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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哥舒策
两刻钟前。
阿勒独自等在大伽正书房里,这里光线昏暗,他支开了窄窗,把自己晾在薄薄的月光下,随手拿起小案上的书来看。
他看得心不在焉,知道不论是昏暗的书房,还是晦涩的经书,还有进门前老墉的劝告,都是大伽正无声的冷拒。
但他一只脚已经跨过了天堑,绝对没有往回退的道理。
远天阴云叠积,起风了,拂得书页哗哗作响,其间夹着轻缓的脚步声。
人还未见,禅香先至,大伽正站在屏风后面净手:“风大了,关上窗。”
阿勒抬手拨掉了铜鞘,连花影也从身上爬了出去,屋里暗下来,他站在窗下,把一排排灯座点起来,透过屏风,看到大伽正的身影半明半暗。
水盆里的水荡了一下,大伽正说:“点这么多盏做什么?”
“亮堂,”阿勒往屏风处走,“看着舒坦。”
总归是要过明路的,亮堂才好。
大伽正听出了这意思,他不置可否,扯下绸布,将手擦拭干净,一走出屏风就往矮榻走,将翻错的书页折回去了,榻上的小靠枕拨正了,又倒了杯热茶,这才坐下来,隔着氤氲茶气和阿勒对视。
片刻后。
“跪下。”
阿勒没有犹豫,掀袍子就跪。
行了,一晚上你来我往的试探和深水之下的对招,都在膝盖与地面相磕的瞬间土崩瓦解,露出了里头尖锐的分歧。
今夜这才开始。
“两年前,穆随伽使告病返回邦查旗,有你的手笔吗?”
从两年前开始细数,这就是要一一盘账的意思。
穆随伽使是跟在大伽正在阿悍尔的左膀右臂,伽台的事情琐碎,需要他在里边穿针引线,而穆随两年前忽然告病,回到了草原最东边的邦查旗。自那之后,大伽正就有些脱不开身,更没有多余时间回南清城来——培养一个伽使不是件容易的事,时间、精力、天分缺一不可。
“有。”阿勒干脆地承认了。
“那年你十七,”大伽正捻掉了杯沿的翠叶,“蓄谋已久还是一时冲动?”
“这怎么好说,要说起来,算年轻气盛,”阿勒语气平静,“穆随伽使跟着您的时间长,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三年前便已经布局了。”
埋了个整年的局,就为了把大伽正支开,他不明白:“你那般早……”
“叔,”阿勒揉了把脸,“那年龙可羡才几岁,我没这么混账!那会儿顶多觉得龙可羡太黏着您,连我也不正眼瞧了,便出此下策,所以说是年轻气盛,搁现在我绝干不了这事儿。”
“现在你起的念头不会比那时更干净。”大伽正一针见血,他抽丝剥茧地想到了更多的细节。
学堂里有个小子送给龙可羡一套精巧的琉璃珠子,阿勒看她废寝忘食地玩了两日,转头给她寻来套花样更多的,等龙可羡过个把月再想起来时,那套琉璃珠子已经在柴房里积灰了。
阿勒不遗余力地给龙可羡请最好的先生,但他们从来待不过三个月,除了一个收为己用的伏缇。
龙可羡只消对别人的东西上点儿心,不需多久,那东西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这种畸态扭曲的占有欲,分明就是超脱兄妹感情的最初端倪!大伽正捏紧了杯盏:“我若是早些……早些发现……”
“没用的,”阿勒看着自己铺在地面的阴影,“您说过,遏制欲望是使其疯长的捷径。这些年我令自己做一个兄长,半点界限都不逾越,我以为这是使感情回归正常的办法,但是不论是自欺欺人还是远离规避,都无法消减欲望,有时候我看着龙可羡那双眼睛,我听她喊哥哥,便会想,”他轻轻笑了笑,“她不知道这副皮囊下藏着只怎样的恶鬼。”
龙可羡是他养大的小崽。阿勒对龙可羡最初是特殊的占有欲,混杂着怜惜和责任。
他养着龙可羡,实际上也在填补他缺失的亲情。
阿勒把年少时缺失的情感全部倾注在了这过程里,在最初,他没有设想过这种感情会随着年长日久悄然转变,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何时开始的。
从何时开始,他本能地想要斩断她看向其他人的目光,最好只要他,最好只爱他。
“出生不是你的错,双生子带来不详与诅咒这是几代人愚昧的口口相传,在草原上,要破除旧念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做成的事情,大汗曾经那般期盼你的降生,却不能让你在王帐里与句桑和司绒一道长大,这是为父者想一次痛一次的伤口,大汗不曾亏待你,也不曾溺爱你,他对你付出了远超常人的精力,阿悍尔给了你绝无仅有的包容。我从前怕你不明白,如今怕你太明白!”
大伽正声音沉痛。
阿勒打小通透,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没有撒泼打滚,只是搓了搓小卷毛,很平静地就接受了。在那之后,阿勒仍旧敬爱大汗,朝夫人撒娇,与句桑有双生子的默契,对司绒关怀备至,那都是真心实意的,故而大伽正越发心疼他。
没有想到缺失的就是缺失了。
阿勒与他们隔着的不是一顶王帐,是王帐之外那千千万万个日夜,再没心没肺的小崽也懂得察言观色,再野性难驯的小崽也会在漆夜里想念母亲的怀抱。
那些过于沉重的无可奈何,压在所有人头上,旁人尚且可以通过弥补与关怀来消减愧疚感,但阿勒只能接受,还得笑着接受。
于是爱溢出来了,酿出了少剂量的毒。
那个出生就带着小卷毛的小崽,永远被留在了阿悍尔的草影叠障中,走出来的是哥舒策。
阿勒是太明白。
他比谁都要早地意识到,这爱再好,也不是原本模样,从他站在大帐的另一段,遥遥望向母亲温柔的双眼那刻开始,那层归属感就被剥掉了。
他开始漂泊,流浪,阿悍尔一碧万顷的草野盛不住他的野心,他也不会为谁停下。
然而他遇到了龙可羡。
那个午后转角的一撞,戴着虎头帽的小炮仗把他望着,口齿绵软地喊出声“哥哥”,就把他推向了另一条路。
两个没人要的小崽,多般配。
溢出来的爱无处盛放,悉数灌注到了龙可羡身上,连同那点少剂量的毒,这种畸变的爱欲是早就注定的。
“您若是为此动怒,我担着,但我不服。”阿勒跪在下首,屋里风很静,连影子都不动。
他为什么不能爱龙可羡?
他们不会受到来自相同血脉的诅咒,只有超脱骨血的亲密无间。
大伽正砰地把茶盏搁下:“她是你妹妹。”
“她不是我妹妹,阿悍尔草野上挥鞭策马的才是我嫡亲妹妹!我见她一遭,便不自主地心爱她,我轻浮浪荡,见她长大便起邪念,”阿勒身板挺直,“我们的缘分,早在七年前就定了。”
大伽正颤着手:“你敢把这话对小羡说一遍!”
阿勒平静地说:“对着龙可羡,我也是这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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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伽正平素温文儒雅,修的是平常心,行的是逍遥道,已经有十数年不曾经历这样剧烈的心潮起伏。
“你这混账!”他霍然站起来,“这是你口口声声的心爱,你将小羡的意愿置于何处?”
大伽正的怒来自于此,青梅竹马的情谊他不懂吗?风雨并肩的默契他不懂吗?他看得明明白白,龙可羡心性纯稚,她对阿勒的感情干净得没有丝毫杂质,那是喜爱和依赖的混合体。
阿勒却执着地要在这感情里注入浑浊的欲望。龙可羡毫无防备,待在她自以为安全的兄妹情深里,不知道坏胚已经悄无声息地生出了更大的贪欲,她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天真地对着哥哥撒娇,懵懂地对着哥哥说喜欢。
这和趁虚而入有什么区别!
“您别这样悲观,说得好像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采花贼,”阿勒摊手,“日久生情这事儿常见,为什么不能发生在龙可羡身上?您心明眼亮,这么些年,没有谁比我更懂得如何爱她,”他停了停,“龙可羡除了我,还能爱谁?还会爱谁?”
“不如说她除了你还能要谁!”大伽正勃然大怒,“我今日与你不讲情爱,只说情分!”
“讲情分也成,但凡您能找出个比我对她更好的,头给您摘去玩儿!”
“哥舒策!”
烛火猛地晃了晃,阴影在膝前急剧摇晃。
大伽正把发颤的手拢进袖里,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若说这份爱是水到渠成的,他绝无二话!他给两个崽子证婚!
他担忧龙可羡。
龙可羡未必想要这层变化,或者说,她未必意识得到从兄妹转变为爱侣意味着什么。
她对阿勒的预判都是纯粹的,向好的,她哪知道阿勒势在必得,已经断掉了她所有后路。
阿勒跪在这里,他所谓的敞亮就包含了那些阴郁强势的部分。阿勒不会共情,他的心软只对龙可羡有用,这种软弱的情绪在具有独一性的时候,就失去了它的存在意义,会变得锋利,会变得残忍。
他此刻的状态充满危险,就像行走在薄薄的冰面上,如果龙可羡给了他负面反馈,就等同于让他一脚踏进冰窟窿里,他会搅得所有人没有好日子过。
别怀疑,在龙可羡的事情上,阿勒就是这么感情用事!
他生性不是安分守己的人,在乌溟海上开疆扩域就是为了活得肆意,他明白得很,自个儿那么能作,没有点家底怎么兴风作浪。
“你羽翼已丰,自然能为所欲为,”大伽正扶住把手,慢慢地走了两步,花白的头发在夜里像块旧绸布,“你心爱她,年少情谊深厚,这原是好事,我对此没有异议。”
“多谢程叔成全。”大伽正还没说完,阿勒就见缝插针磕了个头。
管他的,先磕了再说。
大伽正错开身子,把话撂开了讲:“我只问你,若是她以后有了心爱之人你当如何?”
这可真是……刀子专拣要害捅。
“她若喜欢我,就是锦上添花,”阿勒自嘲般地笑笑,“若不喜欢,那也能过一辈子。”
阿勒不仅诱导她,使得她混淆了亲情与爱欲的概念,还早早地为这份爱的结尾画下了完美的终点,但凡有一日龙可羡情窍初开,他能接受龙可羡不爱他吗?
他能接受龙可羡不要他吗?
放手成了件绝无可能的事。哪怕龙可羡嫁了旁人,阿勒都要把她抢回来,圈/禁在侧,哪怕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这个混账!他干得出这种事儿!
“她是你妹妹!”大伽正再次重复。
木杖重重地击在阿勒背上,他褪掉了上衣,露出赤/裸的背部,上边斜着几道血痕,血珠从伤口底下渗出来,沿着脊骨游进腰窝里,他跪在这儿,心甘情愿地挨打。
第112章水中戏
阿勒是什么时候走的,龙可羡不知道,她夜半醒时,枕边已经空了,打了个滚儿,慢吞吞地起来寻茶壶,就着昏光把窗支开了一道隙。
夜风游进来,中庭的一竿翠烟窸窣地晃,中庭对面,阿勒房里点着灯,竹条扎好的纸鸢架在门板上透出形状来,偶尔可以看到他在屋里走动的虚影。
龙可羡抱着茶壶,歪了歪脑袋,枕在窗口,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
***
“回神儿了!”
被这一声叫回了魂,龙可羡乍然抬头,迷茫地看向阿勒:“你没有去庄子。”
第二日要带李小将军试新马,龙可羡早早地就到了马场,马场上热闹,马儿们正在早训,吆喝声此起彼伏,龙可羡就坐在树底下,数着叶子等早训结束。
哪儿知道阿勒也来了。
“去庄子听算盘响么?那苦差事谁爱干谁干。”
阿勒踏着长马靴,穿一身深墨色窄袖劲装,或许是衣裳衬人,全身笔笔直直的,把那身轻佻的气度扭正了些许,带了点儿英挺的意思。
他悠哉地甩着马鞭,侧了脑袋看她片刻便坐下来,把手臂架到椅背,日光从头顶筛落,沿着眼皮跳到鼻梁,晃得他眯上了眼睛,说,“还是马蹄声听着舒坦。”
两人离了一掌宽,龙可羡垂头看了片刻,挪了挪,把那点距离也盖没了,她看阿勒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便又开始默默数叶子,没有说话。
盘桓半夜的阴云被长风搅散,穹顶蓝得透亮。
这棵老树是左右方圆唯一的主角,它没有听说过王都的阴云诡谲,也没有听说过海域的波涛汹涌,只是屹立在马场边缘,接过百年前的风雨,也看过龙可羡的八到十五岁。
阿勒微微睁开点眼缝,勾了勾唇,他背上斜着几道伤,血倒是少,淤青却很骇人,只要动一动就扯着整片背都痛,但此时此刻感觉到龙可羡的小动作,感觉到那若有似无挨近的腿,便觉得挨的几棍都值了!
简直立马可以飞奔回府,再背着荆条请大伽正多抽百十次!
风轻轻拂,马场里新到了几匹马,难驯,小童奈何不得,被马儿拽得东倒西歪,不远处乱成了一片,龙可羡津津有味地看着,直到经验老道的圉人过来,把马儿们有序地引回马棚里,她便戳了戳阿勒。
“起来。”
“叫魂儿呢,”阿勒半睁开眼,“昨夜拢共睡不到两个时辰,马都没出来,急个什么?”
龙可羡朝不远处挥挥马鞭,“钟明哥哥来了,”她站起来,刚迈出步子,脚底又碾在原地磨了磨,转头,用眼神示意,“你,回去?”
这是什么因果逻辑,阿勒差点儿没气笑:“怎么了,给你们腾地儿?”
“不用腾地方,马场很宽敞,”龙可羡没听出反讽,还在认真解释,“你要睡觉的。”
在龙可羡这儿总能吃到回旋镖,阿勒站起来,擦着她走过去:“睡什么,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还睡。”
龙可羡没听明白,她的心神被另一桩事情占走了,阿勒几步上前,跟李霖打了招呼,随即让小童领着他去更衣,转头时就对上龙可羡审视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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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不对?”阿勒往下看了自个一眼。
“怪味道。”
“什么味道?”阿勒吊儿郎当地举手,“先说好,我憋了七八日,劲儿都攒着呢。”
“不是那个……”龙可羡惊慌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没有人,才一把将他拽到树荫底下,扒在他手臂上,又仔细地嗅了嗅,“皂角,墨料,团茶,”她拧起眉头,盯着他说出最后一样,“药膏。”
药膏是有的,昨夜从大伽正屋里出来,老墉就备了各色药膏子药丸子,该抹抹,该吞吞,但阿勒不准备把这事儿告诉龙可羡,丢面儿。
“你说这个?”他早已想好了说辞,“昨儿做纸鸢,那竹条糙了些,割了几个口子。”
阿勒翻开手掌,指头虎口显出有几道细小的伤痕。
丝线样的擦痕,看在龙可羡眼里就是要命的大豁口,她急了忙慌地抓住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瞅了又瞅,轻轻吹口气:“是这几道吗?还有的吗?味道好重。”
阿勒玩笑似的应:“就这几道,嫌我小题大作娇气包,小口子也要挖药膏?”
“不是的,”龙可羡忧心忡忡,“要涂多点,用纱布包包好,养七八日再出来。”
阿勒这就笑了,衣裳撑出来的正气所剩无几,坏水噗噜噜往外冒:“好啊,回去了你给我包,包成粽子也不打紧,只是有个问题,包成这般就不好用饭了,过不了两日,哥舒策就要饿成干,风吹一吹就倒。”
龙可羡举手:“我喂给你。”
“够意思,”阿勒不疾不徐地往下挖坑,“传信写字怎么办?”
龙可羡志气满满,扬起下巴:“我来。”
“了不起,”阿勒差点儿想合掌,忍住了,撂下句话扭头就走,“既然如此,沐浴穿衣也一并交给你了。”
龙可羡愣了愣,追上两步:“沐浴穿衣不要……”
“为何不要?”阿勒偏偏要逗她,“臭了你又要嫌,又要扒着我闻。”
“臭两日也没有关系,”龙可羡避开他过于炽热的眼神,小声说,“沐浴穿衣……会打架。”
“怎么打?”阿勒偏偏把脸凑过去,逗着人。
龙可羡被堵得没处跑,只能把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向别处,心虚地说:“压来压去,打滚儿……”
阿勒没忍住,笑了出声,“啵”的一下亲在她脸上,一触即收:“青天白日就想压来压去打滚的事儿,我看你要好生念几遍心经了,牵马去吧。”
龙可羡这就知道被逗着玩儿了,又羞又怒的,握着马鞭,没头没脑地照他后腰戳了一记。
天边爽气逼人。阿勒招待李霖,是当真拿出了好性子,讲起驯马之道没有半点藏私,敞敞亮亮,体体面面,与昨日的明枪暗箭截然不同,那微妙的危机感也消失无踪了。
三个人在马场上从天明到天黑,从驯马到比箭,还上西山跑了一趟,玩儿得酣畅淋漓。
男人之间的默契就在这里,李霖从阿勒的心平气和中感受到了态度的转变,若说昨日还有股疑似大舅子刁难姑爷的敌意,今日就是真真正正的拿他当贵客招待,仿佛阿勒脱下了某种束缚,也剥除了李霖的某种隐形资格,话里话外绝口不把龙可羡和李霖牵连在一处。
李霖这就懂了,有点儿怅然若失,但也仅限于此,家教使得他没法追根究底,在西山回来后就提出了离意。
上道。
于是阿勒遣船送了两百匹战马予李家。
夜色茫茫,风贴着海面游来。
李霖郑重拜别大伽正,站在船舷上,隔着空廓的海面望向岸边那道人影,龙可羡站在夜风里,朝他摆摆手,和在马场上时别无二样。
他笑了笑,再转头又是海阔天空。
***
“钟明哥哥走得好早,大伽正讲,要留他住一段的。”
“怎么晚上就走了?”
“马都点好了吗?”
“第一军最近没有事,可以给他送马。”
回廊下吊着柿子灯,一串儿延到小院外,阿勒穿着马靴,走动起来就要由流苏抚顶,听了几串话,阿勒停下来,就着光看龙可羡。
龙可羡落在后头,她还是孩子心性,每条流苏都要挨个拍过去,那柿子灯微微晃,在她身后拉出了一道橘色光潮。她还仰着头,拍掉最后一条流苏,就被阿勒搂住,紧接着那手往下滑,一使力,手臂卡着她大腿,龙可羡就被抱了起来。
阿勒迈开步子往院子跑。
风从廊下来,一齐跟着跑,吹得龙可羡睁不开眼睛,但她这般快活,一个劲儿要阿勒快点,再跑快点。
屋门“砰”地合上,两个人齐齐倒在榻上喘气,边喘边笑。
笑了片刻,阿勒就忍不住,撞了撞她膝盖:“去沐浴,一身汗也往我榻上滚。”
“就滚。”龙可羡滚了三四圈儿,在阿勒捞枕头砸过来时立刻跳下了榻,一溜儿跑回屋里。
***
龙可羡沐浴后,桌上多了一沓书信。
她瞄了眼,是第一军三个月的进项开支,应该是午后郁青送过来的。
郁青、厉天和伏先生有自己的理事院,就在两条街开外,没有正事的时候,阿勒不爱让人杵在院子里听响。
她发梢还湿着,便提起笔,一笔一画地给批复了。
烛泪往下滑,积了小小一滩,龙可羡扭过头,发现夜雾已经漫了进来,透过窗子可以看见阿勒屋里光线淡了点儿。
应该是在沐浴。
龙可羡想起了什么,思忖片刻,慢慢地搁下了笔。
阿勒还浸在水里,他阖着眼小憩,但背上不舒坦。昨夜打下去的力道是实实在在的,骑马又是件需要调动肌肉的活儿,现在不看也知道后背肿成了什么样。
“咚咚咚!”
阿勒睁开眼,门缝已经被顶开了,露出龙可羡的一双眼睛,她吹了吹湿漉漉的潮雾:“我来。”
“?”阿勒又被回旋镖扎了个结结实实,转了个身位,把后背藏得严实,“白日里说的玩笑话就不要当真了。”
隔着朦朦胧胧的水汽和屏风,龙可羡看不清他,索性推了门踩进来:“哪一句是玩笑话?”
阿勒挨着疼,刚从水里站起来,龙可羡的影子已经从屏风后爬出了半角影子,他又立刻往下沉,拨了两下水花,镇定地说。
“要你喂饭喂水,沐浴穿衣也一并交给你这事儿!”
龙可羡揉了揉眼睛,从怀里掏出本薄薄的心经,不解地说:“可是经书已经念过了。”
所以可以压来压去打滚儿了。
听出这层意思,阿勒定定地看她,嘴边挂着点若有似无的笑,他分明半身都泡在水里,不声不响的,眼神却在挑拨着龙可羡。水波慢悠悠地荡开,片刻后,阿勒缓慢地站了起来,垂着手,低着头,肩臂上挂了一行水珠,沿着他腹部线条往下蜿蜒。
蜿蜒。
龙可羡咻地抬手捂面:“你不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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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溅起的水花压过了龙可羡的声音,她跌进池子里,起伏的水波冲到胸口,在迸开的刹那就被阿勒咬住了。
龙可羡吃痛,手里的心经浮在水面上,她下意识地伸进了阿勒发间,五指难耐地蜷缩,又颤颤巍巍地松开,再毫无章法地胡乱揪着,像承受了某种痛感,就要找到另一个出口发泄小脾气似的。
阿勒把龙可羡说的那句话当作邀请,他挨了打,也该向她讨点儿甜头。
心经上的字浸水晕开,变成一枚枚墨眼,无情地注视着激荡的水面。
“念经的时候在想什么?”阿勒是个好猎手,他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把小羊柔软的绒皮剥干净,用哄骗的语气把话呵进她耳边。
“没有想。”龙可羡艰难地吞咽着。
最后一件小衣被握在阿勒手里,他掂了掂,把水挤出来:“念了什么,讲给我听。”
那点儿甜头没有了覆盖,被讨要得可怜,龙可羡感觉到阿勒的目光肆无忌惮,有种睁眼就要被吃掉的错觉,她听了话,开始一字一句地背诵:“观自在菩/萨……”
湿漉漉的布条缚在龙可羡眼睛上,她停了下来。
阿勒系的绳结很漂亮,让那繁复的花纹正好垂在龙可羡鼻梁,既然不敢睁眼,那就不要看好了。
“继续念。”阿勒静静端详她,像是猎人正在思考进食步骤。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尾音已经乱掉了,龙可羡惊慌失措地想去推他,可眼前没有人,水面之上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
手指颓然地垂入水中,龙可羡呼吸凌乱,小衣是湿的,绑在眼睛上,那渗出来的水就沿着面颊往下滴答,她不自主地溢出泪。
水底下的手指头忽然被捏了捏。
像是在催促她继续念。
龙可羡脑子一片昏沉,仿佛那些氤氲的水汽都游进了眼里,她在水下没有支撑,完全漂浮起来,只有一双手稳稳把她托着。
龙可羡仍然记得要听话,她把手撑在池壁,在缓慢的五指蜷缩里,断续地说:“照见,五蕴皆空……”
水滑进来了。
她恍惚地觉得自己像被浪拍乱的沙,起初是堆得漂亮堂皇的堡垒,几百个巨浪兜头打过来,连骨带筋的就散了,紧跟着是细细的冲击,沙砾细,眼口儿小,海浪携着势来,把沙浸得湿透透,热乎乎,平整得跟没筋没骨似的。
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快,她垂着头,蓄着力,在手指全部收进掌心的那一刻喘出口气,在打颤时,眼前全是碎开的白花儿,整个人虚软着往水里沉。
阿勒哗啦地站起来,扶住她,额前滴着水:“再一句。”
龙可羡双脚踩在水下地面上,含糊地应:“度一切苦厄。”
话音落下的瞬间,眼上一轻,蒙眼的布条被扯下来,塞进了嘴里。
“你度一度我。”
***
龙可羡擦干了发,坐在榻边晃荡着脚,腿根儿软软的,人也软软的,垂头丧气很没有精神。
阿勒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她便心有余悸地移开了目光。
“方才不让你看,不是现在不让你看。”阿勒弯腰下来,捏住她两边下巴颏儿,往中间挤了挤,然后快速地“啵”了一口。
那唇边还有被撑坏的痕迹,水润润的,勾着他去咬。
阿勒看了片刻,只是用拇指揩掉了那点湿,说:“下回不这样了。”
龙可羡默不作声地偏过头,灯火通明里,透过薄薄的寝衣看见了阿勒背上可怖的青紫交错。
第113章爱厌恨
龙可羡至少在阿勒身上缠了八重纱布,里边抹了药油,海鹞子漏夜疾催,已经请救死扶伤的高大夫去了。
这祖宗浑嘛,裹成了粽子还要作。
一会儿喊龙可羡喝茶,一会儿喊龙可羡念两句书来听听,龙可羡没有不答应的,恨不得把一双眼珠子牢牢黏在阿勒身上。
哄来了人,阿勒干脆把她捞到身前,顺势把下巴抵到她颈窝,懒洋洋地蹭了蹭,说:“龙可羡念什么都好听。”
檐下安安静静的,一隙微薄的日光投在他们交叠的肩臂,风里有好闻的桂子香,书卷被翻得哗哗响。
龙可羡正襟危坐,在这姿势里侧颈都是阿勒的鼻息,她觉得热,耳弧烫得像点了胭脂,把一卷笠翁对韵念得抑扬顿挫。
高大夫挎着药箱,在去小院之前,先去拜访了大伽正。
而后老墉引着高大夫走到小院外,他站在月门下,侧耳听了会儿,很是不齿:“听见了吗?这混账东西,定然是仗着挨了打,便装模作样的,支使小女郎念书给他听。”
龙可羡自己是懂医的,平日里府上军中之人有什么伤风受寒跌打损伤的,她也能给看看,这会儿偏偏要寻高大夫来,就是因为她看不了阿勒,她需要来自另一个医者对阿勒的健康状况再次肯定,这本身就是种趋近病态的在乎。
高大夫百思不得其解,望着老墉:“你说哥舒浑身上下哪点像个正人君子?小女郎怎么就不长半点心眼儿?合该哪日也让他尝尝横眉冷对没人要的滋味儿。”
老墉正引着人,天阴了稍许,一卷风打过来,拍得悬挂的挡板突然震响,突兀的巨声惊得他心口慌悸,他拍拍胸口,定了好一会儿,才说。
“若是那般,这南北海陆就要翻天覆地,谁都没有好日子过啦。”
***
龙可羡攥着书,不敢出声催促,只敢眼也不眨地盯着高大夫。
盯得高大夫第十八次重复:“没有事,这小子糙得很,不要说挨几棍,就算再捅几个窟窿眼儿,也要不了命。”
“不要捅……”龙可羡瘪起嘴,小声说,“痛。”
阿勒漫不经心地往高大夫瞟了眼,瞟得高大夫冷笑连连,握着剪子,把那厚厚裹缠的纱布一气儿剪开:“别教这小子骗了,他小的时候在阿悍尔跑马,跌下来吭都不吭一声,瘸着腿自个儿走了两里地回来的。”
龙可羡没有听过阿勒小时候的事,当即搬了小板凳,坐得端端正正:“这般厉害。”
“他给你讲过拿铁镖打狼眼的事儿没有?”高大夫仔细地把他背上的药擦干净,转头问阿勒,“你讲过没有?”
阿勒觉得高大夫就是来拆台的,冷酷道:“讲那干什么?我没讲,你也不准讲。”
高大夫一下就来了劲儿,啪地一下把药膏糊到阿勒背上,搓热了掌慢慢推开。
“他小时候又浑又野,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仗着胆气大就敢拿铁镖打狼眼,一两次教他得逞也就罢了,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有回就惹了众怒,被狼群追了十几里地,逃起来马鞭都快抽断了,回来时浑身滚满泥巴,连裤管儿只剩下半截,那模样真是……看了就想往他破碗里丢两枚铜板儿。”
龙可羡睁圆了眼,她没有见过阿勒如此狼狈的模样,也想象不到,把他的裤管儿看了又看,震惊道:“这般可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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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啥子,”高大夫冷哼,用力搓着药膏,“这点小打小闹在从前连伤药都不必上,自个儿就好了。”
药膏化成半油半水的质地,覆在阿勒背上,沿着他背部肌肉流淌,渗进那青紫交错的淤痕里,跟刀器伤比起来确实微不足道,寻常男子汉哪有这点疼也挨不了的,也就龙可羡把它当回事。
高大夫一边搓着药膏,一边看了眼紧紧守在一旁的龙可羡,想,这就是养的小崽护主的模样嘛。
这般想着,高大夫手里就慢了下来:“乖崽,叔提醒你一句,你记在心里,有些人面上越是可怜,就越是装模作样,那是在欺负你呢。”
龙可羡眼睛直勾勾的,半句都没有听进去,含混地点了头:“知道了。”
高大夫收拾着药箱,心道算了,自来天公疼憨人,一物降一物,操心个什么劲儿,他把药箱合上,又朝龙可羡招招手:“小崽来,叔给把把脉。”
阿勒合衣起身,听见外边的脚步和喧嚷声,就知道闻道来了,他揉了两把龙可羡的发,是让她伸腕的意思,而后撩开门帘,也没出去,就站在这里看了眼闻道。
闻道绞了头发,脖子上多出块显眼的纹身,不知道这半月来蹬了谁的鼻子,也不知道吃了什么暗亏,总归看着比之前更浑不吝了,他抱着茶壶,坐在外间,报的是益诃海湾的事。
当初龙可羡和阿勒离开益诃海湾,后面的扫尾是闻道在做,阿勒的意思是处理干净,那就要全面封锁益诃海湾。但益诃海湾位于雷遁海和乌溟海的边境线,从位置上看,还与乌溟海隔了整片灵冲岛链,若是阿勒这方开始对边境海域出手,那迟昀也不会置之不理。
这是对疆域的回护。
然而从闻道封锁益诃海湾,到建好守岛哨所,黑蛟旗在益诃海湾猎猎作响,迟昀都没有半点儿动静。
“他占了个便宜,自然要退一步。”阿勒就站在里外间的门帘下,分着一丝心神关注里间把脉。迟昀给了阿勒益诃海湾这条线索,但迟昀何时做过好人?
这条线索只是个开端,如果阿勒想要深究,查个明明白白,还是要去灵冲岛链,要和迟昀达成合作,迟昀抛出的是阿勒没法拒绝的合作意向。
若是要在边境中立海域对第三方势力动手,只有一方动作那是很微妙的事儿,双方合作起来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阿勒封锁益诃海湾,迟昀没法儿干预,这是他应做的让步。
“属下处理完益诃海湾一事,马不停蹄的就给迟世子打头阵去了,”闻道咧开嘴笑笑,一手撩起头发,露出耳朵上方一道狰狞瘢痕,“您猜怎么着,灵冲反攻了,迟世子吃了闷亏,同时朝廷下达止戈令,命西南府军全数撤回。”
这就是被自己人捅了个暗刀子。
阿勒对此保持怀疑,他更倾向于迟昀已经达成某种目的,借由政令回撤止损,表面盘得漂漂亮亮,好像迫不得已似的,让阿勒有气也没法朝他撒。
但这样一来,阿勒也寸进不得,抛开是否能顺利通过灵冲外沿的雾障暗礁不谈,就从局势上看,阿勒若是在边境海域动手,身后要受到王都问责,身前要受到西南府军驱逐,这双重压力罩下来,阿勒也要遭重,更别论阿勒还要分出部分兵马,去缓解阿悍尔的军事压力。
迟昀这一让一退,直接废掉了灵冲这步棋,真是让阿勒很被动。
阿勒站在光影交接的地方,还没开口,就隐约意识到高大夫按脉的时间长了一点,皱了下眉,他回头,对上高大夫微妙的神色。
这时,阴云迅速部署开,天暗了下来。廊下骤然响起劈劈啪啪的拆打声,是老墉领着小厮拆掉摇晃的木板。
灌进耳畔的嘈杂,眼前未知其意的微妙神色,突然而至的大伽正,棋局上的多方角力,棋局下的暗流涌动,就像光和影错综盘织,猝不及防地掀开了一角,成为阿勒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仿佛有什么暗棘悄然爬来,一切安宁的片段都暗含不安的预兆。
***
阿勒在内院和闻道谈事,龙可羡领着高大夫拜别大伽正。
她站在台阶上,挥挥手和高大夫告别,看他撑伞走进了密集的雨帘中,脚步还不肯挪动,瞄一眼大伽正,再瞄一眼大伽正。
大伽正捋着白须:“雨大,进屋来喝盏茶。”
龙可羡在,大伽正便点了两排青铜九座灯,照得屋里亮堂堂,她捧着茶,又吃了好几颗果子,瓮声儿问:“程叔为什么打阿勒?他做错事情了吗?”
阿勒。
大伽正听着这与前不同的称呼,说:“对错难辨,我打他,是出于情,并非出于理。”
这话太绕,龙可羡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只能说:“那便不要生气了,我们和从前一样好。”
大伽正站在书桌后,桌上搁着两叠纸,一叠是拆封过的信,上面盖着北境的戳,一叠是高大夫留下的脉案。
他把拆封过的信移过去:“清宁近来有没有与你通信?”
没有想到大伽正会提起姐姐,龙可羡点头:“有的,一直写信。”
“清宁进宫了,这事她应当没有告诉你。”大伽正紧接着说。
“进宫了?”总不会是去做皇帝的,龙可羡拧起眉头,闷闷说,“我不知道。”
龙清宁给龙可羡的信中写的多是小事,她擅长在细枝末节中营造某种岁月静好的气氛,偶尔会提到与乌枝鸣婚后平淡的日常,一点生活的琐碎温馨,一点对丈夫的埋怨,一点恰到好处的闲情逸致。
对于那些过于惨重的过往和坚冰之下的野心绝口不提。
就像认命了,忘记了母亲是如何在宗族的施压下,为了所谓的大局郁郁而亡,就像真的放弃了走那条过于艰险荒唐的复仇路,于是隐姓埋名七年,自此淡出龙氏宗族的视野。
但她偏偏进宫了。
龙可羡把信纸攥得发皱,龙清宁与大伽正的信里没有分毫琐碎日常,只有按部就班的军报式的内容,文字清醒、冷漠。
——母亲在北境的旧部与她仍旧有联系;借由旧部的眼线,龙清宁掌握着北境龙氏宗族的境况,大到北境将领变动,小到哪个族老纳了小妾,她都了若指掌。
“有段日子了,”大伽正接着说,“清宁的事,你不知道,哥舒是知道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耳边轻微嗡鸣,龙可羡下意识摇头,还没有嚼出这句话暗藏的意思,大伽正又抛出了第二件事。
“小羡有没有想过回到北境?”
“小时候想,”龙可羡诚实地说,“因为姐姐在。”
但随着龙清宁迁居至都城,有了安稳的生活,她就没有想过这件事,事实上只要龙清宁每月不停地给龙可羡来信,她就会安心。
这世上有两个人,他们说的话龙可羡无条件相信,一个是阿勒,一个就是龙清宁。
大伽正沉凝片刻,问:“现在不想了吗?”
龙可羡把信纸抚平:“不想。”
“和哥哥有关系?”
她轻轻点了点头。
风催雨势,海天的界限模糊不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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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晕在昏暗中,只有书房窗下吐着半明的微光,廊下远远地走来个人,他收了伞,站在窗下没有动。
大伽正抬眼,正对着窗口,呷了口茶说:“小羡长大了,日后总要和哥哥分开的。”龙可羡噗呲一下捏皱了果皮,怔怔地望住大伽正,电光火石间,联想到了太多:“分开吗?再也不能一道睡觉,日后就不可以一道吃饭,然后半月见一次,半年见一次,两年见一次,最后只有写信,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
大伽正目光温柔:“不会如此,程叔与小羡也能年年得见,是不是?如今海上行船便利得很。”
她不要果子了,也不要喝茶了,一下子站起来,惶惶地摇头:“我不要这般。”
大伽正看了会儿龙可羡,她像个固执的小孩儿,不管对错,只要和阿勒长长久久地在一处,其他任何事都要往后靠。
于是他没有再问了,另一叠原本要给龙可羡的脉案按在手指底下,在入夜时,送到了阿勒书桌上。
窗外电闪雷鸣,雨势如刀,压得树枝伸出了绿色锯齿,肆无忌惮地切割着暗夜。
阿勒长久地沉默,他看着脉案,耳边响起的是大伽正的话。
“你去过益诃海湾,想必对小羡的身世是了解的。”
阿勒颔首:“他父亲的来历我已知晓。”
“世间诸多道法,礼乐御射书数武,武道是当中最简单也最残忍的,虽说当今高手如云,但高手之间同样存在壁垒,这层薄薄的壁垒,冲破了就是宗师境,冲不破,一辈子做个高手。天坑里出来的人,他们比常人更早地触摸到这层壁垒,在你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他们已经健步如飞,但天赋伴随痛苦,也带来隐患。”
“隐患是没有回头路。”
“好比在攀登天阶,他们每往上走一步,身后的天阶就会消失,停下来太久,也会跌得粉身碎骨,他们只能一级级往上走,直到触摸到那层壁垒,冲过去,就是海阔天空。”
龙可羡的脉案没有问题,她的身子一贯很好,就是这种平稳昭显着她停在某一层天阶上已经太久,那充盈的气劲满溢出来,就会成为要命的反噬。
“灵冲已经封锁,如果你对此束手无策,清宁有条路,”大伽正停顿片刻,“小羡的父亲,当年是在北境晋宗师的。”
阿勒搓了把脸,转头看去:“所以您突然回到南清,是来带龙可羡返回北境的么?”
“清宁已有成算,此前小羡的身份不能公之于众,这是怀璧其罪的道理,但如今只要小羡北归,龙霈旧部便悉数归于她手下。北境战事频发,这是她重掌三山军的机会,哥舒,”大伽正像小时候那样,将手放在他肩头,拍了拍,“小羡的根在北境,她会是下一个北境王。”
这都是讲给阿勒听的。什么北境王,什么三山军,龙可羡没有权欲的,她只想逍遥度日。
南北水火不容,乌溟海的无冕之王踏不上北境的土地,她若是走,归期就成了未定之数,一别经年,或是再也不见都是可能的事。她不会离开阿勒。死有什么可怕的?她自生下来就没有在母亲身边待过一日,多活一日都是在老天手里赚来的,命运已经给了她最大的彩头,她想要每一日都过得快活,和阿勒在一块儿就是最快活的事情。
所以选择摆在阿勒眼前。
茶已经放冷了,在暗淡里呈现海藻般的深绿色,阿勒看着那点绿,药油的味道窜上鼻腔。
那几棍子的后劲现在才扎扎实实感受到,大伽正是要他看清楚——看清楚这来得太早的情意,和终将到来的分别。
***
龙可羡睡不着,她把阿勒做好的几架纸鸢挂在墙上,看着那垂须发呆。
阿勒也睡不着,他在回旋镖上刻了条摇头摆尾的小龙,掷出去,再稳稳收回来,他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掷了半个时辰。
这场雨特别长,每一个角落都浸润雨汽,猫球刨掉了角落的湿苔,在窗台上蹭干净,窜进了阿勒屋里。
“没吃的,别找我,”阿勒拨掉猫爪子,“我烦。”
“喵”的一声出口,纸鸢垂带从猫球嘴里落下来,阿勒看了眼:“哪儿来的?”
不等猫球出声,门口就传来三道敲门声,一架纸鸢先斜进屋里,足有一人高,龙可羡再从侧边探出脑袋:“纸鸢,猫球扯坏了,你给修修。”
做剩的料子屋里还有,阿勒侧了下脑袋,让她进来,龙可羡搬来椅子,就坐在桌前看他动作。
“你慢点。”
阿勒说:“无妨,裁片布料的事儿,很……”他略顿了顿,转口说,“我慢点。”
“你生气?”
刀在布料上划过,像裁了片三月的云,阿勒抬了下眼:“有点儿。”
既然生气,龙可羡想了想,便问他:“姐姐进宫,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勒把话题绕回去,“知道我生气,还拿事儿过来质问,是想让我更生气么?”
“是,”龙可羡点头,“这样就生一次气。”
阿勒站直身,拿指骨节压了压额角:“龙可羡。”
“嗯?”
“怎么有这般好的龙可羡啊……”阿勒描了几笔,他看着龙可羡,却有种碰不到的落空感,于是他把垂带捆在了龙可羡手腕上,一拽,眼神就坏得很,“捆起来好不好?”
龙可羡感觉到薄衫下的热度,她想到了昨日,眼神不由得飘忽起来,说:“不捆。”
“不成,捆起来就是我一个人的,”阿勒反手绕到她身后,打了个漂亮的结,“关在这屋子里,谁也夺不走。”
阿勒看着龙可羡,心里有百种不堪的欲望,但他只是凑近了,像个信徒般,很轻很轻地,落了个吻。
“玩个花样,答对了,便松开你。”
龙可羡迟疑地点了点头。
“猫好不好?”
“猫好。”
“养了猫,便不能再养马养鸟,成不成?”
“……我不明白。”
窗缝没有合紧,寒意袭面,阿勒说:“我也不明白,但老天有时候就是这般不讲道理,你不能问,只能选。”
龙可羡纠结半日,脸皱成一小团儿,还是选不出来:“我都要……”
“好贪心,老天说,砰——”阿勒语气夸张,“你全部失去了。”
作为惩罚,他挥手裁下第二条布,绕过龙可羡后脑,细细的一条,卡进了她双唇间,不至于讲不出话,却绊住了舌头,让她堵得难受。
阿勒俯首,叼住了那道布条,继而是不讲道理的入侵,咬得她难以喘息,眼里蒙上了水雾,浸得睫毛湿漉漉,偏偏合不上嘴,只能仰着头,任由他使坏。
“第二个问题,哥舒策好不好?”
龙可羡急促地喘息,含糊道:“好。”
“不要龙清宁,不要程叔,只要哥舒策,成不成?”
龙可羡怔怔的,看到阿勒眼里是沉静的漆黑,倒映出她的不安,她摇了摇头:“我不要选,”她转过身,喃喃着说,“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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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玩了。”
可是她转身就露出了要害,阿勒拽着垂带把她往回带,压进了薄毯里,把那双腕固定在头顶:“不要哥舒策吗?喜欢也是你讲的,骗子是不是?”
“没有骗,”龙可羡脖子湿热刺痛,“都是喜欢的。”
都是喜欢的,龙清宁喜欢,大伽正喜欢,郁青喜欢,说不定连明勖也喜欢,跟喜欢他哥舒策没有区别。
都一样。
龙可羡是喜欢他,一样的喜欢,再多就没有了。
大伽正摊出来的选择和伴生后果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显现,催生了不安,暴露了阿勒的克制已经为数不多。
龙可羡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被卷入这无序混乱的风暴里,痛得有些难耐,忍不住靠着仰身的力道掀翻了阿勒,阿勒紧跟着反制回来,抵住她的膝,他气息很沉,眼神带着力道,语气里有蛊惑的意思。
“你骗一骗我,说你只要哥舒策。”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商量,也像是恳求,甚至逐渐带了点儿从未有过的茫然,他什么都教给龙可羡,却没有教会她去爱,以至于这满腔滚烫跌了一地。
更糟糕的是,他自以为越过了天堑,却发现龙可羡还站在原处。
龙可羡承着这眼神,不知怎么心口发紧,像滚了一排针,刺得乱七八糟,她别开脸,小声地叫他:“哥哥。”
“别叫我哥哥!”
龙可羡陡然浮现受伤的神情,像是被这句话蜇疼了,很轻微地抖了一下。
阿勒张开手扣住龙可羡下半张脸,指头不留情地摁压她面颊,放低了声音:“我不是来与你做什么狗屁兄妹的。”
他再逼近一寸,眼里有一簇簇危险的火:“没有哥哥会像我这般亲你,没有哥哥会把你拉进池子里,没有哥哥会这般捆着你。”
阿勒松开了手,起身,一步两步往回退,他不知道怎么让龙可羡明白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但他没后悔讲出来。
“你就当我浑球,”阿勒自嘲般笑了笑,“我浑惯了,从启程去益诃海湾时就对你没存好心思,我越了界,也想拽着你尝尝这滋味儿,因此诱着你说喜欢,哄着你做这些混账事,说得多了,做得多了,连我自个儿都信了。”
是他一厢情愿,是他自作多情。
龙可羡怔怔地看他,眼眶发酸,分明从一开始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挣掉那条垂带,但却始终没有,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很少去想事情的前因后果,譬如为什么这般喜欢咬舌头,为什么这般喜欢亲吻啃咬和更混乱的接触,为什么不想跟别人做这些事。
龙可羡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讲爱,她会霸道地要,但要就是爱了。
在八岁时,她坐在门槛上,等到阿勒放学回来,揉揉眼睛要阿勒抱,就是爱的开始了。
龙可羡只会这样爱人。
可惜现在的阿勒不明白,再聪明的少年在情窦初开时都有变成笨蛋的时候,他其实不是那么高深莫测的人,尤其在龙可羡的事情上。
阿勒退到矮榻旁,碰掉了回旋镖,但他没有在意,那种危险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痛快和隐秘的扭曲,他说:“讨厌我吗?失望吗?觉得肮脏吗?”他解开了垂带:“那也别离我太远,让我能瞧得见你,你再……再讨厌我,我总归是爱你的。”
“回去睡吧。”
龙可羡抱着纸鸢走下台阶,胡乱地擦了擦脸,是斜雨打湿了她的眼睛。
第114章情微妙
这场雨到天明才歇。
龙可羡起时,穹顶是一片阴阴的蛋壳青色,天边隐约地破开了缝,有一两隙阳光漫出来,不至大亮,她推门先瞥了眼对面,阿勒屋门紧闭。
迈出去后,才发现门外挂了一架崭新的纸鸢,用油纸覆了一层,连垂带都卷起捆上了,裹得很严实。
这般潮润润的天气,摸起来还是干爽的。
侍女握着竹扫帚,脚底下是一堆湿淋淋的落叶,先朝龙可羡问了安,便说:“是大公子放在此处的,这天气保不齐还有阵雨要落,奴婢替您收起来罢。”
“哥……”龙可羡抿住嘴,改了口,“他出门?”
侍女拍了拍簸箕,道:“昨夜浪大,干船坞进了水,里边还有待修的船和三十来名船匠,大公子后半夜便冒雨去了船坞。”
没有叫她。龙可羡抱起纸鸢,走到门口又扭头问:“留话了吗?”
侍女道:“并无。”
这到底算是好还是吵呢?
龙可羡吸了下鼻子,摸不准。
到前厅时,闻道已经在那儿吃了个半饱,沏着茶说:“公子也忒闲了,擦破点油皮的事情也值当去,船坞这会儿又脏又乱,进去少说得淌一身泥。往常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劳得动他?”
龙可羡精神头不太好,搅着粥先喝了两碗:“他不要去的?”
“不用,”闻道把热茶给移过去,“这府里哪一项不是正经事?就说和迟世子合一遭,那边的军费开支要厘清吧?小皇帝缓过供粮案,又要削税款,这事儿要唤伏先生来算一算吧?祈山那伙人私自圈占万余亩地,这账要算一算吧?说起来多着呢。”
龙可羡听完,更萎靡了。
不要她一起睡觉,不要她一起出府办事,不留半句话,偏偏熬夜做一架纸鸢,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想不明白,闷闷不乐地吃掉了一屉包子。
午时过后,龙可羡埋案,把灵冲一行各项军费算清楚了,收进信封里,让郁青交给伏先生,把西南府军那一份拟成正式的条子送去给迟昀。
日头已经爬起来了,一把推开了穹顶的阴翳,在透湿的瓦砾和挂水的树枝上敷一层光,照得到处都亮晶晶的。
龙可羡握着笔出神,郁青进来时,看到她脚上的马靴,顿了顿:“姑娘要出门吗?属下唤人去备马。”
“不要备马,”龙可羡拿笔头戳了戳头发,闷声说,“我没有要出门。”
她没有要出门找阿勒,只是这般想一想,便不由自主地套上了马靴。
郁青感觉微讶,但没有说什么,这时廊下有拍翼声,他往外看出去:“是海鹞子,公子传了话回来。”
龙可羡霎时抬头,撂下笔就往外跑,高声道:“我来!”
郁青还没回话,身边就窜过道影子,龙可羡已经飞快把小竹筒拆了下来。
字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龙可羡反复看了几遍,一个字一个字抠透了,越看脑袋越耷拉,最后失魂落魄地把字条交给郁青:“不是给我的。”
她回到屋里,发了会儿呆,忽然提笔铺纸,认认真真写了两句话。
【纸鸢我不喜欢,颜色不对。】
顿笔,揉掉,丢纸篓里,提笔再写。
【纸鸢漂亮,但是。】
但是什么呢?她想不出来,但除了纸鸢好像也没有安全话题可以讲,她担忧阿勒把话题带往不可控的地方,像昨夜一样,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龙可羡撑着面颊冥思苦想,她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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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昨夜阿勒说的话,拣了几句错峰回答。
【不讨厌,不失望,不肮脏,你这般爱干净,我喜欢。】
……她看着那三个字,再度搁笔。言语如此单调。
它只是有引人深思的魔力,看过文字产生的思想才是最要紧的。
好比龙可羡看着这三个字,便想到阿勒破水而出的样子,想到阿勒青紫斑驳的后背,想到那略带腥膻的味道。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胸腔里正在电闪雷鸣,烫得厉害,她疑心阿勒是某种瘟疫,让她的身体变得不听话,连心跳都会听从他的摆布。
长大好危险。
龙可羡小的时候只想要靠近他,如今却生出了更大的渴望,更糟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在渴望什么。
昨夜阿勒说的那些话,她一字一句地写了下来,而后看着密密麻麻的几张纸,在那句“不要叫我哥哥”上边重重涂抹,仿佛这样,就能当作阿勒没有讲过这句话。
紧接着又把那句“我总归是爱你”用裁刀裁下来,好生抚了抚,夹进随身带的小册子里。
最终,纸篓里落满了纸团,龙可羡不知该讲什么,但她有个好主意,唤来郁青,把厚厚一沓纸递给他。
“姑娘这是……”
龙可羡略微有些得意:“先前算好的军费,誊了一份,你给阿勒送去。”
郁青不解:“伏先生看过后自会呈递给公子。”
龙可羡摆摆手,往前推了推,强调一句:“不要紧的,你送去,说是急报。”
郁青出去之后,龙可羡便抱着猫球在榻上打滚儿。
装得跟例行公事似的,装得跟她也很有脾气似的,仿佛这沓纸送出去,阿勒就要接过这台阶,顺溜地下来,一路拍马疾行回府,俩人啃啃亲亲就算翻篇了,一切都不会发生变化。
直到傍晚时分,阿勒的回话才捎到府里,他只说了个,“知道了。”
知道了?
龙可羡盯着厉天,像要从他嘴里掏出更多的内容,厉天被这眼神逼出了汗,他只是个传话的,哪知道两位主子玩儿什么花样,只能保证,“当真是这般说的,属下不敢妄言,公子还在船坞,要不姑娘跑一趟,有什么话都能说开。”
“不要跑,”龙可羡闷声,“说不开。”
坏东西。
龙可羡蹬着马靴,气冲冲地在屋里走了八百个来回。
***
船坞的事儿理完,已经是深夜。
阿勒在中庭弯腰拍着靴筒,远远看见屋里一角影子,问了句:“纸鸢龙可羡没拿走?”
“说是早间拿了,宝贝得很,不知为什么,晚间又给送回来了。”老墉不知道昨夜的事儿,
阿勒有两息没讲话,拍完泥点才应了声:“嗯。”
很出息。
他单方面给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捅了几个洞,今日避开是为了让她有时间消化昨夜的话,结果她这一整日,要么不声不响不问过半句,要么就拿军费正事堵他,最后来这出完璧归赵。
龙可羡出息的还不止这点儿。
第二日,阿勒没出门,两人就在前厅碰上了面。
伏先生和闻道都在,龙可羡后至,见着桌前的阿勒就刹住了脚步,故意放慢速度,寻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不讲话也不对视,只在喝粥的间隙偷偷地瞄一眼,蜻蜓点水似的,立刻就收了回来。
阿勒稳得八风不动,仿佛没有注意到。
用过早饭,龙可羡便迅速地回到屋里,关门的刹那开始懊恼复盘,方才应该更加强势一些,最好能扒着他的领口,说:“你不可以不理我!”
但想也知道,若是阿勒抛出那夜的问题,龙可羡又会像蜗牛似的缩回去,舌头打结,脑子浑沌,结结巴巴地讲不出话来。
到底要如何是好?
龙可羡背着手,赤着脚,又焦躁地走了八百个来回。
***
这种微妙的气氛没有维持太久,大伽正要回阿悍尔了。
连日天晴,空气薄而轻,一艘不起眼的商船停在泊位上,船户在进行最后的校对,龙可羡揪着大伽正的袖子,垂头丧气的听他讲话。
“高大夫讲了,脉案一切都好,武道不要落下,哥哥已经给你寻了师傅,再有半年……”大伽正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罢了,哥哥会同你讲的。”
龙可羡张了张唇,往后看了眼,阿勒站在风翼里与人讲话,肩袖鼓起来,是理事时的正经神态,很亮眼的俊。
她闷闷地应好。
阿勒像是察觉到什么,侧头时,龙可羡已经转了回去,像两道风尾,在半空轻轻擦过,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阿勒遣了两条船一路护送到阿悍尔,交代完,从侧旁泊位过来,对大伽正说:“山南海域已经动起来了,让司绒不必束手束脚,捅破天也有我接着。”
大伽正颔首,看了阿勒片刻,看得他没办法似的,说:“您别这般看我,说半年就是半年,事关这小炮仗,我总不会出尔反尔。”
龙可羡迷茫地抬头,大伽正揉揉她的脑袋,已经踏着搭板上了船。
风里不宜多言,龙可羡的发丝侧扬,她朝远处摆摆手,落下来时揉了揉眼睛,下意识想要牵住阿勒,他也正看过来。
那夜之后,第一次对视。
半透明的日光落在肩身上,暖而不燥,有预谋地撺掇起了周身的温度,他们的手指头藏在袖中,不约而同地动了动。
都忍不住想要靠近。
又碍于某种微妙的情感状态而难以出手,进进不得,退又不舍得,只好挨着这又痒又麻的折磨。
龙可羡望天望海,最后垂头盯着自个儿的靴面,正要开口,被后边一声喊打断。
“公子!马都备好啦!”
俩人同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眼厉天。
马拴在阴凉处,泊位空置,往来也没有几个人影,他们沉默无言地往那走,盈耳的是风吼浪啸,在转角的地方,龙可羡突然斜身,拉住他的衣袖,手紧接着往上攥他襟口,闭上眼,不管不顾地怼了上去。
猝不及防。
唇是软的,牙是硬的。
磕头似的亲吻让两个人都不好受,嘴里几乎是顷刻间就漫出了血味儿,血味儿激起了阿勒按捺数日的劲儿,想都不想地就罩住她后腰往前带,熟稔地含进去,加深了这个吻。
第115章别离泪
亲上去时,龙可羡清晰地听到胸腔里坚冰迸裂的声音。
以至于她以为这就是和好了,不会再有超出她理解的问题,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晚间她再抱着小毯子敲响阿勒房门时,就像打了胜仗趾高气昂的小将军。
阿勒情绪很淡,几乎没有怎么看她,就坐在书桌后边写信,他眼风不动,也能用听觉捕捉龙可羡的动作,她把那小毯子堆在榻上,圈地盘似的盖得严严实实,坐在那儿把算盘拨得啪啪响,一颗颗的算盘在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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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钩子,勾着他去看,诱着他去问。
他偏不。
于是算盘声止了,龙可羡赤着脚,圈椅椅脚在地面曳过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笃”地停在书桌旁。
龙可羡进入了他余光范围里,装模作样地从书架上挑了本书,坐在椅上开始翻看。
阿勒正襟危坐,铺纸换笔,是在拟半年内的巡船安排。
余光里,龙可羡翻了两页书,眉头皱得能把纸页夹起来,正着看了会儿,倒着看了会儿,就这般颠来倒去地摆弄,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懂。
她泄气地把书一撂,悄摸儿瞄一眼阿勒,阿勒不管她,她便又把书捞起来,故意翻得哗啦啦响,阿勒还是不管她。
因为他心知肚明。龙可羡打小如此,每每有事要讲,自知这事不占道理却不肯轻易罢休的时候,总要先招来阿勒的注意力,再与阿勒示好。阿勒接了,她才会讲。有时阿勒坏么,故意逗弄着人佯装不懂,龙可羡便会急得团团转。
龙可羡虚张声势的本事就到这儿了,把书胡乱一翻,着急起来,便理直气壮地拖着椅子坐过去:“这里我看不懂。”
“攒起来,明日去问伏先生。”阿勒视若无睹,下笔仍旧稳。
“不要伏先生讲,现在就想知道。”龙可羡强硬地把书推过去。
阿勒终于慢条斯理搁笔,把纸放在手边晾,侧额看了眼龙可羡:“当真要听么?”
好了,这几日晾自己也晾她,装作漠不在意,装作泾渭分明,结果龙可羡不明不白的一个吻就让他失控。这会儿终于有点撒了三日网,要开始反击清算的意思。
“不听。”龙可羡毫不犹豫地否认,把书合上,亲亲热热地挨过去,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肩。
猫儿一样,蹭完了才舒坦,却在要抬头的时候被摁住了脑袋,阿勒轻轻摩挲她的发丝,缓慢下移,罩住龙可羡后颈,用握掐的方式控制着让她抬起头。
“又亲又蹭的是怎么个意思?”阿勒眼神很沉,一字一句讲得慢,“忘了那夜我讲过的话了?”
龙可羡眼神飘忽:“……忘记了。”
“撒谎的时候不要左顾右盼。”
阿勒拇指正好卡住她耳下,用了些力,把那处磨得发红,像是被谁揉得可怜兮兮,他盯着那点红,呼吸逐渐有些重,但他一动不动,把欲望牢牢压制在掌心下。
“也不要无缘无故亲我蹭我,抱着毯子就往我屋里睡,你若想要与我做一辈子兄妹,这些事儿半点都不能做。”
都不能做。龙可羡被吓住了,凑近舔了舔他的唇:“这般,也不能?”
阿勒喉结上下一滚,滚出来的声音微哑:“不能。”
龙可羡面上浮现出困惑,那种被蜂蜇过的感觉又窜了上来,仅仅几息就消下去,因为同那夜相比,龙可羡已经长进了许多,她学会了使坏。阿勒说不要叫他哥哥,她便不叫了吗?阿勒说不能亲近他,她便不亲近了吗?手脚皆长在她身上,若是他不愿意,捆起来亲一顿也是可以的。
这般一想,龙可羡挺起胸脯,煞有其事地宣布:“我不听你的。”
“为什么?”阿勒像是料到了这点,不疾不徐地反问。
“兄妹要与你做,亲近的事也要与你做,”龙可羡拽着他的衣摆,讲得小声又郑重,“我不想要别人……”
不想要别人。这句话莫名地抚顺了阿勒的毛,让他不知不觉放柔声音:“怎么天底下的便宜事你都要占了,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怎么没有,”龙可羡强撑着一口气,“我讲有就有。”
“好不讲道理,”阿勒扣着她脖颈,往前压一寸,两人已经鼻尖相抵,“要我答应也成,只是这般就不能算作正经兄妹了。”
好说!龙可羡眼睛都亮起来了:“在外边,我不喊你哥哥!”
这般上道,阿勒饶有兴致地问:“哪里喊?”
“家里偷偷喊。”
“不妥,”阿勒想了片刻,终究还是做了个混账,附耳下去,“榻上喊。”
龙可羡压根没明白这是个多无耻的套,喜滋滋地答应了,这就想拽着阿勒去榻上喊个百八十遍。
于是阿勒明白了,哥哥这两个字对她而言没有世俗关系的加成,更没有伦理孝道的规范。
只是一个单纯的称呼。
兄妹意味着安全感,龙可羡从小到大最稳固的一段关系就是兄妹,哥哥这两个字,就代表了她不是没有人要的小崽,所以她抗拒变化,本质是在守护关系。
但阿勒的结还没有解开,他按住龙可羡的手,没让动,把话题绕回去:“讲讲清楚,什么叫不想要旁人?分明有人前些夜里还在讲喜欢旁人,与喜欢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