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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捧杀
这点味道盘桓不去,像上好的香料近距离点燃,以温度和初逸的香味熏染过,不浓,凑近了才闻得出。
翌日阿勒早起,眯眼看着天边高悬的酷蓝,侍女正在耳房煨着汤,他打门边过,走出两步又折回来。
“你们少君近日熏什么香?”
侍女搁下汤勺,疑惑道:“少君不熏香。”
“用的仍是应州墨吗?”
“是,”侍女道,“纸墨都是应州出的。”
阿勒淡声应了:“她睡得迟,等巳时末,港口的消息传回来再进屋侍候。”
秋末的风很轻,把空阔的校场抚得平顺,营地里空了大半,两营八千士兵昨夜就整装肃列调往港口,今晨只有两队在演兵。
侍女进屋时,龙可羡刚迷迷糊糊睁开眼。
她困得东倒西歪,赤着脚,搭着件不合身的寝衣,在屋里飘来飘去。
满地尽是衣裳,撕得扯得都看不出本来模样,侍女没作声,把饭食摆上了桌才说:“少君,皇商船队已出港了。”
龙可羡坐在妆台前出神:“顺利吗?”
侍女一一报来:“有条船的掌舵人出了岔子,扬帆时港口外堵满了瞧热闹的百姓,险些堵出祸事,幸而有尤副将压阵,总体有惊无险。”
龙可羡想起一事:“北境有信来吗?”
“昨儿夜里来的,放在您书房里,说是战时忙乱,顾不上那些细的,您在族地里住的那院子也烧毁了,故而寻不到多少旧物件儿。”
龙可羡闷闷道:“知道了,让他们继续找,年后我会回趟北境。”
“是。”
头发滑动在肩颈,龙可羡忽然察觉到异样,对着镜子拨开发丝,侧点儿头去瞧。
“少君?!”侍女由惊愕到羞臊,立刻垂下头去不敢多看。
铜镜昏黄,里边盛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从右耳耳后那块软骨,延伸往颈侧的皮肤都盖满了牙印,一环扣一环,有些咬得太重,仿佛叼着那块儿反复咂吮,一遍遍地欲往肚子里吞似的。
红是其次,都已经泛肿了,手指头擦过去辣辣的。
玉白耳垂滴红珠,龙可羡故作镇定:“没有什么,马车上撞的。”
***
银狐毛围领的披风、簇金绒的褙子,能遮脖子的衣裳挨个换着穿了七日,初冬的朔风迎面啸来,第二拨船只出港了。
从港口到城街,从天明到天黑,歌舞百戏,锣鼓金腰,嘈嘈切切地耍了场热闹。
“这排场,比皇商出海那会儿大多了,”尤副将站在阶下,弯腰敲着鞋底的沙,“打脸给谁看呢。”
哨兵今日当值,戴着顶绒帽站在风口处,不由拿手肘拱拱他:“你怎不去巡卫了?”
“巡什么,士族还缺咱们这点人?万大人调了守城军巡卫,防着咱们寻衅滋事呢,”尤副将嗤声,把靴子套上,“这鬼天气,过两日怕是要下雪了,少君可在?”
哨兵高兴地说:“在呢,方才和余姐盘点过冬军服的事儿,少君说是按规制重做的,和咱们北境的样式不一样,”他手舞足蹈地比划,“可威风!”
军服需求大,不能等落雪才置办,早三个月余蔚就联络好了商行,前两日才陆续送进营地,他揣度着少君的意思:“这两日,都是余蔚跟着?”
“是啊,”哨兵没心眼儿,“前日运送军服的车马入营,少君就点了她去办。”
余蔚因为募兵一事受罚,后来虽说将功补过,但少君迟迟没有召她回到身边随侍,尤副将心里边憋着这事儿,只是不敢过问少君,这类涉及人事任用的军务,提了容易成为结党营私的忌讳,今日总算松口气。
尤副将拍拍这傻小子:“少君是等着这件事儿呢。余蔚从军务上跌下去,少君便要让她从军务上再站起来,摆明不是点她侍候起居,是要重用的意思。”
余蔚出身士族,少逢家道中落,又不是正经北境旧臣,因此格外懂得四方周旋,在官商场里比尤副将这些军中汉子更加如鱼得水,但毛病也很突出,容易把官场那套人情世故用到军务里,这次募兵事件就是如此,士族的耳目如何安插进来的?套了几重人情,以下行上,糊弄过了余蔚而已。
从落魄潦倒的孤女,到籍籍无名的随侍,借着少君的威名撑起营地半边天,继而被提拔为三山军司御,余蔚这条路走得不容易,如果能在三山军司御这条路上打磨几年,往上还有再升的机会,那才是真正的阶级跨越。
募兵事件正好是个坎儿,让余蔚从鲜花锦簇中警醒过来,这后手的复用更是巩固忠心的怀柔之策,经此一事,余蔚必定野望尽敛,安生了。
“嘿,”尤副将咂摸出味道来,摇着头笑笑,“少君能耐啊。”
航道复启,随着坎西港主港泊位渐空,被桅杆切割的蓝色天幕重新合拢,坎西城里这锅沸腾了数月的乱局平静下去,士族和骊王各取所需,各有妥协,达成了明面上的平和。
凛冬将至,冰面上平稳静谧,实则裂隙遍布,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冰面下也有四方而来的暗流在无声碰撞。
没想到,先失足的是万琛。
龙可羡坐在书桌后,桌上摞着满当当的账本,临近年关,她忙着把北境和坎西城的军营账目做个分割,日后南北双营各论收支,这账才不会乱。
这几日她夜夜枕着算盘睡,梦里都在清账,因此听到尤副将报的话还有点儿诧异。
“你说什么?”
“王都有消息,朝中任命下来,最终给万琛定的不是吏部侍郎,也没有兼领东阁大学士!”
天色已晚,窗格里盛着橘红色的云浪,倏忽一团白影扑簌簌掠过,龙可羡陡然回神,问:“是哪里?”
***
“工部?”
万宅里,幕僚万河愁了一夜,嘴里长了个大燎泡,张嘴都疼,听见侍从问,只得闷闷点个头。
侍从脸色阵青阵白:“这可怎么好?老祖宗坐镇内阁,老爷又素有功绩,朝中上下均打点得当,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吗?怎生……怎生……”
工部不吃香!
王庭势弱,骊王又以克己俭朴标榜自己,不会做那大兴土木的事儿,各地工事各地自就调度完了,工部这位置一直以来都不温不火,堪比冷宫。
内阁里现有的几位阁老,多是从吏部礼部户部升任的。
万琛本该升任三部之一的侍郎,兼领东阁大学士,待个一年半载,就能顺理成章迁任内阁次辅,这才算真正踏上了青云阶。
“原本折子都已经拟好了的,据查是都察院一封密奏直送中枢,定好的户部就成了工部。”
“哐当!”
万琛书房房门紧闭,里边突然传来碎瓷声,在夜色里荡出了涟漪,各房各院都熄了灯,不敢在这时候触万琛霉头。
书房外立着的几个幕僚面面相觑,正要敲门,那门忽然自内拉开了,万琛面色铁青:“六弟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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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立刻垂首道:“家主大人还在西九楼中,与琴疏先生论法。”
万琛在家中行二,但万家当家作主的不是他,也不是首辅大人万渠亭,而是他同胞弟弟,万壑松。
万家往上五代都是拿笔杆子的,名士大儒出了好几个,入朝为官的却是寥寥,万壑松少通神智,三岁作诗七岁写赋,十二岁作《抚水论》,被当时的定州巡抚采纳,此后六年定州都没有再遭过水患之灾。
万壑松有经世治国的才能,却不入仕,他为人十分低调,连文人之间的雅集诗会都不赴,二十二岁时成婚,然夫人早逝,只给他留了个女儿,之后十年都未曾续弦。
坊间有戏言,说万琛和万渠亭父子俩在任期间的几项功绩,都有万壑松在后边推动,因此万壑松有个戏称,叫做“帝师”。
行帝师之事,建安邦之功。
万琛连几个幕僚都没有召见,急匆匆地换了轿子,到西九楼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竹楼门扉紧闭,他请书童代为通传。
书童打着哈欠,却告诉他:“家主大人已经歇下了,万大人明日再来吧。”
万琛在坎西城里就是土皇帝,谁都得卖他几分薄面,没想到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吃了闭门羹。
他不敢强闯,也没心思回府去睡,干脆撩了袍子,坐在这门槛儿上,和书童并排坐着等天亮。
书童揉揉眼:“万大人有心事吗?”
万琛烦得要命,半辈子的体面都在这一日焚成了灰,把他烧得面目狰狞,他粗声道:“是啊,到嘴的鸭子,飞了。”
书童却不以为然:“或许不合你口味呢,换道菜不好吗?”
“鸭子飞了,换你只小鹌鹑,你乐意吗?”万琛睨他。
书童点点头:“乐意啊,我个头小,鸭子吃不完,鹌鹑刚刚好,家主大人常常说,有多大的肚腹吃多少的粮食,撑破了胃肠就要吃苦头的。”
万琛喉咙梗塞,他不傻,这话就是点给他听的,万壑松摆明要他自咽苦果,但他不甘心,他十七当差,摸爬滚打二十载,才坐到这封疆大吏的位置,再往上够一丁点儿,就能踏上青云阶,叫他此时往冷宫里苦守三十载,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万大人不坐啦?”书童站起来。
楼前的石灯吐出赤焰,松间小径光影缭乱,匆匆地吞噬了万琛的背影。
万宅,书房的灯火燃到天明,接连数日都没有息过人声。
万琛在坎西城里为官多年,攒下的门生故旧无数,肯为他发声的大小官吏很多,一时之间,关于万大人在位期间爱民如子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飞往王都,但都如雪落于海,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万琛急了,他在这不同寻常的局势中嗅到了“弃子”的味道,他兵行险招,想要拉动更有话事权的北境王为他美言,却连三山军军营都进不去。就在此时,刚刚乱起来的局面再度落进一颗石子,都察院二次进疏,参万琛私自篡改海务税数,以巨利向南域行贿。
这折子一上,顿时掀起滔天巨浪,连他老子万渠亭都压不住!拿士族的利益去喂那海上王,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
消息传到坎西城,万琛软倒在竹楼前:“捧杀,这是捧杀!哥舒策误我!”
书童兜着宽袖,手忙脚乱去将他扶起来:“万大人小声些,家主大人有贵客呢。”
万琛抬头去瞧,见到高台上竹帘半卷,里头隐隐约约透出道人影。
第142章主客
都察院二次上疏之前,龙可羡就嗅到了端倪。
一个封疆大吏,素来谨慎圆滑,深谙官场生存之道,没有劲敌也没有明显过错,怎么会在这节骨眼儿上失了前蹄?
都察院一个刚擢升不久的愣头青要上疏,不是把奏章写得工整漂亮就可以,那些所谓关于万琛的秘辛要呈到诸位阁老面前,还得先过顶头上司这关,都察院御史不傻,万琛是万渠亭亲子,那在地方就是土皇帝,在王都中就是半个太子爷,这封密奏落到御史手中,必定只有两个下场,一是压下不表,一是呈给万渠亭,然后还是压下不表。
但偏偏这个愣头青上的楞头密奏,就这么通畅无阻地呈进了内阁,在庭议时被捅出来,连骊王坐在王位上都惊住了,他没料到,士族内斗?还有这等好事?
“密奏上说什么?”
尤副将那几日辗转在各色酒宴里,他顶着三山军二把手的名头,大伙儿请不到北境王,就请她座下大将,他在宴上听了一耳朵,道:“没那么玄乎,就参万琛纵家奴私占民田,还有些不大不小的事儿。”
这道消息后来由龙清宁送来的信证实,信上说,当日庭议,并没有对万琛下狠手。
骊王倒是不阴不阳地点了几句,说,“孤全意信重万卿,然万卿纵奴行凶,是此身未曾立正的缘故,终究于德行有亏。”
德行有亏。哪个封疆大吏经得住这四个字?
万家在朝中根深势大,首辅大人还在堂上喘气儿呢,眼看脸都要挂不住了,各部官老爷纷纷为万琛发声,道是万琛日理万机,有所疏漏是人之常情,不可为个恶奴寒了万大人的心。
原以为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但是没想到庭议过后,万琛升任户部右侍郎一事就被按了下来,连同兼领东阁大学士的敕书也作废,改为工部右侍郎。
到此为止,事态并不算严重。工部虽说算半个冷宫,半个养老之地,好好儿钻营,也不是没有调任的机会。内阁退下个柳阁老,终究是要往里填人的,眼下出了这场风波,也没谁胆敢踩着万家的脸面领这个差事。
然而几日之后,万琛不甘心,频频向三山军军营递交拜帖那会儿,龙可羡察觉到不对劲了。
万琛为什么觉着北境王能卖他两分薄面?就是因为阿勒曾牵头,借着万琛的手把北境带进朝局里,在万琛觉着,他和北境王就算没有大张旗鼓地往来,那也算有点儿私交了吧。
龙可羡没见他,她那几日清账清得头晕目眩,刚刚抽出神来,就从这层层罗网里摸到了相同的联结。
这种让人爬高再跌重的恶趣味,怎么那么像阿勒?
再想到阿勒出西九楼后说的那句,“送他阵东风,飞高了,摔得更惨。”龙可羡便坐不住了,让尤副将去把哥舒公子请过来。
谁知道那祖宗浑身旺盛精力,被龙可羡冷落几日后,撂下句,“让你们少君跟算盘珠子过日子吧”,就自个和三山军上林子里演兵去了。
一去数日。
龙可羡纳闷地戳坏了两把算盘,没滋没味地睡了两日,第三日早晨大手一挥,气势万钧地指向床上的单枕,让哨兵给哥舒捎过去。
她十分生气,既然不要一道睡觉,那就让他抱着单枕过日子好了!
单枕送出去,龙可羡得意洋洋,觉着胜了半子,然而还没有等到阿勒回话,先等到了万琛风波二次发酵。
还有一张拜帖。
这张拜帖乍看不起眼,翻开看了,里边两行字让龙可羡没挪开眼。
人常说字如其人,字写得好的,阿勒算一个,他落笔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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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无虚发,道道犹如铁画银钩,风流恣意的劲儿和那副性格如出一辙。
简而言之,龙可羡常常看不懂他的字。但这封帖子上的字儿,行笔时锐畅流丽,悬针垂露,筋骨昂藏,应当是个谦和不失态度,持身严谨却犹有锋芒的人。
简而言之,龙可羡觉得好看,能看懂。
视线往下挪,角落处画了只拇指大小的猫崽,她一下就想起来了,想起了手背寒凉的触感,还想起了那夜高台上浅淡的墨香和松针味儿。
龙可羡想了片刻,握着帖子准备出门,余蔚在侧问了句:“少君要赴宴吗?可要备礼?”
“要备,”龙可羡一下就想到要备什么了,她指着八宝柜下的敞口大瓷瓶,“里边的空卷轴都取出来。”
***
午后,日头高晒,往西九楼去的路上,要经过片民居。
民居低矮,一扇薄门两排篱笆,后边就是间小院,家家户户趁着日头好,都在晒被褥晾鱼肉,连屋顶也没有闲置着,皆整整齐齐摊着大圆簸箕,晒金灿灿的果干儿,红彤彤的辣椒串儿,一眼看过去,香熟的艳色随着屋瓦连成了起伏的波浪线。
万壑松袖摆宽大,抱着两只酒坛子从门中出来,就听见一串马蹄声经耳掠过,掀起道风,随后越来越远,刚走出两步,那马蹄声去而复返,惊雷似的奔回来,最终刹在了他十步开外。
亮灿灿的日光下,白马上的姑娘目不转睛看着他,旋即歪了点脑袋,像在辨析什么。
万壑松微微一笑,朝她颔首:“少君。”
确实是他,但和那夜的模样又不相同了。
龙可羡打量着他略显局促的神情,再滑到那两只沉甸甸的酒坛子上,最终翻身下马:“要帮忙吗?”
“那就有劳了。”万壑松倒不推辞。
龙可羡把酒坛子拎在手里,一手一只,轻松得很,她鼻尖翕动:“是酒。”
“好酒,”万壑松甩甩灌铅似的双臂,指了下身后,“这家住着位老师傅,酿的酒是天下第一。”
龙可羡不喝酒,但阿勒爱饮酒,还爱存酒,她看过去:“比见雪还要好吗?”
“见雪名贵,是千金难易的珍酿,这两坛烧刀子,拢共不过二十文,”万壑松娓娓道来,“却胜在够烈,合口缘。”
多智近妖,幕后控场,清流名士,却喜好二十文两坛的烧刀子,龙可羡默默地记住了。
万壑松却从这句话里反应过来:“少君不饮酒么?”
“不饮。”
“这可真是,”万壑松有点儿意外,“投错少君喜好了,如此,这两坛酒……”
“这两坛酒?”
万壑松看着她轻松的模样,不好意思地说:“还是继续劳烦少君吧。”
两人并肩走着,肩袖偶尔擦碰。走到马儿边上,龙可羡看了看占满的双手,还没开口,万壑松便自然地接过了缰绳,他牵着马,看到侧腹挂着卷轴:“定州的绯纸。”
好识货,龙可羡道:“送给你的,算作赔礼,上回坏了你的画,”她指的是那夜在高台上添的那几笔,“我不常给人送礼,若是不喜欢……”
万壑松:“若是不喜欢?”
龙可羡很豪横地说:“打两架赤金屏风送给你,威风!”
万壑松失笑:“家里俭朴,摆两架屏风,只怕夜里都不必点灯了,小贼循着光就要找来。”
踩过溪桥,他牵着马,往左侧小径走,进去就是西九楼后门,“赔礼倒是不必了,不过像少君这般,把玄虎画得像只黑猫的人,也不多见。”
龙可羡睁大眼睛:“不是猫吗?”
万壑松笑意更深,眼尾延出两道笑纹:“是我族族徽,玄虎。”
龙可羡默默地挪开了目光,望天望地,含糊道:“不太,不太威风。”
“嗯……少君的话,我会代为转告。”
万壑松在王都祖宅待得多,来坎西城时,只住在这座竹楼,屋里的竹榻和竹床都是他亲手做的,竹楼临着片山坡,坡顶就是观星石台。
冬日天黑得早,到得竹楼时,书童已经点起了灯,晚霞滚滚艳烧在林子上空,压低了满山翠枝。屋里四处散着画轴,龙可羡瞄了眼万壑松,又瞄了眼万壑松,瞄得他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家里不常来客。”
如此,龙可羡了然,她搜刮着措辞,在落座时用心地夸了句:“听人讲,你们名士都不太拘这些小节。”
“……这已经是拘了的,”万壑松艰难地说,“罢了,今日在少君跟前横竖是撑不起门面了,少君不要笑话。”
龙可羡认真地说:“不笑话。”
万壑松取了团茶出来,捣碎了放进壶里煮着,龙可羡看这煮茶的手法,就疑心他不擅此道,她犹豫了会儿,干干脆脆地切正题。
“你不是为万琛来拉拢我的。”
“少君何出此言?”
龙可羡憋了会儿,忍不住说:“不可以当众揭人短的。”
若是求人,哪里有不投其所好的,哪里有让客人拎酒坛子的,哪里有在乱糟糟的家中招待人的,哪里有笑话客人画技不精的。
万壑松微怔,又笑了起来:“家兄将升工部侍郎,从品级来看,算是平调,他心心念念着回王都,何尝不是件好事。”
“那是你想,”龙可羡忧虑地看着那滚起的茶烟,“他差口气就够进内阁了,看着很不甘心。”
“官场上没有差口气这个说法,”万壑松斟茶,“够不上便是够不上。”
龙可羡看着那浓酽酽的茶汤,眉头拧得紧:“方才来之前,王都有消息来,都察院二参万琛。”
都察院一参,参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把万琛从半步内阁拉了下来。
都察院二参,参万琛篡改税数,向南域行贿,要遣私船南下以谋巨利,骊王给他扣顶贪腐的帽子都是轻的。
“家兄做事急躁,族里自会惩戒,今日请少君来,只是为亲口告知少君,此事不妨碍北境和万氏的交情,日后少君若有要差遣的,只管捎话到西九楼。”万壑松面不改色,抿了口茶。
龙可羡盯着茶面,默默地抵远了点。
万壑松看着她:“原话请少君替我转达哥舒公子。”
***
营地里静悄悄的,星子爬出来,撺掇月牙儿,在地面掀动了一场水银浪潮。
余蔚接过披风:“少君前脚走,后脚王都里的信便到了,万大人被免了敕书,令其闭府加以省改呢。”
免了敕书,这就是连工部也进不了了。
龙可羡说:“知道了,让尤副将明日点兵出海,不要再赴城中酒宴。”
“是,”余蔚看见她衣摆沾的碎草叶,“少君见着万家家主了?”
“见着了。”
“听说是个神仙似的人物,”余蔚忍不住道,“属下还在闺中时,那些雅集茶会上,听得最多的就是万六的名头,少君同他处得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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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处得来,他笑话我画画难看,”龙可羡回想那盏黑黝黝的茶汤,心有余悸道,“还有可能想毒死自己,毒死我。”
***
夜深时起了雾,龙可羡洗漱完出来,发尾带着潮气,她站在窗口,听到风在潮湿的雾气里沉滞地飘移。
捞着发尾,龙可羡慢腾腾往床边挪,忽然感觉到后脊发寒,她倏地扭过头,看见榻上无声无息地坐着个人。
阿勒把玩着她褪下来的外衫,放在鼻尖轻轻嗅闻。
“玩儿个游戏。”
龙可羡没反应过来似的,先怔怔地点了个头:“请说。”
“很简单,我问你答,不能扯谎回避顾左右而言他,”阿勒坐直,肘抵着膝,“自然,公平起见你也可以问我,一问一答轮着来,如何?”
龙可羡惊讶之余,心里边高兴,但还记着前几日那桩仇,拉不下面子来亲近,硬邦邦地应了声:“只管来。”
“第一个问题,”阿勒松开手,外衫在他掌心里碾成了碎条,窸窸窣窣落在地上,他抬起头,要笑不笑地问,“你见了谁?”
第143章铃铛
你见了谁。
龙可羡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明明胸有成竹,却还是想要从她口中得个准话,她迟疑一瞬,道:“万六。”
万六,喊得这般亲近。阿勒眼神沉了沉,斜压在地上的影子没有动,不冷不热说出句:“你们交情挺好?”
“还可以。”如果没有意图下毒谋害她的话,就算挺好了,少君没有交过朋友,对此要求不高。
阿勒鼻腔里哼出道气:“万琛在西九楼设宴那夜,你途中离席,见的也是万六?”
“啊,”龙可羡到榻上盘腿坐下,惊讶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能掐会算,算出来的,”阿勒压根儿不看她,“他找你是为万琛之事,还是为万渠亭?”
跟首辅大人有什么关系?龙可羡没明白:“都不是,请我喝酒。”
“你还喝酒了?”声调一下子拔高,眼神也瞬间挪向她。
“没有啊,”龙可羡扒开领子,扇了扇给他闻,严肃地说,“香的。”
“……”阿勒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拢紧了她衣领,撂下句,“别撒娇!”
“没撒娇!”龙可羡被扣了顶帽子,很不高兴,“你已问了五句,该到我了。”
阿勒稍微坐直点儿:“你问。”
“你听好了!我这就要问了!”气势已经抬起来了,可龙可羡压根没想好,结结巴巴道,“你,你睡得可好吗?”
“……”阿勒接连看了她两眼,终于明白这是个把刀递到手边,也只会问他要不要削颗果子吃的人。
沉默片刻,他说:“好。”
军营的训练强度没得说,日日沾枕就睡。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龙可羡看着更生气了,把裙边攥得皱巴巴:“那你回去吧,营地演兵还有半月,半月后再回来!”
“?”吵嘴便吵嘴,大不了打一架也就是了,哪里有把人往外赶的!出去一趟,立刻就学坏了。阿勒这脾气哪儿能忍,声音也硬起来:“不是还有四个问题吗,问完我走,不占你地儿。”
龙可羡觉着发顶都要冒烟了:“你,你是不是还想回南清城去?”
这倒好,赶出门还不算,还得赶回南清城去,阿勒心里发酸,冷声道:“是啊,明日就回。”
龙可羡一愣:“不要带我了吗?”
烛火猛一跳,映出琉璃窗上细鳞状的夜露,阿勒看着龙可羡,仿佛那夜露也浸湿了她的眼睛,里边透出茫然的,困惑的,能瞬息攥紧他心口的情绪。
阿勒伸手把她脸揉得皱巴巴,发泄一般:“你不把我往外赶吗?不是要往南清城赶吗?”
“我没,”龙可羡费力地从他掌心里逃出来,震惊道,“我没有这般说。”
“那你就是不要我走,要我留这了?”阿勒抱着臂,不等她回答,立刻就接上了,“早这般说啊,我还能让你哄我第二句吗?”
龙可羡更迷茫了。
阿勒抬起眼,整个人的阴郁气儿都散干净了,捏着小铜钩把灯芯挑亮:“还有两句,快问,不要说我糊弄了你,问完该睡了。”
龙可羡像个推一把,才动一下的小泥人儿,呆呆道:“那,万琛被免了敕书,是你做的吗?”
“他自寻死路,我推一把罢了,”阿勒不耐烦提姓万的,“丢官罢爵算什么,他还有得苦头吃。”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龙可羡说,“朋友之间也要这般吗?”
阿勒嗤声:“酒肉朋友,就是一时敌一时友,没有长久的,我与万琛喝酒宴饮时就埋杀心,别这般看我,万琛心里边也是如此,但凡有个能除掉我的计策,他忍不到三更天。”
阿勒说完,和她额碰额地磕了一下:“我没有朋友,只得你一个。”
这话说的,龙可羡心里现软塌了半角,当即“叭”地亲在他嘴角。
“雀儿啄食吗,还是军中短了你吃食了,这般没有力气。”阿勒遽然翻身,将她堵在榻下,低头亲了个痛快。
龙可羡唇舌皆化成了水,胸腔里的气息被掠夺着,连呼吸都急促,含混间想起什么:“等……万六说……你咬我!”
“咬了吗?”阿勒拉开点距离,唇上水亮一片,“对不住,我确是故意的。”
“没,没有关系。”
龙可羡被勾得头晕脑胀,话还没有讲完,就整个压进了薄毯里,阿勒不知从哪儿寻来枚古怪的铃铛,有鹌鹑蛋大,拢在阿勒掌心,贴着龙可羡手腕内侧游走,就发出快速的震颤。
丁零零,丁零零。
龙可羡汗湿眼睫,往后看不到阿勒,喃喃地问了句:“是什么?”
“新鲜玩意。”
铃铛格外冰凉,滑动起来,推进了氤氲的一线红里,冷热交替时发出颤动和声响,龙可羡吓了一跳,瞬间就撑不住了,整个人颤抖着往前栽倒,手掌按在斑驳潮湿的琉璃窗上,五指无意识地收拢,摊开,再度收拢,把那面琉璃窗按得模糊不清。
“不要铃铛,不要铃铛了!”阿勒把她翻过来,神情正经,用耳朵贴着她的小腹,像听胎动似的:“我听听。”
龙可羡眼底湿红,求助似的看向他:“不要听。”
“嗯……听到了,在我们小崽肚子里,”阿勒的声音哑得不像话,不怀好意地罩住她后脑,要她仰身来看,“怎么还在动,又有孕了吗。”
龙可羡受不得这些混账话,她不要看,也不要听,用力地摇着头,短短的时间里就再度挤出了哭腔。
阿勒把她溢出的水泪都吞了,咬在她耳边:“不要也成,你还给我啊。”
对,还给他,龙可羡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可她稍有动静,就被反震得更加厉害,她被震得意识模糊,双眼紧闭着,声音猫儿似的轻:“我不会,你教教我,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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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被摧坏的神情就摊在阿勒眼底,他朝她轻轻吹口气:“好说,要紧的第一件事,不要总馋着铃铛,用巧劲,自己把它吐出来。”
龙可羡吸着鼻子,像个乖学生,依照老师的话,按部就班地做着,还在不停地问,“是这样吗?这般就可以吐出去了吗?”
“好乖,就是这般。”
那怪异的铃铛确实在逐步往外推移,只是刚动半寸,就被戾兽堵住了去路。
阿勒爱玩儿,也会玩儿,但凡对什么新鲜玩意上心,就能够不眠不休地钻研个明白,这铃铛和珠子是成套的,花了不少功夫从海商手中买来,得手之后想了几个日夜,才算把东西玩儿明白。
谁知道那几日龙可羡日日清账,恨不得抱着算盘珠子睡,他钻研出的一身邪火只得往军营里撒。
狭路相逢。珠子只有指甲盖大小,镶嵌在戾兽那端,张嘴就咬住了铃铛,发出沉闷的丁零声,阿勒滚着热汗,推着铃铛往里走:“怎么那般好骗,男人么,上了榻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
***
夜深雾浓,天不亮就淅淅沥沥地落了雨。
厉天撑伞等在宅子外边,看那湿沉的夜幕里陡然闯出道马蹄声,紧接着一架马车撞破了雨线,停在他跟前。
厉天利索地掀车帘:“公子,人在里边,死活不肯吐口,西九楼那边已经动起来了,咱们还有半个时辰。”
阿勒手里握着方帕子,大马金刀坐着,下车前擦了把颈部,那儿还残存着痕迹,皆细细密密地覆着汗,厉天霎时低下头,不敢多看。
阿勒拢好衣襟,低头进了伞里。
门板腐旧,推开时带落了两捧尘灰,万琛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
厉天把灯座搁在桌上,端着杯茶,说:“万大人醒醒神。”
一杯凉茶兜头浇下去,激得万琛浑身寒毛直竖,牙关磕磕巴巴打颤,终于拂掉了眼里的薄雾,看到桌边那道人影时,他有片刻的怔愣,随后自嘲地笑了声。
阿勒环顾一圈,这宅子老旧,桌椅处处都脏兮兮的,他半点也不想往上坐,就这般站着,任由阴影压在万琛头顶,说:“让万大人深夜劳累跑这一趟,是委屈了。”
“万某常年涉水而行,没想到在阴沟里翻了船。”
“悬崖勒马为时不晚,这船翻不翻,还掌在万大人手上,”阿勒语气温和,“十七封信换工部侍郎的位置,半年后备选东阁大学士,能不能进内阁就是你老子一句话的事,做不做?”
“你当我信吗?”万琛被捆在椅上,目光阴狠,“前□□出东西,后脚我便身首异位了,你今日敢绑我,明日便敢杀我。”
阿勒没吭声,侧了下额。
厉天踩住椅子一脚,把匕首递过去。
阿勒握着匕首,漫不经心掂了两下,忽然斜劈下去,刀柄猛砸在万琛脸颊,这一下又狠又快,万琛立刻就呛出了口血,偏头咳出口血,三四颗牙齿应声滚落下来,白生生的很是瘆人。
“问什么答什么,”阿勒漏夜出门,实在没什么耐心,“答得我不爱听,就敲两颗牙,牙敲光了就斩指头,斩秃了也不要紧,外边还牵着只羊,我不逼你,你自选吧。”
“万大人呐,”厉天松开脚,“十七封信换平步青云,一本万利的买卖啊,这不是您这些日子愁坏了脑袋都想要的东西吗,怎么如今还要犹豫了呢。”
“我原以为你意在南北联合,我大祈商船南下,就是源源不断的金山银山,故而才要拉北境王入局,”万琛咽下口血,双眼瞪得赤红,“没想到你们早有勾连。”
“嗯,我们暗渡陈仓,狼狈为奸,”阿勒随口应着,“听高兴了吗?那该换我听听了。”
万琛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让哥舒策笃定他手里有信,但这是他活命的最后希望,掏掉了自己的底,按这人的手段,必定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宅子,所以闭口不言才是活路。
阿勒短促地笑了声,厉天会意,折身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雨还在下,天已经快亮了,到处都是弥漫的寒气,屋里火苗跳得厉害,阿勒站在门边,听见拳拳到肉的闷声,听见椅子拖曳在地上的刺声。
他捞了把雨丝,垂头用帕子擦拭起手指。
万琛已经开不了口,南域强寇的手段不是读书人能招架得住的,他无力地垂着手腕,臂间凝出道血线,正在无声地往下落,地面上蓄出了巴掌大的血泊。
阿勒似乎嫌弃这味道,轻轻地掩住了口鼻:“万大人不喜欢讲话,那就不必开口了,还有两刻钟,若是狗鼻子够灵,还能赶得及给你收个全尸。”
正在这时,檐下有侍卫匆匆而来:“公子……”
阿勒顺着他的眼神往外看:“巧了,说谁谁到。”
那昏黄的长廊里逐渐现出个人影,万壑松提着灯,套了件宽松的长袍,睡眼惺忪地就来了:“哥舒公子,下回要再绑人,务必请待天明之后再动手。”
阿勒抱着臂,吊儿郎当道:“我这般的就适合带刀夜行啊,这位公子只身前来,带足银子了吗?”
两人一黑一白,一内一外,站在这湿濛濛的雨气中,对了一眼,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第144章君子
“家中不宽裕,上奉父兄,下供子侄,”万壑松拢了拢袖袍,含笑道,“怕让哥舒公子看了笑话。”
朝中最贪的是吏户两部与太常寺,士族中最富的是封林二家,论有钱,万氏还真排不上号,但这仅仅相对而言,万氏占据内阁头把交椅,万六在名士之中独占鳌头,这种富贵不声不响,比鲜花着锦的门户更深更浑。
阿勒眼皮微微下压,折出个锐利的弧度:“如此自谦就没意思了。”
万壑松拱手道:“惭愧,万某打小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不会讲好听话,稍后若有得罪之处,我先赔个不是。”
“话好不好听不要紧,讲得合心意才重要,”阿勒终于侧了点身,“外边风雨暝晦,里边请。”
有了这话,万壑松才提着灯抬步往里进,那盏提灯微微一照,先看到了绑在椅上的血人,他“呀”一声,低头去看那截手腕,不自觉赞叹:“好精准的力道。”
门外雨水斜飞,屋内昏沉窒闷,万壑松已经一脚踩上了血泊,但他仿佛豪不在意,也没有半点不耐,仍旧眉眼含笑,这种从容不是作伪,是胸有成竹,也是对局势看得通透,厉天不由心道,难缠。
他往前半步,笑嘻嘻道,“六爷过誉,在下就是吃这碗饭的,刀口开在这儿,细如红线,凝血若丝,人嘛一时半刻死不了,就是使不上力气。”
“掳掠朝廷命官这事,万某经得少,听得也不多,但此番哥舒公子有意留家兄一命,这份情万某承了。”万壑松不疾不徐,语气是春风般和煦。
阿勒慢悠悠应:“承情倒是不急,万大人有福气,运道也好,再歇两刻钟也不妨事。”
“再歇两刻钟,血都该凉了,”万壑松微微叹口气,“哥舒公子辛苦这趟,便该起反效用了。”
阿勒笑得很轻:“不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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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事,就讲究个称心如意,万大人不如我的意,我总要在别的地方找找乐子。”万壑松恍然大悟,目光在阿勒和万琛之间打了个转:“原来是有旧事未了,哥舒公子不妨与我说说,若是能有差遣得上的,万某绝不推辞。”
“早这般就对了,”阿勒轻飘飘向万琛落一眼,“方寸地方当家作主的,眼界还是比不得世家大族的掌权人。”
此时天已熹微,雨渐渐停了,蓄在檐下,垂了一幅剔透的雨帘,万壑松看出去:“外边请?”阿勒踏步往外:“厉天,送万大人回府将养。”
“不敢劳动小兄弟,这挪动间若是出了岔子,倒累得小兄弟说不清了,”万壑松摆摆手,“家中有医侍候在外边,劳你去唤一声就是。”
***
“差点儿忘了,万家还做药材生意。”
落过雨的清晨格外冷,破败的屋宅里到处汪着水洼,倒映出残缺的檐角,湿苔从砖缝里钻出来,油汪汪一片,黑白两道影子从檐下过,那盏提灯打头照着,颤巍巍地拨开了条亮堂路。
万壑松颔首:“聊以养家。”
“多年前,我与万大人的交情就源自于此,”阿勒摸出竹芯,放在鼻下嗅闻,“海上走货的药商多,我侥幸有些门路,便与万大人一道儿把药材倒腾着卖往各处。”
他把这场早有预谋的官商跨域勾结讲得像场美妙的邂逅,万壑松听着,反倒笑起来:“这些年兄长不吝惜打点各部,原来里边还有你一份力。”
这话里的意思晦涩,暗指阿勒在最初合作时,就对万琛埋了杀心。
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万琛这种封疆大吏,进项多出得也多,他想要往王都走,上上下下逢年过节需要打点的地方多了去,凭借万家的财力能供得起他,也会为他铺一条更稳更慢的路。但万琛不一定能知足,能多条财路,能早一年坐进内阁,谁也不会拒绝。
然而,就是这条财路让万琛过了数年好日子,也成了催发他野心,致使他误以为自己够格往内阁再进一步的导火索。
万壑松不着痕迹往左侧看一眼,心里边对哥舒策拿捏人性与欲望的本事有了新的认知,也对他布局的深度与广度有了新的忌惮。
阿勒拂开枯败的软藤,接着说:“北境打了几年仗,我们就往北境输送了多少军械和药材,这横财万大人没少搂,绊子也没少使,”他略微眯眼,“这倒算了,生意场上,只要大面儿能过得去,细枝末节我不计较,但偏偏万大人把主意打到药材上边。”
阿勒靠着万琛的人脉,打通了往北的商路;万琛靠着阿勒的货物,吃了几年横财。
这笔银子阿勒甚至帮他洗得干干净净,打点官吏的都算少数,其余全部“用”在了收用城郊那片地上,三万亩地啊,约摸有一个大城池的规模了。
所以,万家没有人察觉到异样,没有察觉到一颗催命的毒囊裹了艳丽的外衣,正在暗中滋长。
然后,多年过去,那片地被北境购得,拓成了三山军军营,那银子便正当地流入了万琛囊中。
怪不得万琛急不可耐,偌大的金库就在枕榻之侧,只能看,不能享,一朝得手,就是钱潮激涌,如同玉崩山摧,谁都会被冲昏头脑。
万壑松不禁想到,哥舒策不该做土匪,做海寇,做阎王爷,他若是入仕,士族绝计没有安生日子过。
那么,往前回溯还不够,若是往后推演,哥舒策往北境输送军械和药材,当真就是为了钱财吗?
答案呼之欲出。清夜高台上,趴在案前描画的人影还铺在眼前。哥舒策层层设局,分明是奔着龙可羡去的。
一场经年的大局摊开,万壑松心里略感沉重:“家兄一开始就注定落败,他不是你对手。族中耆老总说,士族没有单打独斗的,我们习惯抱团抗敌。士族散,则王权拢,士族聚,则王权弱,这个道理放在你身上也同样适用。”
阿勒站在风口,肩袖吃风,微微鼓起来:“故而万家不倒,万琛就不算败。”
这,万壑松没料到他把话反打回来,失笑道:“倒是这么个理儿,所以哥舒公子今日算准了我要来,也算准了我要兜这乱摊子。”
“能钓大鱼,没道理揪着虾米不放,是吧,”阿勒直白地说,“万琛昧了我两船药材,私扣我与北境往来账目与书信,药材我要折现银,账目书信要原封不动还我,这事儿六爷能办吗?”
药材折现银,是怕已经久置耗损,亏点银子不要紧,万壑松敛目思忖:“账目书信都是私物,家兄若是醒得不及时,查起来便要费些时日。”
阿勒冲他一笑:“我耐性不佳,你拖一日,我便一日不舒坦,万琛便挨一日苦头。”
天灰蒙蒙的,两匹马拴在宅门外,地上还残留着马车匆匆离去的痕迹,阿勒一身黑衣,站在荒僻的台阶前,厉天牵着缰绳走过来。
“万琛如何?”
“三日之内醒不过来,醒来也开不了口,那药灌下去,少说养个半年才能下床,即便养好了,日后也少不得人服侍。”
“消息散出去,就说万琛不满内阁廷议结果,消极公务,怠慢朝事。”
“是,”厉天迟疑道,“少君那边?”
阿勒睨眼过去:“你想死得早点?”
厉天这就明白了,照着脸上比了个封口的手势。
说起来,万琛并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也不算得罪死了阿勒。
阿勒本没想那么快处理万琛,毕竟他知道进退,用起来还算顺手,贪点狠点都不算事儿。
但这仅限于在坎西城里。
等万琛回了王都,往上再走一步,阿勒就会成为万琛第一个下刀的对象。
进入内阁,不拿出点真本事哪能行,他和阿勒多年暗中往来,手里捏着阿勒不少把柄,只要扒在阿勒身上吸几口血,吐些消息给内阁,再把阿勒私宅私库一抄,埋在朝廷里的钉子一拔,就够万琛站稳脚跟了。
更别提万琛心野胆儿也肥了,竟在阿勒眼皮子底下玩了出灯下黑,借着阿勒的人手,用着阿勒的渠道,在北境搜寻到那十七封信之后,偷梁换柱地私自扣了下来。
弄不死他,阿勒也不会让他过得痛快。
想到这里,阿勒就有点儿烦躁,今日没有撬出信的下落,就意味着这十七封信要落入万壑松手里。
他翻身上马,吩咐厉天:“这几日,在坎西城里的所有据点都夹起尾巴,万六不是万琛,别让那狗鼻子嗅到味儿。”
万壑松行的是君子之道,但这不代表他没有雷霆手段,相反地,他手段背后是礼法教条的强硬支撑,只要时机准确,往往就是场排山倒海的反击。
阿勒是野路子。万壑松是雅君子。俩人还有得打。
两匹马一前一后奔出巷子口,巷子尽头的旧宅子腾起灰烟,顷刻就融入了层叠的阴云中。
***
回到营地,已经是午时。院子里静悄悄的,阿勒进门时把扯烂的帘子摘下来,还没绕进屏风,里头“丁零”一响。
自己玩儿起来了?
他笑眯眯地折过屏风,却看见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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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前蹲了个人影,顶着头乱糟糟的发,在那一个劲儿往箱子里倒腾,凑近一看。
小少君在箱子里埋铃铛呢。
用旧衣裳压了一层又一层,就跟那铃铛会跳起来咬住她似的,埋完,她心有余悸地抹了把汗,小声念叨着什么。
阿勒压身下去,龙可羡没防备,一屁股坐了下去。
“吓死我,你何时回来的?”
阿勒不知从哪变出来一串铃铛,在她眼前晃了晃:“好手法,埋一枚铃铛,长一串铃铛,你只管埋,要不了几日,这屋里就堆满铃铛了,哪儿都能塞。”
第145章恃宠
论玩得开的程度,龙可羡远不及阿勒,跟他比榻上花样,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幸而她也没有这个意识,这串铃铛悬在眼前,撞出让人面红耳赤的声响,每一颗都没有她埋下去的那颗滑,也没有那颗润,龙可羡默默转开眼珠子,小声说:“一颗就好了,……吃不下的。”
阿勒愣了片刻,迅速欺身,下颌压住她后脑,亲了口她耳廓,把手搭在箱盖上边,砰地一合,而后在人反应过来之前,捞起龙可羡到浴池冲了个凉。
神清气爽。
用过午饭后,尤副将遣人扛走了两箱账本,进屋时和阿勒擦肩而过,他热络地打了个招呼:“哥舒公子,”眼神下滑,“哟,您还盘核桃呢。”
阿勒没开腔,笑笑,抛了抛掌心的两颗扁珠子。
尤副将望着他背影,拍掉肩膀头上的水渍,进到屋里:“少君,账册都按营分下去了,就差来年春季的整编册子还未定。”
话刚说完,便看到桌上拆得七零八落的金算盘,嘿!尤副将探头往外瞧,只在廊尾捕了道影子。
那哪是核桃,分明是少君的算盘珠子!
被算盘夺了几日恩宠,就磨刀霍霍,把算盘连骨带珠都给拆了,这睚眦必报的劲儿,真跟个恃宠而骄的贵妃似的!
龙可羡今日犯懒,坐在榻上翻纸花玩儿,闻言头也没抬:“你和余蔚定夺,北境有消息来吗?”
“没有,旧事难查,哨兵已经北归,他为人机灵,又在北境土生土长,少时也进过龙氏学堂,许能找到几个老人,”尤副将应声,报完事,拎起铜壶,冲了只鸡缸杯,在呼噜噜的水声里说,“少君,万琛出事了。”
嗯?龙可羡抬头。
尤副将刮着沫子:“晨起,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万琛犯了忌讳,连敕书都被免了,心怀不满在家装病,用怠慢朝务来向上施压呢。”
这话龙可羡都不信,怠慢朝务就能向内阁施压么,他万琛没那么大能耐,再说这坎西城最要紧的航道一事已经走上正轨,哪怕停摆两日,城务也不会乱到哪儿去。
尤副将把茶杯移过去:“这消息传了半个时辰,街头巷尾又传出个说法,道是昨夜雨大,万大人亲自去查看河堤,连夜指点河道筑防,不慎踩着湿泥受了伤,这才关门闭户。”
“抛开两个截然不同的说辞不谈,整个上午,万家的药材铺子调进调出都较往日频繁,少君,万琛病重在家像是真的。”
龙可羡本来就困乏,只要泰山未崩于前,她连脑子也不想转,一串话听了个七零八落:“病了,要送礼吗?”
送礼,是要把半死不活的万琛气撅过去吗?
尤副将抚住胸口,连顺两口气:“要送礼也轮不着咱们送,属下的意思是,这坎西城的天,看着要变了!”
在北境和士族之间牵线搭桥的是万琛,这事儿还没办成呢,尤副将转身,坐到椅上,撑住了膝盖:“航道复启后,三山军若是要正经地收纳海务税,还得走万大人这条路呢,除开此事,还有兵部那个职缺,咱们要往里填人,在朝野上有只眼睛,也得内阁首肯。”
地方州县可以缴税,那是基于律法之下的正规途径,北境不能跨地域到坎西城来收纳海务税。
此次商船出海,到返程时,需要依照商货的数量和价格付与三山军“海卫银”,这笔银子目前为止没有正经名头,士族在这里也玩儿了个心眼,现在他们是碍于三山军巡航护卫来缴纳银子,但若是日后闹翻,这笔银子就有说头了,搞不好就是违律收税、恃军叛国的罪名。
所以士族乐得在这件事上装傻充愣。
万琛若是下马,海务税这事,往兵部安人这事,就没有了从中运作的人,不上不下。尤副将结交的那些官吏能做吗?他们没那么大话事权。
届时,北境会陷入某种半只脚踏进朝局的局面,不上不下,尴尬。入局这事哪有回头路,到最后龙可羡就得自己出面和朝廷谈。但,只要开口,北境就只能落于下风了。
这面子,总是越用越薄的。
龙可羡抽丝剥茧地捋着,先想到这些环环相扣的破事,再想到阿勒和万琛那些勾心斗角的往来,继而想到今晨凉飕飕的枕畔,几条线索毫不费力地串在一起,阿勒造下这些坏事,是遮都没想在她眼前遮掩一下。
她弹了下被拆成几块的算盘,坏脾气地说:“找哥舒策,谁捅的烂摊子,谁收拾。”
***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少君的意思我们做属下的不敢拂逆,有劳哥舒公子。”尤副将把话带到了。
阿勒正在校场调试那把臂弩,闻言道:“你说她怎么?”
“少君勃然大怒,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尤副将近来在哥舒策跟前越来越自如了,“勒令哥舒公子半月内平息此事,否则军法处置。”
“你回去转达。”
阿勒端着臂弩,校正了准星,“嗖”的一道声浪炸开,远处立的箭靶应声而落,他这才回头,笑道。
“遵少君命。”
***
万琛是否重伤,万家如何处置,城务由谁暂摄,万家在北境和朝廷之间穿针引线的角色是否能持续?崩坏的棋子造成局势骤变,这几日还在持续升温。
阿勒接连几日没有动作。
万壑松同样安安生生。
两人似乎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中,除了城中那两股愈演愈烈的流言,看不到丝毫对招的迹象。
促使局势升温的是骊王,这是个看到星点机会,就会迫不及待往上走的投机者。
王都里,柳阁老已经第二次上疏告老,内阁有意压下这道奏疏,没想到骊王以挑选皇子开蒙老师为由,召见了柳阁老。
“结果呢,骊王在暖阁里对柳阁老冷嘲热讽,先说他年老体弱,再说他多年毫无建树,光在内阁里和稀泥,柳阁老是温吞些,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当场就撅过去了!”厉天叨叨着王都里的新鲜事。
“不稀奇,”尤副将蹲在校场边上,顶着日头往前边看龙可羡射箭,“内阁即将空悬出一个位置,将由哪位升任,这事儿骊王说得不算,他心里不痛快,又不敢朝首辅大人撂脸子,当然只能抓着软柿子捏,柳阁老要退了,心气儿本来就不足,不欺负他欺负谁呢。”
“这也太不像样了,”厉天忿忿,“柳阁老一病,回到家里就哭天抢地不干了,立刻就要辞官返乡养老去,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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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好,原本年后才会空出来的位置,此时就成了无主的肥肉。”
尤副将说:“骊王心够急的。”
厉天揪着枯草芯:“可不是!万琛是上不去了,现在大家都卖首辅大人面子,没有明着惦记那位置,暗地里谁不想使使劲儿?这还没过年呢,王都里各门各户来来往往,热闹得很。”
那箭簇“咻”地射出,尤副将高呼一声,给少君喝彩。
龙可羡得意地撇过脑袋,而后像是意识到太过了,便矜持地点了个头:“大声了。”
尤副将咧着嘴,配合地比了个压低的手势,小声说:“少君好准头。”
龙可羡不但准头好,心情也好,她不爱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那套,把事儿丢出去,就不会再为之操心,为此过了几天清闲日子,这就迷上了阿勒的臂弩,日日都想玩儿。
这臂弩跟阿勒多年,重铸数次,作了不少改动,弩身掺了赤精钢,纯度比不上龙可羡的叠雪弯刀,这是要减轻重量的缘故。
阿勒这人念旧,驯过的马,用过的弓,平素里都养得十分精心,刷马养弓都是亲力亲为,不允许别人碰上半点,龙可羡不算旁人,但他把话放前边了,要龙可羡用普通弩箭调准力道之后,才能用他那把臂弩。
“给我,”龙可羡并拢双手,朝上摊开,目光灼灼,“调好了的,很轻的力气。”
阿勒沉默片刻:“屈肘。”
龙可羡照做,紧跟着左臂内侧一沉,臂弩架了上来。
龙可羡还浸在新鲜感里,半点都没有注意阿勒,那冷冰冰的臂弩占走了她全部心神,目光沿着亮银色的弩身走,右手蹭了蹭机括的位置,手背就一热,贴上了阿勒掌心。
阿勒右手环住她肩,手把手地教她控位发力,声音就响在她耳边,不知不觉地,那白玉似的耳廓就沾上了一簇红,龙可羡自己还没注意到,脸红扑扑,一个劲儿在问,“弩腔在哪?哪里上韧?后劲强不强?”
阿勒一一答了,耐心好得不行,那粗糙干燥的手掌缓慢移动,来到她指头,很轻很短地捏了一下。一股微妙的痒。
龙可羡便如同受了惊的鹿,注意力立刻从臂弩拨回了阿勒。
可能是最近玩得频繁,龙可羡对阿勒的某些行为已经形成了基础反应,好比现在,龙可羡就自然地往后站了小半步,挨着阿勒胸口,半回头,略带不解地看向他。
这个反应落在阿勒眼里,坏胚却没有得寸进尺,神态正经得很,甚至抽开了身位,叮嘱她:“看好,别摔了我心肝儿。”
仿佛方才的撩拨都是无意的。
龙可羡不明白欲擒故纵的路数,只觉得这热意来得快,散得却很慢,就好像是她想太多似的,少君原本不是这般容易想多的人,她好像被阿勒带坏了,纳闷起来,手就不听话,拨了拨凸起的机括。“上游珠了吗?”阿勒突然问。
“啊?”
龙可羡刚出声,右手就麻了一下,是弩弦正在绷紧。
可游珠还没上呢!若是弩箭发出去,轻则偏向,重则连弩腔都会炸开,龙可羡反应过来,立刻去抽弩腔。
“手!”
这一个身位的距离都拦不住龙可羡动作,她手劲儿大,这一抽直接把弩腔硬拉了出来,“咔哒”一声,九支短箭应声落地,是弩腔的机括让她扯断了。
“……”
阿勒无声吸气,足足盯住她十息:“以后这玩意儿,你别玩。”
***
龙可羡重创了阿勒的心肝,这祖宗一下午都有脾气,龙可羡自知理亏,骑上马就进了城,直冲专司兵械铸造的王家巷。
天色近晚,龙可羡走了几条街,都没有找到半个能修好臂弩的师傅。
夕阳沉在灰烬中,在巷子里镀一层金,等龙可羡再度从铁铺走出来,天已经全黑了,那师傅站在铺子外,无奈地对她摇头。
龙可羡只好垂头丧气地拎着臂弩,走在暗淡的巷子里,天一黑,巷子就变得冷了,周遭静悄悄的。
她踢了脚石头子,听到深深浅浅的回声,那声音突然止在三丈开外,仿佛被什么压住了去路,龙可羡抬起头,看到张带笑的脸。
万壑松抱着两只酒坛子,稍显吃力,看到她便笑意更深:“搭把手吗?”
第146章三角
还是同样的路,龙可羡帮万壑松把两坛酒拎回西九楼,就搁在引鱼池旁,她接书童递来的热帕子拭了手,说:“你找我。”
不是疑问,也不是揣测。
朝局纷乱,大家都忙,巷口那一撞眼必定不是场单纯的偶遇,她知道,故而看向万壑松的眼神十分直白。
而万壑松没有露出类似心虚,或是居心不安的神情,他很坦然地承认了,用帕子擦了脸后,把手洗净,绕到长案后边坐下来,抬手请她坐。
“赤海海峡工事修筑进展如何?”
龙可羡说:“修筑图纸呈给工部了,工匠、建料已经遣往峡湾,若是顺利,明年夏至之前可以通出西侧道来,承重五千斛以上的商船不必绕路而行,两年后东面主道也可以完工。”
“工部户部拟批的折子到了,你看看。”
万壑松手指下按着封折子,轻轻移过去,在龙可羡翻折子细看时,他取出了案几下的食盒,上边由绸布盖着两只糯米糍团,他掀开,看了看色儿,随即往炉子搁了几块银丝炭。
银丝炭剥掉层白灰,露出斑驳的猩红,龙可羡扫完了折子:“户部拟算的银子只够到明年夏日,修完西侧道,东主道朝廷便不打算修筑了吗?”
峡湾就是祈国和南域的海上边境线,这里日后是要做戍边重地的,修筑工事是为了让承重过大的商船快速通行,避免搁浅,也不必绕行,不管是从政务还是商事上,这都是势在必行的事儿。
这项工事需要拨银,跟朝廷支银子,这还是阿勒教给尤副将的法子,横竖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凭什么要从三山军军费里扣,没想到朝廷在这里卡了一手,给一半,留一半。
万壑松听着话,手里还在摆弄白糍团,那手指头玉似的白,指甲圆润干净,摆弄了几下,就在白糍团上掐出一枚枚丸子,搁在素净的绸布上,那小糍团又弹又软,微微黏,稍稍碰一碰就要陷下去,他做起这些事十分专注,不像呼风唤雨的幕后黑手,像个常常洗手作羹汤的丈夫。
“户部考虑到东主道修筑时日长久,这笔银子数额大,两位侍郎拿不定主意,请尚书定夺,便定了个每半年拨银的章程,此事也算合了两部的规矩。”
说白了,拿捏北境王的软刀子嘛。
龙可羡忽然不高兴,拿起奏折,往炉子里一扔,那银丝炭上的烟灰“垮拉”扬起来,页面边角霎时被褐色火圈吞噬,万壑松侧身躲了,这人也是怪得很,没有丝毫脾气似的,语气柔软道。
“不高兴了连奏章也敢扔,北境王脾气很差,只是这银子虽少,这般弃了岂不是可惜。”
“谁说不要,”龙可羡咕哝,“不要白不要,不可以亏的,我很穷。”
户部拨银子不痛快,她也能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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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还以颜色,当谁好欺负么,无非是刚拟好的预算再改改就是了。
万壑松一愣,随即莞尔:“少君是真性情。”
他用两根红松枝串了白糍团,悬在炭火上空:“要见少君一面不容易,若是特意送这消息给你添堵,那便太不识趣了些。”
意识到这话还有后半句,龙可羡耐心道:“请直说。”
万壑松翻转着白糍团:“年关过后,城北要修座灵阁,此事我截了下来,余下的银子正好填峡湾的缺口。”
送钱!
龙可羡顿时坐正了:“需要我做什么?”
万壑松略带疑惑,看她一眼:“不必。”
北境只是为战事所累,拖垮了民生,正处于恢复生机的关键期,简言之,穷,但一身本事。
龙可羡挨个道来,“坎西城需要操练巡卫兵吗?万家需要军械吗?嗯……或者说,你要我下放海域巡逻之权吗?都可以商量。”
万壑松唇边浮起笑,很浅:“都不必。”
“灵阁,不过修来供人玩乐罢了,这有什么意思,”在龙可羡开口之前,他转身拿了只青花小瓷瓶,“况且,这笔银子不是给了少君,只是替少君垫过这两年,两年后,工部批复户部盖章,为这项工事批下来的银子,还得回到坎西城的账面上。”
不是送钱,是万壑松取坎西城的银子为她垫付。
这事儿看起来坎西城没有损失,但万壑松本不需要这般做,坎西城和北境没有深交,隔岸观火,看北境和朝廷斗法才是明哲保身之举,为什么要蹚这趟浑水?
龙可羡脸上藏不住事儿,她直勾勾看着万壑松,万壑松这就明白了,补了句:“峡湾事关民生大计,我没脸让少君垫这笔银子。”
敢情是个真君子。龙可羡没推辞,应了,当场提笔写了张契书,戳上随身小印给他。
万壑松转着两根红松枝,心思都在吃食上,两颗白糍团表面微焦,有些许香味儿逸出来,他顶开瓷瓶口,淋了些蜜在上头,递给龙可羡一只:“少君尝尝。”
考虑到他煮茶的功夫,龙可羡接了过来,转着细枝条,小声说,“你先吃……”
万壑松不语,咬下一口,轻轻一声“咔”,唇齿间跟着逸出了热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