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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六十一
谢大将军忙中有失,健步如?飞得险些忘了拄杖,就这么?着还是晚了一步,客人?们已经在花厅里坐着了。
几个?小厮打扮的显然是中官,正往来有序地搬着礼盒,花厅里拢共两排八张随待客黄花梨素圈椅放置的高几、两张靠墙的条案,这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被拼在了一处,各色洒金锦盒摞得小山似的。
一屋子人头攒动里,安坐着的只?有两位。
一位锦衣鹤氅、近来颇眼熟的,果不其然就是当今天子了;另一位背对着自己,是个?女子。
这、这、这…谢大将军心里乱了阵脚,犹生出?些慌张胆怯来,手里紧攥着鸠杖,居然不记得行礼。
皇帝呢,只?管将他这些神情变幻尽收眼底,并不急于出?声。
倒是仪贞偶一抬眼,瞧见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有所感地回过头,旋即起身唤道:“爹爹!”
这一声总算点醒了谢大将军,他连忙颤颤巍巍地俯身屈膝下去,口中道:“微臣叩请陛下圣安、皇后?懿安。”
这老滑头,嘴巴比膝盖利索。皇帝没诚心让他跪个?结实,毕竟是陪着仪贞回娘家么?:“免了。朕听说?大将军小恙未愈,就不必多礼了。咱们只?以家礼论吧!”
真论家礼,该让皇帝跟仪贞一道拜见父亲才是。谢大将军自知无福消受他这个?礼,只?管一脸诚惶诚恐地挺直了腰杆儿,本想仔细瞧一瞧自己的乖乖姑娘,始料未及地就看到皇帝公然拉住了闺女的手。
怪道夫人?甫一听自己说?不忙着交兵权,恼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谢大将军暗暗吐纳:他看不得这个?,他看不得这个?。
仪贞尚还一无所觉,听见皇帝说?爹爹“小恙”,可爹爹看着神采奕奕分明是装病,便只?想着为这台面底下较劲儿的两人?打圆场:“陛下说?得是,既是一家人?,索性什么?虚礼都蠲了,咱们去后?面见见阿娘。”
皇帝不肯亮明身份,适才在门前那?一出?等同于怠慢。而今也不知阿娘得没得着消息,若是忙于按品大妆,一时?半刻赶不过来,干脆由他们过去,囫囵打上照面就好。
谢大将军没有推三阻四的道理了。要是单皇帝一人?前来,男人?家在前院敷衍着便是;可闺女想见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皇帝小儿这招当真可恨。顶着归省的名头充好人?,实际意图如?何,君臣二人?谁心里不是门儿清!
一旁的老尤看着情势,早打发?人?进后?院通报去了。谢大将军气定神闲地说?了个?“请”,比手让皇帝与仪贞先行。
皇帝一马当先,仪贞被他牵着,也就由他,三人?经抄手游廊进内院。
谢家的房子依制是三进,正门五间?。这么?些屋舍,一家子住当然绰绰有余,不过以豪阔论,实在是不够看的。
须知天子脚下,官宦人?家顶天也就是一品,便如?谢家这般,恪守本分,别说?一进,一间?也多不得,甚至台阶的数量与高度都要仔细别逾了制,否则谁也不敢断定哪一日会被同僚抑或君主揪出?来,借题发?挥到什么?地步。
勋贵们就没这么?守规矩了。例如?皇帝的一些堂亲,仗着辈分大,恨不得把护城河都引到自家的花园子里去。富商巨贾们倒没这份胆魄,万事财开?道,东起一座小楼,西?建一座别院,处处不离格,谁又能奈他何?
相较之下,谢家这本本分分的粉墙黛瓦,质朴得简直有些异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在皇帝眼里,不贪图一时?荣华富贵的人?,说?不定就有更大的图谋。
这也是惯常的帝王心术了,便无谓看在仪贞的面子上增减几分。
再者门窗户牖、斗拱檐桷虽不奢华,但花木藤萝、假山奇石却是极见用?心。
皇帝目光毒辣,寥寥数眼间?已将宅院格调尽收眼底,胸中丘壑曲折,脚下不过走了十数步,垂花门近在眼前。
谢夫人?正领着内院的诸多婢女仆妇,雁翅般排开?在门前,一派恭肃严整景象,专候着迎接贵客。
忽然几声铃铛轻响,打破了众人?的屏气敛声,旋即就见两朵云团模样的东西?飒沓而去——
“福子!”仪贞被这两团蓬蓬的小玩意儿围住了腿,眼睛一亮,细瞧发?现不对:“小了许多,耳朵上也没有缺口…”
“这是福子的孩子了。”谢夫人?赶紧走到三人?面前来,暗中一摆手,令喂狗的婢女将两个?小东西?抱下去,自己则低头行礼:“臣妇见过陛下、娘娘。幼犬一时?无人?管束、冲撞了圣驾,请陛下及娘娘恕罪。”
皇帝略一抬手,免了她的礼,语气比对着谢大将军恳切不少:“夫人?不必如?此。今日朕未曾设卤簿,正是为着蒙蒙能够与二老好生团聚一日,而无须囿于君臣之礼。”
他是故意唤出?这个?私底下的乳名的,谢夫人?听了果然心里一动,面如?平湖地应下来。
仪贞浑然不觉,一心只?怕母亲仍旧拘谨,索性伸手挽住她的胳膊,道:“阿娘,咱们进屋再说?吧。”
谢夫人?这才笑起来,连声称自己糊涂了,请仪贞与皇帝往里走,余光扫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谢大将军一眼,警告他别太失了态。
谢家祖上从?前也是接过驾的,如?今纵然数不清换了多少朝天子多少朝臣,许多仪轨早变了样儿了,到底万变不离其宗,因而帝后?二人?虽然来得突然,但见谢家上上下下也不至于阵脚大乱。
秋老虎余威不减,皇帝与仪贞坐了一路的车,谈不上辛苦,多少有点生汗,就着婢女捧来的温热手巾擦了擦,顿时?清爽起来。又饮了两口茶,仪贞便率先抬手,从?各色果点中取了一碟子金糕,奉给皇帝。
满桌子点心,就数这一样最平常,无非因为仪贞打小爱吃一口酸酸沙沙的,方?才摆在了趁手的地方?。
皇帝脸上也看不出?喜欢不喜欢,客随主便的态度倒很鲜明,依言拿起一块,送入口中吃了,随后?端起茶盏,接着慢品。
“二哥哥出?门去了?”拉家常这种事儿上,仪贞深知不能指望皇帝,自己先起了话?头。
谢夫人?答道:“已经差人?去寻了,说?话?就能赶回来。”
仪贞因笑:“咱们要待一整日呢,何苦去催他?”
听见她这一句,谢夫人?自然眉开?眼笑,顺势就说?起了戏酒的安排:外头曲目花样的更新迭代可比宫里头快多了,不分良莠地只?管层出?不穷,大浪淘沙、去芜存菁都是后?话?了,到那?时?候才得以传入宫廷,供贵人?们一赏。
仪贞回了自己家里,见什么?都是高兴的,有新戏可听,更是锦上添花,不拘谢夫人?说?到哪一样,她都满意地点头,末了,偏首问皇帝的意思:“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漫然点了点头,暗自琢磨的仍是谢夫人?存心绕开?了的话?头——谢昀一大早出?门去,究竟是走亲或者访友,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既然谢夫人?含混着不说?,他也不着急发?问。两辈儿人?分坐着喝茶歇了一阵,眼见着日头不高,离饭点儿又还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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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不长不短的工夫,谢夫人?便提议说?,园子里今年新栽种的重台莲开?得正好,清气宜人?,愿奉陛下及娘娘前往游赏。
实在是皇帝来的这日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再往前些有七夕,再往后?些有中秋,赏月喝酒都使得,大操大办也有根源。偏生赶在眼下这早不早晚不晚的,别说?谢家没有一日建一盛景的能耐,哪怕真有,又怎敢显露出?来?
亏得园子里的荷花还值盛期,不算大的池塘周遭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拱桥架着,亭榭傍着,不论什么?时?令,总有一二可消遣处。
从?正屋往园子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经过堂后?的中路,一是打西?边小跨院绕半圈——西?跨院就是仪贞从?前的住处。
自古以东为尊,东头那?跨院宽敞明亮、离前院也近,谢家只?有谢时?谢昀两个?孩子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就分给了哥俩住。至于仪贞这个?最后?来的老幺,便没有挑拣的余地了。
谢夫人?打心底里觉得委屈了女儿,把这“挑剩下的”西?跨院布置得比两个?儿子那?边精细十倍都不止,原本姑娘家的闺房比小子的棚圈雅致讲究已然是常情了,更不用?说?,仪贞的寝楼侧旁有个?直通花园子的石滑梯。
“如?今看来也并不如?何陡嘛。”仪贞故地重游,一时?感慨,一面扶着谢夫人?从?旁边的石阶走过,笑道:“大哥哥稳重又上进,倒还没说?什么?,二哥哥当初可是眼热得不行,我但凡求他个?什么?,他都要拿滑一回滑梯来换,结果每日的课业都忙不完,读书、练字、习拳脚、习骑射,后?来又跟着爹爹常住营里,也就兑现不了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行人?才走到园中,前头又来报说?,二公子回来了。
谢昀是从?俞家庄子上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他如?今有官无职,每日早早起来不外练练功夫、给双亲问问安,跟着就在书房里写字,隔三差五则游山玩水似的出?城去,跑人?家姓俞的庄子里当樵夫。
一把农家借来的铁斧,叫他挥出?了宣花斧的气势,砍瓜切菜一般就砍好了两大捆柴,四五个?人?也未必合抱得住,被他随意挑在肩膀上,悠哉游哉地送到后?山庵堂里。
他那?不作?数的前未婚妻懋兰不是没有郑重其事地拒绝过,奈何谢二公子油盐不进,笑着宽解说?:“我不过体会一二田园归隐的滋味罢了,随手而为,妹妹不必放在心上,若实在过意不去,赏我两个?力钱也就是了。”
他越是戏谑,懋兰越是叹气,回身进屋去,片刻果然拿了个?荷包出?来,谢昀接在手中,不用?掂,就知道里面是两个?锞子。
骠骑将军的苦力,倒也没值钱到这份上,等砍来的柴直够烧到明春去了,谢昀眼里也瞧见了新活计:修门窗、补瓦片,再给懋兰的小花圃松松土。
懋兰这日问他:“二公子,你究竟是在逼迫我,还是在逼迫你自己?”
谢昀答不上来。他没有想过,自己这些举动,在她眼里居然是逼迫。
他没有逼着她“回来”的打算,他做这些活儿,并没有什么?确切的企图。
他只?是——
没等他“只?是”出?个?所以然,家里的小厮火烧眉毛地寻他来了,当着外人?不方?便直说?缘故,单是请他速回。
原来是真龙驾临了。谢昀目不斜视地穿过前厅那?乌泱泱的锦盒跟中官,在踏入正院前可算是把气儿喘匀了。
然后?就见皇帝笑眯眯地对他说?:“回来得正好。咱们上你那?儿的练武台去,比划比划吧!”
第62章六十二
其实皇帝这话真没有旁的深意。他只是纯粹觉得和谢家二老一起赏荷花并不是桩闲适的消遣——要依他的本心,弗如和仪贞两个在她旧日闺房里消磨半日。
但他毕竟是答应过让她回来和爹娘团聚一回?的。既然自己杵在跟前,谢恺豫闷不吭声,谢夫人又?太赔着小心,倒不如叫他们一家三口自在说会儿话,自己跟这谢昀到别处去过?两?招,正好领教领教谢家的拳法路数。
可惜皇帝这人,在谢昀心里一贯的评语呢,说文?雅些叫“圣心幽邃”,说直白些叫“蔫儿坏”。他开口邀自己去切磋切磋,必然别有用心。
而且态度越和煦,想来用心越险恶。
只是做臣子的忤逆不得,谢昀拱手应了个“是”,随即将?皇帝请至东跨院。
仪贞落后了一步,谢夫人不由得悄声对她道:“这时候舞枪弄棍的,待会儿哪还有胃口?用饭?”
“点到即止嘛。”仪贞这话说得颇为坦然:“我?瞧二哥哥比上回?进?宫时晒黑了好些,精气神儿也?强得多,看来这些时日不曾落下?操练,不必担心他。”
“他哪是勤于操练!”在皇帝面前吝于言辞的谢大?将?军这才忍不住开了口?,抱怨一句后,又?顾念到女儿难得回?家一次,不该将?这些烦心事儿告诉她。
可仪贞到底听见了,追问道:“那是什么缘故?”琢磨了下?,便隐约有个猜测:“二哥哥一大?早就出门了,是去拜访谁?”
她虽然在宫里,但皇帝对谢昀行踪的了解,只怕比谢家父母还详尽些,故此她也?知晓一二。谢大?将?军见瞒不过?,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人家不愿意,他这样死缠烂打的像个什么样子?依我?说,不如放过?人家算了!”
谢夫人不敢苟同地?蹙起眉:“你当年怎么不知道这个理?儿,日日赖在翰林府坐冷椅、蹭冷茶?”
“这、这怎么能一样?”当着闺女,大?将?军有点抹不开面子,支吾着分辩说:“岳父大?人那是出于审慎,有意考验考验我?的脾气耐心而已,又?不是你不肯…”
谢夫人连忙剜了他一眼,强行掐断了这个话题,对仪贞道:“你万勿操心这些,你哥哥这般年岁了,也?不是四?六不知的小孩儿,何况还有我?们呢。”
说到末一句,自己底气就有些不足了。谢夫人强自振作起来,又?关切女儿问:“娘娘在宫里可好?今日陛下?微服前来,家里一样能拿得出手的也?没有,这会儿酒宴百戏上多尽心些,也?不知妥当不妥当?”
仪贞忽然想起,数年前初次进?宫的时候,是她听母亲的嘱咐,而今则是母亲来问她的定夺——她成了离皇帝更近的那个人,是否就意味着渐渐地?离家远了?
她少有地?沉默了一会儿,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趋势,也?就撂开了。横竖都是自家人,她的回?答便很直接:“陛下?答允我?回?来一趟,倒是有些日子了。不过?昨儿才定下?,说轻车简从就好,省了那些琐碎章程,免得拜来拜去的,平白耗费时辰。阿娘只管按着待客的礼数安排就是了,陛下?在这上头并不挑三拣四?。”
她说得寻常,透露出来的消息却很耐人寻味。大?将?军至少听出来了:皇帝暂且没有公然表现出亲近谢家的打算,所以才决定微服到访。
涉及这些,谢恺豫望向女儿的目光里就添了更多爱怜:兵权他迟早是要交的,可到了那一日,蒙蒙在皇帝心里,还有“用处”吗?
某种程度上,他开始理?解夫人的钻牛角尖了:不早些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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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接回?来,真?要看着她困在那地?界、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吗?
可是,时机不对啊。他要是一心只当好皇帝的忠臣,早该上书?请辞了,把这身铠甲一卸,管他继任者是谁,西北边防之事,是好是歹都跟他无?干。
但他守了这么多年的关塞,不是为天子守的,是为边民守的。百姓们爱他敬他,他便不可辜负他们。
这次回?京来,原想趁着老二婚事的便宜,探查一番朝廷里的动向,若能结识一些可造之材,他日推贤让能时,也?说得上几个名字,以供圣裁。
归根结底,这谢大?将?军还是对皇帝缺乏敬畏之心。天子又?如何?不外生杀予夺。可这份本事,放在边关,兴许一支意料之外的冷箭就能做到。
一旦存了这股等闲视之的轻慢,即便表面功夫做得再好,凭着今上的眼力心气,都能将?人看到三魂七魄最深处,何况谢恺豫压根儿没怎么费力掩饰。
仪贞那句话说得不错,君臣双方走到如今这局面,确实非一人的过?失。
而今大?将?军亦是陷进?了进?退维谷中:谢昀的婚事告吹,虽没妨碍到谢恺豫打听朝中后起之秀——无?非由明转暗而已——首屈一指的大?将?军名号,那还是响当当的,不需要他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自然有络绎不绝的仰慕者登门拜访讨教。
谢恺豫这个人,既自命不凡,又?很有几分清高,不屑于行那结党营私之事,这一点从他曾经准备与“志向相投”的朝廷清流俞给事中结亲家上就能看出几分。这些上赶着来的人他是一个都没看上,干脆托病不见。
回?绝了这些趋附之辈,顺带也?就回?绝了皇帝。李家小儿作派不肖其?父,犯而不校,既然功臣告病,自该指派个太医来关怀一二,诊脉是其?次,晓谕百官不得再叨扰方是要意。
谢大?将?军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一开头就走错了棋——他跟皇帝若是周文?王与姜子牙、刘玄德与诸葛亮,那么无?论他在致仕后,内举不避亲也?好,外举不避仇也?罢,皇帝纵使未必采纳,也?不会倍加猜忌。
然则他与这位年轻的君王从来没有什么凌驾于君臣本分之上的情谊,贸然凑上前去念叨,岂不是在教皇帝做事?
大?将?军心里其?实挺愁的。
但是女儿归省是鲜有的好事儿,他是不会提这些的——女儿原不该为这些军"政之事担忧。
殊不知仪贞本就是为着这件事回?来的,她了解父亲的为人,也?明白他与皇帝彼此都不甚信任,推心置腹之言难以传达,她正可以做这个互通心迹的人。
相比皇帝对此的可有可无?,谢大?将?军的不以为然就更让仪贞气恼了,她一开口?,措辞不由自主地?偏帮皇帝一些:“早先我?也?问过?陛下?的意思,陛下?说,儿女婚事讲求个你情我?愿,二哥哥那里他出面做主,恐怕反倒不美了,到底端看咱们两?家有没有这个姻缘罢了。左右下?半载有两?个大?节,爹爹回?来一趟不易,犯不着来回?奔波,索性过?完年再议——不知爹爹是怎么打算的呢?”
谢大?将?军听得心里五味陈杂:他的乖乖肉啊,这跟拿油煎火烤他的心尖儿又?什么区别!
老父亲牛唇不对马嘴地?泪水涟涟,倒把仪贞唬了一跳。说实在的,她多少明白,西北边防是爹爹的毕生心血,哪能说舍就舍下?,可另一头,皇帝掌权日浅,也?着实需要兵马护持……
固然功高盖主是臣子大?忌,但她肯这样自告奋勇地?从中调停,泰半也?是因为,这可以是一桩各得其?宜的好事。她既希望谢家安稳,也?同样希望皇帝如愿。
“好了好了!”到底是谢夫人更了解这对父女些,一边示意大?将?军赶紧收起脸上那副悲戚之色,一边含笑抚了抚女儿的脸,说:“咱们先往回?走吧,日头也?渐渐高了,该去请陛下?入席了。”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挽手并排走着,把谢大?将?军单独丢在后头,谢夫人还不无?揶揄道:“你爹爹是家里的顶梁柱么,天塌下?来了都叫他一个人撑着,旁人沾染不得。他交不交权我?管不了,蒙蒙,阿娘只问你,你想回?来吗?”
最后一句虽是问句,语调却是那样温柔而有笃定。谢夫人是相信女儿恋家的,唯独怕她对爹娘失望透顶。
仪贞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她携同皇帝归来以后,母亲的殷勤小心,不全是下?对上的恭谨姿态,还包含着对她这个女儿的隐隐亏欠。
她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转向父亲道:“爹爹,女儿并不想成为谢家在宫里的人质,陛下?也?不曾将?我?视作人质。”
这般重若千钧的字眼,到底震动了谢大?将?军。后半句他再嗤之以鼻,前半句也?因为对女儿的在乎,艰难地?听进?去了。
一个人的成见是很难自知的,越是饱经世?故越是如此,盖因在数不清的切要关头,这种经验见识往往能够帮助人趋利避害,做出正确的抉择,是值得信任、值得依赖的。
除非是在一些不寻常的裉节下?,阅历或者成见,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谢大?将?军自恃是英雄豪杰,在外能建功立业,在家能顶门立户。任凭外头如何狂风暴雨,总不可教妻女稍感惊惶,否则就是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失职。
可如今呢,是他老了,还是他的女儿跟儿子一样,都长大?了?
第63章六十三
一家三口来到东跨院时,正值皇帝虚晃一枪,谢昀闪避失当,脚下相?绊,倒在了地上。
三位姗姗来迟的观众对此都没有异议:总不能赢过皇帝吧!
只有皇帝自己看得真真切切,谢昀那张红白交错的脸在擦过粗糙的台面之前,掠过了一瞬不忿。
当着人家爹娘妹妹的面儿,皇帝倒不再步步紧逼了,颇有风度地施出一只手,要扶舅子起?来。
谢昀可担当不起?,一手拾枪,一手拍灰,自己一跃而起?,跳下练武台,又依着?规矩等候在旁,让皇帝走在前头,往仪贞三人面前去。
“以往只知道陛下剑意凛凛,原来使枪也这般威风!”仪贞是拍马溜须的熟手了,又是在场几人中最了解皇帝的,当仁不让地率先夸赞起?来。
“是霁岚指点得好?,堪为人师了。”皇帝心情不错,很?大方地褒扬了谢昀两句。
被?皇帝表字相?称的谢昀配合地露出一副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的脸色来,连声道陛下谬赞、愧不敢当,然后大伙儿一道,请这位大佛挪动?尊步,往前头立语堂入座。
立语堂原先是给谢家二子的先生住的。谢夫人出自书香世家,颇通文墨,长子谢时自幼养在身边那几年,不用额外费力?,耳濡目染之间已然识得了上千字,诗词歌赋一类更是随口?而出,正儿八经延请西席传道授业,是五岁时候的事儿了。
谢昀也是在这一年降生的。彼时大将军尚怀着?儿女成行、阶庭兰玉的远大理想,谢氏宗塾与大将军府相?隔足足一顿饭的脚程,哪能满足他晨起?即听儿诵声的愿景?
为了让将来的孩儿们能够心无旁骛且从容舒适地齐聚一堂朝经暮史,谢大将军特意择了这处轩敞又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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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立语堂做书斋,聘了枕石漱流的绝缨居士岳白术为子师。
缨者,冠带也。大将军望文生义,兼之久闻岳大才?子纵情山水、不慕荣华富贵,自然忖度此号取的是不入庙堂、不求冠带之意,丝毫也未往“楚庄王绝缨”这一他并不熟稔的典故上想。
然则岳白术取的就是此意。绝缨居士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王侯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若有机缘与其闲谈,什么仕途经济、春播秋实、书画金石、观星测命,无不侃侃而来,使人如坐春风。
如此一来,攀谈者往往顿生相?见恨晚之感?,情不自禁便表露出愿与之深交的意头,每逢这时候,绝缨居士变脸之敏捷,更在其才?思之上了——原来他岳白术不止视名利如粪土,更视一切权柄礼义如粪土。
不知内情的谢恺豫误打误撞将人请到?家中来,端的是三茶六饭、礼遇有加,倒相?安无事了三四年。谢时小小年纪,亦很?懂得去芜存菁的道理,跟着?这样一位先生,读书习字作文章为辅,杂学旁收侃大山为主,竟然样样兼修,样样没落下。
到?了第五年岁末,正是离人还家的时节,谢大将军同样从地方平叛返来,刚进?家门却惊悉岳白术辞馆了。
“听说江右有一部散逸的禅宗典籍新出,先生等不及向父亲面辞,昨日已经动?身前去了。”刚满十岁的谢时向来不屑于弟妹惯使的撒娇卖乖那一套,谈吐中很?有日后四平八稳而决断如流的气势:“当初父亲允诺先生的那一只青铜方彝,我已回禀过母亲,依言相?赠。此外的谢师礼,先生均未带走,只收了二百两银票作路资。”
谢时待人接物,从无半分?不周到?处。谢恺豫倒不挂心这个,只是皱眉可惜:这个岳白术,性格虽疏狂,但才?情确乎一等一地好?,自己本打算再供他几年,好?歹拖到?谢昀开?蒙才?是。
谢时明?白父亲心中所?想,不疾不徐道:“五年中先生所?授,儿已悉数贯通,将来教与弟弟,未尝不可。”
以他的秉性,罕少将话说得这样满,谢恺豫觉出了其中的不寻常,不由?追问下去:“怎么,是绝缨居士不宜为人师吗?”
谢时不置臧否,淡然道:“不是同道中人罢了。”
谢夫人就直接多了,她与岳白术往来甚少,束脩节礼等物只消吩咐一句,自然有人留意打点,不必亲力?亲为,故而不如谢时了解这位先生,但凭他列举的几桩小事,心下已是了然:“你既令阿时到?军中历练,大约总是想他保境息民,不是想他做绿林豪杰吧?”
总而言之,岳白术走了,谢昀跟着?兄长念了两年书后也被?打发进?宗塾了,立语堂就此闲置下来,虽说照旧派人看守打理,但四时的风景变换,究竟少了闲赏者。
如今扫洒门庭拂床几,用来款待贵客,倒不失为差强人意。
一行人走上曲折竹桥,皇帝随口?道:“这桥修得有意趣,可惜太短,若是当日将水渠挖宽些,索性修成小湖就更好?了。”
他一句话说得舒缓,拢共也不过弹指间的工夫罢了,谢恺豫夫妇连同谢昀听在耳中,心里却是刹那间转了成千上万个念头,只差把?这寥寥无几的字眼挨个拆解出横竖撇捺来。
仪贞浑然不觉,掩嘴一笑接了话头:“陛下有所?不知,当初隔出这么一道水,可是爹爹的良苦用心,盼着?那屋里面读书的人心无旁骛,别被?外头的喧闹给扰乱了——要是修成了湖、再放两只小船方便往来,岂不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
当着?旁人,她就不叫“鸿哥哥”了。皇帝一面顺着?她语中所?指,似笑非笑地暼向谢昀,一面趁着?与她牵手的姿势,屈指在她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仪贞顿时觉得痒酥酥的——不单是手,好?似遍身都有这股滋味,偏又捉不住个真切的位置,于是她恰望着?谢昀的那双笑眼里就漫上了一层不自知的傻呵呵。
谢昀亦噙着?笑,暗自勒住了与妹妹斗嘴的那股惯性,心底的窝火劲儿丝毫不露。
谢家父母的事体练达比他更到?家些,谨遵皇帝序天伦之乐事的圣意,又列举了几桩旧年的儿女轶事,顺顺当当地将皇帝迎进?了堂中席前。
皇帝对仪贞幼年事的兴致不似作伪,极富耐心地听着?谢夫人娓娓道来,随即投桃报李地谈起?仪贞在宫里的诸般行状,譬如亲手捞虾蟆咕嘟赠与他、勤学苦练吹笛云云,借势撬开?了谢大将军的话匣子,不一时,翁媳二人竟然真推杯换盏起?来,至于谢昀这辈分?最小的,自少不得屡屡陪饮。
仪贞目睹着?面前这派几乎称得上宾主尽欢的场面,抬手抚了抚微微发红的面庞:拿她当谈资就当吧,好?歹不是全无益处嘛。
原本不乏暖场意味的曲乐这下成了锦上添花,热闹得仪贞不得不俯身凑到?皇帝耳边,以免他听不清自己说话:“鸿哥哥,我到?外面散散酒去。”
皇帝被?她这一声勾得酒酣耳热,情不自禁道:“我也一块儿去。”
话说到?一半的谢大将军顿住了,一旁的谢夫人见状,知晓二人是觉得乏了,便含笑请二人至后院休憩。
仪贞那小院儿不比立语堂,不拘派哪些人来看守着?,隔三差五扫扫灰、掸掸尘就是。当初奉召进?宫不能带奴婢,后来大婚时同样没有陪嫁一说,和她一起?长大的四五个鬟儿都留下了:谢夫人发过话,屋里的桌椅瓶炉、幔帐枕衾,院里的花木犬鸟、滑梯秋千……林林总总,还依姑娘从前的规矩,遵着?时令,该怎么料理就怎么料理。
是以今时今日踏进?来,有一种恍惚之感?,不像经年重游,像朝辞暮归。
唯一一点变迁,是旧时最要好?的新燕挽了妇人发式,被?家下人依着?夫姓唤一声佟姐姐。
无需赘言,昔日小姊妹不过相?视一笑,还照着?惯熟的章程,开?了卧房,添了熏香,爹娘哥哥在门前就止了步,嘱咐新燕诸人几句,率先散了。留下的则理好?床铺、移来对枕,待仪贞二人坐下,又放下幔帐,静默地福一福,无声地鱼贯而出。
唯恐惊扰了好?梦似的体贴,只差一只温柔的手,轻拍着?她入睡——母亲当年常这样做过,在她真病了难受、或者装病耍赖的时候。
外面大抵下着?雨,连绵不绝,害得人心志不坚,不想上进?,只想窝在自己的天地里偷得半日闲。
这雨下了多年,独属于她的这方天地猝然变小了,还多了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人。
乍起?的欣喜冲刷淡了困倦,她没头没尾地从背后抱住李鸿,蓬蓬酒气香气笼罩住的脸颊耳朵贴在他滑凉的后襟上,荡开?一层惬意,她忘记了自己为何特意来房里小憩,仿佛是要给谁与谁留出说掏心窝子话的机会,兴许是给她和李鸿吧!
而此刻言语多此一举,彼此相?对的眼眸里沐浴着?彼此,漫漫的水波,依稀漾来李鸿试探的询问:“蒙蒙,你如今嫌热吗?”
第64章六十四
热吗?席上喝的酒后劲不小,此刻被屋中香气一催,渐次袭上脸颊来,差不离可以?烹雪煎茶了。
然而,她隐约能猜得李鸿这一问,究竟是何?意。
如果真如她所想,那么她便是不嫌热的。
仪贞思定,摇了摇头,而后倾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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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笑眯眯地香在他的下颌上。
像是旱鸭子?头一遭坐船,脚总觉得踩不到实地,提心吊胆地绷紧了两腿,企图摸索出流水的节律,才好不为他出其不意的攻袭惊慌失措。
但是江南春未老,满湖涟漪不可捉摸,何?谈有迹可循?好在?与美同舟、浮泛江海,终归是桩畅意事,并不因腰酸背痛而略减。
雨住了,两岸花红揭了轻纱,愈发鲜妍淋漓,芬馥一缕一缕绣在?细垂的罗帐里,因为携了水汽,染就?一种退红颜色。
仪贞吮了吮唇,馋起了席间没尝够的玫瑰露酒,未能遂愿,只李鸿又?低头过来,冶艳柔润的唇贴住她的,权作慰藉。
两个人?搂得这样紧,俱是一片赤忱,火热的鼻息你来我往,先?前的些许醉意凝成了薄汗,把她跟他黏住了,彻底分不出彼此。
仪贞慢半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热烘烘的感觉依旧不变,甚至近乎秋燥——可是这燥意半点儿也不恼人?,反而叫她心里按捺不住地窃喜。
她也不知道自己?喜的是什?么,说实在?的,方才那一顿折腾,她还没咂摸出有趣在?哪里。
因想起什?么,她仰头,仔细打量了下跟自个儿鼻尖碰着鼻尖的俏脸,羞答答问道:“你…疼吗?”
李鸿没听明白,居然放任脸上流露出一瞬空白的表情。
“瞧。”仪贞不得不费力?地把一只手抬到他眼皮底下:“有几下我有点儿难受,把你背上抓破皮儿了。”
皇帝闭了闭眼,仿佛在?隐忍些什?么,片刻,大概是决定无需再忍,他将不懂欲语还休为何?物的谢蒙蒙按在?软枕上,立誓策马扬鞭、更进一步。
船又?开动了,这一回不再游江南,多半是奔着剿水匪去的。气势汹汹的长棹入水,端的划出了浪急风高,仪贞哪禁得起这番架势,见势不妙便抱着敌军的胳膊求扰,卖乖讨好的话?横竖是轻车熟路——
时断时续地说了一阵,忽然莫名害臊地哑了声儿,平日里不假思索的词糊住了嘴,她居然说不出口了。
“怎么停了?”对方扬眉吐气一般,俯身?来拨开她的唇,示意她接着乖嘴蜜舌。
蜜不蜜的,他不是正亲自验明吗?仪贞咬不着他,认真着了急,气咻咻的,简直喘不过来。
两汪泪将流未流地摇摇欲坠在?她眼角,她憋屈得不知如何?是好,胡乱抓住他的手,摁在?胸前让他听自己?毫无章法的心跳:“我、我可能要死了…”
李鸿深深地叹了好长一口气,旋即整张脸都狠命地埋在?她滚烫的心口上,嗓音发着抖,谁也听不真他在?说什?么:“我才是,真的要死了。”
日渐西沉的时候,布散人?间的余晖可算救活了并肩长眠的两个人?。仪贞撑起身?,意图越过睡在?外侧的李鸿去挑开帐子?,因为四肢发软,没够着。
李鸿勉为其难地转了转身?子?,替她效劳了一回,胳膊还没收回来,就?又?被她前后摇了几摇:“快起来,该走了!”
“走哪儿去?”李鸿挣开她的手,反客为主地连胳膊带人?一道搂进自己?怀里,歪头蹭了两蹭。
“回宫呀!”仪贞眼下很有种瞒着大人?干了坏事儿的心虚,唯有尽快躲进皇宫里,方能恢复理直气壮。
“不想起。”李鸿并未睡迷糊,他知道这儿是大将军府,是仪贞的娘家,那让第一回登门的佳婿留宿一晚,也是该有的待客之道嘛。
哦,对了,谢家人?没把他当女婿的话?就?另说了。
他岿然不动,以?至于?仪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从他的桎梏中脱身?出来,窸窸窣窣挪到床尾,企望在?皱得好似刚从糟菜坛子?里掏出来般缠成一团的床帐、被褥、丝帕里,淘出一两件还能见人?的衣裳。
小衣找不着了,仪贞犹豫了下,囫囵先?穿上件衫儿,一面又?去推再度合眼养神的皇帝:“真不能闹着玩儿啦,要不然今晚上满帝京只有咱们俩睡得着——爹爹阿娘哥哥,还有那些知情的亲卫、不知情的大臣们,造了什?么孽嘛…”
他其实知道。他又?不是舍不得这个将军府。
他舍不得她,即便她愿意跟他回去。直到她跟他多说了几句话?,他心底抵到喉头的那重重闷沉方才轻了些。
他点点头,定定地看着她不易拢紧的衣襟,坦然自若地将一抹轻柔的衣料从自己?枕头底下拿给她。
她耳根红了些,倒没见丝毫怒容,背对着他把衣服穿妥当了,接着发愁:“这床…”只怕福子?的两只小崽儿都能瞧出发生过什?么。
皇帝别?有深意地问她:“你怕?”怕她的实话?他接受不了,赶忙又?添上一句:“衣裳也全皱了,穿得出门去吗?”
这话?是正理。自家人?知道了臊就?臊吧,皇帝那一身?,穿到亲军跟前,往后还有威信可言吗?
仪贞斟酌来斟酌去,支使皇帝:“你去叫新?燕吧!”
一块长大的小姐妹,要让她去,不定被调笑成什?么样呢!就?趁着皇帝初来乍到,她们不敢放肆到他头上,有多少话?都只能憋着。
新?燕不愧是见过世面的管家娘子?了,眉不挑嘴不勾地走进来,麻溜儿便把床上的织物全拆了,独自走了两三趟,一应抱到门外去,那头自然有人?接过去料理。
仪贞掩耳盗铃地不肯追问,裹着皇帝幸存的一袭斗篷,强行维持体面地坐在?外间喝茶:下半晌了,茶沏得极淡,喝不出是什?么,解渴而已。
喝了小半盏,新?燕又?默默转身?出去了,斜里默默伸出一只手——皇帝要喝她的茶。
桌上多的是杯子?。仪贞没开口,搁下手里那个,就?要替他倒,还没碰上壶柄,皇帝已经将她剩下那些喝尽了,不渴了。
她乜了他一眼,没言声儿。恰巧新?燕也回转来了。
“娘娘上次赐给夫人?的衣料,夫人?又?赏了奴婢两匹,同沐天?恩,如今才做成衣裳,还没上过身?,就?斗胆拿到娘娘跟前来了。”
谢夫人?将新?燕当半个女儿待,多少算是一解膝下荒凉之苦,不过名分上毕竟主仆有别?,故而新?燕说得这样谨慎。
仪贞自然明白,接过衫裙,又?看向另一套。
这下新?燕有些为难了:“实在?不敢唐突圣躬,奴婢求过了二公子?,二公子?知晓分寸。”
谢昀还在?军中时,体格更健壮些,如今回家养病日久,逐渐和皇帝身?形相仿,新?做的衣裳尺寸没什?么不合适。反正皇帝的神情挺满意,仪贞看出来了,却?不明白缘由:肯定不会是这身?衣服纹样较之二哥哥一贯的风格略华贵些,颇合皇帝的心意吧!
重新?穿戴严整后,仪贞松了口气的同时,怅然又?一次占据了主导——纵使往后还能常见,谢家也终究成为了她昔日的家。
爹娘没把别?情离绪表露在?脸上。皇帝诚心诚意地免了他俩的全部礼数,于?是夫妇二人?便只带着谢昀,当真如寻常送客一般,一路走着将仪贞两个送到大门前。
仪贞松开皇帝半牵半扶的手,勉力?稳当地走回谢夫人?跟前,笑着正一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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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鬓边的石榴花簪,由衷赞道:“阿娘这簪子?真漂亮。”
她很小的时候,还没留头,就?喜欢在?谢夫人?晨起梳妆之际赖在?妆奁前,白白短短的指头点过琳琅的首饰,撒娇道:“阿娘将来把这个给我戴戴吧!”
石榴花簪是给新?妇子?戴的,图个多子?多福的好意头。谢夫人?那时不便对女儿明言,而转眼之间,适合戴这支簪的人?已经换了一代。
可惜,女儿若不主动开口,臣妇怎敢冒犯一国之母呢?
谢夫人?抬手,动作极轻地将簪子?取下,捧到仪贞面前。
仪贞顺势收在?手中,另一只手亲昵地替母亲捋了捋鬓发。
隔着几步之遥,皇帝将她轻抚过几丝白发后掖进深里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对这场景没什?么感触,只是稍稍移开眼,尽量抑住带她回到皇宫去的那股迫切。
不料正对上谢昀,险些错过他低垂着眼睫遮挡住的一丝横眉冷对。
皇帝的心情霎时明朗了起来,甚至赏了二舅子?一个货真价实的好脸色。
他走到仪贞身?后,手心按在?她的肩膀上,温声说:“中秋没有宵禁,到时再回来就?是——如今再不动身?,可就?要关宫门了。”
他在?旁人?面前,是决计不会流露出分毫又?横又?赖的嘴脸的,一番姿态相当合宜,谢家人?回过神来,喜气洋洋地恭请帝后上了马车。
还有不到一月便是八月十?五了,皇帝的金口玉言固然不能是空话?,但时不时就?回娘家这种殊荣,做外戚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家受不受得起。
仪贞对自己?的斤两十?分有数,一个连军营大门朝哪儿开都不清楚的巾帼,不可能几句话?就?厘清了兵权归属问题——谢家父子?再疼女儿、疼妹妹,也不能拿着边境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儿戏。
能替毫无瓜葛数十?年的边军与皇室造出瓜葛来,她自觉已然功德圆满。
不拘真真假假,谢大将军的确是体会了一回这位年轻天?子?的诚意。
他暼了满腹愤懑的二儿子?一眼,只当小子?仍需世事历练,便负着手,云淡风轻地回房去——夫人?一时心绪激荡,忘了不许他进后院的话?。
第65章六十五
民谚有云:白露身弗露。意思是说,过?了白露节气,虽然白昼尚还有热意,但一早一晚已经寒凉起来了,应当勤加衣裳,不再让肌肤裸|露在外面。
更别说不分早晚,裸|露着身体“扬帆起航”。
仪贞皱起眉,说:“我哪有敷衍你?正是因为太…惬意了,我才忍不住睡着了嘛。”
皇帝披拂着头发,垂眸抿唇坐在?罗帐深处,低声应着:“我明白…是我让你太辛苦了。”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不要露出那副泫然欲泣的情态嘛!仪贞究竟没管住自己的手,替他抚了抚几缕略有凌乱的发丝,趁势歪到他怀里去:
“鸿哥哥,我以前听?…老话说,一滴那什么,十滴血,咱们总这么不加节制,将来怕不是要闹个,气血两?虚?无利于保养身子,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一词,立竿见影就抚平了皇帝的思绪万端,至于她半途咽下的字眼,他也?猜得到,想来这是那几个嬷嬷从前教?导她的道?理,再添些她自己东拉西扯的说头。
怀里人闻起来甜丝丝的,皇帝不动声色地将抵在?她头顶的下巴收了收,以便?让鼻尖离她的发丛更近一些,俄而,他极轻地“嗯”了一声。
音调仍似有委屈。仪贞仰面往后望去,笑觑他的眉眼,愣是从那份波澜不兴的面孔上挑出了端倪。
“把今日这次做完好不好?”满含希冀的一问,她要是分毫不让步,就太?无情了一般。回绝的话没能果断出口,仪贞便?又被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
唉!也?怪她色令智昏,长发细腰的美人儿,白玉似的面庞,因为情动而透出艳异的霞绯,那模样简直令人心惊,她常常看便?看痴了,哪有余暇干涉他在?自己身上如何施为?
更何况,她自己都算不清楚,每每的神魂颠倒几分来自灵台、几分来自肉|体。
四更了,可以歪缠到五更天,正赶得上视朝。游移的手顿了一下——或者,可以免朝一日,横竖今儿也?没什么要事…
偷懒的念头只转了半圈,便?自己偃旗息鼓下去:可别让眼前人知晓了,又得为些“天理”、“人欲”云云左右为难,还要来念叨他。
他从来没料到过?自己是重欲的人。不仅是要肉|身相亲,更要她为他癫狂,要她只看着他,只想着他——
但实际上并未回回都遂愿。她在?喘息的间隙里把玩他的发梢、抚挲他的胸膛,含着戏谑式地夸赞他的皮相,无不显得她远没有自己这般沉湎难自拔。
于是出于好胜心似的,愈发要苦心孤诣、极深研几。
“…唔,腿、腿疼……”仪贞哪是肯吃苦的主?儿,小腿被攥得又酸又麻,实在?不能再往高里抬了,便?挣了两?挣,示意他放自己下来,无奈皇帝不情愿,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她论力气斗不过?人家?,只好使暗招,拿出当年卫嬷嬷传授过?的压箱底秘技,凝神吸气……
居高临下朝她耀武扬威的人忽然溃败倾倒,俯在?她身上,无法?抑制地长吟一声。
什么“昆山玉碎”、什么“芙蓉泣露”,她今日今时算是亲耳听?闻了。仪贞怔怔的,咽了口唾沫,至于嬷嬷教?的神通,径直和她整个人一般,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燃了一夜的羊油蜡烛里掺着香料,堪堪遮盖住动物脂油特有的腥膻,粘稠的白沿着高高的灯台融了满桌,静静淌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
帐中?交颈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生了赖床的心思,一呼一吸起伏往来了不知多久,终没有谁舍得从这化不开的浓馥里抽身。
最终则是秉笔太?监孙锦舟担起大任,出面告知诸位翘首以盼的大人们,陛下牙疼得厉害,姑且免朝一日。
百官们对此?都相当理解:虽说牙疼不是病,但真发作起来浑身都难自在?,再者吐词也?容易含混。须知这棣棣威仪,也?是一位人君的必修之道?,若是当着大伙儿蹙眉托腮的,像什么样子?
他们这位年轻的陛下,即位以来一贯宵衣旰食,偶然罢朝一回,尚不足以挑动那些老大人们杯弓蛇影的神经。
横竖没有下回了!仪贞背地里跟自己谆谆教?诲了一通,方?攒足底气来拾翠馆看望“牙疼”好了的皇帝。
皇帝端坐在?桌案前,正挥笔而书——大燕延续了二百多年的官职制度,而今形成的朝堂班子未必十二分高效,但至少有十分的稳当,不至于皇帝怠懒一天,就堆积下多少紧要政事处理不完。
无非是善于自省的皇帝又重拾了上进心罢了,而一位合乎正道?的君子,其上进之法?不外乎读书、习字、练骑射。
《通鉴纪事本末》、《武经总要》这类治国定邦之道?适宜研读,不宜誊抄,皇帝此?刻信笔写下的,乃是《朱子语类》中?字句。
及至孙锦舟进门来,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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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说皇后到了,皇帝不禁手腕一滞,越发觉得自己写了满篇狗屁不通。
仪贞全不认为自己动摇了谁的进取奋发,笑眯眯地蹲了个礼,见皇帝显然不是在?料理什么朝廷政务,便?宾至如归地跑到他跟前,先?捧起写好的几张字挨个儿拍了一通马屁,然后问:“还接着写吗?我来磨墨…”
“怎么这时候来了?”皇帝不答反问:“不嫌热?”
正悄摸儿蹭着门帘子边儿退出去的孙锦舟听?见这句,险些脚下一绊,心说这门帘儿都从金丝竹的换成缂丝的了,还热呢!您这体贴能不能看看季节?
他并不清楚这“嫌热”二字的暗指,仪贞却不好装傻充愣,侧身倚在?桌沿,睨了皇帝一眼,诚实道?:“嫌热,也?想着来见见你、说会儿话嘛。”
前次两?个人疯得太?离格,居然一天一夜没下床,后来是因为体力不支,这才被迫慢慢回过?神来,简直有些劫后余生的意思,只一南一北地仰倒着发愣,简直不敢再和彼此?的目光撞上。
再然后,仪贞不知从哪儿扯过?一张巾子,刚蒙住脸哑声嗫嚅出一缕音色,就被腹中?的动静盖过?了。
萦绕不去的那股叫人心惊肉跳的气息歪打正着地被驱散了些,皇帝迟疑着偏过?脸来,看向?她:“…吃什么?”
吃锅子吧。不拘拿什么吊汤头,涮些翠绿的青菜、嫩白的菌菇,再喝一碗点缀着枸杞的鲜汤,换成菊花瓣儿也?使得,降降火……
她打算得倒详尽,琢磨半晌,末了却说:“算了,那边屉子里有果脯。”懒得动弹似的,又裹着辨不出是褥子是被子的大幅缎面眯了起眼。
饿了足足一天,又这么大的消耗,怎么会算了?皇帝敛眉一想,自顾自将她表露出来的抗拒批注为厌烦。
被人不知餍足地翻来覆去折腾,是会厌烦吧?他确实渴望掌控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但若二人对调,他绝不接受再度陷入旁人的掌控中?,即便?这个旁人是谢仪贞也?不行?。
那么眼下她对他,是厌烦多一点,还是别的什么多一点?
他不管,他将姿态放得极低,默不作声地从床上下来,披着外衣去叫人传膳。
不多时,果然热腾腾地递了进来,不是仪贞想的锅子,闻着却也?颇引人食指大动。
皇帝又捧了个热巾子过?来,给?仪贞擦脸擦手,扶着她在?床头坐好,随即端了一小碗汤过?来,拿小瓷匙轻搅了搅散散热,舀了些喂到仪贞嘴边。
仪贞本想自己动手,好让他能也?一道?吃,不料腕子不听?使唤,甫一抬起便?酸得直往下坠,差点儿还打翻了碗。
皇帝见状,伏低做小的姿态不由得真心实意了两?分,忙问:“溅到你身上没有?”
仪贞摇摇头,乜了他一眼,瞥见他敞开的胸膛,忍不住笑,又通红着脸、掩耳盗铃地移开目光,小声抱怨道?:“你活像志怪里那些妖精…”
她铁了心不让皇帝听?见,但这种含糊其词亦很难断定究竟怀没怀着欲迎还拒的用意,毫不意外地惹得皇帝凑过?来,不住地缠她、央她:“你说什么,嗯?不要瞒着我!不要不理睬我…”
唉,她再也?不说那些被哄得团团转的书生傻了,人家?明明就叫甘之如饴。
她脑子里想什么,皇帝猜不到,单单是瞧她又肯挨着自己了,心里既受用也?不受用,故态复萌地又把人狠命往紧里箍,好像不把她活吞下去,她就永远不能算自己的。
“哎呀!”仪贞被他碰了几下,又筛糠似地抖起来,忙不迭要躲,偏又无处可躲,只好把心一横,咬上他的耳朵:“我要被你吸干啦!”
床笫间的私密话,在?她嘴里总是不对味儿,幸而皇帝吃这一套,耳中?轰鸣着,去看她潮红未褪的脸,旋即发现她毫无所觉地满面泪水。
砰!他被冷不防推进深潭里,刺骨的冰凉淹没了口鼻,窒息转瞬即至,但他丝毫不抵抗,如常人一般无二的惶恐之下,粉饰住的是狂喜无状,按捺不住要手舞足蹈起来,哪怕被岸边的人看了去,大抵会当作是呼救吧?
他吻她的脸,一个不放地吮过?那些泪珠,安抚着她,实则安抚着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冒进,珍而重之地给?她留出卸下防备、养精蓄锐的空当,以待下一次的成熟时机。
而此?时此?刻,她自己将时机送来了。
第66章六十六
“有什么可看的?”皇帝将她手里几篇字抽回来,随手撂在一旁,说:“御膳房说今年新调了?几种月饼馅,我还没功夫试,叫他们这会儿都做上来,你尝尝如何?”
仪贞当然乐意,眉开眼笑地应一声,便来挽皇帝的胳膊,心安理?得地拽着他一道偷懒去:“我还是觉得果仁儿的最好,只别放多了?糖,又?油又?甜的反倒腻得慌;鸿哥哥爱吃什么的?”
皇帝真答不?上来,这些饮馔的讲究,他从来没留意过,想了?想,说:“都依你的便是。”
“那怎么成?”仪贞其实可受用皇帝这种偏心了?,“万千宠爱于一身”呢,不?过落到?实处时,抢阳斗胜却不?是她的作派:“总要顾及各位领宴的老大人?的口?味嘛!”
可不?。中秋当日?能够得到?宫中赏赐的,除了?宗亲,便是功臣元老,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没必要故意刁难这些老大人?的牙口?、脾胃么。
皇帝不?由得笑了?一声,两人?走过穿堂,到?无为轩里坐下时,御膳房已然将各色的月饼送来了?:白玛瑙碟子比巴掌略大一圈,一碟里面盛了?两个?,一个?圆圆满满的,是为看月饼的形状和面上的吉祥图样;一个?切作六瓣儿,摆成?个?莲花形状,拿小?银叉子挑过一牙儿来,刚好够一口?。
果仁馅儿必定不?会差,仪贞认为倒没甚可试的,且留下就是,先将目光落在一碟“玉兔呈祥”花纹的上。见那饼馅细细黄黄的,颇似栗子泥,叉来一咬,比板栗香甜得多,更为接近牛乳。
“是奶油的。”仪贞饮了?两口?白鸡冠茶,见皇帝并?不?急着端杯,心说这绵密密的口?味竟然投了?他的好,真是意外得很。
那就也留下吧。再挑出两样来,凑个?四角齐全。她这么打算着,一时有?些举棋不?定,底下伺候的几个?人?里有?乖觉的,便上前半步,主动进言道:“娘娘,近来外邦来了?一种新鲜果子,名叫花生?,御膳房也制成?了?月饼。”
仪贞点点头,表示愿意尝尝,几人?连忙将那碟子挪到?近前来,捧与仪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