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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儿翻 容溶月 36767 字 2024-04-09

龙可羡咕噜一口津液,跟着咬了下去。糍团表皮焦脆,里边儿弹软黏牙,蜜糖淋得正正好,带出了糯米本身的清甜味儿,两口吞下去,龙可羡怔住了,把那红松枝翻来覆去地瞧。怎么这般不经吃!

她悄悄抬眼,去瞄万壑松,他含笑道:“可还合胃口?”

龙可羡点了一下脑袋,矜持地说:“十分合胃口。”半刻钟后,两人脚边落了满地红松枝。

龙可羡揉着肚子出神儿,耳边潺潺地泄着水声,万壑松拎着只陶罐进来,站在长案前,抓了两把焙干的叶子,注上水煮开放凉。

他动作娴熟,行止斯文雅致,站在那儿,就是道令人心旷神怡的景儿。

万六这人,一看便是打小没让长辈操过心的,有主见,有能耐,够风度,可能还有点儿谐趣。

和阿勒像,又有些差别。

不加掩饰的欲/望和攻击性,构成了阿勒的生命力,他是宁愿负尽天下人,也不能让天下人负我的性子。

而万壑松相反,他是能坦然接受天下人负我,而我仍旧看此身如琉璃的菩萨性子。

一个兴风作浪,一个春风化雨。

龙可羡撑着手掌,忽然说:“你有个女儿。”

怪不得,做起这些事如此顺手。

“小女将将满十岁,”万壑松知道她想哪儿去了,摇了摇头,“不过小女心里边搁着家国天下,向来是不喜玩乐的。”

龙可羡震惊道:“她才这般小。”

可能是出于保护,或是出于避讳,万壑松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族门里养出来的孩子,要比寻常人家长得快些,少君儿时也是如此。我们站在父辈的荣光下,既享利益,便得割舍些其他的。”

少君儿时也是如此。龙可羡若有所思,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好歹她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龙可羡连自己十岁时在做什么都不晓得,不止是十岁,往后的记忆都混乱而失真,她对自己的认知和判断,大多来自于旁人的阐述。

万壑松平静地看了她片刻,话在嘴巴绕个弯,咽回去了,转而说:“我喜欢有些难度的事,特别是一眼看上去便做不成的,越受挫,越上心。下厨我不行,家中也无人同我瞎胡闹,迄今为止,少君是第一个尝过这个苦头的。”

说完,就有些许失神,可能是不曾向谁提及过自身喜好的关系,怎么方才就这么自然地说出了口?而他的这层思量也很怪异,像是不自觉地给自己设了个陷阱,把那句无心之言定义成超出目前关系的试探。

然而龙可羡又犯了老毛病,拆读着这串话,“不苦啊,甜。”

少君眼睛很亮,润着层水膜,半点也没多想。

万壑松呼吸放缓,眼帘低垂,抬臂斟了两海碗茶水,“城北的灵冲泉。”

龙可羡捧着茶碗,仔细看了眼,那微凉的清茶很解腻,把糍团的滞堵化开了,只剩下浅淡的甜味儿。

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喝。

屋里灯点得足,一束透过屏风镂空处,斜打在龙可羡侧脸,光带里浮动着微小的尘粒,万壑松透过光带看她,看她的发,看她脸颊鼓起的弧度,看她沾湿的唇,他的眼神很轻,像一只林间鹿在观察,令人生不起防备心,一息,两息。

“咕噜。”

茶水滑下喉咙。

龙可羡察觉到目光,抬起眼看过去,万壑松也没有仓促躲开,他微蹙眉,不知在思考什么。

茶壶里的水还在滚,水雾沿着他手指往上攀,壶口和壶身击碰,发出轻微磕声。

在这诡异的安静里,万壑松搁下茶碗,主动说:“夜路难行,不敢多留少君,我遣人送你回营地。”

“我骑马,不打紧。”龙可羡摆摆手。

“姑娘家,”万壑松坚持,“还是要的。”

两人一前一后下阶,竹楼前坪空旷,月光涨潮似的漫过来,侍从牵着她的马,龙可羡翻身上去:“坎西城日后由你主事吗?”

“只是暂摄。”

那日后要打交道的地方还很多,她低头,在小兜里一阵掏,摸出块牌子给他:“你说寻我不方便,有牌子可以传话直入军营。”

牌子上没有别的,只一个钢筋铁骨的龙字,万壑松摩挲过去,字体纹路上还残留着龙可羡的温度,他若无其事地收了。

“凛冬将至,少君顾好自己,万某在北境还有些余力,若有差遣得上的,只管开口。”

***

回去路上,风很细。

龙可羡速度不快,满山道的虫鸣鸟叫里荡着两股回声,到得营地门口,守卫肃立:“少君。”

龙可羡勒停,但没下马,指了指后边的人影,那侍从也聪明,立刻上来认了个脸熟,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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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后面若有要事请见,不必拦阻。

这算是对万壑松善意的回馈。

她方才在路上才琢磨出来,万家和北境不愿闹翻,起码万壑松的态度是如此,即便没有阿勒,万家也会在航道复启之后,向北境抛出交好的意思,这是大势所趋,用得好,还能牵制骊王。

但阿勒先于万家促成了这件事,手段不太体面,不是士族喜欢的那种心平气和的法子,但也免掉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虚招儿,让北境不必与士族虚与委蛇。北境受益于此,得到的是实打实的好处。

阿勒一边不遗余力地帮北境铺路清道,一边堂而皇之地和万家过招,北境夹在中间,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三角关系。

好比今夜,万壑松只提了件峡湾拨银这件事,以万家和北境一对一的方式直接敲定,中间略过了阿勒,关于最近沸沸扬扬的万琛之事也只字不提,既没因为龙可羡和阿勒的关系而迁怒,也没有要千方百计利用她反打阿勒。

万壑松的意思很明显了,他和阿勒斗得再凶,不希望龙可羡参与其中。这是种善意的避讳,也是种另类的自保。

龙可羡一条条捋得清清楚楚,意识到万六也习惯用实事传递态度,而非虚头巴脑的言辞。

那么他最后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北境是她地盘儿,还有什么事,需要万六来施以援手?

龙可羡慢慢腾腾走进小院,洗漱完还不见阿勒。

侍女端着茶水进来,说:“哥舒公子住在西院。”

西院是营地里辟出来的一处院子,临着山脚,专供客人居住,伏先生和厉天就住在那儿,这地方听起来近,实际上离龙可羡的院子还有两刻钟路程,阿勒这是还在生气。

龙可羡抱着茶壶走神儿。

哄人是门讲究学问,少君不擅此道。

上回哄阿勒,使劲过头差点把人哄死,于是这回她打算另辟蹊径,她盘坐在榻上,抓着脚趾头,有一下没一下摇晃,脑子缓慢地转动,眼神缓慢地挪移,移到书桌那两摞军务上。

她突然跳下榻去,赤着脚站在桌前写了几行字,写完还挺满意,料想阿勒看此字条,必定就要飞也似的奔回来了,她美滋滋地吹干了纸,遣侍卫给西院送过去。

***

阿勒站在窗边净手,桌上摆满了各色锤把刀具,远天是紫黑色的,一带星子犹如碎盐粒般粘在上边,光线不亮。

“万琛醒不过来,名声倒是转好了。”厉天站在后边,给公子报着近况。

最初的“不满内阁,怠慢公务,”是阿勒散的消息,但万壑松立刻放出了对策,给万琛的受伤安上“全心为民”的名头,和阿勒打了场舆论战,紧接着下放职权,上疏请罪,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把万琛这点事儿压得连水花都没了。

阿勒懒得在舆论上和他斗,搅浑了水就算达成目的,他擦着手,说:“静观其变,看半月之内,万琛是死是活。”

“是,”厉天觑着公子的表情,“少君吩咐的,海务税和兵部这两件事,皆已办妥了,是属下直接报给少君,还是公子您自个儿……”

阿勒把帕子一揉,投进了水盆里:“这点事儿也要问。”

厉天心道我可不得问吗!借着这事去寻少君多好啊,总比您猫在屋里敲敲打打做新臂弩好吧!

他装作犹犹豫豫的模样,试探道:“那属下这就去?”

“敢!?”阿勒当即睨过去。

厉天脖子一缩,立刻脚底抹油就要溜了,哪知刚到门口就撞见了伏先生,伏先生捏着张字条,欲言又止:“是少君。”

好事儿!厉天高声道:“公子!少君给您捎话了!”

“低声些。”伏先生偏头叮嘱,进屋里把字条递给了公子。低声什么,少君主动给公子递台阶,这不是好事儿吗,厉天摸不着头脑,站在门口去瞧公子,却见公子看了字条,脸色一寸寸沉下来,劲风卷雨一般出了门。

厉天早就躲到了廊柱后边,骇然道:“少君写了什么,把公子气得这般!”

***

“啪。”

一只纸团落在榻上,滚了两滚,碰到龙可羡鼻梁,她迷迷糊糊睁眼,见是阿勒,便连眼皮子也掀不开了,嘟囔了句什么,翻个身面朝里侧,还要再睡。

谁料身后一沉,一团火压了上来,龙可羡睡梦间觉得好烫,一团湿热附着在颈侧,叼住了一块,来回咂吮。

她闷哼一声,徐徐睁开眼,正对上面不改色的阿勒。

“你怎么在?”龙可羡坐起来,揉了两下眼睛。

阿勒没说话,握着纸团抛了抛。

想起来了!龙可羡立时醒神,高兴地牵住了他的手:“你不生气了。”

“哪只眼睛看出来的?”阿勒不咸不淡。

龙可羡伸手指了指,“两只都看到。”

“两只都剜了吧,长来也没有用,”阿勒盯着她,脸上没表情,“嵌两颗夜明珠,夜里还能当盏灯使。”

“剜了!”龙可羡惊恐道,“不要剜……扯坏臂弩是我不对,必定给你修修好,为什么就要剜了眼睛。你生气,把心肝也气黑了吗!”

“龙可羡!”

阿勒骤然翻身,把她提起,按趴在膝盖上,抄起一架崭新的臂弩,照着屁股就拍了下去。

龙可羡后腰往下麻了一片,继而窜起火辣辣的后劲儿,她懵了神,这热感沿着脊骨往上爬,窜到后脑时,她用力颤了一下,接着便羞耻地把脸埋在了他膝盖上。

阿勒没察觉,只当她害臊,语气硬得很:“我心肝儿若是黑的,这会儿就敲昏了你关到南清城里!”

龙可羡额头湿了一片,脸上浮现不正常的潮红,她艰难地抬头:“是新的?”

“新的!”阿勒没好气。

生气的是他,在营地里做新臂弩哄人的还是他,“反过来呢,你写些什么玩意儿,怕我气不死,再往心窝里踹一脚便痛快了吗?”

“踹一脚?”龙可羡拧起眉毛,她不明所以地说,“我只是写了军务,请你过来指点一下。”

这般正经堂皇的理由,阿勒就没法拒绝了吧,她还为此得意了半晌。

阿勒眯起眼,“你觉得自己这主意还挺好?”

龙可羡瞟他一眼,自信地说:“嗯!”

“……”阿勒彻底没脾气了,他把臂弩搁一旁,揉了下脸,“什么军务要跟万六谈,他垫银子给你,就是没安好心!”

龙可羡“唔”一声,悄悄地去扯寝衣。

阿勒这才感觉到膝头微热,他当即把人翻过来,入目就是块洇湿的衣摆,还有烧透了的耳朵。

龙可羡死死闭着眼,把脑袋往他胸口顶,颠来倒去地说,“湿掉了,打的时候,我没防备,我,你不要看。”

阿勒沉默须臾,短促地笑出声,不怀好意道:“龙可羡,你尿在我膝上了。”

第147章记忆

这话一出,龙可羡脑中“轰”地就炸了,她怔忪着,夹了舌似的,什么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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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口。

这幅模样落在阿勒眼里,又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撺掇,他抄起龙可羡侧腰,把人捞起来,面对面地端详她。

他的眼神总是很直白,像浸着一味毒,对骨头里那些下等欲望不加掩饰,无孔不入地侵蚀着龙可羡,他就是这么个混账,他就想撒在龙可羡身上。

龙可羡没法直视阿勒,湿热的衣物半黏不黏地贴在皮肤上,她快要被羞耻心杀死了。

“不准看,”龙可羡避开目光,口齿也黏糊,“不准动。”

“不准这,不准那,少君这般威风,怎么却禁不住打,”阿勒弹一记她额头,接着便顺着姿势把她扛在肩上,“是我力道落大了吗,还是那臂弩太冷太硬。”

龙可羡咬死不答,憋得脸通红。阿勒把她放到屏风里侧,龙可羡一骨碌就爬下来,蹲在柜格前边翻箱倒柜找衣裳,把那浅黄月白的寝衣通通拨到边上。

“哪件儿?”阿勒站她身后,随手从柜格深处捞了两件,一黑一白。

龙可羡抬眼,迅速地指了指黑的。

“没听见啊,”这人坏死了,逗着她说,“舌头也打结了吗?伸出来瞧瞧,若是结起来,趁早拿剪子挑开。”

龙可羡转身,闷头给他一拳。

阿勒笑起来,把黑色那件寝衣兜头罩上去,隔着布料揉得她晕头转向。

简单洗漱过,龙可羡逃难似的冲出浴房,她穿了身全黑,是那种即便打湿了也看不出来的颜色。

阿勒正坐在榻上正喝汤,隐约瞥到屏风后那团褪下来的皱巴巴的衣裳,再看她的寝衣,就忍不住笑出声,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朝她招招手,好歹没有戳破,把正事拎起来讲:“兵部空了个职缺,我有个人选,郭骅。”

这个人,龙可羡有印象:“郭擎的儿子?”

郭家在建朝之初也算老牌士族,家风正,满门都是征战沙场的好儿郎。但几代之后士族坐大,王权势微,地方私兵泛滥到镇压不住的地步。郭家本可以跟着这股风气笼络旧部,在地方重兵屯守,做个土皇帝。但他们没有,仍旧守着那几亩皇田过日子,有乱就平,无事就练兵种地,百年过去,为了养兵把家底儿都掏空了。

于是,郭家就这般落到了中不溜的位置,没有万、李几家的清贵显赫,也没有徐、封几家的豪阔富裕,在现在的士族后辈眼里,成了不识时务的朽木。

朽木也有朽木的好,郭家在士族眼里不成气候,但在民间口碑甚好,哪里出了旱涝之灾,哪里有匪寇作乱,郭家是动得最快的。

就连北境突遇入侵时,郭家也敢顶着压力带兵北上,那时候,带兵的将领就是年近花甲的老将郭擎。龙可羡觉着奇怪:“郭擎的儿子,连兵部也进不去吗?”

“兵部右侍郎原是定了郭骅的,”他慢悠悠把饼子撕成小块,泡进热汤里,“但内阁有意加强兵部职能,把守城士官的选授考客之权放下去,郭骅就被压下来了,冷落三年,此次右侍郎平调出去,位置才空出来。”

“你有把握就好了,”龙可羡说,“演兵结束了,明日我将尤副将调给你差遣。”

“郭骅明面上谁也不靠,这种人最好用,”阿勒把那碗泡好的饼子移过去,“让他知道尤铮为他暗中出了力气,也必然不会声张,这就是枚正经棋子。有郭骅在兵部,三山军日后在朝中就有了只耳朵。”

龙可羡含着汤,含混地嗯了声。

“海务税这事儿好办,算算日子,第一批南下的皇商船舰也要回来了,届时收进来的银子,你给安个明目,就照朝廷惯用的税目来拟,拟成折子递进王都,”阿勒喝着汤,“回来的船不急着泊岸,让巡船领着他们兜几个圈子,什么时候折子批下来了,什么时候放行。”

龙可羡木愣愣地看他。

皇商交的这笔银子,说起来算作巡卫费,是三山军的巡船在海上护卫的银子,买平安的,这么偷梁换柱,不是玩赖嘛。

阿勒弹一记她脑门:“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付那些官场上的弯弯绕,就得上手段。”

龙可羡含着软乎的饼,一忖度,点了头。

朝堂上群狼环伺,北境王初来乍到,处处都是等着让她碰壁栽跟头的,当个不好惹的坏蛋没错儿。

如此,海务税和兵部两件事都有了清晰的眉目,阿勒废掉个万琛,搅了龙可羡的事儿,也能把烂摊子收拾得齐齐整整。

这个人爱作也能作,就是因为他有兜底的自觉。

就着热汤吃了饼子,阿勒才觉着缓过来些,俩人绕着廊下散食,月色敷在庭院里,薄薄的,冷霜一般,树枝被风摇得半秃了,张牙舞爪地向夜空探去。

阿勒冷不防地说了句:“手。”

“啊?”龙可羡吸了下鼻子,没明白。

阿勒压根不说第二句,捞起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搓着。

“高兴了吗?”龙可羡用肩膀顶顶他,“脾气撒干净了吗?”

阿勒懒声应:“且没呢。”

于是龙可羡会意,所以此时不算牵手,他是将她的手当胰子搓了,只消不搓下两层皮,挨点苦也没有什么。

阿勒往她脸上落一眼,看那忍辱负重的样子就想使坏:“亲过才算好。”

龙可羡震惊:“不高兴,也可以亲吗?

“自然可以,”阿勒扯起来一套一套的,“不亲怎么高兴?”

倒也说得通,龙可羡闷了片刻,突然在转角处把阿勒袖管一拽,按着他坐到廊下,“你喜欢哪种亲法,轻的重的,伸……”龙可羡顿了顿,“伸舌头吗?”

阿勒这就笑了:“年纪小小,你懂得多少花样?只管照着使来,我只把话放在前头,亲不舒坦不作数的。”

“你不要说话了。”

龙可羡把眼一闭,亲吻被她当作了差事,一下下按部就班,试图把此事做得正经些,却架不住自个儿面嫩手生,亲下来简直毫无章法。

生涩有生涩的妙处,这般别扭又被动的亲法,阿勒受着,硬生生尝出了万般滋味。

讲起来也很奇怪,他们俩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总是吵吵闹闹,但作起来的都是阿勒,龙可羡就没有正经地生过气。

哪怕不高兴了,也跟猫似的。

要么关在屋里来回走上八百遍,要么自个躲起来玩儿,玩个半日便来寻他了,装作小尾巴,不声不响地跟在他后边。

这跟撒娇有什么区别!

阿勒伸出拇指,压在她下唇,就着滑润来回摩挲:“如若日后我做了混账事,惹你不高兴,也这般哄你……能不能管用?”

龙可羡自动地掠过这句话,听出了层要紧的意思:“是我当真亲得很好吗?”

“很好,我自愧不如。”阿勒语气压低,灌迷魂汤似的说。

龙可羡果然被他拨得心猿意马,当真觉得自己在情/事上练出了结果,心里十分得意,却只抿了点儿唇,快速地弯了弯嘴角。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做混账事?”

“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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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得寸进尺,亲了亲她,“我这人,做什么都没个定性,先同你讨个准话,保不齐哪日就用上了。”

龙可羡狐疑地把他看着,终究没抵过美人计,浑浑噩噩地点了头。

***

坎西城第一场冬雨落下时,皇商满载而归,并依照朝廷商税条目向三山军缴纳税银。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先拍碎了大商行的几张桌子,背靠士族的商行掌柜纷纷怒斥皇商谄媚,不守规矩,这个口子一开,后边回来的商船哪还能不乖乖缴纳税银。

若是不缴,且等着三山军带你绕海行个九万八千里吧。

自此,北境这大半年来展现出的皆是强硬手腕。

从率军南下,和骊王打擂台,向程家买几条船就敢出海南下,到建立海上巡卫,北境王疑似一言不合杀到南域反被扣留,再安然无恙脱身而归,在骊王和士族之间游刃有余地周旋,最后彻底在海上站稳脚跟。

原本诸家都以为北境要往朝堂走,势必要在屋檐下低头,没料到这北蛮子的狗脾气半点没变。

龙可羡的路走得越来越顺,却没有遭到强烈弹压,越来越多人回过味儿来,这是天上有人在保的缘故。

于是近来尤副将三天两头就有酒宴雅席,忙得不可开交。

龙可羡走得顺,在宫里的宁贵妃就走得顺,有了小皇子傍身,骊王想再拿捏宁贵妃,就要掂掂北境王和小皇子的分量。

静水之下有暗流涌动,阿勒和万壑松这些日子打得很凶。

阿勒不讲道理也不留情面,他靠着野路子,用蛮横的方式冲击了士族之间“祸不及死,罪不殃族”的规矩,若是万琛就此死了,那才是真正扇在万家脸上的一巴掌,所以万壑松还在吊着万琛的一口气,

万壑松拔掉了阿勒安插在朝堂上的钉子,将阿勒在伏虞城里的商铺强行摘了牌子,甚至联合内阁颁下道政令,对所有往大祈来的异域海商采取严格的文牒盘查,违律进关者,一律当作细作处理,简而言之,若是阿勒没有通关文牒,只要在城里露面,守城军就可以当场将他拿下。

反过来。

阿勒也没藏着,直接亮了牌,在海务司登记造册,以正儿八经的身份踏上祈国土地——他用的不是海寇头子这个身份,是鸣西王。

早些年,南域还是老皇帝当家那会儿,老皇帝曾想封王拉拢阿勒,那时候阿勒性格轻狂,看不上这种虚衔,如今他稀罕了,稍漏点儿口风,明勖便把封号和仪仗规制送到了南清城。

有这么层南域朝廷认可的身份,阿勒在祈国可以享上宾待遇,但他没有,日日泡在三山军营,纯粹是狂给万六看。

但也由于这么件事儿,万壑松就坡下驴,给鸣西王下了帖子,请他赴场夜宴。

鸿门宴。

***

今日天寒,冷雨一阵阵地下,雨气压成流雾,把天空染成铁铮铮的灰色,山道泥泞不好骑马,尤副将便套了马车,亲送他们往西九楼去。

龙可羡缩在毯子里,被晃得直打瞌睡。

帖子是送往三山军营的,自然请了龙可羡。

除开她,还有一位因为海务而破格外调的阁老,专掌天下粮务的李家掌事人,分量不是万琛之流可比。

阿勒一只手扶着她脑袋,一只手把着枚铜钱翻转。

行过外城山道,踏入内城之后逐渐有人声递来,龙可羡用力揉了两下眼,支开点儿缝往外瞧:“要到了吗?”

尤副将在外头应:“再有两刻钟便到了。”

龙可羡坐回来,人看着没精神,阿勒往她嘴里塞了颗糖:“怎么近来不见那傻小子?”

他说的是哨兵,龙可羡困巴巴的,随口道:“派他回北境了。”

手指上翻转的铜钱倏然停下来,卡在阿勒指缝间:“北境?”

“是,我……”龙可羡扭过头,对上他的眼神便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艰难地转口道,“我派他回去探亲。”

“探亲,”阿勒嚼着这两个字,看她因为心虚而飘忽的眼睛,“他最近的亲眷埋在褚门下,是跟随你的第二任哨兵,你要他去探谁?”

龙可羡不想他连这也知道,不禁越发心虚了,要在阿勒眼皮子底下扯谎,这是天方夜谭,她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是让他回去帮我寻些东西。”

“寻什么?”

龙可羡垂下眼,语气带着迷茫:“我不记得……落了什么在北境。”

从南域回来之后,龙可羡就鲜少做梦,但记忆混乱带来的影响没有消失,她有时候瞌睡醒来会恍惚,仿佛身体沉在地上,思绪悬浮半空,那种分裂和拉扯感持续不散,她知道这样下去会影响她对真实的判断。

记忆是很危险的。

若是一个人连记忆都不可相信,那便意味着她的认知和判断都存在问题,只要谎言编织得足够精妙,谁都可以改变她,甚至击溃她。

好比阿勒,如果他对龙可羡过往的阐述都是假的,是一道精心策划的谎言,她就是摊在阿勒眼前的透明人,任由他泼墨挥毫,画成他想要的样子。

龙可羡并没有这般想,她只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

但阿勒顺着她的话,摸到了这点,他捻着铜钱,望向长街上的湿红流绿,罕见的没有说话。

第148章退让

马车直入万宅,在夹道停下。

一层蒙蒙的光晕渗进车帘里,龙可羡倾身要去拉车门,刚离座,垂在身侧的左手被按住了。

是个阻止的意思。

她身体一晃,重新坐回去,阿勒顺势从她掌心往上收力,磨得她手腕内侧那截皮肤微微发热。

车内半明半昧,阿勒的身子沉在阴影里,只看得清半截下巴,他直截了当地问:“你仍旧意在北境,是记忆不全的缘故吗。”

龙可羡点点头:“是的。”

“你若想记起更多,何不与我回南清城,”阿勒搓两下眉心,然后把她拉得更近,“虽说你生在北境,然而开蒙上学、交友玩乐,皆是在南清城,说是在南清活过第二条命也不为过。”

龙可羡膝盖轻轻碰上他的,伸手扶了一下:“与南清没有关系的。因何忘记,比过往如何更加重要。”

“你不想要知道过往如何,只想弄明白为何忘记的?”

雨打伞面,万家管事见车帘未动,便下阶走出两步,撑着伞到了马车边。

轻声细语传进来,龙可羡扭头看了眼:“我没有这样说,你在曲解我的意思……该下去了。”

“龙可羡,”阿勒纹丝不动,“你我就好比左右手,好比心肝和脏腑,好比筋骨和血脉,只要你想知道的,何年何月何日只管提,我记性不差,都能给你还原个七七八八。”

根本不是这个道理,龙可羡急了,蹦出四个字:“耳听为虚。”

耳听为虚,难不成是说阿勒说给她的事情都是假的?这小炮仗今日当真胆儿肥。阿勒神情莫测:“你不信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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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可羡直愣愣瞪着他,急得舌头打成死结,半晌才捋顺了,“耳听为虚是说,许多事情,你即便全告诉了我,那也不是自己经历过的。”

被灌输的记忆就像仓促移栽的草木,契合度低,再如何说服自己心里边还是缺乏认同感,怎么说呢,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龙可羡的问题在于,分不清真假虚实的临界点在哪里。

南下的记忆是真切的,但过去的一切都来自于旁人的言语灌输,就好像十七岁以前的龙可羡就是透明的,里边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存在。

谁说一句,就往这具透明身体上添两道色,久而久之,龙可羡便会成为一个被悉心描画出来的人偶,被冠以这样那样的行为准则。

好比厉天说少君小时候便擅使鞭子,那么龙可羡若是没有自己的判断,便会在无意中顺从这种引导,放下弯刀,去拾起长鞭。

然而被千人千言堆砌出来的龙可羡就是完整的吗?

那也不然。

所以龙可羡很少问起自己的过往。

“我不喜欢这般,”龙可羡闷声说,“错误和混乱皆是始于北境,若是能查明原因,或许还有想起来的时候。”

这话阿勒没法反驳,他敲了敲指节,问一句:“有头绪了吗?”

“有的,”龙可羡挺起胸脯,正正经经说,“我在北境征战驱敌,军中和百姓都没道理做此事。只有龙氏视我为叛族者,祠堂也教我一把火烧了,他们是最有可能下手之人。”“龙氏,倒也行。”阿勒点头。

而后终于慢悠悠地直了背,光影斜铺上他半边身子,眼神随之瞟过来,带了点探究的意思,问,“龙可羡,自个儿琢磨这事多久了。”

龙可羡的眼神霎时就飘了,嗓音因为心虚而软下来:“一点点久。”

马车外边,尤副将握着缰绳,和万家管事干聊了小半盏茶,忍不住敲敲车门:“少君,到啦。”

龙可羡如逢大赦,立刻说:“再没有事情隐瞒你了,这种事情我做来也十分别扭,只是没有十分把握,不要你因此失望。”

阿勒把她的手搁在掌心,垂下眼,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摩挲:“此前不知你这般想法,是我疏忽了。这种事没人能与你感同身受,这样吧,你要查便查,需要人手只管提。”

龙可羡乖乖点头。

“若是查出来的事与你想象中的不同,也不要紧,所得与所盼总会有落差,”阿勒一字一句,叮嘱道,“万事信我。”

龙可羡听这话就有些莫名,她自然是信他的:“我已经知晓族里不容我,小时候必定是过得不如意的,能遇到你已经是老天打瞌睡放过一马,后来必定是顺当的,如果有所盼,你才是我所盼。”

她这样说着,语气是万万分的笃定,似乎认准了阿勒就是绝好的兄长与玩伴,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阿勒攥住她手腕,眼神有点沉,仿佛有话要说。

龙可羡见此倒犹豫了,她自顾自地发散着:“难不成……”她惊恐道,“你打我!”

“扯呢!”阿勒嗤声,弹她一记,“小时候头一回见面我就没打过你!”

龙可羡吃痛,捂住了脑袋,眼巴巴地说:“那你便是欺负我?不给我吃饭,不给我睡觉?”

“是啊,”阿勒抄起手臂,凉凉道,“我把你扔进冰天雪地的大窟窿里,把你串起来架在火上烤,把你称斤按两卖了沽酒吃。”

“……”这会儿龙可羡听出反讽了,她颓然地坐下来,百思不得其解,“都没有,那便是有难以启齿的秘密瞒我了?”

阿勒盯着她,停顿两息:“有。”

“嗯……”龙可羡瞄他一眼,故意把音拖长,在阿勒晦涩不明的视线里弯了下眼睛,短促地说,“不要紧。”

她故作高深:“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阿勒挑眼:“学聪明了,这番要留着我的把柄,待日后寻个好时机清算。”龙可羡得意地朝他飞了个眼神:“你这般好,这个时机找不到也没有关系,等到我们都老了,就带进棺材里。”

“你不要这样想,”阿勒眼神很定,“我要活得比你长,确保你一生都过得快活。”

***

夹道的长灯亮了整一刻钟,万家管事真是稳得住,见帘子掀了,便撑着伞迎上来。

后边跟了一串人,抱手炉的抱手炉,递帕子的递帕子,恭恭敬敬半点不乱,龙可羡搭着阿勒的手跳下去,就在门下看到了万壑松。

风细细吹,把雨气化成湿漉漉的冷雾,要钻进衣领里蚀肤凿骨,人在外边站上片刻就要冻僵了。

万壑松似是畏寒,罩着大氅站在那儿,长身玉立的,像枚套在绒袋里的冷玉。

他含笑站在阶上:“二位里边请。”

龙可羡和他擦身时,鼻尖微微一动,那是很浅淡的药味儿,她不禁侧过脸去,万壑松面上却看不出端倪。万壑松察觉到目光:“少君?”

龙可羡说:“你生病了。”

这几个字倒是把阿勒的注意力抓了过来,他没什么表情,掩在袖摆下的手抓住了龙可羡的,在她看过来前开口:“六爷身子骨弱,少操劳,方能长命百岁。”

万壑松借着转身,不着痕迹地落了眼那交叠的袖摆,轻声细语打回去:“那便要请哥舒公子手下留情了。”

“好说,”阿勒笑,“我这人最好相与,谁顺着我的意,我便与谁为善。”

万壑松拢着袖:“哥舒公子还是孩子脾气,喜欢被人哄着么。”

“是啊,”阿勒眉梢一挑,就露出些轻佻,“哄不高兴不作数。”

风疾了些,打在伞面上沙沙响,两人的目光在这湿雾中相撞,一个势在必得,一个从容不迫,仅仅过了瞬息,便不约而同地转开了眼。

穿过园子进了屋,香风暖意扑面而来。

今日天寒,时辰还没到呢,没想到人都来齐了,已经在里边用过了两盏茶。

万壑松是主家,站在中间互相引见。

龙可羡扫了两眼,面容清癯的是齐阁老,弥勒佛似的是李掌柜,这两位都是在宫里见过的,只是彼时她身披银甲,身形面容都瞧不出来,这会儿在灯影澄澄里一打照面,他们有片刻讶异,眼风互相交递,便快速地掠过去了。

对这些老狐狸而言,北境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那没有多大区别,该结交时春风拂面,该翻脸时也毫不留情。

茶水撤下去,换了热食酒水上来。

宴是鸿门宴。

按照阿勒的性子,不说搅风弄雨,也至少要占稳上风,但今夜他格外收敛,仿佛藏起了尖利的爪牙,挂上一张谦逊和善的面具,政事军务丝毫不谈,只讲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譬如谁家的酒更醇,谁的曲儿谱得好。

齐阁老和李掌柜都没跟他打过交道,面上不显半分,心里边都在骂娘,简直怀疑这小子是要憋什么大招。

酒过三巡,场子热了,大伙儿半是借酒兴,半是真试探,开始掏了点儿真话。

李掌柜假借航道之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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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暗里说阿勒这些年把海上搅得腥风血雨,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拔高了各国之间往来的危险性。

阿勒笑笑,只道:“若不是海上难走,哪里显得出诸位的本事来。”

四两拨千斤地给推回去了。

李掌柜本家做粮食生意,他有个孪生兄长,时任户部侍郎,主司屯垦、征粮和召纳,老爹也曾任两朝阁臣,不过他自己却不入仕,和兄长一个在野,一个在朝,把住了祈国粮仓,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海上越乱,粮食越贵,李家越高兴嘛。

李掌柜精明得很,顺着这话提出南域粮税太高,活生生要扒下粮船三层皮似的,阿勒面不改色,当场让了两成利。

不仅如此。齐阁老是带着两项海务来谈的,原本已经做好了唇枪舌战的打算,没想到话风刚抛出去,阿勒就接了,不该吃的亏全吞肚子里,那些明显有问题的条款也答应得干脆利落。

哥舒策茹素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想。

只有万壑松眼神带笑,在无形的博弈间读出了退让的意思,宴席结束,龙可羡前脚回到军营,后脚万宅侍从就拍马而来,将十七封信原原本本交到了阿勒手上。

第149章旧信

十七封信完好无损。

万琛没有来得及动。他利用阿勒的人手和布控,在北境几乎要把每一寸土都翻过来,最后才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信的去处,没有料到刚刚露出点马脚,就栽了个彻底。

万壑松是没想过要动。他和阿勒的明争暗斗持续良久,本质原因,还是阿勒用野路子近乎粗暴地打破了士族之间的政治生态,但这个原因不能抬上台面,那十七封信就成了在争斗之间来回推拉的一道线。

完好无损是它值钱的前提,若是信被拆封过,被第二双眼睛看到过,那这就是另一件天翻地覆的事儿了。

信封一字叠排,阿勒抚着上边的火漆印。

细雨冲刷着屋脊,这声音听起来很单调,但很容易把人心底里那些本已忽视的情绪重新翻起来,阿勒指头慢慢滑动,直至摸到最后一封信上。

他屈起指节,轻轻敲两下,然后把第十七封信投进了火炉子里。

***

那日鸿门宴后,以齐阁老为首的士族官吏都吃到了甜头,阿勒的退让就是真金白银,这两项海务促成之后,士族在海上的话事权进一步加大,行市间已经听不到皇商的声音。

他们本来就是群根基薄弱的小商户,跟动辄数百年传承的士族不同,他们的崛起仰赖于骊王,是南域、王庭、北境和士族交锋下的阶段性产物,脆弱且虚张声势。

如果骊王没有给予足够的支撑,他们便会犹如昙花一现,碾碎在滚滚的巨轮底下。

相反地,如果骊王此时迎难而上,站在皇商背后补足气势,他也能收获一批死心塌地的钱袋子。

骊王如何把第二步棋走好,龙可羡不太在意,她只在意每月返回账上的利钱,在意龙清宁在宫里的处境。

还有哨兵捎回来的消息。

龙可羡没想到当真能查到东西。

“哨兵信里边说,少君是匆促间被召回北境的,进军营之前还在龙宅偏院住过两日,属下猜测,当时龙氏在战场上折了太多人,他们是既盼着您撑起大梁,又怕您翻起儿时的旧账。”

余蔚也在跟着看信,她就是在龙宅里见到少君的,那宅子里的人怎么说呢,反正不像能毫无芥蒂启用少君的人。

龙可羡刚刚在校场上试新马,听着消息就往回奔,这会儿额上密密麻麻覆了层汗,她接过热帕子胡乱按掉,抽出第二张开始看。

她看得慢,因为开蒙晚的关系,小孩儿习惯一直不改,总要用手指头比着一个个字往下看。

这片刻功夫,余蔚正好捣了团茶去煮,顺带帮她把前边的事儿捋顺了。

“龙宅里余下的人不多,照料过您的大夫和侍女也难觅踪迹……因为宗祠失火的缘故,连带着您住过的那片宅子也烧了大半,要寻个与您相关的物件着实不容易,能搜到这些信实是不易。”

龙可羡咬住匕首,匆匆地看完了哨兵留的话,牛皮袋里鼓鼓囊囊的,都是上了火漆的信,信封上脏污不堪,盖着脚印和泥灰,像是战乱中几经转手的样子。

她松口,匕尖挑开火漆封泥,就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

阿勒。

若你看到信,不要惊讶它的厚度。

别人的家书才两行,可是我要写好多,小时候你该让我进书塾再上几天学的。

老先生的胡子很长,但他可以把信变得很短。

我想学会用四个字的成语,作七个字的诗,写前后对仗的词。

褚门雪还没化,人走在地上打滑,我跌了一跤,很想你,坐在这里给你写信。

离开家的第二十日零三个时辰,我还在生气,我走时你没有看我一眼,你快些问我为什么知晓,我会立刻告诉你,因为我一直在看你,直到你被海平面吃去。

我不喜欢北境。

这里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但是转头就送我去战场,打仗会流血,流血好痛,他们说这是荣耀,为此欢呼,可是没有人问我哪里痛。

我非常生气。

————

你说满一月就来接我的,我将日子记在靴筒上,今日就满三十道。

骗子,你没有来。

————

别人告诉我,梦都是反的,我有点难过。

已经离家四十八日了,超过你出海最长的一次,北境的仗打不完,很不想理他们了。

算了,小山今日哭得很伤心,因为我说他爹爹死在战场上了,他娘亲朝我丢了一块泥巴,骂我失心疯。

阿勒,我不想打仗。

我想回家。

他们说这就是我家,龙家祖祖辈辈的骸骨都埋在北境土地下。

我觉得好可怕,昨夜甚至没有睡着,我怕夜里有个陌生老头拽我头发,叫我乖孙,而我都不认识他们。

我只认识你。

如果家是这样的,那还是和你在一起比较好。

可是你不要来接我。

还是非常生气。

————

今天的信很短,我发现小山的爹爹回不来了,但成哥、毛豆和棉棒的爹爹都还在,我好高兴。

我是可以做点什么的。

明日我想多做一点。

因为高兴,所以没有那么生气,如果你此刻站在我面前接我回家,我会考虑三日之内原谅你。

————

别人会受伤,会疲惫,可我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听人讲怪物才会这般,我是怪物吗?

若我是怪物也很好,你不要怕,我有得是力气保护你。

可是你不要我,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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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气。

————

今日我去策军。

不知道讲什么,就给他们背了首童谣,新学的。

铃儿载着英魂归,英魂归。

英魂归入娘心窝,娘心窝。

娘心窝作千丝线,千丝线。

千丝线里缝罗锅,缝罗锅。

罗锅护儿心,

丝线缠儿伤,

心窝纳百川,

英魂乘铃归。

大家都哭了,可能我讲得不好听,磕磕巴巴的,还爱忘词,你知道,我以前就是个结巴,也可能是今日风太大,沙尘多迷了眼睛。

我想,督军大爷可能要觉得晦气,没想到大爷也哭了。可是大爷站在棚里呢,果然是我没讲好。

幸好,今天打了个大胜仗,前所未有的。

回到帐篷高兴了一盏茶,暂时忘记生气。

————

又轮到我策军,我很高兴,准备再给他们唱那首童谣。

督军大爷拼命拦我,不叫我唱,尽管我向他保证,我练了好些天,保准不再磕巴。

好吧,我只能给他们耍了一趟红缨枪,我心觉遗憾,但总算没有人哭。

今日又打了个大胜仗。

但还是有些生气。

————

掉进一个冰洞里,困了三日三夜,大家都觉得出不去了。

我觉得很奇怪,怎么会出不去呢,只要想到你在外面等我,就绝无可能出不去。

但是出冰洞的时候,没有看到你从天而降,我还是生了一会儿气。

就一小会儿。

因为留给我想你的时间不多,不能浪费在生气上。

可是你什么时候才会来接我。

————

在北境,我最喜欢睡觉,因为你每夜都出现在梦里,这是如何做到的,你教教我,我也想进入你梦里。

哥哥。阿勒。哥舒策。

现在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睡不着时念给自己听。

我不生气,你来接我回家。

***

茶烟模糊了龙可羡的视线,她胡乱地抹了把眼睛,把底下的火漆封转过来就明白了,这是十六封寄不出去的信。

第150章琴戏

纸面发黄且干燥,在翻阅时发出脆响,甚至不甚平整,上边有一枚枚水滴干涸的痕迹。

龙可羡轻轻摸过去,那横竖撇捺的灰黑色线条如此熟悉。

有些记忆缺失了,可是习惯和喜好根植在身体中,远比记忆更加诚实。这与耳听旁说截然不同,仿佛时光罅隙里还存着另一个龙可羡,用字里行间盛着她的喜怒哀乐,无论何时,只要龙可羡看一眼,就能接到过去的自己。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对旧事有了那么点模糊的概念。

龙可羡吸了吸鼻子,胸腔浸了一汪醋,把心口泡得软乎乎的,她小心地把信纸铺平,夹进书里。

余蔚不知何时已经掩门出去了,茶壶静静搁在小泥炉上,余息孱弱,龙可羡用力揉了两把眼睛,拉开门,把书揣进怀中,冲进了酽酽夜色里。

阿勒还在调试琴弦,指头下淌着音调,他把绢灯都点起来了,仿佛知道有人要来。

“砰砰砰!”

极富个人特征的拍门声响起,而后在阿勒应答之前,两扇门板骤然推开,又骤然合紧。

寒风袭面,一团白色影子猛地扎进了胸口,电光火石那么快。

琴弦“铮——”地拉出长音。阿勒闷哼:“撞死了龙可羡。”

龙可羡环着他腰,把脑袋埋在他胸前,半晌都不吭声。

“我知你心爱我,心爱这种东西呢,用讲的好,用做的更佳,”阿勒把最后的弦拧好,往上滑到她后脊骨,讲话仍旧没个正经,佻然地说,“不知道少君今日中意哪种法子,我建议后者,因为我近来寻摸到个好东西,你来得巧,一会儿我们试试。”

龙可羡听他一顿胡诌,心口的酸软去了大半,傻乎乎应了句:“试试?”

阿勒低头,在她耳边把话呵进去,温度和距离刚刚好,把本就浪荡的话变得更加耐人寻味,伴随若有似无的触碰,龙可羡的耳廓迅速红了一层,她瞥着那张琴,刚想开口,又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

“让让。”龙可羡匆匆忙忙撤身,把怀里的书取出来,小心地检查了一番,把皱掉的边角抚平。

阿勒往后靠到椅背上,架着扶手说:“投怀送抱我就很喜欢,挑灯夜读却不是我所好。”

“不是读书。”龙可羡把信抽出来,跳到榻上,弯弯手,要他来看。

阿勒意兴阑珊,没动身:“什么好东西?”

“你来。”龙可羡重复道。

阿勒这会儿才起来,沿着她的手指头往下看,墨字撞眼,继而撞在胸口,令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哪怕曾经看过,但战火纷飞的仓促一瞥,和寒夜暖灯里的慢慢细看不同。

人也不同。

阿勒把手罩在她发顶,揉了揉,在开口之前就被龙可羡抢白了。

她跪坐起来,捧住阿勒的脸亲了又亲,濡得那双唇面水亮亮,才说:“方才我看到信,第一个便想着你必定是不知道的,虽然信来得迟了两个秋冬,但是,但是如今你我一道看了,也不觉得差什么了。”

她把话讲得凌乱无序,但阿勒听得明白,小崽不知道自己写了信,满心地误会战时纷乱,阿勒必定没有收到家书,自顾自地代入了等待者惶急的心绪里,只记挂着安抚他,完全没有提起信里边她日日生气又日日盼望的事。

龙可羡不是没看到,不是不想问一句“你为何没有接我回家”,是此时此刻,她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于是自然而然地忽视了那些话。

阿勒不由喉咙干涩,这坏胚竟然有倍感心虚的一日,他把龙可羡的脑袋按到颈窝里埋着,避开了她干净透亮的眼神,避重就轻地说:“你说得是,如今你我在一处,就再不差什么了。”

龙可羡牵着他手指:“你我从前这么要好,我却不能想起更多,心里边总是觉得遗憾。”

“也不算多要好,”阿勒偏过头,“三日不打架都算稀罕事,闹得凶时足足有五个时辰不曾说话。”

“这般久!”龙可羡惊诧道。

“嗯,”阿勒循循善诱,“那些污糟事儿,即便记不起来也不要紧,只要知晓你我情深意重、相依为命便足够了。”

龙可羡心觉不对,却讲不出哪里怪异,呆呆地点了头,用额头蹭蹭他的面颊:“打架也不是污糟事。”

阿勒心思一动:“若是比打架更严重的事儿呢?”

龙可羡不明白:“有比破皮流血更严重的吗?”

阿勒不假思索:“自然,有那么一次,你气得差点劈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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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可羡愣住:“伤到了!?”

“……没有,”阿勒掐头去尾道,“只是略有些轻伤。”

这就不好说了,龙可羡翻来覆去地想了想:“既然当时已经发作了脾气,那事便算过了,后边不要再提。”

阿勒半晌没说话,把她捞进怀里。

龙可羡挣出颗脑袋:“你做了什么事让人这般生气?”

阿勒挑眼:“你说了不必再提的。”

龙可羡被堵了回来,噎了片刻,倒也就算了,半点没搁在心上,她扭过身子,把信纸一张张夹回书里,很心爱地,搁在箱格最里边。

接着伸手环住阿勒脖颈,好听的话龙可羡不会说,但是她会把他抱得很紧。

心跳的频率和力道最直白,透过薄薄的衣裳,在相互传递间胜过千言万语。

在伏虞城时,龙可羡便很想要阿勒,起初是种出于猎奇心理的试探。

她频频为这个人侧目,与他们是不是早就认得没有关系。

是因为他恣意又处处妥帖,浪荡又有涓滴柔情,洞察力可怕,掌控欲强,习惯性占据主导位置,却愿意把自己放在她下风。

不是大善人,只能算是个犹有底线的坏蛋。

靠着三分皮囊,三分风骨,三捧坏水,还有一分谁也参不透的诡诈横行无忌,有公子哥儿的脾气,还有掌事人的果决。

后来,那层窗户纸彻底捅开,龙可羡在他的攻势下犹如撞了树桩的那只兔子,被迷得晕头转向。

阿勒谈情说爱时不讲究水到渠成,对他来说,这么理智这么文明不是谈情说爱,那是读圣贤书了,他需要足够强劲的刺激,龙可羡就是他的那味毒,只要看到她,听到她声音,感知她,他就会兴奋起来。

“不要看信了。”

龙可羡胸口涨得厉害,急需一个宣泄口,她攥着阿勒一根指头,把他往榻上带。

细细密密的吻从他唇边往下滑,直到喉结覆上两圈齿印,龙可羡想起点什么,拽着他衣摆,小声地说:“好东西……”

“嗯?”

一把沙哑的嗓音。

龙可羡抬眼,飞快地指了一下琴,而后往他胸口一埋,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咬字更含糊了,阿勒顺势把指头探进去,寻路一般,在她齿间找条柔软的通道。

那通道很短,尽头处是窄的,稍碰一碰就要红眼眶了,那要呕不呕的感觉哽在喉咙口,龙可羡吞咽都困难,她攥着毯子,用湿润的眼睛望着阿勒。

阿勒这就差点儿丢盔卸甲了。

他额上迸着青筋,在几个长呼吸里把劲儿压回去,左手把琴抄过来,然后麻利地抽出手指,把龙可羡抱起来,让她半边小腿压在弦上。

“要玩儿好说,我须得把话放在前边,这把琴算不得雅物,是专程打来榻上玩花样的,绷着几根清弦,奏的却是快活曲。”

阿勒划过龙可羡的小腿,把那靴筒剥下来,滑进锦袜里,把多余的布料除掉,再引着她踩上琴弦。

龙可羡脚底敏感,踩上弦立刻抖了一下,又惊又懵地看琴,再看他:“不一样的。”

她说的是弦。

“自然是不同的。”

阿勒拨了一下弦,清亮的一道音起,那质地特殊的琴弦就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弹了一下,龙可羡立时闷哼了声,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把琴的用处。

她推着琴,又推着阿勒,不知道是喜欢还是难以承受,总之耳朵红得不像样。

阿勒还要火上浇油,伸手把小几扯过来,从匣子里取出铃铛,咬在龙可羡耳边说:“你弹给我听。”

满屋子滴着混乱的音符,龙可羡锁骨往下皆是红线,一道道纵横交错,那是在琴弦上压久了的缘故,有的压得狠了,甚至显出红肿的痕迹来。

琴被撞偏了。

阿勒抚在琴弦上,随意拨弄了几下,力道弹回来,打得龙可羡颤颤巍巍,红得要滴血似的。

她受着琴弦的困扰。不知道这弦究竟有什么来头,弹打回来时竟然不觉得疼,只是热,十分噬骨的热,还带着股微妙的痒。

窗外雨停了,风催得急,惊鸟铃颤颤作响。

屋里也是。

铃铛浸在冰块里,刚刚被取出来,就滑进了暖腔中,跳动起来。

榻上绘着群山,边缘压迫龙可羡的视野,阿勒的手臂横到眼前,紧接着卡住了龙可羡的下巴,沿着脖颈一起掐住了。

龙可羡感受着震颤,月退根儿酸软,连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地往前倾倒下去,那把怪异的琴就卡在她小肚子上。

“不要玩了。”

龙可羡泪眼汪汪的。

阿勒充耳不闻,他看着龙可羡发红的脊背,听到琴弦在震动下发出的音律,有种错乱且热烈的美感。

他撞得琴乱晃。

琴晃得越厉害,龙可羡就被迫往琴身上挨得越紧。

滴滴答答的,眼泪无意识淌下来,打在琴身上,和着音律一起,潮得一塌糊涂。

龙可羡被琴和铃铛作弄得眼冒金星,身后还有个凶狠攻伐的阿勒,她今日这般高兴,满心都以为这十六封信起了个好头,她总有一日会找到记忆失序的原因,接着想起一切,俩人就像书里写的那样,从此圆圆满满,以至于都没有想过,还会有彻底反转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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