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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不必理会他们。”商吹玉微微侧过头,担忧地看向他。

和凤曲对上眼神的刹那,商吹玉弯了弯眼:“老师只要看着我……们就好。”

穆青娥白他一眼:“真谢谢您,还记得‘们’。”

面对这种场合还能斗嘴,凤曲实在忍俊不禁,好像方才的噪音都远离了一些。

“什么叫‘殃及池鱼’啊?倾少侠既然看到了真相,就把自己看到的都说出来,有什么可为难的?我们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如果觉得不方便和我们说,就报给观天楼嘛。”

“就是就是,刚来瑶城就卷进这么多事,还没人说你们是扫把星呢。”

“作为名门正派,这不是该做的吗……”

商吹玉一眼瞪过去,噪音又小了许多。

——但它们并未消失,就像远离了且去岛,仍有那些话语不可忽视。

或许他应该站出来。

他应该谴责商别意、拆穿商别意、控诉商别意……

他应该替方敬远鸣冤,以一个清白的、旁观的、正义的身份。

商别意就站在一旁,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

于是凤曲就想起了昨晚的谈话。

想起了昨晚那个言之凿凿,要为山庄和家人奉献所有的青年。

还有那句,“那个最不重要。”

——那句对他所拥有的“绝世武功”的回应。

鬼使神差地,凤曲听到自己发出声音:

“……我没有想说的。”

众人静了片刻,秦鹿问:“那么你是认可别意的说法了?”

商别意说,方敬远是“鸦”杀的,而他是自己救的,“鸦”的刺客已经跑了。

不,他还想解释,他想解释这一切都是商别意的算计,他想解释自己也成为了圈套的一环。

可是,其实说什么都不重要,也没人在乎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这些过场一样的盘问根本无关紧要,只是例行问问,以表对他的尊重,可心底都是一样的嗤之以鼻……保持沉默,反而才能躲开这些目光。

原来如此,理应如此。

商别意说要一雪山庄前耻,原来天越门就是他报复的对象,而自己则是毫无意识涉足其中的共犯。

凤曲合上眼睛,答:“是。”

所有的吵闹都暂停了。

方知南的目光变得沮丧而悲伤,秦鹿的面庞依然藏在厚重的白纱之后。

商吹玉和穆青娥对他没有任何异议,包括阿珉,也安静接受了他的选择。

只有商别意轻轻地一笑。

他把盒子双手奉还给方知南,打量着眼前心存不甘,却不再多话的男人。

接着,一张手帕被再次塞回凤曲的掌心。

“送出去的礼物,我是不会再带回家的。”商别意贴在凤曲的耳畔,轻声说,“……谢谢你呀,我的帮凶。”

第027章晚来客

方敬远之死说小不小,说大也大不到哪去。

天越门固然不甘,但是是方敬远绑架在先、挑衅在后,凶手又被商别意一口咬定是“鸦”的刺客,而众所周知,商别意毫无武功,不可能只凭自己就反杀方敬远。

随后,在“鸦”和凤曲这两个嫌疑人之间,身为“天权”的秦鹿又毫不掩饰自己对凤曲的偏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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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观天楼施压,旁有商别意拱火,除了巷口隐约的血迹,就只剩坊间偶尔的议论。

三天后,就听说天越门为表对绑架一事的歉意,将多年前从山庄带走的宝物物归原主。

那件宝物,便是和“九天遗音”配套的,由商瑶亲自编写的一篇琴谱。

——《抱琴来》-

“凤仪山庄刚从凤凰峡回到海内时,落脚瑶城,虽然讨好了瑶城侯,但还是备受当地门派打压,比如,天越门。

“后来,凤仪山庄不堪其扰,和天越门定下契约。

“他们将商瑶留下的《抱琴来》交予天越门,相应的,天越门此后也不能再排挤、干涉、挑衅凤仪山庄弟子——这份契约,让曾经傲视江湖的凤仪山庄被嘲讽了很久。”

天越门和凤仪山庄的暗斗暂且落幕,凤曲在这场闹剧中成为最突兀、却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凤仪山庄送来了数不尽的珍贵草药和衣饰财宝,据说商别意还亲笔写下感谢信令人送回且去岛。一时之间,且去岛首徒的身份再也隐瞒不住,凤曲彻底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穆青娥简要说完了凤仪山庄和天越门的过去,看向屋子里堆放不下的礼品:“所以,要还回去吗?”

凤曲道:“要还。”

当然要还。

商别意送来的越多,越像在坐实他“帮凶”的身份。别人如何看他、如何议论他,凤曲一概不知,但夜半想起那颗在半空中飞旋的脑袋,就连那股寒意也重新降临了似的。

“你不用担心这么多,这次绑架就算你不多说,明眼人也能猜到是商别意的手笔。

“天越门的确在觊觎‘九天遗音’,商别意也不可能让琴谱一直留在天越门。你以为天越门真是为了‘绑架’道歉?他们是示弱,希望商别意就此住手。

“毕竟方敬远已经没了,再和商别意对着干,下一个就是方知南,甚至是所有有希望继承天越门的后辈——直到天越门上下不剩活口,在江湖中永远消失。”

“绑架”,只是商别意找来的一个刚刚好的借口。

方敬远,也不过是他恰好看中的,一个年轻急躁,极容易踩到陷阱的猎物。

凤曲这几日都心不在焉,穆青娥看在眼里,虽不多说,但也能猜到他在焦虑什么。

对于一个刚刚登陆,对海内一窍不通的少年而言,刚来就遭遇这种算计实在有些可怜。可要涉足江湖,问鼎盟主,这或许还只是凤曲的第一课而已。

比起那些,穆青娥更关心凤仪山庄和凤曲错综复杂的关系。

“你知道商别意还捎了一句话给你吗?”

凤曲道:“什么?”

穆青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答:“他说,‘此去朝都,日久路远,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招安’一语实属冒犯,但——’”

“‘我想要和凤曲同行的心意,片刻不会更改。’”-

首先从“天权”手中接过信物的,是商别意和他带领的队伍。

无数人以为“第一美人”的解答该如何玄妙精深,想要剑走偏锋者不胜枚举,可秦鹿最爱泼人冷水,一顿折腾下来,还真是将正经答案都定在了花魁大选的那晚。

毕竟就算所有人都猜到了答案在花魁身上,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战胜“三千金”的价格。

最终以三千金获选的锦秋一路膝行,双手为商别意奉上信物。

坊间又是热议鼎沸,可群玉台高高在上,哪里会搭理普通人的抗议。

但很快有人意识到,六城分考只是一次筛选,秦鹿也不可能只给一枚信物。

于是,从群玉台里拿到信物的队伍,紧接着就有了第二支。

据传,当晚群玉台就多了一幅价值连城的美人图,赠宝者正是第二支拿到信物的队伍。

凤曲:“……这其实是贿赂吧?”

穆青娥面不改色整理情报:“说是图上画了前朝的第一美人,很合理。”

“青娥你真的觉得这合理吗?!”

“真的很合理。”正在给银针淬毒的穆青娥如是说,“所以,今晚先去偷凤仪山庄怎么样?群玉台也行。”

凤曲:“……”

可恶,居然有点心动!

不只是凤曲,把考生当猴子愚弄的秦鹿实在激起众怒,除了贿赂之人,群玉台也迎来了其他愤愤难平、企图夜袭报复的江湖人。

然而无一例外,这些人连群玉台的门槛都无法跨越。

从头到尾,秦鹿甚至不曾再露一次面。

凤曲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商别意送来的礼品。

如果贿赂是仅剩的出路,那么——商别意竟然是从一开始就给他指出了这条理所当然、又无人尝试的道路。

“要照做吗?”穆青娥也想到了这点,“我是无所谓,不过这样做就欠商别意更多了。你想和他纠缠不清吗?”

凤曲无奈地反问:“现在不是已经‘纠缠不清’了吗?”

“是啊,毕竟你是这种优柔寡断的性格,跟谁纠缠不清都在意料之中。”穆青娥啧了一声,忽然道,“你还记得商吹玉还给我的那几件东西吗?”

凤曲不明所以,听她道:“这一路过去,假如我不慎……就辛苦带它们去一趟定州。”

“……这是什么话?”凤曲皱眉,“这种事要青娥自己去做,我不能碰你的东西。”

“定州长安县,暮钟湖边。你也可以随意取一件卖了,做你的路费。”

“……”

穆青娥没有等来回复,问:“你不问我,暮钟湖边是什么人家吗?”

凤曲反问:“你不也没问我为什么和商别意‘纠缠不清’?”

穆青娥微怔,继而忍俊不禁:“那你们为何纠缠不清?”

凤曲别开目光,迟疑了一会儿。

那夜发生的桩桩件件都浮上心头——方敬远的死、商别意的话,以及那对奇怪的师姐弟,包括已经成为了商别意“帮凶”的自己。

“叩叩”。

敲门声截断了凤曲的思绪,此刻日暮,不该再有人来打扰才对。

凤曲起身开门,还未看清来人的长相,对方已经先声唤他:“老师。”

穆青娥长长地“哟”一声:“是‘纠缠不清’的那位的弟弟,也要来‘纠缠不清’了呢。”

凤曲:“……”

商吹玉不理会她的打趣,冷着眉眼质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和他是同伴,当然要形影不离,不然你以为呢?”

商吹玉脸色微变:“你们、难道你们连晚上也……”

“呸呸呸,怎么可能!”眼见穆青娥毫无解释的意思,凤曲急忙打断,“青娥只是过来聊天的,吹玉也进来吧。”

商吹玉耷拉着肩,暂且没动:“可以吗?老师,我是来赔罪的。”

“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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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说。”凤曲好笑不已,把人硬拽进来。

商吹玉也没错过几乎堆成小山的礼品,但眉头一皱,自觉找了张凳子落座。

穆青娥问他:“赔什么罪呢?就空着手来?不会还要我们请你的晚饭吧?”

商吹玉冷着脸答:“和你有关系?”

又来了又来了,这俩又要吵起来了。

凤曲长叹一声,一手挡住一个,乞求似的:“不准吵架哦,都乖乖的。”

商吹玉对他百依百顺,果然安静下来。

紧跟着,他又小心翼翼觑一眼凤曲的神色,像是确定凤曲的心情如何,才问:“……是同伴的话,就可以随便到老师房间里……聊天吗?”

凤曲:“……嗯?”

穆青娥:“呵。”

她就说这家伙最擅长跟人纠缠不清。

“我是来向老师赔罪的,有关方敬远一事,如果我能更早发现方敬远不对劲……”

“谁能事先发现这种事,不要多想啦。”

“不,都是有迹可循的。那天他们在天香楼欺侮映珠,就是为了引我和引烟亲自接见他们,想要套取瑶城分考的情报。”商吹玉道,“不过被老师阻止了他们得寸进尺,而后我和老师重逢,也顾不得跟他们虚与委蛇……再后来,就是花魁大选当日,商别意的‘三千金’着实伤透了天越门。”

凤曲问:“天越门也想当盟主吗?”

穆青娥哼了一声:“与其说想成为盟主,不如说是想拥有更大的权力。自古而今,江湖总是人最多、事也最多的地方,权争不只在庙堂之上,处江湖之远,也逃不掉人心的权欲——况且,天越门现在连生存都难以维持了。”

说到这里,穆青娥看向商吹玉:“我们不是从天越门拿到了方敬远和‘元凶’勾结的书信吗?把信交给观天楼,查一下背景,是不是能给商别意找点麻烦?”

凤曲却摇摇头:“他不怕这个。”

“你怎么知道他不怕?”

“……直觉?”凤曲笑笑,“可能因为和他有了一晚上的交情,就自以为有点了解他了。”

闻言,商吹玉眸光微闪,目光停在了某处。

那是被凤曲信手丢在盥洗架上,商别意硬塞给他的手帕。

因为那张手帕,过去几天了,这间房里还能闻到微淡的和商别意相似的香气。

就像商别意趁他不留神时,染指了他敬爱的老师。

商吹玉低声道:“那封信,已经被商别意烧掉了。”-

“虽然不知道你们过去有什么交集,但看上去,哪怕毫无记忆,他还是对你格外信任呢。”

“……我们的确没有交集。”

“真是如此?那吹玉这么平白无故对他示好,哥哥都要羡慕了。”

商别意说着,神色温柔而无害。

商吹玉就坐在他的对面,二人之间隔了一张茶几,茶几上放了一碗姜汤,水雾氤氲升腾,模糊了兄弟眼中的彼此。

须臾,商别意轻轻一笑,白雾散去,露出那张无可挑剔的笑面:

“但是,那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我也想要好好对他。”

商吹玉冷冷看着,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他说过不会加入凤仪山庄。”

“是、是,我知道,我不是要为山庄招安他。”商别意道,“我只是喜欢他,想要他也对我信任一点,像对你那样。”

商吹玉倏地站了起来,他感到又急又怒,甚至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可他知道自己对商别意毫无威胁,以至于对方总是能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份无力感前所未有地强烈,让他对商别意的恨意也被催化到极致。如果因为自己,导致凤曲被商别意这种人缠上的话,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而商别意把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商别意低头抿了一口姜汤,呼气时,浅浅的白雾从他唇间呵出:“就这么在意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商吹玉答,“他是个单纯的人,你不是最讨厌这种不谙世事的类型吗?”

商别意支吾一声:“他单纯吗?”

“——单纯的人,撒谎时可不会这么信手拈来。你也看到了吧,你的‘老师’没有犹豫多久就站在了我这一边,是个非常称职的帮凶。”

商吹玉渐渐攥紧了拳:“你想要什么?”

商别意低笑出声,这才伸来左手,摊开掌心:“你也尊重他的意愿吧,方敬远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

“吹玉,父亲还在找呢——那个在天香楼和他对抗的,你的‘红颜知己’。”

“我不明白。”

“是吗?那就有点难办了。早知道陪在凤曲身边的是这么愚钝的人,就算我把方敬远的事全都推给他,他也无法反抗吧?且去岛没落这么多年,想必天越门会很珍惜这个捧高踩低的机会。”

一滴冷汗从商吹玉的额上沁出。

于是,那封从方敬远房里搜出的信,最后有可能指证“元凶”的证物,也终于被商吹玉迟疑着摸出袖口。

商别意笑容更盛:“我不再问你为什么叫他‘老师’,你也放下所谓的真相,尊重凤曲的选择罢。”

“你到底想怎么样?”

“烧掉它,这也是为了保护包庇我的‘帮凶’。”商别意道,“为了他,你应该什么都能做吧,吹玉?”-

“烧掉了……?”凤曲愣愣地问,“是说……方敬远的死,再也不能查出真相了?”

穆青娥也问:“怎么无缘无故被烧掉了?不会是你包庇你哥哥吧?”

“我没有。”商吹玉一惊,唯恐凤曲也和穆青娥一样想法,着急地解释,“老师,我没有想包庇他,我是——”

凤曲连忙安抚:“青娥只是说说,我知道你不会。”

“那封信烧掉是最好的。如果滞留在天越门或者老师手里,商别意随时能借搜查证据的理由来找麻烦。秦鹿一定也猜到了这是商别意的圈套,可现在受委屈的只有天越门,既然商别意想要到此为止,我也不希望再让老师牵扯其中……”

商吹玉说着说着,又不自觉耷拉眉眼:“我又自作主张了,对不起老师。”

凤曲也没想到,商吹玉看着目无下尘,竟然暗地里为他思考了这么多。

恐怕对商吹玉来说,要做出这种抉择也不轻松。

但——这样轻飘飘揭过方敬远的一条人命,他又觉得沉重,实在无法原凉自己。

就连前不久为春生义愤填膺的样子,现在想来都觉得讽刺。

穆青娥道:“说到底,天越门和商别意不过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用不着我们同情。”

凤曲默默不言,可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站在穆青娥的那边,还是正在内心里挣扎,发出仅自己可听的抗议。

「穆青娥没有说错。」阿珉道,「不杀方敬远,那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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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你和商别意。」

“我知道,可是方敬远……”

「比起纠结方敬远,商吹玉还在等你的答复。」?

什么答复?

凤曲一头雾水抬起头来,果然如阿珉所言,方才冷静自持的商吹玉,这会儿正低垂眼睫,格外紧张地摩挲指腹。

此刻的他半点看不出在玉台之上清冷华贵的傲慢,更多的是少年人忐忑不安的沮丧。

烧得通红的耳尖露出黑发之外,还有商吹玉偷偷望过来时,右眼下的红痣也和耳尖悄然照应。

这小孩看上去,好像快急哭了。

“吹玉是担心这个吗?”凤曲恍然回神,拍拍商吹玉的手,“没事的啊,方敬远的事怪也只能怪我,怎么能牵扯你呢?比起那个,你今天过来就是为了信的事吗?”

商吹玉的表情更沮丧了:“不是……可是……”

穆青娥啧一声:“笨,这是你心心念念的二公子的投名状啊。”

凤曲继续眨巴眼睛:“诶?”

商吹玉也猛抬起头,结结巴巴:“真的吗?是心、心心念念……?”

这一句,在座两个人都通红了脸。

只有穆青娥偏头啧啧,收拾起药箱里的各项器具,乒乓作响,宛如一阵风过时此起彼伏的风铃声。

便在此时,窗外传来同样清越的大笑:“哈!你这儿好热闹啊boss大人!”

凤曲正愁不能转移话题,应声急忙望了过去,表情却比之前更加僵硬:“你是……”

这位不速之客来得太过突兀。

她一手扶着窗棂,微微矮下的脑袋正朝房间里钻。半条腿已经迈入这里,而那双面具里的眼睛对凤曲眨了一眨,闷闷地一笑。

穆青娥立时掷出一排银针,商吹玉更是神色骤冷,澎湃的内力倾轧而下。

凤曲急道:“等等,我认识她!”

五十弦才不在乎那点银针,就连商吹玉的内力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

只见这位女刺客身形翻飞如蝶,迅速钻了进来。每一根针都和她擦身即过,却连衣角都沾不上一点。而商吹玉紧随其后投来的一支箭镞,也被五十弦立掌一拦,从中劈断:

“脆皮adc还敢让刺客贴脸,挺自信啊。”

眼见五十弦就要攻到商吹玉的面门,凤曲把人一拽,展臂挡了过去:“等等,不准打架!”

“嗯——”五十弦挑了挑眉,手上刚刚现形的长刀挽一记花,精确地插/进了木桌中央。

她半跪着踩在桌上,倾身向前贴近了凤曲:“那你倒是让我把瓜吃完啊。宝啊,你到底为什么包庇商别意?我想不明白,你现在不卖他,以后有你哭的。”

刀面寒光逼人,照出凤曲的脸,却是阿珉那副作壁上观的神情:「确实热闹。」

“事到如今你倒是帮帮我啊……”

「他们都没有杀意,我也不想和他们说话。」

“可是这个刺客好恐怖!”

「还好吧,是挺活泼。」

“你是什么人?”商吹玉皱眉把凤曲往身后一挡,边上穆青娥也警惕地拔回银针:“是那个绑架商别意的刺客吗?从‘鸦’来的?”

五十弦笑嘻嘻答:“Bingo!初次见面,容我介绍一下。在下五十弦,就职于一家名叫‘鸦’的刺客联盟血汗工厂,人品不错,业务更好,薪水不高,正想跳槽。”

凤曲小声问:“……我没听懂,什么意思?”

五十弦收住话头,竖起一根手指:“算了,不重要。我上次任务奖励得到了一点武器随机属性点,毕竟是因为遇到了凤曲boss才解锁的任务,所以嘛,来,boss光环再给我蹭蹭。”

“……属性点是什么?”

“嘘,别问,那是你不能破壁的另一个次元。”

五十弦吹了一声口哨,把刀掂在手里。

她笑起来时,眼眉都会洋溢着一股懒散,像一只休憩中懒洋洋的黑豹,和执行任务时的刺客判若两人。

此刻明月刀在手里挽一记花,五十弦静息凝神,口中无声地喃喃几句。

【确定使用1点‘武器随机属性点’?】

【您将有可能获得以下属性增幅之一:攻击、防御、生命、暴击率、速度】

五十弦目光坚定,双手举刀:“拜托,加点暴击吧。马上换地图,小刺客真的不想刮痧了。”

【您当前选择的幸运同伴是:倾凤曲】

【他将为您提供概率增幅:**%(增幅一次后可见)】

【*属性随机中,请稍候*】

【您本次随机到的武器属性是——】

五十弦激动不已进入了明月刀的属性界面,口中呢喃未停。

直到下一瞬,她容光焕发的脸色遽然灰败,精光熠熠的眼睛也失去光彩。

【生命+2%】

【您上次选择的幸运同伴是:倾凤曲】

【他为您提供了概率增幅:-15%】

堂堂boss,-15%。

……她给忘了,如果不是负数的幸运值,boss怎么会被主角KO。

凤曲:“?”

五十弦:“牛。”

她尸体不太好,想弃游了,挺急的。

第028章暮钟湖案

五十弦是个很脆弱的历史系女大学生。

二十岁,大学在读的她误打误撞闯进了这个未知的世界。看着古香古色的装潢,五十弦曾经感激涕零,以为自己终于要像爽文女主一样靠预言家的本领登顶女帝。

随后她发现,这个名叫大虞朝的时代,是个架空的朝代。

如果只是穿越,五十弦也就认了。

但她是胎穿。

如果只是胎穿,五十弦还是认了。

但她还带着一个要命的系统。

好不容易被人捡回收养,至少性命无虞。

但她的养父只是一介下人,给不了她丰衣足食的生活,还时常对这个捡来的女儿暴力相向。

后来,养父又因偷盗主人的财物,被夫人撵出宅子。

本该和养父一起流浪的她,却被养父丢弃,当主人四下搜索,准备将这只小耗子彻底赶出去时,是年幼的小主人把她拉进房间。

“不许说话。”小主人独自爬出去,对即将搜到自己房间的众人说,“爹答应要给我生辰礼物,今年的生辰,我就想要她。”

小主人娇纵乖张,对待外人总是颐指气使。

但五十弦知道,小主人时常望着院落外的四角天空,向她询问:“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五十弦答:“外边的世界和这里没什么区别,但在外边的外边——就是我的家乡,有很多你们无法想象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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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

“比如,外边的外边,我们可以飞上天。”

“轻功吗?”

“不是轻功,是飞机、是火箭,是一些金属打造的东西,可以帮任何人飞上天。除了这些,还有五湖四海的人,可以通过网络即时聊天,就像大小姐您哪怕去了朝都,我在定州,也还是能随时和您联络。”

小主人眨巴着眼睛,看她一会儿,却忽然赌气地扭过头去:“锦瑟是从那种地方来的?”

“我家乡的确就是那样的,可您为什么不高兴?”

“你想要和五湖四海的人聊天,我就在你面前,你还是在想你的家乡。”

“怎么会,我一心一意想着大小姐呢。”

“如果有朝一日你回去了呢?锦瑟,如果我和你隔得远远的,能通过你说的……王洛?你会通过那个人来找我吗?”

五十弦怔怔地和她对视。

眼前的小主人生得玉雪可爱,刚见面,五十弦就想,她恐怕比真正的主角还要更适合主宰这个世界。

可此刻,她眼中的主角就在她的面前赌气撒娇,用硬邦邦的口吻,祈求她的思念和垂怜。

九岁的五十弦弯下腰,把她的小主人抱进怀里。

“这里不好,大小姐,我一定会想办法,跟我一起回那个世界吧。

“但是,你要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杀人,拜托了。”

那是她当时,唯一不能和这个世界和解的事-

而那个要命的系统早已为她刷新任务。

那是她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更改的“定数”:

【明德三十年,定州长安县暮钟湖畔,慕氏灭门案

【用户任务:1.推动主线剧情发生;2.完成角色·五十弦前期剧情】-

她转生在这个名为“五十弦”的角色身上。

即使受到主人家的照顾,她也是命中注定的白眼狼。

她的养父早就染上药瘾,多年如一日地在墙角狗洞的附近徘徊。

他知道她被主人好心收留,于是用恩情、用暴力,胁迫着这个养女继续自己曾经的事——盗窃主人的财物,用以变卖了换他渴求的药,亦或去赌坊输个精光。

五十弦逃脱不了这命数。

就像她即使成为穿越者,也不可能修改这剧情。

一直到养父被赌坊脱得光溜溜的,在大雪天里爬进狗洞,抓住她的裤脚。

“钱!给我钱!”养父嘶哑的嗓音像极了呻/吟中的恶鬼,干瘦的手指如铁钳一般死死抓着她的脚踝,“你个贱种,是老子把你抱回来的,慕家居然只留下你,对老子冷眼旁观……给我钱!小贱人,把慕家的钱全都给我!”

同时,身后响起小主人的呼唤:“锦瑟,你去哪了——”

五十弦瞳孔骤缩,急忙蹲回去捂住养父的嘴。

但养父却更得意了,他挣脱五十弦的手,两眼迸出兴奋的精光:“我知道怎么搞钱了!丫头,来,我们把你主子藏起来,让慕家花钱来赎她!”

“不行!”五十弦低声警告,“不可以这样,这是犯法的……”

“滚你的!老子说行就行!”

养父说着,就要从狗洞里彻底钻进来。

但狭窄的洞很快限制住他,他挣扎两下,一时进退两难,只能粗声命令:“过来,拉我一把!”

五十弦僵住未动。

小主人却已经远远找了过来:“锦瑟,你在那儿站着做什么?”

野草和堆雪藏住了养父的上半身,小主人完全没有发现危险,就这么朝她跑来。

五十弦回头大叫:“别过来!”

小主人一头雾水:“怎么了?”

鹅毛大雪簌簌飘落在五十弦的身上,她感觉自己僵硬得就像一座冰雕。

她眼见着,小主人身穿鹅黄色棉衣,跑动起来,像一只暖融融的小灯笼。

那么温暖、又那么脆弱,那就是她唯一想要守护的存在。

“让她过来,你就把她打晕,听到没有?”

“……”五十弦小声哀求,“爹,我给你钱,我还会从慕家偷更多的钱……”

可男人只是执迷不悟地命令:“我让你照做!”

【推荐装备:黄品武器·照雪刀】

【装备说明:角色‘五十弦’的专属武器之一,由‘五十弦’使用可激发角色潜力。(额外强化属性:暂无)

【兑换积分:10分(当前可用:30分)】

【新用户赠送:武器随机属性点*1】

【您当前选择的幸运同伴是:慕清安】

【她将为您提供概率增幅:**%(增幅一次后可见)】

【*属性随机中,请稍候*】

【您本次随机到的武器属性是——】

【暴击+5%】

“系统,给我那把刀。”五十弦叹息一声,直起身体。

没有再给养父多余的机会,她高举起刀,瞳中倒映出那个男人从穷凶极恶,转为惊恐万分的脸。

那张面黄肌瘦,却也曾经对她展露笑颜的脸,此刻是她杀戮的目标。

小主人也停住了脚步:“锦瑟……?”

随后,她就看见高高溅起的、殷红的血。

鲜血和白雪混在一起,淋在五十弦的身上脸上,她抖了抖,只觉又冷又烫。

“别过来,大小姐。”五十弦擦去血,扭过头来,冲小主人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你什么都没看到,好不好?交给我去处理吧,你回屋里去。”

小主人呆呆地退了几步。

五十弦还对她笑,笑得明媚开朗,和平日无异。

你回屋里去。

关上门,隔断外边的风和雪。

关上门,隔断和我这个罪孽深重之人的联系。

永远不要回头-

系统说,真正的剧情是“五十弦”帮助养父绑架了小主人。

而小主人危急之下独自反杀养父,对“五十弦”深恶痛绝,却没有揭发。

愧疚之余,也对小主人隐隐怨恨的“五十弦”自告奋勇去处理养父的尸身,而后,偶遇了来自“鸦”的阁主,紫衣侯。

她就有了新的养父,新的目标。

养父紫衣侯,要她偷走慕宅重要的东西。

并冷眼旁观最终的慕家灭门案。

看着小主人在血泊中哭叫嘶吼,看着小主人艰难爬向复仇的深渊。

这只白眼狼才会出于最后的不忍,换上小主人的衣装,擦干小主人的眼泪。

“往北逃吧,”她对小主人说,“主子,奴婢对不起你,你逃吧。”

那是“五十弦”和“慕清安”一切悲剧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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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剧情,五十弦一一照做。

唯一的不同是,那个死去的养父犹如某种禁忌。

本该杀死养父的大小姐终于纤尘不染,由她作为替代,从此杀人如麻、恶贯满盈。

“往北逃吧,大小姐,他们会把我当成是你,快逃。”

五十弦的眼中蓄满眼泪,周围黑烟残火,照亮了小主人满是血污的脸。

她看见小主人眸中的绝望和愤怒,她知道这个女孩将会走上万劫不复的复仇深渊。

她知道一切。

她无法改写。

可她的不甘如此强烈,以至于硬扛着系统的压力,五十弦还是朝那抹背影伸出了手。

“拜托了,大小姐……”五十弦悲恸欲绝地拉住她,“无论发生什么,唯独不要杀人。一旦做出那种事,就再也回不去了啊……”

“不要被这个世界同化,大小姐,不要孤独,不要哭。

“我会永远看着你。”

她只能把导致自己痛苦的执念和祝福,通通灌输给她年幼的小主人。

作为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抗议-

【发现回归同伴(曾为您提供一次以上的概率增幅)】

【解析同伴身份中……】

五十弦:“回归同伴?谁啊?”

她费解地皱起眉头,仔细回忆起自己这十几年来蹭过的不计其数的NPC。

却见一只纤手探了过来,不等五十弦反应,对方温凉指腹触碰到她的脸颊,一手掀开了她引以为傲的面具。

五十弦这才留意到除凤曲以外的另一个人。

对方直直打量着她,神色肃穆,良久才吐出一个名字:“……锦瑟?”

刹那间,五十弦的脸上褪去了所有血色。

她本能地退了半步,撞到凤曲身上。

“怎么了?”凤曲扶住了她,茫然地问,“你们认识吗?”

“不,不认识。”五十弦答,“你肯定是认错人了。我叫五十弦,是‘鸦’的人。”

穆青娥定定地看她:“定州长安县暮钟湖边,你从没去过那里吗?”

五十弦坚定道:“我从小就在‘鸦’长大,从没去过定州。”

凤曲从中斡旋:“看来是误会了?应该只是长得像吧?”

穆青娥的嘴唇动了动,僵持片刻,却主动把面具递还过去:“对,我认错了,抱歉。锦瑟她……已经不在了。”

五十弦颤了颤手,努力压住情绪接回面具。

她知道剧情已经发生了大问题,单是大小姐竟然和倾凤曲聚在一起,这就不是一般的反常。

这样下去,剧情到底会发展成什么鬼样?她根本不敢想象。

“方才,我不是说过,要和你聊聊我的过去吗?”

穆青娥转而看向凤曲,神色平静至极:“我是定州慕氏的女儿。或许你没有听过海内的势力分布,但不重要,你要知道的是,定州慕氏曾被灭门,只活下来一个我。”

“只活下来……”凤曲错愕不已,伸手拉她,“青娥,这些事可以不说的。”

穆青娥却摇摇头:“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了。商吹玉都能认出我,更何况其他人。这位从‘鸦’来的刺客小姐,想必也认出我了吧。”

五十弦扭过脸没有做声。

“——毕竟,当年将我们‘邪道慕贼’灭口的,就是‘鸦’的人啊。”-

定州慕氏的灭门案,又称“暮钟湖案”,在大虞的江湖史上也算得上有名有姓的一次战役。

倒不是因其有多惨烈,而是当时为了攻下定州慕氏,包括鸦在内的众多门派势力都集结精英,严阵以待。

可真的点燃战火,众侠士攻至暮钟湖畔,却发现此地静谧祥和,毫无戒备。

发起战役的缘由,是有人发现慕氏家主在研究种蛊养蛊之术。

前朝曾在西南一部豢养蛊人、钻研蛊术,并借这手段奴役壮丁、压榨百姓。暴政之下,瘟疫肆虐,反抗者又往往被炼成最凶狠的蛊人,而后失去理智,对至亲之人、同道之辈拔刀相向。

如此行径,实在残酷到了极致。

大虞的建立,正是来自一群再也无法忍受前朝的江湖志士。

为了克制蛊人,他们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不知牺牲了多少英烈,才终于推翻暴君,从此严禁蛊人和蛊术的流通。

——而被视为医者楷模,曾经也是开国一员的慕氏家族,却在如此背景下钻研传授养蛊之术。

拿下定州慕氏的那一战,轻松得让人难以相信。

嫡系五十二口人尽数诛灭,上下二百门生作鸟兽散,下落不明。

他们点燃大火,以正义之名,在黑烟和残雪中对这些亡灵致以呸声。

自那以后,暮钟湖畔再无定州慕氏。

而后不久的太平山上,神医常氏悄悄捡回了一名弟子。

为之取名为,穆青娥-

凤曲久久没能回神。

要说他完全没猜测过穆青娥的背景,那是不可能的。

江容、阿珉、商吹玉,每个人都在向他暗示,穆青娥的过去不容小觑。

但他笃定着身为同伴,最忌相互猜疑,所以一直不肯过问。

而今天,他们就这样直面穆青娥的过往。

看她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表情,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凤曲却感到心脏揪疼,实在不能想象这些年的穆青娥都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都是这种表情?”穆青娥噗嗤一笑,看向商吹玉,“二公子,现在你总不能怪我隐瞒了吧?我都说完了,该比你们都要清白了。”

商吹玉的脸色暗了暗,这才开口:“我听老师的。”

凤曲被他们夹在中间,正想提醒两人不许吵架,却见五十弦大惊失色:“‘老师’?什么鬼啊,你不是商吹玉吗?为什么喊boss‘老师’啊?开什么玩笑……”

她的反应太激烈,以至于凤曲先被她引去了注意,下意识问:“什么玩笑?”

“不是,你们三个人居然能成为同伴?按道理说你们……”

【警告!用户不得对原著角色透露任何未来剧情!】

五十弦的话音戛然而止,良久才继续:“没事没事,当我没说。说起来,boss啊,你们还缺人吧?”

话题变得太快,凤曲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五十弦笑嘻嘻地掂起了刀。

刀刃青沉,弯长如月。那把名副其实的明月刀被五十弦倒提着,刀锋垂下,而她双手抱拳,向凤曲深深地一揖。

五十弦微微仰头,像是玩笑,又不无正经,对他眨眨眼睛:

“我呢,很乐意在工作之余助你一臂之力哦,boss大人。”

按照原著,“五十弦”这个角色本该行走刀尖、所向披靡,直到偶遇主角才会落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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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的使命就是为主角献上战利品——曾由慕家保管,后被她趁乱窃走给“鸦”,间接导致了“暮钟湖案”的宝物,“太平书生”书。

那是“五十弦”原想还给大小姐的东西。

却在半路被主角截胡,不仅自己丧命,“太平书生”也被主角拿走。

至于主角……可不就是现在正跟在凤曲屁股后边的商吹玉?

五十弦早就不满这个结局,只是想着剧情结束说不定就能回到现代的,她才对系统百般忍让。

可现在穆青娥、商吹玉和倾凤曲这三个对剧情至关重要的大佬都搅和在一起,可见剧情早就被人破坏,不管是什么原因,五十弦觉得,此刻就是她上船的最佳时机。

更何况——

“我们凭什么接受你?”如她所料,穆青娥发出了不留情面的诘问。

五十弦把刀一收,面具下的眼睛直勾勾看了过去。

的确和幼年的大小姐极其相似,性格也如出一辙,系统没有认错,这就是她最不敢见、也最想见的大小姐,慕清安。

此刻,穆青娥还对“锦瑟”不肯死心,那么努力地盯紧了她,希望能从她的面具里窥出些许端倪。

但那怎么可能?

她是要回家的,儿时糊弄几句也就罢了,现在可没道理再陪这大小姐玩闹。

五十弦轻飘飘道:“凭我的刀杀过一百多人,够不够?”

她没有说谎,刹那间,房中果然寂静。

那个曾被“锦瑟”千叮咛万嘱咐人命关天不可杀生的女孩,终于不再言语。

凤曲却开了口:“不行。”

五十弦应声看来:“为什么?”

穆青娥也看向他:“凤曲,我们不剩多少时间了。”

不论人品,五十弦的战力相当出众,尽管此人从头到脚一身的秘密,但在座都是如此,凤曲也不会勉强别人。

况且,就像穆青娥说的那样,现在的他们实在没什么挑挑拣拣的时间。

距离阿珉所说,秦鹿将随考生弃考而去的时限,只剩不到两天。

但凤曲不能忘记那一晚血淋淋的凶杀。

“难道你是介意方敬远的事?”五十弦道,“其实我也不是草菅人命的混蛋,你要是不想我滥杀,那就‘雇佣’我好了。”

穆青娥皱起眉问:“雇佣?”

“只要雇佣了我,我就会对雇主唯命是从。你不要我杀人,我就算被人家捅上一百剑,只要雇主不开口,我也照样会忍住我的刀。”

五十弦嘻地一笑,碰碰凤曲的肩膀:“boss,现在下单我还能给你一点新人优惠哦?”

凤曲被她撞得让了半步,却沉默着别开眼,没有做声。

五十弦啧道:“怪了,你看不惯我杀人,不去针对我背后的雇主,来针对我一把刀。就像你都觉得这世道不对劲了,却不抨击这病态的社会……”

“知道了。”穆青娥出声打断,“我雇佣你。”

凤曲愕然望了过去,又听穆青娥重复一遍:“五十弦,我雇佣你。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队伍的一员了。”

五十弦原本是坐在桌上被三人包围的姿势,此刻穆青娥搡开凤曲走近过来,她才掩面咳嗽两声,翻身下桌,不动声色离穆青娥远了些许。

“好吧,先不说雇不雇佣的,你们本来在聊什么?”

凤曲不甚情愿地答:“在说瑶城的考试。”

“考试?考什么,就是他们都在传的那个‘第一美人’吗?”

“嗯,但锦秋姑娘的线索已经被商别意三千金带走了。”

五十弦鼓起脸,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第一美人’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锦秋姑娘’呢?”

“嗯?”穆青娥反问,“那,还是该找引烟?”

“错,大错特错!”五十弦摇摇手指,“自古以来,‘第一美人’这种名号,不是主角就是反派,绝不可能随便丢给哪个NPC。再不济,也至少是主角或者boss的白月光。”

凤曲:“……”

听不懂,根本听不懂。

五十弦长叹一声,把手往桌上一拍:“商吹玉,你作为主角,都没点自觉的吗?!”

商吹玉:“……”

商吹玉:“嗯?”

“你不知道吗?你还没进剧情?商吹玉,你可是本书主角,天选男同啊!”-

透露剧情,不行。

透露性向,可以。

不只是商吹玉,在座三个人无一例外,全都呆若木鸡。

良久还是凤曲艰难地找回声音,颤抖着问:“那个,少侠,求问……男同是什么?”

五十弦答:“男同就是喜欢男人的男人咯。”

话音刚落,商吹玉的脸色果然爆红。

一双耳朵红得几欲滴血,他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哑声反驳:“胡、胡说八道!老师不要信她!我和老师清清白白,怎能容你在此信口雌黄?!”

“什么?我什么时候说是凤曲boss啊,他设定是无情道事业批,你可别认错了对象。说起来你到底为什么叫boss老师啊?你俩关系不是很差吗?对了,你想不想知道你未来对象是谁——诶?”

不等她说完,商吹玉已经红得更加厉害,站起身来,对凤曲匆匆一礼:“老师,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凤曲也慌得不行,手忙脚乱地给他开门:“好好,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啥?我还没说完!”

“——砰!”

他们有理由怀疑,商吹玉逃出门后,是直接从二楼蹦下去的。

安静须臾,五十弦意犹未尽地收了声,转回头,仍被凤曲和穆青娥盯着。

五十弦清清嗓:“哟,二位这眼神是?”

凤曲有些羞愧地避开视线。

但迟疑片刻,他还是问:“所以,他未来对象到底是谁啊?”

可恶,好好奇!

“那个还不能说啦,反正‘第一美人’这种事,一般来说不是主角就是boss咯。”五十弦耸耸肩膀,还没忘了嘴贱,“商吹玉的脸就是很适合‘第一美人’嘛,对不对?”

凤曲抖了抖,很想点头,但又想起有关“男同”的预言,终究没有动作。

倒是穆青娥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原来这叫‘男同’。”

诲人不倦的五十弦:“是啊是啊,虽然正经的不能说,但像这种瓜我可太爱吃了。”

“不过,刚才你说除了商吹玉,还可能是什么?”

“反派boss。”

“反派博思是什么?”

五十弦思考一会儿,道:“实话讲,我也不知道最终boss是谁,但跟主角纠缠最久战力最强风头最盛的反派,肯定是且去岛首徒倾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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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

凤曲:“……”

凤曲往后退了两步:“你们……看我干嘛?”

第029章第一美人

群玉台上灯火通明。

灯、月、星,澄澈明亮的一切连在一起,像锦衣边沿的镶玉嵌珠,又像被风挽留的一帘星雨。

山月如洗,夜雾如蒸,唯有夜风过林,娑娑的叶声犹如呓语,随风潜入一辆轿里,轻轻地在轿中人的后颈一扫。

“——姑娘,请下轿罢。”-

在分发出近百枚信物之后,秦鹿收到了一封手信。

信上说,他们队伍找到了一位世所罕见的绝代佳丽,相当符合“第一美人”的命题。

盖因为此,这支队伍希望能在今晚将佳丽送至群玉台,请天权大人赏脸接见。

据说,天权大人本是想拒绝的,但等看到信封落款,他忽然一笑。

周围人便看见玉座上的天权大人摆一摆手:“本座准了。”

这便有了今晚这辆神秘的轿辇。

辘辘车声压不过轿中少女紧张的呼吸,无人得见她的真颜,但从车帘里飘出的一缕幽香,已经足够让人心猿意马。

“姑娘,大人就在三楼,这里有十六级台阶,您请慢行。”

仆僮将玉如意的一端递到少女手中,她迟疑片刻,才伸出指尖一勾。

那双手生得白皙,如玉如雪,还染了鲜妍的丹蔻。

仆僮引着玉如意的另一端,小心地踏上玉陛。

众人屏息凝神,他们都被秦鹿警告过,甚至不敢偷瞄一眼这位佳丽的背影。

只是隐约窥见美人的身形清瘦纤长,一身深红沉重的华服压在肩上,可她的步子还是轻悄优雅。

脖颈处围上了厚厚的一层皮毛,犹如云朵,却不能再向上看,因为一层红纱搭在幕篱之上,罩住了美人的半身,越发的引人遐想。

绕过三四次回廊,仆僮压下惴惴的心跳:“姑娘,就快到了,您要整理一下吗?”

对方沉默了三两息的时长,才开口:“不必了。”

声音听上去怯生生的,有些哑,仆僮又不禁暗骂这支队伍。

虽然不曾得见美人真容,但把人家吓得嗓音都哑了,一定是那群人不择手段、威逼利诱,这姑娘才不得不孤身深入,只求天权大人一顾。

但这天权,可是瑶城里出了名的风流薄幸。

“那……”仆僮暗叹一声,“小的就祝您一切平安。请。”

他抬手敲开了门,弯腰掀起第一重帘。

香风扑面袭来,美人的背影颤了颤,却还是还他一礼,举步走了进去。

多么婀娜多姿的美人啊,今晚却要舍身饲虎了-

虽在三楼,但这里其实是秦鹿会客的侧厅。

罗绮锦缎与珠珞金翠各处串联,四角檐梁悬着剔透的琉璃铃铛。楼外有花,叠叠如雪,梨枝舒展进窗,像是此间主人砸下金银买来了一角暮春。

“嗒”。

是棋子落盘的动静。

秦鹿高高在上的话音好像从头顶传来:“……会下棋吗?”

刚刚走进厅中的美人一顿,挣扎许久,掐着嗓子道:“不会。”

“会喝酒吗?”

“……略懂。”

秦鹿轻笑着伸出手,向她一勾手指:“那,就和本座喝一顿酒。若能赢了,区区信物,本座给你就是。”

“当真?”美人猛地抬头,却被秦鹿远远地丢了一颗棋子过来。

白子在她帽檐上一弹,坠回地上,骨碌碌滚远。

秦鹿带着笑意,却有些发冷的话音再次飘来:“声音要夹住啊,小凤儿,这还要姐姐教你吗?”

凤曲浑身一抖,一瞬间僵在原地不敢动作。

直到秦鹿又笑了一声,命令他:“捡起来。”

“……遵命。”凤曲尝试用脚撩开沉重的裙摆,又听秦鹿反问:“堂堂‘第一美人’,仪态就这么差吗?”

凤曲:“………”

二师弟说得对,海内就没一个好人!-

秦鹿肯定从一开始就猜到他们是自己来演“第一美人”了。

但凤曲想不明白,秦鹿是直接猜到是他了吗?

为什么不猜商吹玉?

为什么不猜穆青娥?

是啊,对啊,他为什么不叫穆青娥来呢?!

「因为你蠢。」

“……”

「因为你蠢。」

“我听到了,你不用说两遍。”

阿珉一向说不出什么好话,凤曲决定装聋。

但看秦鹿当前的态度,也不像在对他们生气,而且秦鹿亲口说了,只要喝酒喝过他,信物什么的都好说。

反正……其他人给出的答案也很离谱,他们应该不是最离谱的吧?

凤曲在心中叹了很大一口气,随后矮身,恭谨地捡起那颗白棋。

他实在不知海内的人们要怎样表现自己毕恭毕敬的心情,犹豫片刻,凤曲只好伏身跪下,顶着秦鹿同样变得疑惑的目光——

凤曲清了清嗓,无比诚恳地向他一拜。

额头在金丝地毯上“咚”地一声闷响,双手还在额前,高高捧着白棋。

秦鹿:“……”

秦鹿:“噗。”

天权大人再也端不住架子,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放下酒杯,亲自走下台来。

凤曲只感到头顶笼下一大片阴翳,刚想抬头,却嗅到一股淡淡的兰香:“好乖好乖,乖孩子,那信物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香气的源头伸出一只手来,递到凤曲眼前:“来。”

手腕上依然悬着那只描有金色竹纹的玉镯。

灿亮的金色折射灯光,一下子晃进了凤曲的眼。

一缕白发垂下,犹如清风捎来的一绺雪。

凤曲心下颤了颤,但来不及深思。

“有花,有酒,有美人,”秦鹿用手托起凤曲的下颌,隔着红纱,他的笑容影影绰绰看不明晰,却更加惹人好奇,“……今晚,我也想和小凤儿坦诚相待。”-

问:一介无权无势的海外岛民,怎样才能和天权大人“坦诚相待”?

答:磕一个-

“你们怎么能让老师一个人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客栈内传出争吵的动静,很快就被老板娘敲了门。

穆青娥应付完老板娘,警告似的瞪了商吹玉一眼,后者虽然咬牙切齿,但好歹没有再骂,气急败坏地落座下来,压低了声音:“这种事,你们甚至不跟我商量!”

“商量有什么用?你能替他女装?替他去见秦鹿?”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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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吹玉握紧了拳,“老师现在怎么样了?秦鹿不是好人,老师又这么单纯,肯定会被他骗得团团转!”

五十弦自从前两天厚颜入队,也在客栈要了一间房,每到夜间就溜过来和同伴会面。

此刻听到主角商吹玉对boss倾凤曲的真情评价——“单纯”,五十弦转开视线,暗中翻了一个白眼。

她不能透露剧情,事实上,她也压根没看过原著。

但系统都把大致走向告诉过她,倾凤曲这小子过不了多久就要黑化发疯,闹得大虞上下天翻地覆,连皇帝都要亲自求他手下留情。

而终结倾凤曲黑暗统治的英雄,理所当然就是他们伟大的主角,商吹玉。

可惜这是不能说的,她只好乖乖看戏。

“秦鹿不是好人,商别意也不是好人,在你眼里,就数你老师是好人。”穆青娥道,“可他承认你吗?他根本记不起来,你怎么确信他的过去毫无问题?”

商吹玉眉毛倒竖,好像下一刻就要拔箭相向:“你敢污蔑老师!”

“我是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别忘了,凤曲迄今为止都没有说过,那天他为什么选择包庇商别意。”

商吹玉动作一滞,果然没了动静。

穆青娥继续道:“我是已经做好准备,无论他是人是鬼,都要上他这条贼船。今后生死与共、祸福同担——那么,你们呢?你们真的有这种觉悟吗?”

这也是她今晚支开凤曲的理由之一。

他们这支队伍实在太过依赖“缘分”,众人一不图名,二不图利,明明萍水相逢,竟然成了即将肝胆相照的同伴。

凤曲对所有人都推心置腹,但穆青娥看得出,这群人分明都是各怀秘密,心口不一。

“啊,原来今晚是要入队宣誓。”五十弦嗑了半天的瓜子,这会儿懒洋洋举起单手,“我没问题啊。我可以跟你们坦白我能说的所有,真的。”

穆青娥冷冷道:“那你说说看。”

“我的武功么,已经跟boss打过了,还差不少,但在道上也算够用了。身世的话,我是孤儿,紫衣侯收养了我,厚着脸皮我也算‘鸦’的少主——可惜,我们‘鸦’的继承是按业绩算的,我现在刚进前十,有待进步。”

五十弦把玩着头发,她从未摘过面具,包括现在。

但或许是注意到穆青娥的视线,五十弦耸了耸眉,笑吟吟地摘了面具:“神医妹妹,你看人的眼神总是这么专注吗?该不会在偷偷拿我玩什么替身play吧?……在透过我,偷偷看别的什么人呢?”

被她刺破心事,穆青娥别开目光:“别打岔。”

“嗯,好吧。”五十弦戴回面具,同样压下澎湃的心潮,“我啊,可以预知一点未来,我知道boss是能杀进决赛圈——就是朝都的种子选手。刚好我呢,也很喜欢和厉害的人玩,他一剑就打服了我,我就愿意当boss的狗。”

“……这个地位你要和商二公子竞争一下。”

商吹玉:“?”

“不是,比起那个,你们怎么都不惊讶我能预知未来?”

“惊讶。”

“你这就不是惊讶的反应!”

穆青娥不想和她纠缠,转头看向商吹玉:“那你呢,商二公子,你为什么认定他是你的老师?”

商吹玉笔直坐着的背影一僵,过了许久,也只是冷声回答:“我就是知道。”

“凤曲不问,不代表他不好奇。过了这么久,你连个敷衍的答案都想不出来吗?”

“我不会敷衍老师。”

“那你就想想要怎么敷衍我。今晚你给不出一个答案,我就不能接受你成为同伴。凤曲再怎么保你也没用,你应该也能想到,到时我俩势不两立,凤曲会有多为难。”

房中寂静下来,只有五十弦倒吸一口冷气后接着嗑瓜子的声音。

穆青娥和商吹玉之间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五十弦甚至能看见穆青娥隐隐颤抖的手。

……何必呢?居然还真的在为倾凤曲尽心尽力。

一个注定要死在主角手上的反派boss而已,何必对纸片人真情实感?

五十弦吃完手里的瓜子,轻嗤着再抓一把。

但转瞬之间,她已扬手一挥,瓜子就如箭雨一般飞扑成网。

一支残箭堪堪袭向穆青娥,就被瓜子击偏,尾羽震颤着刺入一旁的书架。

它没有尖锐的箭镞,可这样还能刺进书架,其中力道可见一斑。

商吹玉似乎预料到自己的箭会被打偏,并没有分给五十弦什么眼神:“老师就是老师,我知道他是,用不着向你们证明什么。如果老师不信任我,我自会向他坦白一切,也轮不到你来操心。”

“是我把凤曲带出且去岛,我必须对他负责。而且他还交代我去查明你喝的药,你知不知道那个药……”

“药的事情不用你管,我一直都有分寸,我也会对老师负责。”商吹玉举步和她擦身而过,从书架上拔/出那支断箭,回过头,寒声道,“老师有我就够了,你们,才是谎话连篇、居心叵测的人。”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柳树下向他展开双臂的身影。

老师有最耀眼的笑容和最温柔的拥抱,被他揽进怀里的时候,就连天地倾塌都能置之不理。

那是世上最善良、最单纯、最无害的人。

正因为老师总是将柔软的一面朝向众生,他才更加担心这样的老师遭遇欺骗。

所以他必须变得坚硬而尖锐,必须成为老师可靠的堡垒。

“我绝对不会给任何人伤害老师的机会。”商吹玉露出那支断箭的尾羽,“如果你们敢骗老师,哪怕付出这条性命,我也绝不让你们好过。”

言罢,他拉开房门,独自走了出去。

房门“砰”地被砸上,好像连房间都被连带着震了一会儿。

穆青娥收回目光,缓缓看向一侧的五十弦。

这人刚才帮她拦下了商吹玉的箭——虽说商吹玉应该本就没打算伤到她,但看那架势,多少有些慑人。

抿了抿唇,穆青娥还是道:“谢了。”

“唔。”五十弦继续嗑着瓜子,没有多做反应。

等到穆青娥也转回身去收拾残局,五十弦才垂眼打量自己丢出瓜子的那只手。

没有任何的考虑,保护穆青娥——保护大小姐,就像刻进身体的本能。

……原来如此。

最早对纸片人真情实感的,说不定是她才对-

“还记得在观天楼见面的那次吗?”

秦鹿亲自斟酒,淅沥沥的水声中响起他的问话。

凤曲盯着酒水,只觉得如坐针毡,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是。”

“那次,我告知了商吹玉的情况,所以说好,小凤儿要欠我一个人情吧?”

他没有自称“本座”,而是称“我”。

凤曲当然没有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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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那晚,那天秦鹿还出手破解了阵法,此前也曾帮他进入天香楼。

细论起来,他的确欠了秦鹿良多。

酒水渐满,秦鹿端起自己的玉杯。

对比起腰背笔直、明显坐立不安的凤曲,秦鹿斜靠小几,偏首支腮,格外的从容不迫,甚至还带了一丝笑意。

约莫三指宽的杯口衔在唇边,秦鹿问:“为什么要包庇商别意,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凤曲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了他。

对方可是观天楼的“天权”,权倾朝野、只手遮天,说秦鹿是瑶城当地的土皇帝也不为过,可他竟然看穿了那日的真相,还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放走他们。

“……包、包庇?什么包庇?”凤曲胆战心惊地捧起酒杯,他一紧张,就爱做些别的事来糊弄。

酒杯太小,一口就能喝干,但辛辣味立刻刺激了整个口腔,让他眼角都渗出眼泪,险些当着秦鹿的面吐出酒来。

这么烈的酒,咽进喉咙就和吞刀子没差,秦鹿居然还这样面不改色。

秦鹿悠悠地给他满上,转为女声:“对你而言,姐姐不如商别意可信吗?”

“不,我没有比较过这个……”

“那就是单纯不相信我?”

“没有那种事……”

秦鹿长长地哼了一声,他每次端出女声,凤曲就完全不敢看他的脸。

他也极擅长利用这一优势,一边追问,一边不停地给凤曲倒酒。凤曲既想推拒,又不敢开口,只得愣愣地接着,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送。

这酒尝着烈,喝多之后却莫名品出一丝甜香,凤曲支吾一阵,实在答不上秦鹿的问题,索性一个劲儿地喝酒,以此逃避秦鹿。

“小凤儿,在你眼里,姐姐是怎样的人呢?”

凤曲的眼神已经有些散乱:“是、是长得好看的……是恩人。”

“嗯,那‘天权’呢?”

“天权……天权不好,”凤曲小声说,“天权偏爱名门,我不是名门。”

“所以你不喜欢‘天权’,也不想对‘天权’说实话咯?”

“我不讨厌……可是,我没什么好说的。”

秦鹿耸了耸眉,又是一杯满上:“看来我们的第一美人有些不胜酒力啊,信物可不能托付给连喝酒都不行的人。”

凤曲眨巴眼睛,他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了,只是迷迷糊糊记得,秦鹿承诺了只要自己喝酒就能拿到信物。

至于秦鹿的那些问题,他都自觉避开了要害,一概糊弄过去,总归不是麻烦。

如此想着,他只好伸出手去:“我喝,我喝。”

但同时,阿珉冷冽的嗓音乍然响起:

「别喝了。」

凤曲动作一顿,表情立即现出些许为难。

秦鹿矮身,从下往上仰视他的神色,轻笑:“怎么不喝了?”

“我、我不能喝了……”

“是怕喝醉了被我套话?可你口风很严,我可问不出什么呀。”

“我口风很严——”

“是呀,小凤儿口风很严,可让姐姐头疼了。”

秦鹿说着说着,把酒递了过去,吃吃笑问:“还说我是恩人,却连一杯酒也不肯陪,姐姐可是会伤心的……”

「凤曲,别喝了。」阿珉的口吻急了一些,没等凤曲回应,他已彻底冷下态度,「退。」

刹那间,仿佛晚风凝滞、行云停遏。

那只惯于握剑的手抓住了秦鹿的手腕,烫得秦鹿微动尾指,随后抬起了眼:“……怎么?”

他的目光落在阿珉空荡荡的腰后,似笑非笑:

“少侠,没带剑也能杀死我吗?”

阿珉静静端详他略带挑衅的双眼,松开握着秦鹿的手。

紧接着,那只手更进一步掐在了秦鹿的颈上,两人的衣摆带动小几,酒壶和酒杯叮里啷当地摇晃一阵,彻底歪倒下来。

杯盏破碎,酒水与琉璃四溅,洇湿了殷红的衣裙。

阿珉以膝扣住秦鹿双腿,维持着半跪的姿态,欺身把人按倒,锢住咽喉,眸中映出秦鹿毫无忌惮的笑脸。

“你想杀我?”秦鹿变回男声,笑盈盈问,“你杀得了我吗?”

他的白发和阿珉的红装纠缠一处,像红梅上轻盈的三两朵雪。

阿珉的黑发也垂落而下,被秦鹿抬手握住,拉近到唇边一触:“杀了我,你要怎么和‘他’交代?”

他刚才没有叫“小凤儿”。

和商别意一样,秦鹿也看出了他和凤曲的不同。

阿珉的眸色越发深沉,手上力道渐重。

秦鹿被他扼住,很快眼中泛泪,因为窒息而涨红了脸。

「不可以!」凤曲的意识后知后觉清醒过来,颅内传来他坚决的抗议。

阿珉呼吸微沉,却没有理会,而是加大力气。

这个秦鹿太过危险,放任下去,必成祸端。

「阿珉!不能杀人,我们不要再杀人了——」

凤曲的话音染上了哭腔,但被压制着的秦鹿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更甚至于,他的眉间眼底竟然挂有一丝期待,好像比起被放过,秦鹿更希望就这样死在阿珉的手上。

“小凤儿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他断断续续说,“哈,你们这算什么情况?你夺了小凤儿的舍……难道小凤儿会被你害死?”

阿珉寒声打断:“住口。”

他转念告知凤曲:“秦鹿不除,必成祸害。”

凤曲极不情愿:「你对青娥也说过类似的话……」

“秦鹿和商别意远比她要危险。”

「可……这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秦鹿的脸色已经开始泛青,他好像根本没有反抗的意图。

脆弱的脖颈随时都能被阿珉折断,尤其在那双挑衅的眼睛的注视下,阿珉能感受到自己异常的怒火。

这个人对凤曲一定另有所图。

引他们去天香楼也好、出现在观天楼清理荣守心的后事也罢,乃至后来接手春生之案、又坐视商别意和他们的闹剧、再有今晚这场面见——这人恐怕早就有所预见,今晚来者会是凤曲本人。

是单纯地看穿了他们的步调吗?

还是他们无知无觉闯进了这家伙的圈套?

亦或者……连这个人,也藏着了不得的秘密?

思虑间,阿珉垂眸与秦鹿对视。

头顶幕篱被风一卷,彻底飞落一旁。

失去红纱的阻隔,秦鹿未加遮掩的那头白发也映入阿珉眼帘。

对方顶着薄汗,发丝微湿,感受到颈间轻松了一点,不由讥笑:“怎么松手了?看你也不像害怕杀人的样子。”

白发。

下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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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珉捡起了地上尖利的琉璃碎片。

他的目光冷厉如刀,破天荒地也有了和秦鹿反唇相讥的兴趣:“那种死法太难看了,不是吗?”

碎片抵在秦鹿颈上:

“——杀人的话,我更喜欢见血啊。”

第030章约偕行

在高手手中,摘叶飞花皆可伤人,更何况是本就尖锐的琉璃碎片。

秦鹿感受着脖子上的寒意,笑容未褪,眸光却渐渐变得冷淡。

眼前之人并非他熟悉的“小凤儿”这件事,明显让他有些失望。

“看来,小凤儿是被压制的一方吗?”秦鹿别开视线,不再看阿珉的脸,只轻轻说,“……真没趣。”

然而话音落下,久等的疼痛只传来些微,反而是一滴温热的液体,啪地滴坠在秦鹿的锁骨。

怔了片刻,秦鹿甚至闻到了腥气,那滴“水”从他的皮肤上滑过,悄然潜入衣衫深处,一路留下微微的痒意——是血啊。

随后就是越来越多的血,不要钱般滴在他的颈上、衣上,腥味越发浓重,秦鹿刚刚抬起眼眸,就听见上方传出一声沉重的闷哼。

笼罩在他身上的阴翳忽然散去,仿佛脱力一般,凤曲整个人往后仰倒。

“啪”。

琉璃碎片落回了地上,砸得更加粉碎。

秦鹿错愕地看向对面,刚才还企图将他置之死地的人,此刻丢掉武器,悄无声息地蜷成了一团。

他的手心被割下深深的伤痕,皮肉翻绽、鲜血直涌。

凤曲想要撩开汗湿的头发,抬手却把脸和头发都擦得更脏。只有鲜明的疼痛刺着他的理智,茫然之间,唯余自己疯狂的喘息。

“我们、我们不想那样做。”他颤声说,“我们都不想杀人的,我不想,我知道他也不想。”

秦鹿微蹙眉头,从地上爬起,伸手在衣襟的血上一擦。

他看了一会儿指腹的血,还有余温,那是凤曲曾和那股杀意抵死抗争,不惜自残的证明。

凤曲仍在解释:“我没有被压制。一切都是我太没用、太胆小,我——”

他说不下去,无助地仰起脸,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这些本就该由我面对的,是他在替我面对,他只是想保护我,他不是坏人……请您,也不要再刺激他了。”-

阿珉不是生来就是阿珉的。

阿珉是从这样懦弱、这样无能的倾凤曲,一步步变成了“阿珉”。

就算用名称区别了他们、就算用立场分裂了他们……

可他毕竟就是他,这世上岂能有比他自己更知道自己心思的人?

“我不止想保护且去岛,不止想保护映珠、春生和吹玉他们……”凤曲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他攥紧衣角,在心中无声地说,“阿珉,如果我还会对杀人感到痛苦的话,你又怎么可能幸免呢?”

「……」

每杀一个人,都是在加固那副只属于阿珉的镣铐。

难道,把所有罪恶都推给阿珉,就能洗净他的全部,继续伪装成无辜的旁观者吗?

那由阿珉背负的沉重,又要由谁去赎罪……?

仅仅由那个孤独一世、漂泊一世、孑然一世的野鬼阿珉吗?

因为他是阿珉,就要否认掉他的灵魂来源于“凤曲”吗?

“我想和阿珉一起承担。”凤曲道,“我想,由全部的‘倾凤曲’来承担。”

「你会后悔的。」

“我知道,我肯定会后悔。”

「……」

“到那一天,阿珉也和我一起,作为全部的‘倾凤曲’去后悔吧。”-

秦鹿是初次见到哭得这样惨烈的凤曲,他跪坐在地上,话语含糊,近乎嚎啕。

好像所有的压力都在这一刻决堤,秦鹿心想,毕竟才十七岁,还是头一次拜别师门——

毕竟才十七岁。

他注视着指上那一点殷红,忽然忍俊不禁,探出舌尖一卷。

直到那股腥甜湮没在口腔,秦鹿上前,递出一节干净的衣袖。

凤曲跪坐着愣了愣,旋即接过那节衣袖,蒙住脸,一边大哭,一边把眼泪都擦了个干净。

“对不起,天权大人,我会陪您好好喝酒的。你不要不许我们考试,我知道错了,我会陪您喝的。”凤曲哭着哭着,哽了一下,“……您的脖子,没受伤吧?”

“没有。”秦鹿笑答,“在最后关头你很勇敢地保护了他,也保护了我,所以我们都毫发无伤。”

一直被阿珉主导着意识变化的凤曲,第一次主动克服了阿珉。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情绪,他的出现都彻底改变了局面。

阿珉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对自己发火,也没有意识上的反抗。

但凤曲知道他在,知道他正默默借由自己的双眼,安静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秦鹿提了提衣袖:“起来吧。”

凤曲攥着他的袖子,却没动:“可是,您又为什么非灌醉我不可呢?”

秦鹿和他之间以袖为联,一站一跪,四目相对时,竟被凤曲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烫了似的,啧声避过眼去。

凤曲等了数息,才听秦鹿开口:“喝酒只是图个乐子,你不必在意。”

“真的吗?我以为是您想套我的话。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您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鹿扯动嘴唇一笑,“可我凭什么要求你对我知无不言呢?”

凤曲眨眨眼睛仰视着他:“您不试试怎么知道?”

“……”

秦鹿叹了一声:“起来。”

凤曲仍是未动。

秦鹿看见他故作可怜的表情,失笑刹那,再补充:“刚才的事都不追究了。”

凤曲这才麻利地爬了起来,嘿笑着去拍秦鹿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

他站得笔直,脸上还有擦不干净的血污,可笑得分外热诚,秦鹿睨他一眼,终究没有多说。

两人坐回到那张小几边。

刚才还风雅至极的饮酒谈心,现在变得杯盘狼藉,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腥气。

秦鹿从一旁的储物柜中摸出一卷干净的棉布和药,又出门传人烧水,但不许仆从们入内侍奉,反而亲力亲为,低垂着眼帮凤曲上药。

先前都忙于压制阿珉,来不及观察秦鹿,这会儿凤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的相貌确然有些异于常人。

再联系起初到瑶城时,穆青娥曾说过,常神医曾为秦鹿看病,对他的“妖魔之状”格外头疼。

妖魔之状,难道就是指这头白发吗……?

秦鹿用一块棉布擦净了伤口边沿的血,又仔细地撒上药粉。

似乎是感受到凤曲的视线,他微微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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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灿金的眼瞳和凤曲对视一瞬:“说是坦诚相待,小凤儿还是初次见我这副模样吧?”

“是……”凤曲结巴一阵,“是天生的吗?”

秦鹿挑了挑眉,他连眉毛也是浅色,显得肤色更加的白,好像整个人都要羽化登仙一般:“是天生的,不过这几年白得更彻底了。吓到你了?”

“不,好厉害的样子。”凤曲愣愣说,“被惊艳了。”

秦鹿的动作顿了顿,低笑:“你们海外人也够奇怪。”

“哪里奇怪,是说我说话太冒昧了?”

“但害怕异常的东西,也该是天性吧。”

“嗯……我们也会害怕啊。”

“那你就该摆出害怕的样子。”

凤曲支吾半晌,乖乖摆出害怕的样子:“天权大人,请您务必施舍我们一枚信物吧。您要是不给我那个,我会害怕到从这里跳下去。”

一边说着,他一边指向窗户:“我要是摔得粉身碎骨,也坏了您这儿的风水啊。”

秦鹿都快被他逗乐了,三两下帮忙包扎好伤口,又拿热水给凤曲擦干净脸。

直到那张赏心悦目的脸蛋跃入眼帘,秦鹿才终于满意了些:“好了,现在可以好好谈了。”

凤曲:“?”

原来刚才是在嫌弃他脏?

“既然小凤儿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姐姐也就开门见山地问了。

“——你,为什么要包庇商别意?”-

众所周知,秦鹿和商别意是两小无猜、情同手足的挚友。

两人焦不离孟,只要是其中一人的提案,另一人都势必会跟随挚友的选择。

凤曲原以为,商别意失踪一事秦鹿也是早就知情的。

但回想起事发时秦鹿焦急的神情,也不似作伪,那就成了商别意瞒天过海,连秦鹿也被他蒙在鼓里。

现在被秦鹿当面提问,凤曲心下一沉,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说。”

“是被别意恐吓了?收买了?还是你不认为他有错?”

秦鹿眯起眼睛,步步紧逼。

他原本对这个且去岛首徒有着数不清的疑问,但在经历了商别意失踪一事后,秦鹿就发现那些背景来历的疑云,都比不上当天那个支支吾吾、最终沉默的凤曲本人。

“不……”

凤曲低着头反驳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秦鹿便以指节轻轻叩着案几表面,格外安静地等他后话。

那一日的记忆再次回笼。

要为山庄献出所有的商别意、告诉他“那个最不重要”的商别意、三言两语逼得天越门彻底低头的商别意、近在耳畔称他为“帮凶”的商别意……

何其危险、何其可怕的商别意。

那他当日为什么不拆穿他呢?

凤曲沉默许久,终于出声:“我羡慕他,也害怕他。”

秦鹿眯起眼睛,端详着面前终于袒露一切的少年。

凤曲一边抚摸被秦鹿包扎过的掌心,一边哑声解释:“那种为了守护某样东西而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人,我觉得,我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你说的不是武功吧?”

“不是武功。和那种决心相比,武功是最不重要的。”

秦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拖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看着凤曲:“那什么才重要呢?”

“决心。”凤曲抬起眼,正色道,“假如那一刻我也有为了披露真相而不顾一切的决心,或者有为了捍卫人命而牺牲自己的决心……商别意就不会那么轻易得手。

“我的同伴说,比起责怪个人,我更该去反思这个世界是不是出了问题。

“但,即使悲剧的根源是世道不公、人心不古,我原本也有很多次机会改写那场悲剧。

“假如我是像商别意那么坚定,甚至比他更加坚定的人,春生的事也好,那晚的事也好,兴许都不会发生了。”

秦鹿定定看着他,仿佛时间都为之停滞。

眼前的少年郑重其事,无比诚恳地反思着这些天的所有。

可他分明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秦鹿莫名有些烦躁,他别过脸,换个角度藏住了神情:“你是受害者,不该这样苛责自己。有些事,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改变的。”

“抛开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身份,我只是那场悲剧的参与者。身在局中,我就应该有为了自己所执之物而牺牲的觉悟。

“我可以是无罪,也可以是帮凶。但我此番入世,必须成为能改写悲剧的人。”

凤曲瞑目片刻,斩钉截铁道:

“我不能只是无罪,无罪之于我,就等同于冷眼旁观的帮凶。”

商别意只用一晚就看穿了他。

看穿了他的软弱、他的伪善、他的自卑。

商别意也只用一晚就重塑了他。

秦鹿的目光重新落回凤曲身上。

他一直都只当倾凤曲是个有些迟钝的剑客,至多藏了一两个有关背景的秘密。

单是看上去,倾凤曲论惨烈不如穆青娥、论执着不如商吹玉,除却一手高深到蹊跷的剑法,并没有什么值得他高看一眼的地方。

但这一刻,那些认知都被眼前的凤曲颠覆了。

秦鹿看着他,甚至能听清自己话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说你要成为什么人?”

凤曲重答一遍:“我必须成为改写悲剧的人。”

就像商别意为了凤仪山庄,

他也必须为了他的道义、他的本心、他的且去岛,

——从此刻起,义无反顾,奋不顾身-

“吹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牙月悬在中天,月光又如刀光。

商吹玉刚回山庄取了弓箭,临出门时,却听见身后传来某人的询问。

时近寅时,对方显然是早就守株待兔。

一片稀疏的脚步声响起,南苑出口处聚起了十余名亲卫,他们的脸庞在阴影中看不明晰。

商别意从后方走来,轻声咳嗽之后,问:“近来春寒,多少人都病了。你回来这么晚,还往外边走,是在忙什么事呢?”

“既然这么晚,你来南苑又做什么?”

“我来看你。”

“不劳兄长担心了。”

商吹玉举步欲走,却听商别意继续道:“你要去群玉台吗?”

商吹玉的背影僵了一瞬,长久以来都被监视、被掌控的不适感涌上心头,话音也变得更加冷漠:“知道还问,连这种事也在你的意料之中?”

“我只是听说阿鹿要面见贵客,具体是谁,他也不曾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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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何干?”

“吹玉,你不必对我这么大的敌意。你想加入凤曲的队伍,总要经过父亲的允许,你想好要怎么告诉他了吗?”

商吹玉从腰后箭筒撩出一支箭来,直指商别意。

一干亲卫立即拔/出刀来,警惕地围向商吹玉。

正在两人僵持之际,一道娇小的身影却从小路窜出。

没人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就在一旁偷听,只见她快步上前,扑跪在商吹玉的腿边:“二公子,不要!”

商吹玉被映珠的哭喊引走注意,神色瞬间阴沉下去:“你怎么在这儿?难道是你出卖了——”

“公子,把箭放下吧!大公子他不会害凤曲少侠的,我们说好了,他不会害您,也不会害凤曲少侠!”映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颤抖着道,“只要、只要拿到信物,你们就可以动身离开瑶城了!”

商吹玉被她打得措手不及,一时没有反应,商别意叹息一声:“你不信我,连她也不信?我若要害凤曲,那天方敬远的死大可推到他的头上。”

商吹玉冷冷道:“秦鹿找到了‘鸦’的黑羽,你栽赃不了。”

“是他找到,还是我让他找到?”商别意摇摇头,“你和阿鹿相处不睦,性情却很相似。也罢,那些都是后话,倾凤曲此人我已亲眼见过,性格背景都有了了解,现在我只问你一件事。”

商吹玉沉默站着,见他抬起眼眸。

往日还会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今晚商别意却终于不再伪装。

他既不命令亲卫收刀,也不暗示映珠退下,就那么面对着商吹玉手中尖利的箭,泰然自若、游刃有余。

“若当你和凤曲一道面圣,盟主之席非你即他,你当何如?”

商吹玉想也不想:“那是老师应得的。”

“……若当那时,山庄已经破败凋敝,非要你拿下盟主不可呢?”

“那种事与我没有关系。”

“你当真如此想吗?”

商别意卸下了一切亲切的面具,同样冷冷地看向商吹玉:“你根本不了解凤曲,竟不知他是为同伴、为师门、为道义甘于牺牲一切之人。这样自私自利、意气用事的你,简直幼稚,不配和他同行。”

商吹玉刹那间握紧了箭矢,险些就要和他动手。

但被映珠阻着,商吹玉动了动腿,终究没有上前:“我和老师的事,轮不到你来说教!”

“商吹玉,你就清醒些吧!”商别意陡然放大了声量,震得商吹玉也一时无话,又听商别意继续说道,“江湖之大,千门万道,人人都有自己的委屈不甘,你不是独一份的可怜。我准你和他们同去,不是怕了你,更不是拿你无法,是倾凤曲证明了他自己是有用之人,我才开了此例。

“区区阿堵物远不足以为山庄洗冤,为兄走不到朝都,而你必须走到朝都!

“就算散尽家财、就算众叛亲离,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拿到盟主之位,重整山庄,令天下人知道,凤凰从未死去——”

商吹玉蓦然打断:“我听不懂那些,也不在乎那些!”

“由不得你不在乎!”商别意猛一拂袖,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你流着商家的血,连着商家的根,承着商家的恩,背着商家的恨。你不懂,我替你懂,你不听,我说给你听。你若是以这副心性跟随队伍,不出半月,定会被他们厌弃。”

最后一句话,直叫商吹玉滞在原地。

不久之前他刚和穆青娥起了冲突,现今队伍四人,除了凤曲,他的确和两个女子毫不投机。

当时不觉得为难,他也不在乎穆青娥怎么看他,但如果真的水火难容,等今后上路,为难的还是凤曲。

如果被烦到极点,穆青娥毕竟是陪伴老师出岛之人,而老师对他毫无印象……

到那时候,会不会真的再被抛下?

商别意看出了他的踌躇,声色渐渐转柔:“不过,倘若他们真的丢下了你,那支队伍就会成为我的劲敌。为兄当然会为你报仇,不再留他们性命。”

商吹玉抬起眼眸,眼中有惊有怒,还有几分忧虑。

片刻,他还是冷冰冰开口:“不劳兄长挂心。”

“那么,现在你来回答。今后你和凤曲一道面圣,盟主之席非你即他,你要怎么做?”

“……我还没想好。”

“………这个回答总比之前好,你就留到途中慢慢想吧。”

商别意慢条斯理地拿出手巾,擦一擦手,又随意丢到了映珠身上。

他转回身,不再去看商吹玉的脸。

而是招了招手,映珠抖一下身体,捡起手巾,颤抖着上前搀扶。

四周亲卫也纷纷收刀,对商吹玉抱拳致歉。

“吹玉,闯荡天下,要有自己的‘道’。

“从前你都极其坚定,我一直以为,是你小小年纪就找到了道心。后来凤曲出现,你就大乱阵脚,我想是他坏了你的道心,为兄就替你除去。

“直到和他见面,不得不说,那的确是个极其有趣的小家伙。原来,他就是你异于常人的‘道’吗?”

商别意轻轻叹了一声:“父亲那边我会为你求情,只要你们拿到阿鹿的信物,想走随时能走。不过,倘若你永远只有凤曲这一条‘道’,等你们离心,或等他死去,难道你也要抽身江湖了吗?”

商吹玉垂首闭目,但还是挣扎着回应:“有何不可?”

“……好好想罢。”商别意举步向前,不再回头看他,“还是那句话,这样心胸狭隘的你,不配和他同行。”

月下人影就这样越走越远。

商别意带来的香气也渐渐散尽。

只有映珠小心翼翼地回头偷看,和商吹玉对上视线的刹那,小姑娘抖了抖身子,眸中带泪,却只是悲哀地摇了摇头。

她的唇形缓慢变换,在月光下隐隐约约,商吹玉辨认了一会儿才看清:

“——快些逃罢。”-

清晨,群玉台熄灭了犹如星辰密集的灯火,山雾袅袅,只有婉转的鸟鸣穿透云霄。

三两小童扫着长陛尘埃,不禁又谈起昨晚进了客房的“第一美人”。

要知道,整整一宿没被大人请出,中途还特意传人带了热水——这可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殊荣。

可惜大人身份尊贵,虽然流连花丛,却鲜少真的传出什么偏爱。

但这回有人听说,二人不仅一宿没出客房,半夜还能听见言语交谈的声音。

能和大人会面不难,但和大人畅谈一夜,这位美人怕是真的攥住了大人的心,即将登堂入室也要有可能。

不过议论没能持续太久,约到辰时,秦鹿又传了热水,还嘱人带来几件新装。

不多时,三楼传来缓慢的脚步,间或几声笑语。

仆僮们偷眼打量,只看见白纱遮蔽的幕篱扣在头上,来人仪态万千、步法端方。

而在蒙面之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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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陪同的,正是——

倾凤曲?!

众人难以置信地擦擦眼睛,直勾勾看着楼梯。

可楼梯上款款走来的一男一女,女子一身月白锦裙,男子身着浅青常衣。那张笑得傻里傻气的俊脸,别人认不出来,可他们都见过那个独自爬上峭壁、荡过铁索的少侠。

怎么看都是且去岛来的那个倾凤曲啊!

凤曲率先跳下最后几级台阶,回身伸手,笑脸送了过去:“姐姐,请——”

女子哼笑一声,慢腾腾探出手来。

手腕上悬着的玉镯,还绘有那几株灿金的竹子,迎着太阳,耀眼极了。

二人双手相接,直到走出群玉台外。

秦鹿缓缓撩开了白纱,露出惊艳的一张面庞,两鬓垂下染得深黑的发丝,双目也以白布遮掩,不再视人。

“昨夜,美人遭贼人所劫,‘天权’大人心痛难忍,亲自追那盗贼去也。

“我与舍妹巧合来访,无意叨扰,这便先行一步。”

众人面面相觑,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们又不是没见过自家大人女装的时候,平日白发惹眼,大人都是染黑头发女装出行。

可倾凤曲这样睁眼说瞎话,竟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毕竟他们大人正巧笑嫣然,快活万分地依偎在倾凤曲边上呢。

大人向来会玩,看来这倾凤曲也很是不赖。

一干仆从低眉耷眼都不多说,齐齐点头:“小的明白,二位贵客慢走。”

两人果真上了“第一美人”来时的轿,放下车帘,内里还传出一声笑来。

凤曲端了半天架子,刚上马车便浑身一软,侧眼看到秦鹿摘下白布,笑盈盈的一双眼睛,更觉无奈,只能赔笑对他拱手。

“说好了要说‘内人’,怎么又变成了‘舍妹’?”

凤曲笑容一垮:“大人……”

秦鹿皱眉,凤曲急忙改口:“姐姐、夫人,我都还没及冠,我是真的说不出那两个字。”

秦鹿含笑打量片刻,点评:“小气。”

“姐姐海涵,别为难我。”

“我是为你好。若是真让外人认出了我的身份,你可就完了。”

“既然如此,姐姐大可以只给我信物……”

“噢——是嫌弃我呢。”

秦鹿挑眉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来,玉上刻着“瑶”之一字,背面摹印了三枚章纹。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天品甲级。

“这最顶级的信物,只给最顶级的美人。我承认,你送来的美人品相不俗,不过……”秦鹿笑着将玉牌在凤曲眼前一晃,“本座的命题,可是‘瑶城第一美人’,且去岛的不算。”

凤曲:“……”

秦鹿收回玉牌,懒洋洋闭眼假寐。

“叫你送第一美人过来,却让你带了第一美人回去,还把人数刚好凑齐了。赚的是你,不谢。至于你没及冠,妾身替你及了,这总可以了?夫、君。”

凤曲:“………”

这人竟然已经及冠了吗?!

你们及冠了的大人都这么无聊吗?!

但他知道自己说不过秦鹿,而且越反驳,秦鹿只会越高兴。

车声辘辘,身边的少年昨晚折腾一宿,这会儿犯困睡着,总算没了声音。

秦鹿笑着倚靠车窗,睁开眼来,望向山尖冉冉而升的太阳。

天光隐隐穿透过来,笼罩车身,映亮他的半张脸。

呼啸的风声和少年的呼吸夹在一起,秦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今日起,“天权”秦鹿下落不明,凤曲身边却多出一个“秦阿露”。

露水诞生于晨,稍纵即逝,使命却是送走漫长阴冷的夜晚,迎来明朗澄净的新一天。

要做——改写悲剧之人。

就靠他们-

宣州的某条巷中,一罐酒被重重地砸回地上。

群情激奋的人声里,时常能听到有人咬牙切齿怒斥着“秦鹿”这个名姓。

直到有人跑进巷子,大喊:“笑哥,瑶城那边的弟兄说,那个秦鹿好像是跟了某支队伍,现在也混进盟主大比了。而且他们出了瑶城,指不定就往宣州过来!”

被称作“笑哥”的人坐在干草堆上,脚边酒罐成堆。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松松垮垮,因为身材过瘦,旧衣显得不合时宜。但衣服外还松松垮垮穿了件兽皮坎肩,看上去好不潦倒,却又意外地显得潇洒。

这会儿所有人都看向了他,笑哥抬起脸来,但仍被散乱的额发覆眼:

“消息属实?”

“绝对属实,是弟兄们冒死传出来的!”

笑哥摘掉嘴里的草签,撩开额发,目光深远:“好,我知道了。那大家就都准备准备……迎客吧!”-

此时,一封信也送到了且去岛上。

连海楼里卧着日益衰微的岛主,校场不见人烟,愁云惨淡,只有偶尔传出的低低的凄哭。

江容收到海内来信,急忙送去连海楼呈给师父。

常神医在旁熬药,倾五岳接过信,淡扫两眼,神色却猛地黯淡下去。

“……你师兄有消息了。”

江容大喜:“是师兄的信?他怎么样?还在瑶城吗?一切都顺利吗?”

“是凤仪山庄传来的信。”倾五岳面色沉沉,缓声道,“凤曲陪伴商别意解决了心腹大患,商别意对此感激不已,特地送来了礼物。”

“凤仪山庄?他们刚去海内时,分明对我们不屑一顾!”

“许是你师兄让他们刮目相看了罢。”

话虽如此,倾五岳的表情却不乐观。

他又拆开了所谓的“礼物”,那是一卷藏在竹筒里的信纸。

只一眼,江容却发现师父的脸色更加难看,一甩手便丢开了礼物。

接着,倾五岳颤手指向他,竭力压下情绪:“江容,你立刻去到海内,去找凤曲。你告诉他,远离凤仪山庄,我们且去岛绝不和商人同行!”

江容悚然一惊,立即站正:“是!——可是,是出什么事了吗?”

但倾五岳不发一言,胸膛起伏难平,江容再也不敢多问。

而那张飘飘然飞落的纸被常神医捡起,纸上是别人端端正正抄写一篇乐谱。

最末处,标注了曲目的名字。

——《抱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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