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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婚约
那是个冷晴日。
大雪过后,北境的寒气弥天卷来,落了两场雪,太阳终于从积云里冒出头,屋门口挂上了厚帘子,侍女正在阳光下拍打薄毯,龙可羡已经数日没有回营地了。
潞水以北的定州出了兵祸,起因是阿勒放出的一道消息。
最近阿勒不在坎西城,出海往北昭去了,顺带回趟阿悍尔,临行前,他把厉天和伏先生留在了坎西城,这是对内,是为了让龙可羡肩上的担子轻点儿。
对外,这祖宗借力打力,用一道消息,搅得坎西和其周边四城的士族都不得安生。
月前,阿勒告诉万琛,封殊和黎婕这对母子已经开始内部争权了。
黎婕手里把着重兵,正在部署攻打北昭的事宜,而兵马一旦外调,她雄踞一方的根基也要跟着松动,封殊这段日子不闻声息,就是被这事儿绊住了脚,他要在稳定兵马的前提下,为自己争得足够利益。
封家以兵马横行四方,若是内斗,其他士族乃至骊王都要笑豁了牙。
于是定州南面的云松城先动起来了。
半月以前,云松城的驻守米家以定州兵无故越境为由,扣下了定州一支小队,封家出面相商无果,这支小队反而被米家拿来开刀,废了手脚筋之后,给血淋淋地送回了封家。
一巴掌刮在封家脸上,成为兵祸的开端。
破船还有三千钉,况且封家掌兵多年,怎么能忍这奇耻大辱,于是仅仅过了七日,云松城外所有驻兵点位都被拔了个干净,伤损万余人。
双方争斗不休,惊动了王都里的老狐狸们,却谁也不愿意出这个头。
大伙儿有私兵不假,但是数量多少、兵力强弱,这都是各家压箱的底牌,谁也不想为这件事暴露。再说了,他们跟封家没有生死仇怨,虽然想借着此消彼长的道理,削弱封家滋长自身,但不是用兵戎相见的法子,犯不着!于是有人把消息递到了龙可羡案头前,话说得很漂亮,但余蔚把它拆开了,告诉龙可羡,士族的意思就是让龙可羡领兵北上,从中周旋,能平定兵祸最好,即便不能平定,那也承她一份情。
那会儿呢,底下副将们是这般琢磨的,“自打南下之后,北境在士族心里边树立的形象……不说豺狼虎豹,那也差不离了。若是北境仍旧雄踞裂土之滨,那一条道儿走到黑是可以,如今进了朝堂,有适当的时机能缓和关系,那也可一试。”
龙可羡一听,是要劝架,精神头都垮下来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叠雪弯刀就出了营地。
***
劝架龙可羡不擅长,各打五十大板她做来得心应手。
抵达云松城外的第一日,三山军就占领了原有的驻兵点,这支军队来势汹汹,快速地组起阵型,冲破了双方的鏖战。在“劝架”之前,他们的对手是北地凶残威猛的异族人,要对付这些养尊处优的私兵,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五日后,三山军清扫过的范围逐渐增大,但云松城和定州两方没人服软,仍旧有小股兵马流窜对战。
“大面儿上,两边都不动了,”尤副将咬着果子,一只手还在沙盘上来回转,“云松城是真怂,挑起乱子的是他们,眼看打不过了,就仗着天险跟封家玩赖的。”
龙可羡撕着饼子啃:“明日把西北和西南两面的驻点拔了,就可以整兵回程了。”
她虚虚圈了两块地方。
“拔了……”尤副将转个身,仔细看了眼,“好事儿!拔了这两颗门牙,云松城就再无天险可据,不过,”他犹疑道,“万一封家攻进城里呢?”
“傻子才攻城,”龙可羡就着冷水,把饼咽下去,“在城外,封家都不算铁打的优势方,一旦进城里边了,受制于地形,他们就会变成没头苍蝇,说不定要吃暗亏的。”
是这么个理儿。尤副将搓了搓手指,说:“属下这就去安排。”
尤副将掀帘出了帐篷,龙可羡把果子皮儿搓搓干净,放在嘴边啃了一口,慢慢捋着这几日的战况,云松城米家确实是中看不中用,说不准是被推出来试水的,这场内斗戏码看了这么久,上边肯定有人心急,想要探探封家如今的底。
万家、骊王、齐家,都有可能暗中掺了一脚。
这潭水确实被阿勒搅浑了,但封家的应对却很不对劲。
弱得……太离谱。
行军时倾巢而出是大忌,定州是封家老巢,即便封殊母亲把兵力外调,布控在了进攻北昭的岛域上,那定州也不该只有这点老弱病残。他们的魄力似乎只体现在兵乱前期,为一支小队愤而重创云松城万余人。
在那一鼓作气之后,便衰而竭,打得很乏力,被云松城遛狗似的牵来牵去。
假的吧。
龙可羡咬一口果子,唇齿间汁水四溢,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不远处城墙的灰影。
***
定州是仿着王都建的,因为城外“闹匪祸”,城门戒严,龙可羡靠着封殊给的白玉进了城,可能是封家在定州养兵的关系,乡邻们皆对此见怪不怪了,左右街巷热闹喧阗,卖糖人儿的,耍手艺的,挤得街上水泄不通。
厉天指着筐果子,蹲在边上和小贩讨价还价,龙可羡吮着糖人儿,左右扫了两眼,问郁青:“你给瞧瞧,东南方向的哨楼,有几个人?”
郁青个子高,正好能透过哨眼看个大概:“七人。”
街上的一座哨塔都守着七个人,巡卫的官兵个个猿臂蜂腰,反倒派出去的兵都跟霜打了似的,龙可羡“咔嚓”一口咬掉糖人儿,摸出白玉,递过去给郁青:“送到封家书斋,说……说有学生拜访。”
***
一块玉当真钓出了人。
日光淋在雪白的峰顶上,棱线晃出淡金色的光,封家老宅坐落在东北角,地势高,站在窗边可以看到半座城。
龙可羡撑着手掌,发丝在风里侧扬。
身后响起推门声。
封殊朱衣玉冠入内:“往右两个身位,可以看到谛听湖,冬日景致不错。”
龙可羡转过身,规规矩矩喊一声:“先生。”
“近日事忙,等久了吗?”封殊掀袍坐下来。
“不到一盏茶,”龙可羡老实地说,“听人讲,封家两位掌事都出了海,我原本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你当真在。”
封殊莞尔,往她身边落了眼,看到两张生面孔,“这两位兄弟没见过,新训的?”
厉天紧张地盯着封殊,知道这是公子头号劲敌,郁青不声不响,存在感低得很。
“不是,”龙可羡没打算多讲,“早知道你在,我便不来了。”
封殊淡声道:“劳你跑一趟,是齐阁老的意思吧?”
“不知道,”龙可羡摇了摇头,“反正兵部户部都盖了戳,这趟出兵军费也入了账,不来白不来。”
“让人当枪使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云松城米家驻军不算硬茬子,这趟三山军很赚。”
封殊失笑:“三山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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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挂了名,还有航运这条路子,应当不算落魄了,怎么还是如此为军费操心?”这话戳中了龙可羡的伤心事,她小声地说:“欠了很多债的。”
薄云慢悠悠地从远天推过来,积得越来越厚,屋里黯了两三分,封殊亲自煮了茶,是龙可羡爱喝的,他煮茶时很专注,没有讲话,龙可羡就把干果挨个摆得整整齐齐,嗅着溢出的茶香,问他是不是早便计划好了。
封殊抬眼,没承认也没否认,等着龙可羡把话说下去。
“在碧鳞岛的时候,送给我坎西城或许会放火的消息,借石述玉的口,放给我要对中宫下手的消息,这都催着我与士族越搅越乱。”
而封殊就是要士族自顾不暇,把目光聚焦到龙可羡身上,聚焦到她身后的阿勒身上,因为他比谁都早地知悉定州军力变动,这种大风浪要平稳度过,就不能有外力干扰。
这才是暗渡陈仓。
这场局里每个人都有私心,都在戴着面具四方游走,此刻能与你掏心掏肺,转眼也能捅得你鲜血淋漓。
封殊颔首:“不错。”
龙可羡得了准话,就宛如定心了,捧着茶慢慢喝着。
封殊看她喝完了一盏茶,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问:“算计了你一遭,是我的不对,封家挨过这遭,日后便欠你道人情。”
“不用的。”龙可羡一点也不想要,讲起来,北境并没有损失,只是被利用了一把,封殊把她推到明面上,拿她来挡住士族视线,也是顺水推舟的事儿,换作谁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于公,龙可羡没吃亏。
于私……她和封殊也不算私交深厚。
封殊品出了这个意思,不由觉得遗憾,他看了眼虎视眈眈的厉天,斟了盏茶:“先遣船已经回来了,这事你知道。”
龙可羡自然知道,那海务税还是借这倒霉蛋办下来的。
赤海和乌溟海的边境线上,设有类似榷场的两处口岸,南下的所有船只里,先遣船是只到边境线,载满南域商货就北归的,其余船只会继续南下。
“深入乌溟海的船,也有两条正在返程,我有些四海云游的朋友,近日带了个消息,令我思虑数日,寝食难安。”
龙可羡等着他说完。
“哥舒公子在海上威名甚重,”封殊微笑道,“不想百炼钢也有化成绕指柔的时候。”
龙可羡安静看他。
风尾抽打着窗扇,封殊接着说:“哥舒公子曾有婚约在身,你知道吗?”
砰砰两声,厉天和郁青不约而同凝起了眉。
这算得什么新鲜事,龙可羡丝毫不觉,她挺起胸脯,就差摆出谱儿来了,道:“我知道。”
封殊看着她,平静地说:“那纸婚约在南域传开过一阵儿,后来便再无消息了。”
应该是她去了北境的缘故吧,龙可羡到这会儿还没有察觉不对,轻轻应了一声。
封殊顿了片刻:“福王的族妹,许家二小姐,你也认得吗?”
阴云悍然地结势而来,在穹顶迅速部署开。
屋里昏沉,朔风灌进屋里,小刀似的,刮得她颈部发寒,有那么十来息时间,龙可羡没有反应过来。
脖颈被风吹得发硬,转动时僵涩,她困惑地把目光投向厉天。
这一瞬间。
厉天脸上明显的惊惶;
阿勒在榻上说过的,“做过一件你恨不得拿刀劈了我的坏事”;
还有前些日子半真半假地说,“如若日后我做了混账事,惹你不高兴,也这般哄你能不能管用?”
彼时没有意会到的碎片,此刻乘着风一气儿灌进脑子里,棱角尖锐,割得人心口沉钝。
龙可羡缓缓开口:“现在知道了。”
第152章争风
回到营地,穹顶是阴沉的铁灰色,空气中悬浮着盐粒般的雪,风把伞都压弯了。
尤副将进出帐篷两趟,把明日摘掉驻兵点的事儿报上去了,拔营回返坎西城的事儿也安排妥当,龙可羡接过他的条子,说。“明日不出兵,天明准备拔营,”她抬头,叮嘱道,“封殊就在定州府邸里边,替他拔掉云松城驻点就是白费力气,不过呢,军费还是要照常报的。”
尤副将惊了惊:“三爷在定州啊?”
“在的,”龙可羡在条子上挨个戳印,“我们是鱼竿,云松城是鱼饵,封殊是今日冒头的大鱼。”
“真稳得住!”尤副将不由咋舌,“前几日外边都传成什么样了,到处都在说封家重兵倾巢而出,现在就是虎落平阳,谁都能踩上一脚。”
于是王都里有人动心思了,推出云松城米家来探路,单一个米家不够,还推出了龙可羡来加重砝码。封殊此次露面,就是给王都里的那些老狐狸看的,要传达的意思很明白,他封家精锐犹在,利爪犹存,试探的看戏的都趁早散了吧。
余蔚对局势摸得更透一些,顺着这条线往下捋:“讲起来,封三此时在定州现了踪迹,是不是意味着,封家兵马完成了转移,那母子俩终于分道扬镳了?”
“还真是,”尤副将灵光一闪,“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嘛,黎婕那手腕比老爷们儿还硬,母子俩一脉相承的脾性,三爷哪甘心活在母亲的阴影下,定然早就有自立门户的心思了!如今她一条道儿走到黑,要调定州兵去打那劳什子北昭,三爷想在里边做点手脚,保留精锐也好,抽调兵力也好,真狠下心,没什么做不成的。”
“真是奇怪,”尤副将难以理解地摇摇头,“黎婕早年过得不容易,今日的声望和家底都掺着血泪,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去撞那南墙。”“谁知道呢,”余蔚留意到龙可羡频频走神儿,“这辈子,她威风也有了,名声也打响了,该享的福都享过,心里边不就惦记着点过往的不如意。”
尤副将还在搓果子皮儿,刚要开口,胳膊就挨了一肘,他不明所以,扭头又对上了余蔚略显复杂的眼神。
余蔚看这模样,就知道指望不上他,自个儿上前两步,把戳好印的条子收好:“明日拔营,少君今日早些歇息,”说着,她往帐篷外撂了一眼,“厉天还守在外边,要请进来吗?”
***
厉天就盼着这句话。
从封家出来之后,龙可羡就什么也没问他,八风不动的,整个人稳得出奇。
厉天稳不住啊,他魂都快飞了,偏偏肚子里揣着话,被少君晾在帐篷外边,从天亮到天黑,一点开口的机会都没想过给他,此刻一进帐篷,扑通就跪了下来。
“少君冤枉!”
龙可羡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糖糕上的豆粉都抖下来了:“谁冤枉你?”
厉天憋得厉害,指天发誓,一口气全倒了出来:“公子绝没有与谁订过婚约,那都是南边福王造反时放的迷/魂烟!”
龙可羡咀嚼的速度慢下来,一串掷地有声的话放完之后,帐篷里陷入微妙的寂静。她没应声,厉天就不敢开口。
高涨的情绪缓缓平复,余蔚给沏了茶叫厉天坐着说话,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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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塌不下来,不要急,饮盏茶水慢慢讲。”
龙可羡终于开了口,问的不是阿勒,是这桩误会里的另一个姑娘:“依你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家二小姐?”厉天这会儿不敢瞒,“属下没怎么与许家打交道,听闻是个挺利落的女将军。”
“女将军,”龙可羡若有所思,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地写,“喜欢大英雄吗?”
“……”厉天心说我哪知道!他支支吾吾,半猜半糊弄地说,“想必是喜欢的。”
龙可羡再问:“喜欢金银首饰吗?还有那种最气派的大金屏风,实心的。”
“是个人都喜欢,”厉天小声嘀咕,“我也喜欢啊,少君。”
龙可羡搁笔,把纸推过桌面:“这般,她会喜欢吗?”
厉天越来越摸不着头脑,走过去一看,那纸上半面字都在夸北境王,溢美之词多不胜数,另外半面,则密密麻麻写着各色稀罕的珠玉宝箱,他纳闷儿地抬头:“少君这……”
“明日遣船把这些宝贝送过去,她家造反落败,一定很不好过的,送过去就是买姑娘家高兴,这样你再趁机告诉她,”龙可羡自信满满直起身板,指了下自己,“让她不要喜欢阿勒,来喜欢我好了。”
余蔚:“……”
厉天:“……”
龙可羡又把纸往过推推:“北境王的名头管用吗?依你看,她会移情别恋吗?”说着她懊恼地把纸抽回来,刷刷地又添了些东西,“不够可以再加。”
“够够够。”厉天一叠声地应,他还沉浸在震惊里,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少君这是要和公子争姑娘吗,这他妈,都哪跟哪儿!
“但是!”他理完了这诡异的现况,突然想起点什么,打断了龙可羡的话。
龙可羡看着他:“请讲。”
“许家二姑娘已经战死了啊……”厉天艰难地说。
沉默片刻,余蔚问:“死了?”
厉天点头,一个劲儿给余蔚打眼色:“福王造反落败,拉拢公子不得,便疯了似的泼脏水,什么话都敢掰扯,公子哪能放过他们,连人带船都沉了海,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余蔚听到这里,也摸了个七七八八,她斟酌一番,道:“原是一场误会,封三这心思,够阴的啊。”
“就是误会!”厉天合掌,“公子将少君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会闹出这些污糟事儿来。”
一个两个都看向龙可羡。
外头雪雾迷眼,风尾细细地抽打帐篷脚,烛火不安地跳动着,阴影流淌在龙可羡的侧脸,她点点头,说。
“那便是另一件事。”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浇得厉天心口拔凉。
被少君套话了。
厉天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封殊抛出的消息,只是一根导火索,点燃了阿勒这些日子来的异样,厉天的辩白排除掉误会,却令这些异样更加突出。
记忆如同返潮,席卷了龙可羡的思绪,她开始回想阿勒说过的每一句话。真切存在的记忆不多,因此回想起来就尤为鲜明。
她想着阿勒挂在嘴边的混账事,想着阿勒欲言又止的神情,想着一切和他性格不符的举止,那些言不由衷的试探,那些弦外有音的玩笑。甚至往前回溯,想到坎西港初见时他的处心积虑,再延伸到之后的种种浪荡引诱。
阿勒这样强势地占据龙可羡心神,急于证明自己的存在感,仅仅是因为久别重逢吗?
“既然与婚约没有关系,那便是另一件事。”
另一件龙可羡忘记的事。说不定,那个不想让龙可羡想起来的人,是阿勒。
***
朔风撞了满怀,阿勒拍掉肩上的雪,走进帐篷里,里边一片浓郁药味儿,侍女端着铜盆进进出出。
北昭和阿悍尔的合作出了岔子,北昭太子不大体面,竟然动了把司绒关在园子里的心思,阿勒将她带回阿悍尔之后,她心口那股气一散,整个人病得厉害。
阿勒往榻上一坐,翻着手烤火:“稚山已经送大伽正回九彤旗了,你还能喘气儿吗?”
屏风后边磨着一阵衣饰滑动声,间而还有闷咳,司绒喝完药茶:“喘着,死不了。”
“北昭太子跟了一路,倒是挺闲的。”阿勒不咸不淡地说。
司绒从屏风后折出来:“这么久不见,你给人添堵的本事还是一流。”
明知道她不想提谁,偏偏要来这么一句。
阿勒笑起来,他们二人长得都随阿娘,尤其是眉眼那股锐锐的劲儿,这劲儿搁司绒身上要说美艳夺目,搁阿勒身上就是火力全开的浪。
“明日我便南下,转船回程了,阿悍尔交给你和句桑,打不过了就出海,到乌溟海来保你有口热饭吃,讲起来乌溟海的好儿郎也不少,没必要死磕一个太子殿下。”
“……”司绒朝他轻踢一脚,咳了两声,“就你这种,战前胡说八道动摇军心的,都要拖出去祭旗。”
“没大没小。”
“你也知道你是哥哥。”
“哥哥怎么,你打着我旗号干的坏事儿还少?”
“……”司绒语塞,“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这里用不着你上战场,阿爹阿娘和句桑你都没见呢。”
“下回吧。”阿勒神情淡。
司绒机灵,揣摩着他神色就能猜到大概:“哟,小嫂嫂跑了么。”
阿勒转着杯子,厉天已经有六日不曾来信,坎西港的消息悉数中断,要么人全死了,要么……
阿勒懒声说:“五十步笑百步,你有空想想怎么对付太子爷吧,操这心。”
“……”司绒再度噎住,她对阿勒和龙可羡的旧事有所了解,“早说了那法子不像话,兜不住了吧,嫂嫂跑了吧,你哪日把自己折腾下一层皮都是该的。”
“管那么宽呢,”阿勒睨一眼过去,“跑了有跑了的路数。”
第153章决裂
话是这样讲,但阿勒与坎西港断掉消息的第三日,就另换了一条道,一边与厉天和伏先生保持单向传信,一边用起坎西城里布过的网,把城里的风吹草动捏在手里。
尽管海鹞子来回传讯的速度很快。
只要两个日夜,就能把他脑海里那些蛛丝般的猜测和臆想冲洗一遍,但他仍旧觉得不够。
看不到龙可羡,什么都是虚的。
龙可羡倒聪明得很,不知道是不是怕打草惊蛇,故而没有断掉消息,仍旧保持着每日给他来一道信。
连日奔波,阿勒瘦了些许,站在船舷边上,身段更挺了。
从额头到颧骨再到下颌,那薄薄的皮肤紧贴骨骼,在脸上找不到多余的赘肉,下巴也长出了胡子,他懒得打理,因此看起来更加不羁。
几张纸条并叠着捏在手指头上,阿勒嚼着果子,一张张的仔细比对,龙可羡写信不讲究逻辑,表述混乱,想到什么写什么,总是不肯浪费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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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的空间,非要把纸都写满了才高兴。
那是她对阿勒溢出的喜爱。
但这几日的信,一张比一张短,空白处也一张比一张多,显然是连糊弄他的心思也不乐意花了。
阿勒慢悠悠把信卷起来,迎着咸湿的海风,“咔”一声,咬碎了果核儿,脖颈处绷出几条青筋。
***
拔营的时候,封殊出城来送龙可羡。
下了一夜的雪,不远处峰顶耀目,牵着云,吐着雾,空气冽得清清醒醒,龙可羡鼻子都冻红了。
“府里有新制的氅衣,我着人去拿,来回半个时辰,不耽误你们拔营。”
“不用的,帐篷里备着。”
两匹马并排而行,马蹄在雪毯上烙下几串印子。
封殊笑笑,可能是在她这儿被拒得多了,应对起来也很自如:“此次在坎西港待多久,还回北境吗?”
龙可羡摇头,精气神有点儿散:“要看返程的船是否顺利。”
封殊侧头看她片刻:“昨日说的话,终究还是令你难做了。南北合力于此,你是其间关键,与哥舒公子的关系轻不得,也重不得,他性格张狂,在南域说一不二惯了,难免让你受委屈。”
听起来挺中肯,挺偏心龙可羡,但还是暗自蓄着股劲儿往她心窝子戳,所幸龙可羡心眼子少,只拣着听得明白的入耳,闻言便说:“不委屈。”
风把积雪摇落,不远处有三山军来回走动,先遣队已经开拔,辎重粮秣落在后头,尤副将站在树底下等着,龙可羡朝他招招手,而后转头跟封殊告别。
白马哼哧着热气,转过身时,封殊座下那匹马也跟着转过来,“阿羡。”
“我虚长你几岁,身家尚算清白,家里也没有置娇妾通房,”封殊看着她,“在朝,我能为北境说上话,在野,北境休战时若是想要拓些别的路子,我也能搭把手。”
日光晃眼,龙可羡抬手挡了挡。
封殊停顿两息,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我初见你,便有倾心之意。”
手缓缓垂下去,龙可羡额头敷上一层柔光,睫毛的阴影打在眼下,她没接这句话,反而顺着这意思往上倒了点儿,想起之前俩人相处时,他说的那些弯弯绕绕的话。
“之前……在王都和坎西城时,你想讲的也是这个意思吗?”
“我是不是说迟了?”封殊此刻才对龙可羡的直白有了真切认知,“在王都时,我就该如此明说是不是?”
龙可羡又问:“是想与我成亲吗?”
“是。”封殊没犹豫。
龙可羡却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祁国律法,可以成两次亲吗?”
“……”封殊怔了怔,“不可。”“那你便连想也不能这般想了,”龙可羡认真地说,“我已经拜过堂成过亲了。”
封殊皱眉:“哥舒策他……”
龙可羡打断他:“你今日出城,是要在人前露面,让世人皆知封家如今是你当家作主,顺带送我的吧。”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封殊说:“此事没有先后次序,送你返程也是应当做的。”
龙可羡仿佛没有听见,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捋清楚:“成亲也是为了和北境联合,你母亲带走了定州兵,你虽然留有部分精锐,实力自然不如从前,要保持封家在朝堂中的话事权,便需要把兵力补足,北境就是最直接的兵力来源,对吗?”
这个时间点太暧昧了。
封殊昨天才借着一个过时的消息踩了阿勒一脚,把阿勒在龙可羡心里的信任度削薄,今日就以貌似真诚的态度剖白心意,有心计,但不太体面,玩的还是趁虚而入那套。
他若是真在意龙可羡,就不会用戳一记软刀子,再给颗甜枣这样的方式。
少君或许不擅长逢场作戏,但也没有讨好欲,她有自己的理解方式,对外界事物也保有警惕,真的,除了那个漂在海上的混蛋,没有谁能轻易地带跑她的节奏。
封殊面露苦笑:“我还没有落魄到需要用联姻换兵力,我明白你谨慎,但也实在没有必要为此揣测过深,我今日说这番话,不是为了教你为难,只是想让你知道此事。”
龙可羡说好:“我知道了。”
这模样反而让封殊不知该说什么,龙可羡长了一张太有欺骗性的脸,她压根不似看起来这样好骗,就像自带了一层无形的盔甲,对他的话语全然无动于衷。
封殊有真心,也有私心,二者并存,说不准孰轻孰重。
他得承认感情确实不纯粹,但他生长在一个充满压迫感的环境中,这样的感情是他能拿出来的全部了。
可惜,龙可羡不想要。
尤副将在远处打了个哨,后备营也出发了,车轮碾动,带得雪雾悬了漫天。
龙可羡掂了掂马鞭,最后把话题倒回去,说:“哥舒不是好人,我知道的,他的危险性抵得上整支三山军,他做错事,我可以罚他,别人不可以说。”
***
话是这样讲,但龙可羡一回坎西城,就把阿勒的枕头抽出来丢在了地上,赌气般地,用力踩了两脚。
紧接着踢掉靴子,赤脚在屋里走了八百个来回,在天光昏沉时一把拉开房门,“有消息吗?”
尤副将就守在外边呢,闻言摇头:“没有。”
三山军有自己的一支探哨小队,战时用得多,战后再启用就是近日。
坎西城有阿勒渗透的痕迹,要避开他的耳目很难,尤副将花了很多时间与精力,都没有带回一个有用的消息。
从北境的角度。龙可羡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过往如何没人知道。褚门一战死伤惨重,诸如尤副将这类心腹,都是在那之后擢升上来补足职缺的。
龙可羡就着那十六封信,只能推断出一件事:起码在褚门一战之前,龙可羡仍然记得阿勒。因为信是在休战期中断的,也就是龙可羡养伤那段时间。
所以,临界点就在这里。
偏偏那段时间接触过她的人悉数消失,紧跟着的是龙家败落,宗祠塌毁,等龙可羡再度回到三山军驻地,她就是北境少君,那些隐约的不适立刻被紧张的战事冲得干干净净,将士们都忙着活命,忙着守卫疆土,谁也不会注意到龙可羡面上还是挂着这张皮,可内里已经淘换了一遍。
线索断得干干净净。
就像一条长河,过去的龙可羡站在上游,现在的龙可羡站在下游,当中横亘着一道巨大的阻碍将河流截断。
问题就在这里。
在龙可羡之前的认知里,阿勒是站在河岸上的,但这事儿出了之后,她意识到,阿勒也是阻碍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她在屋里焦灼地走来走去,忽然听到外边的叩门声,尤副将去而复返,在门外说:“少君,有信儿。”
门刷地拉开,一捧夹着雪粒的风迎面打来,龙可羡无暇顾及:“是阿勒吗?”
“是宁贵妃。”
是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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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龙清宁去过信,龙清宁是长姐,是将她从南域召回北境之人,母亲旧部也是龙清宁替她联络的,北境战事起时她还曾在北境住过几日。
若是龙可羡发生过什么不测,龙清宁多少是知晓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跟阿勒一样选择了闭口不谈。所以她去信,把南下的事情讲了个大概,向龙清宁要一句准话。
疾风贴着屋脊游窜,龙可羡拆着信筒,站在风口读信。
——此事我确实知悉,褚门战后,龙氏以治伤为名,将你接回祖宅。彼时你声望初成,龙氏族老拉拢不成,心起歹念,在悬戈台内对你行以私刑。
——半月后,悬戈台焚。
这是她失忆的原因,龙可羡猜测被证实,隐约松口气。
衣摆经风,猎猎作响,几张纸哗啦地散落一地,有几张被风带着飘向内廊,龙可羡没去追,弯身捡了两张,眼里映入几行字。
——在此之前,你在营中留有十七封信,我已悉数收起,放置在王都旧宅中,日前发觉宅子遭窃,多方查寻,方知已在万壑松手中高价抛出。
刚松下的一口气再度提起,雪粒一颗颗打下来,龙可羡额头冰凉,手指轻微抖,接着往下翻。
——我离开北境时,你与哥舒策已经决裂。
第154章巧合
亥时一刻,余蔚轻合上房门出来。
尤副将一挺身站起来,压着声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少君?”余蔚往里一指,莫名地说,“用了牛乳盅,睡下了啊。”
尤副将岔过几步,拽着余蔚袖管往外边走:“没哭鼻子啊?”
“想哪去了!自始至终,除了那十六封信,其余皆是道听途说,少君心里自有杆称,”余蔚不自在地收回手,“方才还听少君在那嘟囔。”
尤副将立即凑过去:“嘟囔什么?”
“说要把哥舒公子……”余蔚偏开两步,实在说不出口,“罢了,一些闺房野趣,你别问!”
尤副将这就懂了,一张糙脸涨得猪肝似的,好半晌才说:“这怎么好,哥舒公子眼看要回来了,少君要如何待他,仍旧当作贵妃……呃贵客吗?还是当作关系崩裂的旧交啊?怎么想都不合适么。”
“咸吃萝卜淡操心。”余蔚勾了下耳朵下的发,呛一句。
“自然操心。”
公事上,尤副将拿少君当主子,私事里,尤副将这把年纪都能当她爹了,他唉声叹气,跟小老头子似的念个没完。
余蔚不胜其扰,提着灯就要往房里走。
尤副将瞥一眼,觉着她像是不耐烦,老委屈了:“你躲着我做什么?即便是为上次受罚时,我替你罚了那三个月月俸,又领了那十鞭子,军营里传了些小话,这有什么打紧嘛!还不是阿涉那小子死活要替你扛,他那点银子攒都攒不住,我便替他掏了,才有这么件事儿。你放一百个心,我又不追着你要月俸……”
那边余蔚已经走远了,尤副将还在叨叨着往前追:“欸欸!我以后不说这事儿,不说成不成啊?”
天上的月孤零零的,长廊里已经不见人影,长风推着雪沫,在院子里畅快翻滚。龙可羡听见风吹雪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吸了下鼻子,一脚把阿勒的枕头踹下去,而后把被子一拽,整个蒙住了脸。
雪沫子从廊前滚到阶下,不知过了多久,那帐幔里又伸出只手,紧跟着探出颗脑袋。
龙可羡把枕头又捡回来,垂着脑袋,闷闷不乐地戳了十七八个洞。
***
后面几日,龙清宁没再有回信。
王都里倒是来了个消息。
龙可羡正在考虑回趟北境,中途正好到王都见见龙清宁,她才刚刚写了信,交代哨兵不要南下,这消息一来,龙可羡便像不认得上边字似的,把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三遍,难以置信道:“骊王是疯了?”
“指定是病得不轻,”这封信走的是官道,尤副将亲去取的,喘得抱着茶缸猛灌两口,气都匀不定就开口了,“就没见过磨还没卸掉,驴先给砍了条腿的。”
约莫月前,先遣船就已经回来了。所属货物半在坎西港抛出,半运回了王都,还是三山军给护送的。白花花的银子流向王宫,骊王接连几日都没往后宫走,怕是日日都枕着银子睡。
这都算不上什么,骊王从前不受宠,封地荒远贫瘠,因为心里边存着大业的关系,很愿意自苦以修身,当然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银子。
问题就出在这笔银子的花费上。
先遣船上都是骊王之前笼络的小门户,盖了个皇商的戳,在这次航道复启之后,这拨人跟着水涨船高,已经形成了朝中新贵的雏形,骊王若是此时再推一把,不说跟士族平分秋色,起码能加重他手中的砝码,再加上涪州学府出来的寒门学子,骊王在朝中就不再孤立无援。
可他非但没有进一步笼络皇商,反而开始敲打对方。
尤副将匀过了气,都忍不住叹息:“骊王将银子捂得太死,搞得底下人连汤都喝不着,一日日的,尽给人灌那虚头巴脑的迷魂汤,您说那些皇商,哪个不是钱眼儿里修成的仙,讲那忠君报国的有用吗,人家就图这薄银二两来养家糊口呢,骊王这吃相也忒难看了。”
没有完全的信任和扶持,其实就是变相的打压。
士族成党结势,对于王权的冲击之大,骊王是最清楚不过的。因此他确实可能会犯浑,去打压皇商,以免皇商走上士族的老路,结党成势来反制骊王。
但这仅仅是个可能,许多事情都在一念之间,是谁影响骊王那一念,让他走上这条死路。
“少君,那还回北境吗?”尤副将想到这事儿。
龙可羡闷闷的,摇了摇头,说不回。
残雪点在枝头,被风簌簌地摇落,雪影天光下,侍从站在院子里拍靴筒,他才刚刚取走龙可羡的信,就被尤副将喊住了,两人低语片刻,往屋里看了两眼,侍从点点头,交回了信。
现在回不得了,骊王若是出事,龙可羡就要留在坎西港。北境远僻,消息通得慢,若是真有点事儿,拍马都赶不上。
这时间点卡得太巧了,她看着窗外,直觉这事儿不太妙。
***
果不其然。
三日后,王都里再度传来消息,少数皇商在重金之下倒戈,骊王吃了个闷亏,刚刚蓄起来的人心开始决堤溃散,还没攀到顶,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前朝水深火热,后宫也摘不出去。
骊王前些日子春风得意,自然看哪都顺眼,这些日子焦头烂额,连颗蛋也要找出缝来叮上两口。
而他找上了龙清宁。
当初要将小皇子给龙清宁养的人是骊王,如今以此为由疑心龙清宁利用小皇子插手朝事的也是他。
偏偏这顶帽子扣下来后,小皇子不知听了谁的撺掇,哭喊着为宁贵妃求情,这让骊王火冒三丈,更加认定小皇子是受了龙清宁蛊惑。
为何蛊惑小皇子呢?试想一下,若是龙清宁手握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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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子嗣,她外通龙可羡,再笼络诸如封殊万阁老一类的权臣,找个时机让骊王“急病归西”,自个儿垂帘听政,这也不是难事。
这般一想还了得。骊王疑心重,即位之后连孩子也不敢多生,宫里侍寝后的妃子,无一例外地全赏了避子汤,就是怕这招。他当场就将小皇子带离,勒令宁贵妃闭门自省,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一时之间,龙清宁在后宫的处境一落千丈。
“砰!”
龙可羡策马扬鞭,天边的爽气都被逼退三分。
马直直到西九楼外停下,她走的是后门,没有通报,翻了墙就熟门熟路地往竹楼走,她这副架势,书童都不敢多拦,小步子跟在后边跑,一个劲儿说。
“主子在歇晌呢,您这会儿进去不合适。”
“少君,少君您慢点。”
“少君,少君是右边儿,您走错了……嘿我这破嘴!”
龙可羡胸口窜着火苗,左拐右绕的,一把推开了房门。
“……”书童捂着眼,羞得扶墙而走。
万壑松确实在歇晌,他拢紧了领口,把一把乌亮亮的头发束起来,看着兴师问罪般的龙可羡,不紧不慢说:“少君是为宁贵妃来的吗?”
***
俩人牵着马走出了西九楼,沿小道慢慢踱步,左右栽着劲松,空气冽得侵人肺腑。
龙可羡第二十次道歉,她煞有其事地并指发誓:“我保证不会讲给别人听。”
“听什么?”万壑松哭笑不得,不就是看见他半片胸口么,“少君在战场上什么没有见过,竟也讲究这些小节吗?”
“原先是不讲究的,”龙可羡是让余蔚念出来的,心有余悸道,“只是听人讲,你们文人都很讲究贞节。”
“……”万壑松默了默,“不知道少君从哪儿听来的,这等话,还是全忘了吧,日后也不要说了。”
“为什么?”
万壑松难得的有些羞赧,转换话题时僵硬得很:“宁贵妃在宫里禁足自省,少君觉着是我做的?”
讲到此事,龙可羡立刻扭头:“士族笼络皇商,给骊王下了绊子,他才把气撒在后宫,此事不是你做的吗?”
“骊王露了个明显的破绽,我自然不会放过。”
这件事万壑松倒是干脆地承认了,但他紧跟着说,“把骊王往后宫引,以及小皇子求情,这两件事却跟士族没有关系。”
猝不及防一捧雪从树梢摇落,万壑松抬袖给挡了,零星的雪沫落在龙可羡鼻梁和眼皮上,她仿佛被什么击懵了脑袋,面上既有本该如此的彻悟,又有随之萌生的不解。
万壑松要和骊王打擂台不假,但他没有把战火引向后宫的意思。
还有一个人,会不遗余力对付龙清宁。
可能从她传信给龙可羡的那一刻,有些暗箭就悄然转向,瞄准了她。
龙可羡忽然倍感孤独。
千万种指向都在把阿勒往十恶不赦的地方推,过去的妥帖周全变成了处心积虑,阔别重逢成了意图不轨,就连那些直白热烈的爱意都仿佛蒙上层灰,让龙可羡看不清。
她揉了揉眼皮,鼻尖嗅到了松针和墨香,下意识地偏离半步,而万壑松原本站在她身前半个身位的地方,随着距离拉开,视线一并拓远,她皱眉,发现十丈开外多了道人影。
冬日午后的日光澄澈,积雪反光,晃得人眼酸。
阿勒就站在树下。
阔别多日的人。
先后沾了满身脏水,风尘仆仆往回赶,明明在万里之外,却还要运筹帷幄走一步看三步,生怕回得晚了就见不到心肝儿的人。
站在那里,隔着一条长街,一瞬不动地看着她。
第155章浑球
握缰绳的手松了一下。
风过,松针翻出了绿荫,窸窸窣窣的雪筛下来,龙可羡反应了三四息,才收回视线。
万壑松在她出神时就顺着看到了十丈开外的阿勒,从旁观的角度揣度到哥舒策状态不对,再联想到龙可羡来时那身兴师问罪的气势,心里边微微叹口气。
他知节守礼,认识龙可羡后,却频频把自己置于失礼的边缘地带,这情况不大妙,于是万壑松沉默少顷,说:“少君若是还有疑义,遣人带话即可。”
龙可羡眼神游离,压根没怎么听进去,胡乱地点了个头:“好。”
而后又问:“哥舒手里有十六封信,是从你手里换来的吗?”
“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怜悯,万壑松把控着分寸,多一分也不答。
然而龙可羡静了一会儿,又小声问:“原本是十七封吗?”
风掠耳过,万壑松没说话,直到龙可羡看过去,他才点了下头:“是。”
说完这个字,龙可羡就迈不动步子了,就像靴面上缠了野藤似的,万壑松礼节性地走了两步,把她的无措看在眼里,轻轻别开了眼,没有催促。
等这阵风过去,耳边只余松涛声,万壑松把话题转回去。
“前几日我回了趟王都,宁贵妃失宠一事早有迹可循,有些事情不是单方面可以推动的,少君得空时,不妨往后想几步,局势瞬息万变,看起来是盟友的随时可能分崩离析,日日打得凶狠的却未必不能结势聚力,士族之所以存活至今,是因为其处事时是因人而异,因事而异。”
龙可羡侧头看他。
万壑松挡住了风口,目光从龙可羡的鼻梁擦到她的鬓角,把话摊开了讲:“宁贵妃柔弱,却聪慧善谋,少君要有所提防。”
龙可羡没听过这种话,也从未把龙清宁放在对立面:“她不会害我。”
“许多事情,在宁贵妃看来未必是害,许多代价,在宁贵妃看来也值得付出,”万壑松语调温和,没有掺杂私情,这般尖锐的话题,由他讲出来也让人没有不适感,“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何其大,宁贵妃为你盘算,自会选一条令你无忧的路,这就不可避免地会替你做下决定,但是少君真的如意了吗?”从臣妻到后妃,经历两朝帝王,龙清宁给自己选的是一条险之又险的通天路,她坐在贵妃这个位置上,代价是人尽皆知的把柄,为此她吃惯了苦,心里边那点温情早就在风刀霜剑里耗得干干净净。
她或许牵挂龙可羡,但也会毫不犹豫地利用龙可羡,对她而言,利用真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群狼环伺,在性命跟前,在时局跟前,利用算得上什么。
“少君,北境如今处在风口浪尖,兵权兜底护航,商政两道齐头并进,行事当更加谨慎才是。”
龙可羡还沉浸在他上句话中,倒吸口气:“多谢。”
日光一片片筛下来,龙可羡在这里停留的时间里,阿勒始终没有动作,他站在流淌的阴影中,手里转着枚铜钱,安安静静等在那里,就像猎豹扑食前,有蓄势待发的狠劲儿。
万壑松跟龙可羡告别,折返之前,略略把目光放远,礼节性对阿勒点了个头。
一个站在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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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匿在阴影中,一个年长从容,一个乖张莫测,就这么隔着十丈风雪遥遥对视,两息,十息,阿勒指头上弹起铜钱,铜钱翻飞着升高,再“啪”地落在掌心,他短促地扯了个笑,懒懒收回视线。
龙可羡牵着马,慢吞吞走到阿勒跟前,盯他片刻,看到他眼里的血丝,喉咙口滚了百八十句话,最终只是闷声说了句:“胡子,丑。”
***
哥舒策回到三山军营的消息没有走漏,只有几个心腹知道,尤副将匆匆进院,看到余蔚站在中庭给茶叶过筛,他左右看了看:“哥舒公子呢?”
“里边。”
尤副将小声问:“厉天和伏先生都还关在西院呢,正主儿都回来了,是不是能把院门开了?”
余蔚拨着碎叶子,摇头:“里边谈着呢,说不准结果如何,这事还是等少君发话吧。”
话落,俩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龙可羡低着头,眼帘半垂,吐息轻柔地拂过阿勒脸颊,手轻轻地动着。
匕面冰凉,一点点蹭在他腮下,磨出轻微的声响,龙可羡没有帮谁刮过胡子,因此十分专注,要把那把茂密的胡须刮得半点不剩。
阿勒躺在榻上,没阖眼,看着龙可羡圆钝的下巴。
胡子根部粗硬,长倒是不长,就是浓密。
屋里很安静,沙沙声游走在方寸之间,呼吸时不时地缠在一起,随着摩挲和游走,褪去浓密的遮挡,皮肤一寸寸展露出来。
明明两个人都有一肚子话,都有复杂微妙的愠怒和委屈,但是他们都没有开口,仿佛都知道开口之后会把这气氛带往崩裂边缘,故而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最后一点走完,龙可羡净手,回来时阿勒已经坐起来了,用指节蹭了蹭下巴,说:“过来。”
龙可羡磨磨蹭蹭的,一会儿拿块帕子擦手,一会儿喝两口茶,眼珠子还要骨碌碌地往这转,这就给阿勒看笑了:“龙可羡,我是地底下爬出来的魔头吗,磨蹭什么!”
“反正,不是好东西。”龙可羡嘀咕一句。
阿勒面色不改,仍旧挂着又轻又坏的神情:“这话听得耳朵要起茧了,从前就叮嘱过你,千万不要把我往好地方想。”
“可是你这般可恶!”龙可羡来气了,茶缸砰地一搁,“那十六封信,是你从万壑松手里换来的,偏偏要送回北境,让哨兵以为我在老宅里留下了东西。”
阿勒敛了神色。
龙可羡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手攥在袖里,脸发白:“姐姐传信南下,你生气了,便下暗手让她禁足,骊王疑心我与她里应外合,欲要扶小皇子上位,我只得待在坎西港按兵不动,这就回不了北境了,都是你。”
阿勒捻着指尖灰,“还有吗?”
龙可羡胸口起伏,还有两句话堵在喉咙口,磨得音调都不稳了,“原本是有十七封信吗?”
阿勒看着她:“有。”
“战时,你来过北境,我们……”龙可羡指甲嵌进掌心里,“我们便已经分开了吗?”
她连那两个字也讲不出口。“分开,”阿勒重复这两个字,“倒也算是。”单方面的而已。
所以就是蓄意接近,龙可羡后退两步,“就是在骗我,”她眼眶通红,“明明之前便已经分开了,还要骗我情投意合,说不准连成亲也是骗人的……我已经忘记了那么多,你还要这般耍我。你不讲道理!你不是好人!”
即便龙清宁的信传来,龙可羡也没有将阿勒判以死刑,这些事情她拎得清。
因为重视,因为喜欢,所以不肯在人前讲他一句不是,堵着一口气等到现在,却被砸得头昏脑胀。
她人还没转身,手臂已经被握住了,阿勒力气大,猝不及防拽得她趔趄,手臂碰上手臂,他声音很沉:“我是浑,是憋了件事没有告诉你,不代表从前讲的都是谎话,情投意合是真,成亲也是真。”
龙可羡推他:“我不要听了!”
“为一桩事就要打死我吗?”阿勒反把她双腕摁到身后,“我见过那时的你,忘记未尝不是件好事,坏的全抛了,好的我皆会告诉你。我贪心,只要你记得快活事,这般也算十恶不赦了吗。”
“好坏你讲的不算!”龙可羡踢他靴筒,“我要看大夫,我要回北境,我忘记的全部要拿回来,谁都骗不得我。”
阿勒缓吸口气:“没用的。”
……
阿勒被“请”出了营地,连同那只被戳了十七八个洞的软枕。
第156章钓鱼
阿勒不在身旁,龙可羡才能使得出劲儿。
翌日,龙可羡天不亮就起了。窗纸灰麻麻的,她点了盏灯,咬着笔头冥思苦想,紧接着逸兴运笔,在纸上淋淋洒洒,痛斥阿勒的不齿行径,直到屋瓦镀上片亮金色,才抖着纸谨慎地检查一番,随后唤来尤副将,叮嘱他务必敲锣打鼓地送到阿勒手里。
那信送出去,龙可羡仿佛痛快地舒出一口气,连早饭都多用了半碗。
尤副将回来的时候,龙可羡还在照着书抄明日的份,她预备一日写一张往他手上送。阿勒不是喜欢她写信吗,不是要事无巨细全部写进去吗,龙可羡忿忿地戳着笔,写得更起劲儿了。
“少君,”尤副将嚷嚷着进院,一掀帘子就说,“送过去了。”
龙可羡蹭地站起来:“如何?”
有没有痛哭流涕,有没有痛心疾首,有没有悔不当初,她踮着脚往帘子缝张望,有没有负荆请罪上门来?
尤副将不明所以,往身后看了看,说:“哥舒公子往门口拴了条狗,嚯!瘦得跟杆儿似的,当场就把那纸撕了。”
拴了条狗。
还撕了?
龙可羡走到桌前,难以置信地说:“没见到他吗?”
“哥舒公子倒没见着,”尤副将从袖中掏出只钱袋,倒了一把金葫芦出来,说,“就见着一个守门的侍卫,是个生面孔,长得流里流气,不像个好东西,还意图贿赂属下。”
龙可羡已经急怒攻心:“贿赂你做什么?”
尤副将看着这些金葫芦,咽了口口水:“他让属下带句话,说哥舒公子借酒浇愁,彻夜难眠呢。”
龙可羡听了,先是一愣,而后负手走了两圈,谨慎地把这八个字拆开来,翻来覆去地念道:“借酒浇愁,彻夜难眠……我不要信!他们皆会骗人的。”
“就是,扯谎也不扯个好的,”尤副将也纳闷儿,“谁喝了酒彻夜难眠啊,不正好酣睡吗?少君,要我说那新来的小子就是没安好心,等着让您生气打上门去,这不就是羊入虎口了嘛。好生奸诈!”
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里边还有这么多门道,跟着严肃道:“好生奸诈!”
“您写什么了,若是要紧事,我再去传个口信儿。”
“口信,不好听的。”
“传个信还有什么好听不好听,不好听我给哥舒公子用唱的。”尤副将说着探头往桌上看,一下就看见桌上搁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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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市井之间的话本子吗,里边言辞粗鄙,尽是些不正经的糙话。
他摸不着头脑,少君抄这做什么?
龙可羡义正言辞:“我舌头不灵,每每吵完嘴,都要懊恼半日,”她得意地略抿了抿唇,指指话本,再指指自己的纸,“故而想了个好办法,我不会讲,自然有得是人会讲,我把它们悉数写下来不也可以吗。”
待看清那厚厚一摞信,尤副将眼前立刻昏黑一片。
幸好门前拴了只狗,这若是让哥舒公子看了,明日海寇战船就要直登坎西港了。
龙可羡没察觉,开始翻动话本:“你等等,我先查一查,你此时要传哪句才好。”
尤副将花了半个时辰,打消龙可羡传口信的念头,并且搜缴了一遍书房,把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悉数收走。
龙可羡不免伤怀,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在口舌上有所进益了。
她闷闷不乐地坐在阶下戳冰棱,海鹞子振翅而过,空气震荡着,一匹快马踏着雪泥进到了营地里。
***
随着航道复启,坎西城即将成为南北相衔的重要关口,起到由海到陆过渡的关键作用,这里进驻的人越多,越容易失控。普罗百姓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各方私兵,于是朝廷对坎西城里各家调兵数作了严格限制。
万壑松暂摄万琛之职,今日便聚了几位持兵数多的掌事人商议此事,龙可羡是其中持兵最多的,也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
地方定在西九楼。
龙可羡到得迟,进屋时席上已经要坐满了,侍女引着她落座,各方寒暄起来都挺冷淡,整个席面都透着一种违和感。
恰逢乐姬起调,一串铿锵激昂的音调荡开来,对座李掌柜先按捺不住了,冷笑一声:“六爷这是给下马威呢。”
万壑松倒很和气:“不敢,都是为朝廷办事。”
李掌柜是生意人,押送粮食是件力气活,需要的伙计和私兵数量也多,这调兵的限制令一下,在座当中除了龙可羡,就数李家最吃亏,因此讲起话来半点不客气:“为朝廷办事,先把自家人削一遍。万六,我看你们祖上也没有吃里扒外的东西啊,怎么近年尽帮着王廷惹事呢?”
这话难听了,连万壑松后边的书童都忍不住怒目而视。
席上的明枪暗箭还在流窜,政令还没出炉,谁也不想安分就范。
红脸唱罢白脸登场,王家大姑娘笑着打圆场:“李世伯是性子急,也正是咱们几家自来交好的关系,换个人未必敢吐露心里话。六爷在这位置上有许多事情不得已,我们多年共事,看得比谁都明白,然而这次限令实在是……过了,试问六爷,限令一出,万家就甘心夹着尾巴走动吗?”
万壑松招架得宜:“诸位都是掌事多年的前辈了,讲资历,论辈分,今日我坐在主位都不够格儿,”
把调子拔高之后,万壑松举杯环了一圈,一饮而尽,才接着说,“因此这件事情,各位才当看得最明白。限令限的不是持兵数,只是调兵数。”
持兵是各家驻在坎西城里的私兵总量,调兵数是在某个时间段内能行走闹市街巷的数量,两者有天壤之别。
“这两年来,王家兵祸争端共二十八起,死伤一百二十人,李家争端四十起,死伤二百余。持兵我不干涉,调兵若是不加以管束,依照如今城里的风气,等南边海商和属国豪族北上,要他们与各位在坎西港搭个擂台先打个你死我活吗?”先前叫嚷得最凶的那几位此刻都哑了。
万壑松缓下语气:“诸位要排场,要办事便利,二十人也足够了,若有急况,随时上衙门领条子,要增扩人手都能商量,此事从长远看利大于弊,诸位说呢。”李掌柜憋了半日,见万壑松条条道道堵得他们没话讲,眼珠子一转,把风向拉到了龙可羡身上:“我们小门小户的,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还能有反对的份儿吗?只是,讲句公道话,你要北境王如何行事?偌大的军营就摆在那里,二十的调兵数不是九牛拔一毫吗,能顶个什么用?”
龙可羡在这场合里一贯听得多说得少,此时猛不丁被点了名,先看向万壑松,再略显迷茫地说了句:“可三山军一个顶二十啊,不要紧的。”
“……”这他娘的,不是骁勇悍将吗?怎的也半声不吭站着挨打呢?
李王几人没料到,原本该是同条阵线的北境王,竟晃个身站到了万六那边,这会儿他们反倒不好驳了,无声地对过眼神,把话压了回去。
席散得早,万壑松摆明了要治他们,谁也不是好说话的,这会儿各回各家,都憋着招儿准备反制呢。
西九楼里,举目皆是高灯彩绸,压得弦月躲到了云后,龙可羡拂开梅枝,说:“他们很不服气呢。”
“虎口拔牙,没当场撕下我两块肉都算好的。”万壑松仍旧身披氅衣,袖里拢着手炉子。
早在宴席开始之前,万壑松遣书童来请她赴宴,那书童就转达了万壑松的意思,说主子爷要请少君一道设个局,倒不必费什么功夫,只要往那儿一杵,压阵儿就行了,作为交换,万壑松在宫里给她通了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