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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作局
那只手牵上来的时候,阿勒以为龙可羡是要与他一道回南清城,哪知道这崽一路给他牵回了三山军驻地。
陈包袱简单处理了阿勒脸上的伤,还有些压进背部手臂的碎瓷片,一并给挑了出来,哨兵扒在门口,时不时地往里看。
“蹲这儿干嘛呢?”尤副将从后边踢了他一脚,“要进进,不进就给我站直喽!往外边走一圈,是根草都比你站得直。”
哨兵泪眼汪汪,觑了眼尤副将,小声辩驳:“我看着他呢!”
他这些日子过得委屈,先是被当作软柿子捏回了南清城,他胆战心惊,他磨刀霍霍,结果只是被套空了话,连少君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扔回了军营里。
尤副将闻言,偏头往里瞅了眼,陈包袱正给哥舒公子上药,少君坐在一边叠纸花玩儿,尤副将便停了会儿,问:“他当真是……”
尤副将欲言又止,哨兵哪里有不明白的,他立刻起身,用告状的语气喋喋不休。
“就是他,从前我们都看走了眼,他哪里是什么落魄采珠人,哪里是什么镇南王府迟世子,分明是这天底下第一号恶寇!”
尤副将在心里好生消化了一番,才勉勉强强把出身贫苦却热忱机敏的哥舒公子和南域寇首联在一起,他倒没有哨兵这么义愤填膺,就是心里膈应,哥舒公子让全境上下焦头烂额了这么些日子,连带三山军也被架在火上烤。
说是敌吧,方才席上伏先生对少君的明激暗保肯定是有人授意的,说是友吧,这路数也太张狂了。
“哥舒公子怎么来的?”尤副将想了半晌,在进屋时先问了哨兵。
“少君……”哨兵骄傲地扬着下巴,“少君牵回来的。”
妥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管他什么恶寇,管他什么枭首,还有少君制不住的吗!
尤副将迈开腿,刚刚踏出一步,便见着少君翻了个纸花儿,许是想玩个情趣,却不慎丢到了哥舒公子脑门上。
龙可羡:“……”
“……”陈包袱扭脸,捕到了尤副将半边魁梧身影,眼一亮,“来得正好!”
在里边目光齐刷刷转过来时,尤副将淡定地别过头,把哨兵拎了进去,自个儿头也不回地遁了。
哨兵立在门边,手足无措,头皮发麻:“我我我……少君,我路过。”
“这孩子,自打从南边回来,便有些水土不服。”陈包袱一本正经把药箱收好,借口要给哨兵按脉,在出门时把他也给拎了出去。
屋里霎时静下来。
龙可羡用余光瞄着角落,装作不经意地伸脚,把那纸花儿踢进了椅子底,便开始若无其事翻第二张纸花儿,推过去。
阿勒没搭理她。
龙可羡立刻坐不住了,他把脸扭哪边,龙可羡就要坐到哪边,左左右右来回走,真是不腻的。
“别挡,”阿勒终于开了口,“眼花。”
龙可羡说:“你看我,我不挡。”
阿勒一眼睨过来,她便把纸花儿往他手里一塞,小声地说:“你不生气。”
阿勒起身朝外边走:“要生气。”
龙可羡跟在他后边,像条小尾巴,俩人绕着回廊走。
夜色俘获了鸣虫,把它们压在草叶间低语,营地是新建成的,外沿巡卫严谨,院里便不设人,因此四围很静,龙可羡能清晰地听到两人肩袖擦过的声音。
几度伸手,却心虚得没敢牵。
在折过一道拱门时,龙可羡立刻找着个好机会,拽住他,指指右边的白墙小院:“那里,我们住。”
说话便说话,手指头在掌心里蹭什么?阿勒这般看她,却没有说出口,一言不发跟着她回屋。
洗漱,更衣,等歇下来已经月上中天了。
龙可羡趴在榻上,埋首二次核对三山军军项进出,因为心急,拿笔杆子把头发戳得乱七八糟。
那双耳朵就跟兔子似的,竖得老高。
等浴门一响,龙可羡立刻丢了笔,麻溜地跳下榻,爬进床里侧去坐着,拍了拍被子,很乖地朝阿勒抿唇笑。
阿勒慢慢擦着后颈的水,往她落一眼,把帕子丢小案上,就扯下了帐幔:“睡觉。”
龙可羡蒙着被,只露出两双眼睛,被褥底下的手偷偷地越过界限,照着后腰摸了两把,惊喜道:“好硬!”
阿勒冷酷地说:“别摸。”
龙可羡便戳了戳他:“脱光了睡吗?”
那指头柔软,带着点儿试探的意思,分明很轻,却戳得他热血沸腾,差点儿立了起来。
阿勒阖着眼:“穿衣裳睡。”
“可……”龙可羡看了眼床尾那堆寝衣,忧郁地说,“我已经脱干净了。”
“……”阿勒偏过头,两人在温柔的昏光里对视片刻,在龙可羡即将再度语出惊人时,阿勒忽然抬手把被褥拉高,将她的脑袋蒙在里头,然后用力地、泄愤似的揉了个痛快,斩截道:“睡觉!”
***
雨来时,风助威势,海天界限被雨脚涂得模糊不清,整座岛都笼在灰蒙蒙的水帘里,一行人穿街走巷,在雨幕里匆匆而行,敲响了营地的大门。
厉天和伏先生站在门口把蓑衣褪下,拍干净了水珠才进屋,一进屋,便发现公子和少君都在。
因为天气骤凉,屋里烧了炭盆搁在四角,陈包袱上了驱寒的药茶:“几位冒雨而来,饮杯热茶暖暖身子。”
阿勒坐在龙可羡下首,侧了下头:“坐。”
长桌上茶烟袅袅,左边一溜儿坐着厉天、伏先生和阿勒,右边一溜儿坐着几位副将。
北境和南域这是头一回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也是头一回站在同一道阵线上。
“昨日所谈,诸位心里都有数了,”伏先生擅长控局,便先说道,“北境位属裂土之滨,旁观龙争虎斗是最好的,一来不必牵扯王权之争。”
伏先生看了眼龙可羡:“少君在王位更迭时已经沾了脏水,此时不宜入局过深。二来,北境要留有余力在后场。”
尤副将憋了一肚子话,终于能摆到台面上理理清楚了,当即提出了重点:“骊王连王位都是士族捧上去坐的,这场龙争虎斗结局已经很明朗了么,骊王压根没有正面一打的能力。”
论人,骊王手里只有三千銮卫兵;
论名声,真正的清流名士也瞧不起旁宗入继大统的骊王;
论家底儿,骊王私库还没有一州知府厚。
“讲得难听点儿,”跟海寇同坐一桌,尤副将胆子也大了,“这九天宝座是骊王的宝座,但天下可不是骊王的天下。”
阿勒双手搁在桌面,虚虚握着杯茶:“那倒不一定,看起来赢面越大的,变数就越多,这道理自古不变。”
他看起来有点乏,昨夜落雨骤然降温,龙可羡睡沉了,就不自觉地往他怀里拱,手环上来,脚勾上来,毫无知觉地勾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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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被勾得浑身都燥,他越热,龙可羡就贴越紧。
有几次他想干脆就这般撞进去了,但是不成,不甘心,心里边还憋着气,昨儿是实打实被那只茶盏伤着了,越想越不甘心,只好挨着折磨等天亮。
龙可羡浑然不知,她这会儿听得认真,看他的眼神也认真。
阿勒顿了两息,若无其事别开脸:“现在真正怕银子死在潮起之前的是士族,骊王只是干犯愁,什么都没压进来。”
没错,骊王原先想借龙可羡的势,直接抄近路占航道先机,这般一来,就要比士族走得快一步,还稳,但他没想到龙可羡不带他。
哨兵挠着脑袋:“银子怎么死?”
说到银子,龙可羡就懂得飞快,她说:“坎西港堆山填海的货都是银子啊,好多人倾家荡产搏这一次海令,甚至有为此抵押田地屋宅的,钱庄里一摞摞都是债书,如今航道走不了,货便要积灰了,再拖久些,这些人还不上银子,就要被拖垮,府门被敲掉,家产被变卖,就只好上大街讨饭吃……”
“咳……”伏先生适时阻断少君的发散。
“哦,”龙可羡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拖垮的商户多了,银子便死了,接下来就是行市重创,税赋锐减,甚至地方衙门抵不住开始放地给士族。”
说完,略显得意地瞄了阿勒一眼。
阿勒把她的脑袋拧回去,道:“骊王在此时便借朝廷赈济名义,以低于行市的价格收掉货物,玩儿得糙一点,派兵把港口的仓廪府库都扫空都成。”
讲道理,这块肉太大,连阿勒都想掺一手。
尤副将懂了,朗笑两声,把自个儿的话颠倒过来:“这天下不是骊王的天下,但九天宝座是骊王的宝座,君王要发行政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里边的门门道道就好说了。”
“但……”哨兵谨慎地说,“骊王哪儿来那么多银子?”
“有兵就征银,没兵么,就借。”阿勒言简意赅。
厉天道:“北境的余力便是留在此处。”
龙可羡沉默片刻,羞涩地说:“我穷。”
哨兵跟着点头。
尤副将:“……”
没法子,银子确实变不出来,打几年仗把北境掏得干干净净,那些矿脉不是一时半刻能变现的,所以龙可羡才会冒险南下走海。
阿勒意味不明道:“没关系。”
厉天心说,公子大把银子,为了钓鱼连血本都下了。
尤副将知道银子算不上问题,但他仍有顾虑:“骊王有勤政爱民的名声,恐怕不肯如此让生民动荡。”
要抄底价,就要压得商户爬不起来,再一口气收干净。骊王的王位来路不正,却有爱民之心,在眼见的实权和爱民的虚名之间,他必定为难。
阿勒嗤声:“这一点他想不透,就不要跟士族玩儿了,趁早学他爷爷起炉炼丹,准备投胎去吧。”
***
方向初定,就一些细节又谈了半个时辰,尤副将便嚷嚷着要作东,请南域的朋友饮两盏北境醇酒,人声散去,屋里就只剩他们。
龙可羡眨两下眼:“你,不去?”“不去。”他说着却起身了。
龙可羡没跟,只用眼珠子追着他,试探性地问:“你,还生气?”
“还生气。”他往门口走。
龙可羡了然道:“要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吗?”
“……嗯!”
龙可羡配合地作出惊吓状:“哇。”
第122章画像
秋日的云罗都很轻,高高团在天边,白得发亮,一颗白色水滴从云边旋翼俯冲直下,绕着军营飞过三圈,停在了厉天臂间。
“迟了两日,又被哪只漂亮的雌鸟勾走帮着孵蛋了吗?”厉天站在窗口,解下小竹筒,拍拍海鹞子脑袋,“去吧,大哥辛苦了。”
海鹞子冷漠地扇了扇翅膀,振翼而起,扑到了阿勒肩头站着。
在海上传讯最快的要属海鹞子,这是南域土生土长的鸟,它们生来就熟悉空中气流方向,懂得与自然协作,乘着风尾省力,除了\8难驯狂妄眼高于顶,没有别的毛病了。
在几方传讯快船还在海域上乘风破浪时,海鹞子已经来回走了四趟,厉天忍了它,拆开小竹筒,粗粗看了眼,递给了龙可羡:“骊王手里还是有办事人的嘛。”
在军营的第一次议事结束之后,就由三山军出面,递了信给宁贵妃,把坎西港现状透给她,敏锐如龙清宁,一下就捕到了龙可羡的意思。
当夜,宁贵妃偶感不适召了太医按脉,骊王百忙之中抽空前往,在宁贵妃宫里过了一夜,翌日就有各色赏赐源源不断送往宁贵妃宫中,盛宠数日。
这是做给龙可羡看的。
谁也不知道那夜骊王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
登基之初的雄心壮志被残酷的现状磨得鲜血淋漓,他意识到仅靠一腔热血成不了事,血会凉的,凉了就变成深宫院墙的一道朱红,覆盖在祖辈的颜色上,然后在风雨淋漓里褪色斑驳,谁也不会在意。
于是以骊王为首的,这波在开海令初期没有占到位置的失意者合起来,在士族的目光望向南域的时候,悄悄搓成了一股绳。
骊王没法出宫,这事儿必须有人出面。
大祁的宦官不招人待见,司礼监在数代之前还是风光无两,在王权强盛时期能够与士族平分秋色,但随着王权渐弱,司礼监在清流权贵的联合打压下没落下去,失去了批红权,被士族从政事核心摘出来之后,没有权柄的太监就成为了匍匐在王座下的灰影。
这事儿有好有坏,对骊王来说,在当下局势里,急于改变现状的宦官除了骊王,没有任何能够依附的对象,他们卑贱、谄媚且毫不起眼,没有谁会去关注一个宦官与落魄门户的短暂往来,于是宦官便成了缓慢爬动在王宫与宅门间的蚁群。
“宦官也有野心,宦官还比常人更擅长隐忍,”阿勒轻悠悠说,“跟骊王挺像。”
龙可羡看完了信,翻过去,在背面写了几句话,塞进竹筒里,扭头递给哨兵:“送去给余蔚。”
“可是坎西港要动起来了?”尤副将问。
自从龙可羡南下,余蔚就留在坎西港没有挪过位置,她是从龙可羡随侍做起的,算不得正经的三山军出身,但因为在王都长大,对高门大户里的那些弯弯绕十分清楚,哪怕是龙可羡因刺杀案而流言缠身的这些日子,她守着坎西港的一亩三分地都没有乱。
龙可羡点点头:“动起来,收银子了。”
要抄底坎西港,需要的银子数额之大,能买得下南部的几座大城了,这样体量的银子不能走银票,祁国钱庄都是士族最核心的据点,兑的银子稍多些就容易被盯上,因此只能从南域往北送,海路在三山军的掌控里,能够确保万无一失。
银子抵达坎西港后,靠骊王是守不住的,只能稍作掩饰后,送进三山军在坎西港的驻点。
反正北境王浑嘛,名声凶嘛,里里外外都出了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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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敢查!
尤副将面色复杂地看着龙可羡,就像看一个把自己卖干净还在高高兴兴数钱的小崽。
“罢了,”尤副将摇摇头,说起另件事,“少君,这笔银子骊王借走了,咱们不白借吧?届时利钱返回来,借的是军饷的名头,您这就答应了?”龙可羡嘟囔:“反正,骊王还不起,他比我还穷,听人讲连王座都没有张好垫子,日日坐在上边硌屁股。”
“……”尤副将竭力忽视那俩字,“妥了,属下明白。”
北境跟南域借银子,依照少君和哥舒公子的关系,那就是左手倒右手,私底下哥舒公子拟了哪些不平等协约给少君,那外人掺和不了,反正明面儿上看,南域这半个国库抽出来,连利钱都没有跟北境要。
天老爷,尤副将忍不住咽口水,他听少君讲过,按钱庄的利来算,一年的利钱够整个北境使上十年了。
讲回来,北境再将银子放给骊王,利钱是半分都没少收。
但明面上是不能讲利钱的,这笔银子需要清清白白地走进北境,最合适的就是冠一个军饷的名头,借机拨给北境,自此就能从不可见光的牌桌下腾到明面上。
骊王还欠着北境大把军饷呢,他也精得很,在这里故意玩儿了个心眼,若是日后的利钱走的是军饷的名头,那么他先前欠的那些军饷就一笔勾销。
对北境来说,骊王反正死活还不上,丢个芝麻,捡回来西瓜,北境也不亏。
账面这就抹平了。
明白了还在这里做什么?龙可羡直勾勾地瞪着尤副将,尤副将有心表现,还要讲些军务,厉天一眼瞥见,勾着尤副将的脖子给带了出去。
***
屋里静下来,连海鹞子都识趣地站到了窗口。
阿勒坐在桌旁,低头专注摆弄手里的一只护腕,他今日穿了身绛红大圆领的宽袍,里边是件素白中衣,盘扣系到顶了,晒深的肤色白回来点儿,整个人看起来俊拔又清爽,全靠那股锐劲儿压着这身颜色。
龙可羡一直在他余光里,也垂着脑袋,起先还批两件军务,后来就撒开了玩儿,这会又开始忙忙碌碌地从筐子里掏着什么,边掏,边偷觑阿勒。
阿勒像是把眼神黏在护腕上的样子,那双手熟练地翻弄,就是不看她,龙可羡手指头在马鞭上划来划去,划去划来,终于问:“你忙吗?”
“忙。”阿勒刚把机括拆开,露出里边放置短箭簇的箭道。
这一句过后,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风疾了些,空气里有焙干的青草味儿,阿勒不想抬头,但十息过后,他还是看了过去。
龙可羡在那对着筐子念咒呢!
“怎么?”
龙可羡眼里的光膜霎时亮了,举起马鞭:“跑马去!”
阿勒说:“营地小,跑不痛快。”
于是龙可羡丢掉马鞭,掏出张皱巴巴的帖子,激动道::“听戏去!”
阿勒说:“戏楼人多,你想被人当众认出来,银子打水漂么?”
“咔哒。”
手边的短箭簇一枚枚推进护腕里,一共四枚,四道“咔哒”声后,龙可羡还没有掏出新东西,阿勒抬起头,正好对上龙可羡的眼睛。
小少君没有接连被拒两次过,懵在那儿,连张口也不会了。
箭道压进护腕,重新扣紧机括,阿勒的手指头在娴熟地动着,但眼神没挪过,就这样,在轻微的金属击碰声里注视着龙可羡,然后把护腕随手一搁,走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刚刚拆完护腕,手里带着金属的冰凉,她的手腕温热,高低温带来明显的触感差异,让他的手掌不自觉地多停留了会儿,这种停留在龙可羡看来就是和好的征兆,小少君重新摆起了尾巴,觉着自己把人哄得挺好。
随后他的手一路下滑,翻开她掌心,捏了捏:“松手。”
龙可羡听话地松开手。
皱巴巴的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阿勒翻了翻,说:“夜里的场,换雅间,稍改装束出门也成。”
龙可羡抿唇,唇边陷出两点浅梨涡:“哥舒策。”
阿勒:“说事。”
龙可羡把脑袋往他衣襟上蹭:“哥舒策。”
“……”阿勒被她头顶的发蹭得发痒,忍了片刻,终于开口,“别撒娇!”
***
入夜之后,戏楼人不少,碧鳞岛是横在南北之间的一枚纽扣,往北的航道通不了,往南却没有阻碍,大把南域豪商嗅着味儿就来岛上探消息,把坊巷填得满满当当。
龙可羡看完戏,满心都是新奇,坐在马车里还左顾右盼着。她今夜作的是男子装束,发冠一戴,就是个高门大户里溺爱出来的小少爷模样,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用阿勒的话讲,就是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很好骗”、“两颗糖骗不走不要钱”。
待到月色渐浓,连夜鸦都栖进了密林间,一架马车才把锣鼓喧阗甩在身后,慢悠悠踱出小道,驶进安静肃杀的营地内。
龙可羡晾着半干的发,坐在榻上,也不知在涂画些什么,但架势总是摆得够足了。
捋着袖,研着墨,灯盏摆了三座,连毛笔摆满小案,连头上都插了两支。正埋头苦干着,忽然笔一歪,身后就贴上道热度。
阿勒伸手把小案上的火熄掉两盏,只余一粒昏光。
龙可羡抬头,正好看见阿勒的下巴,左手迅速地盖住了纸,右手戳了戳他:“没画完。”
“画的什么?”阿勒靠坐在榻沿,抬头把窗缝关紧。
龙可羡接连眨了几下眼睛:“画猫,是画猫的。”
阿勒睨着她不说话,半晌,龙可羡才伸出一指,用商量的语气说:“还没有画完,只看一眼。”
“成。”
龙可羡扬起下巴,自信地展开了画纸,露出上边神气昂扬的一个小人儿。
“……”阿勒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眯眼看她,“画的谁?”
龙可羡越发得意了,嘴角压都压不住,最后才克制了点儿,矜持地介绍道:“是你。”
阿勒猛地弹坐起来:“我就长这!?”
第123章成亲
他伸手去擒龙可羡,想要当场打死她。
龙可羡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往榻下爬,声音都含混了:“你捉我,捉我做什么!”
俩人在屋子里追着跑了几圈,阿勒一把勾住她的腰,夹在肘下丢上了床,而后把那张纸叠起来,左看右看,最后塞进了鞋底,预备明日烧给她龙家的列祖列宗,说不准随手能气活几个。
龙可羡从被褥里抬起头,终于后知后觉意会到什么,迷惑地问:“不喜欢?”
这表情。
他要说句不喜欢那张丑东西,她立刻就要往回缩,半年都不会碰丹青。“……”阿勒咬着牙道,“喜欢!”
龙可羡心满意足了,探头朝他身后看:“画呢?”
“我喜欢得很,舍不得让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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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看,收起来了。”阿勒张口就来。
“这般喜欢!”龙可羡兴奋道,“明日再给你画!画一摞!”手上还在一个劲儿拍被褥,等阿勒进来,便贴过去小声问,“是哄好了吗?”
阿勒把被褥拉低:“没有,但不必再哄了。”
嗯?龙可羡正哄得上头,哪里肯就此作罢,立刻不满道:“再使使劲就要哄好了。”
阿勒面无表情:“再使使劲就要哄死了。”
龙可羡不明白,她侧身枕着手臂,和阿勒面对面,见到他唇边落了发丝,便凑过去轻轻吹了吹,要回身的时候退路已经被堵死了,阿勒抚着她后颈,一下一下轻拍,把她拦在了一掌的距离里。
鼻息交错。
偏偏隔着这点儿距离,谁也没有再近一寸,距离隔出了空间,却把眼神变得紧密热烈,像两株藤蔓,带着缠绞的力道。
龙可羡觉得有某个部位被无形地缠紧了,那藤蔓肆意地探出了尖端,正在沿着龙可羡的轮廓仔细描摹,途经的地方泛起热度,一路沿着要害往里去,蛮横地攥住了她的心口。
在这时候,阿勒说话了:“吹什么?”
龙可羡磕磕巴巴:“头发,在你脸上。”
“头发?”阿勒故意加重了力道,用眼神锁着她,十分真诚地问,“只想吹一吹脸么?”
这话讲得龙可羡心潮澎湃,像个被妖精蛊惑得七荤八素的小崽,稀里糊涂就凑上去,停了片刻,像进行什么仪式,专心又郑重地舔了舔他的唇。
阿勒笑出了声,用他惯有的那种声音,又低又懒的,还有点儿顽劣的意思:“一下?”
于是龙可羡揪住了他衣襟,十分听话,将那唇瓣一下下舔得湿漉漉,“可……”
话音被吞掉了,连同那短促的气息一并被碾碎了,悉数化在激烈的亲吻中。
龙可羡被吻得头昏脑胀,分开时就自觉地拱起来,面朝下抱着枕,拍了拍自个儿的屁股。
这动作!
“……”弦儿瞬间绷紧了!阿勒的鼻腔烫起来,艰难地错开目光,只用指尖绕着她的发尾,说,“有一事我须得同你说明白。”
龙可羡呆了呆:“啊?”
“那日在内室里我着实不舒坦,一颗心巴巴儿地掏出来,原是求个情投意合两心相许的,没想到竟被你踩在脚底下跺了个稀烂。你想跑我理解,但哪怕犹豫个一时片刻呢?哪怕把我放在心上想一想呢?但你那茶盏拨得眼都不眨……”
阿勒定了定神,“我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也难免神思萎顿,说是心如死灰也不为过。”龙可羡把脸埋在枕头里:“跑起来,哪里能犹豫,在你跟前,犹豫一息都要被逮住。”
“听不听了。”阿勒一巴掌拍下去。
龙可羡瞬间就激灵起来,侧臀火辣辣,不知所措地望着阿勒,半晌才点头:“听。”
“但你这几日忙前忙后,我喜欢得很,”阿勒把邪火压下去,咳了声,“可能我们这等情种都心软,见你心里边存着我,原先那事儿就算过了罢。于公于私,你我如今才是绑在一条船上的盟友,什么先生什么四五六爷的劝你趁早忘了。”
他含着笑,把威胁说得像情话,“日后若是再跑,跑一回,我便关你一回,银环从手戴到腿,捆在床上,日日夜夜都只能见着我。”
一串话龙可羡没听进几句,她满脑子装的都是花花把式,胡乱地点了头:“我不跑。”
这小昏君。
阿勒咬住了她的手指头,牙齿轻轻从她的指尖往上碾,把那儿碾得又湿又热:“都惦记什么呢。”
小昏君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只用眼神不住地瞥向后边儿,催促他,撺掇他。
阿勒仍旧没有动,而龙可羡失了一只手的支撑,腰便往下塌出了美妙的弧度,他把那一截月弧似的腰线看在眼里,这截腰能有多大的爆发力他知道,能柔韧成什么样他也知道,这是他视野落点,也是容他撒野的领地。
寝衣很薄,柔软的绸布逐渐拦不住力道,平滑的纹理已经被撑得十分局促,像随时都会破开绸布冲出来。
阿勒浑身哪儿都烫,他分明情不自禁,却又异常克制,只是撑着脑袋吻了吻她,说,“不跑就对了,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我齐心,凭他是哪儿都能搅个天翻地覆,是不是?”
“啊,是……”龙可羡被吻得热乎乎,脑子都蒙了层雾,对言语的敏锐性骤降,还保持着那姿势,“夫妻本是……”
等等,她疑惑地看过去,“夫妻?”
“忘了同你说,你我已经是过了明路,在祖宗跟前拜过天地的,”阿勒勾着笑,一字一句道,“欢喜坏了么?不错,我们已成过亲了。”
霎时间,龙可羡眼也直了,腰也塌了,屁股也撅不住了,整个人都懵了!
“砰”的一声,趴在了床上。
第124章和离
“不……”龙可羡抓了抓头发,半张脸都陷在枕头里,“怎么会成亲了呢!”
“不信么?”阿勒好整以暇看她。
“……信。”龙可羡有气无力。
“听着不像,”阿勒手掌轻轻捏在她颈部,“有疑问只管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日后我不定乐意讲给你。”
“成亲不是坏事,为什么不乐意讲给我?”龙可羡彻底从情潮里清醒过来,偏头看他,“我不记得从前,亦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这么说,你也觉得你我成亲是好事。”阿勒不答别的,只说这句。龙可羡觉着哪里被他绕进去了,这姿势有点儿闷,想要坐起来,却被只横来的手压住了腰。
她无暇顾及,再度趴回去:“我没有这般讲,你不要在话里挖坑。”
“好,”阿勒道,“你不知从何问起,你我的过去也不是一两句能讲得清楚,你只需记住,这世上没人比我们更亲近,也没人比我们更需要对方,你我就是天生一对。”
这话很讨巧,抹掉了情投意合的过程,直接盖下了结论,龙可羡点点头:“天生一对。”
“更多的事儿,日后你想起一件半件,都远比我讲千百句更直观,”阿勒神情专注,“过去的不重要,未来盛大可期。”
龙可羡默了默:“……我知道了。”
她翻个身,定定看他,“当真是心甘情愿成亲的吗?”
“怎会这般问?”
“像是被逼无奈,”龙可羡指指自己,指指他,“你与我。”
“真是问到点儿上了,我们成亲时境况特殊,顾不上心甘情愿,”阿勒把她翻回去趴着,轻轻拍,“但,即便你手段强硬些,我也是愿意的。”
“什,什么……”龙可羡震惊得语无伦次起来,“我强迫你成亲!?……”
怪不得阿勒要讲她将他吃干抹净又无情抛弃,原来竟是这般!龙可羡看他的眼神顿时充满怜爱。
“差不离,”阿勒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眼神,“你强迫我洞房。”
龙可羡被自个儿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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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呛住,咳了个脸红耳赤。
“此前没有与你讲明白,就是这个因由,”阿勒转口说起从前,“否则怎会见你便忍不住放浪形骸,你让我变得这般坏,却又弃之不顾。”
“我……”
他蓦地逼近:“我是来讨债的,龙可羡。”
龙可羡匆促地亲了上去,说:“我必不会再抛下你。”
“抛下也没关系,”阿勒磕了她的额头,“就当情趣了,天涯海角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只是就像我讲过的,若再有一次,我必不放过你。”
他讲得很认真,低迷的情绪多过于威胁。仿佛龙可羡真的曾经做过什么事,真的抛下过他,这件事把他的笃定和从容都扒掉了,露出了残忍痛苦的一面。
离别来得那样猝不及防,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就是一个人。
龙可羡忘记他,把自己彻底留在了过去,在坎西港再遇见的那个人是北境小少君。
龙可羡怔怔的,在这个瞬间,奇异地感觉到身体成了只容器,仿佛有哪里空了稍许,晃晃荡荡的,有点儿慌悸,这是她从前不曾注意过的。她摸到了阿勒的脸,在真切的触感里才能安心。
阿勒抓住她的手,让她贴得更紧,一扫低迷,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神情:“这事儿不大不小,夫妻,讲起来还没有债主这关系刺激,你又不记得了,若是不想认,我没有意见。”
什么叫做没有意见?龙可羡一头撞进他胸口,紧张地问:“要和离吗?”
“……”阿勒失笑,“和离?!做八辈子梦我也不会同你和离!想美事儿呢!”
“那你说……”龙可羡口齿混乱,只能斩截地告诉他,“我没有不认,成亲就成亲!”
“这就对了,”阿勒把这小鹌鹑从怀里拎出来,“这招叫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为的就是让你点头,学到了?”
这坏东西!龙可羡瞪着他,恶狠狠地照着他嘴角咬了一口:“你从前就这般坏吗?”
“我自来就坏,遇着你只想变得更坏,”阿勒哈哈笑了两声,“怎么办,这回彻底甩不脱了,明日要当众唤我声夫君吗?”
龙可羡一抖,手臂整片发麻,断然摇头:“不要。”
她喊不出来。
“不告诉旁人?”
龙可羡嗯嗯点头:“不告诉。”
“哦……金屋藏娇啊,”阿勒觉得有点儿刺激,答应了,“这事儿咱们也不是没干过,现在先叫声来听听。”
“叫什么?”
“不要装傻龙可羡。”阿勒眯起眼,不轻不重地照着那腴润处拍了两把。
龙可羡当真喊不出来,她趴在枕上的脸被擒住了,阿勒自上而下,堵住她的嘴唇,肆意挤压着她胸腔里的气息,让她昏昏热热的,哪儿都麻。
阿勒这回坏得很,不紧不慢逗弄着她。
小少君招架不住这般花招,汗涔涔的,硬是撑出了气势:“你磨墨呢!”
阿勒笑起来,汗沿着脖颈滑下胸口,他罩着她的脑袋,免得一下下磕在床头,那些过于晦暗的记忆像是被热汗泡皱了,变得模糊不清。
他都不记得,只记得龙可羡。
只有龙可羡。
他们青梅竹马,他们情投意合,他们天生一对,是榫卯,也是冰火,是要彼此肆无忌惮地占有。
遗忘的没有消失,它只是暂时睡着了。
阿勒从前拥有的依恋和爱,龙可羡再度给了他,以全新的身份。他不再是那个背着回忆独自负重的人,现在闭上眼,再睁开还是龙可羡。
他用炽热的目光锁定了她,然后一手束紧了她双腕,又捂住她的嘴,在跌宕里着了迷一样的挪不开目光。
是他的龙可羡。
他的。
阿勒在最后那刻松手,凶狠地堵住她的嘴唇。
“龙可羡……”
***
海鹞子再度启程时,阿勒也出了海,去往北昭南部海域。
与此同时,第一批银子抵达碧鳞岛,要在这里换成三山军巡船,再以巡卫的名头运往坎西港,龙可羡要留下来,确保万无一失。
主船甲板宽敞,甚至阔得能跑马。
龙可羡一边惊奇地左右张望,一边敷衍地听阿勒讲话。
“喂,”阿勒掐住她的脸,转过来,“我讲的听见没有?”
龙可羡被掐得眯起眼:“听到,要小心士族反击。”
“骊王已经动起来了,他野心大,一出手就是吏治,新颁的政令明着是整顿地方田赋,实则是冲着地方官去的,”阿勒给她把帽子扯正,说,“这步子迈得太大,难保士族不会觉察出什么,万事要快,必要时不用守规矩,雷霆手段比怀柔远人更加有效。”
龙可羡点头:“我记住了。”
“在这里等我回来,”阿勒摸摸她,“不要让人三言两语哄了去。”
龙可羡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把话岔过去:“给司绒的礼,带了吗?”
“带着,”阿勒看了眼天色,“最迟半月,我便回来了,要给我写信。”
“日日都写。”
“想我就要写。”
龙可羡为难道:“平时放心里,十分想的时候便写信给你。”
“也成吧,”阿勒勉为其难答应了,他一只手按在船梯上,“我遣人排了一出戏,回来我们一道去听。”
龙可羡点头,看了眼四周,然后迅速地亲了他一口。
阿勒接舷而去,继而在千里镜里缩成小小的虚影,直到消失在海天尽头。
***
北上的船跟着也到了,没驳岸,就用接舷板架在船只间,靠着高低差运送木箱。
响晴日,碧蓝天,封漆木箱一只只地用麻绳捆了垒在甲板,三山军正在有条不紊地搬运,到处洒着热汗,响着吆喝,太阳晒得大伙儿脸上亮晶晶,镀了层油膜似的。
这就显得对面船头那个断臂青年十分瞩目。
龙可羡拿着册子看过去,厉天就说:“那是郁青,”他斟酌了措辞,“押送银两过来的。”
“唔,”龙可羡的眼神没有流连在他空荡荡的袖子,她对战伤者保持着应有的尊重,“会跟着尤副将北上吗?”
“当是不会了,”厉天悄悄朝郁青招手,“进坎西港还是得用三山军的熟面孔,越寻常越好,不出岔子。”
两人说话的时候,郁青忽然看过来,他有些清瘦,眉眼间带着海上的风雨,一眼看过去不像是海寇,像是哪个乡里的落魄先生,他安静地看了片刻,跟着对龙可羡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龙可羡对他颔首致意。
“第二波船何时到?”
厉天翻开册子,递过去:“五日后抵达。”
龙可羡盘算着时间,低头在图上圈了几个点,而后把尤副将喊过来,对他二人说:“第二波船进入巡航范围后,仍旧换成三山军巡船,把银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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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送到这三处。”
“二、三、五成依量存放,巡卫不能停,”龙可羡在圈出的岛屿旁划下道线,“具体布防尤副将明日便要排好。”
“是,少君,”尤副将把图纸接过来,“银子不能一次进坎西港么?”
龙可羡摇摇头:“骊王,不能全信。”
不要指望短暂的合作能够改变骊王本性,他仍旧是那条阴狠的毒蛇,起势的过程正是暗自蓄出毒牙的过程,她得防一手骊王的反击,这事儿他也不是没干过。
尤副将沉默片刻,便攀着绳梯下船回营去了。光斑在海面上抖动,龙可羡被晒得脸色薄红,仿佛施了层脂粉,透出饱满的灵润来,她架着千里镜回看整座碧鳞岛,看这颗系在南北之间的扣子,它正在暗自蓄力,只待一个契机,就会蜕变为贯通南北的关节。
厉天跟对边的郁青核对完数量,再把单子交给龙可羡,忽然听到她问。
“我们从前也见过吗?”
啊?龙可羡把千里镜搭在手中打转儿:“你写单子,和我一样的。”
每个人在处理军务或是账目时皆有自己的习惯,龙可羡跟王庭交涉,便跟着王庭的账本走,龙可羡跟程家买船,就跟着程家的账本走,只有在三山军里才沿用她自己那套清账的法子,但是南域竟然与她使的一模一样。
厉天摸着脑袋:“自然是见过的。”
他没法儿说得太多,那些事只有他们二人最清楚,由一个外人讲出来,究竟还是落于片面。
好在龙可羡也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她低着脑袋,把千里镜摆来转去,半晌才说:“你们公子成过亲吗?”
啊?
“没有!”厉天矢口否认,“我们公子清清白白,没有家室更没有外室,比我的钱兜还干净!”
龙可羡呆住,千里镜“哐”地跌落在地。
第125章远信
碧鳞岛上茂树常碧,王都里却已经啸过了三笔秋风,一笔比一笔浓郁,刷黄了满宫残叶。
宁贵妃未饰华簪,一把青丝都松松束在后腰,正握着绢布把煨汤的盖儿擦拭干净,热汤滚出的薄雾散到屋里,石述玉就抱着臂,靠在门边看。
“你近日来得勤。”
石述玉手指头敲着臂间,眉脚吊得高,看起来总有种莫名的冷淡:“三爷南下,不带着我玩儿,临走交代我看着您呢,怕您跟北境王往来,乱了王都里的局势。”
“宫苑外看也是看,没有这般日夜蹲守的,”宁贵妃连头也没抬,打湿绢布,沿着盖沿围了一圈,“夜里陛下咳嗽一声,石统领也能听着吧?”
岂止能听到咳嗽,在有心探听下,这薄薄的宫墙藏不住丁点秘密,石述玉玩味地应:“贵妃娘娘夜里辛劳,白日还要亲熬羹汤。”
宁贵妃轻声笑,像是应对任性的小辈,带有温柔的包容:“收一收你的语气,太明显了,石统领。”
这话有种心照不宣的暧昧,仿佛他自以为深藏不露的心思在她眼里就是一览无遗,但这也是该的,石述玉知道龙清宁的本事,她瓦解男人的心防比刀削豆腐还快,石述玉面色几变,最终没法儿反驳什么,只是别过了头。
龙清宁像逗小孩似的,引着他说:“石统领恪尽职守,可查出些端倪来了?”
“查了,内宦在宫内外走动得很勤嘛,”石述玉顺着台阶就立马溜下来,道,“从前进出宫,打点人连铜板儿都不舍得掏,近来都用上金瓜子了,怎么,近来宫里这般好混?”
“好混,这不是连石统领都混到我宫里来了么?”龙清宁还是那副慵慵懒懒的样子,把勺子一搁,就要往屋外走。
她只是略略地瞥了眼披在架子上的披风,石述玉就没忍住先她一步取下来,给她披了上去。
龙清宁似笑非笑地往他看一眼,石述玉反倒叛逆起来似的,非要给她系上带子。
“这事儿我不会瞒报,一会儿就要写成条子递给三爷。宦官进出宫苑,替骊王笼络的都是无名小卒,就算把那些人攒在一起又能如何?来阵风就作鸟兽散了。”
龙清宁思索片刻,含笑道:“石统领说得有理。”
“你趁早散了那等心思吧,跟着骊王玩不出花样,世家大族树大根深,哪家没有几个经世大儒?哪家没有几个封疆大吏?哪家没有几万兵马?骊王要跟他们对着来,连具全尸都落不下。”
荀王为什么死?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石述玉和龙清宁,一个是荀王最信重的内庭宫卫统领,一个是荀王宁可落个强抢臣妻的名声也要带进宫里的人,他们知道荀王生前最后一段时日想做什么。
那个醉心旁道的帝王,在人生最后几年就像突然中了邪一样,在他的封地涪州设立了一座涪州学府,谁都以为这是中规中矩的学堂,顶多冠了个天子门生的名头,谁知道出来的学生迅速地通过了层层审调,并打进各地官僚体系中,官职都不高,但此举打破了百年来由士族把控的官场大门,短暂地掀起了一场中兴之潮。
但是没过几年,荀王就“被病逝”了。
龙清宁走到外面,云层是铁铮铮的灰色,压在重重宫檐上,让每一个人都透不过气,她伸手拂了拂桂枝:“君王有雄心,这是好事,怎么能拦呢?”
“没让你拦!”石述玉急了,“让你别跟着瞎折腾,你觉得背靠北境王就万无一失了吗?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就北境那点底子,掏干净了也只能养那二十万兵马,龙可羡哪儿来的力气襄助你?”
冷香摇下来。龙清宁没说话。
石述玉接着道:“龙可羡也不干净!她背后连着南域,和三爷还有牵扯。若是安安生生把航道通起来,那就是士族与北境双赢的局,但若是云顶的大佛们打起来,弄死了骊王,再扶起骊王幼子继位,届时你要怎么办?”
“我要怎么办?”龙清宁重复道,“骊王活有活的玩法,死有死的玩法。”
她站在秋色里,就像一粒格格不入的冷霜,挣扎在劲风中,随时都会化成一点水渍,然后消失在天地间。
石述玉挪不开眼。
不该这般的,他少失双亲,沦落到和野狗争食,而后被捡入了高门朱户里,得到了第二条命。在那里,他被灌以诗书礼仪和刀枪兵械,在刻意安排下救下荀王,自此平步青云,但他明白,他只是一枚士族埋在宫阙里的钉子,为的是在关键时刻推动政局。
石述玉活得很清醒。
那个苍老的帝王是真的信任他,将他视作心腹。但这没有让他打开那扇门的动作有丝毫犹豫,当三山军涌入王都包围殿宇的时候,他就对那种反叛有病态的着迷。
现在只是看着龙清宁,他竟然又生出了相同的感觉。
是情/欲吗?石述玉吃不准,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但他没有想要占有她的心思,只是有时候看着她剪花枝、煲羹汤,看着她琐琐碎碎地忙来忙去就足够了似的。
真他*的没出息,石述玉不由自嘲地想,他明明知道,龙清宁能展现出来的柔弱或是果决都是武器,她靠这武器,收拢了两朝帝王,勾勾手就让他生不起反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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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
石述玉带着气走了,龙清宁看了眼赌气系死的绳结,自言自语似的:“还是个孩子呢。”
***
在王都的信抵达碧鳞岛之前,封殊就摸清了刺杀案的原委,什么刺杀案,分明就是摘出北境,挑拨祁国内斗的借口。这是个局,笼盖士族与王权的惊天之局。
他在离开碧鳞岛之前,同龙可羡见了一面。
“听人讲你在海上受了伤,可好全了?”
海边风大,把俩人的声音搅得零碎断续。
龙可羡戴着帽子,垂头把石子踢来踢去:“好了。”
“此番南下一趟不容易,见着你倒是都值当了,”封殊像个真正的先生,“怎么玩到南边去了?”
龙可羡碾着颗石子,在鞋底滚来滚去:“没想去的。”
她去的时候是真被放倒了。
“南域如何?”封殊放眼望去,那万万朵叠浪之后就是士族迫不及待要打开的天地。
龙可羡想了片刻,诚实地说:“海域巡卫确实完备。”
阿勒算是把海域玩儿明白了,他把领地分割得像棋盘格一般,必要时候和属国合作,把巡船的作用放大到了极致,就像海龙王,每朵浪都要听从他摆布似的。
船已经准备起航了,封殊看着那缓慢张开的船帆,说:“我要回王都了,可有什么话要转告宁贵妃?”
龙可羡摇摇头:“我给她写信。”
那句话听起来像是某种警告,暗示着龙清宁还压在王都,但封殊没有这个意思,他知道龙可羡也不会朝阴仄里想,她向来都很直白,或者说对于言语有种独断专行的理解,只会按照她自己的法子解读,这种独断专行的背后是与其相匹配的实力。
这样的龙可羡,不把她拘在王都会很可惜,若是真拘在了王都,那会更可惜。
封殊微微叹口气:“今日之后,还唤我先生吗?”
龙可羡莫名地看他:“唤的。”
在龙可羡带兵南下勤王时,封殊确实教她良多,在王庭克扣北境军费时,只有封殊会给北境折算军粮。
对她来说,针对士族的最终目的是龙清宁,她对封殊这个人没有恶意。
“那先生多说一句,秋燥风寒,小心烛火。”
***
龙可羡望着这点烛火,想起封殊临走前的话,有点儿走神,直到尤副将喊了她一句。
“少君,这些军械都要西运啊?”
龙可羡这才回神,接过册子核了一遍,在底下盖了自个儿的印:“要。”
阿勒在西边打了几波散寇,他要把那群乌合之众串起来造势,在军械上有些短缺,正好北境送来碧鳞岛的军械先到了两船,龙可羡直接拨了过去。
尤副将没二话,搁在从前,这种用军备谈情说爱的事儿他得提点少君几句,但是自从知道南域拨出的银子总数,他就彻底对哥舒公子没了意见。
房门轻轻合上,尤副将领了册子出去,在门口逮着哨兵训了几句,哨兵不服气地呛回去。夜深了,院里弥漫着流雾,俩人就在柿子灯下吵来吵去,龙可羡侧耳听了片刻,忽然提笔给阿勒写信。
***
“……小厨房里做了酱肉,太咸,夹舌头。”薄薄的晨光里,阿勒刚打过两套拳,溅在木桩旁的汗水还没干,他收了信就忍不住拆,念了几句,就仿佛透过纸面看见了龙可羡吐舌头的样子。他笑了笑,肩臂的肌肉把线条撑得饱满,上边还覆了层汗,看起来像是化开的糖水,他怕把信打湿,扯了帕子把汗擦干,靠在窗边接着念。
“城里有小孩趁风放纸鸢,我没有放过,削竹条给你做了一架。”
小崽觉着自己没有放过纸鸢,在碧云天里看到了那威风的大鸟,先想的是给他做一架,阿勒勾起唇角,他看到末尾。
“今日想你。”
他胸腔微震,有片刻没法作出反应,而后叠了纸,准备回舱里提笔回信,又看见背后还有一小行字,应该是搁笔后补的。
“方才搁下笔便忍不住想你会回些什么,这感觉不陌生。你说得没错,我定然从前就认得你了。”
若是阿勒诓她那几次不算上,龙可羡就没有正经给阿勒写过信,起码在她仅存的记忆里没有,但搁笔之后的感觉却不陌生,阿勒来回地念了几遍这句话,觉得这比“想你”二字更具杀伤力。
他简直想现在就返程,在日落前从天而降,然后看她眼里的惊和喜。
等回了信,阿勒才拿起第二只小竹筒,粗粗扫了眼,便看到了“封殊,见面,北归”几个字。
第126章烛火
海鹞子一个东西来回,正好是入夜时分。
晚上洒了阵毛毛雨,龙可羡顶着雨回到营地,连衣服也没换,火急火燎拆信筒,而后点了绢灯,就趴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点着看。
【昨夜长钓,钓了条小鱼,白腹釉蓝背,腹部柔滑敏感,触之即颤缩,像你,故而烤来吃了,不及你鲜甜。此地天热,日轮烤着晒深肤色,回去时莫要惊慌。诸事顺利,或可提前回去。】
翻页过来,还有一句。
【纸短情长,时时惦念。】
沐浴过后,龙可羡把信叠好,压在枕下,美滋滋地揪着枕头一角睡。
***
枕下被信纸铺满时,最后一拨银子已经送到三山军手中。
龙可羡弯身拉高靴筒,把匕首“噗呲”扎进去,接着把叠雪弯刀挂在腰侧,头发一束,哨兵都不敢多看。
厉天在旁忧心忡忡:“少君当真要往坎西港去么?”
跳过这个话题,龙可羡把桌上零零碎碎的物件儿一抄,全部收进皮囊袋里,“哥舒是三日后到?”
“是,约莫三日后午时。”
“此事就不要报了,”龙可羡看着厉天,“我自己同他讲。”
厉天应了,他想来想去,还是劝了句:“银子送进坎西港衙门府库,那就挂了朝廷的名儿,咱们与朝廷的账就已算明了,这笔银子使得顺不顺,那就要看骊王的本事,您何苦蹚这趟浑水?”
银子从南域到坎西港,这是第一段路,是龙可羡时刻挂心的要事。
银子从衙门府库提出来,到坎西港撒出去,这是第二段路,成与不成要看骊王。
只要银子安安稳稳进了坎西港衙门府库,这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骊王近来动作频繁,先是再度启用了涪州学府,把数年前因为先皇与士族相斗而殃及的池鱼悉数捞回来,只做了简单的背调便安插进各地衙门里,此举让他捞了个任人唯贤的好名声。
涪州学府在荀王时期开设,它打破了士族对朝堂的严密把控,自上而下地撕开了僵化的选官制度,虽然只是很不起眼的一道,但足够令阵风涌入,于是天下间那微弱却执着的星芒重新亮了起来,寒窗苦读却报国无门的学子们再度看到了希望。
后来因为荀王病逝,在权势更迭里,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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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学府沦为了牺牲品,士族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小心翼翼地把刚刚亮起来的微光压了下去。
他们也不敢堂而皇之地阻拦寒门入仕。
士族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名声是重中之重,真正的高门世家,并不像戏本子里所说那般鱼肉乡里欺行霸市,这种浅层里给家族丢面儿的事很少发生,相反地,他们常常接济乡邻,开设善堂,贴补书塾。散出去钱财,收回来名望,一本万利。他们只要占住了道德层面,就敢在某些事件上和王庭叫板,譬如宁贵妃一事,譬如中宫子嗣一事,但要士族明面上去打压寒门士子,这和他们一贯以来的主张相悖,真掀桌子去干了,祖宗的棺材板都得压不住。
骊王是抓着这点,明面上吸走士族的部分目光,暗地里借着秋收去清查地方田赋,把涪州学府的学生零零散散地塞进衙门,但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坎西衙门。
这手准备着实做得好,伏先生接连几日都在给龙可羡分析局势。
她听得十分认真,还乖乖写了心得,虽说不像策论那般正式,但伏先生捎给阿勒看时,大伙儿都以为龙可羡能安安生生置身事外。
谁能想到今日起来,龙可羡背了皮囊袋,挎上弯刀,就要起舶去坎西港。
尤副将点兵去了,厉天和伏先生对视一眼。
“姑娘即便北上,性命之忧总是不至于有,我跟着便是。您手里有三山军令牌,便镇守在岛上,届时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公子留的两万人要越境北上还需这道令牌。”
伏先生颔首:“只能如此,我即刻给公子去信,你万事当心。”
***
通了航道之后,南北缩短了三四日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