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终究是你的过失,成家立业,眼?看着是一样也没着落,怎么不叫长?辈悬心?”皇帝面色淡淡的,使得这话既不像纯粹的关切,也不像全然的讥讽。
谢昀当然只有垂首认下的份儿:“陛下教诲得极是。家父年事已高,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偏生做儿子的不中?用,老人家心绪大起大落,没有叫痰迷住,已经是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如今唯有悉心调养着,容臣有个侍奉汤药的机会,也就知足了。”
皇帝便问:“如今的脉案由谁看着?开?了什么方子?外头的药材良莠不齐,若有需要,只管向宫里?开?口。”
谢昀又再三地行礼,说:“多谢陛下隆恩!早前太医署马大人奉命到舍下诊过一回?,说是积劳成疾、忧思骤发,开?了个调理的方子,药材倒都不难得,不敢惊动宫中?赐药。”
太医署的老大人们个个都成人精了,两边不得罪的话?是张口就来?——大将军戎马一生,岂能没有许多旧疾新伤?这下发作起来?,那也是情?理之中?,至于究竟严不严重,大将军心里?最清楚;可不可信,皇帝心里?最清楚。
皇帝点了点头,也不勉强:“你既为人子,这些自然由你决断。回?去仔细照料着些,也替皇后带个好儿。”
谢昀神情?不变,坦然自若地应了一声,告退却?行出去。
他出含象殿,孙锦舟进含象殿,两个人碰上面,彼此叙礼一通,又寒暄几句。得知谢二公子的好事多磨,孙秉笔少不得打趣几句,这才分道扬镳。
一背过身,孙锦舟脸上的笑意就褪了个干净:朝廷里?的事他如今是不肯主动沾染了,但顺风刮来?的只言片语,也足够梳理出大致的脉络。
没了谢昀的婚事在当中?做转圜,谢恺豫如今留京也有不是,返任也有不是。
归根究底,皇帝亟需兵权,谢大将军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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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放权,这一件事上谈不拢,谢家人怎么说怎么做,都透着其心可诛。
后宫里?的事儿,孙秉笔穿针引线一番,多少能落个功劳;关乎军"政大权,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他打定了主意,谨记着圣心弗悦四个字,敛气?屏息地进去伺候了。
皇帝脸上当然看不出什么喜怒,还是平静如水的一副神色,眼?尾唇角略带一二分怠懒,这是上位者一点儿微妙的把戏,不难揣摩,但很管用。
捧着热水伺候皇帝擦脸洗手的小内侍退了下去,孙锦舟趁着这个空当,将冷却?的茶换了新的。
皇帝啜了一口茶,又扫了一眼?时辰,因问:“皇后呢?”
皇后一大早就梳洗打扮出了门儿,眼?下还没回?呢。皇帝不在的时候,这位娘娘可会给自己?找乐子了。
不过孙锦舟心里?清楚,在皇帝面前话?不能这么说,否则就是自己?往刀尖儿上碰。
这时候察言观色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要在平时,孙锦舟大可回?一句,娘娘见陛下为国事烦扰,特意给您寻消遣去啦!横竖皇后回?来?时,总有说不完的见闻要分享给皇帝,或者果真?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左右孙锦舟这话?是错不了的。
但今儿不寻常。骠骑将军方才面圣出去,君臣两个谈的是公事——与谢家相干的公事,必然是不会愉快到哪儿去的。
这节骨眼?儿上再自作主张,怕是要弄巧成拙,平白惹一身腥。
孙秉笔很含蓄地躬了躬身,据实回?禀说:“早起偶然听见娘娘同慧慧说,现下用着的妆台有些小了,要去猗兰殿库房里?挑一个大的。此外娘娘并没有什么吩咐。”
这该是底下伺候的人想着的。不过女子梳妆打扮的那一套行头五花八门、式样频出,仪贞要喜欢自己?挑啊拣的,皇帝倒也能够理解几分。
那就等吧。等到了午后,皇帝又召见了几位大臣,议了一回?事,后殿拾翠馆那头还是没什么动静。
皇帝有点不耐烦了,正事料理得差不多时,冲孙锦舟吩咐道:“去传辇。”
这就往猗兰殿去了。孙锦舟一面随驾,一面暗自也琢磨:如今这拾翠馆俨然是帝后二人的寝宫,皇后好端端的回?猗兰殿磨蹭什么呢?别又出什么幺蛾子吧!
仪贞这会儿正搁猗兰殿库房里?忆古呢。按照慧慧的计策,当年赵娘娘赏赐给仪贞的衣料首饰不少,不拘选哪一样出来?,有这么个意思?就是了。捧着缅怀一番,擎等着皇帝赶来?,见此情?形,两个人抱着流泪也不是不可能。
哪知消磨了一下午,仪贞还不肯从库房出来?不说,脸上也未能显露出不能自已的哀恸。
倒不是说仪贞对赵娘娘没有感情?,她只是觉得自己?当下的举止,颇像赵娘娘一心要寻找人马转轮。
彼时她认为这一样所谓“皇帝幼时的玩具”,无非是赵娘娘迫切地要见皇帝一面的幌子,是盼着做晚辈的能够念些旧情?,不计较他们之间一时的龃龉隔阂。
可是,谁又能断定,这样不起眼?的一个玩意儿,其本身就不值得被放在心上呢?
无论如何,它?总承载着母子之间,偶然一刻的天伦之乐吧。
就像赵娘娘赏赐给她的那些首饰衣料、乃至衣食起居上的日日照拂,在浮于表面的施恩收买之外,难道没有一分一毫的、看着儿子即将成家的真?心欢喜吗?
她不准备引着皇帝流眼?泪了,痛哭未必就能彻底宣泄陈年郁结。她希望他能得知的是,赵娘娘的甘之若饴。
“陛下。”慧慧等人的声音打断了仪贞的沉思?,皇帝来?了。
仪贞从杌子上站起身来?,没来?得及行礼,就被皇帝抬手叫了免:“挑什么呢?这么久…”
“都挑好啦。”仪贞笑眯眯道:“选了个差不多有我高的大镜奁,这个季节用得上的脂粉首饰什么的全都装下了还有余呢,一时要多找几个有力气?的宫人抬去。”
皇帝这时候的脸色可比孙锦舟见着的要有人情?味儿多了,虽然仍旧称不上高兴:“那就出来?吧,里?头怪闷热的。”
仪贞答应了,却?不急着迈步,而是解释道:“东西太多了就是这样,哪怕归置得再有条理,也不会太通风嘛。这边放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的还好些,再往深里?走,那些专门收置皮毛货的大箱柜,那才叫五蕴七香呢!”
五蕴七香汤,传说中?赵飞燕的洗澡水,沐浴后奇香绕体,可以说是惑主的法宝,居然被她用来?形容皮筩子那股冲天骚气?。皇帝到底被逗笑了,说:“知道你还窝在里?头不出来?,快点!”
仪贞总算走上前去,用不着皇帝首肯,先?拉了拉他的手,又打着一把天女散花檀木摺扇,替他送一送凉:“这样就没有朽旧味儿了吧?”
“好香。”皇帝很诚实地说,尽管他觉得这香气?太浓郁了些:“怎么香成这样?”
“这是我才入宫时得的,檀木原是经久弥香嘛。”仪贞将扇子收回?来?,自己?亦嗅了嗅:“这会儿觉得不过尔尔,当初可是我的爱物呢!瞧这天女的披帛,褶皱都刻得这般鲜活。”
确实是先?帝年间的老式样了,这种精妙入微的繁丽,一贯是庄毅皇后的心头好。
皇帝的眼?眸幽深起来?,心想,到底是她要来?提这件事。
庄毅皇后的身后事没有什么欠缺之处,名?分、哀荣、享祭…全都遵厌兆祥,合乎礼法、合乎情?理。大臣们无须为此进谏什么,因为于民也好,于己?也罢,皆没有任何利害攸关。
就连皇帝自己?,亦不得不接受,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未完的事情?,是他可以做的。
但是,他这一整日的焦躁不顺气?,是仅仅因为谢家父子吗?
七夕节后,就是那个人的生辰,从前这时候,宫里?的宴席层出不穷,从月初一直要热闹到中?元。
现在,连中?元也是她的节日了。不无残忍的念头从皇帝心头掠过,像纸一样菲薄,轻飘飘地划出猝不及防的血痕。
他没有作声,不动声色地咬紧了牙关,听着仪贞继续说下去:“这种镂刻虽然不时兴了,但看见它?,便能回?想起昔日的种种,倒不失为一位亲切的老友,所以舍不得丢弃了。”
昔日种种——那样的日子里?,也有值得她怀想的须臾吗?
“当然有啊!”她言简意赅地答道:“你不待见我,赵娘娘则怜惜我得紧呢。”
那个阔别已久的称呼就被她这样平常地掷了出来?,震得皇帝腹内闷痛。
“我…”皇帝张了张口,并不清楚自己?打算说点儿什么,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软弱,竭力地维持着波澜不惊的表象而已:“我…她、她待谁都和善——”
只除了对他。她总是在他面前流露出冷淡或是功利的面孔,仿佛他是她封妃获宠的筹码,而非她怀胎十?月的孩子。
他常常怨恨她,因为他从未怀疑过母子之间的血浓于水,所以他才怨恨。
他也怨恨皇考,君父两个字,把他的悖逆压得如堕地狱,但终究抹杀不尽。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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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怨恨的,是他自己?。帝妃独子,少立储君,居然像孽种一般见不得光,一切的遮掩,居然是忌惮一个狼子野心的阉狗。
那是他父亲一手纵容出来?的祸害,暗自觊觎着他的母亲。
天家的耻辱结束在那个炎热的夏日,他从此失了掣肘,失怙,失恃。
他至今还是怨她的,她甚至没有给他一次弥补的机会,结束就是结束。
“你为什么要提起她?”皇帝发现自己?是那样的居高临下,可以俯视着自己?恼羞成怒的嘴脸,把自己?的亏欠统统化作诘问,谢仪贞不提,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仪贞说:“我会时不时地想念她,就像你一样。”
第57章五十七
帝王的心?思岂是慧慧一介宫女儿能操纵的?皇帝不仅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潸然泪下,而且脸色异常骇人地将仪贞往库房里一关,随即指着四周侍立的人,叫她?们全都滚下去。
慧慧心?里都急出?血了,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随着大伙儿一道“滚”了。
慌慌张张之下,甘棠把腰间的那串钥匙落下了。
皇帝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动,头也没回,盘腿在库房门前坐下来。
突然被关起来的仪贞没有?再贸然开口,也搬来杌子坐着。
两个人在无?知无?觉中隔门相对,这情形大概只有?偶尔飞过天?际的鸟儿能看见——不知道?鸟儿的世界里,有?没有?“啼笑皆非”之类的词语。
“谢仪贞。”皇帝此时?不唤她?的乳名了,听起来端的是一场非常严肃的谈话。
但是仪贞挺直了背脊,又悄悄地清了好几次嗓子,也没有?等到下文?。
然后门就开了。皇帝的架势好像是要冲过来抱住她?,可惜没料到她?竟然坐着,愣了一下,掩饰起那一瞬扑了空的姿态,行云流水地把人捞起来,恶狠狠地在她?肩膀上咬了一口。
这…原来皇帝从前咬她?都是嘴下了留情的呀!仪贞痛得两眼一黑,简直想厥过去算了,但到底屹立住了,忍痛伸出?两条胳膊,很有?担当地拍了拍皇帝的后背,表示有?她?在呢!
无?奈皇帝终归不习惯这种依赖别人的姿态,没多?会儿便挣开了她?,抿了抿嘴,一派慨然地示意她?:“你咬回来吧。”
啊?仪贞明白,对皇帝而言,这就是很不容易的服软了,只不过…她?实?在没有?咬人的爱好呀。
又瞥了一眼他肩头攒珠金绣的团龙纹,她?真咬上一口,只会硌着牙吧。
仪贞琢磨了下,仰头在他下巴颏亲了一亲,权当安慰。
皇帝倒狠吃了一惊,旋即眼眶竟然红了。才刚放软下来的神情又消失不见,转而瞪了仪贞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你还待在里头是怎么着?”
涉及到他老人家的帝王威仪,仪贞不敢再多?话了,规规矩矩地跟着他离开库房,回东次间去。
方才那番变故像从没发?生过似的,这会儿一切又恢复如常了。正值进晚膳的点儿,慧慧领着众人进来布置碗碟,一眼扫见平日里甘棠从不离身的那一串钥匙,如今赫然搁在皇帝身旁的矮几上。
对于这位有?抢她?饭碗儿嫌疑的同僚,慧慧这下可谓是心?悦诚服了——只要是一心?为着娘娘,私底下跟她?争个输赢又有?什么要紧呢?
“怎么又上了碗凉面来?七月流火,到了下半晌,气温也渐渐地低了,把它撤下去吧。”仪贞这话是故意混淆视听:巧芽面实?际属于七夕风俗。今年虽没有?大开宴席,但毕竟也不曾明令禁止什么,膳房斟酌又斟酌,到底做了几样应景的巧果子、江米条之类的小食。
“你不是爱吃这些吗?”皇帝却出?乎意料地开口道?:“留着,都留着。”
吩咐留着,又不动筷,他毕竟是没有?什么胃口的。伺候的宫人鱼贯而出?后,他干脆撂下筷子,慢慢地仰靠进圈椅深处。
“往年七夕,你们是如何度过的?”他忽然问。
皇帝自然不是对这种几乎女子专属的节日萌发?了什么兴趣,仪贞便只拣了与?赵娘娘有?关的说,看宫女种豆芽、葱芽,指点她?们斗巧、观影什么的。
在这样的时?刻,赵娘娘偶或会讲起她?做姑娘时?的一些趣事,凭此只言片语,依稀可以拼凑出?那些安闲岁月。
那些只有?她?自己还记得的安闲岁月。
“你说,她?会后悔入宫吗?”似水流年被皇帝的发?问截住了,仪贞一怔,侧首窥见他浓睫下深掩的彷徨。
这一问其实?是很诛心?的。从官面上来说,一介女子,能够被采选入宫封为妃嫔,为天?家开枝散叶,那是此生唯一报效君王、光耀门楣的机缘了,谁还能有?不愿意的念头?
但那些蓬门小户之女,若当真个个都这么有?志向有?见地,就不会回回采选前,民间急嫁慌娶成风了。
无?论是从自己的得失出?发?,还是顾及到皇帝的尊严,仪贞的答案都只能是唯一的。
可是——她?看着这个朝夕相处的人,要是出?口的全是冠冕堂皇的大话,简直辜负她?唤他的一声“鸿哥哥”!
“我又不是娘娘,如何替她?立言呢?”仪贞诚恳道?:“不入宫的话,也一样的嫁人。要是嫁的男人不上进该如何?爱喝烂酒打女人又如何?生的孩子不孝顺呢?或者孝顺倒是孝顺,成家立业上又艰难呢?”
她?把皇帝给绕进去了,接着总结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咬一咬牙,能捱过去就好了;真捱不过去,我不信以娘娘的心?性,就只会唉声叹气、悔不当初。”
娘娘如此,她?亦然。皇帝的目光停伫在她?脸上,心?里想的却是:怪不得在王遥手底下苟活的这些年,王遥对“李鸿的皇后”设过防,而没有?为难过谢仪贞这个人。
他拧眉一瞬,转而又松开来,不容迟疑地唤她?:“过来。”
仪贞闻弦歌而知雅意,两手抬起正坐着的圈椅,一点儿声响都没发?出?地挪到了他旁边,又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皇帝并不满足于此,顺势拉了她?起身,要她?坐到自己怀里。
“等、等一下……”这个姿势怎么调整都透着别扭,背对着他吧,两人说话看不见脸,总差点意思;正对着他么,那不就恰好大叉开腿对着他了?
明知道?千不该万不该,但仪贞还是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避火图。
“啧。”皇帝眼下倒真没那方面的心?思,更没猜着她?会想歪,故而甚是不解她?究竟扑腾个什么劲儿,嫌他腿硌人还是怎么?
他还非得搂着她?不可了:“你侧一点儿,两条腿不就都放下去了?”
仪贞的脑子也可算转过来了,依言侧身窝在他怀里,大体上算是舒泰的。
这样她?比皇帝还隐约高出?一个发?顶呢。仪贞对这一新视角挺满意的,嘴角微扬着,没忍住在他眉心?轻啄了一下。
皇帝的心?又动荡起来。他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诲,都是如何做一位人主、一位天?子,如何担起这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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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山…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三纲五常,无?论以哪一条论,他都不该处在而今这个位置——他可以被忍让,但绝不可以被怜惜。
这种体会让他感到不适应,然而扪心?自问后,并没有?扪出?反感来。
他仰起头,回吻了她?的嘴唇。
次日从猗兰殿离开,皇帝如常回含象殿召见大臣,为庄毅惠皇后上尊谥,曰:庄毅慈懿明诚弘仁启圣惠皇后。又令礼部拟定大祥仪礼。
父、母丧满一年为小祥,满二?年为大祥。自汉以后,天?子服孝以日易月,故此皇室行丧,小祥、大祥祭礼皆举行两次,既于十三日、二?十五日为之,又于十三月及二?十五月为之。
朝中百官见微知著,听皇帝目下一言,即知今上与?赵太?后从前母子离心?的谣言不攻自破。不止礼部等有?司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大祥事宜,其余品级够得着的大人们,也暗暗做足了届时?跟随天?子躬祭的准备。
文?臣们大多?由科举出?身,一贯论师生同门,出?了含象殿后水到渠成地就三两结作伴,悄声商议起了此事。
武官则不然。先帝在位时?,便对这些杖节把钺的臣属颇多?防备,不教他们同心?同德,恐结成环伺帝京之势;等到王遥窃柄,愈发?变本加厉,打压猛士良将?,排除异己,能够保全者,不是爪牙依附之众,便是庸常寡才之辈。
唯一的例外,就是令西北戎夷闻之色变的谢家军了。
若以谢家父子马首是瞻,对而今硕果仅存的武官们来说,大致还不算丢人。
可惜的是,留驻西北的谢时?天?高皇帝远,返京完婚的谢昀卸职成了白身——
至于闭门养病的大将?军谢恺豫,谁说得准他老人家这场病预备养多?久!
一旦想到这一层,扈从祭陵那些细枝末节都无?关紧要了,兹要是还念着进身之阶的这些将?军、校尉,或多?或少都揣测起来,今上会否效仿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外头暗潮涌动,隔着重重宫墙漫延到仪贞跟前时?,不过如蜻蜓点水的微澜。
她?才请了沐昭昭来猗兰殿,一同商议出?行安排。躬祭之事,在朝中尚为大臣们的猜测,而仪贞这里,已经得了皇帝亲口嘱咐,除帝后二?人外,再带着沐昭昭,了却她?一桩心?事。
余下三位婕妤品级相同,也须得选出?一个管事儿的来,虽然内宫中日常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又有?六尚女官从旁襄助,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沐昭昭听罢却说:“眼下还有?大半年呢,随行的东西可以先打点起来,人事安排倒不必急。”
一语点醒梦中人。仪贞愣了愣,方想:是啊。如今是三位婕妤,大半年后未必还原地不动——要是哪一位得了皇帝青睐,甚至,怀了身孕呢?
李鸿会吗?“两个月后”的约定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她?怕热,万一旁人不怕热呢?
仪贞勉强笑了笑:“也是这个理?儿。”原本早早说出?来,是因为难得出?宫一趟,她?以己度人,想让沐昭昭也有?个盼头。
沐昭昭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若有?所思,暗觉不妙:她?真的陷进去了。
皇帝其人,或许可以托付终身,但实?在不适合托付真心?。即便沐昭昭已经想通了许多?事,也依旧保留着这一成见。
欲言又止片刻,慧慧走进来了,默然立到仪贞身后去,只眉间有?一股焦躁之色。
沐昭昭何等心?细眼明,又饮了一口茶,便将?杯盏搁回几上,起身告辞:“多?谢娘娘提点,妾那边东西杂乱,正该趁此好生梳理?一二?,就先失陪了。”
仪贞点头应了,偏首问慧慧:“你今儿又不当值,怎么不歇一歇?”
慧慧待沐昭昭一行人走远了,回身蹙眉道?:“孙锦舟说漏了嘴,奴婢才知晓,大将?军已回京多?日,还在府里闭门谢客呢!”
第58章五十八
在孙锦舟的说辞里,是径直省略了?谢恺豫“抱病”二字的,因为在所有人看来,这病都不过是托称而已。
故而仪贞得到消息,心里并无担忧,只是略有些沉重。
皇帝想要?兵权,这不正当吗?正当至极。大将军不肯放权,就仅仅是因为恋栈吗?依仪贞对爹爹的了解,她认为不是。
她印象里的爹爹,是高大英武的盛年男子,不着甲胄亦有平定天下、横扫千军之势。
这样威风凛凛,在阿娘面前?却从不自夸自耀,不过珍而重之地捧出?从边关带回来的各色风物,谈一谈它们的来历与用途。
三言两语背后,是他与将士们伤痕累累的战果,以及边境百姓们在狼烟尽散后、重获的安居乐业。
作派豪旷的人,怀着的是一腔对家国生民的热忱与柔情。
一如谢昀来见她时?,提起那个很像她的黄头发小姑娘。
并不是那个女?孩子当真与仪贞眉眼?相?似,而是她亦是爹娘的女?儿、手足的姊妹。
仪贞隐隐明了?父兄的志向?与坚持,但这不妨碍她生气。
“娘娘…”慧慧觉得她这副神情不太对劲儿,关切道:“陛下那儿,可要?求一求情?”
仪贞眼?皮一抬:“陛下又没问,何必我多嘴?”
这倒也在理。皇后娘家事,毕竟也是朝堂政事,后宫干政的帽子,一个不慎就扣上来了?。
那就这么置之不理吗?慧慧心里头迟疑:也不合娘娘一贯的作风呀!
罢了?罢了?,等去了?陛下那里,再见机行?事吧。
没想到?仪贞送走沐贵妃,又召来六尚女?官吩咐了?几样事,就叫慧慧给她拆头发了?。
慧慧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娘娘不是还要?出?门吗?”
仪贞奇道:“我不出?门呀。快给我换个简便?的发式,我就在这儿消磨一日了?。”
她都开口催促了?,慧慧只好?磨磨蹭蹭地替她摘头面,什么珍珠箍儿、挑心、掩鬓,全卸下来,脑袋登时?轻了?两三斤,散下来的青丝梳顺,搽一点?发露,便?按仪贞的习惯打成辫子,盘在脑后。两只镶红宝的金耳环也不戴了?,就拿细细的银针塞着耳洞。
见客的衣裳自然也脱了?,一身海天霞绸衣绸裙,半新?不旧的最为惬意,仪贞掸了?掸褶皱,便?迤迤然地走到?凭窗小榻前?,随意一歪,信手又捞起一本闲书来看。
慧慧不相?信她真就这么万事不关心,琢磨了?下,说:“既然不去含象殿,奴婢差人去知会一句…”
仪贞笑了?一声:“从来只有陛下召不召见后妃的,哪有咱们自己跑上去说今儿不来了?的,可别这么没头没脑。”
不听?这话头,还以为她果然不介怀呢。只是,对皇帝怀有怨言,也失之不恭了?,慧慧正欲温言劝一劝,二人想一个委婉些的法子,仪贞又道:“早些传膳吧,吃了?好?洗漱收拾。”
主子不愿意提,做奴婢的还能勉强不成?这就是慧慧珊珊两个和当初那四位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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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不同了?——嬷嬷们好?歹占着个师长的名头,对年轻的主子有规劝的责任,也有教导的权利,但凡不是格外不念旧情的主儿,面子上都得尊重她们些。
两个大宫女?就没有这份殊荣,她们纯粹就是打理日常衣食起居的,遇上仪贞这样性子好?的,还可以充作玩伴,遇上那等性子傲的,则和外头那些捧扫帚的、跑腿杂使的小丫头没什么两样。
慧慧暗自叹了?口气,依言出?门去吩咐小厨房传膳,又特意交代,东西做得清爽些,别见了?油星儿。
大师傅得了?提点?,越发用了?十?二分的心,一桌子菜做得花红柳绿,望之生津、食之开胃,巴掌大的甜白瓷碟儿衬着,排进食盒里,稳稳当当地捧到?次间里。
仪贞手里的书才翻了?一页,见状仿佛也有点?儿意外,到?底没说什么,撂下书,支起身来,慧慧便?倒了?水来供她擦脸洗手。
又令两个宫人搭了?张榻几过来,将碗碟摆开,银头筷安在筷托上。
仪贞的目光顺着那筷身的云纹流连了?一阵,方才将其握在手中,没来得及挟菜,就听?见外头有人通传,皇帝来了?。
“你怎么…在吃东西?”皇帝一见屋中情形,便?愣了?一下,要?问的话也临时?拐了?个弯儿。
仪贞觉得这话没什么可回答的,站起身来,给他蹲了?个礼。
皇帝着意把她瞅了?两眼?,上前?拉她:“宁越府来了?一批新?造的露华酒,据说入口柔甜,又不易醉人,我想着你喝倒合适,你又不来了?。”
“我嫌热,怠懒出?门。”话出?了?口,仪贞自己也觉得太冲了?,犹豫了?下,垂眸接着说:“我那酒品…不喝也罢。”
皇帝更加纳罕,往常听?她这么说,必定要?笑一番,这会儿也没这个心思了?,转而看向?了?慧慧。
他原本是个心思重的人,只是每常在仪贞跟前?,不曾动用那些猜忌罢了?。如今见此般情境,哪还有不生疑的,扫了?那宫女?一眼?,始末如何,腹内便?有了?断定。
“你们先下去吧。”未等皇帝出?言,仪贞先做了?主,被皇帝那一眼?吓得两股战战的慧慧得了?赦令,忙不迭地领着众人退出?去了?。
仪贞也跟着叹了?一声:她真不习惯闹别扭、生闷气,索性把旁人都打发了?,她好?和皇帝开诚布公地谈谈。
皇帝度她这副架势,岂有估量不到?的?一言不发地坐下来,擎等着她开口。
“陛下,谢家与俞家的婚事,还能成吗?”
直到?这一句,皇帝脸上方才显露出?真正的不快来,弧度温柔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微动了?动,冷硬道:“朕又不是月老,打不了?这个包票。”
“那就是还没个定准了?。”仪贞只管听?她想听?到?的:“陛下政务巨万,是没有老为臣子家事操心的道理,只因我在后宫里,与世?隔绝,不得不常常来烦扰你——如今既是这么个僵局,不如将亲事抛开,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该干什么干什么?”皇帝笑了?一声,神情语调里却没有丝毫被逗乐的意思:“怎么个说道?”
仪贞依旧没有绕弯子的打算:“谢昀如今没有实职了?,且由?着他折腾。那么大将军呢?是走是留,还请陛下吩咐。”
“谢仪贞。”皇帝不回答,反而问她:“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你就不唤他们为父兄了??”
这种时?候?仪贞不甚明白他意中所指。唤他们的名字官衔,当然是不愿让皇帝碍于自己的情面,会有为难之处。
可是,这一考量,其实很自作多情吧。眼?下她说不出?口了?。
她沉默下来,皇帝却不依不饶了?:“你回护着他们,他们可曾顾及过你?”
“我几时?回护他们了??”仪贞嘀咕道:“他们又犯了?什么没顾及到?我的罪…”
她还跟他犟!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一抬手正想给自己顺顺,不留神带倒了?榻几上的瓷碟,只听?一阵“叮叮当当”,恰似满地杨花飞不起。
仪贞立时?短了?气焰,行?云流水般就崴身跪了?下去,是个请罪的姿态。
好?!好?!她可真是能屈能伸!皇帝原本想站起来,然而一边是她,一边是那些碎瓷片,根本无处下脚,坐着不动的话,呵斥里的雷霆之势又彰显得不够淋漓尽致,更近于想不通了?:“你作什么要?跪?”
他介意的是“跪”,仪贞答的却是“什么”:“因为我触怒了?你。”
触怒二字算是轻的,往重里说,这叫“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属于大不敬之一,当斩。
兜兜转转这么久,两个人之间那些东西顷刻又付诸东流了?。
皇帝又往榻里坐了?些,靠在围子上,傲然睥睨于她:“你怕我?”
他是明知故问。谢仪贞不怕他,但应当会惧怕皇权,而他在她眼?里,只不过是附着在皇权上的一粒尘埃,甚或,他根本不在她眼?里。
他那种动辄自暴自弃的脾性,因为有皇权加持,轻易就增添了?毁天灭地的威力,仪贞尚还没有察觉到?灾祸将至,只是看他神色骇人,情不自禁便?说了?实话:“虽然不怕你,但总该维护你的威仪嘛。”
真心话都吐露出?来了?,再拧着也没什么意思。仪贞一开始并不是生他的气——他占着正统,爹爹哥哥占着大义,两边都师出?有名,独她一个只会胡搅蛮缠,所以两边都绕过了?她。
既然这么想她,她还真就坐实了?他们的揣度,娘家人一时?见不上面,那就先冲着皇帝来吧!
皇帝这会儿也正千头万绪的理不清,脑海里回响着她那句话,眼?睛就愣愣地看着她从跪改为坐,就呆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那哭法跟梨花带雨一点?儿边都沾不上,完全是小孩儿发泄委屈,又到?底不是小孩儿,抽抽搭搭了?片刻,又想起手帕来,捂在脸上,这样别人就不会听?见、看见了?似的。
皇帝被她哭慌了?神,哄又不会哄,嗫嚅着喊了?几声“蒙蒙“,说:“你仔细脚下。”
那一摊碎瓷片近在咫尺,稍不留神就能扎着她,她又半点?不肯理会,皇帝无计可施,只得自己起身去抱她起来,谁知心绪不宁,一迈脚就踩进了?碎渣堆里,险些一个踉跄,跌进仪贞怀里。
仪贞这才皱着眉抬起脸来,问他:“你记不记得,传言说俞姐姐病故时?,我曾问过你的?”
第59章五十九
她那时问皇帝,为何?女子永远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皇帝说?,太平无虞时被豢养的人,都会在动荡时首先被舍弃,不?独女子。
然则,她们又何曾选择过是否要被豢养?
这仿佛是一个无解的问题,那么她索性不依着天公地道来,她就狐假虎威一把,只要皇帝肯点头,旁人再多指摘又如何呢?
她坐在凉嗖嗖的地上,那个离经叛道的念头凝结得前所未有的鲜明,腔子里一颗心狂跳不?已,头脑却没有热糊涂:“陛下,我?自请做陛下的说?客。”
这是第二次了。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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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算起,她的称呼就又是这个。
皇帝自然不?肯说?些上赶着?的话?,拧着?眉松开她的胳膊,问:“难道说?见面三分情,果?然要你?们父女见着?了,谢大将军才会听?你?一言,没见着?时,就当?不?曾有过这女儿了?”
这话?说?得就太不?客气了,不?过因为他是蹲在自己面前的,中伤之?意锐减,更接近于替她抱屈一般。
仪贞也不?计较这些,说?:“不?,我?也不?敢夸海口,说?我?去了,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陛下圣明烛照,朝中大人们颖悟绝伦,一时都没有两全的法子,可见目下的局面,并非一人的心意能够扭转的。”
还是在替谢家说?话?。明里是自谦,暗里的意思,则是说?眼前这等僵持不?下,皇帝与谢恺豫父子都难辞其咎咯?
皇帝又开始不?痛快了:他提防谢家,并非是视作外戚来提防,他宁愿他们不?是外戚,谢仪贞眼里少了他们,才能多看看自己。
可现在,她哭了。骨肉至亲,于他早已是一句空谈,于她却还是活生生的。
总不?能让她的亲人也全数作了古吧?
一丝笑意漫上来,结在唇角时,泛出的却兼有凉和酸——这应当?挺符合谢仪贞的口味。
他软了心肠,倒也不?抱什么企望,权当?让她回娘家坐坐吧:“你?想?几时出发??”
仪贞一怔,竟没料着?他同意得这么轻巧,语结了片刻,把她以为父亲会进宫来见她的话?咽下去了,一脸温顺地答道:“听?凭陛下安排。”
皇帝本想?扶额,碍于自己这个蹲姿不?大顺手?,叹口气作罢了:“过了中元节再说?吧。”
“再说?吧”这三个字,若是出自旁人之?口,难断是不?是搪塞之?意,但皇帝不?会如此?。仪贞破涕为笑,点了点头,仰面看他站起来,正准备开口,就见他身形晃了晃,直向自己倒来——
“啊…”仪贞的后脑勺没磕到地上,被皇帝伸手?护住了,她却更担心了,被紧紧压着?不?便察看,只好?两只手?在皇帝脸上身上摸索:“怎么回事儿?摔坏没有?碰上瓷片没有?”
“…腿麻了。”皇帝明显不?愿多说?,要不?是她问得急,甚至连这个缘故都不?肯说?出口。腾出一只手?撑地,支身起来,又来拉她。
仪贞深吸了一口气,瞥见他手?背上几点血痕——如果?没有他垫着?,被划伤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我?、我?自己能行。”她哪舍得再捏他的手?,忙不?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仪容,就要去唤人传太医。
“等太医赶来的工夫,这伤口都长好?了。”皇帝拦下她,瞧了瞧自己的手?:“又没有碎瓷留在里面,把你?这儿的药粉拿来撒一些就是。”
仪贞也探头去看:“先倒些热水来洗洗吧,又是菜又是灰尘的…”
皇帝闻言斜了她一眼:“那是我?咎由自取。”
仪贞曾经被他阴阳怪气惯了,技艺尚未生疏,笑着?打哈哈:“这是哪儿的话?。还没多谢陛下救我?小命呢!”
皇帝垂下眼皮,没接她这一招,沉默了一时,等仪贞去倒水时,方对着?她的背影低声道:“我?是真的失了手?,并没有拿你?的晚膳撒火。”
倒出来的水哗啦啦倾泻在铜盆里,仪贞似乎没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回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皇帝就不?吭声儿了。
不?说?算了。仪贞脸上带着?点儿忍俊不?禁的神情,端了水盆过来请他洗手?,一面说?:“我?让人进来收拾收拾吧?陛下,咱们到别?处去。”
慧慧她们此?前都被皇帝呵斥出去了,这时候自然要问问他的意思。皇帝不?置可否,只问:“你?叫我?什么?”
以这种?究诘盘问的语气提出来,便不?感到难堪了——皇帝还是没能顿悟,其实是因为两个人不?置气了,面子不?面子的有什么要紧?
仪贞就豁达得多了,莞尔一笑:“鸿哥哥!”
好?吧,就随她高兴吧。皇帝一面竭力把飞扬的嘴角往下扯,一面反复告诫自己:不?能真事事都随着?她的心意,譬如西北兵权,不?告诉她就是不?想?她牵扯进来,他身为人主,总要守住是非底线,答应过她这一回就够了,往后再不?能这样……
他矜持地“嗯”了一声,擦干了手?,又对她说?:“那药粉撒在伤口上会疼吧?”
疼吗?仪贞回忆片刻,忘了——还是皇帝咬在她嘴上的那一瞬比较疼。
不?过既然皇帝有顾虑,又碍于面子不?明言,那仪贞也是很?能理解的。等取了药瓶儿过来,自己轻手?轻脚地为他上药,边涂抹边吹一吹,接着?又打量他的表情,果?然不?觉疼才行。
这样双管齐下的安抚毕竟耗时,皇帝嘴里轻描淡写的小小伤口,最后花了近一顿饭的工夫才料理好?。仪贞连手?也懒得洗,拿腕子敲了敲自己的后颈。
“你?辛苦了。”皇帝看着?,也欲伸手?帮她敲两下,谁知仪贞又展开一段棉纱,开始给他包扎起来。
皇帝对着?自己逐渐神似粽子的一只手?皱起了眉头:“别?包了,这点儿伤包它作甚?”
“别?躲呀!”仪贞好?生好?气哄道:“这是为了避免药粉沾得到处都是。你?忍一忍,过了今晚,再取也不?迟。”
她考虑得倒不?可谓不?周全。皇帝想?,既然已经缠了个七七八八,就不?必非扯下来不?可。
反正就在她这儿对付一晚吧。
东次间那边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慧慧低首敛眉地走过来,请二人示下,是否重新传膳。
皇帝说?不?必,“方才那些菜色都是未曾动过的,不?该白白浪费了,劳民伤财,非仁君之?道。”
仪贞掩口一笑,挥挥手?让慧慧依旧带着?大家自便,待众人都走了,扭头对皇帝道:“小厨房怕我?胃口不?好?,做的几乎都是我?爱吃的冷馔。鸿哥哥若是嫌凉了胃,咱们烫一壶酒来喝——那个露华酒,是可以热着?饮用的吧?”
“热了是另一种?滋味,喝着?也很?好?。”皇帝一本正经地将话?锋一转:“不?过,太容易醉人了,还是不?给你?尝试为妙。等你?几时来了含象殿,再备一桌适合佐冷酒的菜肴吧。”
真是小气。仪贞彻底不?承认早前说?过的“不?喝也罢”了,心想?,横竖要去含象殿的,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于是温了一壶猗兰殿现有的果?酒,甜丝丝的,热过之?后更是一点儿酒气都尝不?出来了,又柔又醇。仪贞慢悠悠地喝完一杯,吃了几片獐子脆脯、大半个白糖万寿糕,自觉灵台清明,便忍不?住又斟了将满的一杯。
皇帝没拦住,只得扬一扬裹了棉纱的右手?,笑道:“你?夜里再折腾,我?可服侍不?了的。”
仪贞乜他一眼:“我?才不?折腾呢,这个酒真不?醉人。”
拢共也就出了两回糗,被他拿来笑话?过多少回了?仪贞铁了心要争一口气,这晚果?然睡得安然,连身都没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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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自己说?嘴打嘴,倒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从头到脚都时不?时地透出一阵燥热,哪怕把胳膊两腿都晾在被子外头,也是治标不?治本,半截冷半截热的,对比越发?鲜明了。
水深火热地捱到该起身的时辰,仪贞睡足了,满脸惬意地坐在床上给他系衣带。
皇帝清了清干哑的嗓子,问她:“昨儿那个酒里面泡的什么?”
“椹子啊。”仪贞一抬头,解释说?:“不?是咱们这儿那种?黑椹子,是南疆来的白的——你?让孙秉笔送过一筐来,不?记得了?个头大些,也甜,我?让小厨房拿去酿了酒,怎么,酿坏了?”
椹子。怪不?得他从《道德经》默念到了《文始真经》都不?抵用。
桑椹滋阴补肾,酒是色媒人…这些都是借口罢了。
他想?做什么,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及至中元节,宫里用波罗蜜供佛、大做法事、放河灯。都是多少年传下来的定例了,样样皆有成套的章程可依,不?过仪贞毕竟年轻,免不?了费心劳神些,凡事尽善尽美地办妥当?了,人也累着?了,简直不?想?再过问自己何?时回娘家的事儿。
好?在皇帝心里想?着?的,等她消消停停地歇了两日,元气彻底恢复时,孙锦舟笑眯眯地上猗兰殿来请安,说?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明儿个宜归省。眼下万事都打点停当?了,明早娘娘只管如常起来,梳洗过便能轻装简阵地出发?。
“轻装简阵”四个字已经叫仪贞脑子转不?过来了,孙锦舟又浑然不?觉地添上一句:“对了,明儿逢着?休沐,陛下能和您一道回去。”
第60章六十
大燕立国二?百余年,后妃回娘家省亲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太\"祖姜皇后,其父乃是开国元勋、太"祖世兄,那自?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衣锦而归、翁婿共饮原属等闲之事。
另一个是世宗阮惠妃。这一位娘娘可惜在家世不好,双亲早亡,加官进爵都落在了伯父叔父身上,又因根基太浅,起步太低,再怎么扶持也比中宫皇后娘家逊色。省亲一次也是为了再看一眼老祖母,回来没多久就病逝了?,世宗大恸,追封了?皇后之位。
这么两?个老例儿摆在前头,一言以蔽之——宫眷省亲确实是莫大殊荣,正因如此,也就成了?莫大的压力。
皇帝允诺时,仪贞就很出乎意?料,如今更是惊上加惊:既然他?要同往,又怎么能轻车简从呢?
孙锦舟只管传话,仪贞便也不和他?多说,看过燕十二?选来的松石间?意?琴,让甘棠仔细包起来,送到苏婕妤那儿去。
这张琴据说是北宋“官琴局”御制的,严格依照着古琴制式,上板梧桐,下板梓木。仪贞不懂这些行话,单看它通体修长,意?态端雅,弦音隽永,想来燕十二?总是用心挑选的。
一大早送到猗兰殿来时,仪贞还?在拾翠馆睡回笼觉。慧慧生怕她贪睡贪到早膳都不吃了?,听见小宫人过来传话,可算有?正当?的由头了?,忙进内间?去告诉仪贞,她这才来了?精神?,起床收拾一通,兴冲冲地回猗兰殿亲眼?瞧瞧。
留在猗兰殿的甘棠早给了?燕十二?两?锭十两?的花银,打发他?走了?。这原是她们这些宫人应有?的机变,仪贞听了?,也难置臧否:“头里倒说过要好生赏他?。”只是单赏些银钱,仿佛买不着他?那份用心。
随即因为孙锦舟来,也就把这事儿搁下了?。吩咐过甘棠,仪贞便说:“我回去等陛下吧!”连出门逛逛的心思?也歇了?。
不巧皇帝今儿议事特别多,连午间?的小食也是跟几位大人一道进的。直忙到下半晌,皇帝方才往拾翠馆来,一进门,就见仪贞正对着一个宫人扼腕叹息:“早知道我就不傻等了?!”
“不等谁?”皇帝懒洋洋挑了?帘子过来,仪贞连同那宫人连忙起身行礼,皇帝这才瞧见,那居然不是慧慧,而是甘棠。
仪贞一瞧他?面有?倦色,还?不忘挑眉质疑,便先?请他?坐下用茶用点心,跟着一五一十道:“原来今日是苏婕妤的生辰,六尚按例备了?几样寿桃、寿面什么的。恰巧我让甘棠送琴去,本是赔她的,倒被当?作了?贺礼!苏婕妤又特别知礼,还?要来猗兰殿磕头谢恩呢,让甘棠劝住了?,又给了?甘棠一把金银豆叶。”
皇帝随手剥着粒松子,丢进手旁的小碟中,听到这里,便道:“赏你了?,你接着就是。”
这话是对甘棠说的。甘棠应了?一声,知趣地蹲礼退下了?。
皇帝把那只浅口碟的底儿铺满了?,扬扬下巴向仪贞示意?:“你不是爱吃这个?”
确实如此。仪贞喜滋滋地道了?谢,坐在他?对过接下了?碟子:“这个放久了?就不脆,只好吃的时候再现剥,辛苦你啦!”
皇帝笑了?笑:“剥着解闷而已?。”
仪贞吃了?几粒松仁儿,又喝了?口茶,接着道:“我是实在不知道这事儿,不然该设个小宴,大家一起给苏婕妤上寿才是。”
“你不牵头,旁人就连贺也不曾一贺,看来这些人之间?的情分也淡得很。”皇帝不是听不出她话里未尽之意?,不过不想从善如流罢了?,又问:“你那是什么表情?”
仪贞直言不讳:“她们不是旁人,都是你的妃嫔呢!平素里不来往归平素,这种日子也过得冷冷清清的,多没盼头啊!”
“那我这会儿给她拜寿去?”皇帝又摆出他?那套冷嘲热讽的功夫了?,仪贞本想白他?一眼?,转念一想却实在想不通:“进了?宫总是一家人,大伙儿热热闹闹的多好呀!”
皇帝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谢仪贞要是个男人,必定是左拥右抱、妻妾成群的作派。他?不爱那么着,他?嫌聒噪,或者?说,他?很难容忍身边有?旁人存在的动静,他?对谁都抱有?天然的敌意?。
只有?谢仪贞例外。他?自?己也很难说清,凭什么她可以例外。
他?胡乱摆了?摆手,索性道:“不说这个了?。”
不说就不说吧。仪贞虽然偶尔有?个爱管闲事儿的毛病,但还?知道分寸,强人所难就没意?思?了?。
回过头来,该说正事了?:“孙秉笔说,明日咱们俩一起回我家?”
皇帝说是。回答得干脆,目光却游移起来:早知道,明日一早再告诉她,她欢喜得忘乎所以了?,哪还?记得起旁的?
越想越觉得该这么办才对。他?何必担心她手忙脚乱,提前说出来呢?如今还?有?整整一晚上,她能琢磨出多少端倪——
他?不是时时刻刻都要监视着她,他?只是,不想她离开他?太久了?而已?。
这二?者?有?多大区别呢?他?自?知在她面前分辩不明白。
其实不过又是他?那个遇事先?往窄处想的习惯在作祟,仪贞心里压根没这么些复杂的弯弯绕绕,不外乎担心而已?:“那么卤簿用什么呢?孙秉笔又说从轻从简,不知到底怎么安排。”
皇帝没想到她关注的居然是这个,紧绷着的心弦骤然被松下来,一时居然无所适从,信口答道:“就跟民间?归省一样么,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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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坐一辆车,也方便亲军护卫;再拉两?车馈礼,我让孙锦舟列了?个单子,你一会儿自?己看看,想添什么就知会他?一声…”
仪贞被他?这番计划惊得目瞪口呆:白龙鱼服,这典故里透出的意?思?是赞许吗?
她抿了?抿嘴唇,不得不打断他?的话:“您等等!我不是想给娘家争什么天恩浩荡,造什么传世美谈,就是觉得这么个架势,谁来保障圣躬安危?”
皇帝不以为然:“那敲锣打鼓、呼喝着御驾在此、闲人回避,就四亭八当?了??”
仪贞想象了?一下他?形容的那种场面,莫名有?股诙谐感。这么说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到底清平年月,天子脚下,即或达不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境界,但也绝不至于光天之下,还?能杀出一个剪径劫道的。
再者?,从宫城到大将军府,皆是宽坦大道,用不了?一顿饭的路程,也就到了?。
“你想,真要按着那一套繁文缛节来,不是平白多耗几个时辰?”皇帝不给她深想下去的机会,继续循循善诱:“咱们出宫迟,大将军府众人可是天不亮就要出来恭迎,一站就要站半日,又要穿官服、又要下拜行礼——那可都是长辈。”
仪贞听到这里,不禁抬起头,笑盈盈地望了?他?一眼?。
皇帝不明所以,追问道:“究竟如何,你笑我做什么?”
仪贞矢口否认,笑意?不减:方才并不是笑他?,此刻则确实是笑他?。分明一片体贴心思?,微露出几许又要藏回去,生怕别人察觉了?看轻他?似的。
她挽住他?的手臂,歪头靠过去:“我认为,这主意?特别英明!”
皇帝亦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到了?掌灯的时辰,四周的蜜烛都次第点燃了?,跃动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眸中,再被长睫无声地逐一捕获……
宫门开了?。哪怕是休沐日,宫城里依旧见得到许多大人们的身影。侍卫、太医,这是为天家夙夜效劳的;各司各部的官署里,通常也有?一二?人留守,以备突发急情。
又有?两?三辆车驶出去了?,高大的骏马披拂着霞光,蹄声伴着铃声,一路春风得意?地奔向了?大将军府。
谢家枝叶硕茂,眼?前这座敕建大将军府里住的,仅仅是谢恺豫这一脉而已?。因为家主告病,门庭冷落,三四个门房上人无须迎逢宾客,不过闲站着充数,极是一桩可有?可无的差事。
此话未说完,便有?一辆青幔马车停在了?谢宅大门前。
一个长随模样的男子从车里下来,三两?步走到门房前,递上一张名刺。
最外侧站的谢家仆从比来人略矮些,对这种登门造访早已?司空见惯了?,眼?皮也不抬地拱拱手:“对不住阁下,咱们将军抱恙,宫里太医嘱咐过的要静养,实在无法待客。”
长随哼笑了?一声,依旧维持着那个递名刺的姿势。
嘿,怎的听不明白话呢?还?要再重复一遍时,旁边那个蓄须的暗中拦了?一拦,走到前头来道:“不知贵府尊姓,等来日家主缓些了?,也好上门请教。”
看来这两?个门房,一个是家里的,一个是行伍下来的。长随心里转过一瞬猜测,这才开口:“也不必来日了?。主上姓李,请这就进去回禀吧!”
年长些的门房本就有?两?分怀疑,听见这一句,越发坐实到八"九分了?,余光又瞥见两?辆规制差不多的马车驶到门前,心里暗叫不妥,赶忙转身进去回话。
“闭门养病”的谢大将军眼?下独自?住在前院,绝不是被夫人逐出来了?的缘故,而是他?自?己图清净、练武方便罢了?。
才打完一套拳,忽见门房上老尤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说家里来了?位姓李的不速之客。
谢大将军当?机立断,万不可叫这小子进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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