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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八十一
皇后娘娘从不空口白?话,四月二十这日天朗气?清,燕家兄弟天不亮就将全套行头搬来?了麟德殿,预备着夜里表演。
其实兄弟俩的日子清闲又安逸。有王遥这么个血淋淋的例子吊在前头,宫里有品阶的太监尾巴都夹得紧紧的,没品阶的更犯不着跟他俩过不去,皮影局地?界儿不大,容下他们两个横吃竖躺绰绰有余。换作旁人,巴不得主子不传召,差事不当,银米照领,天上掉馅饼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燕十二其实不是盼着传召——不管是皇后,还是别的哪位娘娘,他也不是闲不住,非要卖命挣钱才踏实。
他猜,自己是喜欢出去逛逛。于是能让他逛的所在他都逛了,风景都好,入目都惬意,心里还是提不起精神,一个劲儿地?往下坠,恨不得扯着他五体投地一般。
躺床上翻来?覆去时他咂摸出缘故了:少了风吹树木的沙沙声。宫里不种高木,没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老林。
他和弟弟打小混在山林里,小时挖野菜拣树枝,大些正经抡斧子砍柴,因为年成不好,没牛羊给他们放,便伙着别家孩子抓兔子山鸡,运气?不好的时候自己也能掉进猎户的铁夹子里,算下来?在林间的时光比待家里还长。乡下孩子没那?么金贵,横竖生得多,未必个个养得活,不小心死了可?惜一阵,苦日子还得照过。
他当初就是抱了这种心思?跟着师父走的,正儿八经拜了师,得给师父当牛做马一辈子,否则人家凭什么把糊口的手艺交给你?
燕十六则是个白?饶。这还是他一手拖弟弟,一手拖师父脚后跟求来?的——燕十六被捕兽夹子咬上了,腿骨没折,就是断断续续地?发烧总不能好,村里人不知道该怎么治,倒都知道再烧下去就不能要了。
师父不松口。什么世道,这口一松也别跑班子了,学佛爷割肉吧!看能得道不能。
这时候王遥出现了。燕十二连燕十六都不敢告诉,他起先?以为这大奸佞是普渡众生的菩萨,那?大红曳撒就是袈裟,目无下尘地?一挥手,叫把小的抬去上药,大的也用抬——抬去净身?。
师父犹犹豫豫还拦,大太监连个眼风也没扫过去,负手就要走,一面?冷声讥讽这老乞儿:“不净他,难道净你?黄土埋脖颈儿了,别脏了台面?。”
燕十二当时是怎么想的呢?他不觉得净身?有多疼,更不知屈辱二字。他觉得老头儿坏,见死不救,还不教他们登高枝儿。
后来?明?白?老头儿不坏、至少那?一回不坏的时候,老头儿多半已经死了。总之燕十二逢年过节都给他上柱香,供些酒菜,他在宫外若还活着,也没这些精致的忌讳,若真到了地?下,吃不着穿不着,到底不像样?。
勾起这许多想头,越睡不着了。无计可?施,索性起了身?,趿上鞋,往隔壁铺上一扫:燕十六不见了。
燕十二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却并不慌张一般,步履如常地?推门出去,果?见朦朦月光下,漂浮着一团鬼魂也似的白?。
他是真的长高了。燕十二冷眼旁观着,手脚确实不如小时灵便,翻倒是翻得过身?,就是不漂亮。
燕十二只穿了寝衣,本该浑身?冰凉的,腹内却因为无端的怒意、烧灼着一团业火,一言不发地?看了片刻,纵身?上前,不留余地?地?一掌推在燕十六胸口。
“你干什么!”凌空被击中的滋味常人难以想象,燕十六近乎咳着血沫吼了一声,嗓子劈了,一半要沉不沉,一半还像他小时候那?样?尖尖细细。
不伦不类。燕十六满脸漠然,简直像是睡梦里无知无觉动手了伤人:“叫醒你。”
燕十六狠狠喘着气?,抬眼瞪他:“你才是睡昏头了吧,颠三倒四的…”
“究竟谁发昏,你自己清楚。”燕十二一字一句跟磨刀似的,语落转身?就走。
燕十六平白?一顿,反驳的话失了时机,不甘不愿地?咽回去了,垂头跟在哥哥身?后回屋。
许久不当差事了,平素的功底却不曾落下过。燕十六利索地?将各样?行?头在亮子后面?有序摆好,胸有成竹,就是不与燕十二搭腔,忙活完毕,就上角落里候着去。
“早多着呢。”燕十二这会?儿不像半夜里那?样?心潮起伏,语调如常地?招呼弟弟:“去耳房里待吧。”
总管事的张太监交代得明?白?,帝后及一众贵人约莫酉时才会?过来?,此刻在殿中忙碌的宫人内侍,都还在为开?宴做准备。
燕十六充耳不闻,正好两个小内侍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张条案经过,他干脆上前去搭了把手,而后就这么东瞧瞧、西晃晃,哪儿用得着人帮忙就往哪儿凑,反正就跟看不见他这个哥哥一样?。
燕十二一时哑然。弟弟心思?澄透,这些年有自己一力顾全,也不曾叫他受过教条磋磨,学会?忍气?吞声,可?如这般使性子,亦是破天荒头一遭。
昨晚那?两句呵责,是真刺伤了他的心。燕十二亏欠归亏欠,但并不后悔——长痛不如短痛,这是他始终信奉的金科玉律。
对?方?不肯挨着自己待会?儿,燕十二不勉强他。老话讲饱吹饿唱,接下来?好几个时辰他俩连水米都不进,无事可?忙,索性坐在角落,惯性地?理着皮影子,蓄养精神。
今儿这一出是皇后娘娘点?的,哪吒现莲花化身?。哪吒的皮影是新刻的,面?如傅粉、唇似涂朱,手提紫焰蛇牙宝,脚踏金霞风火轮,漂亮非常。为报李靖烧庙毁泥身?之仇,一路杀来?,与木吒打、与金吒打、与广法天尊斗、与燃灯道人斗…可?谓高|潮迭起,朱墨纷呈,燕十六守着他写戏单子时便说,娘娘必定会?喜欢这个。
他笑,未达心底时,苦涩抢先?漫上唇间,情不自禁地?抿了抿,随后一丝不苟地?将皮影归置回去。
天光一寸寸地?黯淡下去,人影子被缩短又拉长,不知不觉之际,周遭忽地?大放光彩,耳中传来?细细的击节声:贵人们到来?了。
燕十二随人群一道速速退至侧旁,又飞快地?扫视了一圈,还好,燕十六就在他正对?过。
原来?掌灯了,流光溢彩的大琉璃灯树,煌煌如仙境一般。皇后携了齐光公主迈进殿中,抬手就免了众人的礼,口中说笑着,眉眼生辉:“射柳也好,吃粽子也好,横竖我都极乐意的,端看咱们齐光的意思?了。”
齐光公主不知怎的不答话,紧挨在旁微微垂首,两颊飞了红。
沐贵妃掩口轻笑,一面?拉了公主,柔声道:“来?,咱们入座吧。”
众人分席,因皇帝等人在前厅饮酒,女眷这头自然以仪贞为尊位,右下首为公主及沐贵妃,左下首则是三位婕妤。
公主谦让,不肯居于贵妃之前,再四请后者上坐,贵妃亦执意不受,彼此来?回推辞着。
“减掉几盏灯去吧!”左边最末位的淳婕妤忽然开?了口:“不然看不真皮影儿的戏,倒成看我们这些人的戏了。”
她一向不常与人交际,盖因年纪比其余妃嫔都小些,孩子气?性未褪,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这回出人意表,大家一时都停住了动作。
见无数人目光都向自己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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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婕妤转头朝仪贞一笑:“皇后娘娘,可?以点?戏吗?”
“珊珊。”仪贞示意她将戏单子递给众人传阅。至于仍旧未落座的二人,仪贞向沐昭昭比了比第一个位置:“贵妃先?点?。”又招手让齐光公主坐在自己身?边:“还有话要问你呢。”
皇后的席案比其余人等的宽阔一倍还有余,姑嫂二人坐在一处唯显亲密,丝毫也不拥挤。
沐贵妃果?然点?的是哪吒现莲花化身?。琉璃树上的灯盏被撤去了一部分,大殿中心亮子上的柔白?光芒便成为了所有人的瞩目所在,旋即,鲜明?乖张的莲花童子登场了。
此情此景下,齐光公主感受到一种心荡神摇的鼓舞,她听见仪贞压低了嗓音问她:“那?些世家儿郎你都瞧过了,眼下人也不在跟前,你何妨给我个准信儿——端阳节如何筹办?”
杨钧才貌出众,而骑射平平,于今日在场者里定然拔不了头筹。公主若属意他,初五那?日便容他显露显露本领;若看他与旁人并无二般,自另有一套考校法儿。
哪吒对?着李靖喊打喊杀,好不嚣张,公主轻软的声口被衬得分外腼腆:“仲夏炎热,大家斯斯文文地?坐下来?就很好。”
她垂眸乜去,幕布上的父子俩已和睦重圆,来?日一殿为臣,辅佐明?君、成其正果?。
淳婕妤好似对?这强自完满的收场颇感不忿,只得扭开?了头。
第82章八十二
“她相中了杨钧?”皇帝停下解衣襟的动作,偏首向仪贞望来,微拧着眉,像是对她乃至她们的眼光感到诧异。
仪贞点头说然也,拢了拢梳通的头发,一面往床前走,一面评价道:“杨左参不仅模样与简简般配,性情也好。从前听你说起他?在朝堂上的言行,我还当?他?是个不知情识趣的古板呢。”
面前的人不作声了,她仰脸又冲他?笑?,伸手?去够他?的袖子,拽着人站到近处来:“我尝尝鸡舌香。”
皇帝不为所动,稍稍一扬下巴:“屉子里有。”
仪贞耍赖:“要现成?的。”
到底谁把她教成?的这作派?皇帝决计不能短了气势,欺身两膝跪在床沿,两手?压在她肩上,由上而下?地?将人给箍严实了,掌控全局地?、凶狠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鸡舌香的那股蜇嘴感,在借由他?人之唇渡过来时,冲淡成?了若有似无的酥麻,仪贞觉得晕陶陶的,少顷,抬手?将皇帝推开了些,暗暗想:狐狸精。面上却不敢露出来,扭身去够床尾橱柜搁着的扇子,“呼啦啦”对着自己一顿猛扇。
“又是团扇。”她佯装自然,说:“赶明儿知会扇子局一声,端阳我要一把折扇。”
皇帝不想这么轻巧放过她,挨着她躺下?来,意有所指:“什么月令,就嫌起热了?”
“握在手?里好看?嘛。”仪贞并没听出弦外之音,将就着团扇比划:“扇子局这些人也是江郎才尽了,翻来覆去都?是差不多的花样。咱们?越性?就以?端午为题,届时叫众人或诗或画,评出最好的来,制成?扇面,倒是惠而不费呢。”
皇帝冷了脸:“宫眷手?里拿着外头男人的东西,像什么样子?”
“唉,竟忘了这个。”仪贞觉得他?说得在理,于是两头折中?,道:“不如推简简一人评阅,魁首除了杨钧还能是哪个?扇面儿归她,彩头亦由她出,我看?再好不过了。”
她待齐光,倒真有几?分闺中?姊妹的意思,既到了说亲的年纪,彼此?没什么可假意扭捏的,自己占了先头成?了婚,就一心一意地?为对方谋划,势必桩桩件件都?要尽善尽美。
然而这时候才察觉到皇帝的沉默不言,实在又枉费了她过来人的身份。
她连忙欠身起来,俯探过去打量皇帝的神情,见他?阖着眼,长眉舒展、嘴角平直,俨然一副安然入眠的架势——但仪贞就是看?见了,他?从头到脚都?写着“咬牙切齿”四个大字。
嗐!她也算逢迎上意的老手?了。眼珠儿一转,紧偎着人躺过去,自顾自说:“简简虽不是陛下?一母同?胞,仅有那么一二分相似之处,足以?挑拣全天?下?的男子了——没有她配不上杨钧的道理,想是杨钧配不上她啦?”
皇帝听着并不顺耳:她又不是头一回拍马溜须,缘何?至今没有长进,依旧直白浅薄?终是不用心!甚至不深究自己为甚不快,信口便来糊弄罢了。
忍了又忍,忖道:纵不指望她长良心,到底该长记性?。不掰开了揉碎了说与她,还能如何??
再睁眼望着跟前那张眉语目笑?的脸,难免有点儿灰心,声口一懒散,顿时就透出寒凉:“何?必谈配不配得上,你要做这个媒,做便是了。”
却又来!大而化之如仪贞,也深知他?有一心病:不肯接受他?俩的婚事?来自王遥的算计,更不肯插手?他?人的婚配。
可耿耿于怀抵什么用呢?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再推翻了重来,仿佛多此?一举。仪贞因为不曾身受,无从自诩感同?地?拿大道理规劝皇帝——他?原就是那般性?子么!
良言弗如软语。仪贞半点儿不气馁,不屈不挠地?往一意背对自己的人怀里挤,两手?齐力将他?的腰捆住:“你若觉得这亲事?不好,我同?简简说一声,重新挑好的就是了,又不是已经板上钉了钉,早着呢…”
他?有什么可觉得不好的?大燕历代并没有明文,勒令尚主的臣子不得再任实职。早几?辈儿多是帝王倚重某大臣,才将女儿或是妹妹嫁过去示恩;又或者出于疼惜这位公主,必要寻一个样样都?好的婆家——
至于仪贞口中?的这对准伉俪,却是两头都?不挨边儿。杨钧堪堪算个可用之人,远远不及不可或缺的地?步;至于齐光公主…
皇帝就是不耐烦仪贞唤其“简简”的口吻。那股莫名的不痛快,根本无从说起。
他?闷不吭声一阵,着意缓了缓声口,控着语调:“没有的事?。都?依你们?的心意吧。”
“真的?”仪贞话里那点儿将信将疑的腔调分外明目张胆,皇帝愤然转过身来,不待张口,听见她又“唉哟”一声,整张脸皱起来:“你压着我胳膊了…”
活该!谁叫她非把手?往自己腰下?塞,不顾人脸色地?轻薄。皇帝“啧”了下?,欠身容她缩回手?,道:“拿来,我给你揉揉。”
“嗯。”仪贞这一声答得特别甜,一面乖乖伸手?,一面觑着皇帝。
皇帝岿然不动,抓着她的手?腕,冷不丁作势便咬,片刻有点意外:“不躲啊?”像是挑剔她反应慢。
仪贞摇摇头,复又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笑?我活该呢!”
他?是笑?来着。
皇帝垂眸,好一阵才说:“你也不必回回哄着我——没有总是一个人迁就另一个人的道理。”
仪贞张大了眼一瞬,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他?鬓边压住的发丝,笑?说:“算不上迁就,哄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不然且由着你生闷气不成??”
“这等无端端的闷气,你撇开不理会就是了。”皇帝此?言发自肺腑,唯恐仪贞以?为他?是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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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之辞,四目相对,恨不得领她看?到自己心底去:“否则天?长日?久的,难保不落得相看?两厌,何?苦来哉!”
仪贞听罢,点了点头:“如你说的那般,自然不免厌烦。”
皇帝心里一沉,还不及触礁时,又听她接着道:“可你这不是撒娇嘛?”
他?忍无可忍,俯过去一口咬在她肩头上,隔着轻纱血腥气渺渺不可琢磨,而他?的五脏六腑好歹安定下?来。
将来如何?,将来见分晓吧。
罢了罢了。仪贞颇为疏豪地?想:就让他?咬个尽兴吧,横竖也不是头一遭了。
对于皇帝的介怀,她虽说不明白个所以?然,但既然隐约察觉到了,很难不为此?做些什么。
及至端午当?日?,一切筹备如意,帝后携众女眷赐宴西苑,斗龙舟、赏榴花、佩艾叶,饮菖蒲酒。令都?中?有才名者题诗作赋。
杨钧的五言律诗果然夺了魁首,荣膺齐光公主赐出的彩头——竹骨纸面折扇一把。
端午赐宫扇乃唐人旧俗,而这把来自公主的简素折扇,因其主人的尊贵,闪耀出一种独有的光辉来。
仪贞功成?身退,兼有畏热的缘故,将大事?初定后的诸般繁琐章程都?交还给了六局一司的女官们?,隔些时日?过问一声,使得底下?人不敢存有轻慢塞责之念就是了。
这日?午睡起来,孙锦舟在屋外压着嗓子急急求见,仪贞忙帮着皇帝更衣,又唤人端来早前晾着的里木渴水,劝他?饮两口降降火,送了人离去。
自己闲来无事?,也不想做针线,逗着朏朏玩了一阵,朏朏比她还懒洋洋的,仪贞想了想,让珊珊去传皮影戏来。
原本打算接着上一回的封神演义,仪贞扫了一眼皮影班来的人,因问:“燕十六怎么不见?”
燕十二忙出列答道:“禀娘娘,第十五回演的是昆仑山子牙下?山,并无哪吒的故事?。”
仪贞听着,摆了摆手?:“我不爱看?姜太公,还是演哪吒吧!”
站在地?上的众人一时寂然,片刻,有个眼生的青年上前一礼,答了声“是”。
仪贞好生奇怪,坐直了身子,问燕十二:“你弟弟怎么了?”
燕十二无法:“娘娘,燕十六倒了嗓子,今后凡他?的唱腔,就交给小鹞了。”
“嗓子伤了?”仪贞关切道:“太医如何?说的?”
燕十二没有正面回答:“娘娘,咱们?这一行当?,能吃多少年饭,全凭老天?爷的意思,太医也无法左右。”
“便是不干这个了,日?子总要过的,让太医看?看?放心些,别给将来落下?了病根儿。”
仪贞知道这燕十二是个死脑筋,也不须他?答不答应,冲慧慧一示意,她自会去给燕十六请一位对症的大夫。
想一想,又对那名叫小鹞的道:“索性?不唱封神了,你只管挑你拿手?的来。”
小鹞感念不已,恨不得立时将浑身本领都?使出来,唱上了《王瑞兰闺怨拜月亭》。
这是高门大户里久听不厌的曲目,流传已久,连仪贞小时候都?陪着母亲听过,唯记得谢夫人并其他?夫人们?无不热泪涟涟,整本唱下?来,打湿的手?帕子都?能摞起老大一堆。
仪贞自己却一贯兴趣缺缺,此?刻耐着性?子,无非不想平白给小鹞一个下?马威罢了,一面可有可无地?听,一面想着过后可要去瞧瞧燕十六。
还没打算好,慧慧匆匆忙忙地?又返来了,顾不上什么请不请太医,面色凝重地?俯身在仪贞耳边说了句话:
淳婕妤和杨钧一道被抓起来了。
第83章八十三
下令拿人的正是?皇帝,消息却压得死死的。就连日日在御前当差的孙锦舟也?是?一问三不知?,甚至一反常态地、不准备给慧慧吹个风。
“他必是?提防我回?给娘娘,这才一气儿都?瞒过去。”慧慧拿不定主意:“娘娘,你说咱们要不要知?道呢?”
皮影班的人转眼间又被摒回去了。仪贞一时也?没?个头绪,问:“公主?在哪儿?”
“才刚使个小宫人寻由头去瞧了,公主?没?露面,跟前的大?宫女说在屋里绣鞋面。”
仪贞看了看她,下定决心:“你去把燕妮叫来。”
慧慧一愣,旋即便明白了什么,不敢耽搁,转身?就去。
燕妮这小宫女儿从前得过甘棠的赏识,离了小厨房那烟熏火燎的地界,便在猗兰殿里做些跑腿递话的杂活。因为办事细致,手脚干净,朏朏的食盆、水盆、反季不用的猫窝俱是?她收拣的。
她自觉不曾在皇后主?子跟前挂上名号,乍然间得了传召,心里不免怯怯的,步履却不敢拖沓,强自跟在慧慧身?后,将进屋时,恰巧甘棠走过来了:“什么事儿?”
“娘娘有吩咐。”慧慧打了帘子,请她先进,余光又暼了燕妮儿一眼,三人前后脚一起?进来了。
“拂绿阁里的,是?你干姐姐还是?干妹妹?”仪贞没?让她们多礼,开门见山地就问燕妮。
燕妮登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身?子筛糠似地直抖,却支支吾吾地不答。
仪贞叹了口气:“我今儿问你,并不是?要治你的罪,而是?事关紧要——你真不说,只好将公主?身?边的人全召来了。”
燕妮到底年纪小,被?这话一唬住,权衡片刻,一五一十全交代出来:“拂绿阁提水的百灵儿,从前与奴婢一道认了安姑姑做干娘,后来干娘被?撵出宫,奴婢就和她断了来往。后来有一回?提水时遇上了,免不了说两句话,百灵儿便说…”
她觑了觑仪贞的面色,方才接着道:“她说齐光公主?近来愁眉不展,像是?有心事,奴婢劝她,行事谨慎些,把活计干好了,总是?正理——因为她哭起?来,又劝了几?句,说过后分给她半匹好衣料。”
慧慧不由得看了仪贞一眼,见她神情不变,似是?早知?此事一般,暗暗觉得心惊。
反倒是?甘棠罕有地插了嘴:“你那时已经从小厨房出来了。”
语气是?笃定的。燕妮羞愧难当地微微点头:“奴婢以为,等下回?发?衣料时,就有了奴婢的份儿,届时再补回?去…”给了她,就是?她的了,甘棠用不着她还礼,她却辜负了甘棠一番情谊。
“结果呢?”仪贞这会儿已经一脑门官司了,没?心思再理她们这些恩怨。
“结果她这一回?倒好得多了,不仅没?收我的料子,还邀我一起?吃茶果,说是?公主?赏下来的好点心,我因为记挂着差事,不能?多待,她便约我,何时得了空,好好聚一回?说说话。”
仪贞勾唇一笑:“后来你见我常与贵妃到宫后苑散心,用不着你随行,便同她说定了日子。”
后面的事儿也?没?多少可说的,干姐妹一道团聚了,自己和齐光这姑嫂也?重?逢了。
这番筹划的心思不算深沉,用意也?称不上歹毒。仪贞有皇帝这位七窍玲珑心的打样,早已猜得几?分,实在不以为意。而今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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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燕妮这里得到了证实,于是?道:“你们姊妹俩既重?新走动起?来,现下请她过猗兰殿来玩耍,不至于唐突吧?”
燕妮一怔:皇后不计较她们过往之事,想?必眼下有更?重?大?的干系,要她俩担着了。
竟也?无法撇开——百灵儿与她志向不同,不甘心在这高墙之内潦草一生,只盼着齐光公主?得择佳婿,能?够跟着出宫去,甚至有争荣夸耀的一日。
苦心孤诣,纵然不甚光明磊落,但难以否认“人之常情”四个字,岂料横生枝节,淳婕妤不知?为何裹进来了。
百灵儿不像燕妮用词和缓,见这猗兰殿里的架势,一张口恨不得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淳婕妤从前和我们公主?交好,后来突然不来了,心里有嫌隙也?未可知?…娘娘千万不要偏信她的话,还请明察才是?!”
仪贞失笑:她明察个什么劲儿?事情始末她且蒙在鼓里呢。扭头看了眼时刻,让慧慧珊珊先将二人带下去安置,携了甘棠,径直往含象殿去。
以往这时辰,皇帝该忙完政事了,或者到猗兰殿,或者候着仪贞到他那儿去——他显然更?愿意仪贞到含象殿去。
今日这一路也?没?谁拦着,仪贞老远瞧见孙锦舟不知?打哪儿冒出头来,目光同她撞上,忙不迭地挤出一脸喜色,笑逐颜开地给她行礼唱喏。
这便叫做过犹不及。仪贞慢悠悠走上前去,似笑非笑道声辛苦,问:“陛下呢?”
“陛下练了一阵字,正舒散筋骨呢。”孙锦舟百般殷勤地引她过后殿去,又替她打竹帘儿。
仪贞进来,见皇帝立在榻前,外?衫脱了一边袖子,一时看不出是?正要歇下还是?歇好了要起?来。
“孙秉笔是?有什么喜事儿不是??”仪贞没?走到近前,背着光皇帝的表情也?不真切:“方才一照面格外?乐呵似的。”
“谁知?道。”皇帝把另一只袖子也?脱下来,随手往榻上一丢,因为衣料轻而滑,又从榻面流到了地上。
“许是?又认了干儿子了。”他懒得捡,抬脚踢开了,旋即在榻上躺下来,胳膊交叠着枕在脑后。
仪贞睇他一眼,手落在侧旁素漆高几?摆着的蕙花上,轻轻拨弄了几?下,说:“这兰草长势倒好,就是?盆儿太拘束它了,该移到庭院里赏看…”
皇帝只是?不理她,专心养神,仪贞恶向胆边生,掐下两朵开得最好的花儿,蹑手蹑脚地朝皇帝那头探去。
哪知?皇帝闭着眼照样警觉过人,仪贞还没?站定,就被?他两道寒刃似的目光一晃,两朵花儿脱手落下,不偏不倚坠在皇帝发?间。
仪贞讪笑着缩回?手,期期艾艾贴着榻沿儿斜坐下,对自己明晃晃的罪证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一力将适才的话头扒拉回?来:“那慧慧这儿是?不是?也?得有表示?我呢?”
还揪着“干儿子”不放呢。皇帝知?道她绕着大?圈儿想?扫听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非这么九曲十八拐的,是?怕贸然出口惹得他不痛快。
他坐起?身?来,低头将发?丝缠绕着的蕙花摘掉,反手搁在一边,沉吟了一阵,盘算这件事要透给她几?分——
自打齐光公主?与仪贞攀交上,拂绿阁的风吹草动就没?再瞒过他的眼睛,杨钧这位准驸马在循例的入宫觐见后,偶或多逗留一时半刻,远远地和公主?眉目交接一二,左右是?已经定下亲的男女,众目睽睽之下,也?做不出什么事儿来。
而在这众目睽睽之外?,有个宫女本?领过人,打着公主?的名号,瞒天过海地与杨钧搭上了边儿,一来二去的,这二位倒情谊日笃,山盟海誓之际,宫女儿自言乃是?拂绿阁杂使宫人,不配跟随公主?发?嫁,为今之计,唯有杨钧开口去求。
若求公主?,头一个怕她气恼不允,二来毕竟年轻不曾当家,抑或她也?做不了主?——思来想?去,不如?请动皇帝这尊最大?的佛。
那杨钧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怎的,竟真听了心上人的话。
惜乎这名“宫女”并非心思活络的百灵儿,居然是?默默无闻的淳婕妤。
“她喜欢当宫女,当就是?了。”对于这徒有虚名的嫔御,皇帝不屑多费心神,宫正司自有计较;及至杨钧——
“…我是?真伤脑筋。”皇帝微拧着眉,按了按额角:“不从重?处置,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大?动干戈,齐光又如?何自处?”
事态比仪贞预料得还一团糟。怔忡良久,意识到皇帝想?必头疼又犯了,索性将别的都?抛开,替他解痛为要务。
一面唤甘棠去请高院使,一面安抚皇帝:“这样水性杨花的人,值得为他心劳力绌么?先晾他几?日,叫他寝食难安才好!”
心思纯良的人,原来是?这般思量的。皇帝却之不恭地枕在她腿上,任凭她煞有介事地为自己揉按着,被?欺瞒愚弄的恼恨得以纾解,他几?近泰然地筹备起?了对杨钧的极刑:
不可揆度、永悬头顶的杀机方是?最文雅的凌迟。
齐光公主?婚事的搁置若有若无——本?来如?她这样身?份贵重?的娇客,大?礼张罗起?来,一年半载都?叫作从速,况且钦天监拟定的吉日,远在来年九月。
仪贞原打算亲去探探她的口风,不巧高院使受召请脉过后,皇帝的头痛固然有所好转,但眩晕之症一时却无法根治。她大?半精力都?扑在这上头,对拂绿阁的关切,不知?不觉间就淡了些。
只好嘱咐给慧慧并甘棠两个,凡事多多留神,隔一时便知?会她;此外?还托了沐昭昭,图的正是?她那份旁观者清。
据沐贵妃冷眼看来,淳婕妤进宫正司后,延续了一贯深居简出的作派,安分守己地聆听女官教诲,仿佛自来便是?一名谨小慎微的老实宫人,前次一番搅动风雨简直是?众人一致的梦魇一般——很难断言她何时会不会故技重?施,仍应多加防备。
倘或真有那么一天,皇帝的眩晕也?就不得不好了。
贵妃无奈一叹:她之所以还留在宫里,是?想?在所有人都?与十九岁的姚洵告别过后,依旧记住他。实际上呢,她一面效仿尾生抱柱,一面被?迫见证了洪水滔天里过多的爱恨痴嗔。
九月初八,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常朝。晋升通政使不到半年的杨钧得了皇帝再寻常不过的几?句垂询,领了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差事后,突然绷断了脑海中最后一根弦,俯跪在地,参劾征西将军淳宁于于军中朝中培植党羽、欲谋不轨。
皇帝度其言行无状,似有疯癫之嫌,皱眉令左右卫将其暂押下去。
随即为正视听,皇帝按部就班地下旨清查淳家上下。
第84章八十四
“他们淳家和武氏一族可不一样。”武婕妤给朏朏带了缠丝蛋黄加餐,落座一张口,原来是表起忠心来了:“征西将军这一辈儿就兄弟俩,淳婕妤的堂兄弟得兼祧两房。若不?是王掌…王遥那狗贼,说什么封娘娘、光耀门楣,淳家人哪想得起这个女儿!”
捧着茶盏,只管对仪贞竹筒倒豆子:“就譬如我,既然他们不?管我的死?活,我又何?必管他们的死?活,大家一刀两断完了,岂不?干净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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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婕妤要是也能这么透彻就好了。仪贞握着朏朏两爪,教?她给武婕妤作揖道谢,朏朏早不?记得这位旧主,不?给面子地抬爪拭拭脸,旋即便从仪贞膝头溜下地跑开了。
小丑猫!武婕妤暗暗腹诽,面上含笑:“唉哟哟,它只和娘娘投了缘,就把我这媒人抛过墙啦!”
“可不?是这么算的。”仪贞想了想,一拍手:“你正儿八经是收生姥姥,洗三日上该奉为?上宾,坐在正座吃面才是。”
武婕妤笑着连声说好,眼珠儿一转,又说:“今日便罢,改天?烦娘娘下个帖子,我才来吃呢。”
仪贞心中暗叹:武婕妤看起来毛毛躁躁的,何?尝又不?是个人精?且看着她起身告退,点头让珊珊送了送,说:“既这么着,必要好生选个日子置一桌席面,我一一发帖子,请大家来同乐。”
人越来越少了。言笑晏晏落了幕,仪贞望着清碧茶水里的绰绰倒影发愣:倒不?是时?时?以贤良淑德为?己训,说什么后?宫雍雍睦睦、开枝散叶的漂亮话——
这样的变故别离总归是让她沮丧的。
吊影自怜孤不?适合她的性子,仪贞冲慧慧招招手,起身坐到妆台前,要她给自己补一点口脂:“粥炖好了没有?”
她今日本就打算瞧瞧齐光公主去。据百灵儿说,公主这几月一切起居如常,不?像是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
仪贞深知不?然。然则她每每造访,公主亦若无其?事,尚还将新近做的一双鞋子给她看:翘头鹦鹉摘桃的式样,大红遍地金,赫然是嫁履。
这些物件原不?须她亲做,一针一线的吉祥寓意背后?,透着隐隐的寄望。
哪怕此般情态正是做给自己看的,依旧不?能视若无睹。
“听见说杨钧得了情志病,”齐光公主投完了鱼食,一面用帕子擦手,一面转过脸来看着仪贞:“嫂嫂,这消息确实么?”
她蹙着眉头,是一个忧心的曲度,眼眸却令人想起墨玉做的棋子,熠熠生光、触手生凉。
仪贞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正欲含混过去,转念一想:眼下她能探听的消息,无不?都是经由皇帝首肯、有心让她听到的消息罢了。
“大约是吧。”委婉的措辞在舌尖打了个转,咽下去又换上另一种来:“由此可知这样的人是没有福分的,受不?起鸿运当头。你也不?必过于伤怀…”
“嫂嫂说的,我明白。”齐光公主丝毫不?见消沉颜色:“往后?如何?,我都听嫂嫂的。”
都听她的?好重一份担子。仪贞不?敢满口应承,只说:“阿鸾说你近来爱吃粥,我那儿有个祖籍东南的厨娘,做的咸粥别有风味,你尝尝合不?合口味,若是喜欢,我让她来服侍你。”
齐光公主连称不?敢,推辞的姿态并不?十分坚决——皇后?倘或真要安插耳目,她也只能悉听尊便。
仪贞拉了她的手,二人坐下来,慧慧揭开瓷盅,氤氲的水汽弥散开去,及时?地填补了宾主之间的缄默。
鲈鱼粥鲜得温吞,她犹如此,公主只怕更?食不?知味。
从拂绿阁出来,未到午时?,仪贞坐在辇上,仰头看了会儿白惨惨的天?色,片刻,勉力振作了精神?,朗声道:“去含象殿。”
含象殿议事还没散,辇轿绕了远,停在后?殿。
仪贞落地站定,但见周遭一片寂寂,除了跟随自己过来的这一行?人,再无旁的内侍或宫女——盖因皇帝不?喜。
她略一摆手,示意众人都退去,仅留下慧慧陪着她说话。
主仆俩到无为?轩暂歇,见窗下小几上一素白瓷瓶,里面插了两茎枯干莲蓬,古拙之余,萧瑟意味尤浓。
“好没道理!”仪贞指给慧慧,正要分说,余光瞥见外面有人走来,忙扬声叫住。
来人恰是孙锦舟。只见他手里捧着个掐丝珐琅长方盘,上面堆叠着黄灿灿的十来个柿子,个头皆不?大,色泽倒十分可喜。
他到跟前来向仪贞问了好,因说:“陛下知道娘娘吃不?惯这东西,摆在屋子里,只图个鲜焕颜色就好。”
仪贞蓦然觉得自己心里有盏灯被拨亮了一般,明媚地轻跃起来,蓬出一簇愉悦,不?汹涌,但懒洋洋得正好。
“放到拾翠馆吧。”她对?孙锦舟道,又招呼慧慧:“咱们也回老?地方待着去。”
至于无为?轩,本就是皇帝政务繁重时?涤荡心境的地方,陋有陋的道理。
拾翠馆里历来不?熏香,眼下凌霜侯①入室,平添一股融融甜意。仪贞不?爱吃柿子,却热衷剥它,挑一个模样最周正的单搁在白瓷小碟儿里,将手指捏着翠绿的柿蒂,左右旋上那么一圈儿,旋松动了,便像揭盖子一样揭开,露出丰盈绵软的果肉来,中心还汪着一窝蜜汁。
再将柿蒂盖儿虚搁回去。她知道皇帝喜欢这个口味,又特意挑了一根杏叶小金匙在旁边。
忙活完这些,她不?无满意地站起身,走到外间去,洗净了手,再一抬头,恰巧看见皇帝从前头走来。
她正欲叫他,却见他脸上有一股很微妙的神?情,不?大像动怒或者发愁,仿佛啼笑皆非之中,又含着隐隐的嫌恶…
他不?常有这般形于色、言于表的时?候,仪贞难免称奇,连忙上前拉了他,追问缘故。
皇帝被她一打岔,忽然笑了起来,美?则美?矣,可惜毫不?遮掩看好戏的促狭:“适才听给事中奏禀,栖霞郡君亦仿照宫中的端午宴,重阳节大比武,胜者可担将军府府卫。”
“府卫?”仪贞挑了挑眉:王府三卫那都是开|国头一甲子的老?黄历了,亲王下天?子一等,“裂土封爵以建|国”,何?等的威风;所设三卫指挥使?司,甲士少则三五千,多则近万,“勤民奉天?,藩辅帝室”是也。
后?来藩国势力尾大不?掉,一代代的天?子又开始削弱弹压,不?许他们蓄养兵马——像皇帝那位叔父临淮郡王,败事前且能占着块儿福地养尊处优,彼时?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如今尚存的宗室们,托福于王遥之淫|威,无不?屏息敛声地在京畿里挤着呢,怎敢提“府卫”二字?
诚然,“府卫”与王府护卫是有差别的。都中各类衙门鳞次栉比,达官显贵如过江之鲫,没有人专职守卫太不?切实际,故而这些人纵使?无官无职,也可以虚称为?府卫。
只不?过镇国将军毕竟是皇室中人,不?应对?这样有瓜李之嫌的称谓掉以轻心。
仪贞能想到此节,皇帝岂有不?深究的道理:“我这位堂叔父,多年?来膝下仅有一女,纳妾倒跟吃饭似的,一日不?断,近来又信了个什么生子汤方,眼下终于有个外室生出儿子,正忙着广宴宾客庆满月呢,连将军府都可以抛开不?要,何?况区区一个女儿?”
摇了摇头,不?无讥诮:“栖霞郡君也是个没志向的。朕还当她认真要招兵买马篡夺父爵,谁知最后?选出个面首来——体格儿面容倒有几分像你二哥哥。”
仪贞这下听出端倪了:言官弹劾,不?外乎辅国将军府不?臣、栖霞郡君不?端而已?,哪有诸如生子汤方、面首像谁的鸡零狗碎?
她乜向皇帝:“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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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陛下早知道了。”
皇帝没有否认。六科给事中固然有其?用处,不?过他自来不?靠他们洞幽烛远。
“既然那汤方果真有效,那咱们也抄一个来好了。”
这话像什么特殊的禁令似的,甫一出口,不?单两个人沉默不?言,连周遭细微的动静都自觉停滞下来。
“你…还真信这个?”皇帝咳了两声,依旧觉得喉头不?大舒坦,自己弯腰取过仪贞料理好的那只柿子,用小金匙舀了送进嘴里:“究竟如何?,须得等宗正寺的准信儿呢。”
他的教?养是自来不?在进食时?说话的,仪贞惜他掩饰得辛劳,顺势接下了话头:“难不?成宗正寺还能咬死?了这老?来子、活宝贝属滥妾所出,不?入玉牒?”
这亦是先祖定下的规矩,至辅国将军这一级,正室夫人以外,至多能纳三名妾,超过这个数,生下的儿女,既不?能请名,更?不?能请封。
恐怕辅国将军必不?肯罢休,届时?又该缠着皇帝念秧儿了。
皇帝一牵唇角:“不?妨一观栖霞郡君究竟有几分魄力。”
言外之意,近乎期待看到这位堂妹毕露锋芒、搅动风云似的。
仪贞凝视着他眉眼招扬的模样,一时?觉得他当真妙极,顿扫前刻的黯淡低落之余,更?有心荡尽一连多日内宫中的压抑惨淡气息。
没再迂回曲折,她径直问皇帝:“淳婕妤呢,迄今为?止招出些什么了?”
第85章八十五
皇帝仿佛不解:“什么?”
对上仪贞郑重其?事的目光,敷衍又敷衍不过去:“她要当宫女,我由她去了?,还拷打她做什么呢?”
仪贞不吃这套:“总该有个缘由吧!是嫌咱们薄待了?她,还是与公主结过怨?好?端端的,怎会存心拆人姻缘?”
皇帝哼了一声:“你倒是凡事先自省——这世上的无?缘无?故多着呢!从古至今,要我桩桩件件数给你,还未必说得过来。”
仪贞听他如?此说,叹了?口气,妥协道:“我明白,你自有你的圣裁。既这么,对于齐光公主,以及武婕妤、苏婕妤,我又该如?何安抚她们呢,还请你给个明示。”
凭个甚要费心安抚她们。皇帝虽没问出口,心里确乎不以为然:他与谢仪贞的处世之道大?相?径庭,与人为善实乃泛泛之谈,他只求太阿在手,擒纵自如?。
他勉为其?难地?思索了?片刻:“你看她们各人爱些什么,赏赐一二就好?了?。归根结底,你是小君,她们不过婢妾而已,不来奉迎你,本是她们失职,反倒要你劳心顾及她们,这算什么道理?”
仪贞觉得他这话说的不对,然而于情于理,又挑不出错谬来。吮唇一阵,心道:横竖他就是不肯向她透露实情么。
兴许确如?皇帝清查淳家时所言,淳婕妤之举出自家族授意,那么关乎朝政,她不便知晓就罢了?…可是,除此以外,她依旧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郁郁不乐——皇帝不与她一道想法子开解众人、开解自己?,那她暂时也不要理会他了?。
这个“暂时”具体是多久呢?说实在的,仪贞对自己?不抱几分信心,没准儿一两?天,一两?个时辰——甚至下一瞬皇帝忽然对她笑一笑,她就一丁点骨气都?没有地?又朝他偎过去了?。
出乎她自己?个儿意料的,这个“暂且”延绵得分外地?长久。不是因?为她脾性有这么大?,或者说记性有这么好?,而是赶巧在她暗暗发誓的次日,前朝的事儿就接连不断地?发生了?。
首先是御检京军。这是自上回皇帝隐怒而归后,就已无?形中定下了?的。三大?营的军士们为此不知受了?谢昀这临时差遣的总兵官多少?磨砻淬励,端的是伐毛换髓——自然也有受不得这剥皮抽筋般折磨的,或是通了?门路调往别处闲差,或是索性破罐破摔、擎等着被大?浪淘沙的…总之,今时今日的京军营,对于天子亲阅几乎是人人翘首以盼。
仪贞没有随行,倒也不曾十分失落。反正她月前才新做了?两?套骑装,因?为冬日里犯懒,还没上过身,等哪一日天晴,就在东西两?苑里跑一跑马,也尽够撒欢了?。
等进了?腊月,越发想不起这些闲情,要忙着过年。猗兰殿同往年一样,给各宫分发衣料、首饰、字画、摆件——都?来自于仪贞自己?的私库,不在妃嫔应有的份例之内,图个喜兴而已。
不想沐贵妃在收到?以后,又特意寻了?个两?人独处的机会,将东西退还回来了?:“禀龙女娘娘,这幅竹梅双绶带①非是祝佑招财进宝的,信女不敢要。”
她并不善于插科打诨,勉强为之,除去不愿拂了?仪贞的好?意外,更有几分劝谏的心思。
仪贞怔了?一怔,低头不语,回想起来,这还是七夕前后,她与皇帝闲着无?事,信笔描绘窗前偶然落脚的几只野雀。
她比皇帝画得好?,还指点皇帝不该拘泥于墨笔,大?大?辜负了?这鸟儿的艳丽天成。
皇帝拗不过她,无?奈一柱香尽,输赢已分,只有过后补来一幅新的,绘了?一双红尾绶带,立在竹枝梅丛间,相?对唱和。
其?实他们遇见的那几只并不是绶带鸟,不过仪贞还是令人将它仔细装裱起来,因?为寓意上佳,她预备挂在自己?屋中。
如?今居然随手送了?出去,仪贞难免有些亏心——她不肯分辨:自己?究竟是无?意,还是故意。
真不坦诚,真不痛快。
她闷闷地?将画卷收起来,双手握着圈在怀中:“这个我留着。别的你只管收下,便是不喜欢,年下当个摆设,或是送给谁,总是大?家高兴。”
沐昭昭心道果?然,这二位闹别扭的事儿她姑且不管;若旁的也袖手旁观,就真真枉费她一向待自己?的那份情。
“新年将至,大?家谁不是高兴的呢?便是有一二不如?意之处,终归辞旧迎新,得拿出精神头来,为来年搏个好?开端么。”她轻缓一摆手,示意芝芝将各色年礼捧下去,芝芝依言,旋即却搂着东西都?往慧慧怀里塞。
慧慧无?法,同她胶着地?告了?退,避免妨碍主子们说话。
“我们如?今这几个人,脾气各异,心性都?不算坏——便真有坏的,你的诸般殷情,就能压制她一世么?”
仪贞甫一见芝芝引了?慧慧离去,便知晓沐昭昭这是专程来开解自己?的,可及至真得她这番话,仍旧忍不住心中一暖,像冰天雪地?里走了?许久,猛然进得一间温暖如?春的屋子,接踵而至的则是茫然:“我、我…”
她不能。她知道,她也不知道。
她的怅然、忧虑、沮丧,这许多时日里都?无?从向皇帝吐露。不是因?为她赌气,也不是因?为皇帝无?暇,真正的缘故,是她怕自己?词不达意,被误解为对皇帝的怨怼,甚至诘难。
而除了?皇帝,她还可以向沐昭昭倾诉么?她今日之前从未想过。
她看着对方?那张粉荷羞杏似的脸,暗叹:谁忍令春花秋月遭凡俗杂念所玷染?
两?下无?言之际,慧慧走来打破了?沉默:“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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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陈江陵陈太师病重,陛下出宫探望去了?。”
仪贞微微一惊,站起身来:陈老先生虽已致仕,但德高望重,于皇帝不仅有传道授业之恩,更有亦父亦友之谊。
王遥遮天蔽日多年,李氏社稷能有今日的拨乱反正,老先生居功甚伟。她一向甚为敬重钦佩,只少?有机缘交谈,乍然获悉此事,尚觉揪心,皇帝又当如?何?
下半晌,皇帝匆匆回来了?。
冬日里昼短夜长,这时辰已经开始掌灯了?。来往忙碌的宫人内侍不声不响,就连脚步声亦是隐约难察的。皇帝心里便蕴着一股絮絮的悲恨,不能成型,愈加无?计可消除。
拾翠馆的锦帘子被他胡乱一掀,险些扯落委地?,跨过门槛儿,沉闷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仪贞立在屋中,正面对着他,目光投过来时,显露着关切,嘴唇则微微抿起,齐心协力地?卸下了?冷意,又不过分热络,是他此刻最适宜的温存颜色。
他心里笑了?一声,生平首次体验到?了?挨冻之人踏入火烧似的暖室里后、那股格格不入。
“什么时候来的?”他解了?深青斗篷,一面往架子上挂,一面背朝着她问道。
“有一会儿了?。”仪贞轻咬了?下嘴唇,问:“太师的身子骨如?何了??”
“不大?好?。”他眉头皱了?一瞬,坐在桌边,倒茶来喝,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天一冷,上了?年纪的人就会不易些。太医们怎么说?”
“嗯。”这是前一句话的回答,至于后一句,皇帝显然懒得再多费口舌。
仪贞一哽:她原来也没少?哄过皇帝展颜,该是轻车熟路且饶有恒心的,这回却奇了?,她的脸皮突如?其?来就变薄了?。
没劲透了?。她把?手里捧着的茶杯搁回桌上,许是天冷,黄花梨桌面质地?弥坚,与薄胎斗彩瓷一碰,清脆得刺耳。
皇帝果?然抬眼暼过来,但也仅仅一暼而已,喝过了?茶,便起身回前边儿书房去,不忘对仪贞说:“你自便吧。”
仪贞也学他,沉默地?蹲了?蹲礼,恭送他走,而后丢魂落魄地?复坐回椅中,神游天外地?不知晦朔,直到?孙锦舟由慧慧领着,呈进来酒膳。
仪贞一贯和皇帝一块儿用餐,偶有不得空的日子,皇帝便差人将合她口味的菜色送过来,不拘什么份例,更不计尊卑,可今日孙锦舟这么如?常行事,仪贞却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
“陛下用过了?吗?”
“陛下尚不得空。”孙锦舟那副不温不火的笑模样简直像画在脸上的:“因?今儿有一道羊汤过的扁食儿,久搁便膻了?,陛下命奴才先送过来要紧。”
仪贞深知他最将宫规里不劝膳一条恪守不渝,听罢点点头,白嘱咐一句:“御膳房里的炉灶总是不断火的,告诉他们该预先备着的都?备好?,别叫陛下临想起加餐了?还得等着。”孙锦舟应着去了?。
瞧,他俩岂止不恶语相?向,连横眉冷眼都?是没有的,但仪贞就是清楚,他俩之间隔膜着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应了?沐昭昭的那句话,再有什么不如?意之处,大?年里总该打起精神来,喜笑颜开地?迎接新岁。
再说撇开他俩,其?余众人欢庆嘉辰的兴致还是颇高的,身处这样的氛围里,好?歹得以忘忧一时,比独自胡思乱想强多了?。
上元这天,慧慧告诉她一个好?消息:皇帝为齐光公主另寻了?一位即将外放的武官为婿,只待成婚后夫妇俩一道赴任,岂不逍遥?
仪贞何尝不懂,这是皇帝借孙锦舟之口向她递软话,总算准允她投桃报李了?。
及至夜里观灯,谢夫人前来拜贺,又带来一桩喜信:大?嫂嫂有了?身孕,已满三月。
第86章八十六
仪贞掰着指头一算,该是与大哥哥成婚不过半年,大嫂嫂就怀上?小娃娃了。
怎么这样容易呢?从前她身边都没个可对照的,尚不觉得,如今有了比较,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多惘惘的艳羡来。
看?完灯,已是?二更了,年里不设宵禁,这时辰依旧热闹,阿娘一行?回去时倒不怕有甚不妥,反而是?宫里这三五个人,吃过元宵便各自散了。映衬着灯火如昼、爆竹声声,犹有一种冷清的底色。
仪贞没吃两个元宵,倒存在心里了似的,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手搁在小腹上?,明明极温暖,指尖滞涩得仍像冻着,不肯轻举妄动,唯恐惊扰了身旁的人。
她没有与他僵持的意图,并且她也能够相信,他亦没有故意给她甩脸子,恰恰相反的是?,他们都担心自己的一举一动里偶有不慎,便会伤了对方。
她踟躇地启唇,想邀他明日一起?去走?百病,也想告诉他大哥哥他们要有孩子了,可最终她一点声音也没再发出?来,静默地阖上?眼,维持着眼前泾渭分明的平和。
没有熏香,睡梦里听不见银骨炭燃烧的窸窣毕剥声,依稀觉得冷起?来,但只那么一瞬,像是?错觉,旋即一片暖融融落入她怀中,又将她环绕。
这一觉久违地踏实,睁开眼时,外?面天色微亮一层轻纱似的白笼罩着,不知道是?雪还?是?雾。仪贞活动了下|身子,见皇帝从撩起?半边儿的床帐外?走?过来,穿戴整齐,一只手按住另一侧肩膀,来回舒展着。
“起?这么早…”她一边揉眼睛一边咕哝着,皇帝倒像是?有点不自在似的,片刻才“嗯”了一声,说:“有几起?召对。”
可不是?,过了十五,无所事事的日子又该结束了。仪贞这会儿后知后觉,她同皇帝那种古怪的相处还?没终止呢。
她犹豫着,余光瞥了他一眼,眼珠儿渐渐转过去,又看?一眼,赶在皇帝皱起?眉头前,再看?一眼,见好就收地开口道:“夜里我?想带着她们走?百病去,不知你得不得空…”
皇帝的脸色没什么波澜:“下半晌再看?吧。”理了理衣襟,抬腿出?门去了。
仪贞也不多做纠缠,坐在床上?琢磨了会儿,心里有了计较,便下地来穿衣裳,一面吩咐甘棠去各宫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