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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青城山黛玛 29989 字 2024-04-09

走?百病是?民间?特色。十六这晚,妇女们穿着盛装,成群结伴地走?桥渡危、登城墙、摸钉求子,直到?午夜始归。至于宫中贵人们,未出?阁的时候因为家教严谨,不宜抛头露面,不曾体?会过此间?热闹,要等到?如今方有机会凑一凑百姓人家的乐子。

“听说外?头连袄儿裙子都兴穿白的呢!”武婕妤来得最快,一落座就讲起?了自个儿的见闻:“便是?求个谐音,这也太过了,没个忌讳。”

仪贞一笑:“这个我?却想着了。”摆手朝慧慧示意,慧慧便领了四?五个捧着捧盘的小宫人进来:“虽说宫中讲究多,不像外?头那样争奇斗艳得厉害,咱们也别被人看?作了田舍奴。这几条裙儿参差仿佛,上?身如何配大袄、或者比甲、斗篷,都依你们自己。”

武婕妤细看?:三条裙儿皆是?白底缕金,寥寥勾勒出?吉祥花样来,并无别的钉珠缀宝,夜里行?走?时,便唯见流光隐隐,不显纷繁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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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甚喜,只碍于身份,不敢擅先,夸赞一通,复问仪贞:“娘娘预备搭个什么呢,也好给我?们打?个样儿。”

仪贞知她用意,也不藏着掖着:“我?有一件狮子滚绣球的大红短袄儿,裙子便挑了条压脚卍字不到?头的——你们只管考虑如何相衬,这时候还?囿于那些条条框框可没趣儿了。”

武婕妤喜不自胜地应着:“我?且等贵妃和公主一道。”

还?有一个苏婕妤。论长幼她比自己大几个月,不过她那个人一向谦让嘛,武婕妤今儿个不打?算与她假客套。

仪贞点了点头,心里不知想到?了哪儿。两人喝了一盏茶,沐昭昭和苏婕妤相携而至。

沐昭昭穿了身妃红遍地莲纹长袄,洁白的风毛拢着下巴颏儿,气度比平素添了几许娇艳,与苏婕妤前后行?过礼,因含笑说:“我?仰慕苏婕妤琴音已久,今早突发奇想前去造访,不料叫慧慧姑娘白跑一趟萼华楼,耽搁了时辰,请娘娘只罚我?一人就好。”

仪贞应得爽快:“罚你个什么呢?诸位都替我?想一想,别轻饶了她才是?。”众人笑着,仪贞又朝苏婕妤望去,见她依旧家常打?扮,容色淡然——想来这片刻的耽搁,缘故非是?沐昭昭所说,恐怕因苏婕妤而起?。

与皇帝有关吗?仪贞说不准:她都还?不知道,皇帝肯不肯赏这个脸呢。

到?底眼下来了的,少顷,齐光公主亦到?了,一应言词如常,究竟新定的婚事能予她几分慰藉,仪贞不得而知。

她终于逐渐地意识到?,她无缘与人人都赤心相待,倾盖如故、白首如新,前人早有先知。

大家聚齐了,便七嘴八舌地商议定了夜里的安排:扈从之人是?少不得的,排场拉得太大既不方便,又难免惹眼。她们每人便只带一个宫人,余下的额度都要紧着皇帝的亲军——另外?的暗卫就不在她们的考量之中了。

仪贞准备放慧慧与孙锦舟团聚去,珊珊和甘棠两个又不爱往人堆里挤,宁可留在宫里赶围棋落个清闲,意外?之喜落到?了蒲桃头上?,她倒有点吃惊。

她一贯本分少言,什么美差赏赐都不争不抢,仪贞看?在眼里,有意让她也得些好处,说:“有什么可推辞的,她们让给你,你多替她们把?景儿都瞧真了,回来要说得旁人身临其境才不枉。”

蒲桃忙红着脸答允了,只差没对灯起?誓必定不负众望,大伙儿不由都含赞轻笑起?来。

沐昭昭自然带芝芝同去,武婕妤要选她宫里一个牙尖嘴利胃口好的,苏婕妤则是?正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夸她事事稳妥。

而齐光公主今日并未有宫人跟随。

“你倒好,说出?来总不怕伤了底下人的心。”武婕妤玩笑道,侍立在她身后那宫人显然与她最亲密,却被她挑剔“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别出?了宫还?得我?操心你”,没能跟着动身。

齐光公主闻言勾一勾唇,不接武婕妤的话头,只向仪贞道:“嫂嫂这里若有愿意出?门玩儿的,且借给我?一个吧。到?底嫂嫂身份贵重些,比我?们多带几个人也是?应当的。”

这话不大中听,仪贞懒得戳破而已,想了想:“便叫燕妮儿服侍你吧,横竖你们往日就有来往,不怕她照料不到?你的喜好。”

齐光公主被她一将,眼睫抖了抖,微微垂下去,仿佛有些懊悔。

仪贞说及这些,心里其实也窝火,但觉不值得发作罢了。撇开此题,指着单独一只捧盘道:“这几样杂佩你们也挑一挑,大抵能与裙上?纹样匹配的。”

几人齐齐起?身谢过,只沐昭昭暗里向她无奈一笑,想是?嗔她又做散财,倒不好兀自推辞不受,一时各人挑选好了,便告退回去,约定好时辰,重新打?扮一番再来。

仪贞又命小厨房做了玫瑰珍珠元宵、牡丹酥、果馅寿字雪花糕等物,预备着等大伙儿用些暖暖身子再出?发。

厨娘们知晓这些主子们要走?百病,送来的份量尤其大,除了现吃的羹点,尚有荔枝干、胡桃、酥油松饼、纯蜜盖柿等便于携带的,生?怕谁的肚子腾出?一丝缝隙,半路要尝街面上?的饮食一般。

仪贞嫌她们蝎蝎螫螫,本不欲带这些个碍事,忽然想起?皇帝爱吃那柿子,心下正犹豫着,门外?宫人来报,说皇帝到?了。

那便带吧。嘱咐过蒲桃,仪贞赶紧领着屋中众人走?到?门前向皇帝行?礼,这才瞧见对方身后还?跟着约定好了的一行?女眷。

意料之中的,皇帝神情恬然,负手睨了仪贞一眼:“走??”

又来了。仪贞腹内那股怨气活似炉灶上?正煮着的元宵,“咕噜咕噜”地上?下翻滚——明明就不乐意了,偏还?这么迫不及待的模样,吓唬谁呢!

沐贵妃倒罢,其余几人再是?心有戚戚然,她也带她们同游带定了。

给她碰了这么久的软钉子,真把?她的倔劲儿给碰出?来了。仪贞站直了身,往前一迈,二话不说,径直就挽上?了皇帝的胳膊:“小厨房的汤点才端上?来呢——陛下若觉得这些吃腻了,去宫外?换换口味也好,再不然,咱们还?有带着的干果。”

皇帝一时大意,颇为不忿地要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哪想她嘴里嘚啵嘚啵,两只爪子上?简直倾注了吃奶的力气,铁了心地不许他反抗。

他好面子,当着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人,不由得又羞又恼,真要逃脱她的魔掌也不是?无法,可毕竟当着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人,他也得顾忌她的面子不是??

也罢,谁能占一个缺心少肺的厚脸皮上?风,除了认输,他原也无路可走?。

心有不甘地任由她自作主张,系了斗篷、提了琉璃花灯,两个人并肩走?在头里,前方遥遥便是?朱红宫门,后头跟着鸦雀无声的妃嫔公主,以及包袱里足有行?军三五日口粮的宫人们——好一个尾大不掉。

“谢仪贞,我?反悔了。”

第87章八十七

亲卫们已经散入攘来熙往的人?潮中,隐秘地拱卫着这一行微服出游的贵人?,他们本也是?和乐融融的一家子,看起来与四周携家带口者没有太大区别。

皇帝在说完这话?后,并不曾停下脚步,更未艴然不悦地掉头离去,但仪贞拉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而后自知?徒劳地重新松开些——她的直觉告诉她,皇帝后悔的,不止是?答应她走百病。

不,甚至应该说,他所后悔的,完全不包括这样一件小事。

月色灯山里,她突然有点心慌,脚步跟着慢慢拖沓下来,直到停滞不前。皇帝被她拽住了,总算肯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拿下巴看她。

“怎么了”三个字没机会拿腔拿调地出口,他依稀觉得谢仪贞眼圈儿?红了——未必,兴许是?不远处姹紫嫣红的灯烛映染出来的。

他有点儿?恨她,针尖似的那么一点儿?,没来得及刺下,她抿了抿唇,已然振作精神:“你总要容我为自己分辩几句。”

他不抱什么奢望,可有可无地点头:“你说。”

这回开口的却是?落后几步的沐昭昭:“那边据说有什么琉璃珠子串的玩意儿?,我们想?去瞧瞧,您派些人?跟过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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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瞥了一眼她身旁几人?,默认冲某处一挥手,允了这话?,自有人?暗中护卫不提。

仪贞望了她们片刻,犹拉着皇帝,二人?在人?潮里随波逐流:“我明白,你是?希望像这会儿?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是?…”反驳之语仿佛与生俱来的,皇帝不管它听上去苍不苍白。

“我的心何尝跟你不同呢?”仪贞像没听清似的,只顾接着说下去:“假使就我们两个,一路看灯,一路说话?,连城门都不必和旁人?去挤,回去的时候顺道就把门钉摸了——要是?能彻底将你哄高兴,那就再好?没有了!”

他其实并非每每都要她哄的。这不是?皇帝的男儿?气概在作祟,他只是?感到踟蹰:迁就与忍让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他不知?道谢仪贞心里有没有那杆称,倘或某一天忍无可忍时,该当如何?

他琢磨这些个的时日不算短了,几乎有点走火入魔的危险。谢仪贞脾气再好?,终归不是?个面人?儿?。

前?回对淳氏的发落,她显而易见地不赞同,可追问了一两句,就闭口不提了,无意与他争辩,转而想?尽办法地安抚余下“悲狐”去了。

她居然意识不到,这是?她与他隔阂多日的根源——她分明有理?由?埋怨他的,但是?她不。

她享用他那些帝王独有的殊遇时从来心安理?得,看中了他珍藏的什么字画金石也无不变着花样地要讨到手,唯独某些时刻,她将“不得逾越”四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这样的人?若是?初相识,皇帝必以“柔奸成?性?”一语盖之,可这个人?是?谢仪贞。

她不是?那样的。不必谈任何依据,只是?将如此不堪的词与她挨着,皇帝就觉得受不住。

“…这么闷着,终究要出毛病的。我问淳婕妤到底是?对咱们有怨怼,还是?与公?主之间有误解,并非替她开脱,而是?希望往后不再有这样的事儿?了。”仪贞的目光从沐昭昭几人?身上转回来,感慨良多:“咱们这几个人?,好?歹都是?风风雨雨里一块儿?走过来的,真平白地四散了,实在可惜。”

是?么?皇帝没听全她这一大篇感悟,便认为她的话?有前?后矛盾之处:既然宫中的日子沉闷压抑,那么奔逃离散才是?人?心所向,又谈何可惜?

他没有将自己的问题宣之于口,他知?道谢仪贞的答案。她陪着自己的决心是?真的,她对宫外的向往也是?真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垂眸尽收仪贞一番掬诚相示而如释重负的模样,自己的目光却敛在深睫之后,不欲与她交互。

“前?面好?像有个吹糖人?的。”他换了话?头,趁势将一概心绪翻涌都揭过去,侧身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黄烘烘的角落:“你嫌御膳房那回做的糖猴儿?呆板板的,其实不是?他们功夫不到家的缘故,而是?民间的做法不大上台面,他们没胆子照搬。”

仪贞眼不错地瞧着他,确信他还没有被自己哄好?,但此刻他既然有心委曲求全,自己也就依着他的意思,转头看了过去。

摊主是?位须发花白的老翁,小摊也不过一张及膝高的木桌子,左手边儿?支了根竹竿,上挂金鱼灯,光润透亮,乍一看也像糖做的一般,这便是?揽客的招牌了。

老翁右手边儿?则是?一只小小的炭炉,比仪贞捧着的手炉大不了一圈,上面搁着的勺子倒颇大,放满了琥珀色的糖稀,时不时地冒一两个小泡。

这小摊被五六个小孩儿?围得严严实实,个个脸上冻得红红的,手指头也跟小萝卜也似,往包围中心点几下,头挨着头念叨两句。

仪贞全凭他们解说,方才明白始终低着头的老翁在忙活什么:他嘴里含着的便是?糖丝儿?的一端,不断地往里面吹气,手中捏着的那个孙大圣便慢慢地鼓了起来,在满街明耀耀的灯火下,看着神气活现,好?不威风。

原来有这么个窍门在。仪贞皱着眉冲皇帝笑?了笑?,也就歇了买一个尝尝的心思。

“猴拉稀!”忽然一个小儿?兴奋地叫起来,其余几个跟着拍起了手,仪贞赶忙回过头,生怕自己错过了精妙之处——

但见这位老翁在吹好?的大圣后背上又敲开个小洞,灌了一勺糖稀进去,再在猴屁股上扎一小孔,下面接一个小江米碗,并一个小江米勺。

备好?这些,老翁终于抬起头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点难得的笑?意,冲着某处喊道:“好?了!”

摊前?的小孩儿?全都跟着扭头,仪贞也不由?得跟循这一道道殷切的目光,望向街角那座二层小楼。

原来是?间脚店,因为所在地段好?,这会儿?楼上已经人?头攒动,隐隐可见云鬓金簪、间或帷帽轻纱,想?是?有不少女客。

一个穿缎鞋的女子匆匆下得楼来,看打扮应是?富豪人?家的丫鬟,三两步走到糖人?摊前?,接过老翁起身递上的糖猴,撒给他一把钱,转身要走。

老翁跟了两步,一迭声道:“姑娘可快着些,那糖稀流尽了就没看头,还有江米勺…”

那女子早“嗒嗒”上楼了,未几,楼上响起一阵笑?声,渐渐又止了,唯余零星的说话?及咳嗽声。

又一个粉袄绿裙的小丫头擎着糖猴儿?下来,年纪比穿缎鞋的小多了,身量也不高,转着头看看小摊前?逗留不去的孩子们,将表演完毕的猴子塞给一个脸蛋最干净的:“喏,你吃吧。”

撞了大运的小孩立刻被其余伙伴们簇拥起来,小孩子的甜言蜜语腻过大人?千百遍,七嘴八舌地央他分自己一口。

东蹦西?跳的呼朋唤友之外,岿然不动的一个落了单,跑不过别个——他没穿鞋。

“给他拿一双去。”

街市上不乏卖鞋袜的,不多时,一双小儿?的虎头鞋并一双厚棉袜呈给皇帝过了目,由?年纪最相仿的燕妮儿?给那孩子送去。

不需要寻由?头哄他,那孩子飞快蹬上这从天而降的鞋袜,只看了燕妮儿?一眼,拧身便一溜烟儿?跑了。

“…&#039;&#039;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039;&#039;,我执政的这几年,与从前?、与历朝历代?,原来没什么区别。”他们是?最末一茬儿?登城墙的,身边偶然走过的游人?,皆是?返家去的了。

皇帝压低了嗓音,几不可闻地恍惚一声叹息。

“对那孩子有区别。”仪贞说。

这话?是?下意识的,亦确是?她的真心话?,可她同时也明白,这是?句废话?。

她从未见过不穿鞋的人?,纵然她在书里读过更惨烈的人?|祸,但这是?头一个站在她面前?的、不穿鞋的人?——甚至还是?个孩子。

她的阅历不足以使她拼凑出恰当的安慰,况且,她不想?有任何话?在皇帝听起来是?安慰。

太冷了。她呵出的一口气很快在寒寂里消逝无踪。

亲卫军站得离他们近了许多,又过了一阵,领头的那人?提了盏灯走过来,叉手请他们返跸,快落雪了。

仪贞看他面善,旋即忽然心里一动,对他道:“把这灯给公?主她们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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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愣了一下,不止帝后身边跟着的,随行众人?手里都有灯,皇后特意交代?他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你那灯没什么用。”仪贞若有若无地看了皇帝一眼:“既然不能把夜色给挡回去,索性?不要它。”

亲卫沉默不答:当你的两位主子显然在打机锋时,身为臣下最好?的应对就是?装傻充愣。

也就一霎的工夫,皇帝笑?了一声,抬手示意他将灯递过去,亲提了走在前?头:“回去吧。”

他的情?绪比之前?好?些了,但没有全然释怀。这原在仪贞的意料之中:毕竟一国之君,社稷民生大事,要是?真被她三言两句就劝解得了无牵挂,那才叫百姓不幸。

这一趟没体验着多少乐趣,而触动良多,连城门上的钉子都忘了摸,反观沐昭昭等人?,倒是?兴致盎然,连武婕妤与苏婕妤都能有话?聊。

仪贞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不时回头看向她们,暗想?:下一次还有这样的机会吗?大约是?要等到公?主出降了。

武官也有武官的好?处,只可惜将来天各一方,注定余生难得几回重逢。

又或者这正是?齐光公?主所求的。

她自恃与公?主往来厚密,到头来未必赶得上皇帝这做哥哥的对其洞察更深。

“戒严!”将进内宫时,异变突生,本应撤去的亲卫军重新向皇帝靠拢,然而依旧晚了半瞬——

一道瘦小的身影蛰伏多时,以玉石俱焚之势撞来,微弱难辨的裂帛之声随即传入仪贞耳中。

她分明与皇帝紧贴着的,却被一股无形的力推着,无法替他稍作抵挡,小小一柄刀山峦似的横亘在三人?之间:她、皇帝…

“噗…”一脚被踹开的淳婕妤面如鬼魅,离魂之躯软瘫倒地,握死?不放的尖刃带出一泼鲜血,溅入她的眼睛,她似是?不信,似是?快意,眼珠儿?亮得骇人?。

正月十六的圆月照着她飞速青灰的脸,慢慢偏到地上,恰对着魂飞魄散的齐光公?主。

第88章八十八

淳婕妤没有死。

亲卫们轻而易举地将她拿住,她丝毫不反抗,毅然抱了必死之心?的,嘴里却?不甘示弱,悖逆之词甫一嚷出来,便被?堵死了口鼻,拖拽下去。

余下亲卫军训练有素地当即分为两班,一班护送帝后一行人回含象殿,同时传召太医;由仪贞贴身照料皇帝,贵妃及二位婕妤各开偏殿、配殿单独暂居,严加护卫;余下随行宫人内侍亦不得离开,含象殿许进不许出。

另一班亲卫则拘了已?废的婕妤,关押进拱卫司里等候皇帝问罪;此外?齐光公主执意不肯随众人回含象殿,再三扬声主张留淳氏活口,以便审问,亲卫们请了她一道前往拱卫司,再依尊便。

“是生是死由她,如今有什么比陛下脱险要紧?”仪贞面有倦色地转开身子,珊珊忙挥手让回话的人退下。

“如何??”高院使终于从寝间晃晃悠悠地出来了,仪贞迫不及待地起身迎上去问道。适才皇帝处理伤口时,死活不许她在旁边看着,必然是伤势不轻,仪贞拗不过他,怕耽搁了时机,只得在外?面?坐立难安地候消息。

老院使白?胡子?一颤,往常总笑眯眯的眼?睛半抬起来,目光微妙地瞅了瞅仪贞,这?才颇为圆融地说:“陛下自有天佑,娘娘只管进去探看吧。”

仪贞得了这?一句,顾不上别的,撇下众人便去了,高院使则拧了自己的药童出得正殿,又招呼耳房里待命的众下属回去不提。

且说这?寝殿之内,皇帝换下了沾血衣裳,身着寝衣歪在床榻里,正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眼?,果见仪贞泫然欲泣地向自己走来。

“我吵着你了?”仪贞这?会?儿把他看成?了玻璃做的一般,又想为他掖一掖被?角,又想为他垫一垫靠枕,怕他窝着睡不舒坦,怕他牵扯着伤口…手指动了又动,却?不敢任意而为。

“没有。”皇帝说,发白?的嘴唇有些干燥:“本来就?睡不好,疼。”

仪贞哪里听?得了这?个,慌忙眨了几下眼?睛,欲问他高院使怎么不开些定痛的药,又想问他喝不喝水,诸般关切,全找不着个头绪。

她慌得厉害。以往皇帝偶尔一次头痛脑热,她学着宫人那般照料过一二,不算熟稔,倒也没失措到?这?田地——这?一回不是小病小恙,是被?刀刺了呀。

怪淳婕妤,更怪她。她一贯顶厌恶“妇人之仁”这?个词儿,如今觉得天底下的女子?得此?评语都冤枉,独自己不冤,该挨这?份儿骂。

她想碰一碰他:从没能替他挡开那一刀起,她就?不踏实。那刀尖有多利、刺在哪儿了、刺了多深、流了多少血,她一概都没看真切。

可越是没看清,浮想联翩的空间便越广袤,她越是后怕——万一呢,万一真是个要人命的词。

她的腕子?抬起来,漫无?目的地在皇帝搭着的被?面?上盘桓了一圈,降落在床沿,复又拢回自己的膝盖上。

“陪我睡会?儿吧。”皇帝显然是精神不济,即便疼得难以入眠,微垂的眼?犹自惺忪。

仪贞有点儿迟疑:她现下确实亟需与他相拥,切身感知他的存在,但她怕压着他的伤口,怕“万一”。

“我冷。”皇帝没有看她,却?对她的思虑了如指掌:“汤婆子?或是炭火都不如人的体温抵用。”

仪贞这?才解了大衣裳,小心?翼翼地躺进床被?中,伸出手臂虚虚地揽住皇帝,身子?亦软软贴上去,额外?留神地避开了他胸前的伤口。

她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实际上一句含混的“我没洗漱”还在嘴边,人已?经陷入了黑沉,绷紧的肢体也松懈下来,亳不设防地投在皇帝怀中。

真好。

皇帝轻轻地在她额间吻了一下,没有松开,嘴唇磨蹭着她那一块皮肤,鼻尖萦绕着她发际缕缕的香气,蔷薇发露,被?她用着便多了股甜丝丝的滋味,像麦芽糖。

他忽然记起仪贞看见“猴拉稀”时满脸纠结的神情,忍不住笑起来。

伤口因此?有些胀痛,不过不碍事,刀刃不够长,没刺到?肺腑,再者他攥着淳氏的腕子?往胸膛送时,她居然往回缩了一瞬。

废物。赌上平生胆量的孤注一掷,到?头来反被?他利用了一把,想必她到?了阴曹地府都咽不下这?口气吧。

算不上十分快意,赚取谢仪贞的满心?怜惜倒是尽够了。他勾着唇,指尖拨着怀里人莹润的耳垂,略带惩罚地将耳坠子?往下一拉,无?声嗔责她:“你就?喜欢可怜虫。”

仪贞浑然不觉,梦里也顾及他的伤势,一动不动地卧着,几乎退到?了床边。

皇帝逐渐不满意这?位置,决定改回他们惯常的睡法,两手搂住了她,一翻身,便把她送回床围和自己之间,严严实实地护稳当了。

棉纱底下渗出血来,皇帝余光一瞥,发现无?须理会?,便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

皇帝遇刺之事,前朝一丝风声也没收到?。当日随行者,亲军、暗卫这?一明一暗的不消说,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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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几个宫人无?不都是长久观察过平素言行举止、精挑细选出来的,更不会?不懂其中利害、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故此?,自十七日起,一应视朝理政如旧,皇帝还又去探望了一回陈太傅,并将高院使派到?陈府坐镇,至于自己的伤口,反倒得抽空换一回药、看一看长势了。

仪贞既知此?般安排合情合理,没什么异议,唯是牵肠挂肚而已?。每日也不忙活别的了,一心?一意在含象殿常驻,凡事以皇帝的饮食起居为要。

至于淳氏,拱卫司暂未得到?旨意,便只管关住了人,不叫她越狱就?是。碍于齐光公主一力认定淳氏背后或有主使,应及早提审,以免招致灭口。指挥使刘玉桐无?奈,只得托请沐昭昭辗转来讨仪贞的示下。

正值皇帝匆匆赶去了陈府,仪贞听?她说罢,一笑:“他竟舍得劳动你。”

沐昭昭观她神思不属,笑亦勉强,一句打趣听?起来又不像打趣了,默然片刻,方道:“我也觉得意外?,故而来找你拿个主意。”

仪贞低眸忖了忖,道:“且不说陛下不得闲,便是空了,不好好将养,还去听?她那些妄语狂言不成??”

她一想起那晚淳氏的形容,便大为光火,对着皇帝是又心?疼又愧疚,哪还有多余的善念浪费在这?等?中山狼身上?遑论齐光公主,正该她装相的时候,她偏装不住了。

“你留下吧,等?陛下返来了回禀一声。”仪贞嘱咐了慧慧,又让甘棠跟着自己,向沐昭昭道:“我去拱卫司,便不虚留你了——适才乱发脾气,望你海涵才是。”

“这?是哪里的话。”沐昭昭倒有些赧然,笑着摇摇头,告辞去了。

仪贞放了话要往外?朝去,并没哪个不开眼?的来啰唣阻拦:皇帝在时,皇后已?然是内宫独大,更别说现下皇帝不在,内内外?外?,自然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拱卫司威名赫赫,其官衙却?并不如外?人想见的那般气派,仅仅是文华殿东南一带配殿,大小共计十来间房舍;至于皇宫之外?的巡查缉捕需要多少驻点,那就?不得而知了。

刘玉桐得知皇后亲临,着意布置了一番——刑房是腌臜地界,实在不宜让贵人践入,于是给那淳氏上了手镣脚镣,领到?正殿明间里来,命她坐在一张宽阔禅椅上,又拿一根绳将两副铁镣穿起来,一并绑到?椅背里。

仪贞进了门,见得如此?光景,脚下不由得一顿,沉默一时,随后才坐到?上方设的主位里。

“皇后娘娘无?须来我跟前假慈悲,冤有头债有主,我原没把你放在眼?里。”淳氏深知自己横竖都是一死,一改多年少言寡语秉性,大有畅所欲言的意思。

仪贞不应她的挑衅,口吻平淡:“这?是齐光公主的主张,认为你值得一审,所以我来了。”

淳氏不肯称她的意,朗声笑起来:“要我招什么?但凡姓了淳,没一个善终的,轮不到?我效力——别的狐朋狗党?我在家时却?不配知晓这?些,还请您给个名册,我照着招供就?是了。”

她还是元宵佳节时的打扮,依着宫女的份例,有一对儿缀珠绒花可戴,只是连日未梳洗,半掩在蓬发间,竟也现出枯败之相;一身浅底绣桔花袄裙也辨不出本色了;另有一副鎏金耳坠、两只鎏金镯子?,因怕她私下吞金自裁,初来便被?拱卫司的人撸下了,方才呈给仪贞看过。

论起来,她倒是以宫眷之身入拱卫司的第一人。

“你究竟求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求。”太过迅速的否认,浑然不屑遮掩的谎言。

仪贞不由得想起数年前,四位婕妤初到?行宫,三个美人胚子?里夹了个未长成?的小姑娘,稚嫩的脸上有着与之不符的肃穆,仿佛生来不得展颜。

唯一一点鲜明的印象呢,大约是她戴过皇帝赏的一对红宝石坠子?,微露讽意地向自己行礼,意在挑破武婕妤等?人的背后嚼舌。

仪贞彼时以为那般招摇的饰品不衬她,这?几年分配各样份例时,也每每将光华内蕴之物留给她,如今回头再看,颇有些自说自话了。

人心?难测,人心?易变。

若不是她刺伤皇帝,若不是她口口声声指责皇帝“昏庸”、“刻毒”,将王遥作下的孽、将她的身不由己全都归咎于皇帝,仪贞或许能够压下心?中的愤恨。

她冷眼?睨去,不咸不淡道:“你一心?求死,倒也算一种志向…只可惜,太辜负齐光公主的苦心?了。”

“辜负?”淳氏虽谙仪贞刻意诛心?,但终究无?法泰然处之:“我何?德何?能,竟可辜负公主?她既择佳婿,不日便得天高地阔;而我…等?我化作一抔黄土,未尝不是解脱。”

仪贞微怔,倒不是惊骇于二人的纠葛,只是心?有疑窦:一开始皇帝将淳氏贬为宫人,是否动过事过境迁后、逐其出宫的念头呢?

然则覆水难收,再提无?益。

她站起身来,最后问道:“可还有未了之事?”

淳氏脱力地仰倒在禅椅中,像是三魂七魄都呕尽了,徒留一具躯壳,凭借绳索镣铐牵引着,空洞的双眸黯淡良久,突地被?赋予一抹诡光,转向仪贞:“皇后娘娘,你有专房之宠,宫廷度日于你如鱼得水,今时今日是不能体会?我这?般作茧自缚之举的——

“不过你要当心?,李家的男女,没有一个不薄情寡恩。”

第89章八十九

云板连叩四声,当朝太傅陈江陵病卒。孙锦舟火急火燎地赶回宫中,不?为?报丧,却是指望仪贞出面劝说皇帝回銮——宫门将闭为其一,再者历朝历代,哪有天子为?臣属守灵的道理?

仪贞讶然一挑眉:“既然宫门将闭,秉笔何故来回奔波?速回陈府为陛下分忧要紧。”

孙秉笔险些一个仰倒:自陈太傅病笃,皇帝几番亲临,为?恩师亲奉汤药,消息不?胫而走,引得都中士人学子步趋麟趾,执学生礼拜访侍疾之辈络绎不绝。往日尚罢,只消以主人抱恙、无力?一见为?推辞,即可挡住十之七八;今日丧音一出,登门吊唁者竟倍于平素。

陈太傅并无子嗣,府中管事一流纵然忠心,惜乎缺乏主见,对着那些自告奋勇扛幡儿摔盆儿的孝子贤孙,渐渐有些招架不住的趋势。

皇帝因是微服出行,只带了孙锦舟一个内官跑腿,暗卫倒有,不?知其数,护驾自然无碍,替丧家?大操大办却是师出无名了。

孙锦舟一看不?妙,这般乱糟糟的,圣躬有个闪失谁担得起?忙不?迭地脚底一滑,找能?搁担子的人来了。

仪贞一想:钦天监和礼部倒有份儿,可人家?是管择日、管议谥的,起灵堂办孝服之类的可劳烦不?到这些个大人们,自己不?便出宫,得替皇帝寻个靠得住的知客才是。

她瞧了瞧天色,对孙锦舟道:“秉笔总要走一趟,便代我给将军府带个口信——从前谢家?老辈儿驾鹤,我大哥哥是去帮衬过的,清楚那些老规矩。姑且让他执晚辈礼,上陈家?支应着,总不?能?让陛下难办。”

孙锦舟得了牢靠话,连声应诺着去了。仪贞无事可忙,坐在原处,半晌,轻叹一声。

谢时性情与两个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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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端的老成持重,揽下差事直赴太傅府,到里里外外料理顺当,不?过一个时辰。

详尽事宜全数由他做主,皇帝方能?腾出工夫安排身后哀荣:为?恩师上谥“文正”,配享太庙,以使老先生无后嗣而香火永继。

七十古来稀。一场白?事,算作喜丧,里子面子俱全,皇帝此举更不?啻镶了一道金边儿,世人看去,皆赞完满,不?显哀痛。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天地间?放眼?即是蓬勃新?生,又?何曾苦留一缕苍魂?

皇帝最后一回换下棉纱,仪贞方才有机会谈及“提审”淳氏一事。

皇帝一面理衣襟,一面抬眼?看她:“你可知拱卫司这地方,&#039;&#039;由她去&#039;&#039;便是&#039;&#039;任她死&#039;&#039;的同义词?”

“她心已死,不?会浪费拱卫司的刑具了。”仪贞指尖微颤,迟疑不?决地触碰那道绯色的瘢痕,语调却是截然不?同的沉静。

皇帝见不?得她这般谨慎小心的样子,抓着她的手往胸口按:“你怕什么。”

仪贞手指一缩,没缩了,食指被他捏着,径直在那一痕上随意拂动。

这滋味恍似春菲入怀,被他俩瞒过光阴偷藏。

她无端有些感?伤,也许是担心瞒不?过。每日更新日漫韩漫最新完结小说,搜索Q君羊5②④久零八1九贰

“我第一次见到平静的死亡。”皇帝忽然说,这一句后,是长久的缄默。

仪贞没有抬头,脸颊枕在他胸前,听得见他的心跳,笃定的,从容不?迫的,她与他同样获得了平和。

可他依旧没有想好要不?要走在谢仪贞之后,留下来当然可以将她的丧仪办得风风光光,但他毕竟是自私的。

老师用性命最后教导了他一回,但这么多年他明明看透了自己的本性,仍然执迷不?悟地妄图言传身教出一位仁人君子。

这片刻的安宁真不?值那样大的代价。

“蒙蒙?”他确认一般地唤她。

仪贞正发?愣,答慢了半霎,就被他冷不?丁地反扑在床上,连帐子也懒得拉下。

“唉…”仪贞知道他这上头历来有股疯劲儿,越推越收不?了场,何况又?禁了这么久。起先还顾虑他有伤,后来被咬得狠了,心里恨恨道:疼也是你自找的。

以牙还牙地在他身上胡乱就拧,不?想皇帝可不?比她娇弱,不?单无关痛痒,甚至有火上浇油之奇效,杀得仪贞片甲不?留,一时志得意满,调笑道:“如你这等好逸恶劳,一月曝之、十月寒之…还想养个小的?”

仪贞被他激出了气性,轻哼一声,抖抖擞擞道:“你、你且等着…待我…”

大言不?惭的嘴脸没能?坚持过两下喘息,皇帝步步紧逼:“待你怎的?”

闷在心底的话无意间?全说开了,仪贞通体?畅快,软绵绵地扒着他香了一脸,权作告饶。

至于汹涌淋漓的战场谁来打扫,这不?是酣然入梦之人管得着的。

乞巧节这天,大嫂嫂临盆,入夜,将军府里添了个小妞妞。

次日一早,仪贞得着消息,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一篮红蛋送到跟前来,便着慧慧去分给众人。

慧慧提了那篮儿,笑道:“是有这么个习俗,一家?子得了麟儿,便叫亲友四邻都沾沾喜气。”

仪贞经她这么一点,回过味来,改口道:“这个不?急,你先替我备一份贺礼出来吧。”

慧慧依言而去,少时挑出一对玉如意、四色宫绸、一对“吉庆有鱼”金坠儿,因说:“原该送金镯儿的,不?过宫里一时没有现成这么小的尺寸,就这么全个意思?吧,不?拘给小小姐串起来戴着,或是给少夫人做禁步都使得。”

“可不?是,大嫂嫂劳苦功高,怎能?慢待了她?”仪贞便让人嘱咐小厨房打点一个攒盒,装了各色产妇可吃的细点——这些入口的东西?,若非她亲自吩咐,底下人是不?敢自作主张的。

几样礼齐全了,令几个本分稳当的内侍往谢家?送去,府里这会儿必定极忙,让带个好便是。

内侍们领了出宫的牙牌,捧着东西?退下了,出了猗兰殿宫门一转身,又?遇见皇帝散了朝向这边来。

“是些什么?”皇帝自也得了消息,此刻随意扫了一眼?,道:“也罢了。”

走进房中,与仪贞商量:“洗三有些赶,且小儿娇贵,家?中长辈多是不?肯抱她出来久了,给宾客看个趣儿的。不?若一径等到八月十五,咱们再往将军府去,届时也满月了,又?没有旁人,安安生生地做一回客。”

仪贞正有此意,才刚又?将慧慧一言听进了心里,越发?觉得这般安排好。朝皇帝笑着点点头,拉了他的手,说:“你这样周到,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了。”

皇帝信手摘了翼善冠,搁在一旁,顺势在醉翁椅上坐了,手仍与仪贞拉着,轻轻一挑眉,似笑非笑问:“果真不?知道?”

仪贞算是明白?了,一言九鼎这话多么寓意深远:前一阵儿经不?住养伤中的皇帝软磨硬泡,她把自己定下的入了夏就“修身养性”的规矩给蠲了,可谓是一步退、步步退,大暑天儿歇中晌时,也好几回越歇越劳累。

损他的话还在嘴边,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朏朏忽然叫了一声,紧接着就从椅后窜出来,蹦到扶手上,冲皇帝抵着下巴的手背一挠,尾巴一摆,带着怒气扬长而去。

原来是皇帝悠哉悠哉摇着醉翁椅时,不?留神压到了这小东西?的前爪。

整个过程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仪贞瞧着皇帝脸上罕有的迷茫神色,一时笑得前俯后仰,本意要看看他的手背,不?防实在抑制不?住,捂着酸痛的肚子竟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皇帝没好气地乜她,不?懂其中究竟有什么好笑之处,教她傻乐成这模样,大概还是有谢家?添口的缘故吧。

一方面是顺着她的心意,一方面也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他清了清嗓子,颇为?正经地强硬扭转话头:“我记得库房里有几样老物件儿,是当年和康贵妃传下来的,倒可以挑一样,给小人儿家?护身。”

和康贵妃可是宫里有名的老寿星了。她老人家?太宗朝就进了宫,与权倾后宫的仁定皇后乃是一母同胞,姊妹俩的性情倒是一南一北,这位老娘娘从不?爱争强好胜,也几乎未见过圣颜,凭借着姐姐的庇佑和安分随时的脾性,有滋有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再靠儿孙辈们的孝心,慢悠悠地晋到高位,活了一百零二?岁,没病没痛地睡梦里与世长辞了。

这么一位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儿,仪贞心里向往着呢,总算调转了注意力?,拍手道:“这意头甚好。”

回谢家?的日子定了,忙差人去府里传话,这中间?的工夫,堪堪够再理一回齐光公主的嫁妆——九月初五出降,可不?是只一眨眼?就到了么。

仪贞给小侄女儿挑的是一盘紫檀数珠,据说因为?玛瑙佛头的颜色正,是和康贵妃年轻时的爱物。

她翻过一页册子,又?看向皇帝——齐光公主一出嫁,顶多十天半月就要随夫婿往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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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州去了,山高水远,或许也该带些什么做念想。

皇帝读懂了她的意思?,却漫然一笑,不?置一词。

仪贞一时郁结,无计可施地捏他脸颊解恨。

皇帝浑不?觉痛,轻飘飘地在她额头啄了一下。

中秋一早,他们便动身前往谢府,如此尚能?赶上夜里与宫中众人赏月。

天儿有些阴,仪贞看着被风吹动的车帘,使人先策马去告诉家?中,不?必到大门外来等候,大嫂嫂与小侄女更是要紧。

说句招人恨的话,谢家?二?老见仪贞的次数,比一些女儿嫁到普通人家?的爹娘还多,当今天子这位尊贵的女婿呢,虽然性情冷了些,但一贯也不?摆什么架子,客随主便的态度很鲜明。

因而对于这份来自帝后的体?恤,唯一忐忑不?安便是嫁进将军府才一年多的柴氏了。

谢夫人有意安抚少夫人:“既是陛下与娘娘的恩德,咱们铭感?于心就是了,且不?会因为?这个,来日就忘了臣子的本分。”

柴氏未出阁时,亦是敢于瞒过王遥给仪贞传递消息的姑娘,岂会毫无胆色见识?得婆母这么一句话,心里便有了底:“母亲教诲的是。”

谢夫人见状,也放心下来,笑着抚一抚孙女儿的襁褓,道:“让润鸣见见姑姑——姑姑可喜欢小孩子了。”

第90章九十

仪贞年?幼时,便与柴氏有?些情谊,后来虽由于进宫断了几年来往,但因为那封密信的缘故,对她颇为感?念,兼之她与大哥哥成婚时,自己可是正经喝过喜酒的,如今再见上面,丝毫不觉外?道。

彼此叙过一通礼,女眷们入内室说体己话,皇帝则由谢时主陪——经过上次为陈太傅治丧,他对这个大舅子的印象相比对谢昀,近乎天壤之别;谢时为人克制端方,既不是迂腐乏味的书蠹,更没有?与君王叫板的爱好,二人?谈及军|政生民、诗书世情,居然甚觉投机。

仪贞不必在皇帝与父兄之间不时调和,大感?清闲,卸了约指手镯,兴致勃勃地来抱小侄女儿,满口“润鸣”、“润鸣”叫着,小妞妞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咯咯直笑?。

“这名字好,谁想的?”仪贞心说,若让爹爹起名,再不是这个路数。

“你大哥取的。”柴氏一笑?:“好自然是好,只是小姑娘家,偏又是乞巧节生?的,怕太…”

谢夫人?在一旁道:“你嫂嫂就是思虑太重,早前判脉说多半是个女孩儿,就担心生?在这一日,还打过提前催动的主意呢,到?底让我给劝住了,是虚无?缥缈的所谓意头要紧呢?还是眼跟前儿她的安危要紧呢?”

“这意头也没甚不好的。”仪贞笑?眯眯地轻刮小润鸣脸蛋儿,抬头冲二人?道:“乞巧节么,别的女子还得求一求,我们小宝贝生?来就巧。”

又顺势说到?这回送来的和康贵妃一盘数珠,紫檀与玛瑙都有?安抚功效,给小润鸣悬挂在摇床前倒合适。

谢夫人?并柴氏自然也听说过老贵妃轶事,多少有?点添一枚定心丸的意味。

仪贞这才?领会过来,皇帝果真比自己心细。

一时新燕进?屋回说,宴已摆好,请诸位前往立语堂。

于是屋中?几人?便七手八脚地给小润鸣罩斗篷:那地方临水,可别凉着了。桃花锦里严严实实裹着个粉白娃娃,新滚的元宵一般,又糯又香地可喜。

仪贞按捺不住,央道:“我来抱,我来抱,好嫂嫂,你别受累了,只管搀着阿娘吧。”

谢夫人?忍俊不禁,说:“我并不教你嫂嫂受累。倒是你,手上可稳当些,别跌着乖妞妞。”又让柴氏从旁看着她,图个安心。

仪贞压低了声音,对柴氏道:“嫂嫂别听那什么&#039;&#039;慧极必伤&#039;&#039;的无?稽之谈,这是一起老迂腐看不惯女子读书明理,编出?来的胡话呢!”

柴氏不禁讶然,片刻方郑重点头,同样?悄悄道:“我记住了。”

谢夫人?内里盘算着事儿,竟没留意这二人?嘀咕了些什么,一行人?言笑?晏晏地到?了立语堂,皇帝正与谢时站在一块儿说话,转过头时,不经意瞥见仪贞抱着个孩子朝自己走来,心里面一动,类于被朏朏挠的那么一下子,远称不上痛觉,但片刻的悸动又不可忽视。

仪贞带头,给他蹲了个万福,谢夫人?并柴氏也就依样?行事,免了那一套繁冗的大礼。

众人?便要入席,皇帝却望着仪贞不动,谢昀没好啧出?声,正欲说话,睡了一路的润鸣醒了,溜圆的一双眼儿瞅着仪贞,“啊啊”叫起来,将哭不哭的,身子也挣了两下,仪贞上下轻颠着她逗哄,没哄好,随即才?知小东西是要娘。

柴氏微红了脸,笑?意依旧端方,从仪贞怀里接过女儿,信手在她背上拍了几拍,小妞妞竟真不闹了。

仪贞暗暗赞叹,一面就向皇帝瞧去,四目相对,倒有?种众目睽睽之下的赧然,赶紧又转开头,各自在桌前落了座。

才?坐定,一个家下人?弯腰躬身进?来,附在谢大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大将军一听就皱了眉,道:“此人?一向是这么个作?派,不过如此待他,却是我们家失礼了。”

皇帝见状,便问?何?事——原来是当年?谢时的启蒙之师岳白术云游回来了,想起旧年?有?个学生?家在帝京,心血来潮投了帖子到?门上,要来拜访一二。

哪个知礼人?家出?来的会挑中?秋这日子做不速之客?门房上的人?斟酌片刻,总不能撵走了事,便请他到?小花厅里稍候,茶果团圆饼先敷衍着,一面就来回主家,让厨房里现?成的席面抬一桌过去就是。

谢时暗觉不妥,眼下既叫皇帝知道了,索性站起身来,拱手道:“岳白术虽放诞不经,但事前并不知晓御驾在此,绝非有?意冲撞,望陛下宽宥,再容臣少陪,略尽师生?之谊。”

皇帝笑?了笑?:“绝缨居士么,朕亦久闻其名,今日既有?缘一会,还计较这些俗套做什么?”嘱咐万勿点透自己的身份,只笼统说是姻亲即可,又令家下人?速速将客请进?来。

多了外?人?,男女席位间便以屏风隔开了。外?头有?岳白术高谈阔论,天南海北竟无?所不知,哪怕虚虚实实不可考证,到?底附庸了个热闹的风雅。

里间只谢家老少夫人?,并仪贞陪着一个小娃娃玩耍,更为亲热自在些。少顷柴氏抱了润鸣去更衣,谢夫人?趁便留女儿说体己话。

及至下半晌,皇帝与仪贞二人?辞别谢家时,岳白术尚还未走,正讲究着夜里何?处赏月最妙。

“这位岳先生?,不像是大哥哥的师长,我看二哥哥才?像他的亲传弟子。”仪贞歪坐在车里,胳膊支着后脑勺,不禁失笑?。

皇帝扳着她的肩膀,让她朝自己靠过来,语气?有?点不满:“仔细一个颠簸磕着头。”暗想,谢老二虽甚可恶,但与这绝缨居士也非是一路人?。岳白术多半猜出?了他的身份,席间屡屡非难,却并非真心谏言,甚或批驳责备,而是更偏向于考校考校一室主客的涵养。

仪贞酒意上了脸,径直身子一偏,枕在他怀里,随即扯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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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袖子往脸上蹭,试图取些凉滑。

皇帝本想随她,可惜袖口不够宽大,再任她拉拽一阵,肩头都该落下去了。啼笑?皆非地夺回袖子,两手箍住她的臂膀,强行扶住了她:“你规矩些。”

这话不说还罢,一出?口倒瞬间点通了仪贞多的一窍,屡醉不改真性情,变本加厉地扒上他的胸膛,七荤八素就往他下巴鼻梁上一通乱啄。

皇帝被她啃得心花怒放,唯是顾忌车外?还有?旁人?,忙俯就过去,管好了她那不得章法的嘴唇,不作?声地用力吮她,亦不给她哼出?声的空隙。

谢仪贞这晚当真叫人?刮目相看。一盅半的酒醉了近两个时辰,连早已邀齐了人?的团圆宫宴也敢爽约,撇下皇帝和沐贵妃、齐光公?主及两个婕妤面面相觑,若非看在沐昭昭的面上,皇帝连这一刻的工夫都不愿坐。

等到?人?定,她又睡足了,蓬发睡眼地起来,坐到?桌边,吃团圆饼,洗脸漱口,再乳燕投林似地扑向皇帝臂弯里。

谢仪贞想要个小崽子,想得不辞辛劳、摩顶放踵。

六局一司能人?倍出?,在为齐光公?主出?降大礼忙得脚不沾地之余,还能腾出?三头六臂来,额外?赶制出?两套十六副精益求精的小金镯儿。

大些的一套送去了大将军府,润鸣小姑娘这月龄戴着正合适;另一套小些的,现?下正摆在御案上。

手镯脚镯份量都不重,工艺纹样?则极尽用心,个个坠了一排小巧铃铛,一动便清脆作?响,图的不外?是将小儿栓住护住的意思。

皇帝不记得自己幼时可曾戴过这玩意,难得新鲜,拈起一个在手里摇了摇,眼底浮现?出?几分不自知的暖色,不意被进?来回话的孙锦舟打断了——齐光公?主求见。

皇帝唇角微微落回了平直。文华殿重开经筵,今日他特意请了岳白术做讲官,孰料绝缨居士比自己还耐不住这不可理喻的陈规旧矩,执事官略微干咳一声,暗瞪个眼教他举止庄重些,他竟当场呼天抢地,泣涕涟涟着“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那是历代君主稍有?走神或是小动作?时,被呼喝过的话,如今叫他抢去反客为主,其余官员们竟一时哑然,大殿中?众人?沉寂一阵,最终不约而同地选择忍耐这野夫子一时,好叫他进?讲完毕,趁早滚蛋。

装腔作?势给天下百姓看的经筵结束,皇帝倒觉得这老匹夫乔张做致的嘴脸减了几分可憎,其对圣贤巨著的歪解也不无?深意,权作?解闷儿地相谈到?这会儿方散,恰好可以连同打好的镯子一道说与仪贞听。

李溯来得不合时宜,又太合时宜。

许是好事近,许是单纯换了个伺候梳头的,她的发髻比以往略略繁复,望去多了一分成熟,更兼一分陌生?。

不过他们二人?也从来谈不上熟识。公?主由秉笔太监引着,走到?皇帝跟前,恭谨地行下一礼,口称“陛下”——“皇兄”二字,是他俩当着皇后面儿时不消明言的默契。

“何?事?”

“后日离宫,特来辞谢天恩。”

短短一句话,遣词实在意味深长。然则皇帝不接口,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一只锦盒。

他是这个样?子的。看人?亦跟看一桌一椅没什么区别,试想,但凡是心智正常的人?,岂会对着桌子椅子或喜或厌、憎恨怜悯呢?

他自己也未见得是人?,他的一笑?一怒,难保不是从旁处模仿来的。

齐光公?主平心静气?地立着:他不发话,她便不得擅自坐下;同样?,他不耐烦兜圈子,她最好是简明扼要。

“陛下与娘娘所赐甚丰,臣本无?颜忝受恩光,唯有?一求,敢请陛下成全。”

皇帝显然早猜得她要求什么,似笑?非笑?地仰靠进?椅背,半垂着眼睨她。

他长得像赵娘娘——这是宫闱里的禁语——这样?一张脸若非刻意为之,绝少能有?骇人?的神情。

但齐光公?主万分清楚,这神情并不意味着他会被自己轻易打动,哪怕那只是他的举手之劳:

“我愿终身不返京畿,长伴驸马左右,暗督其言行…”

“不必。”皇帝断然回绝,这才?正眼看她:“你算计太多,智谋却差得远——朕消受不起这样?的效力。”

丝毫情面也不留,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坦诚之言。齐光公?主还欲分说,皇帝摆了摆手:“这是皇后的一番苦心,她不求你回报,朕也望你来日不要忘恩负义。”

多亏了仪贞的穿凿附会,他为圆上这篇“善心之举”,留了淳氏全尸,横竖淳家已树倒猢狲散,无?处供她入土为安,即将久别的妹妹要讨,就随她处置吧!

齐光公?主见他松了口,心里一酸,尝不出?半分得偿所愿的滋味,忍耐再三,终究滚下两行热泪来。

皇帝却大为皱眉,将面前的锦盒交由一个小内侍捧好,又吩咐孙锦舟领公?主去和拱卫司交涉,自己站起身来急着要走。

李溯暗暗衔恨,千恩万谢的架势不敢忘记:“劳烦陛下费心。如今纵使挫骨扬灰,于淳氏而言到?底离了樊笼,不枉我与她困坐宫城里这些年?,微不足道的些末薄谊了。”

痛煞之人?撒撒癔症罢了,皇帝怠懒计较,充耳不闻,再不想雪泥鸿爪,终有?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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