道,但明白穆青娥总不至于坑害他们,赔了个笑,便下楼照着穆青娥的吩咐去端汤。

推门出去,伙计们正协力扫走过道的脏水,还给他们换了干净房间。

此刻客栈外虽是风雨大作,可一楼后厨烧着旺火,刺鼻的姜味儿直往上冲,闻一口,却像真的驱散了大半寒意,连带着凤曲尚余惊悸的心情也平复不少。

他一边下楼,一边寻找商吹玉的踪迹,偏在这时,几声断断续续的呻/吟飘了过来。

从楼梯的缝隙间,凤曲隐约瞥见了那几个避雨的花子,正缩在地上颤抖不止。

下楼才看得更清晰,倒在地上的两个花子瘦骨嶙峋、衣着褴褛,哀叫中伴着咳嗽,每一声都像要把心肺都咳呕出来似的。

花子,也就是乞丐,师弟在岛上就对他强调多次,江湖上最高深莫测的就是丐帮这支神秘的帮派。

他们可怜之余,又有诸多的可恨和可怕之处。

一旦成为花子的目标,他们就会不择手段将人抽筋剥皮、敲骨吸髓。

所以三个花子刚进客栈时,四周客人环视一眼,都默默避开,不肯和花子对上眼去。

而此刻,这两个花子就用他们瘦削却异常有力的手指,如铁钳一般死死抓着一个人的衣摆,呻/吟着哀求:“公子、公子,您好人有好报,就再赏我们一口吃的……”

被抓着的少年,赫然就是凤曲正在找的商吹玉。

走下楼,凤曲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摸向钱袋。

商吹玉留意到他过来,却伸手把凤曲一拦,面色铁青:“老师,我已经给过钱了。”

凤曲怔住:“给过钱了?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花子本就被商吹玉阴沉沉的脸色吓得不轻,只是不肯松手。

这会儿看到更为面善的凤曲,二人立即掉头爬向了他,一把揪住凤曲的衣角,嘶声恳求:“公子、公子……您就帮帮我们吧,我们帮里还有十几个老头,还有小孩,我们难得很哪,公子……”

凤曲吓一大跳,一时间掏钱也不是,挣扎也不是。

商吹玉更是黑了脸,作势就要动手:“松开!”

这时,突然从后厨冲回了一道黑影。

他还拖着一身的泥水,黑发一绺绺地糊在病白的脸上,这人膝腿跪地,几乎是一路滑行似的掠到商吹玉和两个花子之间。

脏兮兮的兽皮坎肩包裹着他瘦到肋骨尽显的身躯,凤曲只一打眼,却暗自心惊——这个新来的少年,看着瘦弱,可骨架长得极好,看着干瘪的四肢,实际上却藏着一层极薄的肌肉。

凤曲辨认出来,这个少年就是刚才带着两个花子进来,高声说要避雨的小头头。

“二毛!大莽!你们糊涂啊,怎么能冲撞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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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贵的老爷们——”少年先声夺人,爆出一声嘹亮的怒斥。

商吹玉皱了皱眉,但少年已经开骂,他也姑且没有动手。

跟着少年出来的伙计愣在原地,过了好几息,他为难地擦擦手,加入到凤曲二人和花子之间。

伙计叹气说:“笑哥,你说你避雨就是了,怎么又来招惹我们客官呢?”

“是是,真不好意思,吓到老爷们了。”笑哥一边说着,一边拍拍两个花子紧抓凤曲的手,“快松开,别再冒犯老爷,给老爷赔礼道歉,快!”

两个花子哀哀叫作一团,却出奇温顺地爬了起来,跛着脚给凤曲赔礼。

笑哥作势要给两人各一巴掌,凤曲急忙叫住:“不用演这个,我们不追究就是了。”

被他戳破,笑哥也不害羞,余光倒往二楼瞟了瞟,咧开嘴:“老爷们住的是上房啊,真好真好,我这帮兄弟没开过眼,好不容易见到这么阔绰的老爷,您别计较。”

商吹玉道:“既然是你的人,平日就仔细管教。”

“是是是,小的记得了,绝对不敢再招惹您几位瞧着就了不得的老爷。”笑哥笑嘻嘻说着,目光落到了凤曲身上,“这位老爷也别生气,外边雨小多了,我们这就滚蛋。”

说罢,他便强拽起两个落汤鸡似的花子要出客栈。

伙计堪堪松一口气,正想赔个笑脸把几位客官哄好,却听凤曲出声:“你身体好,但他俩是真扛不住了,外边雨又没停。你们坐下来喝碗姜汤,吃点东西再走吧。”

一边说,凤曲一边把一枚铜板放到柜台,叮嘱伙计:“辛苦你再热三碗汤来。”

伙计收了小费,自是喜笑颜开,笑哥却打断道:“两碗足矣,我要喝酒。”

商吹玉眉宇一皱:“老师心慈给你一碗汤喝,你竟然还敢得寸进尺。”

凤曲拉住他,摇摇头:“喝汤是帮忙驱寒的,但我不能请你喝酒。”

“喝酒不是一样可以驱寒?那你要怎么样才请人喝酒?”

“抱歉啊,我没钱请人喝酒。”

“……哈!”笑哥噗地笑了出来,一拍大腿:“你这老爷真有意思,我记得你了,现在起你就欠我一顿酒了。不过,我不信你是真的没钱,你没钱,你朋友里总有人有,你不请我,无非是看不上我。”

这江湖本就鱼龙混杂,哪怕是凤曲这会儿也看明白了。

那两个花子多半是看他们出手大方,就把商吹玉当作了一条大鱼。而这个笑哥,极大可能就是当地丐帮的小头目,说不定本就是他差遣这两个花子过来,但看这边人多势众,不能再讹出更多,所以出面唱个白脸,就要把事就此揭过。

刚才伙计叫他“笑哥”,还流露出些许敬畏的意思,可见这家伙看着年轻,却在这里很有一番名气。

总之,不管怎么看,这个“笑哥”都不是好惹的家伙。

如果不能立威,只怕他们住在这间客栈也会成为这帮花子垂涎的猎物。

如此想着,凤曲索性在大堂空闲的一处桌椅一坐,并对三人微微示礼:“等姜汤送过来,大家坐下慢慢喝吧。”-

等待时,商吹玉被穆青娥叫上二楼收拾,只留下凤曲在楼下招待。

不一会儿,伙计就从后厨端了姜汤过来,往三个花子面前一放。

凤曲正低头啜汤,却见身边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拱了过来,在他碗边深深嗅了一口:“老爷这碗好像比我们的更好啊。”

凤曲:“?”

他不懂,他只会喝。

伙计道:“客官那碗是他朋友亲手熬的,多加了药材,你们能喝点姜汤也该谢谢客官了。”

“是这个理,我懂我懂。”笑哥一笑,反问伙计,“老爷不是给了你一枚铜板吗?让我瞧瞧。”

伙计不明所以,犹豫一会儿还是递了过去。

只见笑哥接过铜板,在掌心抛了一抛,对凤曲道:“老爷,多谢你这救命的姜汤,小的来给你变个戏法。”

“……嗯?”凤曲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手指灵活地翻飞起来,那枚铜板在他手里扑腾转移,就像在跳一支舞。

伙计也和凤曲一样看得眼花缭乱,完全不能理解笑哥的用意。

这时,笑哥把铜板往半空中一丢,接着拿手握住,合掌做法一般,朝掌心吹一口气。

他分握两拳,看向伙计:“猜猜铜板在哪儿?”

伙计怔怔地指指左手:“这儿?”

笑哥哈哈一笑,松开手,没有铜板。

他又对凤曲微抬下巴:“老爷,你猜。”

“那就是……”凤曲正想指他右手,余光却瞟到笑哥笑嘻嘻的脸庞,“……伙计挣的也是辛苦钱,你就别捉弄他了吧?”

笑哥歪一歪头:“哦?这是什么话?”

凤曲叹息一声,颇为无奈地喝一口汤。

但也只是刹那,他的右手即刻向笑哥的腿间捕去——笑哥双手都没有铜板,那枚铜板早就被他的“戏法”掩护着掉进了双腿中间,因为裤腿肥大,才能遮挡得严严实实,不曾引起注意。

笑哥笑容更盛,反手捉住凤曲手腕,露出空空如也的右手。

凤曲另一只手也飞快扑去,但被笑哥横臂一挡,只听见闷闷几声响,两人已经于呼吸之间过手数招。

直到凤曲以脚勾住笑哥小腿,笑哥起身扯步来挡之际,那枚铜板倏地落地,在地上弹出一声脆响。

伙计正要弓身去捡,笑哥又一翘脚尖,把那铜板再次掂上半空。

凤曲则一挡击开笑哥双膊,将肘微抬,抢在笑哥之前拦过铜板,笑哥却笑吟吟地一踩长凳,长凳另一端自然翘起,凳腿往凤曲的方向一扑,直直拍向凤曲的正脸。

不得已之下,凤曲只得矮身避过。

但他也不甘心就让笑哥得逞,转首之时,以发簪一触,正抬手将接的笑哥和铜板相擦而过,只听“当啷”一声清脆无比的碰撞。

——铜板落进了笑哥的那碗姜汤。

“哎呀哎呀,”笑哥颇为遗憾地搓搓手掌,“老爷,你弄脏了我的汤,这回说什么也得赔我一顿酒啦!”

凤曲:“……”

师弟说得对,这帮花子真的很可怕。

笑哥却像看不出他的情绪,还嘻嘻笑着靠近过来,也不在乎自己脏兮兮的会不会惹凤曲反感:“你会赔的吧?老爷,你可是连一枚铜板也要帮伙计争抢到底的大善人呐?”

伙计满是愧疚地端过那碗姜汤,插话道:“笑哥,我再请你一碗,你不要为难客官。”

“你请我?你请我什么?”

“我请你姜汤。再不济,我请你一碗酒就是了!”

笑哥长长地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上木桌,翘起二郎腿来,又伸手去抬凤曲的下巴。

凤曲侧脸躲过,见他把脚踩在凳子上,只能出声劝道:“你别踩人家要坐的地方。”

“本人可不是什么酒都喝的,我非要你请我不可。”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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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老爷,你到底请是不请?”

伙计怒骂:“终归都是让你喝酒了,你还挑三拣四!”

“我当然挑三拣四,我只喝朋友的酒,你这小子给的,指不定还要往里头吐口水,不喝不喝。”

“朋友”。

凤曲心尖微动,抬眸视他。

笑哥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见他看过来,笑吟吟地抬抬左眉:“老爷,玩笑一场,你还真生气了?出门在外,这江湖本就是不打不相识嘛。”

不过,经此“玩笑”,凤曲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苍白的肤色、微陷的眼窝,眼底下聚着两团不甚健康的微青,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笑哥动手时力道不小,说起话时却显得气虚,散乱的碎发遮着眉眼,以至于看不清晰他的长相。

此刻出了些汗,笑哥才把额发撩开,而他的头发黑得惊人,都在脑后扎作一个小团,但又有些散乱,看上去汗津津、脏兮兮,和那张苍白的脸对比得异常鲜明。

看上去年纪并不很大,至多十七/八岁,声音都还略带稚气。

总的来说,其实是张相当俊朗的少年面孔。

叹息一声,凤曲却莫名笑了出来,朝他伸出一只手去:“我叫凤曲。龙凤的凤,听曲的曲。”

花游笑耸了耸眉,特意把手在兽皮坎肩上擦了擦——虽然没什么大用,但好像能显得他更庄重一点,接着,他也伸出手和凤曲相击: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①”少年大笑着说,“小的行不更姓坐不改名,宣州花游笑。说起来,难怪小的会对老爷一见如故,这‘凤曲法酒’可是出了名的好酒,老爷不如就请我这个?”

“……说这么多,还是想喝酒啊?”

“老爷多多谅解,小的也不会白吃白喝,这宣州地界您有什么好奇的,大可以问我。就算我现在不知道,不出几日,也会给您把消息搜罗过来——您信不信?”

二人默然对视,凤曲从那双眼中看不见半点花子行乞的卑微,正相反,花游笑的眼睛里满是精明,好像打定主意,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屈服。

“总觉得很不舒服。”凤曲在心中嘀咕。

一直没有动静的阿珉才开了口:「问吧。」

“你也觉得应该问吗?”

「问他总比问观天楼好。」

……那倒也是,花游笑再怎么过分,总不至于要他一根手指。

下定决心,凤曲便对伙计点一点头:“上酒吧。”

这花子赌对了,他真的有事要问。

花游笑应声弯了眼睛:“老爷大度。”

在等伙计送酒过来的间隙,凤曲压低声线问:“……既然你都‘落花踏尽’,那么宣州的事,想必也都会传进你的耳朵?”

花游笑却似笑非笑地耸了耸眉,反问:“老爷是想问什么?”

“最近盟主大比不是正热闹么?还有……宣州境内,有没有什么闹鬼的传闻?”

“鬼?”花游笑目光上瞟,问,“您说的是不是那个白衣服的女鬼?”

凤曲吓了一跳,急忙循声回头往二楼看。

看了一圈,哪里有什么女鬼,反而是五十弦和穆青娥齐心协力,刚刚把秦鹿挖了下来,这会儿秦鹿睡眼惺忪,一身金丝牙白锦纱罩着长裙,正被两个姑娘拖着拽着下楼。

商吹玉在他们之后,正关切地打量这边——不过一眼看去,凤曲实在没看出来他们哪里像鬼。

不过顺着花游笑的视线,凤曲才品出来,他说的似乎是秦鹿。

凤曲道:“那不是鬼,那是我姐姐。”

“姐姐?”花游笑眯起眼眸,笑意重了些许,忽然便扬高声线,“哎呀呀,原来老爷您是盟主大比的考生呐,那何必再问我呢,这客栈里应当住着不少和您志趣相投的知己才是啊!”

这一声喊,直喊开了二楼的好几扇门。

刚才鸦雀无声的众人,此刻都开了门,齐齐往下看。没开门的,指不定也有不少贴到了门边偷听。

凤曲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花游笑拍拍头顶,这厮还不自觉,继续笑道:“不过,您该是从瑶城过来的?比起宣州的考试,还是瑶城的更有趣嘛,是不是,老爷?”-

这花游笑究竟是何方神圣?

凤曲这会儿懊悔极了,而且火冒三丈,恨不得把汤碗往花游笑的脸上猛扣。

他自忖带着秦鹿,队中还有两位姑娘,一路不得不低调缄默,唯恐引起他人注意。

可花游笑这一嗓门,非但把他们的身份叫破了不说,还以“瑶城考试”惹得这么多人的侧目——要知道,赶在这会儿进城,又住客栈的外客,至少也有三四成是奔着盟主大比而去。

说好听了是同道知己,说不好听了,那是注定要打得头破血流的竞争对手。

凤曲深吸一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和花游笑翻脸,却听一声嗔笑从楼间传来,刚被花游笑说成“女鬼”的秦鹿袅娜下行,一句话便压下了所有蠢蠢欲动的视线:

“放肆。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何时准你自作聪明、反客为主了?”

他照旧蒙着双眼,行不摆裙、优雅高华。

莲步之间自成一股气势,哪怕下了楼梯,他便柔若无骨地偎至凤曲身畔,可那股久居上位浑然天成的威势还是陡然压了下来。

连凤曲都抖了一抖。

秦鹿今早没能睡饱,正是一腔火气无从发泄,花游笑刚刚好撞了正着。

伙计左右张望,虽然看出气氛不对,但还是得哆嗦着送酒过来。

他把酒杯酒碗一概摆上,小声问凤曲:“客官,还倒酒吗?”

答话的却是秦鹿:“倒。”

“——但愿你给出的信息,能对得起这顿好酒。”

他含笑说罢,不怒自威。

第034章妖邪说(修)

大约这个花游笑和秦鹿之间真有一点八字不合。

这边怒罢,那边也生了火气,花游笑皮笑肉不笑地把桌一拍:“好啊,我今天就做了这件好事,来来来,有没有其他要听宣州考试的人呐?大家一起下楼喝酒,一起听我这叫花子说说嘛!”

凤曲一愣:“什么——”

明明是他请的酒啊?!

“老爷不会这么小气吧?”花游笑哼笑一声,狭眸微眯,“既是同道中人,当然要大方分享,是不是?”

他这一声吆喝,原本蠢蠢欲动的人们立刻涌了过来。

大堂里的钻进了人堆,二楼的也急急忙忙下楼。

凤曲便感到身边人的呼吸更沉了些。

秦鹿多年养尊处优,哪里有让人这样当面反抗的经历。

来不及和花游笑争论,凤曲连忙按住秦鹿的手,凑过去小声道一句:“没事没事,别跟他计较。”

他的话音虽小,但肯定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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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游笑闻言扬了扬眉,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端碗牛饮,还不忘大声夸赞好酒好酒。

不多时,里三层外三层真的围上了二十来个考生,个个都是江湖打扮,神情严肃庄重,还对他们一一见礼。可以看出,其实这些人也对截胡情报一事略有羞愧,只是机会就在这儿,大大方方参与讨论,总比躲在后边偷听来得光明。

凤曲一眼看去,觉得他们像极了师父给自己授课时,那些躲在门外满是向往的师弟师妹。

那能怎么办呢?

除了装死他还能怎么办。

面对四周围拢的人,凤曲被挤在中央。

穆青娥和秦鹿的神情都不好看,五十弦还处于云里雾里,商吹玉倒是懂了处境,但他只在乎挡着人群,不让他们触碰到凤曲。

剩下凤曲如坐针毡,抬起眼,顶着周围滚烫的视线。

半晌,凤曲挤出一个笑:“那,现在人都来了,能说了吗?”

他对其他人也是一样亲切和善的笑:“大家都坐下吧,这么站着多累,我买酒是为助兴,诸位权当聊天好了。”

较之同伴,凤曲的音色长相都更柔和,看上去善良单纯,很难生出恶感。

尤其是他笑起来时,就更加令人亲近。

刚才见识过凤曲和花游笑的切磋,一干考生对凤曲都少了轻视,此刻看出来他和秦鹿等人同队,且说话很有一些分量,便也纷纷向他一揖,便各自围聚着落座,等待花游笑开口。

花游笑给自己倒满了酒,客栈之外仍是狂风急雨,客栈之内,却莫名显得宁静安详。

他道:

“宣州的考官,想必你们都听说了,就是观天楼的‘摇光’大人。这‘摇光’大人平日从不过问宣州俗务,也很少在人前露面,哪怕是我,也只是粗略听说一二。说她容色姝丽,却冷若冰霜,看似柔弱,武器竟然是两把重逾千钧、令人生畏的巨斧,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吓人得很。”

一旁便有考生揶揄:“美人?说起来,瑶城那个‘天权’不就要找第一美人吗?”

“是也是也。”花游笑接过话去,“不过我对瑶城不太了解,有没有老爷来说说这瑶城第一美人又是怎么个事儿,我怎么还听说连‘天权’都跟人跑了?”

旁人答:“能是什么事儿呢,英雄难过美人关,那‘天权’设了个稀奇古怪的考题,就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答法。有人中了他的心意,‘天权’就跟着美人跑了,至于美人是妖精是神仙,我们也是无缘得见呐。”

要不是秦鹿现在还未暴露身份,凤曲都要怀疑花游笑是冲着他们来的了。

说好要聊“摇光”,三两句话竟然又扯回了“天权”,更让他头疼的是,周围外人还都对此颇感兴趣,一副要和花游笑大谈特谈的架势,好像真想把秦鹿和所谓“第一美人”的风流韵事传遍天下。

凤曲忍了又忍,还是不禁开口:“我们还是先聊宣州……”

“对啊!凤曲老爷你有没有去过瑶城呢?那个‘第一美人’,真有传说中的那么美吗?”花游笑像是看穿他的想法,嬉皮笑脸截住话头,“我是真的好奇呀,得美成什么样子,才能让‘天权’都为之倾倒?”

考生帮腔:“那肯定是美的。我也不瞒了,我朋友之前就在瑶城,为了早日拿到信物,他们私下打点过群玉台的小童。那小童就是亲眼见过‘第一美人’的,事后跟我朋友说起,还是一副被勾了魂儿的德行,忘乎所以得很呢!”

众人哗然,都来了兴致:“怎么说的?”

“别的不好细说,但那姑娘的确是美,说是国色天香都不为过。一路不出声响,身段却软得惊人,小童扶着都感受不到骨头,还要闻着美人身上的香味儿,说是整个人都立马酥了,根本不舍得对美人大声半句,唯恐惊到吓到……哎呀,也不奇怪‘天权’会属意于她啦!”

凤曲:“……”

“真的假的?真有这么稀奇?这听着,岂不是妲己褒姒,根本就是个绝世狐狸精嘛!”

“有有有,瑶城现在传得可厉害!甭管‘天权’是真跑假跑,这美人的存在是绝对没人怀疑的。”

“听说那美人真就是狐狸成精,跟她对上一眼,立马就会丢了魂儿!”

听到这里,凤曲的笑容已经有些为难。

偏偏此时还听到从他身后也漏出了一声笑,五十弦正抓着穆青娥的胳膊苦苦忍耐,即便如此,还是按住肚子,埋下头来靠在凤曲的颈窝,小声说:“boss,我就说由你出马没错吧?”

凤曲:“………”

我要告阿珉!把你们这帮家伙的嘴全粘咯!

不过五十弦也没笑太久,商吹玉很快斜去一眼,冷冷地把她拽了起来:“别倒老师身上。”

花游笑这才拍案大笑,叫停了众人的议论:

“原来如此,我听明白了。瑶城这个‘天权’和他的小美人还真有趣,将来若有机会瞻仰一二才好,能让‘天权’大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想必是个了不起的美人。”

一边说着,他那颇为玩味的眼神还把凤曲上下打量一遍。

现在再说他是无心,凤曲都觉得是自己太迟钝了。甚至仔细回想半天,凤曲越想越觉得心惊,身体也开始绷紧:

这花游笑——不会真是冲着他们来的吧?

四周哄笑,但还是有人唱反调:“再怎么美,也只是皮囊罢了。”

“我还是不信随便找个家伙就能妄称什么‘第一美人’,那些闲话都是闲人传的,说不定还不如这位少侠标致!——啊,少侠,在下曹瑜,幸会幸会。”

凤曲懵懵地环视周围,才发现那人说话是对着自己说的。

这话其实有些不尊重人,商吹玉的手已经在身后摸箭,秦鹿也长哼一声,似笑非笑地转过脸去。

凤曲急忙压住二人,笑着回答:“我叫凤曲,龙凤的凤,听曲的曲。幸会。”

曹瑜就是他前两天多看了一眼的那个客人。

生得猿臂蜂腰,肌肉虬结,背上负有一把重剑,若不开口,他的气质其实相当沉静,显得深藏不露。但一说话,曹瑜的外地口音便显露无遗,听着不带恶意,甚至颇有几分好玩。

曹瑜看上去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既然和凤曲交换名姓,便像朋友似的大笑着打趣:“对嘛!既然凤曲他们都是去过瑶城的,那‘第一美人’至少要和——”

他的眼神从商吹玉、秦鹿、穆青娥乃至五十弦等人的面上掠过,坦白说,这一行人无论男女,长相都极漂亮,虽然昨天不曾搭话,但他们都暗自关注着这支从长相到气质都很出挑的队伍。

不过另外几人看着都不适合玩笑,曹瑜便说:“至少长得有凤曲一半,我才算勉强认可她了!”

凤曲正端碗喝酒,闻言呛咳一阵,狼狈极了。

商吹玉在后帮他顺气,秦鹿噗嗤一笑,五十弦更是趴到穆青娥的肩上抖个不停。

偏偏其他人还不自觉,一边笑着附和,一边批评凤曲脸皮太薄,经不起调戏。

凤曲脸上耳后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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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大片,又羞又怕,急忙对众人作揖:“好了好了,我们不是要说宣州吗?怎么聊起瑶城没完没了。就我这种粗人,怎么比得上‘第一美人’呢?还是言归正传吧。”

因为咳嗽,凤曲的话里都带些哭腔。大家哄笑一阵,也不想再为难他,花游笑道:

“好嘛,那我就‘坦白从宽’。”

说罢,他摇头晃脑地开了口:“‘摇光’的考题是不让外泄的,所以要问我详细,那不好说。但要拿到考题,首先就得和‘摇光’交手,可她的斧子特别无情,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在她手下撑不过两斧,据我所知,考生们须得从她手上走几回合,才有可能拿到她的认可。”

“几回合?究竟是几回合呢?”

“嗯……我听说有四五个人围攻摇光,十几回合后,还有一个能站着喘气的,摇光就同意给他考题了。而且不仅是他,他的同伴也能一起入围,拿到考题。不过在那之后,那些人就不再出现,我也不能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凤曲一连抓住了好几个关键词。

“摇光”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既然可以围攻,又可以一人得道,全队入围,那听上去好像不算太难。

其他人也有相似的想法,但花游笑猜到他们的心思,阴恻恻一笑:“可别太小看‘摇光’大人啊。她的武功足以跻身天下前五,单说这盟主大比召开以来,气势汹汹过来,再被‘摇光’两斧子劈死的人……数十上百,绝不是吓唬人的。”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没了声音。

他们大多来自外地,对“摇光”的威名并不了解。但听花游笑说得一本正经,也纷纷估量起各自队伍的实力,以免真的不敌“摇光”,反而送了性命。

却听穆青娥出声询问:“既然兴师动众来听你说,不可能只是吓唬我们一顿就打发了吧?”

“哈,这个角度很有意思!”花游笑一拍大腿,对她眨了眨眼,“猜对了。虽说那些考生入围之后就没了音讯,但我的弟兄分布大虞各处,要从坊间听说些消息也不算难。当然,这些都是道听途说,非我亲自打听,那就不能保真了。”

一边说着,花游笑故作神秘地往桌上一压,虽是说给所有人听,目光却直勾勾地看向凤曲,笑意盎然:“几位可曾听说过——宣州北边正在闹的妖怪?”

众人呼吸皆窒,尽是难以置信的模样。

凤曲一行在平安村有过耳闻,但其他人却是一头雾水,趁此机会仔细打听:“是个什么妖怪?”

花游笑拖长尾音,得意洋洋地哼笑一声:“酒喝完了。”

这小子!

凤曲牙根痒痒,想起自己含辛茹苦攒下的三两银子,这小子一顿酒就吃去二两,居然还想再讹?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没等他挽起袖子,一旁曹瑜先声道:“别再欺负凤曲少侠了,我们请你!”

“噢?”花游笑微带惊奇,看了过去,却是一笑,“你们请,那我还得挑挑……嗯,这次,我要喝玉楼春。”

玉楼春可比凤曲法酒还贵不少,几个侠士瞪大了眼,曹瑜也抽抽嘴角。

不过他们敢开这个口,也不至于囊中羞涩,有求于花游笑,很快便把银钱往桌上一拍。凤曲偷觑一眼,暗自咋舌——这是十两银锭。

曹瑜道:“喝!方才那位娘子说得好,只要你给出的消息对得起这顿酒,再多钱也都无妨!”

花游笑仰面大笑,利落地抓起银锭向伙计一抛:“愣什么?买酒去!”

说罢,他对众人勾勾手指,沉了声音:“这妖怪,是住在明城和宣州之间的一座山上。最近一两个月才闻风声,有说它是山精化灵,也有说它是从外地精怪窝里逃来的。不过,那不重要。”

“听说那妖怪生得人面蛇身,原型足有八九十丈的长度,一口能吞下一幢观天楼。若只是这样,也不碍事,大伙躲着便是了。可妖怪生了灵智,还会化作人型,每每露面,都是化作一张极俊俏的少年或者姑娘模样,口吐人言,看着柔弱温顺,叫人防不胜防。

“妖怪是以人为食的,这不罕见。但这妖怪不仅自己吃人,还能驾驭山中众蛇,捕到猎物从不立即享用,而是骗回蛇穴当中,万蛇蚕食,活活将猎物生吃缠死。”

花游笑一边说,一边朝凤曲扑了过来。

凤曲看着瞬息之间逼到自己眼前,近乎交睫的花游笑,端坐不动,反问:“你干嘛?”

花游笑也对他眨眼,嘻地一笑,被商吹玉一手推回原位。

“我以为你会怕呢。”花游笑说,“看来,只是说说的话,连你也不害怕嘛。”

凤曲只觉莫名其妙:“什么叫‘连我也不害怕’?你说得这么玄乎,可怎么听都只是民间闲话。世上要真有这么巨大的蛇,它又要吃人,为什么不直接闯进宣州城里一饱口福呢?”

曹瑜等人没被花游笑吓到,倒被凤曲这个假设吓了一跳:“少侠,你说的也太认真了些。”

“这种子虚乌有的事,哪里需要害怕。”凤曲摇摇脑袋,不以为意,“怎么想都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而且我想不出来,这和考试有什么关系?”

花游笑道:“这就是考试咯。”

“什么?”

伙计抱酒出来,给众人满上,花游笑接过碗,仰头喝干,咂了咂舌:“我说,这就是宣州的考试啊。”

凤曲有些怜悯曹瑜的酒钱了。

十两银锭换回这么一个笑话,换作是他,现在一定怄死了。

但曹瑜却不这么想,反而沉吟一会儿,问:“听你的意思,这蛇妖真的存在?”

“虽说我们丐帮是比较便宜行事,但我花游笑要交朋友,是从来不说谎话的。”花游笑哼哼着又倒一碗,他的酒量惊人,几大碗下肚竟然不见醉意,煞有介事地补充,“都知道宣州地处明城和瑶城之间,不宜耕种,尽靠贸易通商补足民用,所以不能不仰仗瑶城照顾。”

曹瑜沉声答:“不错。”

花游笑咧开嘴,竖起手指在他们眼前晃了晃:“从瑶城过来,你们有没有留意周边村庄呢?但凡长点心眼都会发现,很多村里都空空荡荡,青壮男性更是屈指可数。”

“临近瑶城的村子里,不少人都会被瑶城商贾雇去护镖走商。他们负责在宣州南接手货物,再一路护送去宣州北,交给明城的客人。

“现在,你们说,那些村子里不见了的男人都往哪儿去了呢?”

凤曲怔怔回答:“宣州……北?”

听花游笑的意思,是说大量村民被商贾雇去送货,但到宣州北后,便失去音讯、下落不明。

曹瑜道:“或许他们只是耽搁一阵,总不能是都被妖怪吃了。”

花游笑却是冷笑:“吃了?只是吃了还好,你们还是没想透啊。这世上最恐怖的难道是妖怪?分明该是人才对嘛。”

“那些失踪的人,原本可都是平平安安回来了的。只是不出两天,就会被官府派人叫去,起初只说是配合什么案子的调查,之后大家发现蹊跷不肯配合,‘请人去’就成了‘抓人去’。再往后么,从南到北轻而易举,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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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到南难如登天——而盟主大比的考生,也是要去宣州北的啊。”

花游笑道:“要是让瑶城知道宣州闹了妖怪,以后不再取道宣州,百姓失去生活来源倒是次要,但宣州地方就不能从瑶城手里收取路费了呀。所以,这消息当然可不得仔细截断,绝不能传进瑶城的耳朵吗?”

话到最后,他还对凤曲笑了一笑:“您说,是不是?”

凤曲呆呆地附和:“啊,是……吗?”

答应完,他才意识到,花游笑似乎不是对他说话,最后那个反问,更像是冲着他身边的秦鹿。

这个话题,对于江湖人来说有些太过突兀了。

曹瑜的脸色也急转难看,众人窃窃私语起来,虽然想不通缘由,但穆青娥和商吹玉同时碰了碰凤曲的左右双臂,秦鹿更是朝凤曲的方向一倒,软绵绵道:“夫君,妾身好像有些发热,难受。”

“那——”凤曲急忙把人扶起,扫视一圈,大家都还震惊于花游笑带来的消息,分不出闲心在意他们。

凤曲趁机起身,搀着秦鹿,对周围考生点头致意:“抱歉,她不舒服,我们就先失陪了。”

其他人也争相附和,陆续离场。凤曲却感到袖子一沉,转头看去,花游笑正拉着他,眼眉弯弯,笑得狡黠:“……凤曲老爷,你刚才不是还问我‘闹鬼’的事吗?”

这声询问压得很低,没有引起外人注意,就连曹瑜也只是多看一眼,便有心给二人让出空余,没有打扰。

商吹玉从花游笑的手里抽回凤曲的袖子,并把同伴全数拦在身后,问:“你想说什么?”

花游笑笑答:“只是想提点一句,闹不闹鬼的其实和地方关系不大。要是你们真的看到了什么东西,不妨先扪心自问,是不是无愧天地?”

商吹玉神色骤冷,眼眉微沉:“与你无关。”

五十弦则打了个哆嗦,挤到凤曲身边小声嘟囔:“点我呢?”

凤曲瞟她一眼:“……不像。”

虽然连他都情不自禁反省起十七年来有没有犯过什么大事。

可除了荣守心和方敬远,凤曲实在不记得自己还有什么错误,顶多就是时常气得师弟发晕,要深究起来,更像是阿珉积的杀孽报应到了他的头上。

这么想想,凤曲也一哆嗦:“还是走吧。”-

凤曲一行人本是打算白天动身的,但是听罢花游笑的说书,客栈外仍是风雨大作,丝毫没有休歇的意思。

在仲春时节遭遇这等暴雨实在罕见,嘀嘀咕咕之后,众人还是决定再作休养,等雨停再动身。

毕竟,花游笑透露了太多消息,说是事出有因也好、耸人听闻也罢,不止他们,其他队伍也似受了惊吓,整个白天都没有动静。

五个人挤进了秦鹿的房间,三两天里发生太多事,凤曲心里也正打鼓。

关好门窗,他便正色问起:“‘天权’大人,你和‘摇光’不是同僚么?对她可有了解?她是那种会帮官府隐瞒妖邪之事的人吗?”

秦鹿沉吟一阵,感受着一圈殷切的注视,以凤曲为首,五十弦、穆青娥甚至商吹玉都正满怀期待地盯着他,这副架势,活像在拷打一个犯人,又带了点楚楚可怜的哀求。

秦鹿没忍住,嗤笑一声,摆手道:“我是好看,可也经不住你们这样看。”

商吹玉转身错开目光,穆青娥也咳嗽一声,不再看他。

凤曲一面收拾情绪,一面给同伴们倒茶,淅淅沥沥的水声在房中回响,宁静之后,秦鹿才算回忆完毕,娓娓说道:“‘摇光’么,同僚一场,的确有过交集。她本名是叫‘微茫’,是个不知来历的孤女,之所以被选为七星之一,是因为新帝登基祭祀那年,她孤身闯上太牧山,万箭穿心,杀而不死。陛下便认为她是天赐神女,钦封‘摇光’,派到宣州来了。”

凤曲喃喃重复:“万箭穿心……杀而不死?”

“正是。”秦鹿道,“不仅如此,祭祀之时我也在场,亲眼见到了她为新帝奉上一件宝物。”

五十弦立马来了精神:“什么宝物?”

秦鹿刚摘下白布,笑盈盈瞥她一眼:“既然江湖人都打听不到,那自然是不能说给江湖人听的宝物。”

“嘁,小气。”

“不过,既然是对你们,那么说了也无妨。”秦鹿叠好白布,不等众人反应,淡淡道,“是倾如故当年送给高/祖皇帝的一卷画,名为《歧路问鼎》。但在高/祖晚年病时,他下的最后一道遗旨,就是令人把那幅画封箱沉海,永世不得再现。”

凤曲怔了好一会儿:“是那个和‘九天遗音’齐名的东西?”

“是它。倾如故做了琴棋书画四件宝物,分别送给四位挚友,由高/祖保管的,就是这幅画。”

“但是……高/祖和我师祖,不是很早就决裂了吗?要毁掉那幅画,应该早就……”

在且去岛的历史上,正是高/祖对昔日的江湖朋友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才导致凤仪山庄搬迁凤凰峡、照剑阁更名且去岛。

虽然举世皆知他们曾是挚友,可也无人不晓那一段极尽狼狈的散场。

秦鹿摇摇头:“谁能知道死人的心思?或许高/祖生前对这些旧友,还是有些旧情吧。”

可惜那都是太久以前的事,和他们这一代人也无甚相干。

只是感慨两句,穆青娥又转回话题:“那么,我们果然还是改道比较好?听花游笑的意思,这次盟主大比恐怕会牵扯官府,太麻烦了。”

秦鹿微笑:“说的也是,穆姑娘昨天就说改道,就像早知会有这一出似的,真有先见之明。”

“但所谓妖怪,听上去太离奇了。”商吹玉不置可否,问,“老师,您怎么想?”

凤曲讶然:“我?”

他实在没什么想法!

一大早被尸鬼吓一大跳,就算现在花游笑说有人面蛇身的妖怪吃人,这么荒诞的事,他也忍不住快相信了。

可是他们且去岛人一身正气,要是说自己被鬼吓了,害怕妖怪,岂不是太丢人吗?

而且秦鹿昨天也说,早考晚考终究要考,逃避不是办法。

挣扎间,凤曲坚定地看向五十弦:“你说呢?”

五十弦:“啊——?问我?!”

她由来就是一个奉命行事的刺客,要么听雇主的命令,要么听系统的安排,哪有什么想法。

反正剧情到了,该死总会死的,但要让她活着撞鬼,担惊受怕,那实在是一门酷刑。

“我觉得,还是改道吧?”

这话显得她太怂了,五十弦连忙补充:“我不是怕妖怪哦,我不信妖怪,我是唯物主义的。但是,我们连着两晚被人整了嘛,boss不是还跟鬼打了个照面吗?”

凤曲一抖,不禁又回忆起那一地脱落的头发:“……那真的是鬼吗?”

这样一来,又是众口难调,陷入僵局。

秦鹿要为瑶城着想,恐怕是想探听一下妖邪之说的由来的;而穆青娥不知缘故,但对改道之事也很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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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吹玉和五十弦又像各自站队,把问题抛给了最后的凤曲。

凤曲抱头苦思:“嗯——”

所以,还是把问题抛给阿珉好了!

阿珉只觉莫名其妙:「……不去考试,难道等着拿眼珠子换?」

天下第一剑客,生来就是这么干脆!

凤曲被他灌进了一腔勇气,一拍桌,站了起来:“今晚,我来守夜!我一定要把那家伙捉出来,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他说得慷慨激昂,还有几分视死如归的爽快。

四人仰头看他,静默半晌,五十弦带头鼓起掌来:“好!不愧是boss!有光环就是牛逼!”

商吹玉道:“我和老师一起。”

穆青娥抓抓头发,烦闷地叹了一声:“那就先抓鬼吧。五十弦,你也一起。”

五十弦一惊,气势萎靡下来,委屈巴巴地道:“……那你们保证不会丢下我哦?”

四人捉鬼小队便算成了,余下的秦鹿悠悠站起,往床上一倒:“靠你们了。”

这位养尊处优的大人,从来就没有吃苦的道理。

捉鬼也要等晚上,除了秦鹿,他们都没睡好。

定下决策,便都各自回房,不知其他人要做什么,但凤曲是缩回被窝,睡了个昏天黑地。

期间听着雨打窗棂,还有商吹玉调试弓弦时拨弦的闷响。

——竟然很是入耳。

但等黄昏时候,雨水渐渐停了。一天没有动静的客栈,好像转瞬复苏,好几间客房都有人进出,不多时,还有人过来敲门。

屋檐垂雨,滴答叩窗的声响同敲门声和在一起,凤曲睡得迷糊,听到动静,商吹玉已经先他一步答应:“谁?”

门外人答:“凤曲少侠,我是曹瑜。”

商吹玉用眼神询问,凤曲点一点头,从被窝里钻出来穿上外衫。

商吹玉开了门锁,曹瑜果然站在门外,背着重剑微笑问:“打扰你们了?”

“没有,只是小睡。”凤曲看他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也问,“你们队伍……这是要出发了?”

曹瑜点头:“我们仔细想了那个花子说的,觉得空穴来风不无嫌疑。不过归根结底,‘摇光’多在宣州北出没,我们想要考试,还是得去宣州北看看是什么情况。如果真有妖怪危害百姓,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凤曲油然而生一股敬意,当即抱拳:“侠者不外如是!”

曹瑜失笑,回他一礼:“哪里哪里,我们还想着少侠这般才是真正的侠客呢。”

“我?”凤曲怔住,忙说,“我武功一般,胆子也小,哪里当得起这样夸赞。”

曹瑜摇头:“侠客看的岂是这些,我第一眼看少侠便知道,你是心思纯正、慷慨爽快之辈,寻常人哪会大度到和对手分享自己的线索呢?”

凤曲赧然:“之后的线索,是回报你的玉楼春呀。”

“不不,”曹瑜笑道,“如果我们不在,那花子就不会要那坛玉楼春了。”

这话说得凤曲微愣:“嗯?”

“凤曲少侠和那花子,都是我们的贵人啊。正因为是对着少侠,花子才会真心相授,我们也由此获益。虽然不知他为什么对少侠另眼相待,不过,少侠看着就是有运势的人,想必今后也是锦绣前程、顺遂太平。”

说罢,他又向凤曲一礼:“不瞒少侠,我此次特意过来,一是告别,二也是想交少侠一个朋友。虽然少侠谦虚,但曹某也不是有眼无珠之人,看得出诸位皆非池中之物,若能结交,实在有幸至极。对了,不知这位少侠……”

他看向商吹玉,商吹玉便报上名姓:“商吹玉。”

曹瑜眼睛一亮,也朝他一揖:“原是商二公子,您的琴艺名扬大虞,久仰久仰。”

三人寒暄一会儿,曹瑜的同伴在楼下呼唤,曹瑜不再耽搁,向两人告别。

直到曹瑜的背影消失在客栈门外,凤曲还有几分发怔:“……这是什么?”

商吹玉道:“老师,这是巴结。”

“……咦?”

是不是有点太难听了?

“老师不用在意,行走江湖,不少人都热衷交友。有人是性情使然,也有人是不能仰仗门派家世,便在这方面颇下功夫。若是投缘,下次再会就喝两杯酒,若是不感兴趣,只当不曾见过就好。”

商吹玉鲜少说这么多话,凤曲听得严肃,甚至想拿上纸笔记个笔记。

听到最后,凤曲点点头:“这么说来,你们对我都是很感兴趣,才会答应和我同行了。”

商吹玉偏了偏头,思索片刻:“我对老师自是五体投地。”

好听,爱听。

凤曲得意地笑了几声,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客栈外不知何时已经抹黑了天。

许是下雨太久,厚积的云层压得人心底发沉不说,天也黑得比平日更早了。没一会儿,隔壁的五十弦便全副武装出了门来,迎面撞上正在过道交谈的两人。

她头上绑着不知从哪找来的毛巾,写有“必胜”二字,腰间挂满了黄纸红字的符咒。

凤曲看一眼,很有兴趣:“这符咒从哪弄的?”

五十弦一脸的大义凛然:“我亲自写的。”

“写的什么?”

“不告诉你。”

话虽如此,等穆青娥也走出房间,五十弦又把自己的符咒拆了几张过去:“小穆,你把这个收着。这张是‘富强’,这张是‘公正’,特别正能量,很克鬼的……”

穆青娥木着脸任由她塞,凤曲贴过去:“也给我们两张嘛?”

“去去,”五十弦道,“主角和boss比鬼还可怕,你们就别蹭了。”

掌柜的和伙计都听到他们对话,一个个哭笑不得,热心道:“几位客官,别担心了。今晚我们保管都不会睡过去。要真是鬼,哪里犯得着用安神香呢?你们要不然还是安心睡觉吧?”

五十弦摇了摇头:“你们不懂,我们要做一场正义的实验。”

“那是什么?”

“就说你们不懂,别问了。”

这吓人的东西肯定不是奔着客栈来的,在平安村和镇上两次碰到,怎么看都是盯上了他们。

所以,如果不能尽快解开这个谜团,接下来的日子都不可能睡好——对于白天还要轮流驾车、长途跋涉的他们而言,这件事本身比鬼还要可怕。

毕竟像秦鹿那样小鬼来了当棉被盖的猛士,队里也只这一个。

掌柜的还想开口,却赶上一阵风忽地卷进。

大堂最亮的一盏灯本是有灯罩护着的,可那股邪风灌进,啪地吹翻了灯盏,光也刹那熄灭。亮堂堂的客栈暗了大半,五十弦的尖叫还未出口,伙计连声安慰:“我去拿灯!”

可他刚转过身,大堂内其余几盏灯烛也全数灭了。

“啊——”五十弦尖声大叫,同时,众人身后还响起了窗户打晃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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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哪间房的窗户没关严实,被风一打,便豁地开了,正在房中吱呀摇晃,听得人头皮发麻。

五十弦战战兢兢地问:“谁?谁没关窗?”

二楼不少客人都已经赶车走了,剩下的,现在也悄悄探头出来:“我们都关了啊,别找我们!”

凤曲回忆半天,拿不定主意,问商吹玉:“我们关了吗?”

商吹玉也记不清晰:“我去看看。”

“先别!”五十弦大叫一声,颤抖着问穆青娥,“我们……关了吗?”

穆青娥道:“鬼要是从窗户进来,关或不关,都拦不住吧。”

五十弦:“……”

五十弦:“………我从小就是个元气满满特别克鬼的好女孩。”

凤曲失笑:“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我的剑也还在房里,这样,我先去看看我们的房间。”

说罢,他举步靠近自己的房门,商吹玉也紧跟过来。

凤曲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只感到寒风扑面,窗户果然大开,摇晃的两叶窗宛如挥舞的手臂,前呼后应,虽然吓了凤曲一跳,但终归只是窗户而已。

凤曲叹笑:“还真是我们的窗子没关。”他转头对外喊一声:“别怕啦,是我们的窗子没关,我去关上。”

商吹玉整理着床铺,好心提醒:“灯也点上吧?再点几盏蜡烛,似乎是放在抽屉里的。”

凤曲点头称好,一边关窗,一边伸手去拉抽屉。

可他拉动窗户,还剩一点距离的时候,却像是忘记上油,窗户吱嘎作响,无论如何也拉不动了。

凤曲“咦”了一声,倾身去看。

顺便在抽屉里多翻几下,想要找出蜡烛照明。

然而指腹触碰到一种微妙的柔软,冰冷得有些奇怪。

凤曲低头看去,却见被他拉出的抽屉里,赫然是一只发青的小孩的手!

不等凤曲惊叫,商吹玉端了油灯过来:“老师,怎么了吗?”

凤曲抬起眼想要求救,又借着那阵光看清了让他关不上窗的元凶——

一只枯槁的手正扒着窗户,死死卡住了窗。

等他颤悠悠地探身过去,试图拨开那只手时,往下一看,却是一张悬空吊着、正仰面和他对视的浮肿的脸。

凤曲:“……”

凤曲快要晕倒了-

五十弦听到凤曲那声“别怕”,心中大定,也拉着穆青娥开门回去。

门一开,窗户紧闭、四下安好。

她大大地松一口气,笑嘻嘻说:“好诶,只是风打窗户嘛,没什么好怕的。小穆,今晚还是你睡里边?”

身后的穆青娥却半晌没有答应。

五十弦一边拆着符咒,一边抱怨:“boss也真是的,为什么不记得关窗呢?害得我们紧张半天,浪费精力,我都饿了。小穆,你饿了没有?”

穆青娥仍不答话。

五十弦总算察觉到哪里不对,转过身去:“小穆——”

穆青娥同时大喊:“别看!”

可是为时已晚。

那张肿得活像个发面馒头、眼窝则深凹下去,披头散发,爬满白色蛆虫的脸,已经闯进五十弦的眼帘。距离如此之近,甚至从他身上渗出的湿气,都吹拂着五十弦战栗的汗毛。

五十弦瞪直了眼睛,两腿一软坐了下去。

穆青娥抄起一条扫帚,从后当空横砍而来,一把击飞了尸鬼的脑袋。

五十弦便眼睁睁看着那个血肉模糊的脑袋横飞出去,断续连接的皮肉生生撕扯开,穆青娥冷静到近乎淡漠的脸,就在那一大片瓢泼血雨中露了出来。

同一时间,凤曲房间里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五十弦更是歇斯底里:“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啊啊啊啊啊——”

尸鬼断了脑袋,却在尖叫声中冷静地抱起头颅,一个蹦窜,推开五十弦房中的窗户便不见了身影,只有地上残余的黏液和些许碎肉还证明着它的存在。

另一边的商吹玉拔/出匕首,冷脸割断那节手腕,又用刀锋挑开那只小手。

“没事了,老师。”商吹玉擦擦匕首,“我来处理。”

“别哭了,吵死了。”穆青娥丢开扫帚,扫一眼大堂里张口结舌的掌柜和伙计,“人家还要做生意,咱们……连夜走吧。”

刚才那个尸鬼,是从过道的房梁生生滑了下来,突然出现在她们门前的。

连她都被惊了一瞬,强行阻在了五十弦身后,奈何身无武器,只好找了一条扫帚打鬼。

凤曲头一个从房里爬出来,哀声响应:“走,现在就走。我待不了了,我们立马就走!”

第035章山邪(修)

就这样,四人拖着一个半梦半醒的秦鹿,连夜付了房费。

凤曲坐在车前嘹亮的一声“驾”,两匹骏马吃痛疾奔,车身颠簸,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

幸好他们大部分都在白天睡足了觉,夜里赶路也不难受。

月光如银流淌一地,街道两侧偶尔露出店家的灯。远远看去,好像千里银河点缀星辰,辅以马蹄,又像山峰边城燃起的烽火。

过了城关,五十弦返回车里休息,换了穆青娥来和凤曲一道驾车。

对于客栈里的撞鬼事件,凤曲依然心有余悸。

而且穆青娥倒提扫帚,直面尸鬼的背影,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有几分横刀立马的飒爽。凤曲越想越佩服,连带着对穆青娥也更加敬畏起来。

穆青娥斜他一眼,看凤曲瑟瑟发抖:“你抖什么?还在想鬼?”

“说不想是骗人的。”凤曲苦笑,“次次都是我和五十弦被吓得最惨,我都忍不住想,难道真是我俩罪孽滔天,天理不容吗?”

穆青娥道:“是你俩胆子最小。”

凤曲无言反驳,但还是强撑着反驳:“难道那鬼还知道谁胆子小就专门吓谁吗?”

此前还能说是有人玩笑,可今晚这么一吓,凤曲实在无法再这样安慰自己。

寻常人哪里能被一扫帚砍断了脖子,再自己抱着脑袋逃走呢?

寻常人又怎么可能次次都刚刚好地吓到他呢?

穆青娥倒有别的见解:“秦鹿从没见过鬼吗?明明他的房间涨水也很厉害。”

凤曲道:“他本人就是个睡鬼。”

能有秦鹿那样坦然入睡的胸襟,也是一门天赋。

好像天大的坏事来了,也要等他睡醒再论。这家伙总是从容不迫得令人牙痒,包括此刻,他还在车里蒙头大睡,丝毫不受赶路的影响,也不在乎驾车的他们有多辛苦。

对话间,马车行进并不很快。二人都小心看着前方,一路降速,以防误踩什么捕猎用的陷阱。

凤曲惦记着那些骇人的尸鬼,时不时还要回头张望,确定没什么东西尾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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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悄悄松一口气。

却在此时,穆青娥忽然出声:“那是什么?”

凤曲刚扭过头,定睛一看,却发现路边正站着两团黝黑的小影,马车辘辘地驶近,影子便站了起来,是个人形,正焦急地朝他们挥手。

凤曲惊叫一声,猛地一勒马缰,马车停在五六尺的距离,剑已经被凤曲拔/出三寸:“五十弦,抄家伙!”

五十弦睡得迷糊,被他一喊,从车里连滚带爬地闯了出来。

抱着单刀,五十弦迷迷瞪瞪环顾四周:“哪里?哪里有鬼?!”

挥手的那条影子也被他们一骇,再次缩了回去。

穆青娥提着车前马灯,一手把两个笨蛋推回车上,独自下车去看。

灯光照亮了那两团黑影,凤曲和五十弦这才看清:

那里缩着的不是小鬼,而是一对环抱着的母女。

母亲看着还很年轻,女儿也只有四五岁的光景。再看周围,竟然没有看到男性,母女二人衣衫单薄,背着一只小巧的包袱,正在夜风中发抖。

穆青娥走近过去,便听见那母亲开口:“姑娘,无意惊扰你们的车驾,只是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灯光靠得更近,穆青娥也就看得更加清晰。

她皱着眉头往后喊话:“这儿有人生病了,凤曲,下来帮忙。”

小女儿哭哭啼啼地依偎在母亲身边,虽然年幼,但立马听懂了穆青娥的话意,爬起来端端正正地跪好,朝着穆青娥便是重重的一记磕头。

穆青娥微微一震,伸手扶她:“做什么?快起来。”

凤曲也把剑收回,跳下车来帮忙:“需要我做什么?”

穆青娥将手在那母亲的额头上试了一下/体温,又细细把脉:“风寒入体,忧思过度。煎两服药先治了表症,但体虚的毛病要长期调养,总之先把她扶上车吧。”

凤曲二话不说,立刻将那位母亲横抱起塞上马车。

小女儿拉着穆青娥的衣角,也急忙踉踉跄跄跟了过来。五十弦问:“她怎么有点跛脚?”

穆青娥扫一眼:“摔过一跤,抹点药就是了。”

说罢,她把小姑娘一把抱上马车,朝车内推了推:“进去休息。”

母女二人惊喜不已,立马给众人磕头,但被凤曲一捞,都没能如愿跪下。

一阵忙乱也把商吹玉和秦鹿一齐吵醒了。

但是破天荒地,一向娇气的二人竟然没有一个提出抗议,反而主动让出位置,商吹玉更是来到车前,对穆青娥道:“你去照顾那对母女吧。”

穆青娥也不忸怩,钻进车内给小姑娘上药。

马车继续缓慢前行,凤曲时不时抽一下马,听着车内略显忙碌的动静。

那母亲病得昏沉,小女儿也受了惊,虽然已经足够镇静,声音里还是带着浓重的哭腔,免不了担心害怕。五十弦哄了好一会儿,才骗得小姑娘破涕为笑,抽抽噎噎地说起了自家情况。

凤曲扫一眼天色,远远望去,山尖却已浮上一点耀眼的金红。

虽然刚下过一天的雨,今天的日出却似驱散了那些阴冷,极其隆重、极其华丽。朝霞终将烧过他们的头顶,光火艳烈、无可媲美。

就像小姑娘压抑许久,可还是被五十弦逗弄着,忍不住的咯咯笑声。

凤曲也跟着笑了。

商吹玉侧目看他:“老师,怎么了吗?”

凤曲道:“刚才,青娥主动救人了。”

“是吗?”商吹玉问,“您希望她救人?”

凤曲摇头:“我只是希望她能顺从本心。今天看到了她下意识的样子,觉得很感动。”

商吹玉静静看他,也抿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来:“是很感动。”

看到穆青娥逐渐卸下心防是如此,

看到有人会因别人的轻松而开心,亦是如此-

小姑娘的摔伤并不要紧,母亲的风寒,则要等到进城后才能煎药。

好在他们不久后就会路过一处小镇,倒也不至于太过慌乱。

“我叫小花,住在唐家村,村里人都叫娘亲‘秀姐’。我和娘亲一起外出,是要去找爹去的。”小花说这些话时,双手还抓着五十弦和穆青娥的衣摆。

她的眼睛像两颗乌豆,说起话来滴溜溜地转,看上去格外机灵聪慧。

秀姐虽然病得昏沉,但还残留些许清醒,一叠声地向他们道谢,直到穆青娥勒令她躺好休息,才终于安静下来。

五十弦问:“那孩子爹在哪呢?你们再怎样,孤儿寡母的也不能晚上赶路啊。”

秀姐闻言,脸色越发愁苦,她侧过头,眼泪滚滚而下,摇头说:“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说,要往北边去找,就只好去了。”

小花则答:“原本,我们也是白天赶路的,坐了大娘的车子一起出来,可大娘进城打听一通,就不肯再走了,说再找爹的话,会把我们都赔进去。娘不甘心,带我下了车,说就算走也要走去找爹,家里不能没了男人,会遭别人欺负。”

“都赔进去?你爹是什么身份?不见多久了?”

“我爹什么也不是,就是偶尔帮有钱的大爷们送点货物。通常都送到明城城关那边,不会更远了。也没有不见很久,上个月爹还回了家,只是刚回不到三天,就有一群好凶的人来找爹爹。他们长得面生,不是村里的人,但是特别威风,爹对他们点头哈腰的,请了好多酒,可还是被抓去了。”

秀姐抹着眼泪,哀声道:“我们只是寻常人家,哪里能招惹官爷呢。想必是个误会,可小花爹嘴笨,他自己去,说不定解释不清,我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

这个遭遇听上去相当耳熟,五十弦和穆青娥交换一眼,正想出去找凤曲商量,却听秦鹿开了尊口:“你已经确定是官府的人了?”

秀姐点头:“不会有假。村里不止我们家,其他家也有人被叫走的。”

小花问:“您认识他们吗?能不能求他们开恩,把爹爹还给我们呢?我爹不可能做坏事的,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五十弦也来了精神,挤过去碰碰秦鹿:“大人,你是不是有法子啊?听上去,好像真是府衙的人,能不能用你的名头把她爹捞出来?”

秦鹿乜她一眼,似笑非笑:“整个宣州的衙卒都是那副打扮,你要我去哪儿捞人呢?”

“你直接去府衙要人呗?宣州那些小官,还敢跟你对着干不成?”

秦鹿哼一声,屈指在她脑门上一弹:“说得轻巧。”

五十弦只得抱着脑袋缩开了,穆青娥也在一旁沉吟,可她面上阴云密布,愁眉不展,不知在想什么。

五十弦正想追问,却听小花软糯糯的声音响起,她拉着穆青娥的衣服,问:“姐姐给我抹了什么药?感觉一点也不痛了。姐姐是不是会救人?像大夫那样?这样的,我只见过邻村的胡大夫,他一年来村里一次,给爷爷奶奶治病,可他不在的时候,大家生病了都不知该怎么办……”

穆青娥道:“我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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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懂一点。”

“那姐姐可以教我吗?我也想像姐姐和胡大夫这样!胡大夫不在村里时,我就可以给大家治病了。而且、而且我不想娘亲总说没有爹就不行,爹不在家,我也可以帮上忙的。”

她说着,眼睛乌黑发亮,满是期待。

秀姐一急,连忙叫她:“小花,不许缠着姐姐。”

五十弦倒是忍俊不禁:“不错啊,小穆,收个徒弟可以诶,做了师父你能不能变得开心些?”

然而,穆青娥的脸色骤然垮了下去。

她一手拨开小花,神情淡淡:“我不收徒。”

五十弦的打趣戛然而止,迷茫地看一眼秦鹿,疑心是自己触了穆青娥的逆鳞。

而穆青娥没有再给理由,起身钻了出去,和凤曲、商吹玉二人共处去了。

一时,车内只剩下惶恐的秀姐、懵懂的小花,以及不做声的秦鹿。

秀姐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边把女儿圈进怀里,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我们冒犯那位姑娘了?”

五十弦呆呆说:“不是吧,好像是我……说错话了?”

秦鹿这才睁眼,却不答话,而是把话题抛给了小花:

“小花,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小花眨眨眼睛,不明所以。

却见秦鹿信手摸出一只银镯,日光斜斜地透了进来,照出上边精细的纹路。

秦鹿道:“你该叫我什么呢?叫对了,我就把这镯子送你。”

小花还有些茫然,一旁的五十弦却是眼睛都瞪直了。

银镯或许价值不大,但那上边雕刻的纹路可是大虞官制,明珠牡丹的纹饰,光是这工艺就不容小觑,任何人看了都会明白,持有这只镯子的人,背景一定非同凡响。

寻常人除非得到高官赏赐,想要拿到绝对没有门路——看秦鹿的意思,说不定是想庇护小花一家。

秀姐吓一大跳,不顾病弱的身体,剧烈咳嗽着爬了起来,急忙推回秦鹿的手:“姑娘,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已经受了你们这么多照顾,绝不能再收这个了。”

秦鹿避开她的手:“这是要给小花的奖励,假如她能叫对,我才送给她的。”

小花怔了好一会儿,却没想明白:“该叫什么?”

秦鹿笑眯眯地:“嗯,该叫什么呢?”

“该叫……”小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五十弦,五十弦急得跳脚。

顾不得小花还没反应过来,五十弦自己先扑到秦鹿边上,抱着他的胳膊摇来晃去:“姐姐,阿露姐姐……你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了,姐姐姐姐,我也是你的好妹妹啊,对不对,姐姐?”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姐姐,秦鹿照旧是那副笑脸,小花才怯生生地张开嘴,跟着喊道:“阿露姐姐。”

比起另外两个姐姐,这个姐姐实在太有距离感。

看着还不如驾车的那个哥哥亲切,所以小花一直都回避着秦鹿的视线,生怕惹了秦鹿不快。

没想到,这个看上去高不可攀的姐姐,居然主动关心她家的情况,甚至还要送东西给他们。

小花实在有些受宠若惊,又扫了几眼娘亲的表情,等秦鹿笑着递来银镯,她还确定了好几遍:“真的可以收下吗?”

秦鹿道:“说要给你,当然就给你了。别嫌弃它只是银的,你太小,不能招别人嫉妒。更贵重的,等找到你爹了,姐姐再给你们。”

秀姐也不是小家子气的女人,婉拒不成,也便叹息一声,郑重地对秦鹿一拜。

接着叮嘱女儿:“小花,把姐姐的礼物仔细收好。要记住了,这是姐姐奖励你有礼貌的,今后也要敬重姐姐,别把礼物弄丢了。”

小花乖乖点头,把镯子塞进了自己衣服的最里层:“我收好啦,谢谢姐姐!”

一旁的五十弦则是眼睛都红透了,恨不得把这狗官的七魂六魄都摇出来:

“姐姐!阿露姐姐!你说句话啊!姐姐我年纪大我功夫好我不怕嫉妒,姐姐!!!”

秦鹿笑着摸摸小花的脑袋,对于五十弦,便任她摇晃,闭目不理。

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才微睁眼睛,含笑说:“手,不想要了?”

五十弦:“……”

她要闹了,她真的要闹了-

据秀姐和小花所说,这附近数十里地都没有村镇,只有一片深山老林。

正是这一窘境,才让她们下定决心向路人求助。

很快,凤曲就用实践证明了这是真的——马车跑了近半天,放眼依然没看到半点人烟。

但秀姐的咳嗽越发严重,穆青娥决定下车生火,就地给秀姐熬一碗药。

耽误一天的路程也不妨事,众人都不反对。

小花年纪虽小,却也跟着忙前忙后,俨然一副小大人做派。而且小花个性活泼,一天功夫就和大家熟络起来,连同稍显冷淡的商吹玉都被她的几声“哥哥”叫得脸红。

日暮时分,几人商量一番,决定今晚就在郊外凑合一夜。

“还是我和吹玉守夜,你们几个姑娘就在马车里休息。”凤曲往篝火里添了些刚找的木材,正考虑要不要把秦鹿叫下来一起,却听穆青娥道:“我和你们一起。”

凤曲错愕地转过头去:“你?”

穆青娥摇着扇子熬药,拂开鬓发,专注地看着火势:“我不擅长应付小孩。”

马车里传来小花唱山歌的声音,五十弦拍手叫好。

透过不时被风吹起的窗帘,还能看到秦鹿笑眯眯的侧脸,他正伸手抚摸小花的发顶,三个人其乐融融,相比之下,穆青娥今天的情绪看上去不算很好。

凤曲清了清嗓:“也好,那就我们三个人一起守夜。多一个人,我心里也放心些。”

他是不问原因,商吹玉却看着篝火,忽然问:“为什么不想收徒?”

空气仿佛滞了片刻,穆青娥汗涔涔的脸庞映着一片火光,微微发红。

火舌在她黝黑的眸里跳跃,瞳色却一如既往的深沉,久久没有回答。

直到凤曲摸摸鼻尖,尝试开口:“话说我们……”

穆青娥道:“她不懂学医的代价,学医也没什么用处。”

商吹玉本是借着篝火暖手,闻言也不做声。

柴木在火中哔剥,一寸寸被蚕食殆尽。穆青娥往里添了一把柴,火势瞬间高涨,几乎要烧没三人的头顶一般。凤曲下意识躲了一下,余光瞟见穆青娥冷若冰霜的神色,轻轻一叹。

“……我啊,是个不太称职的同伴吧?”

他忽然开口,引得两人望了过去。

穆青娥柳眉微蹙,商吹玉则问:“老师何出此言?”

“还在岛上的时候,大家就说感受不到我的可靠。现在想想,那时候还没有性命之忧,我都不能让同门信服我这个大师兄,更何况是到海内呢?”

凤曲笑笑,低声道:“我之所以成为首徒,不是因为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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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天赋异禀,也不是我有什么模范作用。这些殊荣和厚待,都只因为我的母亲是倾九洲。”

穆青娥直起脊背,悚然看向了他。

他们是最早结为队伍的三人,也是对彼此最为了解的三人。但即便如此,凤曲也从未仔细说起过自己的身世,更没有追问过他们的过往。

尽管对他和倾九洲的关系,二人心中都多少有些猜测,但凤曲不提,两人便都不曾当真。

凤曲垂下眼睫,问:“会失望吗?倾九洲的儿子是我这种人。”

“老师就是很好的人。”商吹玉答,“而且和倾九洲并无关系,老师本来就很好。”

凤曲噗嗤一笑,摆摆手:“吹玉对我实在是盲目过头了。青娥,你怎么想呢?”

穆青娥看着他,答:“我和倾九洲毫无交集,只是听说这位侠女非常了不起而已。所以对你,我也不会有什么期待——不过,换作是且去岛那些将‘小剑仙’视为骄傲的师长和同门,应该会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吧。”

凤曲半晌不语,笑说:“嗯,毕竟你也去过岛上了嘛。”

这其实不是凤曲爱聊的话题,两人都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凤曲在尝试和他们交心,虽然看上去有些软弱,但凤曲总是队伍里第一个破冰的人。类似这样的窘境,也总是他在竭尽全力地理解大家,以至于使出这样近似“交易”的口吻,来恳求一颗真心。

穆青娥久久打量着这个少年,因为还是长高的年纪,抽条过快,显得他的身材称得上一句单薄。但正是如此稚嫩的双肩,被灌输了必须担负起师门的使命——听上去理所当然,又残忍至极。

穆青娥无奈地蒙住脸,从指缝里泄出一声叹息:“我不喜欢学医。”

两人同时一怔,凤曲问:“不喜欢?”

“医者总是很无助,尤其在这江湖上,像我师父,虽被尊称‘神医’,可要不是有且去岛岛主为他撑腰,在大多数人眼里,‘神医’也不过是一件可供掠夺的‘宝物’。”

穆青娥压低声线,阖目道:“师父说,救人济世乃是毕生求索。这句话,我的父母也曾说过,但暮钟湖案就是对我们最终的回应。”

凤曲恍然大悟:“青娥是不想让小花被欺负啊。”

商吹玉也颇有几分理解似的低下眼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只是穆青娥总是声色冷厉,说不定真的吓到了小花。不过她也很有自觉,说完这些,又深深地低下头去,轻声问:“我之前态度很差吗?”

凤曲“嘶”了一声,略显为难:“……一般差?”

商吹玉就不用考虑她的心情:“很差,让人不悦。”

真话过于残酷,穆青娥默默扭头,不再搭理他了。

凤曲哭笑不得,便伸手捅了捅商吹玉的胳膊:“吹玉,你呢?你也分享一点心事给我们呀。”

商吹玉微有些懵:“心事?”他露出了罕见的茫然的表情,迟疑许久,才摇摇头,“我没有心事,也没有隐瞒什么。”

穆青娥便锲而不舍地发问:“那你为什么叫凤曲‘老师’?”

面对她,商吹玉立即垮下脸去,缄口不言。

“那就不聊‘老师’这个话题啦,比如说,对吹玉而言有没有什么比较感激、比较喜欢的人呢?就像我和青娥,应该都很佩服我们的师父。”

商吹玉秒答:“那就是老……”

凤曲捂住他的嘴,一本正色:“除我之外。”

商吹玉蹙起漂亮的眉眼,被他一语打断,深陷迷茫。

车内传来五十弦和秦鹿打闹的动静,这两人平日没什么交集,独处时倒是热闹得很。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五十弦阴阳怪气的“姐姐”,但秦鹿岂是会被这种程度气到的人,只以冷笑回应,五十弦便败下阵去,哭哭啼啼地叫起了凤曲。

凤曲长叹一声,看着那颗脑袋钻出车来大叫:“boss,你娘子太坏了!”

凤曲纠正:“是姐姐。”

五十弦嚷道:“你娘子姐姐太坏了!”

商吹玉便冷下脸去,代凤曲开口:“不要总说这种疯话,辱没了老师的名誉。”

“那就是你娘子……”

“五、十、弦。”

商吹玉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来,弯弓眨眼间便被拉满:“你该陪小花睡觉了。”

五十弦立马举起双手,挥开系统弹出的战斗警告。

她是不太懂古代人对名节的执着,不让说,不说就是了。索性对商吹玉扮一个鬼脸,五十弦放下窗帘,把小花搂进怀里:“好好好,我们睡觉咯。”

时候也的确不早,前一刻还在同她玩笑的秦鹿,就在这三言两语的争执间,已经和衣而卧,两眼一闭,睡相优雅极了。

商吹玉这才缓缓放下弓箭,马车里,小花稚声稚气地对他们挥挥小手:“哥哥姐姐也要好好休息!”

凤曲笑答:“好——知道啦,我们会轮流休息的,小花要做个好梦哦。”

待到小花也被五十弦按下睡觉,车厢里终于不剩什么动静,只有篝火燃烧着的窸窣声响。

三人围火沉吟,仰头观天。他们停在林子外围,仰望时,林叶不甚密集,漏下的星光便如疏雨,光影抖落,仿佛星河悬瀑,溅开的珠玉似的星花。

那些光点流过三人的脸庞手臂,融化进温暖的火里。

凤曲眯眼赏月,笑着说:“五十弦总是那么快乐呢。”

“看上去一点不像刺客。”穆青娥道,“你真的是亲眼看到她杀人的吗?”

凤曲忍俊不禁:“当然亲眼所见。而且,这不正是五十弦的惊人之处?她杀人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是这样的性格,就像她平日的样子,也让人难以想象她是个刺客。”

穆青娥说:“人不都是那样?”

凤曲沉吟不语,一时片刻也找不出反例来佐证。

倒是商吹玉开口道:“我曾经就见过一个心口如一、直率坦诚的人。”

凤曲偏过头,颇为惊喜:“你想到可以和我们分享的事了?”

“嗯,老师想听的话,我刚好能记起一点。”商吹玉轻声说,“那个人说过期待和我重逢,所以我想着必须赴约,才一直活到了现在。”

穆青娥躺在草地上,眸中星辰满布、枝叶婆娑:“那你们重逢了吗?”

商吹玉的表情微微一僵,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上浮现一丝憾色。

凤曲看着他的变化,担心地问:“怎么了?那个人食言了吗?”

商吹玉却摇摇头,转而道:“虽然现在还没有重逢,但我相信会有那天,他不会食言。而且我还要向他证明,自他救下我的那天开始,我一直没有违背他的教诲。”

穆青娥侧头看他,商吹玉的表情虽显落寞,眼中却真切地映出火光。

他没有说谎,而是发自肺腑地笃信重逢的到来。

穆青娥长长地哼了一声,空气中还弥漫着煎药的余味,和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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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之不去的药香融在一起,汇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而她合上眼眸,语气轻淡:“但愿你没有看错人。”

商吹玉道:“唯独他,不会看错。”-

凤曲很享受这种大家围在一起说悄悄话的感觉。

就像回到了且去岛上,趁着师父醉酒,他也喜欢撺掇同门一起违反宵禁,在本该休息的深夜里瞪着大眼睛聊一些毫无用处的琐事。

譬如二师弟江容在登岛前有个交情匪浅的青梅;

譬如三师妹经常从江容处骗吃骗喝,再带去外门换取话本来看;

譬如四师妹之前和人打赌,赌注是趁夜去剪师父的一撮胡须……

——像家人一样的闲谈,能让他感到格外的幸福。

但当凤曲眯着眼睛享受篝火带来的温暖之际,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响钻进了耳廓。

凤曲猛地睁眼,商吹玉同时坐正了身体,眉头轻锁,和他交换一记眼神。

不是错觉,他们都听到了那个声音。

穆青娥的武功逊色于他们,但注意到二人的动静,也随之清醒过来:“怎么了?”

“嘘。”凤曲在唇前竖起一指,闭目细听,“……铃铛、脚步、一个人。”

商吹玉微微颔首:“西北方。”

两人腾地起身,商吹玉把弓箭备好,凤曲则从地上拿起了白布包裹的剑。

手指一拨,他将白布卸去,猫着腰走了几步。

那道铃音是在深林中响起,像正举步朝他们走来,可是时远时近、忽重忽轻,让人无法辨明具体的距离,只能隐约判断,内里藏着什么东西。

“你们……”凤曲刚转过身,看到全副武/装的商吹玉,便知道他必然又要跟着自己,只得嘱咐穆青娥,“青娥,辛苦你盯着这里,我们进去看看。”

穆青娥点头:“提高警惕。”

若是只有他们,凤曲也便不搭理了。

但近日他们总是撞鬼不说,如今车上还有秀姐和小花母女,若是等恶人逼近才反抗,只怕为时晚矣,还是要考虑先发制人的可能性。

况且,昨天见识了穆青娥一扫帚抽飞一颗尸鬼头颅的壮举,虽然瘆人,但凤曲又觉得被灌进了些许勇气——连穆青娥都能做到,难道他还能说不行吗?

凤曲握紧了剑,鼓足勇气:“阿珉,我们肯定行,对不对?”

阿珉:「……」

阿珉的回答有些不甚情愿:「嗯。」

凤曲却没有听出这丝异常,他深呼吸几次,下定决心,便领着商吹玉一头扎进那片层层叠叠的深林。

时已深夜,在外围上不觉得,走进林中,才发觉内里弥漫着浓浓的雾气。

夜雾蒸开人身的汗意,黑咕隆咚的山林里,只能依靠两人手中的火把照明。

地上的残枝落叶被他们一一碾过,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声,像猛兽进食的咀嚼,又让凤曲无端联想起那一晚徒手撕开自己头皮的尸鬼。

凤曲打了个寒颤,开口问:“吹玉,你还能听到铃音吗?”

商吹玉答:“还是在西北的方向。老师,注意脚下,别走太快。”

凤曲点头,但他实在不敢看脚下,他怕一脚踩到什么东西,就这样蒙头硬闯,说不定对他更好。

两人继续前进,渐渐走到不见路的地方,只能靠双腿扎进林中,走出一条路来。

不过铃音始终响在前方,幽幽远远、断断续续,像一只无形的向他们招揽的巨手。凤曲心一横,还是朝着那个方向继续迈进。

林子越来越深、夜色越来越沉,万籁俱寂,铃铛的响声越发清晰。

凤曲甚至从中听出一丝节奏,有条不紊,和商吹玉抚琴时一样从容。

或许是这一丝共鸣引起了商吹玉的不适,商吹玉呼出的冷气在他后颈一扫,两人越发贴近,凤曲也放慢速度:“害怕了?”

商吹玉默不作声,只是紧紧尾随着他。

凤曲又有些失笑,商吹玉毕竟比他年轻,想来还是第一次离开山庄,虽说平时装得镇静,可到底也只是个娇气的少年而已。

凤曲伸手向后,拍了拍他的胳膊,并顺带抓起手腕:“别怕,跟紧我。”

夜雾越来越浓,手中的火把明明灭灭。

二人相牵,凤曲感受到商吹玉皮肤上异常的冰冷,越发怜爱:“手这么冰,有这么紧张吗?我这次带了剑了,要是再出现鬼,我一剑就给他劈了。放心,不会出事的。”

凤曲紧张时就会话多,紧跟着又絮絮叨叨:“不过这山里怪冷的,我们稍微搜罗一圈就回去吧。我觉得……”

话音戛然而止。

凤曲感到有一股力量蹭了蹭他的小腿。

凤曲一抽鼻子,僵在原地:“……吹玉啊,是你撞到我的腿了吗?”

然而,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商吹玉的声音在距离他至少十数尺远的后方响起:“老师,我没看到你,你在哪?”

凤曲整个人都钉在了原地,那道响起的话音是商吹玉没错,那他此刻握着的那只手腕……

凤曲屏住呼吸,颤颤地转过脸去。

只见一道和他齐高、衣衫褴褛、浑身泛青的身影和他紧密相贴。

对方的手腕被他亲密地握着,方才呼出的冷气,也不过是呼啸吹拂的夜风。而那张被鼠虫蚂蚁啃食得看不清原样的脸,此刻就正对着他,隐约能看见脸庞上森白的骨头,和血丝勾连的眼窝里,缓缓爬出的一条乳白色的蠕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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