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起来咯吱咯吱的。”仪贞小?心翼翼地尝了?,掩嘴笑向皇帝商议:“是咸口?,不?裹在饼里的话,可以下酒吃。”
听?起来…仿佛太?不?拘小?节了?些。皇帝还没想好答不?答允她,就被她喂了?一牙儿过来。
没另换叉子。皇帝耳根顿时热起来,果然做过了?最亲密的事情,这下就不?再见外了?——余光又?暼向御膳房来的一众人?,愈发坚定地不?耐烦不?相干的人?围绕在眼前。
弃嫌的目光忽然一冷,他抬眼看向管事的人?:“这碟子有?杂质。”
管事儿的内监霎时冷汗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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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着两腿勉强探头觑了?一眼,竭力捋直舌头回道:“陛下容禀,奴才们问过御用监了?,据他们的说法,这玛瑙中的白絮生?得奇,恰巧有?月中桂树之态,故而特意在中秋进献,唯求应景,绝不?敢以次充好…”
仪贞闻言,也细瞧了?几眼,若有?所思道:“是有?几分?意思,不?过比起桂树,我觉得更像云纹些。”
皇帝见她如此,脸色稍缓,对待其余人?却依旧口?吻冷硬:“玛瑙不?是贵物,澄澈无暇至极者?,也无非堪堪粗用罢了?,原无须如此牵强附会,此其一;各衙门敷衍塞责、彼此推诿,此其二——今日?先放过你们,节后再论。”
节后再论,便不?知论的是御膳房与御用监二处,还是波及内监二十四衙门、甚至外朝也别想独善其身了?。
小?小?的御膳房管事,连九品十八级官衔儿的尾巴都够不?着,从未听?过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的道理?,便稀里糊涂充当了?帝辛手中的象牙箸①,求情也无法求,忖了?忖皇帝此刻心之所在,一声儿不?敢吱地识趣告退了?。
大伙儿全散了?,仪贞便问皇帝:“还有?一种馅儿呢?你也选一种嘛,不?能全让我占了?。”
皇帝随意指了?一样,心里哪还关切这个?,忍不?住问:“你果真觉得这碟子好?”
仪贞握着手帕正拭着指尖,侧首朝他望来,不?无狡黠道:“好与不?好,漂亮与不?漂亮,这可是两码事儿。”
皇帝失笑:“对你而言,漂亮不?就是好?”
他以为她会否认,谁知仪贞只不?过欣然颔首:“对我而言正是如此,可是对陛下而言不?是呀!
“阴晴圆缺,对我这样的芸芸众生?来说,一样都是风景,可对陛下来说,风云变幻关乎着生?民?苦乐,当然就分?出好坏了?。”
想来执掌天下者?,注定要世?俗些才好。
皇帝辩不?过,偷梁换柱道:“咱们翻翻那些诗赋,明月所得钟爱,岂是什么玉钩、蛾眉可比的?”
“那又?如何?”仪贞不?懂他这份强词夺理?:“凭他爱不?爱、圆不?圆满,明月还不?照旧是明月!”
皇帝怔忡起来,他俩究竟在辩什么来着?仿佛是从玛瑙碟子起的头,他忧心他的面目会如何映在她眼里,试探的言辞又?太?过隐晦,被她忽略了?,二人?七缠八绕地信口?牵扯了?一堆,柳暗花明之际,他耿耿于怀的答案露出了?似是而非的端倪。
谢仪贞这个?人?,若以通透来评价,终究太?叫人?心有?不?甘了?。
但他无从证实,他时常看不?透这个?缺心眼子,到?底是因为方寸已乱,还是她当真大智若愚。
“蒙蒙…”好在示弱的招数总是颠扑不?破的,他唤她倾身过来,促成?一个?彼此依偎的姿势:“我喜欢满月。”
“嗯。”搂在他脖颈上的两只手圈得紧了?些,仪贞用力点头,表示记住了?。
他想她压根不?清楚答允的是什么。
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满,凡人?的愿望看起来如此轻巧。
八月十五中秋节,其实不?如正旦、圣寿、冬至这些节庆那般肃穆庄严,就连宫中赏赐大臣们月饼、美酒和时令瓜果,都是选在一大早,好让臣属们道完贺、献完诗、谢完礼,还可以回到?家中赶上团圆家宴、和亲人?一起赏月赏花,方才是正题。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丰收的、惬意的、祥和的节日?。大家轻轻松松把酒言欢就好,持蟹言欢也成?。
像谢二公子这样一脸不?咸不?淡的,在出宫的诸多老老少少里头,就难免引人?注目了?。
宫门前两列侍卫含笑目送将军府的车马远去,私下里交头接耳两句,依稀夹杂着“俞家”、“可惜”之类的字眼。
后一辆车里的谢昀居于父亲下首,八风不?动,可前一辆原该是谢大将军独坐的车上,帘子却是随风而动,仪贞努力往后偏过脸,嘴里唤着“二哥哥”,一张沐浴在清朗日?光下的脸蛋,带着两分?歉意三分?忍俊不?禁,剩下五分?全是兴致勃勃。
谢昀一瞬间的神情简直一言难尽。上回省亲皇帝说过,中秋节还到?谢家来,彼时他没太?当真,如今一看,还不?如言而无信的好。
前次借衣裳的事儿他还瞒着爹娘,怕老人?家知道了?伤心——怎么能不?伤心?心肝肉儿的姑娘,水深火热地熬了?这些年,眼看着要熬出头了?,她自个?儿觉着那火坑挺暖和,栽实了?不?准备出来。
他赋闲在家许多日?子,除了?去见俞懋兰外,也着意与几位尚未婚配的昔年好友叙旧走动,那几人?家世?清白、品性端方自不?消说,即便仅挑相貌,又?有?哪一个?不?是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
大丈夫行事,本应如此。浑不?似当今金殿上的那一位,剑戟森森,实难相与。
做哥哥的兀自为小?妹筹划,奈何明月照沟渠。眼下一家子佳节团圆,姑且承了?皇帝的情,一时更不?便提此等背信弃义似的官司。
仪贞直看了?大半日?二哥哥的强颜欢笑,只以为他是为相思而苦,隐晦劝解了?一番,因为不?在局中,终归不?得要领。
她与皇帝在谢家待到?下半晌,中秋夜里虽没有?宵禁,但宫门下钥的时辰照旧不?变,他们赶在那之前回去,晚上大概能与宫中众人?一块儿赏月。
皇帝对此可有?可无。他俩仍同去时一般,共乘一车进了?宫门,月初升,皎如飞镜临丹阙,天幕则碧蓝若海。
索性下车来,牵了?手随意地走。路过一方水池,两个?人?立在桥中,天边月与水中月都近得无人?能不?为所动。
仪贞勾了?勾皇帝的指头,慷慨道:“分?你一个?。”
月亮的滋味便应声落在他唇齿中,轻的、软的、微微发凉但分?毫不?苦,是一种蓬发的捏不?住的甜。
这甜蛰伏在李鸿殚精竭虑的头脑里许多年,不?分?时机地逃逸出来,不?理?会什么团不?团圆节。
再一回神,又?一年将尽。
仪贞从暖轿里出来,拢了?拢斗篷,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一捧红梅,迫不?及待地进含象殿显摆去了?。
“苏婕妤替我挑的瓶子,是一对儿,我看配着正好,另一瓶就送到?贵妃那里去了?。天儿太?冷了?,实在不?敢邀她一道出来踏雪寻梅,就叫她待在屋里,也有?这样鲜焕颜色亮亮眼睛吧!”
皇帝还没封笔,紧着腊月里的工夫拟定明年大计,被她聒噪得心浮气躁起来,没好气乜了?她一眼:“难为你,这么冷的天还能一脑门儿的汗,过来我给你擦擦,别安生?下来了?反倒着凉。”
仪贞搁下花,果然乖乖上前来,由着他拿手帕在自己脸上拭过,又?端起案上显然是给自己准备的茶来润喉。
茶水温度正好,喝下去一路熨帖,浑身的寒气都驱完了?,只剩胃底还凉凉的,痉挛了?一下,旋即干呕了?一声。
仪贞连捂嘴都来不?及,大感露丑,皇帝可不?管她这些,一面伸手给她揉揉,一面就准备数落几句。
没揉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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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被按住了?,仪贞忽然盯住他,双眼放光:“我小?日?子没来。”
第67章六十七
“…回娘娘,从脉象上?来看,沉而涩,与往来流利之滑脉迥异,主阳虚而寒凝血淤,微臣斗胆问?娘娘,平素行经可有艰难?”
新拔擢上来的太医院院使年近古稀,须发皆白、慈眉善目,仪贞在这么一位老爷爷面前也没什么避忌的,坦然道:“我信期一向都准,除了容易疲累些,别的并没有什么痛恙。这回已经迟了五日了…”
女眷们求子心切,院使见识得多?了,莫说是天家,外头的高门大户、贫寒布衣,哪有不图个多?子多?福的?
故此老大人答话很有转圜余地:“若依此推算,娘娘有喜也不过一月有余,微臣学艺不精,总要等满了两?月,方能号得确切。”
这话当然是自?谦了。仪贞没经历过,倒也听?说过,是须得这么长日子。
皇帝听?到此节,却皱起眉头来:“照这么说,还得干等上?一个月,倘或不是,岂不平白耽搁了调理气血的时机?”
是了。益气即要活血,与有妊保胎正是南辕北辙。
仪贞说:“我一向没什么症候,既不手脚冰凉,又不气短懒言,真要调理,也不差这一个月。”
她自?是不懒言,她话多?着呢。皇帝垂下眼眸,没再反驳什么。
院使大人察言观色,折中道:“陛下所虑甚是,娘娘之见其实亦在理,依微臣愚见,药补不如食补,平日里的膳食多?费神?些,再勤加添衣保暖,十分里便有八分妥当了。”
絮絮叮嘱了足有一篇时文,抵一副效如桴鼓的汤方儿还绰绰有余,老大人自?觉功德圆满,这才起身告退。
朱红锦绣毡帘随着院使退出去被揭开了一瞬,卷着雪意的寒飔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皇帝站起身,走到几前,说:“茶也暂且不喝了,叫人给你送一壶热牛乳来吧。”
“不用。”脆利的两?个字吐出来,似有生硬之嫌,仪贞接着道:“牛乳喝着怪饱腹的,一时到了膳点儿,又不好正经吃东西。”
她虽爱美食美酒,但从来又不是个胃口?大、酒量好的,同样不是个存得住心事的。
晚膳时她要的羊肉锅子被换作?了鸡肉锅子,皇帝给她备的露华酒也不拿出来了,只有御膳房送的桂花醪,连她都可以三?杯不倒。
稀薄的醺然不足以令她抒怀,可心底硌着的结却不吐不快,仪贞醉眼朦胧地看向皇帝,郑重其事地说:“我也没有很想要小孩子的。”
绝然不是口?体之奉处处受限制的赌气。皇帝心里清楚,是他失职了,在得知可能初为人父时,没有同她一样欣喜万分,再在结果不确实时怅然若失。
不怎么期盼着孩子的人是他。她感受到了。
她瘪着嘴,委屈而忿忿,自?顾自?道:“我本来可以有个妹妹的,可是…那时阿娘身体不好,没留住——那一回跟生产差不多?的伤根基,把爹爹吓坏了,如今谁再在他跟前提一嘴,还能看见他心有余悸呢。”
她就是想要个小的罢了,稚嫩的、弱小的,不拘是什么。皇帝心忖,给她一只猫儿兔儿养也一般无二。
然而他也不肯给。如果她只有他就好了,不是喜欢他漂亮吗?温顺——他也温顺得来。
太没有男儿志气了。别说朝野上?下知道了怎么看他,便是含象殿里洒扫的小内侍,略有些心性儿,怕也可以伺机而动,取而代之。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这点小事他尚且做得到。
皇帝起身走到对过,坐在她跟前,没有抱她,而是拉住她一只手,握在自?己掌心:“皇考享年六十有余。”
仪贞原不想理他了,听?见这一意料之外?的话头,又忍不住抬眼朝着他。
“我若悉心自?珍,兴许能活到五十一二吧?咱们再过十年有孩子,应当能看到他及冠。”
生死?荣辱,仿佛尽在他这平淡如水的一句话里。仪贞缄默了良久,明知千不该、万不能,依旧选择坦诚相待:“我以为,你是不想要有谢家血脉的孩子。”
横眉冷眼的人换成了皇帝,不,那神?情岂是简简单单一个横眉冷眼能概括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仪贞咽了咽唾沫,气势矮半截儿地移开目光:“是、我是小人之心,但也不想欺瞒你嘛。”
她是不是觉得,这话还算一句巧妙的甜言蜜语?皇帝将拉过她的那只手拢入袖中,死?死?攥着,竭尽毕生之力来克制自?己的怒火——那万万不会是一个心智正常之人的怒火,他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他不能陷入暴戾中,那些东西会撕开他的皮囊,然后?伏尸百万,包括他自?己,也不能幸免。
“那我应该要有谁家血脉的孩子?”血淋淋的撕扯其实是看不见,仪贞只发觉他的目光逐渐变得苍冷,像病久了的人,放眼四顾,皆成虚妄。
这一问?把她问?得满心酸楚起来,她回头咂摸,人家丝毫没有忌惮谢家的意思,那她那番话简直…她、她并不是转头不认的负心汉啊!
无论有意无意,总归是自?己惹他伤心了,该自?己来哄。
这是她的拿手活儿。把人胳膊一拽、两?摇,黏黏糊糊地说几句好听?的,对方还是她的鸿哥哥,那就再亲一亲,歪一歪,更水到渠成了。
皇帝此番却很有柳下惠的操守,不为所动:“万一你怀孕了呢?”
倒也是。其实仪贞这会儿凭直觉,已?然意识到自?己跟往日没两?样,怀孕之说多?半是空欢喜一场。
但不管怎么着,皇帝好歹又肯和她说话了,语气虽然不算好,神?情却恢复了许多?。
冬日里天儿短,摆膳之前就已?经掌灯了,这时候撤了酒桌,热腾腾洗漱过,很该歪床上?去养精蓄锐了。
皇帝的龙床,其宽敞无人能及,要不是锦天绣地堆积簇拥着,简直有点儿空旷。往日里仪贞颇喜欢将这些云兴霞蔚的罗绮铺陈开来、而自?己与皇帝挤在当中小小一隅的把戏,今日却忽然老实了,两?个端人正士以礼自?持,不蔓不枝地躺在各自?的绣被中。
两?幅鹅黄绸面上?的百蝶穿兰若合一契,只有沉默的蝴蝶知道,那里有一痕看不见的缝隙。
至于岿然不动的两?个人,因为濡湿的眼睫沉沉地压在下睑,倒是不太费力地跌入了梦境里。
梦是不为人力左右的,故此睁开眼时发现又将彼此搂了个严丝合缝,也终究不能归咎于谁。
仪贞一时间还没闹清楚这是谁的被衾,便扭着身子想往回缩,被皇帝不假思索地强力箍住,抵在肩窝处的下巴蹭了蹭,语意软绵绵的:“我错了。”
她就最吃这一套。腾出的一只手虚虚握拳,非常流于表面地在他背后?敲了一下,提点他不许抢自?己的说辞。
就算两?讫吧。二人达成共识,两?床被子间的楚河汉界就此通达了。
没过几天,除夕在望,内廷里各司各衙忙得脚不沾地,仪贞这个皇后?却悠哉游哉——姗姗来迟的天癸好歹还是来了。
晚了小半拉月,毕竟是有些妨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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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当着太医院院使说的嘴,而今都打了嘴,她是手也冷、脚也冰,小腹连着后?腰一起酸痛,成日家捧着手炉、踏着脚炉、怀里还垫个汤婆子。
这么下去还不得把人都烤干了。仪贞近来又不爱吃蜜橘蜜柑,每每只靠葡萄来生津润肺。
司苑局今年不知想了什么新法?子,秋日时收下的几种?果子储藏到如今,取出来还是又鲜又嫩生。因为葡萄性平,皇帝连他的那一份都吩咐不要,尽数给仪贞随用随传。
仪贞每日不劳心不劳力,只管吃喝玩乐,竟比小时候过年更过得有滋味——还不用给人磕头。
人家来给她磕头时,也就能免则免了。熟识的比如沐昭昭、三?位婕妤,大家惯常见面又交好,不必拘这些繁文缛节;交情不深的比如外?命妇们,更犯不着你虚情来、我假意去了,安安生生地依序告坐,戏还能早些开场。
这天日头晴暖,仪贞又来华萼楼找贵妃翻花绳。沐昭昭熬过了旧岁,大约是换了运势,身子骨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早年里做女官的那股聪慧灵巧劲儿也重新拾起来了。单是翻花绳此类的小巧,满宫没一个能胜过她的。
仪贞偏又是越败越勇的性子,一门心思都扑在了这上?头,恨不能寝食全抛,时时让沐昭昭陪着自?己切磋。
可惜这愿景大不现实。且不说沐昭昭肯不肯,皇帝头一个就不肯。
时至今日,仪贞对那位缘悭一面的姚二公子是愈发好奇了。她自?觉已?是同龄女子中甚善交际的,尚不能令皇帝与沐昭昭相处时略显热络些,不知少年的姚洵有何等本领,居然能做此二人患难与共的纽襻。
或许是彼时年幼心柔面尚嫩,或许是雪虐风饕之岁,零星的温情便是捱到新天地的全部希翼。
仪贞望着皇帝若有所思,皇帝亦盯着仪贞目不转睛,长日寂寂的华萼楼充满了反客为主的气息。沐昭昭默然站起身来,步履舒缓但去意坚决地张罗茶糕去了。
眼波交错回旋的两?个人总算暂歇片刻,垂目扫见满桌果点琳琅,红绿花绳散落其间,不禁赧然失笑。皇帝掩饰性地端起自?己分毫未动过的茶盏,轻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说:“近来宫外?有传言,道是当今皇后?娘娘年纪轻轻,实在是个厉害人物,小觑不得。”
“咦?”仪贞好生不解:“这是哪里生出来的传言?”
皇帝但笑不语。仪贞琢磨了下:近来她新交往的人,便是年下进宫来拜见的那些诰命夫人了,难道说她们回家后?念叨几句,还能被那些成了精似的老大人刚正不阿地转述到皇帝面前?
唯一的可能,则是皇帝放在外?头的耳目足够神?通广大,连这些秘而不宣的私语都一网尽扫。
她能想到这一层,殊不知皇帝能看到的又远在哪一层:“究竟是不是暗卫们查访出来还两?说呢。所谓传言,必不可少的便是有心人的推波助澜——”
据沐昭昭离开的工夫推算,大概是现摘茶叶去了。皇帝索性站起来,要带仪贞回含象殿,不无邀功道:“元日大朝后?,我与大将军闲话了几句,今年开武举,不妨也仿照文榜的例,加设一场策试。
“总领此事的当然还是兵部,大将军么,战功彪炳,从旁稍加指点即可。”
第68章六十八
“唉呀!”仪贞两手一阖,慨叹道:“我这虚名不是替你担的,就是?替我爹爹担的。”
开武科,选武官。兵部总领,大将军襄协。短短十来个字,可以说一撇一捺里都饱含着重重深意,由不得满朝文武不琢磨。
“皇后娘娘好?厉害人物”,不过是?一句极其浮于表面的感触罢了。
本朝的风气?一直重文?轻武。盖因太|祖皇帝就是?靠迎娶节度使之女、得了兵权后发的家,对于其?中利害是?分外敏锐、分外着意防微杜渐。甫一即位便定下了金规铁律:凡军武要职均以世荫承袭。寻常行伍累进者?,往往止步于五、六品,便算顶天了。
然?则忠良的后代未必还是?忠良。当初跟着太|祖打天下的那些大将军、骠骑将军、卫将军,子孙们单是?贪生怕死、骄奢淫逸都还是?好?的了;先帝不理朝的那些年,献媚趋附王遥以求加官进爵的可不鲜见,不知?太|祖若在天有灵,见此情形该作何感想。
抑或这同样?在他老人家的高瞻远瞩之中:后人们不成器,当初封赏给元老的兵权无形中便进一步被稀释了,行伍小卒又?不能晋升到举重若轻的位置,那么终究能够任意调兵遣将的,唯有帝王一人。
惜乎二百年的沧海桑田,其?变迁并未如开国者?的设想。抑武之举不可能只抑军士的威力,而?无损百姓的健强。时?风无论男女?,均以文?雅婉柔为美,可见一斑。
皇帝收复大权伊始,便散出了科举选将的风声,囿于“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先贤之训,与朝臣们角力到如今,终于得以践实。
如今的兵部尚书,乃是?童叟无欺不掺杂的忠君纯臣;白饶进来的大将军谢恺豫,在许多人眼里却是?奸滑里的牛耳、老贼中的鳌头。
朝野上下一时?众说纷纭,争相猜测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究竟要如何“襄协”,是?要不辱使命,还是?要阳奉阴违?
亦有不入相的高士超然?道破:“凭他如何,你瞧陛下还能放他回西北吗?”
诸多关窍,仪贞根本不是?想不到,而?是?从没有想过要去“想”。
她只知?道,皇帝自?个儿再文?韬武略,一手独拍,虽疾无声,没有自?己的心腹肱股,撑不起偌大的天下;西北的边防呢,那是?多少代明君良臣、将士百姓的血肉铸就的,百步无轻担,绝非爹爹凭着心意说放下就放下的。
既然?双方有心化解多年的隔阂,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一时?的局势究竟如何,哪是?她这个外行好?掺和的——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依理来论;依情而?论,至亲至爱之人,推诚相见都不能当真彼此信赖,犹要诸般猜忌对方的话外之音、言外之意,细究起来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晓说肉文H文po文都在企鹅裙午24久〇吧192
“咳、咳…”皇帝冷不防地轻嗽连声,仪贞给抚着背顺气?半晌,才?堪堪止住,不无心得道:“你这样?无端端地咳嗽,怕不是?肺火太旺的缘故,只不知?是?虚火还是?实火,一时?高院使来了,也替你把一把脉,好?开个调理的方子。”
自?她前回信期不适后,皇帝便派了高院使给她调养,老先生每三日总要来号一号脉、问两句饮食起居上的讲究。仪贞心说一事不烦二主,横竖人都在这含象殿里,索性先给皇帝瞧瞧。
皇帝乜了她一眼,说:“才?刚没留神,叫冷风呛着了,哪儿扯得上虚火实火的。”
仪贞暗暗腹诽:怎么扯不上?他这个人脾气?又?差,心思又?深,从前明里暗里还遇到过多少叫人情志不畅的污糟事儿,趁着如今年轻,半认真半玩笑地让太医批一批,往后多警醒着些,不然?将来真作出病来,后悔都没处后悔去!
这些话说出来他必然?要恼,届时?倒适得其?反了。仪贞便只道:“高大人让我少吃这个、忌用那个的时?候,你不是?诺诺连声?如今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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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轮流转吧?”
这般激将法能对皇帝有效,也唯因他肯迁就罢了:“我又?不像你贪嘴。”
说完自?己先心虚了一回:人之大欲不外乎四个字,不贪前两个字的,难免要贪后头两个字。
心猿意马之前,高院使先蹒跚而?至了。先后向帝后二人问了安,便在下首专门给他搬来的椅中告坐,从小药童捧来的箱子中取出脉枕,照例向仪贞请一回脉。
“方才?陛下有两声咳嗽,大人先给陛下诊一诊吧?”
仪贞以为自?己这话十分寻常,哪里料得到高院使心中何等惊骇。
高院使出自?杏林世家,自?小遍览医典药经,供职太医院后却不显山不露水,活得像个杂役,胡子花白时?还窝在犄角旮旯里铡药材。
何以被当今天子赏识有加的呢?不是?谁慧眼识英雄推举了他,也不是?他自?个儿老骥伏枥还不忘毛遂自?荐,而?是?忽然?有那么一日,两个年纪轻轻的内侍将他从生药房就提溜到了含象殿,一路上就说了四个字儿:“陛下有召。”
没等头回面圣的高老先生暗自?端详端详龙颜何如,就听见一道冷冽的嗓音无缘无故地问:“《唐本草》中《药图》二十卷早已失传,缘何你能笃定太医院中无人识得的杂草名为何物?”
高老先生听见这一诘问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这无可考见的《药图》与《图经》,眼下就藏在禁中?
随后才?意识到,这位据闻深藏若虚的年轻君主居然?对医家典籍这般熟谙,不知?是?怎样?的因缘际会。
小老儿一时?起了痴心妄想,既然?自?己藏锋敛颖被他识破,何妨将这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皇帝拒绝了。
一则他志不在此,二者?他虽通药理,却未涉猎过救病治人之道,平生真切体会过的,拢共三种脉象:先皇宾天,弹石脉;姚洵身死,釜沸脉;庄毅驾鹤,解索脉。
高翁听罢,情不自?禁地将两指搭在了自?己的左腕上,他也早到了花甲之年,脉象实在称不上蓬勃有力。
皇帝认可他的医术,破格提拔他坐上了太医院头把交椅,可皇帝从未容许他为圣躬略作评估。
思虑过重,自?然?伤肺伤脾。高院使腹内虽已有考量,但请脉的那只手像是?忽然?变得沉甸甸的,不大能抬起来。
皇帝这时?候倒很从容大方,一只手坦然?垂下来搁在脉枕上,一面侧首笑向仪贞道:“你且细听院使如何说。”
高院使堪堪触上去的指腹险些一颤,稳了稳心神,同时?暗暗松了一口?气?:“陛下国事操劳,难免偶有肺失宣降,遇上冬春交替,便易咳嗽闷滞,如今春秋鼎盛,无甚大碍,服些通宣理肺的药也使得,若嫌苦,单服些贝母蒸梨汁儿也使得,皆为治标而?已——
“至于治本么,那便要烦请皇后娘娘,平素逢着圣心弗悦时?,多加开解劝慰着,那便百年无虞了!”
皇帝微微拧眉,少有地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片刻生硬地撇开脸,朝仪贞那边扬扬下巴:“行了,轮到正经差事了。”
仪贞也就没多言语,乖乖把手伸出去。她能感觉到,高院使同自?己说话时?,常有一种逗小孩儿似的笑眯眯,而?刚才?面对皇帝,他那惯常的委婉圆融背后,透着几许自?己都未必清楚的语重心长。
得到几句老生常谈的“忌生冷、忌寒凉”叮嘱后,仪贞依葫芦画瓢地捏了一回自?己的脉搏,旋即来握皇帝的手腕。
“现学?现用?”皇帝打趣了她一句,礼尚往来地将指尖贴在她的皮肤上,煞有介事地沉吟片刻,下了定论:“嗯,不像滑脉…”
仪贞恼羞成怒,错着牙扑过去要咬他,转瞬之间却被他反客为主:“蒙蒙,我想…”
乍暖还寒的春光明亮得惊心,被惊动的雀鸟扑着翅膀,从树梢忽地飞离,带给树梢更为绵长的惊动,摇晃着,时?卷时?舒,将一芒芒光折成细碎的斑斓。
天资聪颖这一点?真是?多少勤奋都追不上的,何况是?同吃同住同学?、切磋对象只有彼此的两个人。仪贞不乏嫉恨地想:先由着你放肆两三个月,横竖五月末就该斋戒了。
赵娘娘大祥之礼是?在六月初一。预备动身前皇帝让仪贞去问沐昭昭,是?否要同往。
沐昭昭正因她放弃扭着自?己翻花绳而?甚感欣慰,谁知?她新抛出的话头依旧教人为难。
“先太后的祭礼,按规矩来说并没有妃嫔随行的旧例。”沐昭昭说着婉然?一笑:“陛下与娘娘的用心,我都清楚,只不过既然?是?长辈的大事,不必赶在一时?,喧宾夺主。”
她心意已决,仪贞亦没有劝说的立场,想了想,点?头道:“你自?然?有你的考量。这样?也好?,陛下与我都走了,宫里总要有一个能做主的人。”
不给沐昭昭回绝的机会,仪贞噼里啪啦接着分说:“就这么一只手便数得过来的几个人,一日能有多少要过问决策的事儿——况且都有一套章程呢,六尚的女?官自?会遵依,咱们只管在她们拿不准主意来回话时?,点?头或者?摇头就是?了。”
连她都应付得过来,沐昭昭岂有应付不来的?仪贞实际是?想趁机给她寻些分散思绪的由头而?已,鸡零狗碎的琐事多些,顾影自?怜瞎琢磨的空儿才?能少些。
沐昭昭不知?看没看穿她的心思,一双清凌凌妙目脉脉瞧了她一会儿,答应下来。
第69章六十九
京城入了夏后向来多雨水,今年端阳节才痛下了一通,为此,仪贞不无?忧虑地将钦天监监正召来猗兰殿商议,要他担保祭礼期间绝不能落一颗水珠。
这可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钦天监监正却?连眉头也不敢皱一下,满腔为难只有往肚子里咽:谁不知?道皇后娘娘一贯是随和善性不爱挑拣的作?派?这会破天荒地异想?天开,一准儿是因着陛下。
监正搜肠刮肚半晌,迟疑着道:“河图、洛书中有云,天一生水,地六成之。意为要天上下雨,地上必有六种要素相呼应,首要的便是含水云层。若在开拔前将京畿上方的厚云尽数引下成雨,那么祭礼之中,想来就难以再汇聚了。”
这话换作?皇帝亲自垂询,监正是决计不敢轻易出口的:祈雨一说,固然自古就有,但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要行一套非常复杂的仪轨,少不了他们?这些观察天象、推算晴雨的人,合计得十拿九稳了,方敢请圣驾莅临引雨高台,虔心祷告,否则唱念做打一整日、甚或好几日,最后竟没求来半点甘霖一解久旱,不是平白打了真龙天子、奉天承运的脸吗?
这是其一。其二么,“天水”不可?妄取,逢着棘手的大旱时?,颗粒无?收、民生艰难,当然不可?听之任之,逆天而为也是不得已,可?如今又不缺雨水,哪能说让降雨就降雨,闹着玩儿不成?
监正全无?保留,把这一堆弯弯绕绕掰开了摆到仪贞面前,请她定夺,仪贞便意料之中地犹豫了。
两?年前天塌地陷一般的风雨晦暝她只是个旁观者?,尚且刻骨铭心,今时?今日又如何能让皇帝再有睹景伤情的可?能?而提前催雨,倘或殃及农稼,便成了本末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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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是她一个人的主张,眼下不能拿到皇帝跟前去问他如何取舍。
“圣驾至。”
监正不明白,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通传怎么就让皇后这般慌张起?来:“快快快,你先退下…”
啊?监正情不自禁地跟着手忙脚乱起?来,外加一头雾水:娘娘,咱们?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吧?您这是心虚个什么道理??
就这么一会儿脚底抹油的工夫,皇帝已经走到跟前了,监正大人顺势两?腿一软行了个大礼,便火急火燎地遁…告退了。
“康四绿来做什么?”皇帝狐疑地暼了他的背影一眼,真正关切的倒并不是这个:“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仪贞哪里知?道他对自己偶尔回?自己正经宫殿简直心有戚戚?佯笑两?声,道:“武婕妤的猫生了一窝小崽儿,我想?聘一只来养,先请康监正来瞧瞧,猫窝安哪个方位最合宜。”
她是随口扯的由头,猫崽儿是真有了,她还没开口讨而已,不想?皇帝听进心里去了,将坐下前撩起?眼皮,着意把她的表情端详了一番。
他原本记得,去岁听她信口念叨时?,那猫自己还是个奶团儿,何以小小年纪就养儿育女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可?谓是,听者?未必有意,说者?先有心了。
仪贞也不指望他回?答什么,能遮掩过去就成。又说起?两?人谒陵期间,由贵妃代掌宫务的事,还打算将来回?銮后,也趁势赖一部分给她。
皇帝当然不反对,甚至不自知?地抿嘴一笑。
他很少有大笑的表情,单这么稍稍勾唇,就把仪贞的魂儿一并勾住了,身?随意动地偎过去,胆大如斗地捋他发丝。
黑毛的也很可?人啊,光亮顺滑得缎子似的。她天马行空地想?着:哪值得武婕妤那般心灰意冷,瞥见一水小白猫里头混了只黑脑门儿黑耳朵的,心都凉了半截。
她得让人给武婕妤带个话,那只亲姥姥都不待见的可?怜儿她聘下了,先将茶和盐送过去,等从皇陵回?来,再把孩子接到身?边。
皇陵啊…心底的雀跃霎时?消减下去了,仪贞绕着皇帝发梢的手指收起?来,转而以掌心轻抚了抚,是个安慰的动作?。
皇帝不解,姑且泰然受着,过后略传人一问,始末都清楚了。
大祥之辰,风轻云净。帝后二人缟冠朝服,去绖、杖、绳屦……
繁冗的仪礼行了大半日,天色有些灰蒙,但究竟没有落雨的意思。仪贞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怅惘的释然。
陵庙中终年萦绕的肃穆气息淡化了季节变迁,诸事毕后,天光仍长,这时?才后知?后觉,夏日漫漫。
仪贞与皇帝回?时?陟殿更衣,随行官员请候还跸,皇帝略一抬手,只令众人稍待。
为首的礼部尚书同祠祭署奉祀面面相觑一瞬,皆不便直问缘故。
仪贞跟着皇帝起?身?,也不理?会他俩,只管往外走。
时?陟殿外绿槐森森,西侧的碑亭掩映其间,神功圣德不显。
渡过如海如浪的苍翠千木,姚氏一门的衣冠冢矗立在眼前。
十族,数不清的人、看不真切的面孔,若将他们?的名姓一一题下,整条神道也未必能尽数铭刻;但冰冷坚硬的冢中,仅有三五零星的遗物。
皇帝负手长立,暮时?的斜晖跋山涉水,历经了许多年才赶来,只照见他静默的侧脸。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清清静静的石碑周遭连一丝尘埃残叶亦无?。
“走吧。”他开口招呼仪贞,旋即率先转过了身?。
摧心剖肝的剧痛通常不会持续——只要这个人最终能活下来——即便是阿鼻地狱一般的遭遇,总会逐渐淡却?,夙夜不忘的创伤慢慢化作?钝痛,再慢慢化作?偶然去触碰时?、才能隐隐勾起?的牵扯感。
那大约是在他为情所困的时?刻、在他对某一元老?隐忍不发的时?刻,在他因着种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或喜或悲时?,那种冰凉却?黏着的念头不动声色地攀援上来,让他意识到,姚洵永远不再体?会这些时?刻了。
他将他十九岁以后所有好的坏的,一股脑儿丢给了自己。
李鸿突地停下脚步,扭头仔细地看着仪贞,像看一眼少一眼那样地贪婪,随后发觉,他俩不知?不觉间牵住了手。
仪贞的额发有些蓬了,是之前取头冠时?太心急的缘故,她自己浑然不觉,只回?望着眼前人,尤其是他多情的眼睛。
他要是想?流泪,不必在她面前遮掩。
但李鸿确实没有感到分外的悲怆,反而将仪贞的手握得更用力?些:“多谢你。”
不是谢她为替自己顾虑良多,而是谢她,肯来到他身?边。
他不曾觉察到,为了压制住音调里的哽咽,他的话语过于含混,仪贞只听了个朦胧。
不要紧,她此刻福至心灵一样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无?须言语,两?个人的影子早已贴得那样近,再不分离。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记挂他的几缕魂,才令他与她有相伴的缘法?。
这不是仪贞刻意宽解他,她是由衷地这样认定。
皇帝摇摇头,又轻轻一笑,自言自语说:“不行,这儿太庄严了。”
不是能够吻她的场合。纵使他很想?。
第70章七十
从皇陵回来,六月初五,常朝散后,皇帝召骠骑将军谢昀入宫,问起武进士授职事宜。
谢昀道:“此事由兵部总领,臣不过随意?听来一耳朵,只知晓武状元进了兵部?做主事,将来必定大有作为,报效君恩。”
皇帝笑了笑:“朕既然让大将军协理,你身为人子,这些奔走、传话的琐碎自该当仁不让。哪有年纪轻轻赋闲在家,任凭老父操劳的理儿?”
谢昀心说这时候您记起我是个?闲人了,当初为着一个骠骑将军名号耿耿于怀的又是谁?
面?上宠辱不惊地赔笑:“陛下教诲得是。往后臣再不这般了…”
“别等往后了,就如?今吧!”皇帝原在这儿等着他的,不慌不忙吩咐起来:“你听说过武状元其人,想来多少有些印象,依你看,这个?主事的职位给?得合不合适?”
谢昀跟他打马虎眼儿:“这…微臣愚钝,先前陛下有旨,命武举程式一如?文科,从前文状元初授,通常也是六七品,那么这回至少品阶是差不离的。”
品级没给?错,那便是位置放错了。兵部?下设四司,武库清吏司掌的是兵籍、军器,以及主持武举考试,本就算武官里的文职,武状元这个?七品主事,就越发干的是杂役的活儿了。
兵部?尚书既非奸佞,又非蠢才,缘何做出这般安置,这才是谢昀最费解的地方。
那武状元朱秋石,原是九江府朱千户的小儿子,来大将军府投名帖拜见的时候正遇上回家“侍疾”的谢二?公子,只得“改日?求教”。
谢家虽然有意?撇清干系,但朱秋石此人确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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韬武略,算得将帅之才。若因皇帝一意?废除武官世袭陈规之心而埋没了,究竟可惜——
“这是武状元自己的意?思?。”皇帝居高临下,将谢昀那张小白脸上的“不信”二?字一览无余:“或者说,这是朱家父子俩的意?思?。”
大燕重文轻武日?久,朱千户戎马多年,特以微末苦劳替儿子求个?清贵职位,皇帝岂忍不允?
至于这份为子计深远里,是否一箭双雕地揣摩迎合着圣意?,皇帝并不深究。
一场以雄心壮志起始的武举,最终还是沦为局限于肉食者之间的权力闹剧。
皇帝未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利,却决不容许臣下的指摘,他自来痛恶直谏死谏那一套沽名钓誉。
尤其是这个?谢昀:“状元、榜眼、探花,均为武官世家出身,二?甲里方有布衣平民,这是主考官之过,责不在大将军。”
此言其实不尽然。纵使谢昀暗里颇怀悖逆,倒也听进去?了皇帝这番不阴不阳,责当然不在父亲,亦不在担任主考官的兵部?尚书…甚至,不全在当今天?子。
积弊已久。既想释权于民,又想兵不血刃,凭教化之力,何止三?年五载,兴许要三?朝五代也说不准——他是注定看不到那一日?了,能?做个?奠基者也不错。
见他分?明有所意?动,皇帝暗暗挑眉,忖道:倒也没那么无药可救么。
他端起手边的瓷盏,揭盖轻拨了拨,蜜桃香气四溢,茶汤尚未入口,唇齿间便已品得一股甜馥。
民间流行?以各色果脯泡茶,鲜果入茶则是仪贞新近的点子。今岁贡桃极甜,浸在水里,倒似加了蜜一般,又比寻常的蜜多一份果香。
不过旁人未必有这个?品味,皇帝给?谢昀赐了座,吩咐沏来的,便还是惯常的明前茶。
谢昀度这架势,是公事谈一段落,要论家常了:“朕瞧你这么日?复一日?地往别家庄户上跑,总不成个?样子。大将军面?上不显,心里哪能?不忧愁?成家立业,既然一时成不了家,好歹立一番事业来,多少令二?老宽慰些。”
这话可真讨嫌,又要用他,又要损他。谢昀暗道:您今年贵庚,也来我这儿摆长辈架子?
不甚服气地一笑:“多劳陛下关怀。陛下有令,微臣怎敢不尽效犬马之劳?前回陛下驾临舍下,曾夸过一句的栗糕,便是用俞家庄户送来的新栗子制成的。”
上次去?谢家,已是去?岁中秋的事儿了。皇帝回想片刻,不记得有什么分?外好的点心,大概是仪贞特意?挟给?他尝一尝,那自然要夸一句,他谢昀得意?个?什么劲儿?
依着时令送节礼,也无非是世家交好常有的礼节罢了,倘或那位俞家姑娘真有别的心思?,何至于又拖到如?今。
皇帝略勾了勾唇角,不置一词——这是得意?之人在失意?之人跟前应有的涵养。
谢昀不觉失意?,唯觉这小白脸子好生刻薄而已。耐着性子敷衍了几句,待他过足了三?亲六眷和乐融融的瘾,这才迤迤然起身要告退。
真走又不甘心,踟蹰片刻,拱手问:“陛下,皇后娘娘近来安好?”
仪贞近来实在有些啼笑皆非。她才刚从皇陵回来,沐昭昭便把?宫权交还于她,不求功不贪权的姿态摆足了,奈何犹有心中不能?平服的人,擎等着来猗兰殿告状。
别看如?今宫里大小主子就这么三?五位,围绕他们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时刻侍奉着的人却如?恒河沙数。女官有六局一司,内监有二?十四衙门,其中有品有级的已然一大堆,底下没名没姓的更是数也数不清。
至于仪贞平素见得着的,不外几位口齿伶俐、文雅端正的女官。
这些个?人尖子,即便告起状来,那也是措辞委婉、语带机锋,一不留神?,还当她们是来为那些或拙笨或贪妄的同侪求情呢。
仪贞纵然一贯知道这些奶奶神?们难缠,同样做不到千日?提防——仗着皇后身份尊贵,不入局方为上策。
京里面?近些年的风气,官宦人家的女孩子十岁上下就相看起人家了,父兄在外头打听男方的家世家风,母亲长嫂则负责教导小姑娘看账管家。
偏偏谢夫人一心想多留女儿几年,对外头那些适龄儿郎皆不中意?,对女儿的课业管得也不严苛,以致一道圣旨将仪贞召进宫时,她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看了一年多账簿。
真个?就是看看而已。要没有管家姑姑从旁提点,稍稍用心些的假账面?她都辨不出来。
眼下正是该她独是独非的时候了,又如?何是好?仪贞只认准了一招:假痴不癫。
身份摆在那儿,凭谁有心试探她的深浅,也无非暗地里略作试探,仪贞始终笑眯眯的,能?绕开不接招就一力绕开。
久而久之,宫人们当然也不是全无疑心她唱的是空城计,然则帝后情分?如?何、皇帝心性如?何,这两点总是毫无异议的,聪明人何苦自讨苦吃?
红木嵌螺钿凉榻前垂着玉兰花纱,再外一层又挂了珠帘,映见的人影不甚分?明,仪贞索性歪坐着,低头拿瓷盖儿拨弄碧清茶汤中绽开的桃瓣,并不用心听帘外的人细声细语些什么。
沐昭昭为人她心里有数,不知怎的得罪了这一群精怪?
好笑之余又免不了犯愁,原来要赖给?贵妃的差事,暂时是不成了。
唇角的笑意?来不及散,耳旁掠过一句,脸上忽然变色。仪贞坐直了身子,茶盏重重一掷,抬手便直指帘外女人:“掌嘴!”
女官虽住了口,竟未感惧怕,先愣了一愣:无人不知皇后最是好性儿,底下人的小打小闹捅到跟前,也从未见她着实发落过。今儿是怎么说的?
一旁立着的珊珊别的地方出不了力,这会儿见那女官杵在地下不动,当即走到珠帘外斥道:“你是要抗旨吗?”
女官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也不敢装样,抬手便自己朝脸上左右开弓起来。
噼噼啪啪的脆声响起,仪贞听着也忍不住皱眉,她原不喜欢为了罚人而罚人,开口道:“打够十下就是了。”
又转头对珊珊道:“把?她关起来,别叫出猗兰殿。”
珊珊适才自然也听见了这女官放的是什么厥词,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幸而仪贞午睡醒来,慧慧等人都还没进屋,否则可真了不得!
连忙押了那灰头土脸的女官出门,寻一间空屋关着,路上正遇见捧着冰瓜果过来的蒲桃,珊珊知她嘴严懂分?寸,同她商议一番,将人关好了,转过去?还要问仪贞的意?思?。
仪贞冷不丁的听见这一通话,一时也没主意?可打,扶了珊珊的手,主仆三?个?急匆匆往外走,半道上又突然刹住脚,改道去?武婕妤那里,将头先聘下的小猫崽儿抱回来了。
皇帝在含象殿忙完政事,半天?没等到仪贞,听见说她又回猗兰殿了,只好老大不高兴地寻过来。没待进门,先瞧见两行?宫人来往着,将些宝瓶瓷炉玉山子往外搬。
“怎么回事儿?”他停下脚步,随口对蹲礼问安的宫人道。
那宫人忍着笑答:“回陛下,是要将西间那座博古架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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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挑眉,只当仪贞想换新鲜家具了,三?两步走到屋中,却只有慧慧在熨衣裳,抬头瞧见他,放下活计过来道福,笑说:“娘娘在浴房里,请陛下稍待。”
真要在这里歇下,不去?找他了?皇帝心里不乐,也不要慧慧斟茶,干脆往浴房去?审人。
隔着窗听见仪贞大叹一声,越发奇了,不禁问道:“谁惹着你了?”
仪贞被他吓了一跳,依然提不起精神?来:猫崽子淘气,对早就准备好的窝看都不看,一眼就选中了西间的博古架,“蹭”一下窜上去?,顺便将一盆建兰扫落在地。
动静不小,花泥溅在了仪贞裙上,闯了祸的毛团子倒心安理得地盘踞高处,一览众山小,哄了许久都不肯下来,仪贞也就不理会它了,留着一众宫人料理屋子,自己先来沐浴清洗。
夏日?的浴汤兑得温一些,氤氲的香雾也恬淡宜人,身体舒坦了,心里犹不得劲,仪贞抬眼看向皇帝,嘀嘀咕咕道:“前回我去?下聘时,见这小东西被挤在一角,走都走不稳当,好不可怜,谁知如?今猖狂成这样!”
何止画虎画皮难画骨,这小猫儿也不遑多让。
皇帝哪知她由?此及彼,感慨良多,信口道:“那就换一只乖的。”一面?就伸手在香汤里拨了拨,再往那水中半月似的缥色探去?。
“唉呀!”仪贞有点恼他,扬手拍在他手背上,带起一泼水珠,直冲他面?门。
皇帝偏头躲过,自己亦笑,说:“我也要洗洗。”天?色尚早,他原无意?真做些什么,不过情难自禁想和她嬉闹罢了。
他脸上有一种很坦然无邪的神?情,仪贞失神?一霎,心底荡起一股飘然的愉悦,暗想,就去?向沐昭昭问个?究竟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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