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慧慧与?孙锦舟的那一层关系,过?往她有什么理不明的情思,常倾向于?请教慧慧。而目下?前路迷茫、无计可施的时刻,听听珊珊这个旁观者的意思,说不定能够另辟蹊径。
隐去燕妮儿主动?请缨一节,且谈自己私心盘算:“当?真选秀添一批妃嫔进?宫,我又做不到真正毫无芥蒂,若是从咱们自己这里出去的人,毕竟好些…”
“唉哟我的好娘娘,”珊珊脱口而出,“这差事便是现放着?甘棠不派,也别交给燕妮呀!”
她心直口快惯了?,被慧慧暗中一瞥,才磕巴着?将话往回圆:“倒不是说燕妮有多少?奸心歹意,只不过?她历来不大牢靠,毛毛躁躁的,偶尔连我都看?不过?眼。”
仪贞却从她这副反应中扑捉到一丝转机似的:“燕妮、燕妮确实不是上佳人选,那么另选一个使得吗?”
“这…”珊珊一时给问?住了?:“使得使不得,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啊。”她真揣摩不来皇帝的喜好。
这话歪打正着?,把仪贞那掩耳盗铃的妄想给戳破了?,连慧慧都没能料到,一时有点不落忍——她的一颗心毕竟是向着?仪贞的。
再看?仪贞落寞地垂下?眼,喃喃道:“我知道,是我太伤他的心了?。可是我…我也实在无计可施。”
寻常人家没有后?嗣,大不了?是一氏一族的事儿;皇室没有继承者,却是与?天下?臣民都息息相关。
她仿佛有负众望,不得不拿出个像样的应对了?。
若非皇帝这回咳了?血,她甚至、甚至不会惩治燕妮儿的莽撞行事。
但那其实是不公平的。她料想着?皇帝所遭遇的重重压力比她只多不少?,所以姑且与?其他人“试一试”,也没甚可指摘的。她不是不清楚皇帝的心性,可她觉得自己占着?道义,有恃无恐。
该当?皇帝缓过?气?后?,连见也不肯见着?她,赶她回来禁足。
如今迷而知返,也不知是否为时已晚。仪贞猛地觉得小腹一阵绞痛,疼得忍不住蜷缩起来,下?巴颏抵在膝盖上,抬眼巴巴地望向立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伙伴。
慧慧与?珊珊拿她没奈何,对视一眼,珊珊道:“慧慧如今不便,我去请太医吧!”
“唉…”仪贞期期艾艾的,片刻对着?她的背影又添一句:“要?是陛下?那边还离不得人手,就别真往咱们这儿请了?。”
珊珊点头应下?,这就往外走?,出了?寝殿,未曾想在猗兰殿宫门?前被拦下?了?。
把守的太监口吻倒很客气?:“姑娘要?什么,尽管吩咐奴才们,奴才们替姑娘跑腿儿。”
珊珊涨红了?脸儿,琢磨片刻,扬声问?他:“皇后?娘娘凤体欠安,难道说禁了?足,就连延医问?药也不能吗?”
“这是哪里的话!”太监忙请她稍安勿躁,一面支使一个年纪小些的内侍麻利着?跑一趟。
珊珊还道他是要?去请皇帝的示下?,也不知孙秉笔那里打不打发得了?,谁知不过?少?顷,那名内侍果真领着?位六品院判返来了?。
这位副使大人虽不如高院使常在御前供奉,但一样熟谙内宫里的规矩,携了?个药童儿同行,自己背了?诊箱,对着?这位中宫跟前的大宫女略一颔首,便请她引荐进?门?。
至此,仪贞企望探听皇帝动?向的门?路被堵得严严实实了?。细想也合情合理——正当?年的帝王咳了?血,除却少?数心腹臣属外,确实不宜再漏出一丝一毫的风声。
她忧心忡忡地坐在珠帘后?面,没教院判诊脉,听着?代为应答的慧慧向那位太医索要?来什么补心安神丸,后?来拿黄酒化了?予她饮服。
她笃定慧慧二人不会害她,只是不了?解这些药丸子几时起效,连酒意加持亦不觉得如何,这一晚她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第二日、第三日,平淡无奇的日子如静水深流,没有任何异动?散入猗兰殿。仪贞提着?的那口气?似乎可以稍稍松懈些。
她的起居同样未曾发生任何改变。从前要?个什么现成没有的东西,还得差人去取一趟,而今仅需开个口,连迈腿的工夫都省了?——若非如此,殿外伺候的小宫人甚至不清楚,皇后?娘娘被禁了?足。
八月桂盛开的时候,铁面无私的把守太监尚送了?两瓶极繁茂的花枝进?来,任凭珊珊怎样软磨硬泡,终不肯透露可否得了?谁的授意。
仪贞醒来,正听见她同慧慧悄声抱怨,便出声道:“花儿香不就好了?,何苦去为难别个。”
珊珊吐了?吐舌头,走?到她跟前来,笑劝:“还早呢,再睡一阵吧?”
“睡饱了?。”仪贞摇头:赋闲一个多月,前头连夜失眠欠的觉断断续续地补了?回来,不过?白日里瞌睡毕竟不踏实,闭眼睁眼皆是昏昏沉沉的。
她握着?梳子,一面梳头,一面走?到花瓶前,不等细嗅,先忍不住挥手扇了?扇,惊异道:“浓得叫人身上要?起疹子了?!”扭开脸,简直欲呕。
慧慧心中莫名一跳,不假思索地捧了?那两瓶花往外去:“咱们开了?窗通通气?儿吧。”
作用不大。今岁的桂花格外肆虐,门?内门?外都弥漫着?重峦叠嶂的馥郁。
仪贞手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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妆台,慢慢在凳子上坐定:“不必折腾,它?香就任它?香。”端起温热的茶水抿了?两口,接着?对镜自照:“我好像,变难看?了?…”
“怎会?”皇帝的眼睛借由?镜面与?她相望,眸色的波光潋滟掩不住讥讽:“长相思,摧心肝。心肝全无的人自然免受憔悴苦楚。”
“啊!”她愤懑地叫喊,胳膊撞击在坚实的木料上,浑身一挣,这回是真正惊醒过?来,放眼四顾,天色确实已经大亮,珊珊确实正与?慧慧低语,窗前的桌案上确实供着?极香的桂花,唯独皇帝不曾在。
蒲桃从外头走?进?来,说:“孙秉笔传陛下?口谕。”
仪贞精神一振,忙下?地与?众人一道行礼恭聆——“今夜在永宁宫赏月,让皇后?早些过?来。”
明明是喜出望外的。她笑盈盈地接旨遵命,又站直了?身子,受孙锦舟的礼。孙锦舟显然是重得帝心,不劳她发问?,主动?提及圣躬早就大安了?,多亏高院使妙手仁心,如今陛下?理政一如往常;朝臣们每日奏禀事宜数以万计,国本之立相较而言,倒也不算迫在眉睫。
后?头这半截就全仰赖慧慧的情面了?。仪贞心里拎得清,秉笔太监惯常绝不妄议这些。
她向孙锦舟道辛苦,又谢过?他的美意,支使慧慧请他下?去喝茶,便于?二人一聚。再吩咐珊珊与?蒲桃去打理衣裳首饰,铺排得有声有色,自己独留在屋中时,却发觉满宫的喜气?洋洋恰如熟透的果实,沉甸甸喘不过?气?的甘美坠地,最终竟酿出一汪酸苦。
大约是太久没能相见了?,她一想起皇帝,居然全是梦魇里那般模样。
永宁宫多年不开宴,冬暖夏凉的妙处不知是否已更改。仪贞自己拢了?鹤氅不算,又特意把给皇帝做的一袭披风装起来,一并捧着?过?去。
并非她手快,恰恰相反,年初她就开始裁裁剪剪,原本是为春日预备的,结果拖到这会儿方收尾,钉上两条系带,拎在手里端详端详,风韵飘逸,不失为秋日胜春朝。
一应打点妥当?,时辰尚早,索性不传辇,徐徐走?着?过?去,权当?活动?手脚。不料皇帝比她还悠闲一般,坐在蔷薇馆前那架秋千上,低头敛眉,不知在思量什么。
仪贞上前蹲了?个福,先把包袱皮解开给他看?,喉咙有些发紧:“我给陛下?做了?件披风,陛下?可要?瞧瞧?”
皇帝撩起眼皮,眸子并不如梦里那般潋滟多情,而似将凝未凝的墨迹,落笔人也许尚未走?远,但他落笔那一刻的心境已无从猜想:“多谢。”
他自秋千上站起来,接过?披风轻轻一抖擞,展开披在身上,一面说:“这秋千凳从前放得低,我叫人重新加固过?,往高里收了?几寸。”
他的语调与?往日一般无二,仪贞听得却不是滋味——真换作往日,他即便不问?她要?不要?坐,至少?不会此般有始无终。
借着?他整理衣带的空隙,她才得以仔细打量他:他嫌弃过?绯色轻浮,头一回肯上身,实在是春花秋月钟毓,看?不真可曾清减。
她自然是不愿见他病骨支离的,嗫嚅片刻,终究问?了?出口:“陛下?身体好些了?吗?”
“没甚大碍。”皇帝着?意看?了?她一眼,道:“太医素来说我爱动?气?,隐而不发,肺久失宣降,咳出毒血来,反而是好事。”
仪贞低低“嗯”了?一声,手不知不觉抓住他的袖口:“我往后?也再不惹你动?气?了?。这一次,当?真是我糊涂,大错特错…”
皇帝不欲多提,握着?她的手,从袖子上松开,改为十指相扣:“别站这儿了?。到那边殿里去吧。”
武婕妤也来了?。固然是情理之中,仪贞仍有点意外。她倒显得颇为激动?,匆匆见了?礼,径直笑脸迎向仪贞,强压住哽咽:“娘娘,许久不见。”
“苏婕妤病了?,说是起不了?身。”皇帝仿佛在同仪贞解释,“一时派人去问?候一声,送些时令果点去。”
他今日格外地体谅人,是发自肺腑的温厚。
仪贞却暗暗感到不是滋味,说不上来冠冕堂皇的理由?,故而显得太过?小人之心了?。
三人各自入席,宫人们便错落有序地进?来奉巾栉、安布果点、斟酒、传菜,歌舞雅乐穿插演奏,适时地充作热闹的点缀。
武婕妤上前祝酒,帝后?对饮一杯,搁下?壶盏后?,复回落下?去的冷寂几乎要?侵扰满场热闹。
抚琴的两名伶人退下?了?,接着?登场的是个挑扁担的老翁,扁担两头各一只箱子,虚掩着?的那一只甫一卸在地上,自发打开来——原来里头坐着?只猴子!
猴儿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活脱脱正是齐天大圣派头。纵身一跃,自箱沿儿跳下?来,拾起另一只箱子里的如意金箍棒,信手挥舞如风,满场回旋着?耍了?一阵,但见老翁袖中手指一比,猴儿便又弃了?金箍棒,凌空翻起了?跟头,一个跟头有十万八千里虽说不准,可观其架势,只要?看?客不叫停,翻它?十万八千个总不在话下?。
老翁口唱俚歌,手击小锣,武婕妤忖了?忖,鼓掌叫起好来,一面偷觑上座二人的脸色。
皇帝淡声吩咐个“赏”,小内侍们便合抱着?偌大的箩筐,七手八脚地往台上撒;武婕妤这才喜孜孜地跟着?打赏,手头有什么都往外扔,过?了?一把外头人家赶大集逛庙会的瘾。
唯独仪贞毫无由?来地,淌下?两行热泪来。
“皇后?,”皇帝唤她,随即取来手帕,为她细心擦拭着?脸颊,“等席散了?回国公府吧。”
他的声口依旧低柔:“我就不再陪你了?。”
第108章一〇八
“他这是什么意思?”谢昀忍了小半晚上,不敢当着妹妹的面儿粗声恶气,这会儿跑大哥的院子里来暴跳如雷了:“龙子凤孙就这般高贵不成——要和离送放妻书来,要清算咱们家派拱卫司来,遮遮掩掩地?送蒙蒙回娘家算怎么个说头?这就是他们李家的规矩?”
“你先坐下。”谢时自己?动?手洗杯泡茶,丝毫不受谢昀的怒火感染:“送蒙蒙回来的章程还同从前一样,这便是宫里留了余地?,你何必意气用事,非将事态推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谢昀闻言深吸了两口气,可惜于事无补,依旧压不住满腔愤怒:“真同从前一样,蒙蒙岂能是那般脸色?大哥,你纵不心疼她,也该担心担心爹娘如何作想。”
说着,夺过谢昀才斟出?来的茶一饮而尽,连烫嘴也不觉得了:“说句不怕那些暗探听见的话,那小皇帝本?就不是良配。我虽不乐见这桩婚事,但?那也该是想方设法帮蒙蒙脱得那火坑,岂有他抢先离了咱们妹子的道理!”
“今晚没有暗探在。”谢时似笑非笑:“你比我先回帝京,说话怎么还这般不过脑子。蒙蒙回来散散心,有母亲和你大嫂陪着,未见得不好;我明日出?门?打听打听,不明就里的,如何从长计议?”
谢昀明知?他说的在理,依旧按捺不住,错牙隐忍一时,一拍石案,提议道:“谢凭恕,来打一架吧!”
谢大公子非常对得起?他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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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字,实事求是答道:“打完了还得沐浴更衣一回,否则明日不能见人,平白耽搁正务。”
第二只茶盏被他捏在指尖,没有谢昀来抢,此刻滋味方为最佳。他缓缓饮尽,站起?身来,回屋前再拍一拍谢昀的肩头:“明日去兵武学堂找人打吧!”
谢昀满腹郁结,目送大哥关上房门?,连月亮门?也懒得走?,索性翻墙一跃,回自己?院子去。
柴氏自主?院回来,正撞见这一幕,一时啼笑皆非,进了屋中因说与谢时,谢时只道:“不必理会,真有哪一日摔着了,他自然长记性。”
柴氏心想这二人果真难兄难弟,倒不须她建言了,也就作罢,转而说起?女?儿:“润鸣有祖母和姑姑惯着,简直乐不思蜀,我也就没带她回来。”
谢时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问:“你看蒙蒙,如何?”
柴氏略微犹豫,摇了摇头:“虽然还与咱们说笑,但?依我看,人是懵的。”
“也罢。”谢时叹了口气:“再不好,在家里住着,总归自在。”
柴氏跟着叹了一声,谢时见状,又温声安慰起?她来:“却也不至如此烦恼。无论圣意何在,左不过兵来将挡而已,谢家这点退路还是留有的。”
“我并非为这个发愁。”柴氏勉强一笑:“往常与诸家夫人来往,偶然谈及皇后娘娘,个个歆羡不已,背地?里泛酸的怕也不少——到头来,真叫人灰心。”
“那就更没道理了。”谢时这会儿只字不提慎言慎行,道:“九五至尊坐拥无上权力,胸中亦有无数丘壑,谁也说不准他的一举一动?所?图为何。咱们这般寻常夫妻,却何妨坦诚相待、一心相守?”
“你也太看轻了我。”柴氏推了推他:“我并非物伤其类、自怜自艾,我是打心底里为蒙蒙感怀。”
“…这不是杞人忧天吗?”仪贞推了润鸣的摇床,紧挨到自己?的床前,一面举着排银铃铛逗小侄女?儿,一面心不在焉地?与母亲说话:“陛下一没废我,二没抄咱们家,便是要废要抄,咱们在这儿辗转反侧也扭转不了局势。”
这话乍听豁达,实则透着股破罐破摔的颓唐,谢夫人一听,再问不下去了,抬手抚了抚她披散的头发,岔开话头:“多?少年没跟阿娘一床睡过了。”
仪贞扬唇“嗯”了一声,把脸儿凑过去,闭着眼要母亲多?摩挲一阵。
一夜无眠。次日一睁开眼,首先看见床顶百蝶穿花的帐子,再偏过头,新燕立在大衣橱前挑拣着今日要穿要戴的,似有所?感地?忽转过身来,冲仪贞一笑:“娘子睡好了?上房里正摆饭,有娘子爱吃的银丝鲊汤。”
若不是她这一句话中称谓变了,仪贞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宫里十来年的日子浑像不曾发生过。
她揉揉眼睛,下床趿上鞋——鞋子亦是百蝶穿花的,她幼时初读庄周,不解其意,以蝴蝶仙自居过一阵,恨不得吃穿住行样样都插上两扇蝶翅才满足——走?到新燕跟前看她打理:“哪来这么些衣裳?”
“晨起?少夫人着人送来的,说让娘子将就穿穿,家里几个绣娘昨儿回去团圆,午后返来再为娘子量体新裁。”新燕笑吟吟地?捧给?她瞧:“少夫人爱好淡雅颜色,难得寻出?这两身娇艳的呢。”
其实仪贞从前回来,也留下过几套更换的衣裳,眼下家里人怕她触动?心事,尽数束之高阁了而已。
仪贞无意说破,由着新燕张罗梳洗更衣完,相伴往上房去,给?爹娘请安。
人俱到齐了。她不知?道,平常时节,难得有一家子这样共用早饭的机会:谢时在户部?挂职,隔三?差五少不得去衙门?里应个卯;谢昀更是近乎一手操办了兵武学堂,事无巨细一把抓,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则在谢府与俞家庄子来回奔波。润鸣年纪小,谢夫人疼惜她,连柴氏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千叮咛万嘱咐,要孙女?吃饱睡足穿暖和,日头高了再抱来陪她。
眼下仪贞归来,大伙儿不约而同地?聚在一处,既不想让她觉得孤清,亦不想让她认为这是刻意为之。
好在仪贞离家多?年,未曾察觉到什么,彼此问过好后,泰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谢氏以武起?家,餐桌上的规矩历来没那么严苛,且又少了皇帝这位身份不凡的客人,留下的皆为至亲骨肉,大家共同坐在一张圆桌跟前,较之昨夜尚更融洽几分。
饭毕谢时出?了门?,谢昀却没去兵武学堂寻衅滋事,笑冲仪贞道:“蒙蒙,下棋去。”
仪贞想起?一事来:“是了,你还欠我一套水晶棋呢,棋盘我也要水晶的。”
谢昀甘拜下风:“你还真是要账的一把好手,放印子钱的也没这般利滚利。”
这话被一脚堪堪迈过门?槛的勋国公听到了,立即斥道:“怎么说你妹妹的?”
谢昀顿时换上一副老实相,垂手答:“我同蒙蒙玩笑呢,下次不敢浑说了。”
仪贞掩嘴偷乐,紧接着又挽住勋国公的胳膊:“爹爹消消食再去练拳吧,省得伤肠胃。”
谢恺豫笑眯了眼:“爹爹知?道了。这会儿先同那岳先生闲话去。”
所?有人都竭力营造着一处亘古不变的故土家园,仪贞何忍辜负?遑论如此温情的旧梦,本?就令人沉湎。
她与二哥哥在新掘的小池塘边亭子里对弈,观棋的是福子的两个小狗崽,毛茸茸的尾巴,像傍水的芦苇轻扬,眼看着谢昀即将落败,便有意无意地?扫过棋盘,简直是联手作弊。
“好呀!”明目张胆的仪贞不闹都不行,“把我方才喂你的肉干吐出?来!”
狗当然偏袒谢昀,却也不敢伤着仪贞,委屈巴巴地?被她扒拉嘴,两排牙打着颤也不曾合上,肉干自是早就无影无踪了。
瑟瑟秋风掠过鬓间碎发,又拂向一池残荷,因有金红的夕照着色,虽寂瘦,却不萧条。
不曾南迁的鸟儿三?两归巢,仪贞手搭凉棚仰望着,感到一种好梦初醒般的惬意——只要她不去想李鸿。
这种“想”并不是想念,她很笃信,而是思索。
中秋那夜二人未有一句争执,仿佛隔阂尽消。李鸿的一言一行里,亦无丝毫怨或恨。他让自己?回谢家,非是一时意气。
琢磨的次数多?了,便如一颗核桃久经把玩,纹路不再那样分明。且越是着意留神的细枝末节,磨蚀得就越快。
月盈又亏,她可怀想的唯余那双皎洁的眼睛,却记不清藏于其后的朦胧情绪。
九月初八,先贵妃沐氏出?殡入葬。循祖制,谢家自勋国公夫妇以降,谢昀、柴氏、谢昀均须齐集随行。
“润鸣这两日有些泻肚子,我报个生产,留在家中吧。”柴氏将挽好的丝线收入绣箩中,同仪贞说道。
仪贞手指一顿,道:“添了件夹衣,今日不是已经存得住热鱼汤了?莫若由我照料一日吧,嫂嫂不必挂心。”
望向柴氏的目光中难得流露出?几许怅然:“在宫里,贵妃与我情谊不算极深,可到底质粹。我如今不能亲送她,还想托嫂嫂代我略尽份心意。”
“原来如此。”柴氏有些动?容:“你既这般说,我义不容辞。”又怕仪贞多?思,有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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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引她开怀的:“润鸣交给?你,我只有一样不放心——别太过疼她,她一撒娇,什么都允她。”
仪贞果然笑起?来:“来来来,我与嫂嫂击掌为誓,明儿当作军令状给?润鸣立着!”
与小儿作伴的时光,最是欢乐无忧。润鸣此时一岁有余,喊得最脆生的便是“姑”,布谷鸟似的;扶着摇床围栏,站直了去够红彤彤的茱萸果。
“要这个?”她力气不足,仪贞替她摘来一串儿:“玩吧——不能塞嘴里。”
须知?孩童常以拂逆尊长为乐,润鸣闻声,不假思索地?张口就咬,紧接着嘴巴一撅,脸色变了:似乎正欲嚎啕,猛地?想起?自个儿乃是自讨辣吃,生生刹住了,皱起?眉头,小脸小鼻子滑稽得可爱。
“哈哈…”仪贞笑出?了声,再没个长辈样子,一面拿帕子擦眼泪,一面哄润鸣:“快、快吐出?来,抿点儿蜜水解解辣。”
蜜水是得了大夫首肯,可以不时喂些的。花瓣状的小银匙满舀也不过半口的量,幸而润鸣好哄,咂咂嘴,又偎在仪贞身边咿咿呀呀往外蹦词儿。
被她又爱又怕的茱萸果依旧娇艳欲滴,轮到仪贞对着这应景的摆设入了迷——明日重阳,大约也要遍插茱萸少一人了。
“…爹娘不耐烦登高,到岳先生结识的一个花农那里赏菊去了。”次日到上房时,意外只有个谢昀等着她:“大哥大嫂也有友人相邀,剩下咱们两个不够风雅的大俗人,一块儿出?门?找消遣吧!”
“你俗你的,别捎带我啊。”仪贞忙跟他撇清干系,又迟疑了下:“我而今好出?门?吗?”
“这话我听不懂了。”谢昀反问她:“意思是说骑马不配您老人家的格调,必得三?催四请八抬大轿才叫排场吗?”
“骑马呀?”仪贞霎时改了口风,一则因为确实正中下怀,二则是对于兄长的信赖,哪怕谢昀千般刁钻万般乖张,也无须额外的理由来取信于她。
她忖了忖:“我穿男装吧。”
谢昀挑了挑眉:“我等你一道挑马。”
大概全城百姓都登高望远去了,八街九陌少有的疏散。兄妹二人走?马观花,一时也不在意几时抵达目的地?。
出?了城门?,谢昀方才扬一扬鞭子:“蒙蒙,你我赛上一程?”
仪贞面露犹豫,见二哥哥一心等着自己?的下文,出?其不意地?一夹马肚:“驾!”
谢昀“嘿”了一声,一面赶紧催马,一面叫嚣:“再让你十步也是我赢!”
这话不假。仪贞领先不过半柱香,就被他追上来,却不急着越过去,闹着玩儿一般时进时退。
真讨厌。还是跟李鸿同骑有意思。
这念头一生,原本?气鼓鼓的好胜心渐渐萎靡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在对李鸿的诸多?纷杂情绪里,终有一缕可以辨明的想念。
但?李鸿对她——从谢昀忽然撺掇她出?门?散心不难得出?——皇帝应是不会对谢家秋后算账的,他完完全全地?不与她计较了。
她其实很想问谢昀,昨日面圣时皇帝究竟交代了他什么话。
事实却与她预估的大相径庭:随行出?殡入葬的谢家人压根没寻着空隙与皇帝说上话,就被明里暗里来探口风的同僚们绊住了。
仪贞回国公府“休养”一事,皇帝未曾瞒得极严。内阁中如大学士黄碧林这般的,知?道便知?道了,一动?不如一静;其余也有不以为然的:谁知?皇后娘娘是不是在宫里头待腻烦了,心血来潮扯这个由头!
越是影影绰绰之事,越是诱人入迷。一旦着了相,藏匿起?来的小心思也难免活络两分——不管皇后抱恙是真是假,机遇是留给?有缘人的。把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缘,兴许就能成为将来呼风唤雨的那只巨手。
身担实权的朝臣们大多?不愿做外戚,然则自家内兄的姑丈的堂侄门?庭不如当年煊赫了,想送个女?孩儿到御前尽尽忠,都是拐着弯儿的一家人,帮衬一二也没有害处嘛。
谢昀没被这些别有居心的寒暄探着虚实,反客为主?地?套了他们不少话,回程路上摒退外人,与父兄一合计,俱是缄默。
一位年纪轻轻的皇后从“抱恙”到“病故”该捱多?久,暂且仍要看天意。但?谢恺豫没有驳回孩子们的提议:容他们去山水间换换心肠也好。
“咱们去看看俞家姐姐吧!”仪贞擦了擦汗,挥鞭一指:“那片水滩过去不就是,瞧着没多?远了。”
“再等一刻吧。”谢昀抬头看了眼日头:“有一群野鸭在附近筑巢,这会儿正是它们觅食戏水回来的时候,鸭子胆小,别惊走?了它们。”
仪贞一听,深以为奇,轻盈跳下马来,缓步行到及胫的水草丛前,拨开细望,果见成群结伴的羽禽们互相以喙梳毛。
她没见过这些黑褐为主?色的小玩意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可爱,和谢昀嘴里的胆小更沾不上边儿,颇有点凶相。
李鸿更没见过了吧。
没有道理的,她今日频频想起?皇帝,简直要胜过近一月里加起?来的次数。说不清缘由,心中有种惴惴的预感,仿佛此后的朝来暮去里,再也不会有他的痕迹。
“…怎么叫你也回不过神了?”懋兰取了一小罐儿神仙太乙膏来:“霁岚说你不小心踢到野鸭蛋,被鸭子追咬了一路…”
“姐姐听他胡诌!”仪贞这下听进去了,抬头找谢昀算账,若不是他正在屋顶上敲敲打打地?加固,非要押下来好生理论理论不可。
不解气地?嘀咕:“从小他怎么捉弄我,姐姐又不是没亲眼瞧见过。”
“谁舍得捉弄你呀,你可是令尊令堂的心尖子,他可曾讨到过一回好?”得知?被野鸭围攻是谢昀信口开河,懋兰放下心来,笑着起?身浣过手,请仪贞尝重阳糕:“本?来预备自己?动?手做花糕,可惜蒸出?来不成型。这是家里送来的,没什么新鲜,味道倒还好。”
仪贞骑了半日马,有些饿了,吃着格外香甜,又喝了大半杯水栀给?她点的木樨清茶,看着这姊妹似的两人怡然自得,不由十分歆羡,想起?慧慧来。
那晚送她回谢家的辇轿停在殿外,她不知?还要说些什么,怔了片刻,问慧慧等人可有去处。
星河一般的宫灯眨了眨眼,摇曳的碎芒里她没能对上皇帝的目光:“依她们自己?的意愿。”
慧慧在她与孙锦舟之间选择了孙锦舟。
她有点伤心。不是因为自己?被舍弃,而是惊觉世间诸般深情厚谊竟可走?到彼此对立,不取舍便皆失去。
当下亦然。
俞懋兰实在不俗,仪贞很愿与她坐谈,而非吐露这些痴男怨女?之言。
懋兰笑意恬然,旷达得近于勘破世情:“你无须懊恼自苦——鱼肉怎可毫无保留地?倾心刀俎?”
第109章一〇九
“胡说!”仪贞霍然起身,抿紧了微颤的嘴唇,平复片刻,方接着说下去:“姐姐没见过他,并不了解他,他无论如何、都不该以刀俎比拟。”
懋兰怜惜地看她:“那么,他是一柄软刃。柔情如绢,常伴左右,却在不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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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就轻易割断血肉。并不是佩戴它的人不谨慎,而是杀戮乃一柄剑的天性。”
“可这对他不公平。他是人。”
懋兰的口吻依旧温和:“我知道。但世人皆知他是天子,仅可借''陛下''代?称。”
“什么不公平?”谢昀从房顶下来,将残瓦摞在大槐树根前,一面拍拍手上的泥,一面随口问道。
“唉呀。”仪贞忙不迭地挪开?自己的茶杯,“你快洗手去,真邋遢。”
水栀听了,忍笑请谢昀到旁边一口井前,打了水细细浇予他,谢昀弯腰洗了,口中?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满心关?怀你,你倒不领情。”
得了吧,关?心是假,生怕自个儿欺负了俞姐姐半分是真。仪贞回过味来,也不戳穿,抿嘴笑了笑:“那真劳你费心啦。我们这边说笑些闲篇儿,再好也没有?。”
谢昀的蝎蝎螫螫点醒了她,她所追求的,并不该是驳倒俞懋兰。若对方之言荒谬至极,一笑置之又何妨?
她的迟疑、她的困扰,别人指点不了迷津,答案深埋在她自己的心海。
回程时那群野鸭子不见了踪迹,枯白水滩无波无纹,镜子一般映出天影,亦是苍茫无色的。
马儿渡水过来,被主人轻轻勒止,随遇而安地低首啃着青黄草叶。
谢昀被朔风吹得微眯起眼,静默地凝望着一水之隔的农庄。
他其实没有?家里人以为的那般频繁造访。更多的时候,他便?像这样停驻在水滩这一边,放马、打水漂、与?胆大的野禽搭话。
太常相见,确有?逼迫人的嫌疑。
“俞姐姐有?远游的打算,你知道吗?”仪贞踱到他身边,同样举目远眺。
“听她提过两句。我本劝她来年开?了春再走,西风落叶的没什么看头,不过听说婆罗洲等?国使者?年末就要回去,一些商队依附他们同行,她能跟着,图个路途安稳也可。”
“二哥哥何不随俞姐姐一起去呢?”
“哪有?那样凑巧?”谢昀笑摇了摇头:“现今兵武学堂我还撒不开?手,就算交出去了,总还有?别的事?须奔忙。人生在世,聚少离多是常情,即便?始终并肩,留在地上的鞋印子,不照样一左一右两双?”
这话又透彻过头了。依他的想头,高朋满座,不过个个茕茕孑立?
仪贞受不了这样。谢昀与?俞懋兰的选择她无法插手,但她想,她自己永远不愿和所爱之人分离。
她又想到了李鸿。
她真真切切地开?始思念他,但并不感到辗转反侧的相思之苦。或许如梦里的李鸿所言,她缺心少肺;或许如俞懋兰所见,她的爱恋不算呕心沥血、不遗余力。
快过年的一段日?子里,她常穿上男装,同谢昀走街串巷地吃了许多阔别已久的粗简小食,滋味远没有?记忆里那样惹人垂涎,但很是亲切。
除夕夜团圆宴上便?有?一道专给?她熬来清火的红豆沙。仪贞靠在母亲怀里,享受着跟润鸣一般的待遇,津津有?味地抿着一匙匙绵甜。
载懽载笑的罅隙里,一点念头偶然涌进?来:这样的口味是李鸿更喜欢的。
交子时爆竹声一阵高过一阵,漫天烟花如雨如雾。仪贞揉了揉眼睛,同众人一起互相道新禧,又洗过脸,大家分食扁食,爷仨便?换好官服入宫朝贺天子,女眷们倒可以回卧房去补补觉——今岁免了命妇朝贺皇后?的礼仪。
正旦朝贺是一场政|治性远大于礼仪性的嘉典,四面八方的朝贺者?包括在京皇族、在外藩国、衍圣公、文武百官、各地土司、羁縻卫所及附属国。一整套庆祝章程是从太|祖临朝时就定好了的,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再三?强调天子的绝对权威,而文明?往来、贸易互通这些倒是在其次的了。
“…黄阁老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大朝会过后?又是御赐大宴,宴毕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官员们依照品阶次第退出来,由内侍一一提灯领路,窣窣走过漫长的甬路,直出了宫门,见得自家的马车在不远处停驻着,这才舒了口气,寒风中?响起来零星的交谈声。
谢家兄弟在国公府马车前等?候父亲一道归家,谢昀因说起庐陵王第三?子入殿时的情形。
“这茶太浓了,父亲饮来不相宜。”谢时将瓷杯交给?长随,“有?别的热汤没有??”
“有?老夫人才刚遣人送来的浓米汤,棉套子罩着还烫手呢。正是想着将军们散了酒席养养肠胃。”这长随自小就跟着谢时,军营里也待过,故而一开?口仍是旧时称呼。
谢时点了点头,举目远眺一时,待谢恺豫出来了,父子三?人坐进?车中?,这才从容地说起话来。
“这位三?郎君应是庐陵王嫡次子,还未曾请封世子。”谢时道:“郡王序齿的儿子虽有?五个,而今养住了的,此外不过一位庶出的五郎君,年纪又过小些。”
谢昀听他这话,便?知大哥早留了心,凭借与?岳白术的师生之谊,打探得颇细。
不过,一个将满八岁的孩子…
谢恺豫用过了米油,拿帕子拭过嘴,腹内熨帖,口吻亦是不疾不徐:“任他三?郎五郎,这是天子家务事?,轮不到咱们这些武夫操心。”
谢昀颔首称是,琢磨一瞬,忍不住露出笑意:“爹爹想是得着准信儿了?”
“做不得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自古帝心何为,便?不是臣子能随意猜度的,更遑论当?今这位,最是不容谁人窥测。谢恺豫吐露这一句,皆因人事?已尽,悉听天命,又着意叮嘱兄弟二人,尘埃落定前,不可在家中?显出半分端倪。
次日?一早,宫中?有?赏赐传出,国公府接着消息,忙忙地设香案、着冠服,上上下下齐跪在大门前恭迎。一时传旨太监下马站定,扬声传口谕受礼,复与?勋国公寒暄几句,一面令身后?雁翅排开?的内官们将黄绫罩托盘依次呈上前:但见各色金银器皿、妆缎织锦外,另有?许多温补药材,细一辨认,样样堪称百病皆宜。
众人心知肚明?,好生送走诸内侍,谢夫人并柴氏回内院,换过衣裳,再往仪贞房里去。
仪贞昨夜睡得晚,这会儿还窝在床上养精神,看到母亲与?嫂嫂来了,不由得拉高熏被挡住半张脸,瓮声瓮气道:“我这就起了。”
“并没催你呢。”谢夫人轻轻按住她,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方才放下心来,说:“时辰尚早,你愿意睡一会儿也好,愿意起来与?她们玩耍也好。”
仪贞这才想起来,今日?阿娘与?大嫂嫂要回娘家去,因笑道:“年前还同二哥哥说,等?沵湖上的冰结实在了,就去滑冰钓鱼——今儿这天气正正好!”
谢夫人蹙眉笑道:“去湖边散散也罢了,凿冰垂钓却万万不许。一则你们不过图个好玩,万一一个不留神出了岔子如何是好?二则,伐冰之家,不畜牛羊。咱们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修德行惠,方为己任,何必与?民人争夺食粮呢?”
仪贞听她这般谆谆告诫,受教地连声应下,说:“确实是为着玩儿的,便?是钓着了鱼,原也打算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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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氏亦笑:“妹妹性子虽跳脱,但素日?行事?都只有?妥当?的,这是自幼便?蒙受娘的言传身教。再者?如今往那沵湖去的,滑冰钓鱼,皆图个消遣,真为生计奔波的,并不往这地界凑。”
谢夫人点头道:“不过是白嘱咐几句罢了,大节下的,哪能真说教起孩子来。”转而抚一抚仪贞的脸颊:“穿厚实些。灶上有?现成配银丝面的汤,你若想吃,就叫他们下来,想吃别的,叫他们另做就是。肚子里暖和了再出门。”
仪贞脆生应了,送走二人,又在床上出了一回神,这才起床穿新衣服,梳洗过,先去找谢昀。
谢昀早知道她会来,一面泡茶,一面笑道:“你饿着肚子走这一路,倘吃了风,叫爹娘听说,又是我的过错。只好请你吃一杯酽茶,填补填补。”
这八宝茶是他在西北时学来的泡法,红枣、桂圆、枸杞、芝麻、核桃、山楂之类随各人口味,再撒些酪丝,一杯下肚,浑身都暖洋洋的,遇上奇袭都不怕耗。
仪贞饮了两口,实在夸不出个好来,咂咂嘴,另起个话头:“来时我瞧见管家娘子带着一行人开?大库房去了,可是家里有?什么远客要来、抬家具拾掇屋子呢?”
谢昀眼睫微抖了下,据实道:“是宫里赏了许多衣料药材,一时用不到,好生存放起来。”
仪贞“哦”了一声,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没再问下去。
谢昀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道:“爹和大哥都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暂且不便?告诉你,省得你牵肠挂肚太久,反倒不好——可是我想,此事?上头最要紧的,不就是你自个儿怎么想吗?我实在是看不明?白了。”
她自己怎么想呢?仪贞说:“甘蔗没有?两头甜嘛,凡事?只看这人是往宽里想还是往窄里想。在家里何等?松泛,又日?日?都能陪着爹娘,再有?不足意就太贪心了。至于宫里那么些人呢,毕竟相伴这么些年,纵分开?了,也不能够就半点儿不惦念。”
话都说到这里来了,再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索性又追问:“你昨儿进?宫,见着陛下可好?”
“好着呢。”谢昀不咸不淡道:“多少年没这么大阵仗的八方来朝了,可不又威风又得意!”
仪贞觉得他这么说有?失公允:“你也道多少年没这场面了,那不都是陛下的功业嘛。”
谢昀撩起眼皮乜了乜她,隔着厚墩墩的袖子握住她一条胳膊往直里抻:“唉,再拐仔细拐到沵湖边儿上去了。”
仪贞狠剜他一眼:“我才不去。”夺回自己的臂膀,“就搁家里待着吧!”
谢昀说“别介”,伏低做小地撺掇她几句,见她仍不为所动,居然是打定了主意的。不由得又寻思:今日?那一位既送了药材进?来,过个十天半月,兴许再送一回,或是派个太医来瞧,好歹把戏做足了,后?头才好昭告天下、另立新后?。
不出门便?不出门吧,蛰居些时日?也无妨,为的是将来长长久久的逍遥自在。
思及此节,趁势接着往下谋划:“事?情左不过两三?个月就能了结,届时倒好去金陵祖宅住一程,游山玩水,顺带也认一认那边的姊妹。”
仪贞自己掰着指头合计,计较的却不是谢昀描绘的那番前景:“你说,皇后?丧仪,陛下肯不肯露面?我能不能见他一面?”
做人要有?良心。她到底信奉这么个道理——皇帝要放还她,有?的是直截了当?的法子,眼下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顾全谢家的颜面。
她常常想,他与?她之间?原没有?深仇积恨,诚如对谢昀说的,相伴这么些年,平地起波澜一般转眼间?将两人撇开?这样远,如何不叫她每每想起、扼腕叹息?
直到前回听见俞懋兰“鱼肉刀俎”之论,她才隐隐觉出几分滋味来:皇帝是对她彻底灰了心。
刀俎放了刃下鱼肉一条生路不说,还让鱼肉逃也逃得体体面面。
可她至今犹感抱憾。明?知覆水难收,仍企望见他一面,大概愿见他康健喜乐,内里的亏欠方可略略消减吧。
将来去了南边儿,逢着香火灵验的佛寺,再替他祝祷夫妻谐和、儿女绕膝。
谢昀半晌没答言,似是骂也懒得骂她了,按捺一阵,西子捧心状迎着晨间?凉风出了房门。
无奈归无奈,春耕节在即,做哥哥的还是给?她找了个辙儿:籍田里头修建了一架新式水车,皇帝打算亲往观摩一二。
仪贞扮作长随,紧跟在两位兄长身边,眼巴巴望来了御驾,也不敢引颈抬首大喇喇地看,不过余光瞟见一点鲛青色袍角,皇帝自车驾上下了地,一众臣吏乌泱泱地从两旁随侍其后?,她混在最外|围的仆役堆里,后?头再没人了,这才活动了下脖子,放眼遥遥寻见一个后?脑勺。
浩浩荡荡的庞大队列,龙头已到了水车跟前,龙尾尚还没曳过九宫八卦。意外的是,隔得远了,仿佛看得更清明?了。
皇帝是天生的宽肩细腰,单瞧背影不觉得,侧身对着仪贞时,依稀瘦削了不少,微微仰着下巴审视面前的水车,神情淡泊地听左旁官员哈着腰比划解说,有?一种锋锐的倨傲。
这种观农不同于大朝会,不唯品衔论。专司专职的官吏们簇拥在近前,以待圣上垂询。谢时谢昀这样的外行就纯粹跟着看看热闹了,离得不远不近,走马观花,也不担心妹子落在末尾有?什么闪失——谢时那个货真价实的稳妥长随就近照看着,出不了纰漏。
长随叫骆达。仪贞对上过战场的军士有?着天然的敬重,一口一个“骆大哥”地唤着,及至这会儿忽然哑了声,眼睛盯着人山人海里傲岸不群的那一个,几乎发了直。
骆达是个本分到木讷的性子,恪尽职守里历来只有?分劳没有?分忧,见状索性缄默下来,竟不宜劝慰。
未容他再掂量着应对,那厢皇帝冷不丁地扭过头,一霎目光直射过来。
仪贞被他刀子似的眼神钉在当?场,慢半拍才缩了脖子。幸亏她个头不高,皇帝没能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头揪出她,少顷,便?容色如常地将脸偏回去了。
她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果?然人心不足蛇吞象,偷偷摸摸地瞄了一眼,就想再多瞄一眼、再瞄真切些。
她太久没有?见识过他的冷淡了,油然而生一股难以下咽的酸楚,不为自个儿,而是为他。
前方传来的动静她一时不察,全无防备地被人一扽,歪倒在地,险些崴了脚脖子,惊呼声将欲出口,酥麻麻的水汽拂在脸上,原是飘起了牛毛细雨。
皇帝下令回銮,道边顿时扑拉拉跪了一地,拱卫司及几位老阁臣则正婉劝,怕路上泥泞,赶急了不稳妥。
仪贞心里一动,眨眨眼,瞅住了天边那意意思思的几朵絮云,暗暗下了个决心。
譬如赌徒开?盅前拜鬼求神一样,电光火石间?,胜负已明?——春雷响,万物长。牛毛似的雨丝顷刻化作豆子,“噼里啪啦”跳跃在天地万物,撒欢生长。
这是人不留客天留客。眼下再没甚可争执的了,伺候銮仪的太监们忙忙地张起曲柄金龙云纹华盖,拱卫司一班精军各个压着刀,铜墙铁壁似地护送皇帝坐进?马车,一径驶入先农坛斋宫。
殿后?的大臣们就得干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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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跟上,随行家仆中?纵有?带了伞的,这会儿也不可献好出头。仪贞扯着袖口擦了擦眼睛,搜寻着两个哥哥的踪迹,还没上去招呼一声,就被横空出世的一把雁翎刀截了道。
万幸,刀鞘还在。可拱卫司上上下下焉有?吃素的,赤手空拳照样取你狗命。仪贞顾不上别的,闭眼大喊:“刀下留人!”
这话真有?话本子里写的那般管用,仪贞惊魂未定地重睁开?眼时,对方恪守道义地等?着她的下文。
大眼瞪小眼一时,仪贞反应过来,不是江湖道义管用,而是恰好遇见了熟人。
“皇后?娘娘?”拱卫司指挥使刘玉桐满脸写着迷茫,“您这是…”闹哪一出?
“刘大人别来无恙呀?”仪贞讪笑两声,也不跟他打马虎眼儿来:“我想求见陛下,大人替我通融通融吧!”
刘玉桐一愣:仪贞出宫始末,他倒是知晓个七八分,殊不知缺少的那二三?分,恰恰是不离题的关?窍。
总之,这位拱卫司供职的刘大人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仁厚心肠,当?即一口答应,侧身让仪贞先行,又命属下飞速取来一把伞撑开?:“委屈您,得腿儿着过去,再不挡挡雨就真是咱们做臣下的该死了。”
仪贞毕竟不是才抽条儿的小树小草,一场甘霖兜头,浇得她蔫了吧唧,此刻对刘玉桐不由得十二分感念,连周遭人等?的侧目也全不当?回事?儿了。
不过,拱卫司乃天子心腹,历来公干私干,再离格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是以仪贞一路顺顺当?当?进?了斋宫门,在大殿一侧拱卷掖门前等?着刘玉桐入内回禀。
斋宫是院中?院的布局,皇帝在后?殿休憩,大臣们则在大殿与?后?殿之间?的东西配殿安置,虽然暂无公务可忙,但毕竟圣驾当?前,不好闲磕牙打发时间?,不外谈些农耕蚕桑,兼或吟一二篇颂圣诗词。
仪贞鸡一嘴鸭一嘴地听着,百无聊赖之下,心跳也被雨敲瓦当?的节律带偏了,如惊马如残漏,终没法消停。
她低着头,在润湿的青石阶沿磋了磋脚,不大得劲儿地又缩回去,怕泥点儿真沾上鞋面,一时不好看。
直等?到雨歇了,天又放了晴,刘玉桐可算姗姗来迟,后?面跟着个人,却不是皇帝,是来领妹妹的谢昀。
第110章一一〇
谢昀冲刘玉桐拱手一揖,谢他走这一趟,而后转向?仪贞,漫然笑笑:“我带你去烤火,等衣裳鞋袜干了再回去。”
仪贞不答,眼眸从刘玉桐身上转过,转到后殿紧闭的门窗,云散雨霁,琉璃瓦上隐隐泛出虹光来,瓦檐下空无一人,在这片生机盎然里突兀地不合时宜。
她微错了错牙,猛然拔腿往里冲,谢昀与刘玉桐联手都没拦住,下一瞬,散布在暗处的亲卫一人一枪架住了她。
“吱呀”,浸了雨水的窗杦推起来?不够顺畅,皇帝的身形半掩其后,没发话,其余人等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进来?。”
没有指明?是谁,仪贞生怕别人再同她争抢,挣脱迟疑松开的长|枪就开门进了屋。
“有什么事,非要见我?”刨根究底的话,声调并没有什么不耐烦,依然算得?温和。
他在装相。仪贞忽然意识到,若不是才见过他在众臣属面前冷酷无情的表现,她差点真被?糊弄过去了。
他无法漠视她,他痛恨她——是,只有他痛恨的人,方值得?他假意敷衍。
仪贞盯着他斟茶的手,打?好的腹稿像被?雨淋湿泡烂了,污七糟八的墨痕辨不出只言片语,结结巴巴地拼凑起了字眼:“我…年里得?了宫中?的赏赐,我还没谢过恩…今儿特意…”
“就为这个??”他似是觉得?有点好笑,向?外挥手的姿态且透着点儿不耐烦:“往后别做这样的事儿了。刘玉桐这个?人念旧,遇上他是你走运,下回再没这么凑巧,岂不血溅当场?”
她本来?就要死了!依照他们的布署,她下个?月就要“死”了!
她在这一刻忽然体会到了,为何李鸿从前老是无缘无故咬她。当你满心情愫不得?诉、诉不得?的时候,对面的人却永远驴唇不对马嘴、答非所问,那滋味无法言喻。
仪贞吸了吸鼻子,气焰尽灭:“我、我有点渴…”
牵着袖口自斟自饮的人没理?会,低眉搁下茶杯,复起身吩咐:“回銮。”
拱卫司的人虽没跟着进来?环侍左右,可都隔着墙屏气敛声地候着,以防真生出异变来?。仪贞再多的话也没机会说了,鱼贯而入的亲军后头缀着谢昀,冲她招招手不算,生怕她犯犟脾气,进而一把拉住了她,逆流而退。
她没拧着他,让去配殿就去配殿,让烤火就烤火,让喝热茶就喝热茶,身上暖和了就裹上大哥的袍服,也不扮什么长随了,靠坐在熏笼边等谢家的马车来?接。
踏出门再见天穹时,一片湛蓝,万里无云。来?了又走的春雨仿佛痴人发梦。
淋了雨又丢了魂的人没作下病,千珍万重滴水不沾的人倒发起了高烧。
这一回是他自己发觉的。再没人有胆量来?探一探皇帝的额头烫不烫。
起先也并不怎么。回宫先见了一轮六部的官员,庐陵王家那个?李栩又捧着写?好的策论来?请御览。
这是皇帝昨日出的题。一天的光景难为他写?了洋洋洒洒一整卷,惜乎运道不旺,皇帝不耐烦细看,随手压在玛瑙镇纸下。
带着三分倦懒处理?了一整日政务,犹当是心里头的缘故。直到了安寝的时辰,躺在床上照旧不能入眠,僵挺着闭了眼硬捱,隔三道墙拐五个?弯的地方有谁咳嗽一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这夜的僵卧冷得?不同寻常,厚密的锦被?真化?作了大山,冰凉又沉重;炭炉子里毕毕剥剥响得?热闹,温度却被?金丝罩子全罩住了,传不出来?。
他抖嗖得?牙关都咯咯作响起来?,神志也糊涂了,竟想不起来?要叫人。
叫谁?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外头遍是王遥的眼线——他们全都巴不得?他死!
他传不出消息去的。结网的蜘蛛以身作饵,煞费苦心地静等猎物投来?,小?小?的脑仁儿里可曾有过对穿堂清风的忧畏?
他忽地从床上惊坐起来?,赤脚往外踩,平滑如镜的金砖墁地,叫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绕过屏风,跨过门槛,摸索到被?他束之高阁的那把竹笛。
笛音可以掩人耳目,可以暗诉衷肠。然而吹笛人过分生疏,时断时续的噪声呕哑嘲哳,实在不堪入耳。
殿门洞开,逼上前来?的阉狗竟改了狂吠恶习,奴颜婢膝地矮下身来?关怀他:“陛下,您这是…”
秉笔太监孙锦舟,新近投效朕的王遥义子。
不,不是新近。王遥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回过神今夕何夕后,皇帝紧随其后地意识到自己坐在地上。
朕梦中?得?了一支曲子,必得?立即谱写?出来?——不损颜面的风流借口信手拈来?,实际上却用不着他费心粉饰:呕哑的不是笛音,是他急促而无力的气息,比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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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粉更白?三分的嘴唇洇出裂隙样的胭脂色,手中?紫竹亦成了湘妃竹。
一痕痕的斑斓在眼底黯淡褪去,他人事不省前混沌地庆幸自己口不能言,不至念出谁的名姓来?。
皇帝这病来?得?陡,去得?也快。单论其表,不过是受寒发烧嘛,年纪轻底子壮,一副药煎了两日,这就坐得?起身了。支颐高卧着,不忘捧一卷《本草乘雅半偈》解闷儿。
高院使陪坐在床前绣墩上,几次欲言又止,末了,医者仁心压倒了为臣的谨小?慎微,开口道:“陛下圣躬才渐安,还是静养为宜,这么着太耗费精神…”
皇帝不搭话,眼睛都没抬一下。
这是看入了神呐。高院使其实也有点意动,又提议说:“或者您真要钻研这药书,容臣为您替您逐字逐句念来?,也是一样的。”
皇帝通些医理?,虽说熟谙程度自不可与?太医同日而语,但借切磋机会兼顾规劝本分,也是忠良纯臣的拳拳之心么。
这回皇帝不仅赏了他正眼,甚至还勾唇笑了笑,可依旧不予置评。
高院使从这一哂里品出几分讥诮意思?,老脸一红:看来?添香伴读这种事儿,到底得?由红粉佳人来?做才叫个?雅韵,自己这般鹤发鸡皮老头子顶多是照本宣科,怎不招人厌烦?
半是揶揄,半是感叹:“是喽,原是交予皇后娘娘最合适。”
念书交给她最合适,宽解皇帝的重任也是交给她最合适。高院使活到这把岁数,前边一大半都是蹉跎过的,而今才坐了几年太医院头把交椅,有什么看不透、舍不下的?
纵然皇帝握着生杀大权,又一贯阴晴不定,自己不引火烧身方是明?智之举,可明?哲保身了多少年,空怀起死人肉白?骨之术,苟活着也就这么回事儿,何如摧枯拉朽烧它一场,一酬当初悬壶济世之志!
引颈而待的铡刀久久不曾落下,久到高院使忍不住活动了下后脖子,耷拉着的眼皮颤巍巍往上翻了翻——皇帝正不错眼地打?量着自己儿:
“院使,你成过家没有?”问句里的中?气不大足,仍是伤了肺腑的缘故,不过听上去有股不耻下问的好性儿。
高院使顿了下,在皇帝暗透着殷切的目光里,硬着头皮老实说没有。
换来?对方一声冷哼,卷了边儿的药典掷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他额角,即是叫他麻溜儿地滚。
啧啧,真是尊卑有别。任你活上一二?百年成了人瑞,也别指望能在当今圣上跟前倚老卖老。
高院使利索地从绣墩上一个?滑跪,边行着礼边匍匐退了出去。
唉,老大人拍拍官袍上的灰尘,五分嗟叹升作十二?分记挂:还是皇后娘娘怜孤惜寡,只是这早晚了,怎么还不来?渡一渡大伙儿?
无妻小?无家累的院使大人在城东置了座两进宅院,后一进自住,前一进给两个?做杂役的后生容身。
两个?小?子都是良籍,年纪不大,脑子也不算活,胜在老实勤快而已。高院使也没多的使唤,不外指着他们应个?门、百年之后送个?终便是。
仨老少爷们没一个?会造饭的,每日或是从周遭的酒楼饭馆里叫菜,或是在道旁小?担小?摊上买个?汤饼豆腐脑,丰俭由人。
这几日在含象殿不分昼夜地候命,好容易下了差,高院使准备犒劳犒劳自己,顺路捎了两盘劈晒鸡、糟鹅掌,回去了再叫小?富打?二?两酒…
还没琢磨完,一抬眼,那小?子大老远就就迎上来?了。高院使心里纳闷儿:怎么今日这样有孝心?
却听小?富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人,来?了位女公子,带了两担子礼,又不像是求诊的,难道是还愿的?”
高院使斥他乱说,送子娘娘跟前才叫还愿呢,自己这里无非是答谢而已。转念又觉不对:仿佛有好一程子没接诊过妇人家了。
太医院除了供奉皇家,也常替有交情的达官贵人们看诊,高院使亦是得?了皇帝首肯的——当今天子春秋鼎盛,偶然头痛脑热的,远不至于令侍奉太医分|身乏术。
东想西想地进了门,只见前厅里坐着个?穿青金曳撒戴幞头的俊俏郎君,唇红齿白?的叫人一望便知是女扮男装。见着了主家,站起身来?,揖手作了个?礼:“您老人家好啊!”
高院使目瞪口呆,一个?“皇”字被?强行吞回去,抬手扶了扶额头,躬着老腰问:“您亲自到我这儿来?,是有什么吩咐?”
仪贞“嗐”了声,摆手指挥那两个?呆杂役,一人去接高院使手里的东西,一人去搀他落座歇歇脚:“如今还闹什么虚礼呀?您只看我是小?辈,路过来?探望探望您罢了。”
踅身又指了指摞桌上的各色锦盒:“从前您念叨过的穬麦,说京畿这边儿种的总差几分意思?,不比高原长出来?的好。可巧家兄有个?同袍回都中?探亲,送了些土仪来?,我便想着您了。”
高院使连说愧不敢当,心下忐忑地复请她上座,吩咐小?富沏家里最好的新茶。
仪贞婉拒了:“喝茶不如喝酒。我看您提的这两样吃食,是拿来?佐酒的吧?”
原先倒是这么打?算的。可谁让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身份特殊呢?再是他俩差着一大截年岁,对坐共饮也不合适。
高院使便否认了,有心趁势探探她的口风、是留下用个?粗茶淡饭还是怎么,又听她接着道:“想是下半晌还要进宫去呢?”
高院使的盘算才捋到上丰乐楼订一桌席面,大菜是要水晶蹄膀还是酥酪蒸鸽雏,没细琢磨漫应了一声,这下可给了仪贞借坡下驴的机会:“您带着我一道吧!”
“什么…这、这万万不成!”高院使回过味儿,惊得?险些从座位上蹦起来?:“您千万体谅体谅老臣,夹带物件都了不得?,更别说一个?大活人,这可是要杀头的罪过!”
仪贞忙劝抚他稍安勿躁:“不是我存心要祸害您,不肯牵连家里的人——您知道的,外臣进宫要凭陛下传召,哪及您日日上值下值的便宜。我也不进内宫,就在前朝碰碰运气,万一就碰见了陛下呢?”
高院使没被?她忽悠动:“您这么一说,我越发不敢辜负陛下的信赖了。”
理?自然是这么个?理?,不过依高院使自己的想头,帝后失和终究不是好事情。譬如皇帝如今动辄抱恙,焉知不是心病?
小?老头儿眨巴了几下眼睛,开心见诚地给出了个?主意:“您有什么信物没有,让陛下瞧了能睹物思?人、触景生情的那种?这个?老臣倒可以替您传递进去。”
仪贞用心着实地想了想,不由得?泄了气:“没有。”过往的欢愉日子竟全是稀里糊涂过的,如今连个?凭证都留不下,难怪皇帝要跟她断情绝义——断起来?也这么轻巧。
正懊丧着同高院使面面相觑,外头另一个?叫小?安的杂役又来?回话了:“大人,孙秉笔来?了。”
孙锦舟?仪贞一听先来?了精神,未等高院使答言,孙锦舟已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不容分说地伸手拽了高院使臂膀,余光抽空一瞥旁边儿的人,愣了一霎,囫囵冲她行了个?礼:“您在这儿也好,随咱们一块儿吧!”
本该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可仪贞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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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口却透着不妙,一面正了正幞头跟着往外走,一面问:“出什么事儿啦?”
高家大门外停着辆半旧翠幄清油车,孙锦舟没回答她的问题,且走且说:“原是安排院使大人与?黄大学?士同乘,奴才随行在侧,这会儿只得?委屈娘娘,将就挤一挤,奴才便为黄大人牵马吧。”
仪贞下意识摆摆手:“我有什么可委屈的?这马车宽敞着呢…只是劳秉笔费心,务必让阁臣坐稳当了。”
她这时才瞧真切门房前杵着的那位貌不惊人的玄衣男子,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内阁大学?士黄碧林。
黄大学?士也听出了话音儿:这位穿的像个?仗着家里军功耀武扬威的纨绔子弟似的,原来?就是兴出了许多风浪的皇后娘娘。
二?人头回会晤,碍于事出紧急,不曾彼此稍作寒暄。仪贞见孙锦舟难得?郑重模样,亦不便再多追问,老老实实地一弯腰,坐进马车中?,高院使紧随其后。
马车依着惯例驶过东华门,而黄碧林与?孙锦舟则走了西华门。仪贞掀开车帘子一角看看,回头琢磨孙锦舟露面后的种种安排,俱是用意颇深,这会儿终于沉不住气了,问端坐一旁的高院使:“您告诉我一句实话,陛下究竟怎么了?”
怎么了?高院使苦笑起来?:“不敢欺瞒娘娘,实是陛下前几天受了凉,发起烧来?,本已见好了,如今想必是时序更替,冷暖不定,又有些反复。”
受了风寒,对一个?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子而言,确实不是大毛病。可这么反反复复地痊愈不了,终归不是好兆头。
仪贞心里隐隐发沉,同时又暗自庆幸:亏得?她还是想方设法回宫来?了,错过了今日,多早晚才能知晓他生了病?他要孤零零一个?人多久?
进了宫就得?下车,一路心急如焚,青石板路也跟烧红了的烙铁一般烫脚,索性不等高院使了,自个?儿足下生风地一气儿往内走。
赶到含象殿,发觉有名有姓的人都在聚这儿,怪道一路无人阻拦她。皇帝在里头寝间?休养,也并非孤零零一个?,来?往内侍端水端药、擦汗掖被?,伺候周到,只是无人出声罢了。
黄碧林比她到得?早,正在外间?坐镇;孙锦舟派出的软辇抬来?了高院使,连忙引进来?给皇帝诊治。
仪贞让出床头的位置,站到角落里插不上手。
皇帝烧得?有些昏沉,虽闭着眼,却显然睡不踏实,两颧透出病态的红,衬得?嘴唇越发干燥苍白?。
高院使锁眉号了一回脉,扭头看了一眼仪贞,又看了一眼外头的黄碧林:“陛下神思?昏沉,这比高烧更险,而今只有用急法子促使陛下醒来?,能服下药去,方可谈长远。”
仪贞咬了咬牙,开口时却被?黄碧林抢了先:“自然以陛下醒来?为要紧。”说罢又转向?仪贞,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微臣斗胆,愿据实相告——含象殿往东的端敬殿里,如今住着庐陵郡王第三子李栩,娘娘理?应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将来?若有个?山高水低,娘娘身后的谢家,当做安定庙堂的础石、扶危定倾的栋梁,这正是微臣今日甘愿冒险、无旨引娘娘面圣的缘由。”
仪贞被?这番话震慑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朝臣的谋算,尚且是阳谋,便叫她一时无所适从。
华美辉煌的龙床里躺着一个?生病的人,而在众人眼中?,那里蛰伏着一场山雨欲来?。
她定了定神,答说:“知道了。”转回身来?,看着高院使将窖中?新取的冰块置于皇帝膻中?,又打?开药箱,抖开针囊,对着皇帝两条手臂凝神刺了几处,囊中?银针渐渐减少,他下针的动作亦越来?越缓慢。
扎至某一处,皇帝猛然痛呼一声,旋即大汗淋漓地醒转过来?,急喘两声,又跌回枕间?。
高院使满头满身的汗比他淌得?还厉害,也顾不上擦拭,松了一口气,手掌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几近虚脱地冲仪贞点了点头:“臣去外面拟药方儿。”
孙锦舟扶了他到外间?坐下,黄碧林也出去了。床榻前空了一半,仪贞正欲走过去,手却被?拖住了,回头一看,原是方才把一边床幔攥得?太狠,汗水粘实了。
她张了张五指,收回手来?,想一想,又拿手帕仔细揩了一通,这才坐到床头的小?杌子上,轻轻拨了拨皇帝黏在眉尾的碎发。
蜻蜓点水的触碰,亦能感觉到他的皮肤微烫。先前给皇帝浸冷手巾的冰水还没端走,仪贞想着新拧一个?来?给他敷敷,起身时垂下的指尖被?虚虚勾住了:“蒙蒙。”
皇帝乏得?很,勉力睁开眼皮往上扫了一眼,朦胧瞧见一个?小?个?子侍卫,于是放心大胆地呓语起来?:横竖他们都不知道他唤的是谁。他实在太需要这个?幻象了,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活似被?生生碾碎一般,他甚至怀疑是他们给他下了毒。
不过他立时死了也没什么要紧了,嗣子已经寻访好了,他够对得?起他们了——那些列祖列宗,将来?去了阴曹地府,只有他们羞于见他的,再没有他不敢见他们的。
拢在掌心的几根指头柔软温凉,这份惬意太真实了,他情不自禁地,想再喊一喊那个?乳名儿,无奈躯体太沉重了,泥沼覆上他的眼睑,将他拖进了一片黑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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