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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青城山黛玛 36512 字 202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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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一〇一

酒确实?是好酒,酒瓶子则古拙得有些惊人。仪贞举杯在鼻尖轻嗅,目光迷离地看?谢昀与岳先生?对着瓶身细研究来历。

皇帝对这话题实?在?没多少兴趣,心不在?焉地在桌案下面拉住她的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挠她掌心。

“非也,非也!”岳白术一贯有量,此刻也不免醉意上头,高谈阔论起来:“江右亦有兔毫斑,南宋时称吉州窑,烧得虎皮、木叶、玳瑁种种釉纹,鼎盛一时。胎质粗松,叩之有金石之音,岂是建窑黑釉可比?惜乎如今衰落式微,美名无闻了。”

“原来如此。”谢昀笑了笑,再与他饮一杯。

岳白术仰头,面孔被如意耳花卉金樽挡住,依稀有细碎的晶莹水珠从他鬓发间?滚过,不知?是不是想赖酒。

“…岳先生?应该是落泪了吧?”仪贞坐上回宫的马车时,方才?回过味来,叹道:“淋漓满襟袖,更发楚狂歌。他倒真乃名士风流,只是两位兄长要尽一尽弟子本分?、伺候醉鬼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仪贞对自己?的酒量十分?有数,桂酒椒浆在?前也把持住了不曾贪杯,这会儿正?握着块沾了酒气的丝帕,掩在?鼻尖解馋。

怎好说别人是醉鬼?

“这样?可不尊师重道。”他说。

仪贞笑了:“他也不是我的老师。”又去拨弄竹篮里的花穗,醺醺然之下还没有忘记力道轻柔些,以免损伤了嫩芽。

皇帝没作声,她不由得抬眼望过去,却见他眼底分?明浮现?出一丝愉悦。

“你…”她起初不解,片刻生?出一种?荒诞的猜想,顿时啼笑皆非:“好没道理?,你醋起来竟不论老的少的吗?”

何止不论老少,他连男女都一视同仁,吝惜谢仪贞分?给他们一丝一毫的关注——这本该是独属他一人。

仪贞觉得他简直可气,但并不能真正?气得起来,索性将沾染了青汁的指头往他颊上一蹭,聊作报复。

皇帝不怒反喜,抓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浓睫半垂,如此从仪贞的角度瞧去,他的眼尾便如写意画儿里的雁翅一般,秀长而缱绻。

仪贞咽了咽唾沫,作祟一时的酒虫被压制住了,她忍不住向他靠过去,唇贴上唇,嬉戏厮磨。

在?不引人留意的角落,皇帝一脚踩住轻飘飘落地的丝帕,远远踢开了。

这是七月初三,仪贞第二回被他抱回猗兰殿,而距他们上一回同床共枕,则过去了七十五日。

不胜酒力的人神?志与肉|体皆比平素迟钝不少,东倒西?歪地坐在?他身上,攥着他散开的几缕发丝当缰绳,随着自己?的性子驰骋一阵,未久应是到?了地方,挣脱鞍鞯的桎梏就欲翻身下马。

他原被她扯得隐隐作痛,不算难忍,但对骨子里那股疯劲儿而言恰是火上浇油,对方撒了手,他却不肯,欺身过去连揉带缠,毒蛇吞人也不外这些招数。

仪贞比才?喝下酒的时候醉得还要沉,眼皮儿胶住了似的张不开,一觉睡得香甜,踏实?得连梦也没有,睁开眼时,皇帝衣冠严整地正?由外间?走?进来。

已经散朝了?她稍一扭头,肩颈处便胀痛起来,以为是落了枕,伸手去按,居然摸得几许湿润。

“唉…”皇帝阻拦不及,再不复夜里那般凶狠气势,急忙走?到?床前,小意道:“咬重了有些渗血,早起敷了药粉,别再摸掉了。”拿温水润了帕子,来给她擦干净手指,又小心拨开衣领看?咬痕,垂眸时见得上睑微红,搽过胭脂似的。

仪贞深悉他这副赧然模样?是作给自己?看?的,试问昨晚险些摇塌床架子的人是谁?然则知?之归知?之,拦不住她仍觉受用。

琢磨了一下,她拍开他的手,说:“我要咬回来。”

皇帝当然满口答应,奈何仪贞实?在?不如他热衷此道,拽住了人也犹豫着何处下嘴,末了不过扒开前襟,咬着咬着,坚固沉实?的拔步床再次迎来了摇摇欲坠的险境。

白日显形的男狐狸精道行愈高,甜言蜜语与楚楚可怜浑然一体,直把仪贞当丹药一般熔于炉中,熯天炽地里,艳红的嘴唇几与滚烫的耳垂交融:“蒙蒙,生?个孩子吧。”

哪里由得她?哪里由得他们俩?脱口而出的音调却不管不顾,吟哦婉转里,细听皆是应诺。

“真是…”美其名曰补给她,厮混得带回来的接穗都给忘了,幸而甘棠去请教过花房里的老匠人,说是兹要贮藏得当,可以保存很久。

仪贞当即一拍手:“就今儿个吧!阴天好,也不冷。”

一篮子秋海棠枝条悬在?井口上,至于嫁接的砧木,庐陵王在?《侍芳记》中选择了茉莉,借其芬芳,合秋海棠之艳丽,色与魂兼美。

猗兰殿众人围成一圈儿,照葫芦画瓢地忙活。甘棠铲起一抔土,松松散散培在?花根处,道:“听说农家嫁接果树,砧木必择与接穗亲合的,这位王爷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呢?”

“种?树是求硕果累累,不太费劳力最好;养花则是陶冶情操,千辛万苦又何妨?”仪贞这番推论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感慨片刻,又自语道:“这位庐陵王,从前倒不曾听说过。”

“韩庄王的长孙,理?应以舂秔焙茗为己?任。”谢家兄弟调度人照料好师长,又去岳宅报了信,便至谢昀的院中品茶。

谢时这话甫一出口,谢昀微微变了脸色。到?底五岁的年龄差摆在?眼前,大哥又早慧,否则他们这一代人,哪里记得那样?遥远的一场风波。

韩庄王,太|祖七世孙、肃宗皇帝最小的堂弟,亦是先帝生?父。肃宗因半生?戎马,子嗣艰难,便自这位风流王爷的府邸中,抱养了尚在?襁褓中的庶五子。

过继之事,于大燕二百年里本属平常,无奈肃宗彼时钟情的女子出身过于卑下,不母以子贵绝无缘后位,天子一念之间?,玉牒上的记载便面目全非。

旁人的鹣鲽情深终归敌不过自己?的尺寸之柄,待肃宗帝后崩逝,韩庄王为幼子图谋,上书“发隐擿伏”,先帝怒极,为正?视听、为告高堂,先后问罪韩王府相关人等逾四百名。

这不止是血脉亲情的争斗,这是权力的争斗。

韩王一系元气大伤,未能袭封的小世子因先帝顾念,特立为庐陵郡王,世袭罔替。

氤氲茶雾在?秋夜里消弭得太快,对坐二人的面色却仍旧难辨。片刻,谢昀打破了沉默:“那一位今日告诫谢家,勿与老师过从甚密,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不尽然。”谢昀的语调不似他有偏倚:“江右一行,不知?是老师主动请缨,还是陛下要他主动请缨。”

盐案之外,故人可有何求?

“…等着看?呗。”仪贞对自己?的设想信心满满:“秋海棠七八月开,茉莉能从五月开到?十月去,明年这时候就见分?晓了——到?时请大伙儿都来赏。”

或者?设宴下帖子前,先邀皇帝一回,就他们两个人,喝两盅酒,行几回令,否则谁说得准某个人要不要呷这一口乱醋?

这一年的小阳春分?外慷慨,除了华萼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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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宫中各处连炭炉子也用不上。仪贞的“半江瑟瑟半江红”萌出了几点嫩芽,叫她欢喜得什么似的,连猗兰殿一霸朏朏都被严令禁足,不许靠近花圃半步。

莳花之余,亦常去探卧床将养的沐昭昭。往来的路上,暗自为她不平:“前几年秋冬二季萧条肃杀,她的身子尚还有起色,如今气候难得宜人,偏又更重了几分?。”

年年岁岁花相似,却不知?在?花的眼里,凡人是否过于脆弱,仅仅翻越一个春秋,便改换了音容。

穷冬将尽时,贵妃沐昭昭油尽灯枯,长眠于寂静雪夜。

第102章一〇二

宵分的天?幕并非漆黑一片,大约因?着雪地映衬,显露出一种亘古不变的天河色。

“我们娘娘从没有睡得这样安稳过。”芝芝牵了牵发?木的唇角:“我到帐中换汤婆子时,才发?觉她的手已经冷了。”

华萼楼前人来人往,史无前例地热闹,前后诸殿的灯俱点起来了,但仍称不上通明,“别?扰了她。”仪贞低声叮嘱。

多?么令人惊诧,她仿佛未曾悲痛得难以自持。诚如芝芝所言,贵妃从未体会过安睡的滋味,如今从病弱之躯里逃脱,近乎幸事。

而九泉之下,亦非举目无亲。

她将冰凉的手指袖进鹤氅里,随后觉察到一侧臂弯上多?出了一份重量:皇帝把住了她的胳膊,执拗地要将五指插进她的五指间。

此时宫人来禀,贵妃已装裹停床,询问帝后是否亲视。

素雅大方?的正殿突兀地垂下了重重叠叠的幔布,累赘而阴郁。仪贞不自知地拧着眉,望向凤冠霞帔躺在那里的沐昭昭,她涂了脂抹了粉,口中含了莹润润的玉蝉。

她忽然异常反感起来——反感这样艳丽到村气的妆扮,反感宫人、内侍、钦天?监众人嘴里不约而同的、不祥的拗口用词。

无论沐昭昭魂灵远去与否,他们不该如此摆布她的躯体。

但所有人都将这一套称作“身后哀荣”,即便她心?中有异议,也终究怯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于是香烛缭绕、满室浊暖里,她僵冻着,没有挺身造次。

钦天?监卜算完毕,拟定成殓、开丧、奉移吉日,铺张委地的枯白宣纸上窸窸窣窣地爬满了黑压压的一笔一划,举重若轻便筹备妥了一场永别?。

而白昼如期而至。前夜的墨蓝天?幕分崩离析,成为?前来致哀的二位婕妤身上的素服。

“妾身惭愧,未能及时来送贵妃一程。”苏婕妤向皇帝与仪贞行?过礼,一时别?无他言,转身到箦床前默然敬香。

连武婕妤都比平日体贴了几分,轻声道:“请陛下、娘娘用些?参汤吧。这里有我们守着就是…”

皇帝漫然挥了挥手,示意宫人服侍仪贞趁热进些?,又命孙锦舟去传旨,辍朝三日。

不紧急的政务可以暂缓,但需要皇帝定夺的桩桩件件分毫不减:追封、上谥、祭文、奠献、成服——

天?下臣民皆缟素,唯独宫中为?之服丧者?,不过华萼楼中的宫女、内侍。

这些?繁文缛节,虽有前代?旧例可援引,但要想在这三日内决裁尽,总免不了煎心?熬血。

仪贞站起来,凝滞的血脉重新流淌起来,四肢百骸酸麻得简直难以忍受,对皇帝道:“陛下保重自身。”

太平淡的一句叮嘱,其中却又似包含了千言万语。皇帝接过她捧到跟前的参汤,涩苦的药气霎时浓烈扑鼻,唤回了他的五感,他握了握她被热汤捂暖的指尖:“等我回来。”

一切都务必等他回来。不管这个?“一切”囊括了些?什么。

“…昔年惠穆张贵妃初丧,上祭一坛、后祭一坛、妃嫔祭一坛、皇太子祭一坛、亲王共祭一坛、公主共祭一坛。”次辅黄碧林越樽俎而代?之,忽地当起了礼部的差事:“而今陛下后宫凋敝、更?无一子嗣,先祖成例在前,竟无力效仿,臣每思及此,无不替陛下痛心?难抑、替社稷寝食难安…”

“阁臣的意思是,朕眼下应当广纳妃嫔、开枝散叶,以求贵妃身后有摔盆打幡之人?”皇帝没睁眼,指尖抵在额角轻揉,刀割斧锯似的头痛却丝毫不能缓解,乍闻不波不澜的语调,已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黄大学?士有备而来,焉能如此被吓退?抖擞冠带,行?下大礼:“臣惶恐!臣鞠躬尽瘁之忠心?,天?地可鉴!贵妃虽殁,还请陛下节哀克己,勿以为?念,圣躬安,黎民方?安。”

此言大公至正,无可挑剔。以贵妃丧仪始,以胤嗣承袭终,明谏皇帝,暗谏皇后。

最使人齿寒之处在于,黄碧林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忠臣直臣,凡事当鸣则鸣。

皇帝不受他的逼迫,他亦同样不受皇帝的威慑。

“朕知道了。阁臣且去吧。”酝酿良久的敷衍搪塞何尝不是一种妥协让步,黄大学?士深知这个?道理?,他的诉求毕竟不是废后,故此言止,再拜退下。

猗兰殿上霞飞栋,华萼楼前露满囊。大殓过后,棺椁中人与尘世的距离愈远了,一道道漆饰、一重重缎套、一记记击磬、一声声祝颂,都奋力地将它托举起来、托至绝高处,升为?被供奉的神。

大宫女芝芝为?沐贵妃服斩衰,并自请拜孝女全礼,来日奉移时同往殡宫,终身作伴。

皇帝同意了——尽管她比沐昭昭还长几个?月。

这宫中由始至终不过一场虚名的人与事俯仰皆是,又何必拘泥介怀。

殡宫乃“暂安处”,历代?帝陵未竣工时,过身的宫眷如有资格与帝王合葬,皆奉移至殡宫享受奠献,等候期限长短不等,数月、数年,甚或数十年。

而依仪贞的意思,择一处山清水秀地作殡宫,于“暂安处”得长安,也未尝不好。

皇帝捏了捏眉心?,端起茶来提神。

晡奠时刻,四品以上官员、命妇分两班齐集,肃穆无声地到灵前致祭供献。雪又纷纷扬扬地落起来,地上驳杂泥泞,呵气成冰的氛围里暗涌着一股悄然的躁动。

“天?色晚了,让他们早些?散吧。”仪贞隔着玻璃窗,遥遥看上一眼。

她与皇帝没有留在华萼楼,就近选了一处闲置宫殿,便于各处人等向她回事的同时,皇帝亦能理?政如常。

玻璃窗上结满了霜,被她用手帕擦去一痕,想起沐昭昭是独爱棉纸窗的,入眼仿佛温暖可亲些?。

“我答允过…姚洵。”她听见皇帝这样说,心?下微动——今生无缘,来世再续。听起来是场几近完满的因?果。

可惜沐昭昭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仪贞无从揣度她的心?愿,偶尔会觉得她对皇帝别?有情愫,但“雨霖铃”毁损时,她又那般肝肠寸断,此外还有个?情不知所起的刘玉桐。

抑或——仪贞隐隐抗拒着深思下去——诸般爱恨纠葛譬如烟云过眼,最终不过随三魂七魄飘散于天?地间,了无牵挂。

“倘若以皇妃之名袝葬姚氏衣冠冢,该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呢?”她觉得不妥当。

皇帝道:“既决意如此,自会谋划周密,纵有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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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刃而解就是,何须畏于人言?”顿了顿:“说得专横些?,堵不堵得住悠悠众口,我并不在乎——蒙蒙,是你反对这么做吗?”

她不知道。但犹豫有时候就等同于答案。

“初祭礼后再看吧…”皇帝最终只得这样说。

初祭礼是金棺奉移殡宫后的第一次祭礼,其规模盛大隆重更?甚于三奠礼。紧随其后又有绎祭、初满月、二满月、三满月…贵妃属高位,仪节繁缛实是常情,果真要入葬姚家,也必不忧心?没有足够的时日造势。

仪贞点了点头。暗里不免觉得亏欠,因?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踟蹰,平添了他的烦扰。

“把茶换了吧。这时辰再喝也没什么裨益。”她提议:“我去那边殿里看一眼,回来便早些?歇息。”

灵前其实也无须她照看什么。白汪汪一片大厅中,僧道各占一边,拜忏打醮;里面芝芝领头跪着,按时辰烧纸,点香添油一刻也不曾断。

外命妇才刚散,苏婕妤、武婕妤两个?还在内间坐着,见仪贞过来,忙起身行?礼。苏婕妤叹道:“咱们虽不顶用,白陪坐着罢了,但日日劳娘娘亲至,于心?何安?”

仪贞摆摆手:“我也没有什么大能耐,要来这儿指派调度个?什么,不过相?识一场,总不忍见她一个?孤零零躺着。”

面前二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拿手绢掖了掖眼角,仪贞自己倒不觉得如何,单是鼻子有些?发?囔,便又叮嘱道:“你们就回去吧,别?着了凉。”两人应了。

又到芝芝跟前立了一立,这下越找不到可说的话了,竟是一语未发?地离开了。

重返回皇帝身边,分明不是拾翠馆,一片静谧里,无端叫她忆起昔年初向皇帝投诚时,每常往含象殿去,对面相?逢的,恰是沐昭昭伴着皇帝的情形。

槅窗上依旧蒙着素白窗纱,映于其上的人影再是朦胧,到底无法只影成双。

仪贞怔忡了片刻,忽然加快了脚步,撩开锦帘儿步入屋中,就见皇帝背对着自己来回踱步,手掌一时摁在额头,一时又握成拳,不断捶着后颈。

“鸿哥哥,你怎么了?”仪贞连忙上前,伸手拉住他,细看他的脸色:“我瞧瞧…怎么不传太医来?”

皇帝紧锁着眉头,面色倒还和平常仿佛:“我头疼,不想见太医,你让我靠一会儿就好。”

仪贞只得先扶了他坐在榻上,他抓着她的力道并不重,不愿松开而已,顺势枕在她腿上,低声道:“给?我揉一揉太阳。”

仪贞依言照办,一面安抚着他,一面劝他不要拖延,太医总是要看的,否则不明不白地头疼哪里使得?

“左不过是有些?劳累,又受了点儿寒气,我自己就断得出来,何必听他们啰唣。”皇帝抬手摸索得头上簪冠拔掉,散了发?髻省得硌人,好整以暇地任仪贞轻抚额头发?丝,喟然闭上了眼。

贵妃丧仪未完,新年已至,辞旧迎新之仪典不断。因?侍奉白事的僧道不宜再承吉礼,灵济宫得了恩准,奉召入宫来。

妙正真人久失圣心?,眼下的机会千载难逢,岂有不使劲浑身解数的,面圣后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转天?就在宫中隆德殿住下,择日设坛,冶炼生子金丹。

第103章一〇三

“什么?狗屁金丹!”仪贞得到消息时,二月二都已过了,日前才送沐贵妃金棺至城外殡宫,不免又感伤一回,慧慧本不愿再告诉她这样的事——可连她也瞒着的话,满宫里竟无一人肯据实相告了。

可恨平日里,仪贞如何待大家的,这时候全都明哲保身,真叫人心寒!若不是孙锦舟私底下嘴快,被她揪住了再四盘问,怕不是等丹炼成了、直送到她们跟前,方才和着血泪往肚里吞!

此刻听仪贞气得?口不择言了,慧慧也无意阻拦,一心只为她酸楚不已:“这些东西吹得?天?花乱坠,不过还?是铅、汞之流,再是求子?心切,怎能不顾惜娘娘的身体?”

仪贞忿然之下得?她此言,惊异万分:不是讶于她有这样的认知,而是讶于?她待自己至诚若此,一时再无不足,反握了她的手宽慰起来:“好慧慧,我知你一片心为我,往后可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必忧心,我自有主张。”

皇帝虽瞒着她,倒从来不避着她,每日相见分毫端倪不露,真是好涵养。

她城府比不上他,却也乐意陪他周旋周旋。

“唉!住口!”真是来得?巧了,仪贞听见院里这一阵动静,站起身就往外奔去?,一打?帘子?,瞧见皇帝正同朏朏隔着花盆儿较劲,颇有秦王绕柱之姿,暗觉不妙,扬声唤道:“朏朏过来!”

皇帝历来跟这小畜生不对盘,眼下难得?大发慈悲,打?断了它啃咬才抽枝的扦插秋海棠,孰料这一人一猫均不感念他的功劳,大觉真心错付,一面故作泰然自若地朝仪贞走来,一面暗暗瞥着她怀里毛团,恨不得?那玩意儿下一瞬就瞪眼伸腿。

“我带你瞧瞧那花儿去?,不知猫咬没?咬着,毕竟微毒也是毒,别叫它遭了罪才是。”

啧,真是一派朗月清风呀。仪贞扳开朏朏的嘴看了看,强行扒拉出两星碎叶儿,倒不曾嚼得?很碎,稳妥起见,她还?是嘱咐燕妮儿去?煮一盅羊乳来,晾温了给猫儿喝下。

朏朏一贯极会看个?眉眼高低,眼下叫也不乱叫一声,安安生生地窝在仪贞臂弯中,被她搂到了罪证跟前——

“这一枝压坏了,养也养不回来。拿剪子?来剪了吧。”仪贞将猫儿托给慧慧,自取了金剪,俯身仔细剪掉了那一脉吐绿含蕾的嫩条。

利落得?叫人心惊。皇帝勉力?一笑,问她:“你前向为这一盆花费尽心血,就不可惜吗?”

仪贞低头拿帕子?擦手?,若有所思?道:“正因为爱惜这花,才须得?壮士解腕,没?有为一枝拖累一整株的道理。”

睨了皇帝一眼,又勾勾唇:“何况这场面也怪不得?谁。朏朏知道个?什么??有毒无毒咬便咬了,过后也说不准闹不闹肚子?,我舍不得?罚它。”

原来是为这个?夹枪带棒。皇帝明悟了缘故,内里反而稍稍定了些,一面挥退众人,一面去?牵着她往屋中走:

“你放心,我从不信丹药之术,这些金石丸子?绝不会入口,更不会让你服用。”这样要紧的剖白,手?里忙活的却是脱她的大衣裳,名曰粘了猫毛,不舒坦。

仪贞没?功夫理论到底是谁不舒坦,两手?捧住他的下巴,要他抬头与自己四目相对:“那你向我保证。”

皇帝一笑说好,又忍不住轻嗤了声:“是那个?慧慧来说与你的不是?”

仪贞没?吭声:她不相信孙锦舟为人,会有“嘴快”之说,慧慧竭力?盘问出来的,多半是皇帝有意让她知晓的。

不过彼时她想岔了,疑心过皇帝是真要她试那生子?丹,甚至两人同用。

迟来的委屈因为胸中大石已落,这会儿方汹涌而出,她抿了抿唇,反问他:“那又如何?”

皇帝见她嘴硬,越发不平:“素日里满口姐姐妹妹的亲热,到头来不过如此。”

这话是直指苏婕妤武婕妤了。仪贞不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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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情谊深厚,偶尔指望着对方的举手?之劳还?罢了,非要人舍命相救,那又太?苛刻了。”

皇帝同样不能被她说服,闻言只道:“罢了。”

索性略过此节不谈,仪贞又问:“炼出丹药来了没?有?要给谁吃呢?”

皇帝稍作思?索:“给朝中大臣吃吧!”

朝臣们自然敬谢不敏。这些个?饱读诗书的大人们皆是有识之士,哪会受丹鼎派延命、升仙云云蒙蔽,满心里只嘀咕,陛下为了皇嗣,简直病急乱投医起来。

倒也不难理解。大燕定鼎至今,历代君王像是与天?道有什么?约定似的,长寿和多子?顶多能占一样,绝不可兼得?;而小宗入大宗、冲龄即位者则并?不鲜见。

当?今圣上距离而立也没?有几年了。久游宦海的耆臣宿将们捋着须掂度:帝王之立,不止立己身立功业,确立国本亦是重中之重。

中宫若有所出,自然最稳当?不过。诸位大人们纵使无从挣一份拥戴之功、说不定将来还?会被新君清扫,那也是极后的后话了。

偏生中宫至今无所出。许多臣子?们背地里不约而同想:那就纳妃啊!不比生子?金丹靠谱?

心照不宣的同侪们谁也不出这个?头。细究起来,今上并?不是不能纳谏的人主,譬如内阁的黄大人、工部的罗大人、兵部的周大人,还?有几位科道官,都是些一根筋的主儿,犟起来唾沫星子?差点儿能喷龙颜上,皇帝虽未必次次都不作色,终归不曾有谁因言获罪。

但绝大多数朝臣是没?有胆量以身试险的。而被寄予厚望的黄大学士正奋笔疾书、讨伐灵济宫妖道深负皇恩、惑乱人心,暂时无暇分|身。

的确,相较圣心烛照、圣躬安危,内宫繁荣的事宜不是不能往后稍稍。然则诸大臣所虑者,亦称得?上积弊已久,但凡眼下能有谁振臂一呼,想必应者云集。

朝堂上这种翘首以盼的氛围没?有延续过久,二月十五望日大朝后,骠骑将军谢昀呈进一本,奏请陛下捐弃丹药,广纳妃嫔以图龙胤。

大朝会本就冗长乏味,整套繁文缛节完毕,全无建言可听。皇帝脖颈发僵,打?算一退朝卸了冠服便让人按按,实在不欲理会谢昀,沉着脸收下奏本,拂袖而去?。

躺在醉翁椅中仍是耿耿于?怀:妙正一干人原是他抛出来的鱼饵,黄碧林当?真襟怀坦白,咬了钩还?能爬上岸来滔滔不绝,其余垂涎三尺之人,也少不得?推举个?领|袖,意态端方地接住这饵。

可恨那谢老二非要张这个?嘴!

他未必猜不透自己的用意,不过是见不得?妹妹受一丁点非议而已——显着他了。

其实由?他站出来也无伤大雅,谢家人高姿态摆足了,百官们照样各怀心思?、解读不一,并?不背离皇帝的设想。

他叹第三回气的时候,仪贞收回了替他梳发的手?:“陛下是怨二哥哥呢,还?是认为他言之有理?”

皇帝眼睫一抖,张开来瞪了她一眼,无声地擎等她知错。

仪贞忽觉难以启齿,片刻,俯身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

自沐昭昭故后,他俩许久没?有亲密过了,非是有意克制,只因提不起心绪来。

才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啊…她暗暗数着,宫里面唯有一次次的别离,没?有一次新生可迎接。

她这时候才恍然大悟,皇帝为何心血来潮要看她养花。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鼻尖一酸,她连忙别开头,“一直没?有小孩子?…”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皇帝翻身坐起来,摸了摸她的脸,语调里带了两分冷意:“原不与旁人相关,是他们非要抢着来分忧的,将来有什么?样的后果,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得?不说,朝臣们畏惧皇帝的根源,某些时刻恰恰是让仪贞宽心的根源——李鸿禀性中的邪戾偏执,常使他的行事难以捉摸、无从应对。

斗柄南指,第一炉金丹炼成了。

新封道录司正印妙正真人袭紫薇之轨,连夜敬奉于?皇帝,面授求子?机宜。

皇帝如获至宝,恨不能立竿见影,到底被妙正劝抚住了,告之说此事自有天?意,天?佑者只须心虔志诚,来日必见分晓。

他一派成竹在胸,皇帝终归按捺下性子?,又赐予他各色绸缎、金银无数,这才放他妙正回去?清修。

仪贞坐在纱帐后头,将这一出听完,皇帝转首过来,冲她一挑眉,打?开锦盒,信手?一抛,和璧隋珠一般稀罕的两枚丹丸“咚”、“咚”两声,投进了角落的青花梅瓶里。

自此隆德殿九日一献丹,除帝后所用者由?妙正亲自冶炼外,其余弟子?尚作有“三益丹”、“伐骨丸”、“遇仙散”等异宝,偶被皇帝赏于?近臣及宗室。

一时间文武百官为之侧目,内苑之中亦人心浮动,通政使司日日收到如雪谏书,多来自于?士子?学生…

宗室之中倒无一人发议——皆是君恩嘛。

众说纷纭、群情鼎沸,皇帝岿然不动,等足了一百又八日,内宫中依旧无一喜讯,蓦地龙颜大怒,下令拆毁灵济宫,道观所占山林田地散与流民耕种;妙正革去?一概官衔、赐号,众道人勒令还?俗,收押刑部,以欺君罔上罪论处;灵济宫历代经著俱定为邪说异端,不得?再刊印付梓,售卖者同罪。

第104章一〇四

午后有风,吹皱一盏才泡的林檎渴水,左旁一本词集亦哗啦啦地连翻过好几页。

“好大的风。”谢昀笑眯眯地收拢手中折扇:“这真是翻书比翻脸还快。”

仪贞正低头专心排着七巧板,闻言抬头乜了他一眼,奇道:“今年的林檎果甜得很,怎么制了膏子泡了水喝,闻着酸溜溜起来?”

真是跟着那小白脸子学不了一点好,都会讥讽人了。谢昀这会儿才是真酸了:“你那好色的毛病几时能改?看了多少年也该腻味了,竟还是这么稀里糊涂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可冤枉人了!仪贞把手里的玩意?儿一搁,要好生与他说道说道:“你是哥哥,我?是妹妹,你不爱护我?、反倒编排我?,也罢,谁叫你占了个年长呢?只是平白无故又扯他做什么——

“论情份,咱们哪回见面?,不是靠他费心安排?你要见外,不以亲眷论,那更该言语留心、举止留神了。”

谢昀听完这一篇话,脸上揶揄神色尽消,却越加沉郁:“果然疏不间亲,你与他朝夕相对,满眼只见得到他小处上的好。”

仪贞单为?这前半句,已然怄了气:“二哥哥嘴里是什么话?究竟是我?疏远你,还是你存心疏远我??”

他俩在藤花架下乘凉,慧慧等宫人本守在远处,此刻不得不赶过来一瞧。慧慧便笑道:“奴婢听岔了,怎会以为?娘娘与将军拌起嘴来?”

仪贞回过神来,亦是玩笑:“又不是一年大二年小,哪里还拌嘴。倒是你这操心的模样?,活像我?们小时那老嫲嫲似的。”慧慧就顺势又退回去了。

经她一岔,兄妹俩也觉出两分难为?情来,不再话赶话地吵。谢昀叹了口气,索性?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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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来,认认真真地向仪贞一揖:“哥哥给你赔罪,是我?胡言乱语了。”

仪贞轻哼了声,安然受了,又请他坐下,正?色道:“我?知晓家?里念着我?,二哥哥也忧心我?。你放心,那些铅汞丸子我?们一指头都没沾着,更别说服用了,陛下心里明镜儿一般呢。”

凭皇帝的心机,他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欲灭灵济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容易打出个幌子顺水推了舟,何?等畅快。

奈何?谢蒙蒙白学了棋艺,走?一观五谋十的道理都混忘了。今时今日的幌子,难保不会成为?来时来日的心病。

嫡亲的兄妹,却也不方便说这些体?己。谢昀摸不准大哥对此作何?感?想,是否会嘱托给大嫂…

约莫是不会的。大哥的修为?不亚于?小皇帝,只是不比后者邪性?而已。

若是懋兰在——罢罢罢,他如何?忍心拖懋兰入这俗不可耐的浑水里!

仪贞极少见他长吁短叹,纳罕之余又觉何?至于?此:“我?纵不喜朱敦儒颓丧,但有支《西江月》,里面?倒有两句明白话,&#039;&#039;幸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039;&#039;。你要叹气,只管他处叹去,别辜负了我?的花。”

林檎渴水可算晾凉了,她端起来饮了两口,入眼的红红白白不算盛极,但生命不拘宏大渺小,总归可喜。

而去岁要下帖子请来共赏的沐昭昭,已然不在了。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路的尘埃虽静沉水底,到底能透过清澈激流,坦于?天光下,坦于?人眼中。

仪贞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再由得它三五年,若真是自?己的缘故,正?该如谢昀奏疏中所言,选秀纳妃才是。

“…你想得倒开。”为?了撇清谢昀的嫌疑,这番话她隔了将近一月,七夕夜阑时方向皇帝说。

自?然,这日子原不当谈那煞风景的话题,皆因二人拥被私语,白日里新演的一出长恨传,明皇杨妃七夕团圆,仪贞毫不歆羡不说,甚觉意?头不好。

“这有什么可情动天地的?既已&#039;&#039;宛转蛾眉马前死&#039;&#039;,何?必生生世世为?夫妻?”

皇帝报之一笑:“你说的也在理。”一时有感?而发:“其?实明皇若仍能励精图治,兵权在手不受军士胁迫,又何?需一个杨妃平息众怒?”

仪贞见他颇为?触动,不由得道:“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前一节尚属闲谈,这会儿连《谏太宗十思疏》都出来了,皇帝诧然敲了敲她的脑门:“阁下何?人?快把我?蒙蒙还回来!”

仪贞一掀绣被坐起来,斥道:“吾乃魏文贞公?,小子不得无礼!”话音未落,便被皇帝捉住了要施法送神。

仪贞被他好一顿呵痒,笑得泪水涟涟,直揪着他的袖子要拭,半晌停了战,倒回床上歇气,犹是念念不忘:“唉,我?认真同你说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连二哥哥都在她面?前露出了几分意?思,朝臣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延续了多久,可想而知。

皇帝乜她一眼:“那试试?”

仪贞摇头:“我?们俩也试不出个所以然了…”

越说越底气不足,皇帝没动怒,翻过身来与她商量:“苏婕妤如何??武婕妤太怕我?…”

“新选一批来更好。”仪贞故作大方,嗫嚅的模样?却暴露了言不由衷:“她俩都不见得…”

不见得什么——不见得肯敷衍他?

“你想得倒开。”皇帝懒得再问?下去,旋即干脆下床去,寝衣也不换,径直披上大衣服,就往外走?。

“唉!”仪贞急了,慌忙跟着下地,追过去拦他:“还待商榷嘛,你这时辰往哪儿去?”

“谢仪贞,”皇帝久违地喊了她的大名:“说你缺心少肺,真是半点儿没有错。”说罢不管她张着两条胳膊阻挡,绕开半圈就要推门。

“你等等啊!”仪贞急得跺脚,这才发觉自?己鞋也没穿,脚心生疼,索性?身子往后一仰,赖在门上不让他开:“你不情愿就不情愿,何?苦闹得像我?逼你似的。夜里又凉,你这样?气冲冲地出去,可不作病?”

皇帝垂下眼,不愿看她那副情真意?切的关心,随即瞥见她冻得白里透红的脚,哽了一瞬,说:“你回里面?去暖暖吧,我?实也没什么可气的,只是该回自?己宫中去了。”

这话自?然违心,仪贞权当听不见,横竖是不许他出去,他心里有什么不畅快,摊开说来才是。

皇帝却无心再多言,抓着她一只手一提,便将人打横抱起来,几步走?至床前搁下,拂开彩绣满池娇幔帐,不待仪贞眨眼的工夫,决然而去。

月落星沉,拂晓前尚有几分寒意?,皇帝心里却跟油煎火燎似的,紧抿着嘴唇,居高临下地睨着随辇小跑的孙锦舟。

孙锦舟是得了信儿、从茶水房里急急赶出来的。皇帝但凡留宿猗兰殿,他就趁便跟慧慧一处待着,虽要谨防主子有事传唤,不能歇下,但两个人伴着灯儿吃茶佐话,倒也不失惬意?自?在。又叫一个老实妥当的小内侍院里守着,有什么动静及时回禀。

往常皇帝视朝,再晚一二刻也该起身了。孙锦舟擦了把脸醒醒神,正?咬了口松花饼,小内侍拍着门就进来了,说皇帝叫传辇。

孙锦舟闹了个措手不及,忙把嘴里东西吐了,起身端茶漱口,拿手帕一抹,紧赶慢赶地出门去伺候。

幸而抬辇的人手脚麻利,俨然侍立着了,孙锦舟躬着腰,快步迎上前去,虚托着皇帝上了辇轿,耳中隐隐听见几声鸡鸣,暗诽:坏菜了,这又不知是烧起了哪把火,要殃及他们这些个小鱼小虾了。

孙秉笔健步如飞,心眼子转得比步伐还快,一心挂记着打发往这位主子,回头好给慧慧递个话去,孰料皇帝冷不丁开口问?:“去长禧宫。”

长禧宫里一东一西住着两位婕妤,西头的武婕妤从来起不了这么早,故此东头的灯虽点亮了,但进进出出的宫人皆是轻手轻脚,一点儿嘈杂也不闻。

苏婕妤挽好了头发,就坐到一旁竹榻上,接着看昨日没看完的琴谱,妆台前收拾簪盒的大宫女见了,因说:“一时奴婢将那酸木枝榻换上吧,这竹榻凉,怕对身子不好。”

苏婕妤笑道:“这时令寒暖不定,何?必折腾?多拿两个锦褥子就足够了。”

今日明日不换,后日大后日也总要换的。大宫女知晓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儿有股惰性?,万事最怕“麻烦”,也不催促,抿嘴笑了笑,打帘子预备去提早膳,外头一个小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陛下来了!”

苏婕妤大惊失色,主仆数人围作一团,连接驾的礼数都生疏了。

而皇帝已经跨进屋来,不给这一群人行礼如仪的机会:“苏婕妤,你父亲近来可好?”

致仕后的苏翁不甘寂寞,在苏氏宗塾里横插一竿子,捐了大笔钱修缮学馆、添书?卷添纸墨,常日与族里一众塾师来往,结识了一帮文人骚客,隔三差五办一场雅集,也求混个名士当当。

此举别有嫌疑,早在拱卫司挂上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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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然而即便苏家?人确实包藏祸心,又怎会告知身陷宫闱的苏婕妤?

皇帝如此兴师问?罪,不过是无法面?对内心至深处那一丝惊惶——必定是苏婕妤这些人说了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事,不然谢仪贞绝不会起那般念头。

第105章一〇五

“陛下恕罪。”苏婕妤怔忡片刻,矮下身去行了大礼:“妾并不知晓。”

她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的声色,无论是在汤泉行宫,为迷惑王遥、与?她?逢场作戏时,还是回禁宫以后,成全皇后雍雍穆穆、和乐融融的设想时。

苏婕妤固然明白,自己慕恋过的那位灼灼君子不曾存在,可?“他”毕竟是脱胎于眼前人的。不想一夕间面目全非,以致她?梦里偶然一会的人,荡然无存。

天子彻彻底底地杀了“他”。

颓然坠毁的不是眼泪,是年轻女子海市蜃楼的情窦初开。

“…皇后娘娘救我!”

武婕妤倒有成算,一路从长?禧宫赶来猗兰殿都不吭不响,过了正殿后的抄手游廊方才扬声呼唤起来。

慧慧与?甘棠刚从东梢间出来,闻声暗道不好,对视一眼:谁把她?给放进来了?

二人联袂而?上,勉力将武婕妤给挡下来:“婕妤请来这边花厅喝茶,待我们娘娘睡醒了,奴婢再替婕妤通传。”

睡下了?武婕妤脚下有些迟疑——她?火急火燎地过来,一来讨公道,二来表忠心。皇帝不知撒哪门子的气,大清早就闯进长?禧宫,一副抓她?严审的架势。

武婕妤有理无处说?:武家男人们作乱,与?她?什么相干?只该抄他们的家、杀他们的头去,她?可?不能被带累了。

碍于她?素来惧怕皇帝,对方皮笑肉不笑的时候尚叫她?汗毛耸立,更别说?今日这般疾言厉色。武婕妤压根儿连他究竟诘问了些什么都记不清,遑论对答如流。

等这一场狂风骤雨离去了,她?回过神来,支使个宫女儿悄悄出去扫听扫听风声,方才知晓东边那个比自己还先倒霉,这会儿紧闭着大门,不知是禁足还是主动?思过呢。

武婕妤当机立断,趁着自己还能走动?,赶紧投往皇后门下去!

“阿嚏、阿嚏…”不等武婕妤多费唇舌磨缠两个宫女,梢间里传来几下喷嚏声,而?后听得仪贞囔着鼻子唤慧慧。

慧慧忙折返去,武婕妤亦跟着进了屋,见仪贞靠坐在床头,知礼地福了福,小意道:“妾不请自来,又扰了娘娘安歇,真个是过意不去,娘娘勿怪。”

仪贞摆了摆手,示意慧慧放下一层雾縠纱:“我受了凉,别把病气过给你?了。”

皇帝走后她?就没?睡实?,鼻子堵胸口闷,这会儿说?句话也有气无力的,殊不知落在武婕妤耳中,却?漾出一种?额外的动?容。

武婕妤素日里同主子娘娘走动?得勤,无非是抱着“一物降一物”的念头,视皇后为自己避皇帝之害的护身符;再者嘛,皇后性子响快、爱好广泛、出手大方,不失为一个上佳的玩伴。

平日里得她?多少好东西,也不觉汗颜,偏偏今日被嘴里轻飘飘一句话触动?了心肠,大约是头里才遭逢了一场没?缘由的指摘,这会儿只一句暖言,就鼻酸起来了吧。

武婕妤坐在纱帐外的绣墩上,呆了一阵,及至甘棠从外头进来,方回过神,听她?道:“咱们这儿现有的只参苏丸和?九味羌活丸两样?,都不大对症。依奴婢看,还是正经请高院使来瞧瞧、开个方子为好。”

武婕妤便知仪贞这是不愿服汤药,因开口道:“娘娘除了鼻塞,仿佛并没?有别的症候,倒不如嗅些开窍的香药之类的,痛痛快快打出喷嚏来就好了。”

仪贞笑起来:“怎么忘了这个?”转头让甘棠去找窗前醒读香来,拿给武婕妤看:“我不喜樟脑气味,自己做时便以辛夷花蕊替了,你?闻着如何?”一语未毕,已然见了效果,接五连六的喷嚏简直争前恐后,仪贞连忙拿手帕掩了,别过脸去,又嫌细绢擤着犹伤皮肤,珊珊打了温热的手巾子来揾过,复点一些杏仁蜜在鼻周。

一旁的武婕妤仍捧着那一小筒线香爱不释手,待仪贞收拾停当了,朝她?赞叹道:“才进宫的时候,听说?娘娘爱香,咏絮阁里兰麝氤氲,仙境一般,叫人心里好生歆羡…而?今才知道,原来是娘娘自己会制香。”

以武婕妤的脾性,这话真是难得含而?不露。仪贞不由得暗笑——彼时自己刻意给这些新人下马威,武婕妤心里岂有服气的?亏得二人如今交了好,不然还要叫她?惦记到何年何月去?

说?:“你?既喜欢,就拿几样?去。”旋即让另取未开封香丸香饼的来,盖因新制的合香有一股躁气,须得窖藏些时日,方能和?合统|一,香韵柔和?。

“这一样?玉华醒醉香我常用着,说?是酒后伴眠最相宜,不过花气本就醉人,何必谈&#039;&#039;醒&#039;&#039;字。还有篱落香,制起来不难,你?不妨自己动?手一试,做成了送给…送给苏婕妤!她?熏这个最衬风骨…”

仪贞这会儿鼻塞解了,头也不大疼了,倾囊相授的劲儿上来,不觉侃侃而?谈:“唯独这个窗前醒读香我调了好几回,堪闻的不多,如今且等你?有了心得,再与?我切磋切磋呢。横竖你?我也不是挑灯夜读、蟾宫折桂的材料,无须这香多么醒脑,到底以沁人心脾为要义。”

武婕妤初窥此门,心驰神往点头不住,直到她?那末一句话,才被拉回了现世之中,深深叹了口气。

这实?在稀罕,仪贞不禁问:“你?怎么也学会叹气了?”

“哪里用学?”武婕妤道:“非是我人心不足,正因为宫里面锦衣玉食、又不必勾心斗角的日子难得,所以不愿再被轻易剥夺。只可?叹自个儿的品行高下,始终掩埋在&#039;&#039;武氏&#039;&#039;二字之下…”

仪贞此刻方知,自己与?皇帝一时争执,居然殃及两个无辜之人,心下慨然,却?不好说?破缘由,只得满怀愧意地安慰武婕妤一番,保证外廷之事?不会扰乱她?的如常度日。

送走了武婕妤,再低头看一回窗前醒读香,仪贞将筒盖儿给盖回去,笺子贴牢,拉上慧慧:“咱们拿这个给含象殿送去。”

“不见。”皇帝断然回绝,吩咐低头哈腰的孙锦舟:“你?告诉她?,朕不想看见她?。”

孙锦舟一副为难模样?,嘴里措辞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娘娘说?,她?料着正是如此,不敢奢求面见陛下,唯托奴才定要把这香呈进来,道是许久以前合的,陛下再不肯收,恐怕要放变味儿了…”

“可?笑!”皇帝将手中笔管一掷,长?眉倒竖,正欲呵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仪贞是有一程不调香了——大约从她?期盼着有个孩子之后。

“搁着吧。”梗在心口的那股忿然却?还没?消尽,皇帝又拿起一本奏疏:“叫她?回去,朕忙得很?,没?工夫见她?。”

孙锦舟领命退去了,皇帝挺直腰杆儿,对着奏疏看了一阵,仿佛总有些三?心二意的,目光不禁投向?一旁,片刻,站起身来,取过那头几案上的湘妃竹刻香筒,把玩一回,打开筒盖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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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点燃,置于手侧香插中。

菖蒲根、当归做君香,最早萦纡鼻尖的气味清冽泛苦,确实?提神醒脑,而?后能咂出几丝甜凉,余味似是而?非地含了酒气,倒像起制香的那个人了。

摊开的奏本仍停留在“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臣罗勉谨奏”上,皇帝唇角动?了动?,至此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那个没?心肝的傻子而?笑,兀自僵持了一息,终是撇下案牍,移步窗前,凭牖远眺。

帝王宫室讲究庄严肃穆,殿外一无景致可?赏,零星秋草匍伏在不远处的朱红高墙根下,那色彩太深浓了,不甚美,久看去倒像陈年的血污,叫人郁郁寡欢。

后来掌灯的内侍悄然无声地进到殿中,才意识到无非是天色暗了,红墙的年头再久远、色调再沉闷,终不至于失去吉庆祥和?的本分。

香插里的醒读香不知何时已燃尽了,皇帝将竹香筒揣入袖中,自回拾翠馆歇息。

一夜不成眠,若怪熏香的后劲太足,总太牵强。皇帝岿然不动?地平卧着,始终也怠懒将枕下的香筒丢出床帐外。

四更末起身时,脸色阴得能拧出水,哑着声让孙锦舟去猗兰殿传旨,着皇后即刻过来候着。

“知道啦!”仪贞头发还未挽起,隔着帘子应得一声,随即继续挑首饰:“不要这个,簪着太重了,不年不节的戴它做什么?”慧慧答了句,主仆俩唧唧哝哝地商议起来,便听不真了。

孙锦舟默然却?行退下了,暗忖:这位娘娘实?也太心宽了,火烧眉毛还悠然自得的,不怪那一位,本就是个喜怒难定的主儿,每每被她?惹得气急败坏。

他哪里猜得到,仪贞心里头正踟蹰不定:难得皇帝没?两天就肯召她?过去,可?算是不生她?的气了,有些话再不能乱说?。

纵使燕妮私下里的主动?请缨她?无法当作不曾发生过,却?连对慧慧也不可?吐露分毫。

院子里秋阳杲杲,倒是个出游的好天气。罢了,仪贞站起身来,理了理襟前璎珞,决意且邀皇帝策马去。

她?自己说?的,“幸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嘛!

第106章一〇六

皇帝没答允,不悦道:“你调的好香,熏得人整晚都睡不得。”

仪贞乖乖认下:“都是我的不是。技艺不精还来你跟前卖好儿,我给你按一按吧。”慷慨地献上膝头?,请皇帝过来枕着。

皇帝不动?弹,看着她片刻,只叹了口气:“你真是…”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下去,指尖掠过她的手腕一霎,转而道:“东苑也看腻了,弗如去京郊逛逛。”

牵了两匹马,扈从的人都是平素伺候惯了的,皇帝着曳撒,仪贞戴帷帽,权作寻常官家夫妇,郎君下了差,便相携出游去,经由至道门,一路洋洋洒洒地打马过桥入市。

放眼?烟波浩渺的大燕国史,这其实是一段堪称罕有的好时光:正值盛年的帝后、恩爱无间的结发夫妻,外无兵燹、内无饥荒,河清海晏的率土普天,俱是他们纵情肆意的红尘人间。

只是当局者迷,并不以为此等流水一般的闲日?值得特意着墨。

马儿跑了大半日?,先农坛中皇帝的亲耕田里正是一片丰收过后的禾秆,望去仍不失井然。皇帝翻身下地,松了缰绳,任由两匹马觅食休憩,一只手又被仪贞拉了去:“这个踏着好软和?!”

一路随风驰骋,皇帝最后那点儿别扭也烟消云散了,跟着她一块儿踩了两脚,忍不住笑起来:“这东西用途广得很,真?正农家看作宝贝一样?,别让人瞧见?咱们这样?糟蹋。”

仪贞一咋舌,忙走了下来,红着脸念叨“不知者不怪”,而后回过味来:“这是陛下你的籍田么…”

皇帝来不及作答,就遥遥听见?回首处有人尖声呼喝:“何人大胆!”

散布四周的内侍亲军立时聚了过来,皇帝摆了摆手,端看来人反应。

但见?那人疾驰飞奔,袍袖猎猎如鹤舞,一只手直向皇帝这边指着犹如鹤首,轻盈而滑稽,滑稽又飘逸。

等看清彼此的形容后,舞鹤兀地折了脚,行云流水般跪倒在地,叩呼:“不知圣驾降临,陛下恕罪!”

皇帝亦有点啼笑皆非,摆了摆手:“咱们偶然路过此地,并非专程来祭拜神农,你何罪之有?起来吧。”

那守土官员连连答是,又带着点儿企盼地毕恭毕敬询问是否在斋宫驻跸。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皇帝又正色勉励了他几句,着人牵了马回来,这便返去。

将进太极门时,一场急雨毫无预兆地打了下来,亲军们奏请皇帝可要驻马避雨,皇帝一夹马肚,声音已领先而去:“你们自便吧!”

仪贞见?状不甘落后,忙一扯缰绳,紧随其后:“可要比一比?”话音刚落,重重宫室赫然矗立眼?前,自己?便忍俊不禁:“罢了,真?真?是骐骥一跃的路程。”

皇帝虚握着拳,抵在嘴边咳了两声,竟没笑话她,顺着道:“自然是你赢了。”

善解人意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反而有两分调侃的意思。仪贞乜他一眼?,自己?从马背上跳下地,颇有自知之明:“少来哄我。我荒废骑术太久了,随便跑跑解闷儿还使得,岂敢班门弄斧呢?”

“好好好,我不吹捧你,你也别再奉承我。”皇帝终是失笑,牵了她的手,沿着丹陛往殿中走去:“这天色让我想起杀王遥那天,你也是这般骑着马闯来的,我那会儿浑浑噩噩,吃了一惊,倒觉得精神了些?。”

仪贞跟着回想片刻,皱眉道:“我不记得天色如何,只觉得两腿根磨得生疼,差点儿起茧子了。”

彼时生死存亡在前,刀光剑影竟不觉惊心,而今时过境迁,亦无从重临其境,咂摸一回,不过归结为一句“老来谈资”。

一层秋雨一层凉,二人从浴房出来,宫人已在惯常起居的梢间内生起了炭盆。仪贞躺在椅上,慧慧替她梳通了披散的长发,半新不旧的绸子包起来一点点轻轻拭干,再抹上润泽的香露,水红丝绦松松地挽起来。

皇帝却?不要人在他头?上摆弄,自己?拧干了滴水,束好发髻,坐在近旁摆棋局。

仪贞看他一眼?,收拾完后便叫慧慧她们下去,自己?来到皇帝面前:“我来给你擦擦吧,如今凉起来了,再这般当心头?疼。”

皇帝对?着那卷《玄玄集》入了迷,片刻回过神来,倒很是利落地丢开手,拔掉乌木簪,又移来一只缂丝坐褥搭在仪贞腿上,“别冰着你。”而后好整以暇地枕下来,随她忙活。

雨过天晴后的云光投进来,他瞧着仿佛比平常还唇红齿白几分,仪贞没忍住,凑过去对?着那微垂的睫毛吹了口气,被他反手捏了捏脸,这才老实地拿起梳子,依着慧慧的行事,替他梳顺、擦干、抹发露。

皇帝惬意地闭上眼?,差不多快睡着了,仪贞趁机伸出爪子来,非要捏他一回不可。

指尖贴上去却?隐隐不对?,换作掌心再试,皇帝“嗯?”了一声,偏头?欲躲,没能?躲开。

“你脸上有点烫,是不是着了风?”

“没…”皇帝否认得略显底气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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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她一说?,肩缝儿是有些?寒浸浸的,又隐隐酸痛,他原以为是方才折腾太久的缘故。

“早前那场雨来得急,一路骑马本就出了汗,你又说?昨儿没睡,必是淋坏了。”仪贞嘴里念着糟糕,一面小?心翼翼地托着他,自己?要下榻,留他枕着锦褥静卧。

皇帝一把拽住她:“不传太医。”

“那可不成。”仪贞连被子都抱来了,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他连着被子一块儿按实在榻上:“发热可不是小?症候。”

“烧得又不厉害,你不说?我还没察觉呢,难道还能?烧成傻子?”皇帝道:“再说?也并非无缘无故地发热,既然知道是受了风寒,好生睡一觉发了汗不就是了?”

仪贞拗不过他,心里一动?:该不是回来时不肯避雨,眼?下怕人笑他逞能?吧?

暗自合计一回,依了他的意思:“那你安稳躺好了,我叫她们煎些?姜茶来,咱们一道喝了——若明早还不退热,必要请太医来。”

皇帝含混应了,眼?皮儿沉沉的,由着她掖实了被角,曾经极为抗拒的被照顾的滋味还挺不错,也无须喝什么姜茶,就这么睡过去吧。

朦胧中听见?炭火毕剥声,嗓子干得冒烟儿,皇帝抿了抿唇,未待开口,一匙热水已贴心地喂了过来。

“好辣。”皇帝撇开脸不肯再喝,惺忪睁眼?,手还未牵住拂在脸颊的衣袖,但见?室内昏蒙蒙的,斜坐在榻边儿的人留着两个垂鬟,婉然坠在瘦削的肩膀上。

“放肆!”他被唬了一跳,扬手便把茶碗挥翻在地,“谁许你坐在这里?”

女子顿时从榻边跪倒下去,泥首不止:“奴婢该死!是娘娘…”

“你敢攀诬皇后!”皇帝厉声呵斥一句,喉中直如针扎钉刺似的,一股腥甜泛上来,却?犹撑直了身子,一手指着那女子:“把灯拨亮了,自己?去拱卫司领罪。”

女子一听“拱卫司”三个字,浑身越发瘫软,拼死也起不来,哭道:“实是娘娘,娘娘在和?高院使说?话,吩咐奴婢们留神伺候着,这才斗胆进来侍奉的。”

皇帝冷笑一声,懒得再听这等狡辩,并指在窗台叩了两叩,着旁人进来押她。

“陛下醒了?”却?是仪贞应声进来,不意瞧见?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刹那变了脸色,强自恢复了关切模样?:“高院使说?这回不喝药也罢,横竖不是大毛病,只是…”

她险些?被地上那没眼?力见?儿的东西绊着,随口道:“下去吧。”殊不知正是如此反常作派,才叫皇帝如坠冰窟——

“你唤我&#039;&#039;陛下&#039;&#039;,是知晓屋中有旁人在。”

仪贞一愣,道:“我怕扰了你,与院使到外间说?话去了,不留几个人照料着不放心。”

喉间那阵腥浓越发令人窒闷,皇帝叩窗的手仍僵守着什么:“几个人?喂猫的也算在里头?么?”

他识得燕妮儿。是了,虽对?不上名号,但他从不是不经心的人。

“她说?是你吩咐她的。”这一句很有点诈供的意思,本不该出现在他二人之间。

仪贞不算心眼?儿多,可皇帝的态度昭然若揭,他既然有所怀疑,想来是燕妮儿言行僭越了——

自己?虽没有明面上准许燕妮献的策,但如今回想,若换作其他人,面对?心思活络的奴才,或骂或罚,甚至打杀了以儆效尤,方是斩钉截铁的禁止吧。

她讨厌见?血。即便到了此刻,她暗中掂量的,依旧是承认受自己?指使、抑或怪燕妮儿自作主张,哪种说?辞能?免人一死。

而这种如鲠在喉的缄默,按常理?应当被解读为默认。

“…你就是这样?安排的。”皇帝的笑意里似有赞许之色:“是你说?的,我发烧了,须得将息。”

“你误会了!”仪贞岂会不知他最忌讳什么,分辩道:“我若有这些?心思,又何必请一个高院使来碍事?”

“高院使在哪儿?叫他即刻进来!”

这是一字一句都不信她了,仪贞无奈——高院使走得有近一盏茶的工夫,如今再传回来,也未见?得能?取信于他。

她心里乱糟糟的,既为眼?前的百口莫辩,更?深的一层为何,她根本不敢触碰。

定?了定?神,当下且顾着他安养吧!她勉力攥着他的手,收回被中,又一意劝他歇下:“你要算账,等精神好些?了再算也一样?的。眼?睛都熬红了,烫得更?厉…”

“谢仪贞。”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天旋地转之感前所未有的浓重,自己?亦不能?言明,是凭借着怎样?一股执拗,抵抗着她曲意哄劝的:“你以为,你究竟是在迎合我,还是敷衍我?”

你究竟…心疼过我吗?

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他也听不见?自己?胸膛里传出的呼啸风声,仪贞吓得六神无主,顾不上燕妮儿是何光景,一迭声地要她去请院使回来。

火急火燎地催着人奔出老远,回过身,只听怀里的人剧咳一声,一泼血淋漓洒在她的裙裾上。

第107章一〇七

燕妮不中用,两条腿软面条似地跑了一程,就被慧慧拦下?了?,盘问?两句,恨得一跺脚,把她往甘棠跟前一搡,扭身接着?跑。

太医署这头高院使才卸下药箱,又得了?消息,顿知不妙——枉费他将才拐弯抹角、同皇后说了一大篇劝皇帝心宽的话!

逃荒一般赶到了?地方,这节骨眼儿上也管不了“擅请御脉”的计较了?,抬眼望见皇帝意识尚清,开口支使人将枕头堆高些,以免病患再有呛堵,自己单腿跪在榻前号了一回,暗中叹息不已。

不等他苦口婆心多言,皇帝气?若游丝地下?了道不容分说的口谕:“勒令皇后?立返猗兰殿,无旨不得踏出一步。”

一场动?静闹到这会儿,满宫够得上格的人全聚齐了?听候着?,任谁也料不着?皇帝头一句会是这个。

片刻,孙锦舟眨巴了?下?眼睛,躬腰上前来请仪贞,还没走?到皇帝余光所及之处,膝盖忽地一抖搂,从头到脚被一阵凉意贯穿,竟比当?年背着?干爹王遥倒戈时还胆怯起来。

一动?之后?的一静,加倍地沉甸甸,压在诸人头顶。仪贞微咬了?咬唇,看?不清皇帝的面色——她原是为了?给高院使腾位置才让出来的,转眼间莫名就近不了?身。

宫人内侍们不敢抗旨,亦不敢冒犯她,眼看?着?要?僵持不下?,仪贞担心如此更给皇帝添堵,权衡片刻,无言地蹲了?蹲福,缓缓退出去了?。

慢吞吞挪到台阶下?,慧慧跟了?上来:“陛下?正想拿孙锦舟开刀,指望不上他,我让甘棠留下?来,真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她总知道轻重取舍。”

焦头烂额的亦不忘去搀仪贞,看?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而后?径直捂着?脸蹲了?下?去,慧慧拉也拉不住,旋即自己的指尖亦沾湿了?,方知她已经泪流满面。

“娘娘…”慧慧赶来得晚,只知道皇帝咯了?血,不清楚其中隐情,唯有劝说:“旁的都不论,圣躬安稳下?来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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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紧。咱们尽不上心,遵从旨意,要?回猗兰殿等着?,就等着?吧。”

仪贞揾透了?自己的帕子,又接过?慧慧递来的一张,擦过?了?便攥在手里不撒,亦不愿抬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越不想气?着?他,他就越动?气?,我真的,想不明白…”

裙裾上的血迹已然干了?,她不敢换,也不敢再看?,蹲了?一时,摇摇晃晃地又站起身,怕染了?尘埃。

犹是迈不动?步子,全靠慧慧张罗着?人抬来辇轿,托着?她坐好了?,仪贞停了?一停,说:“把燕妮一并带走?。”

慧慧下?意识地应下?,脚却没动?:“娘娘,今日是燕妮闯的祸么?”

仪贞摇摇头,不是否认,而是无力:“我保不了?她,撵她出宫去吧。”又说:“你们私下?交情好不好,我管不着?。”

慧慧会意,叮咛抬轿众人仔细些,自己依言走?了?一趟,向晚时分方回猗兰殿,答复说:“恰巧遇上拱卫司刘大人,托了?他打点,给燕妮带了?些盘缠。甘棠那边没有捎来消息,那就是好消息了?。”

仪贞知她是有意说得轻巧些,奈何听不进?心里去:甘棠处事周到,为人则自有一套准则,自己纵然与?她相处渐久,可依旧估不清她的事急从权,是以何为准。

全赖珊珊磨破嘴皮子劝着?换了?衣裳,那沾血的裙儿谁也不好处置,居然任由?仪贞呆捧着?不撂手。

珊珊与?慧慧互换了?个眼色,试探着?提议:“不许咱们出去,可没不许请大夫来。高院使若如常来诊脉呢,说明一切无碍;若不来,再作打算也不晚。”

这里的“无碍”,既指皇帝的康健,亦关乎仪贞的处境。

“我这一步,可是彻头彻尾的昏招了??”仪贞总算从怔忡中抬起头来,看?了?看?慧慧,再看?向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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