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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九十一
朏朏不见了。
仪贞才刚从齐光公主的婚仪中回过神来,乍悉此事,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它一贯爱跳爱跑,哪儿能乖乖在人眼皮子底下待着?每日的水食总是动过的吧?”
珊珊摇摇头:“顿顿去添时,都分毫不差。”
“有几顿了?”仪贞仍是将信将疑的。
众人都沉默一霎,旋即,慧慧才低声道:“自发觉后…已有四顿。”
自发觉后,那就是无人说得出个准确时候了。
仪贞渐渐皱起眉头:“武婕妤那里去问问呢?”
“已经问过了。”甘棠说:“不止武婕妤,贵妃、苏婕妤那儿都问过,连空下来的拂绿阁都找遍了。”都寻不到,这才不得不来回给她?。
宫里常有人气儿的地方就这么些了,余下闲置的殿室,搜查起来更不容易。
仪贞错了错牙,狠心说:“不必发慌,它成日里吃得肚皮滚圆,就知道?到处撒野,等知道?饿了,自然就得回来了。”
它淘气得厉害,连皇帝都挠,治一治也好?。
可正因为它淘气得厉害,她?才放心不下:若是掉水池子里了怎么办?若是卡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怎么办?甚至于,它惯擅飞檐走壁,一股脑儿跑到宫外去了怎么办?
软蓬蓬的毛团子,哪舍得真让它吃苦头呢?
仪贞究竟坐不住,一拨出去打?探的人连猫影子都没捉着,便又派出几拨,自己亦沿着平素常走的路径边弯腰四瞧,边轻声呼唤。
这么直耗到日暮,依旧一无所获。跟随在旁的慧慧与甘棠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苦劝仪贞回去稍歇。
仪贞自知在理?,余下众人也都辛苦了,令他?们?各散了,再从上夜的人里选夜视强的轮班。
大宫女们?知晓她?心焦,只得把劝解的重任托付给了皇帝陛下。
皇帝没有驳她?的意思,温言细语地安抚她?用过酒膳,洗漱就寝,哄得彼此俱半梦半醒之际,外面檐下滴露,“嘀嗒”一声,仪贞已然闻声坐起:“找着啦?”
四下静谧,唯有皇帝被迫跟着起身,语调冷了三分:“你睡是不睡?”
仪贞顿觉理?亏,连忙伸手替他?抚抚胸口顺气:“对不住,扰着你了。”拉高了被子盖好?二?人肩膀,拥着重新睡下。
皇帝原不是要?她?赔罪的,喟叹一声,说:“这么折腾还没找着,索性明日派一班暗卫给你使,不怕那小畜生上天入地。”
这是把心里话?带出来了。仪贞暗道?那又太过了,没有应,只管眼下候着他?睡踏实?了为正经。
日日五更就起的人,是经不得她?胡闹,明儿白天朏朏再没个下落,暂且不要?和他?同床好?了——就怕他?不肯,还得发脾气。
东想西想了一夜,几乎没阖眼,次日起来便昏昏沉沉的,只大致一见众人进进出出如昨,就明白小猫尚未回来。
仪贞自己又去宫后苑里走了一圈儿,无功而返。双腿沉沉的,坐在榻上再支撑不起来了,斜靠着榻围又眯瞪了一回。
慧慧瞧着不是法子,悄摸儿找来孙锦舟,让他?不拘从哪里再抱个模样差不离的猫来,就作朏朏给仪贞找着了;往后便是真的那个回来,左右也没甚坏处,且管眼前要?紧。
她?还没返来,燕妮儿倒脚步轻快地进了屋,道?:“娘娘,我看?见皮影班一个小子新养了只猫,像咱们?朏朏的品相。”
仪贞一听,顿时醒了盹儿,一看?见说话?人是她?,又迟疑了片刻。
燕妮儿与从前齐光公主宫里的百灵儿是干姐妹,为此还牵桥搭线地让公主和仪贞结交起来,一番波折后,百灵儿终是如愿以偿,跟着公主陪嫁走了,燕妮却不愿同去,宁肯留在猗兰殿。
容身之处虽还在,毕竟失了仪贞乃至众人的信赖,一应活计都派不到她?头上,兹当积德行善白养着她?就是。
燕妮儿悔不当初,此后便绞尽脑汁地试图重为主子效劳。
换作旁人,仪贞就随口让她?去皮影班问一问了,可燕妮明显立功心切,不知话?到了她?嘴里会如何?传,万一不是朏朏,她?别稀里糊涂地成了夺人所爱。
反正皮影班里也没有生人,仪贞琢磨了下,站起来:“朏朏那脾气,旁人哪里降伏得住?勉强抱得它过来,别半路又挣跑了,更加难找——我自去瞧瞧是不是。”
一时慧慧复进来,听见这话?也无从阻拦,索性跟着一道?去。
到了皮影班庑房外,里面练功众人方得了消息,泰半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应对,七手八脚地推了燕十二?出去迎驾。
仪贞见是他?,便笑了笑:“你们?只管练你们?的,不必慌张。我养的猫儿跑出来了,四处寻一寻,你们?当中或有谁见过,记得来猗兰殿知会一声。”
燕十二?一脸茫然,低眉敛目地一叉手:“奴才领命。”
燕妮儿就怕仪贞不信,正要?插嘴,旁边不知打?哪儿冲出一团灰乎乎的东西,直冲仪贞而来。
“喵!”
“朏朏…”
仪贞养的朏朏可从不撒娇,这等惹人爱怜的叫法——不正是她?那不孝的小畜生!
不顾它一身又是泥又是灰的腌臜,仪贞一弯腰就将它抱起来,两手捏着小猫脸往外抻:“我瞧瞧,又脏又丑,不像我的小心肝儿了。”
气喘吁吁跟过来的那人身条儿细长,模样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原是许久不见的燕十六。仪贞看?了看?他?,道?:“你认识它啊。”
这话?本属无心,燕十六却目光躲闪,一声也不吭,片刻才想起来,低头向?她?行了一礼。
这是舍不得猫?那可不行。若不知道?这猫有主,倒还罢了;既连名字都叫得出,再是喜欢,又怎能据为己有?
仪贞念他?尚小,燕十二?这兄长又甚严厉,决定不说穿,就此揭过:“好?罢,猫回来了,我也就不打?扰你们?了。”
燕十二?已然猜得端倪,此时无法辩驳,只按着弟弟要?他?一齐行礼恭送,近来惜言如金的燕十六却鼓足勇气开了口:“我在蔷薇馆那边一个石缝子里掏着它的!它淌了水,毛发湿了,冷得发抖,我带回来,是想、今日是要?烧热水给它洗洗…”
听他?声口,仪贞才知素来活泼的小孩儿今日为何?异常寡言,不止是干了坏事被她?撞破,更多的,是因为嗓子彻底变了。
仪贞不懂内侍净身那些门道?,燕十六嗓音虽有变,但与寻常成年男子仍有差别——唯独是,不能再唱皮影儿了。
他?从前擅长的那些角色,都被旁人全替去了;翻跟斗?他?长高了,手脚也僵硬了,翻不出好?花样来。
他?没机会跟着班中人一起被传召了。他?只能靠着哥哥,继续留在这里,可哥哥看?他?看?得很紧。
连收留朏朏,他?都是偷偷摸摸的。
“怪道?遍寻不到,叫你以后再淘气!”骂归骂,心疼犹是心疼,将朏朏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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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慧慧抱回去洗热水澡,指尖在它跃跃欲试的脑瓜子上一戳,让它老?实?点儿。
仪贞转回头来,对燕十六道?:“哪里就扯到了一个''偷''字,如此说明白不就好?了么?”
她?明白她?与他?们?身份有别,一言不慎,于她?无碍,于他?们?这样的人或许就是灭顶之灾。
燕十六心眼儿实?在,她?便又宽慰他?:“我听太医说,你的风寒已经好?了,不曾留下损伤就是最好?的。”
燕十六抬眸,飞快地觑了她?一眼,复又垂下去:“可是,皮影儿唱不了了,跟斗也翻不了了…”
这是怕自个儿成了无用之人啊。皮影班内的人情世故如何?,仪贞不好?贸然干涉,看?向?燕十二?:“你们?兄弟俩在一处,总归是好?的,若你实?在闲不住,来猗兰殿找个差事也使得。”
不管他?二?人如何?打?算,有了这句话?,至少不会被旁人明里暗里排挤。
燕十六抿了抿嘴,答话?的机会又被燕十二?抢走了:“承蒙娘娘抬举。这小子如今还受奴才的管教,且拘着他?不去外头胡来就是,往后倘或管也管不住了,还求娘娘给个恩典,叫他?到宫外去谋生。”
仪贞一愣,竟从没想过有这样一条路可走,少时才道?:“如何?就说得这般丧气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真到那时候再说吧。”
留下他?兄弟二?人,却是相对无言。
燕十六半晌才从震惊气愤里回过神,瞠目结舌地质疑燕十二?:“你从没说过,要?赶我走。”
“这不是赶。”燕十二?神情肃然:“难道?你还贪恋这地方的荣华富贵不成?在富贵窝里做奴才秧子,何?如到外头去…做个人。”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这些年也攒了一笔银子,你拿去,正经做一门营生,再买个贫民丫头,别一味使唤人家,你俩互相照应着过活…”
如此细致的一番安排,燕十六竟如受了莫大羞辱一般,脸都涨红了:“你知道?的!你存心…我碍着谁了?只能是碍着你了!”
“别嚷了,对嗓子不好?。”燕十二?一脸冷漠,像是对他?一点儿都不在意了。又对闻声赶出来的众人摇摇头,示意无事,便跟着大家一道?进去了。
燕十六独自留在门外,浑身发冷,单薄的衣服上还粘着一缕猫毛。
第92章九十二
当了几日游侠儿,朏朏身上其实并不脏,只不过?叫一场雨淋了,难免沾些泥浆,这才显得灰不溜秋的。
“好了好了,没吃苦没见瘦,还是个皮薄馅儿大的溏心元宵。”慧慧把它的专用澡盆端到了炭炉子跟前,省得洗回澡着了凉。一面轻轻给它揉搓着,一面甚怀欣慰地笑道。
朏朏经此一出,倒乖顺了不少,耸眉搭眼地任她摆布,不敢略有反抗——仪贞可就在旁边冷眼看着呢,手里折了一支平素逗耍的孔雀翎,时刻预备着以正家法。
这?一副狸奴版的太姒诲子倒是妙趣横生。皇帝一进门便舒了一口?气?:“好了,这?下好歹能睡踏实了。”
“可不是嘛。”仪贞丢开孔雀翎,两手接过?大幅绸布包起来?的猫儿,搂着坐在朝南的窗下,又拿沉木梳给它顺毛发。
“自重阳节后,居然一日太阳也?不见出过?,越发觉得寒浸浸了。”炭炉子撤了,又摆一个小的鎏金银竹节熏炉在面前,唯恐冻坏了这?小娇儿。
皇帝负手旁观着,看这?猫一脸谄媚相,像个小太监似的,再不见嚣张气?焰,没忍住出手,在它黑色的耳朵尖儿上弹了一记。
朏朏勃然大怒,嗷呜叫唤一声,自以为不啻虎啸,脊背拱起来?,作势进攻。
“别气?别气?。”仪贞忙按着它不住顺毛:“也?是跟你玩耍呢。”
好歹镇抚有方,消停下来?,她才扭头笑嗔皇帝:“你俩一向不对盘,这?会儿冷不丁地要亲近一二,它哪会识这?个抬举?”
小畜生,谁抬举它来?着?皇帝无非不想不打自招罢了,挨着她坐下来?,有意另引话?题:“赶在年前为你父亲加封国公,省得那些大臣一催再催,还当自个儿那点心思藏得多好似的——大将军头衔也?留着,戎马半生,总该留个念想。”
仪贞听了便一笑:“这?下爹爹阿娘皆大欢喜了。段大人宝刀未老,麾下将士能独当一面的也?多了,如今西北诸事已定,阿娘千方百计给爹爹将养旧伤,可算。正中下怀了。”
朏朏烘干了毛,又嫌起了熏炉燥热,讨好地在仪贞手心舔了舔,扭身从她怀里?跳下地,大模大样地巡视地盘儿去了。
皇帝忽然有点感?慨:“我看那话?本?里?,一国之君爱哪一个妃嫔,恨不得将国库都搬到?她娘家去,两厢一比,谢府实在没得着我的照拂。”
“什么话?本?子这?样写??”仪贞道:“杜撰的人别说没有当皇妃的女?儿、妹妹,自己多半亦一事无成,连立业成家都艰难呢,发这?等白日梦!”
她又不是傻子。谢家人口?再多些,排场再奢靡些,一年的挑费又能有多少?真给个国库,那可不是多福多禄,纯是招天下人的唾骂呢!
话?说到?这?份上,又替其他三个妃嫔担保:“那些大道大义且不说了,她们?也?不是心里?没成算的,多少事经过?见过?了,什么酌金馔玉、佩金带紫都是虚热闹,踏踏实实把日子过?明白了才是真章。”
她怎么不是个傻子?大处倒罕有地通透。然则就是这?股通透,最叫皇帝心里?不得劲儿——她原这?般磊落坦荡、暗室不欺,他偶尔会觉得,抓不住她。
皇帝默然片刻,沉声道:“我并非来?试探你的意思。”
仪贞乐了:“我也?不曾觉得你在试探我呀。”
想起大嫂嫂关于“慧极必伤”的忧虑,放在皇帝这?儿倒最合题。仪贞将手搭在他肩上,说:“陛下你执掌天下,每日和那些成了精似的大人们?斗心眼子,不如此不足威慑四海、安定民生;不过?只咱们?两个时,兹当松松弦儿吧,我盘算不了你的,你也?就放心大胆地不必盘算我。”
“这?点我就不替她们?几个打包票了。”她颇有保留地说:“只保证猗兰殿一处。”
她自己只觉这?话?寻常,殊不知在皇帝心里?滋长开来?,重逾千钧,压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勉力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竟再无多言。
冬月初一黄道日,诸事皆宜,敕造郧国公府开始动工了。
天子宅千亩,公爵府应为天子的十?分之一,果真按制,则头门三间,二门三间,二门内有仪门。仪门之北正厅五间,东西司房各十?间;后厅五间,穿堂与正厅相连,退厅五间,东、西廊房各五间,左为东书房,右为西书房;退厅东南为家庙,退厅之后为内宅,楼阁房室不能具载。
小小一座将军府,往东南西北都全力拓展一圈儿,才勉强能有此规模。
然则京畿贵地,宫城脚下更?俱是簪缨世?族,人烟浩穰,哪里?腾挪得开?
到?底不能为这?个就革抄几家高邻。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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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亦说:“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①——怎可反其道而行,侵占旁人的居所?”
郧国公颐养在家,又被夫人严令禁止,不得在天寒地冻里?苦熬筋骨,正是闲得发慌,连一贯不大投缘的绝缨居士也?拉住了相谈甚欢,习学了些咬文嚼字,有意无意就要露两句出来?。
这?话?传到?皇帝耳中,不知戳中了他哪一点,手里?奏疏一阖,笑得不能自已,缓过?来?后尚说与殿中几位臣子,一道解闷提神。
旋即收敛了容色,说句“也?罢”,令监事工匠等人一概依泰山大人的意思就是,又赐下了几根金丝楠木,随谢家用在何处。
金丝楠木这?东西,前代采伐得太多,成材的年头又太漫长,近几朝益发珍贵了,几乎全部供给了皇室,就算民间有藏私的,数目不过?百中二三,亦不敢正大光明地享用,只图传给后人而已。
故而皇帝亲口?赏给谢家修造宅院的这?几根,怎的不令人侧目?
由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众多年轻臣子倒还持得住——无论心里?如何作想,总不能在天子眼皮儿底下露了尾巴;反是数位资历不浅的老臣暗地里?嘀咕:中宫娘娘千好万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子嗣了。
这?几位也?不是不谙皇帝心性?,自身靠着藏愚守拙,历经先帝用事、王遥乱政、今上光复,总归落得个稳妥无虞,可子孙辈再秉承此道,一门的荣光就要没落了。
韬光养晦多年,肚子里?既有算盘又有账,时机已至,这?便准备各显身手。
又是一年将终,小润鸣已经能由母亲抱着、随祖母一道来?宫里?给仪贞见礼了。
“来?得正巧,有新到?的奶点心呢!”仪贞一见面就要抱她,放在膝头一面逗她笑,一面问大嫂嫂:“她能吃牛乳吗?能就拿热水化一点,给小乖乖尝个味儿。”
柴氏不觉笑道:“月初才开荤,有一碗酥酪,本?还怕不能给她吃,谁想她倒握紧了那小匙子不撒手,意犹未尽呢。你大哥拗不过?,睁着眼守了她一晚,幸而没闹肚子。”
仪贞听了,便刮一刮润鸣的小脸儿,对慧慧道:“你替我端着碗。”自己拿最小的银匙儿慢慢地喂润鸣。
柴氏见状就要站起身来?接手,谢夫人拦住了,说:“做姑姑的稀罕她,你且歇歇吧。”
又看一看那姑侄俩,道:“润鸣长得倒和娘娘小时候有七八分像。我日日见着她,恨不得将两个人的宝爱都给她。”说着竟忍不住有些哽咽。
“这?可了不得。”仪贞赶忙逗母亲开怀,将润鸣举到?她面前:“还给祖母,再不好抢你的心肝肉儿了。”
谢夫人眼泪还没出眼眶,被她一岔,立刻将孙女?儿搂住了:“仔细些,她小小人儿,不能这?么玩笑,一失手跌着了如何是好?”
仪贞乖乖受教:“阿娘说得是。”
又向大嫂嫂道:“说是像我,其实是像了大哥哥——鼻子下巴像嫂嫂。”
柴氏也?表示赞同,掩嘴一乐,趁着谢夫人给润鸣擦嘴,小声对仪贞道:“母亲总说娘娘与二叔像龙凤胎,其实是像在性?情上;要我看,你大哥若是不板着脸,五官更?相类些。”
是么?仪贞回想片刻,不大说得上来?——大哥哥不一板一眼的模样,那只有大嫂嫂方能常见了。
她一脸促狭,望着柴氏只管摇摇头,含笑不语。
柴氏大概咂摸出深意了,脸上一热,就欲岔开话?去。
“娘娘瞧这?绣片眼不眼熟?”想什么来?什么,谢夫人无意间替儿媳妇解了围,指着润鸣解下的斗篷给仪贞看,当中正是个明光烁亮的大灯笼,绣功了得,跟真的也?毫厘不差。
“我想起来?了。”仪贞道:“我小时穿过?这?么一件衣裳,十?五还是十?六,一家子出门看花灯,半道上有几个小孩儿跟在我后头,眼巴巴望着这?灯笼,各家大人们?怎么拉都拉不走,后来?还是大哥哥把我抱到?了高处,又给他们?一人一盏小灯,这?才算了。”
“润鸣也?是呢,面前一晃就挪不开眼了。索性?给她缝在斗篷上,过?年也?这?么出门玩。”谢夫人低头,柔声问孙女?儿:“好不好?”润鸣便伸手握她的手指,一派惬意。
“这?针法我却?看不懂,竟从没见过?似的。”柴氏于刺绣上颇有心得,连她都难倒了,仪贞就更?不用说了。
“是一个外来?的姑子兴起的,还招了几个女?学徒。”谢夫人想起什么,不愿往细里?说:“约莫是有些难懂吧,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仪贞倒没深想,只问母亲:“那岳先生如今还在家里?吗?年里?送东西回去,不知给他备一份什么好?”
“他那脾性?飘忽不定。连我置办东西,问你爹爹时,都说越性?赠他几锭金银最实在——娘娘很不必为他费神。”
仪贞直笑,一面想:届时偷个懒,推给皇帝做主吧。
皇帝比她还不上心:“我有桩差事给他,他不等过?年,已经往江右去了。”
第93章九十三
据皇帝说,此行是为着内商与边商的官司。关于盐政,仪贞所知不多?,只一个“开中法”乃是太|祖时定下?的金科玉律,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上至老妪,下?至幼童,都能说出个三七二十一:
以盐为中介,招募商贾向边防输纳军粮、马匹等物资;顺利完成使命后,这些商人便可向朝廷领取盐引,售卖食盐。
须知国朝一共有九边重镇,每一军镇驻扎将士数万、战马无数,一日消耗的粮饷物资数目巨大?,不管是统筹还是运送这些物资,都?是项相当浩大?的工程。
所以把这一样差事交给精通此道的商贾,便是再合适不过了,普通百姓们也可免于多?服一重徭役。
但凡事难有十全十美,二百多?年?下?来,纳粮开中的弊端逐渐显现出来了——
头一个,盐区的产量不是无穷尽的,一年?不过六月、十月两季丰产,且两淮地区出量大?、品质也好,达不到令手持盐引的商人们个个及时支取食盐,等候数月数年?、甚至十数年?的都?有;而譬如江右这些小产区截然相反,食盐壅滞的现象并?不鲜见?。
为此,仁宗皇帝又颁定了兑支制度,鼓励、甚或命令商人们越场支盐;其后几朝举一反三,放宽了最初法令中一些无伤根本的条条框框,很大?程度上地缓和了供求矛盾。
此举有得便有失。盐利巨大?,本不该与民争利的权贵们得以假借亲友门客之名,搀中牟利,搅乱盐业,部分无势可傍的商贾越发身心俱疲、得不偿失,或是被势大?者吞并?,或是改投别路,专买卖盐引的囤户也应运而生。
“…盐务败坏,已至极点。”皇帝长叹一声:“巡盐御史年?年?按察,收效甚微,不是被富贵迷了眼?,就是被奉承糊了心。拱卫司也着人去探过这龙潭虎穴,搜罗了如山铁证,查办了眼?前的一个,新上任的一个照样往覆辙上行。”
仪贞愕然听?罢,不由得满腔钦佩道:“如此说来,岳先生真是忠勇过人了!”
“他?”皇帝轻嗤一声,毫不留情道:“他在江右待过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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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不短,指不定有什么?故人要法外容情,这时节便等不得了。我?且允他去,再由一班信得过的人跟上,兴许能?揪出几条潜底之虫。”
雷霆必发,而潜底震动。
仪贞出身将?门,耳濡目染,知晓后备充裕对?边关战士有多?重要,增粮增饷又有多?艰难。这些个蛀虫硕鼠,她恨不能?亲自?上阵,除之而后快。
可实际上她再怎么?义愤填膺,盐务要整顿,靠的是皇帝的英明、暗卫们的机敏,乃至于岳白术这个人的良知,就是与她无尤。
她要面对?的,是一个花团锦簇胜昨岁的新年?,以及前来猗兰殿求情的燕十六。
“哥哥容不下?我?,要赶我?到宫外自?生自?灭,还求娘娘开恩,许我?在这里当个碎催吧!”
“胡说。”仪贞嗔怪了一句,对?他谆谆善诱起来:“你哥哥待你的心如何,我?们又不是没看在眼?里。便是偶然意见?相左,你好生同他分说就是了,怎么?红口白牙诬赖起他啦?”
燕十六不禁气馁,不是因为皇后偏袒他哥哥,而是她全然把他当个小孩,是去是留只与燕十二商量。
他尚不知贪心,隔些时候见?着皇后娘娘一面就能?快乐很久,长日不得见?,本也未曾感到失魂落魄。
是燕十二点破了他这份懵懂的情愫,事与愿违地将?他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方。
对?于他这点儿少年?心事,仪贞却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再者说,我?这儿的内侍不过干些跑腿递话的活计,你的年?岁又不合适了——你要想好,若真决意自?立门户,我?倒可以托孙秉笔给你寻摸寻摸。”
燕十六思量片刻,应下?来,学着哥哥那般,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多?谢娘娘费心。”
仪贞笑了,说:“暂且回?去吧,总要告诉你哥哥一声。”
过后仪贞同慧慧提起,慧慧倒一时称奇:宦官是刑余之身,在宫中样样便利,大?致可保全体面;一旦到了民间,时时想有热水都?算奢靡,更不必提什么?沐浴熏香之类。
燕十六的选择是人之常情,至于燕十二,则实在可疑得很。
仪贞看了慧慧一眼?,犹犹豫豫的,又抿了抿唇,低声自?语似的道:“我?感觉,燕十二对?我?…”
“啊…”慧慧立刻听?懂了,轻呀一声,阻止了仪贞继续说下?去:“原来如此。”
仪贞见?她若有所思,又有点不好意思了:“我?瞎猜的罢了,无凭无据,做不得准,你可不要说给别个。”
慧慧自?然晓得利害,忙不迭点了点头。暗忖:这倒说得通了。那燕十二并?不是个拘礼近迂的人,缘何每每在仪贞面前手脚都?放不开?
然而,这又与撵走燕十六有什么?干系呢?
没来得及问出口,皇帝走进来了。
“今日与俞家子弟打马球,依稀听?说俞懋兰病了,也不知你二哥哥得着消息没有。”正月里无事可做,跑跑马活动一番筋骨,进了屋直觉得热,解了大?衣裳还不够,又抓起一旁放冷了的茶就灌。
“唉呀呀…”仪贞连声阻拦不及,怄得直叹,放下?手里提的茶壶,旋即又问:“去打马球,怎么?不叫上我??”
“你几时起的?”
才起。这还是听?见?说燕十六求见?,方才洗漱穿戴妥当的。
仪贞赧然一笑,低头不语,渐渐的,脸上的晕色褪去了,唯余沉默。
“怎么?了?”皇帝走过来,摸摸她的脸,她今日上了一点粉,指尖触得一股很新鲜的细滑,他忍不住多?捻了两下?,接着说:“你要是为他们发愁,打发人知会谢昀一声就是了——我?看俞家的意思,还是很愿意认回?女儿的,兹要我?不计较,欺君罪名就摘脱了,要是再给她指门婚,那更好也没有了。”
懋兰的意愿呢?二哥哥等到如今,难道还没有法子周全这些名分上的文章吗?懋兰一度的坚持,仪贞如今才隐隐明白:为着自?由。
而后又想起燕十二说过的,做个人。
她从前曾设想过的自?在,是皇帝拨乱反正后,她跟着沾光,抱起太平缸痛饮也能?垂范天?下?,那便堪称洒脱随性、恣意而活。
抑或,都?不尽然。凡人必有欲,交织成网,挥舞着去追逐所求,自?己?也困在网里。
“顺其自?然吧。”她无意把皇帝也拉进自?己?错综复杂的心网里裹缠,打算自?先理个头绪再说。
其实头绪就在那里,她捏住了,踟躇再三,终于抬头问出口:“用了这么?久的功,为何还不见?成果呀?”
皇帝答不上来。他给自?己?诊过脉,号仪贞的更是信手拈来,倒不是不相信高院使——其实就是觉得太医署也不可全信——两个人都?没什么?不足。
只好归咎于缘分未到了。
门上锦帘一动,慧慧领着几个宫人端了膳点进来,因为眼?下?不早不晚的两头不靠,送来的菜色倒是五花八门,种类繁多?:有芝麻元宵、黄米枣儿粥、玫瑰果馅万寿糕、五色水晶蒸角儿等早间常进的,亦有蒸鲥鱼、椒醋鲜虾、八宝鸭子等正经大?菜;备着仪贞偶然想吃一口清爽的,另有一海碗火腿鸡汤,面上薄薄浮着层油,并?一捆小指宽的银丝面,趁用的时候撇开油,底下?还是滚烫的,极细的面下?进去就熟了。
仪贞睡过了时辰,一时没什么?胃口,不想吃面,只捧了一碗热腾腾的清汤慢慢喝着,又对?皇帝说:“芝麻元宵闻着都?是香甜的,你可要尝尝?”
皇帝摇头:“我?等汗出透了,洗澡去。”
乜了乜她那副食欲不振的样子,邀道:“你不妨也来泡一泡,血行通畅了,便知道饿了。”
这话在理。仪贞便搁下?碗,洗手净口,跟着他一道往浴房去了。
浴房里暖雾缭绕的,一开门,就拂在来人的脸上,在冬日里实在很惬意。
香汤已经放好了,周遭林檎果与牡丹旖香联袂而来,简直有些靡馥。
仪贞坐在皇帝身前,鼻尖抵着他的额发,厮磨摇晃着,恍惚沦陷于波光粼粼的月色里。
春暖冰融,偶然滴落水中,一阵阵涟漪绽开,她渐渐生出一点疑心,趴在他肩头问:“你说,在水里…会不会流逝了?”
他手上忽然卸了力,她冷不丁跌坐到深处,魂飞魄散地瞪着他。
“蒙蒙。”他一瞬间清明的目光无端让这个称呼都?少了两分亲昵:“我?喜欢与你燕好,也想和你生儿育女,但是,不要在这两桩事上加诸因果,可以吗?”
第94章九十四
孙锦舟揣摩上?意,给燕十六在内织染居安了个位置,叫他过了元宵节,正月十六去?应卯。
事?情板上?钉钉了,燕十六这才肯向哥哥开口,省得他还想觑个时机去向皇后娘娘开口求去?。
燕十二冷笑一声:“你既然能自己做主,从此以后就不要来知会?我了。”
燕十六本想与他和好的,这下也索性作罢,一声不吭地收拾了自己的被褥、一套换洗衣服,七歪八扭地裹成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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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自己提了就往外走。
内织染局的掌印太监知道他这么一号人要来,尚拨冗亲见了面?。手里捏着个斗彩盅子,偏头把嘴里嚼完的茶叶一吐,恰落在唾盂沿儿?上?,那张富态的脸上?便挤出较为满意的笑容来:“我一听?孙爷爷说起,就知道你这小子运道高?,咱们这福窝子啊,你是来着了。”
燕十六打小唱皮影儿?,一提“孙爷爷”,就只知那大闹天宫的猴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御前那位孙秉笔。
“别看南边儿?那几局成日挖空心思地拍马溜须,年年进些乖俏的新鲜花样,逗贵人们赏脸穿上?身,逢着大节大典,你瞧主子想得起它?吗?”
掌印太监说了两句,就发?觉这小子是个愣头青,敲不响。幸而他今日赢了钱,心情不坏,大发?善心地抬起尊臀,立了起来:“走,我领着你开开眼去?,咱们这儿?的色彩、图样,那才叫正统…”
再?说皮影班这头,燕十二彷徨神伤过了,又不得不自我开解:去?内织染局见识见识也好,多少学点技艺傍身,否则到了外头两眼一抹黑,吃多少苦头?
他这个弟弟,当年是被?他带到这地界儿?来的,无别路可选。
如今又忍不住想,若彼时能将他暂托给哪位叔伯就好了,自己一个人进宫,攒了银米就送出去?,也许这会?儿?燕十六已?经娶妻生子了。
人性便是如此。走投无路的时候,眼前是连绵不断的高?山,往哪个方向都无法翻越;等筋疲力尽地逃出来了,回过头再?看,那不过是一片枯叶,被?一片枯叶障目的自己显得多么愚笨、多么可鄙。
燕十二自觉对这弟弟亏欠良多,入宫后哪怕是最受磋磨的那几年,亦咬紧了牙关硬生生把他护在自己单薄的羽翼之下,方才养出了他这等率真的性情。
倘或他情窦初开的对象不是那么一个人,也不算祸事?。
偏偏天意弄人。
燕十二松开手,紧攥太久的掌心赫然几个鲜红的甲印,血月似的,掬在手里,终究是一场幻影。
那是不可肖想的人。不可宣之于口,不可藏在心底——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私藏即是亵渎。
“天子亲耕当然意义重大。民?间近些年重商轻农的风气渐盛,商贾们一心逐利,不事?生产,长此以往,于社稷根基无益,而今陛下率先垂范,百姓们不说立刻弃商还耕,至少有识之士能够领会?到圣心所系。”
仪贞看了皇帝一眼,接着道:“至于亲蚕礼,倒没那么迫切。仅说江南一处,织造行当兴旺,未嫁的女郎亦可以习得一门技艺,自给自足——且用不着皇室敦促呢。”
皇帝不赞同她的观点:“帝后一体。”
身为人主么,一字一句向来都是掷地有声的,且越是简短,越是不容辩驳。
仪贞不觉矮了气势,嗫嚅着打商量:“国库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花在这些样子货上?,怪可惜的。”
皇帝瞥了她一眼:“有亲耕而无亲蚕,你猜臣民?们会?如何作想?官样文章有官样文章流传至今的道理,实在无须在这上?头克扣花销。焉知两淮盐商一场宴请,就费不了这些银子呢?”
所谓九五至尊,某些时候与戏台子上?的优伶也没什?么两样:浊骨凡胎勾勒了粉墨,佩上?法宝,扮演着英雄豪杰、仙风道骨,大义大德,救苦救难,引得观众一片喝彩,慷慨激昂,便算圆满。谁会?在意行头之后的人品性高?下。
仪贞默然片刻,算是认同了他的态度。
“蒙蒙,”皇帝却犹是皱眉,“你这段日子,在看我的脸色。确切地说,是从浴房那回过后。”
唉哟,不要这么该含混的地方直白、该直白的地方又含混嘛。仪贞被?他揭穿了,倒也不想做无谓的抵赖,红着脸道:“那不是犯了你的忌讳么,理应小意着些。”
他就知道她会?这么说。皇帝道:“你我之间,不该生分至此。”
“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会?儿?又把赔小意的事?儿?给抛之脑后了,仍是她一贯的坦诚相待:“你不为这个生我的气,这是看在咱们素日情谊深厚的面?儿?上?。可我不能太理所当然了,下回若再?有个不是,还非逼着你容忍不可。夫妻也好,知己也罢,任凭如何百倍千倍地投契,终究得有那么一道界,分个彼此,厮敬厮爱。”
理应如此,然皇帝觉得甚是不好。
碍于仪贞在这些方面?格外有心得,辩是辩不过她的,皇帝知难而退,不提这节了,只说:“总之,我如今没有生你的气,你就不必这样谨小慎微的了。”
说着,又觉得思路被?她牵着走了,拾遗补阙道:“纵然我再?生你的气,你也不可那般待我。”
仪贞不由得“噗呲”笑出声来,拉着他的手指连声说好,又歪过头去?,仰脸看他:“我明白,你平生最厌的,就是此身受人摆布还不算、连子嗣都成为尔虞我诈中的一颗棋子——鸿哥哥,我发?誓,我对你唯一的企图,就是得一个秉承你神采风韵的女孩儿?…哈哈哈、别!”
三月初一,在皇后的陪同及百官的跟随下,皇帝至京郊先农坛行亲耕礼。
当着里三层外三层前来一睹帝后真容的农夫农妇,表演他们熟门熟路到闭着眼都不会?错的劳作,仪贞暗中颇觉芒刺在背,幸而皇帝不负众望,游刃有余地在他那三畦地里先耕再?种,熟稔得仿佛正是一位以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的老农。
至于分担余下九畦的王公大臣们,凭他们如何八仙过海、各出洋相,能博百姓们一笑,仪贞觉得倒也不坏。
演耕礼毕,帝后官员们皆至斋宫等处休憩,后续的劳作则交由真正的农人来完成,最后,皇帝赐官员及农人茶点,以示慰问。
仪贞免不了担心半月后的亲蚕礼,琢磨了会?儿?,悄向皇帝道:“我顺道看看俞家姐姐去?。若她养了蚕,也好讨教讨教。”
皇帝心里不以为意:无论挑进宫教她的养蚕妇人传道授业水准如何,大礼当日的蚕必然是温顺可爱不咬人的。
她想去?看看俞懋兰,也在情理之中,他微微颔首,同样低声答:“我同你一道。”
仪贞却婉拒了:“我去?看她,只以闺中情分论,陛下一去?,待客成了接驾,叙旧成了圣旨,倘或再?教她误解了什?么,反而不美?。”
他真听?不得她唤他“陛下”的那种口吻,若非有大臣在场,他必然要拧一拧她的腮帮子。
“好好好,你且去?吧。”皇帝要贴心起来,也是十分的周全能做到十二分,“你不想兴师动?众,只管坐辆牛车就是,拨一班暗卫跟着,一个赶车的、再?两个妥当宫人端茶递水便罢。”
仪贞一时称心足意,强持着端庄风范,起身以更衣为名,向皇帝发?自肺腑地蹲了蹲礼,从旁侧退出去?了。
此更衣乃是真更衣,换了轻便装扮,上?了牛车,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
即使同为京郊,皇帝的籍田离着真正的庄户毕竟还有一程子路,大道行至尽头,三两转弯,路便趁人不备一般,变作了蜿蜒小径,牛车的好处这时候就展现出来了。
水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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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逗狗儿?,瞧见一辆新崭崭的牛车停在自家对过,只当是城里家中又送东西来了。
“姑娘前回就说了,咱们这儿?什?么都不缺,叫别送那些个来。”水栀起身,边下石阶边说,小狗儿?也跟前跟后,绕着她的脚跑下来。
“这几日倒有几样可口的野菜野果,你们来也好,趁便捎些回去?。”到了近前,才见车夫眼生,虽一脸和气,但只笑着不搭话。
水栀起了警惕心,退后半步,见车夫打起帘子,从车厢里请下一位年轻夫人,春衫罗裙,新柳似的身条儿?,生机盎然的一张芙蓉面?孔,倒有两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敢问尊下是?”
“仪贞?”久违的一声称呼,乍然间显出一种石破天惊的气势,引得众人纷纷侧首,朝来人望去?。
俞懋兰摘了遮阳的笠帽,额际隐隐一层薄汗,不防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向自己射来,回过神,莞尔一笑:“我在村野里惯了,不是有意藐视天家,还请皇后见谅。”
仪贞的片刻沉默并非拿大,而是惊讶忘言——若不细看眉眼口鼻,这哪还是她记忆里的懋兰姐姐?
“俞姐姐这话就是把我往外撵了。”她笑着上?前,自告奋勇地接过懋兰取下的背篓,险些没接住:“怎么这样沉?”
一笑一愣,依旧是旧时闺阁里的模样,懋兰的口吻不知不觉也就亲昵如昨了:“上?回雪爪路见不平,救了一只受伤的小野花狸,这是它?家长辈的谢礼,实在盛情难却,不然平日里,我也不摘这么些野果的。”
仪贞深以为奇:“雪爪?便是这小家伙吗?”呼哧呼哧在她们身边绕圈跑的小狗儿?便是遍身嫩黄、四个雪白爪子。她弯下腰,伸手欲去?摸它?,借以感知一二这山林间的异妙,诸如什?么野狸的酬答。
“就是它?。”懋兰忙不迭地让水栀将果子从背篓里捧出来,逗着雪爪往一边去?磨牙玩,省得它?对仪贞的裙裾跃跃欲试,“它?是这一片最热情好客的主人翁了,多少嘉宾都冲着它?,才赏光来我们这儿?一两回。”
二人说着话,懋兰让着仪贞往屋里坐,仪贞看了看旁边大树下的石桌石凳,说:“何不就在这儿?坐?大树底下好乘凉呢。”
懋兰闻言笑起来,又想起什?么,笑意更深一重,亦更渺远一重。依言拿一个坐褥来垫着,请仪贞在石凳上?坐了,自己挽了袖子浣过手,亲提了自摘自沏的忍冬茶来,斟了两盏,二人对坐细品。
春耕最要趁早,便是他们这一行样子货,亦不得不顺时随俗,故此忙忙碌碌到这光景,也才堪堪日近中天。
阳光尚和煦,头顶绿荫翠浓,仪贞微眯了眯眼,端的惬意,又偏首睇向懋兰,不无嗔意:“俞姐姐自谦村野,实则乃是世外高?士,这般闲云野鹤,我都无颜拿俗务来叨扰了。”
懋兰“嗯”一声,问:“是什?么事??我既敢与''娘娘''对坐对饮,难不成还拘泥于''雅''啊''俗''啊的吗?但讲无妨。”
仪贞便将亲蚕一事?道来,感慨道:“躬行兼诚心,好歹尽我所能吧。”
“唉!”懋兰脸上?浮现出一丝愁色:“才夸了海口,话音未落就要食言了——我这儿?并不养蚕,缘故你从前是知道的。若不介意,我倒识得几位养蚕的大娘,可以替你出面?说和,届时也可领你过去?,再?妥妥当当地接你回来,只要不进屋就好。”
“这也罢了。”仪贞说:“我观姐姐今时今日,好比脱胎换骨,一时就没想着,你仍旧怕蚕。”
“脱胎换骨,毕竟仍未换掉内里的魂魄啊。”树枝间斑驳的光影落在微垂的长睫上?,依稀是阁楼里那双被?菱花窗格阴影掩住的眼:“你方才谬赞我是世外高?士,其实我心有所羁,远未得超然——一是父母,二是…不过在此地偏安躲懒罢了。”
她的闭口不提里究竟有何人,仪贞多少有了底,来的路上?,她也确实打算过,但凡懋兰的口风里有丝毫余地,她必要为二哥哥竭力争取一番,可现下,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月满则亏,人生在世,十全十美?也未见得是最得意的事?。纵有缺憾,但俯仰无愧,能这么活着就很难得了。”懋兰知道仪贞已?经懂她,重又释然,指了指头上?绿树:“这是枣儿?树,小满前后花开得满满当当,十里之外都是香的,那时你若来,必定喜欢。”
仪贞扬唇说“好”,慵懒地眺望四周,庄户里不种闲树,或桃或李,绯红洁白皆纷纷,蜂儿?蝶儿?闹嗡嗡的,是她读田园诗时畅想不到的天地人间。
第95章九十五
亲蚕礼在即,沐贵妃、武婕妤、苏婕妤皆来猗兰殿拜仪贞为师,练习采桑和缫丝染色。
“我?还没?见过蚕呢,听说是会咬人的,果真吗?”武婕妤瞄向了仪贞:“皇后娘娘,是不是该拿些?蚕来,让我?们观察一下习性…”
没?等仪贞开口,苏婕妤头一个不赞许:“眼下正是春蚕吐丝结茧的紧要关头,怎能拿来任我们摆弄,岂不作孽?”
“苏姐姐博览群书,我?却是不知者不怪嘛。”武婕妤有些?不服:“何苦说得这样罪大恶极?”
“苏婕妤说得?对,这些?小东西是蚕农们的生计,不是随便?拿来给我?们玩儿的。”仪贞一锤定了音,随即才转向武婕妤:“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届时若当真害怕,拿着银钩做做样子就是了,蚕只管吃桑叶,哪顾得?上咬人?”
皇后用金钩黄筐,妃嫔则用银钩,采来桑叶喂了蚕,待蚕结茧后,蚕妇便?选出好的蚕丝献给皇后,皇后再献给皇帝。
过后又择吉日,进行缫丝、染色等节。制成朱绿玄黄的衣料,以供祭祀礼服使用。
身为主祀者,真正?需要仪贞动手的流程其实?寥寥无几?,至于陪从的嫔妃,就更不必说了。
不过大伙儿的热情都很高,对于此?项劳作表现出了空前的翘首以盼。
在内织染局遣出的一行女染工中,仪贞还见到?了兼任赞者的燕十六。
内织染局的匠人们皆是从外头拣选出来的青壮年?男子,每年?领粮食银钱,随带入局的妻女亦多艺业精通,此?番仪礼上便?发?挥了作用;唯是这些?女眷们宫规方面?尚且生疏,掌印太监一事不烦二主,点了平日监工的燕十六前来照应。
仪贞见他来回奔走着,俨然?成竹在胸,心里替他高兴,预备着何时见了燕十二,也?在他面?前念一念,免得?他长日记挂。
旋即又觉得?不妥,回宫后招来燕妮儿:“上一次,你如何想起去皮影班的呢?”
燕妮儿而今生怕不能取信于人,竹筒倒豆儿一股脑地交代出来:“奴婢的干妹妹百灵儿,临行前把养的两只朱砂鱼托给了奴婢照料,奴婢把它?们放进了蔷薇馆外头的小池塘里,隔些?日子去看看,这才留心到?了那个养猫的内侍,实?在没?有别?的瓜葛了,奴婢不敢隐瞒,求娘娘明鉴!”
这话应当是真的,她自个儿也?该明白,再撒谎,猗兰殿就真容不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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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仪贞不着急表明态度,甘棠在一旁听了,倒有些?忍不住:“你心里倒有成算。谁不知道蔷薇馆是娘娘从前住过的,你打着猗兰殿的名号,过去也?极便?宜,至于有没?有别?的勾当,却是无凭无据了。”
“娘娘…”燕妮儿这时才体会到?何为“一失足成千古恨”,简直百口莫辩——私养玩宠,本?就不是她能做的事儿,何况还是养在猗兰殿以外,隔三差五地出宫门,连个佐证的人都没?有。
仪贞叹道:“瞧,你又是为情义得?咎。我?这儿的人有些?爱好,我?一向并不禁止,只是因为有个朏朏,鱼确实?是不能养的,你那干妹妹可曾替你考虑过这一点?便?是她出宫匆忙,实?在周全不到?,你又曾来问过我?没?有?所幸而今无事发?生,你哑口无言,也?就罢了;倘真成了祸根,你又如何补救?补救不了呢?”
燕妮儿愧悔不已,一时竟泪水涟涟,伏地道:“奴婢糊涂,不是不知这些?道理,是困于他人的目光言语,宁可违背本?心行事,如今吃了苦头,后悔也?晚了!”
这番自剖实?属仪贞意?料之外,总算肯高看她一眼了:“孺子可教,便?不算晚。坐端行正?、毁誉由人,还有得?历练呢,不急于一时。”
燕妮儿蒙了大赦,新生一般,喜盈盈地去皮影班传过话,顺道看望蔷薇馆外的两尾鱼。
鱼儿活泼好动,放回池子里比养在小小缸中更是自在,无须她每常侍弄着。燕妮了却一桩事,越发?尽心地在仪贞身边听差。
不过仪贞身边实?在不缺人了,从平素的饮食起居,到?外出游玩;统领库房、调度人手…详细到?一只琉璃瓶碎了、朏朏的衣裳脏了这样的小处,都可落在专人头上去解决。凭一个燕妮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都找不着可以效劳的地方。
仪贞横竖是闲着,见她不得?要领地忙忙碌碌,又点拨她:“你且不必操心这些?,自有人操持得?妥当呢。当初你甘棠姐姐领你从小厨房进到?这里头,虽不图你报答,你很应当记得?她的恩情才是,谁曾想你犯了糊涂,叫她脸上无光,心里难免失望,依我?看,你该诚心诚意?地向她赔个礼,叫她且观你往后。”
燕妮儿受教,下了值果然?去找甘棠,特意?端茶与她,口称“师父”,又再三赔罪;甘棠连道“何至于此?”,一面?接茶一面?扶起她来,说让她只管好生当差就是了。
仪贞全当此?篇翻过,慧慧这样更谙甘棠为人的却知道,后者不过是不会拂逆主子的意?思而已,心底里再不会接纳燕妮这么个人了。
有小聪慧而无大是非,难当重任。
仪贞亲手浸入染料的那块儿绸子,做了一件皇帝常服,余量还有一丈多,叫内织染局仔细卷叠起来,彩绳儿系了,用一个锦盒装好,掌印余太监双手捧着,送到?了猗兰殿。
这点小奉承,仪贞是看得?懂的:皇后娘娘巧么,染的衣料都格外经用些?。
示意?宫人接下了,笑道:“也?是匠人们心慧手敏,可见余掌印平日里训导有方。”
余太监呵着腰连说“不敢”,一抬眼皮乜见个花容月貌的大宫女走过来,将一只缂丝荷包递到?他跟前。
“劳动余掌印专程走一趟,且拿着喝盅茶解乏。”
那哪儿能呐!内织染局虽不复昔日繁荣,掌印太监到?底不愁吃喝,况且这是皇后亲赐,何等的荣宠!余太监巴不得?回去就奉在供桌上、一日三柱清香呢。
乐陶陶地谢娘娘恩典,两手接了,复又把这位文声雅语的宫女看了两看,忽然?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孙锦舟的对食儿了,按着辈分,自己得?叫声奶奶。
后脖颈一紧,一双招子立马老实?下来,再三再四地谢完仪贞,脚底早抹好了油,顺势就要告退。
“不忙。”仪贞没?把他那些?小动作放在眼里,接着道:“我?上回看缫丝女工们,终年?将手浸泡在水中,皮肤都皱得?不成样子了,年?纪轻轻患上痹症的也?不在少数。我?问了太医,拟了一张蠲痹汤方,往后按这个配药煎好,每日分给众人。”
余太监忙道:“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实?在是奴才们的福分!”密密实?实?地歌颂了一通,赶在仪贞不耐烦之前,又斟酌道:“内局地方偏,成日劳烦太医署的大人们也?不便?,不如奴才们自己领药材回去烧水熬煮,省事儿许多。”
仪贞略想了想:“就依你说的吧。”
余太监领命,恭恭敬敬地告了退,回局里大力宣扬皇后娘娘的仁德去了。
瞧着那一步一抖的敦实?背影,慧慧一撇嘴,回过身来,向仪贞道:“这个余太监不大老实?,万一昧了药材,以次充好、欺上瞒下,岂不有违娘娘的苦心?”
“总不能因噎废食。咱们的本?意?是让那些?工匠们少受病痛,不是磨练出个刚正?清廉的掌印太监。”仪贞暗想:哪个混得?上“太监”位置的内侍不是一肚子算计?
“再不然?,还有个燕十六可作监察御史呢。”
燕十六这日轮着休沐,洁净一新地走回自己屋前,灵机一动,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将房门略开了些?,两脚一点地,轻轻松松腾空一翻,便?倒挂在了门框上,晃晃悠悠地风干头发?。
一支小曲儿没?哼完,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没?待燕十六看清来人是谁,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地调转回来,扎扎实?实?掷在地上。
这般手劲儿再无旁人,燕十六期期艾艾地叫了声“哥”,一面?揉着被燕十二抓疼了的肩膀,一面?问:“你怎么来了?”
这是还记着他前回说过的话呢。燕十二有点抹不开脸,据实?以告的话又怕弟弟那份不该有的心思越发?活络,索性反问一句:“我?不来,如何看得?见你艺高人胆大?”
燕十六兀自嘀咕了两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随即笑嘻嘻地一比手:“哥哥里面?坐。”
燕十六如今当着个小小的监工,得?以单独住一间屋子,陈设比以前在皮影班还精细些?。燕十二坐在一只圈椅里,不由得?感慨起来:“上次我?说的固然?是气话,不过,你独自在这边领了差,凡事是该自己多思量些?,没?有旁人多嘴,自己拿主张爽快归爽快,到?底别?忘了稳妥二字。正?经立起来了,我?只有替你高兴的。”
燕十六自入了织染局,余太监倒不曾为难他分毫,但毕竟多见了人情世故,心里更明白了不少,听他这么一番话,只连声应下,知道这是纯然?为自己好的。
兄弟俩难得?平心静气地畅谈了一回,燕十二口渴,不得?不停下来,自己起身寻得?茶具倒水喝,又叹:“才说你长进了,转头连茶也?不倒一杯。”
燕十六道:“你又不是客,要什么自己拿就好了。”
燕十二无奈,凉茶下肚,正?事也?不得?不提了:“皇后娘娘一时要见你…”
“你怎么不早说!”燕十六没?等他说完,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又是抓梳子束头发?、又是掸衣服穿鞋,一面?催促着燕十二快些?,一面?敲隔壁房门借玻璃镜子。
“…你这副模样,在外面?且收拾起来。”好一通风急火燎,两人走在猗兰殿的路上,燕十二不得?不叮嘱他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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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十六还在摸自己的发?髻光整不光整,嘴里随口应着,其实?哪里听得?进去。燕十二明知如此?,亦拿他没?有别?的办法了,生怕再适得?其反一回。
等到?了猗兰殿,仪贞见了他俩,先笑起来:“果然?亲兄弟没?有隔夜的仇,我?原说叫了燕十六来,趁机让你们两个推心置腹地说说话,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燕十二听到?这里,究竟有点不自在——他特意?先与弟弟说开,而将仪贞传召的事压在后头,正?是怕燕十六再记她一份情,往后更加解不开了。
如今仪贞无心一语,幸而燕十六并未听出什么端倪,咧嘴一笑:“托娘娘的福,我?如今也?算很懂得?道理了,哪还能怨哥哥的不是呢。”
“唉呀,真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仪贞赞道:“你调去内局才一程子,简直像个大人啦!”
他本?来就是大人么。燕十六知道这样一回嘴,最是幼稚,便?不作反驳,仍旧端庄地呵一呵腰,道:“娘娘叫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尽管交给我?,必然?办得?圆圆满满的。”
仪贞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随即只婉转问:“并没?有什么吩咐。单是瞧瞧你在那边过得?如何。”
“过得?很好。”燕十六不假思索道:“同僚们都和气,匠役更是辛勤,就连余太监都时常照顾我?呢,我?知道,这是沾了娘娘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