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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趁夜行
进山事宜已经敲定。
第二日,乌金西坠,天边晕着沉红,树林间的阴影已经压了下来。一群人乌泱泱地聚在黑塔前的空地上,彼此之间泾渭分明,隔着空隙互相打量。
阿勒带着龙可羡,他们这拨先到的占一片地儿,是再正常不过的海商队伍;
商行自个的伙计挤在塔门前,等着门开进去抬祭品;
益诃海湾的普通民众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左右顾盼着;
还来了一伙处在荒期的海寇,个个长刀短打,有意无意地瞄着阿勒这边儿;
占地最阔的是伏先生和闻道,一个稳如泰山一个吊儿郎当,后者看着就浑身匪气,大伙都不约而同地离他们远远的,不愿意沾上半点。
向导左右瞥两眼,指着那伙长刀短打的海寇,悄声说:“那伙儿,年前在雷遁海海域活动的,抢了两条船后教西南府军打得七零八落,两千余人就逃出这么几个,估摸着呢,是干了一票之后,到酒肆赌坊烟花巷里挥霍干净了,如今又盯上土族,这种人在此明着不敢惹事,暗里少不了埋钉子。”
阿勒往过撂一眼:“乌合之众。”
行吧,向导抹着冷汗,又看向闻道那一伙儿,说:“听商行的朋友讲,那伙人也是进山看木材的,给出的价格比往年高两成。”
商行放出这消息,那就是见来了人便坐地起价,阿勒凝思片刻,道:“待看了林场的料子,我再考虑。”
向导颔首,他以为此行进山的目的就是林场,近年来造船的铁力木一直都是紧俏货,不过林场位置紧要,向来是土族人亲自看管,他们借着祭祀礼正好进山去瞧瞧料子。
落日彻底沉了下去,暮色四合。
黑漆漆的塔门才在昏暗中发出滞涩声响,一把光亮便突然从里边投出来,一个少年举着火把,晃晃悠悠的,推走了众人眼前的暗色。
此时没人说话。
谟奇口中吟唱着古老的祭词,对着黑天伏拜下去。
少年清瘦,赤着脚,伏着身,双手高举火把,举向身前高耸峥嵘的黑塔,而塔身缠着铜铃,那铜铃沉在黑暗里偶尔丁零两声,像是在应和着祭词,在寂静中投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刺音。
紧接着,商行的伙计进塔后,再出来时面上都挂着海妖面具,两人一抬长木箱,拢共十四人,把那少年绕在中间,虚张声势地发出类兽的怪叫,左跳右舞的像是要吃了他。
火光晃过去,龙可羡看见那面具上两排尖利的牙齿,形容怪诞。光线聚集在中间,左右都是昏暗,视线可得处被无形地放大,缭乱且狰狞的乱象挤满了眼眶。⑧1四8一六⑼6三
那么近,挥舞着像是要朝旁观的人探攫过来。
龙可羡愣愣地后退了一步,连糖也忘记吮了,在掉落的瞬间被阿勒接住,他偏过身,问了句:“不好吃?我丢了。”
宽阔的肩臂挡住了龙可羡的视线,他的味道清清爽爽地漫过来,连龙可羡眼角余光都要霸占。
龙可羡接过来木棍儿,含进嘴里,闷声说:“不要丢。”
“吃独食啊,”阿勒眯起眼,昏影罩着只能看到山根的轮廓,这人笑起来就像猫着坏,不笑时便有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徐徐说,“我怎么教你的。”
“教我……要护好自己东西。”龙可羡转开脸,难得的犟嘴。
阿勒这就笑了,轻轻罩住她脑袋:“那是对别人!拿这套对我试试。”
龙可羡不情不愿地从书袋里掏出糖块,塞过去:“你吃。”
阿勒接过来,又揉了揉她脑袋,垂头下去轻声讲话,他的存在感强烈,宛如刻刀,强硬地劈开了龙可羡和祭祀舞之间的关联,仿佛只要他在,龙可羡就只能全心全意看他。
***
闻道收回眼神,啧声:“什么时候了还咬耳朵。”
伏先生一身长衫,文雅得很,瞅一眼就明白了:“哄人呢,姑娘怕鬼神。”
“怕鬼神?”闻道一惊一乍的,说什么也不信,“鬼神怕她吧。”
伏先生专注地看着祭祀队里逐渐亮起火把,一线光亮把山岭间的黑暗推开了,延出一线起伏的道路,由祭祀队打头,后边几队人稀稀落落地跟上。
“走吧。”
闻道随手折了片宽叶,递过去:“当真啊?”
伏先生低头瞅了片刻,淡定地握住叶柄,当作团扇轻摇:“你且去试试。”
“我不试,你少给我挖坑跳,”闻道招呼后边人跟在人群最后,前边正好是公子那伙人,“你教姑娘念了几年书,这事儿我信,可这乌溟海哪个角落没有几句怪力乱神的传说,全是糊弄人的罢了,这也值当怕?”
北国的庙宇供奉慈悲的神佛,南域的伽台同时供奉族神与海妖。
陆地的文化根深扎实,岛屿的文化抽象,甚至具有某种对海洋力量的极端畏惧与隐秘向往。
因为文化的分裂和不普及,南域人更依赖这种信仰之力。
早些时候,主国老皇帝还拿这招来对付过他们呢。
伏先生走在前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原也不知道,公子请他来给你姑娘讲学,自然不是讲那女德女戒,而四书五经姑娘也听不进去,一往书案前坐就忍不住歪脑袋打瞌睡,故而他教的都是实用的东西。
譬如这乌溟海各城各岛风俗,常见殊罕的鱼虫鸟兽和药材,各地衙门里旧案奇事,就连朝廷往上倒个百余年的各项政令推行姑娘都听得进去,没有想到开始讲四方海神妖异时,小不点儿龙可羡盯着书上的怪图,当场就愣了神,而后手忙脚乱地将图给撕了,一把塞进嘴里咽下去。
咽完,还要拎着书抖一抖,看里头会不会掉出来怪物。
那次将伏先生吓得不轻,龙可羡虽然性格古怪,但念书时相当乖巧,调皮捣蛋的事儿从来不做,陡然来了这么一出,他觉着不对劲,便又旁敲侧击地试了几回,确定龙可羡确实害怕鬼神,连听也听不得。
“稀奇,”闻道听完,心血来潮道,“我若是挂着那面具往姑娘跟前一怼,她会不会当场撅过去?”
伏先生凉凉看他一眼:“你会当场撅过去。”
***
龙可羡摸着后脑勺。
阿勒侧额:“怎么了?”
“凉。”
祭祀队只能在夜间行走,天边浮白前,赶到了一处山坳,这里错落地立着十几间木屋,几队人分了分地盘,就各自架锅烧火搭棚子,布置了一个简陋的营地。
“冷着了?”阿勒抬手把她脑袋上的兜帽往下拉,拽紧披风系绳。
龙可羡摇头,她瞥了眼四周黑压压的林影,仿佛在黑暗中还有什么在眈眈窥视着她,带来种令人发毛的寒意。
山风欺面,每个人肩身上都覆着薄薄的夜露,龙可羡背着小书袋进了木屋,里边尚算干净,就是小,没有床榻桌椅,墙角搁着一只小泥炉和几捆柴火。
阿勒进来时,外头天光大亮,大家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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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时辰,轮着休息。
龙可羡刚把披风垫在地上,盘腿坐在上边翻书袋,他往屋里一站,头就顶到了木板,这屋子左右纵深禁不住他两步跨的。
“腿疼不疼了?”阿勒要面儿,没去摸磕痛了的脑袋,坐下时从手里翻出两只热腾腾的红薯,还有一把肉干奶块,并水囊一起都给了龙可羡。
“腿?”龙可羡歪着脑袋看他,“疼?”
“我说那儿!”外边都是耳朵,这种话怎么准确开口,阿勒只能若有似无地往底下看了眼。
龙可羡明白了,一把扯开腰带,低头往腿间摸:“不疼……唔!”
阿勒一把拎住她后脖领:“脑袋快埋进去了,哪有这般看的?你坐着,我看。”
“我不要……”龙可羡拽紧腰带,“我摸摸就知道了。”
“那你摸,”阿勒抱着臂,佯作冷酷,“走了一夜路,你那手劲儿,一摸就得蹭下一片皮,到时候连路都走不了,只得我扛着你走了。”龙可羡梗着脖子:“我能走。”
阿勒忽地冷笑:“你在前边走,大伙儿就在后边看着龙可羡屁股……唔!”
龙可羡一把捂住他的嘴:“你……脱裤子看?”
阿勒这才稍有缓和,他从书袋里摸来药膏子,装模作样道:“不脱裤子。”
龙可羡缓出口气,又听他说:“我能透过你的衣裳看到,还能透过你的衣裳上药,了不起吧?”
“……”龙可羡足足呆了十息。
阿勒把她脸一掐:“又不是没有瞧过!我只是上药,不做别的,这光天化日的,我岂能那般禽兽?”
第102章来与往
龙可羡一点点儿地松开手,眼神直勾勾的:“你轻轻的。”
“不轻轻的,我还能搓掉你一层皮吗?”阿勒攥住她腰带,不甘心地回一句,“我舍得吗!”
龙可羡嘟囔着:“你最舍得。”
“……”阿勒转过弯来,知道这小傻子说他是始作俑者,憋着笑,一把扯掉了腰带。
耳边呼吸声骤停,他一侧额,看见龙可羡死死闭着眼,一张脸紧巴巴的,连呼吸也忘了。
“匀息,”阿勒轻轻拍了她一把,眼神有力,“我脱了。”
龙可羡没吭声,胡乱地点了点头。
“这般视死如归,不知道的当要把你扒皮煮来吃了。”阿勒随口调侃两句,然而当指头搭上裤腰时,却没由来地感到紧张,连掌心里都沁出了点汗。
疯了吧。
正经欺负人时不带紧张,抹个药倒是又当回人了。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手边晃出来的一截腰线,微微地出了神。
龙可羡的力道来自于经脉中游走的气劲,那并不需要虬结夸张的肌肉,故而为了追求速度和爆发,她的身形看起来很纤薄,紧实而富有韧性的肌肉藏在衣衫下,能看到清晰的线条。在毫不设防的时候,这截腰看起来又软又薄,阿勒的指背只是微微地触到了点皮肤,就觉得像滑动在一层奶皮上。
前夜是囫囵吞枣,他整个人宛如条沾了火星的引线,蹭蹭蹭地一路燃到底,把他的镇定和条理都烧透了,以至于不曾缓下来细细地端详她。
此刻……也不敢过分端详,只是轻轻那么一落眼,阿勒鼻腔就开始发热,隐约地嗅到了血气。
他这时才清晰地意识到,因为感情在变道,所以他看龙可羡的目光与角度也有所不同,从前稀松平常的景儿如今也带了杀伤力,无声地催动着情潮。
龙可羡等了半日,不见他动作,悄摸儿睁开道眼缝,看到阿勒似在发呆,她看了片刻,突然动作起来,飞快地覆住阿勒的手,猛地拽下了裤腰,等阿勒眼神挪过来时,她又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
“……”阿勒无言以对,垂首看了看,衣摆遮住了紧要位置,他看下方那磨出来的红肿已经消下去了,便说,“再涂两次药明日便能好了。”
龙可羡一声不吭。
阿勒笑出声,那点儿紧张和别扭随着笑声消散,随即挖了药膏仔仔细细地涂上去:“睁眼吧,再憋气就能见到八辈祖宗了。”
“好,好了?”龙可羡睁开一道缝。
“好了,把裤腰提提吧二姑娘。”阿勒站起来,微微弓着背,没搭理动作间扯开的领口,转身擦起手,不再盯着这小傻子看。
但屋子太小,余光怎么也躲不开,龙可羡急了忙慌拽起亵裤,还要低头用绳儿缠两圈腰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还得装作不知。
等龙可羡板板正正坐好,眼神一个劲儿往他侧肩瞄时,他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吃完东西睡会儿,等日头落山再走一夜便到了。”
龙可羡把红薯一掰两半,递过去,开始连皮吞,恍恍惚惚的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仿佛方才那一脱一擦,把她的胆子也擦掉了两层。龙可羡喜欢各种花样的亲密接触,却不能招架身体里那种深层次的混乱,她讲不明白那种感觉,就仿佛身体里总有什么东西要往外跑。
慌得很。
怎么办呢?
龙可羡没滋没味地嚼着皮,脑子里乱糟糟的,眼前突然窜来道影子。
“连皮吞什么!”阿勒倏地卡住了她手臂,嘴上叼着自己那一半,手里开始给龙可羡剥皮。
龙可羡骨碌碌地转动眼珠,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他手上瞥,接过来红薯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也,看你的。”
是了,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龙可羡两口吞掉了红薯,坐直,满眼期冀地看向阿勒。
“……”阿勒顿住了,没反应过来,“看什么?”
龙可羡一个劲儿往他裤腰上瞟,热烈地用眼神示意他,突然看到布料间翘起个什么,激动指着它:“会跳!”
阿勒一把捂死了裤腰,活像个黄花大闺女,“不准!”他迅速坐下来,用姿势掩盖住因为一句话就浮想联翩蠢蠢欲动的小兄弟,义正言辞道,“我没受伤,没什么好看。”
“你受伤,”龙可羡偏头想了想,“你吐了。”
当真,阿勒整整花了十息才反应过来龙可羡在讲什么,平素里那点儿不羁的恣意的壳子全被敲碎了,露出青涩的少年模样来,满脑子回荡着“吐了”这俩字。
他艰难地忍着:“不是吐。”
龙可羡执拗道:“就是吐。”
一股股往外冒,不是吐是什么。
“行吧,是吐,”阿勒拗不过她,只能死心,把良心和脸皮都豁出去了,“但这事儿没有你来我往的道理,更没有看了就算的道理,你想好了。”
龙可羡没想好,她犹豫着:“要像那日一样的吗?”
“那日算得什么,不过开胃小菜罢了,”阿勒深吸气,猛地扣着她后腰拖近,拽着她的手往腰间放,咬字有点儿紧,“你一句要看,好说,我自当奉陪,那你要如何做呢?不如讲来听听。”
感受到她的惊颤,阿勒凑得更近,那清爽的气息就贴在她脸侧游走:“你不讲,我替你讲,你要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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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腰带,像我那般扯下去,然后呢?看一眼就成?没这个道理!进了套就别想跑了,到时我会将你掀下去,解了你的腰带,这才叫礼尚往来。”
阿勒收敛神情,轻轻笑了声:“到时候必不再让你腿心受苦,那原本也不是正经快活的地方,劲儿往哪撞呢?就该撞你上回舒坦的地方了,捞着腿行,扶着肩行,翻了腰行,站着身也可以,怎么都是快活,我喜欢抱着你,因为抱着你时,只消低了头,就能听见你喘出来的声儿,那又是一重了不得的快活。”
龙可羡吞咽着口水,她没有设想过这样的场景,故而满心都是惊慌,看起来就想跑了。
“章程就是这般,还有些细枝末节,待到了时候再教给你,讲的和做的是两回事,”阿勒偏偏抬起她的脸,扣紧她手腕,“如何?若是满意尽管来宽衣解带。”
龙可羡大惊失色,当即说:“不要了。”
“?”是有料到会被拒绝,但没料到会被这般斩钉截铁地拒绝,更没料到会被龙可羡这般斩钉截铁地拒绝,阿勒咬着牙,把腰间的手箍紧:“耍着我玩儿呢?”
龙可羡喃喃摇头:“我不敢,肚子,肚子咕咚咕咚跑……”
“哪儿跑?”阿勒抚在她小腹间,手掌心滚烫,当即收了孟浪之色,把人按在肩头,轻声哄。
“事是这么个事,不过我们不急,除开床笫之欢,还有很多事儿,夏夜里的星坠还没看,响晴日的捕浪游还没耍过瘾,狸城的雪酿要尝,老宅里你我的屋子要改改,我还要带你回阿悍尔见爹娘。龙可羡,看星看月,数云数浪,桩桩件件我们都要做,我们来日方长。”
***
睡了三个时辰,在日头最盛的时候,阿勒睁开了眼,身侧早已不见人影,他搓了搓脸,叼着竹芯出了门。
风声撼动林叶,营地里人来人往,商行的伙计挨个敲门叮嘱不要在林子里乱跑。
他左右没看见龙可羡,想找个人来问问,转头时发现远处木屋外围着一圈人,看距离,当是那伙儿荒匪的地盘,没多想,他拔腿就往那儿走。
果然,还没走近,层叠的人群里,龙可羡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还是那样慢吞吞的调子。
“……叶子像狗爪,厚的,捣碎可以止血。”
“红色的花,带小伞面,好吃,但是有毒。”
旁边满口黄牙的男人手里抓着朵花,大声嚷嚷:“你怎么知道有毒,你吃过?”
龙可羡点头:“吃过。”
那男人哈哈大笑,根本没信:“吃了会死吗?”
龙可羡摆弄着草叶,看了眼:“哦这个,吃了不会死。”
在他要把花嚼进嘴里时,龙可羡面无表情道:“会瘫痪。”
那男人刚咬进嘴里,便呸呸呸地吐了一地,周遭一片哄笑,龙可羡镇定地敲敲铜钵:“太吵了,下一个。”
阿勒叼着竹芯站在不远处,凑热闹的闻道一眼就瞧见了,朝他招手,阿勒没动,一个对眼过去,眼里搁的都是类似“这什么玩意儿”的意思。
龙小先生就地开课呢?
紧跟着,黄牙男人后边走出来个女人,伸出肿胀发紫的左手:“不知教什么虫子给叮了,有法子吗?”
龙可羡伸手。
女人摸出两枚银币,要落进铜钵里时,被龙可羡架住了手:“不要这个。”
两枚金珠落进铜钵里,龙可羡才挑了两根身旁搁着的草,卷巴卷巴塞过去:“碾碎敷。”
“……”那女人有点诧异,“这般简单?”
龙可羡收着金珠,抬头时满脸茫然:“是很简单。”
“姑娘这金珠收得也简单呐。”
“是很简单,”龙可羡镇定道,“你再不敷,就不简单了。”
身旁还围着人群,个个探头探脑,声音繁杂。
“小先生,帮我看看!这手臂疼二十年啦。”
“小先生,你瞧我这块石头如何?能不能开出美玉来?”
龙可羡没见到闻道的大脑门,就知道是阿勒来了,她不慌不忙地收起铜钵,从人潮里挤了出来,很有派头地摆摆手:“不看,累,休息。”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了,闻道也恋恋不舍地回了自个那片木屋。
阿勒拨着铜钵里的金珠:“能掐会算的小先生,帮我算算我肘弯里窝的小混蛋落哪儿了,醒了就找不着,别是被山兽给叼走了吧。”
“不是小混蛋,”龙可羡瘪嘴,轻轻踢他一脚,“坏东西。”
“哦,是坏东西,明白了,下回早说么。”阿勒甩着竹芯,看起来吊儿郎当的。
龙可羡横肘过去,很不高兴,但还是从袖里掏出把皱巴巴的花,塞过去。龙可羡打小就爱藏东西,但凡是她觉着好的,都要妥帖地藏起来再强横地塞给他,有时候是黏糊糊的糖,有时候是块石头,有时候是糖糕,有时候是从一张纸上绞下来的一个写得好的字,不管经不经放,她这习惯就是不改。
“哪儿摘的?”阿勒小心地捞起来,手心里全是碎花瓣儿,顿时笑了,“皱成这般送人呐。”
龙可羡作势要夺回来:“还我。”
“送了人哪能往回要,皱是皱了点儿,凑合能看,你给它添点颜色就不得了了。”阿勒挑出朵好的,别在她发髻上,指甲盖儿大的一朵,晕着粉,缀在乌润里,经风就是最靓的春光。
龙可羡悄悄地弯点嘴唇,又想起什么,严肃地拽住他袖子:“山里有东西,你不要乱跑。”
“嗯?”
“他们说,有大脚印。”
“哪座山里没有虎啊狼的,不要怕,”阿勒搓搓她面颊,两人往回走,“都是你一拳的事儿。”
龙可羡急了,边比划边说:“那么长的脚印!是大怪物!”
阿勒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长风卷着残叶拍打着袍裾,敲击着一个午后的消亡,天光越来越薄,一层层的鸦灰刷在穹顶,忽而一个转头,就是朝眼眶眈眈袭来的暮色。
众人再次准备开拔,此起彼伏的呼喝声里,龙可羡背好了书袋,却蓦然抬头看向西边,一道人影踉跄着从林子里跌出来,一下子扑倒在地,在呛起的尘烟里嚎啕大哭。
“没,没了……”
第103章土皇帝
很快有人围拢上去。
“什么没了?”
“黄牙呢?没跟你一道?”
那男人瘦削的肩头耸动着,带着哭腔喃喃道:“都没了……一晃儿就没了。”
“讲明白啊!别是吓傻了。”
“撞邪了,定然是撞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他充耳不闻,疯疯癫癫的,口中念着什么“山魁”、“吃掉脑袋”、“黑面花斑毛”的,惹得越来越多人往那处挤,夜已经沉下来了,焦躁的气氛随着暮色逐渐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行商那头,木屋里推门走出来个胖掌柜,正是初登益诃海湾那夜设宴款待的林山掌事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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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映照下往人潮中走,弯身下来,轻柔地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
“可惜,年纪轻轻的就疯了。”
随后,胖掌柜招呼伙计,“抬下去好生照料。”
这一抬走,就是生死毋论了。
那伙荒匪当即有人站出来:“罗掌柜不厚道吧,进山前担保出不了事,如今我们这儿丢了个人,连带我这小兄弟也在山里惊了魂,不给个说法就算了,还要捂嘴灭口吗?”
“先前已有言明,进山就得讲规矩。您这两位小兄弟坏了规矩,既然私自离群,就不在商行护卫范围了。”罗掌柜笑眯眯的。
“老东西!”荒匪就没有好脾气的,立刻扶住了刀柄,“哪个走山的不能探路?偏偏要走你们这道儿!谁知道是不是领我们进山送死呢!”
那伙荒匪还在高声叫嚷,先前疯癫失智的男人突然痉挛起来,举起枯瘦的手,真像惊了魂似的大喊:“不能进!不能进!这山会吃……”
“咔。”
话音截断在喉咙口,那男人的头颅骤然歪斜成一个骇人的弧度。
罗掌柜掏出帕子来擦着手,声音平静:“在下收钱办事,做的是领路的活儿,从海湾到土族族地,哪条道儿清净妥当,在下是最清楚不过的。商行里都是做生意的本分人,与其送各位财神爷赴死,还不如把各位财神爷供起来,咱们就是长长久久的伙伴,对谁都好。”
没有给荒匪回嘴的机会,罗掌柜环顾一圈,客客气气地把话撂给周围人:“有些话嚼烂了,在事儿真正发生前也没人听。如今在下再费句口舌,诸位都是聪明人,眼前就是坦途,何必非走那绝路上去呢。”
随后罗掌柜转头捞起鼓槌,一记重击,高亢清亮的铜锣声遥遥地荡出去,伴随一句中气十足的——“起行!”
祭祀队抬起长箱,举起火把,再度跳着舞着延进山里。
夜风里,树荫下,厉天咋舌:“看不出来,这掌柜一副酒肉肥肠样儿,遇事有定力啊,你看那全程连嘴角都没下去过,就把话也撂了,态度也摆了,堵得人驳不出话来,怪不得这商行能独霸益诃海湾这么多年。”
不论是罗掌柜的话里藏刀和厉天的意有所指,龙可羡都没太听出来,她拽了拽阿勒的皮囊袋:“走吗?”
树影参差,夜幕眈眈,人潮缓慢地动了起来。
阿勒原本正在跟郁青小声谈论队里的防卫人手,闻言侧下头,把声音压低:“牵我。”
龙可羡不解地看他。
阿勒朝郁青打个手势,懒洋洋地转回了头,在晦暗中露出两枚犬齿:“我怕。”
点儿都不害臊。
于是龙可羡轻轻地拱了拱他手背,把拳头塞进了他掌心里。
飞鸟栖定,夜风清爽地拂着面,黑暗吞掉了垂下的袖摆,若有似无的触碰罩在布料里不见天光,龙可羡左手拽着书袋绳儿,右手忽然感觉到手掌被打开,而后带着热度的指头卡进指缝里,麻麻的,痒痒的,就这么强势地扣住了。
偏头时,阿勒神情自若。
厉天往后张望着,还在叨叨:“那伙儿荒匪离队了,往西边去了!甚好,我看他们进山就是奔着枭巢去的嘛。”
“这里有?”龙可羡问。
“不知道,要有我也去凑个热闹,”厉天乐呵呵的,“早百来年的老船队都爱往这片儿藏宝贝,越险越安全嘛。跟祁叔打擂台的那个蒙缇不就是挖枭巢起家的么,我也挖去!”
阿勒闲闲道:“好主意,然后被山魁咬掉脑袋,闻道就把你骨肉都掏空,填上你挖出来的金银,日日抱着你睡,”他啧声,“那小子想想就逍遥。”
龙可羡举起拳头,这才发觉是握着阿勒的那只手,不过她没有在意,跟着说:“吃掉。”
厉天看着那十指交扣的两只手,十分震惊,偷着看了眼公子,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
阿勒……阿勒挨着这目光,很是受用。
***
今夜月明,一弧长长的黑影在山岭间起起伏伏,天穹呈现妖异的紫蓝色。
没有人讲话,大伙儿都在沉默地往前走,队伍里少了几个人对他们而言没有绊住他们的脚步,这是种习以为常的冷漠。
临近土族族地,中间没有休息的时候。龙可羡脚程快,她感觉不到累,在天边开始蒙上白光时,就站在了高高的石头上,指着东面要阿勒看。
阿勒远眺过去,看到的是数里之外一片被剿灭的山岭。
远看过去,没有密集树叶形成的毛边,也没有盈眼的沉绿色,反而遍地都是光秃秃裸出的树桩,风从高处来,可以嗅到树木死去的味道。
“那就是林场外沿,”向导抹着汗,他没有那般非凡的体魄,虽说白日里歇息过,但彻夜急行还是让他倍感疲倦,不由看了眼立在晨雾中的青年,在心里暗道海上走商的就是非同一般。
这体格儿。
嗨,他又喘了口气,“别看外圈砍光了,里边都是好木料,这些土族人心里有数着,一代代砍,一代代种,比外边这些行商好多了,行商么,毕竟是生意人,脑子里搁的都是金银,恨不得把山掏空了,在这点上简直像群土匪。”
说到这里,他自知多言,作势拍了下嘴:“不过入口不在这儿,底下瞧见了吗?”
龙可羡跳起来,往山谷下瞅,转头说:“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就对了,”向导觉着这小姑娘招人疼,乐意多说几句,“林场包裹土族族地,各色陷阱毒物包裹林场,那都是随时更换加料的,除了里边人,没有谁知道藏在哪儿,打的就是一个防不胜防。”
龙可羡明白了:“危险。”
“所以么,跟着商行的伙计走确实没错,他们常年往土族里边运东西,知道哪儿能走,哪儿不该碰,”向导想了想,还是说了,“所谓祭礼,其实就是海湾的商行每月派人进山,以物换物。”
“我懂,”龙可羡举起手,“他们没有布,没有药,没有锄头和武器。”
在海上待久为什么要泊岸补给,就是因为物品消耗之后无法自产,在岛上也是一样的,当地不能产出却有需求的东西,就必定要靠外界输送。
“对了,”向导弯腰捶了捶大腿,笑得憨厚,“但这话咱们不能说,土族人豢养地灵,认为这是规律的进贡。”
豢养。阿勒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龙可羡跳下来,挨到郁青身边,朝他摊开手掌:“土皇帝。”
向导看到郁青从兜里摸出一块糖糕搁上去,那姑娘左挑右拣的,掰了一小块进嘴里,把剩下的攒了攒,推成个球儿还给郁青,顿时笑得眼儿都没缝了。
“就是土皇帝,你们进山就知道了,里边儿跟一小国似的。其实要我说,大伙也不必紧张,益诃海湾的土族尚算好相处,并非全然不开化,他们还念书的,就是祭祀礼……瘆人些,大礼当日别去瞧就行,咱们安安生生把木材定了就算完事儿。”
“还念书呐?!”厉天难以置信。
“念,土族人识字的不在少数,也能讲两句官话,”向导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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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舌燥,顶开水囊口,“这里边,纸比黄金贵,各位爷若是有那些水务农事药理书,在这儿啊,能换……起码一座山头。但他们教的东西也怪,大到农事水务医理,小到哪怕一个字,都有自个儿的规矩,不是随便学的。”
“像那谟奇,”向导往前努努嘴,“谟奇原先那师傅就在族地当先生,是唯一一个能自由进出的外族人,为人也相当谦和,远近都有好名声,听说那座泥塑也是他起头建的……可惜。”
厉天上前两步,和向导肩并肩:“听说出海没回来啊。”
“哪儿啊!”向导嘴快,“被当作人身祭……”
祭什么?龙可羡好奇地望过去,却见到向导仰头猛灌水,呛得脖颈粗红,摆摆手往前走了。
阿勒很少参与话题,更多的时候只是听着,他心里有数,此行的目的是以黑塔里的泥塑为切入点,摸摸龙可羡父亲与土族渊源,若是能查清其来历和特性是最好的。
天幕一层层地褪了色,绕过一壁水帘后,在铺面的水汽里,一圈巍峨的土色高墙突兀地撞入眼里。
当真是撞。
只是一个转头的功夫,视角就豁然被劈开了,湿碧流水抛在脑后,高耸悍然的褐黄色高墙气势汹汹地在眼前拉开,一眼望不到边。
群山密林在那一排土墙前,都被压成了低矮的绒草,背负着身后土墙的沉重阴影,可怜兮兮地随风颤抖。
远看,那一道城墙仿佛可以托起整片天穹。
走近,人就是城墙下的一粒尘沙。
进了族地,就是一座世外土城,里边街坊巷弄井井有条,赤身袒肚的大汉扛着担子挑水,握着两块洋芋的妇人在土屋前交换盐巴,小孩儿脸上涂得花花绿绿从身边一窜而过。可能是屋宅和城墙都是土色的原因,当地人喜欢鲜艳的装束,更是恨不得在每一寸空地都填满植物。
芦菘高耸,芭蕉长叶,红瑚成片地攀了满墙,生机之旺盛,都有点儿杀气腾腾的意思。
龙可羡新奇地左顾右盼,眼睛都忙不过来了,她随手捞了颗石头,拍掉上边的泥巴,拽住阿勒,悄声说:“土皇帝。”
阿勒悄声应:“好威风。”
龙可羡思量片刻,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打下来,送给你。”
两人正说着话,一片矮树丛里突然扑出颗土球,那土球落地之后滚了两滚,扑簌簌地边抖落叶子边窜起来,站在龙可羡跟前,是个十七八的簪花少年,指着她大声喊了句话。
龙可羡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板着脸,是生气的前兆,她不喜欢有人对着她大吼大叫。
阿勒按住了她的手,神情变得有些怪异:“他说他的崽子。”
什么崽子?正在这时,掌心里的石头忽地动了动,她吓了一跳,“怪东西。”反手就想石头摁进脚底踩扁,说时迟那时快,那簪花少年急得拔地而起,猛然朝她扑来!
第104章小叫花
短风掠耳。
阿勒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手臂上还残留着冲击的力道,用土话说:【不要撞我的人。】
簪花少年一击未中,狂躁地捋了捋头发,他一骨碌爬起来,指着龙可羡叽里咕噜吐了串话。
龙可羡若有所思,伸出手,露出掌心里那枚硬邦邦的石头:“你的?”
簪花少年顿时眉开眼笑,挥舞着双手,想要上前来要,看着阿勒又有些怯懦,嘴里不停地咕哝着。
阿勒在旁解释:“他的崽子。”
龙可羡垂首,盯着这颗裂了缝的石头,突然抠了点儿泥巴,把那道缝糊上了,递过去:“还给你。”
左右人来人往,商行掌柜在热火朝天地分发牌子安排住处。
向导原本在前边询问着现今的守林人轮到哪位,余光瞄到后边的动静,忙拨开人匆匆赶过来,打量两眼这少年,冲着阿勒低声说:“这是个傻子嘛!喜怒不定说变就变,从前还咬过人的,莫要招惹,莫要招惹。”
木牌递过来,向导领着路,带众人往特定的偏街走,外族进来的人被限定在那片活动区域内,不得擅自外出。
龙可羡拽了下书袋绳儿,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看了眼。
阿勒瞥见,也跟着回头,熙攘的人潮里,只有那簪花少年没有挪动,那身油绿色的衣裳让他看起来像一团青苔,面上却灰扑扑的,头顶插了朵硕大的红花,正抱着颗卵石傻笑。
哪怕在怪诞的土族族地里,也显得格格不入。
向导的碎碎念在耳旁飘来晃去。
“傻的嘛,话都讲不利索的。”
“谁知道,连族地里的小孩儿也不跟他玩,嫌他痴傻。”
“当然挨欺负了,漂亮?确实漂亮,几年前见着……粉雕玉琢的,唉,没法子的事儿,越漂亮越挨欺负么,不漂亮就得受人可怜了。”
龙可羡揉了揉眼睛,抬头时,看见高墙阻挡了光线,族地的白日被拦住脚,来得迟一些。
***
有些事在墙外难办,进到墙内之后才好动作。
向导办事利索,午时刚过,就携着阿勒一行人出现在了林场内,跟着来的还有商行罗掌柜,他没往里进,候在林子口。
蝉声在山林间鼓噪,林场中间井井有条地堆垒着木料,一行人走在林地间,龙可羡嫌他们慢,已经走出好远,在木堆上上下下地踩玩。
罗掌柜往后看了眼,身后十余堆都是他们看过的木料:“这些,哥舒公子都不中意?”
阿勒握着折扇,在那粗糙的树皮滑过去,有点儿倜傥的腔调:“木头是好,就是年份可惜。”
土族守林人听得懂官话,怪声怪气地说:“已经是六十年的铁力木,族灵恩赐。”
他用力地拍打木头:“不腐的好木头,去年冬天砍下来,免掉你风干的时间,造船,没有比这个更好!”
“六十年的木头,”阿勒敲了敲扇柄,笑,“造条船在小河里是够玩儿。”
“你……”
罗掌柜适时插一嘴进来:“莫争莫吵,和气生财,哥舒公子是做大买卖的,专程来益诃海湾走一趟就是认可族地的好木料,鲁兄弟在林山守了这么些年,手里攒的好木料多着呢,咱们慢慢看,就像相看媳妇儿,总有看对眼的时候嘛。”
“罗掌柜,”厉天嬉皮笑脸,把话讲得很糙,“赶了两个夜路,今日歇都不曾歇息,就是奔着好木料来的。我们家爷做的是贵人们的生意,要的木头得够年份、质料得是上乘,造出来的船才够撑门面。”
他踢了一脚木堆,流露出些许轻蔑:“这百年不到的嫩木头,搁在我们家里都轮不上盖茅房的。要早说是看这些料子,还不如搁屋里睡觉!”
这一串话出,守林人还在艰难辨句,罗掌柜的脸色已经要挂不住了,他扯出道笑:“是在下见识浅薄,百年往上的木料自然有。”
厉天就着这话势,高声嚷嚷:“我看你们海湾外边那座塔就很气派嘛!当中的骨木也是好年份的金丝柚吧?”
“祭塔?”罗掌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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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那确是二百年的金丝柚,厉兄弟好眼力。”
厉天洋洋得意:“那是自然,我们就是跟木头打交道的,你拿这些次货糊弄不得我。”
“厉兄弟不知道,”罗掌柜苦笑,“二百年份的金丝柚储下来的本不多,当年祭塔塑好后就只剩些余料了。”
“用那么多!”厉天看了眼公子,接着把话题往祭塔上带,“看来你们是很看中那黑塔了?这么些好料子都舍得下。”
“祭塔!”守林人重重拄了下地面,“自然,最好,族灵保佑。”
“骗谁呢,”厉天撇嘴,“里边供的是个人像,不是你们族灵,我都听人讲了,人家也是外边进来的。”
【愚蠢!】守林人勃然大怒,瞪了他半晌,【那是族灵赐福过的祭子。】
龙可羡远远望着,在他们的声调拔高时便跳下了木堆,片刻间就站在了阿勒身边,不悦地看着守林人。
阿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顺势把她袖中的匕首往回塞,神情丝毫不乱,在最后把话题拨回木料:“两百年份的金丝柚和乌骨木,百年份的铁力木,若有散过水的,只管拟单子。”
话未尽,守林人已经拂袖而去。
厉天挑眉,望着那背影:“嘿,脾气够大的。”
罗掌柜掏出册子,还没来得及记,已经额汗涔涔:“土族人不善言辞,对族灵与祭礼有天然崇拜,敌视所有轻蔑族灵的外来者,方才你的言语再过激半分,砍下来的就不是木头,是你项上人头了。”
厉天装作无辜,立刻把话往外踢:“我没说什么,这事儿还是外边听来的。”
“这话不兴说!”罗掌柜抹了把冷汗,“我们商行里边自然是守口如瓶的,外边如何风言风语,与我们无关。”
开什么玩笑,商行还要月月进山,就靠土族在背后撑着才能在益诃海湾立足,恨不得把土族供起来,这话怎么能在族地里说出口。
阿勒看了厉天一眼。
厉天会意:“这么说,这事儿是真的?”
“的确不假,”罗掌柜说,“二十来年前的旧事了,我还在海边当引船小僮,那青年被冲上岸后就被商行救了起来。”
“当真是灵冲出来的吗?”
罗掌柜先记下来方才要的木料,才简单地说:“不错。”
听着这语气,就是不欲多言的意思,厉天斟酌着措辞:“海上志怪鬼神传说,十个有八个讲的是灵冲,我还没见过里边出来的人呢,听说……”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讲悄悄话似的说,“都是些人面兽身,能驭万虫的怪东西?”
他故意说得夸张,罗掌柜便笑:“那都是吓唬人的,厉兄弟还信这个?”
“假的啊。”厉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长什么样,他就什么样,”罗掌柜笑说,“就是不太会说话,勤快又和善,招人喜欢得很,小孩子都爱往他身边凑。”
“不会说话?”
罗掌柜翻了页册子:“官话土话,他均是不通,还难教,谟奇师傅教了他几个月,也没教出什么名堂。”
讲到这里,罗掌柜神色淡下来,沉默须臾,再转头时又是商户惯带的热络:“哥舒公子,金丝柚、乌骨木、铁力木,都记上了,年份水色质地纹样您还有什么要求?”
***
木料的事好谈,阿勒出手大方,看过林场后就拟了单子,为表歉意,当场把罗掌柜随行的银子结了,没走公账,封的是两板金条。
罗掌柜出门时,郁青正提着食盒进屋。
“据长居族地的掌柜与当地土族人所言,他们对祭塔泥塑原身的形容,与迟世子给的案卷大体相同,”郁青把问询内容写成了简要,递给阿勒,“可以确定为同一人。”
阿勒看得仔细,青年力大无穷,搭屋建舍时为救老叟为劈山斧所伤,三日即愈,纯稚达观,性情温善,不曾与人红脸。
不仅是主观形容,特殊事件与表现也与之相符,这青年确实是后来流落到西南海域,被囚在军营里放血断骨,而后被多方转手,于颠沛流离中被龙霈捡到身边的男子,是龙可羡的亲生父亲。
什么样的环境会养出不知苦痛、伤愈极快、五感出众、心性纯稚好操控的人?
或者说,这副躯壳是天生如此,还是人为促成?
阿勒不得不这般想,因为这种剥掉野性的头狼……太适合放在战场上了。
临近傍晚,天色迅速黑下来,湿漉漉的白雾临袭族地,龙可羡拽了拽阿勒,在他看过来时,眼神不住地往食盒上放。
阿勒给她递了双筷子,她便冲阿勒笑。
龙可羡对自己的来历没有兴趣,对未来没有瞻望,她是只活在此时此刻的人。
郁青关了窗,把烛芯挑亮,在晃动的光晕里说:“再往深里查,当年与他交往密切之人已经悉数离世,只余两条线索,其一,那位青年曾误入圈禁灵豹的祭台,毫发无损地出来了,土族人后来称为族灵赐福,只不过,在那之后他便出逃了,此事与当时的土族首领招婿重叠,属下想,因果联系还有待推敲。”
不是被招婿吓跑的,是进了祭台被吓跑的。
“其二,谟奇那位师傅在族地里教书,与之相交甚笃,那青年出逃之后,他开始进出祭台,担起了侍奉族灵的活,直到三年前离世。”
阿勒侧脸融在昏暗里:“此人名声很好。”
“众所周知的好,族里族外都吃得开,只是死因蹊跷,”郁青稍微停顿,“他死在祭台。”
阿勒走到窗边,低头支开道缝,在扑面的潮雾中说:“生祭?”
郁青想到了向导欲言又止的话,被当作人身祭,祭什么?听说就是祭了族灵。
“早年确有生祭,近年少有,生祭说不通……他侍奉族灵多年,那只灵豹虽然残暴,却待他亲近,从来没有出过事。”
“他死后,祭礼就由谟奇担上,”阿勒把指尖的潮湿捻在窗台,看到眼前迷雾重重,他忽然转头,提起件事,“我们入住商行客栈那夜,谟奇迟来,我记得他来时携了两壶酒,他还酿酒?”
那会儿厉天在守夜,他立刻就想了起来,震惊道:“两壶酒吗?属下记得他打廊下过去时,手里是三只坛子,两大一小。”
郁青皱起眉,轻掩了门出去。
“进屋时是两坛,”阿勒弯了弯唇,透过重叠的雾霭,隐约看到了点翠色,仿佛自言自语,“玩儿了招灯下黑啊。”
“猫不灵!”厉天跳起来,猛地拍桌,“猫不灵是他带来的!回廊尽头通后厨,他先去了趟后厨,再折返回来叩门进屋,中间要不了半盏茶。”
龙可羡被他拍得怔了怔,筷子顿在半空,阿勒走过去,给她挑了两颗菜蔬搁在米饭上,这时,郁青敲门而入。
“商行伙计所言,谟奇确实带了猫不灵到后厨,本是要给厨娘,涂掌柜有吩咐,要厨房备些风味饭食上楼,厨娘便把猫不灵连同炙鹿肉装进了食盒。”
厉天听到这儿,开始犯愁:“谟奇本就是商行伙计,互相往来时送酒备食是常有的事,人家没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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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猫不灵也不是他要送上去给姑娘的,谁也未曾预料姑娘喝了猫不灵,真就不灵了嘛。”“事事与他都看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细究却没有一条站得住脚,这本身就是件怪事,”郁青不咸不淡,“要么他手段高明,要么他行事干净,终究是个疑点。属下请求追查到底。”
“公子,我附议,”厉天气冲冲的,他原本很不将谟奇当个事儿,此时有股被反摆一道的愚弄感,“这家伙!若真是招灯下黑,就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早早的出了手,偏偏谁也怀疑不着他,偏偏谁也挑不出错,竖子狡诈!”
郁青说:“今夜祭礼,闻道和伏先生会前往观礼,属下去递话。”
阿勒站在窗前点灯,一粒粒烛火在他掌下揉亮:“除开此人生平,重点查他师傅逝世前后之事,还有。”
烛台被妥善摆在长条案上,阿勒的视线外,龙可羡正用力把菜蔬往饭底下埋。
“你们可闻得到他身上有什么味道?”
郁青:“不曾。”
厉天摇头:“我与他凑得近,不曾闻过异味,他怪爱干净的,衣裳虽然不鲜亮,缝补得却都很整齐,是个体面人。”
“他平素里接触的物件,船木、漆绘、酒料、祭香,诸如此类带味儿的,都要查过去。”阿勒一一列举,他坐下来盛饭,把龙可羡碗底下的菜蔬都挑了出来。
***
祭礼持续七日,其间不可进出。
阿勒在大堂里和罗掌柜核算木料价格,算盘珠子噼啪地响,听在龙可羡耳朵里,是另一种蝉噪。
她坐在树底下,跟前从大到小摆了一溜石头,不远处的墙角堆满湿苔,绿得仿佛能冒出油来,树上结的不知名果子零星落在周身,腐烂后露出深褐色的果核。
一颗果核从日光底下骨碌碌地滚到她裙边,簪着花的少年怯怯地躲在墙跟儿底下,朝她一颗颗地滚果核。
大热天里,他至少穿了四五层衣裳,每层都不合身,每层都破破烂烂,整个人看起来又局促又凌乱。
龙可羡一弹手,那果核儿便骨碌碌地滚了回去,她力道掐得好,果核儿准准地停在他脚边,或许是以为龙可羡要跟他玩儿,顿时咧开嘴笑起来,嘴里咕哝着话,把果核儿又弹回去。
龙可羡很不高兴,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把石头一抄,侧过身去不理会他。
谁知那少年蹦着跳着就过来了,待到龙可羡身边时,却露出了些许羞赧,他想了想,从袖里摸出朵花,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朝龙可羡移过去。
“我不要。”龙可羡推回去。
他蹲在龙可羡边上,把花胡乱地簪在发上,又掏出一朵来,轻轻往过移。
龙可羡大声说:“我不要。”
他傻笑着,抬臂抖落抖落袖子,从里头哗啦啦地落了满地碎花,他伸手拢了拢,动作很是爱惜,拢成堆儿,全部移过去。
龙可羡看了片刻,指着自己的脑袋,问他:“你脑袋不好用的吗?”
“珀鲁。”这少年突然开口。
龙可羡问:“你的名字?”
他只是重复:“珀鲁。”
龙可羡转回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龙可羡。”
珀鲁很高兴,突然捏了朵花,用力地簪进她发间,激动得直拍手。
龙可羡瞪大眼睛:“不喜欢花!”
可她却掏出了匕首,用亮面看着脑袋,勉为其难地说,“只戴一会儿,一小会儿。”
珀鲁却激动得疯了似的,绕着龙可羡又蹦又跳,她板着张小脸:“可以了,绕晕我。”
她重新把石头从小到大地摆起来,珀鲁觉得好玩,伸指头戳乱了一颗,龙可羡把它摆回原位,珀鲁紧跟着戳乱两颗,她把石头推过去:“你摆。”
珀鲁像是明白她要做什么,可那石头大大小小的,足有十几颗,数量一多,他便分不清大小,摆得歪歪扭扭。
“我教你,”龙可羡把错位的摆回去,“左小右大。”
龙可羡一遍遍耐心地教,可珀鲁一遍遍戳乱,又摆不回去,只会傻呵呵地朝龙可羡笑,她胸口不停起伏着,说:“你不会吗!这般简单!”
有些久远的记忆像是返潮,打得龙可羡眼睛湿漉漉,她胡乱地抹了抹眼睛,站起来把石头乱踢一气:“我不要教你了!”
珀鲁看着石子四散飞射,紧张得去拉龙可羡的袖摆,刚伸出手,听得一道闷响。
“啪!”
紧跟着四五块泥巴啪啪地砸在珀鲁身上,龙可羡蓦地扭头,看到草垛后边藏了几个小孩儿,猫着身往这里丢泥巴砸石头,有些准头不足的,直直往龙可羡脑门飞过来,珀鲁越是跳脚,他们笑得越是开心。
龙可羡抬臂一抄,当空接了几团泥巴,反手掷了回去。
那为首的孩子当即跌倒在地,他仿佛还没感觉到痛,先被吓得懵,待一股热意从鼻腔缓缓流下,他摸了摸,看到满手鲜血,这才后知后觉地嚎啕起来。
还没嚎几句,又被龙可羡拖着摁进了草垛中,枯草糊了他满鼻满口。
浓云遮蔽了天穹,狂风纠集着呼啸而来,龙可羡站在这里,觉得浑身发冷,那些小孩儿看着她,个个肝胆俱裂痛哭流涕,瑟缩着,后退着,咒骂着。
她揉了揉眼,眼前涌现太多画面,因为久远而略微褪色,也是这样灰麻麻的天,无尽的狂风。
龙可羡进族学时,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她没有见过这么多哥哥姐姐,兴奋地跟在大家后边。
族兄嫌她没有书袋。她便用麻线缝了一个,左破个洞,右缺个口,日日都当个宝贝似的背在身上,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特意绕到族兄跟前给他看,族兄目光复杂,那时她不懂那是回避和嫌恶,也不懂周遭的窃窃私语是刀剑和风霜。
但很快,她被哄着跌进了深坑里,被里头设的木夹夹伤,左脚踝鲜血淋漓,坑沿围着一圈人,他们朝她扔泥巴,丢石子。
她哭得很伤心,不是因为脚踝的伤,是因为他们笑得太大声。
石子磕破了脑袋,龙可羡满脸血泥,她控制不住地有些生气,捡起了石头,冲他们低吼,试图将他们逼离。他们一愣,继而爆出更大的笑声,大声对她说话。
龙可羡听不太懂。只是一遍遍地听到了,记住了那相同的平仄和咬字-
傻子,没爹没娘的傻子-
你不会说话吗?你长舌头了吗?-
哈哈,她不认字的,日日背着个破布袋子,像个小叫花-
小叫花!小叫花!叫族长把你赶出去!
龙可羡硬生生把脚拔出来,带落了满地血,手里的石头掷出去,磕破了许多人的脸颊、肩膀、脖子,于是他们的厌恶中开始掺杂惊恐-
你这个怪物-
怪物。你不要过来!
龙可羡站在坑底,最后一颗石头脱手而出时,她没由来的感到很难过。
石头被接下了。
“龙可羡。”
阿勒的声音荡开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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霾,把龙可羡从褪色的画面里拉出来。
龙可羡眨了眨眼,阿勒轻轻地把石头丢到一边:“你看我,龙可羡。”
第105章惊雨响
雨脚涂湿了内城的轮廓,把天地都画成模糊的虚影,厉天披着蓑衣撞开重重水帘,三两步跳上了阶,站在阶上抖水时才发现檐下坐了团花花绿绿的……人?
“哪里来的?”
厉天刚开口,郁青打里边挑起门纱:“如何?”
“有了!公子在哪里?我有事报,”厉天立时应道,边脱蓑衣边往里边进,还没忘瞥一眼檐下戳着石头的簪花少年,小声问,“这谁啊,怎么坐在咱们屋前?”
郁青挑纱的手还没落,他没吭声,只是偏过头,透过重重窗棂,看着里边的两道身影。
铜盆里浸泡着两双手,看起来有些拥挤局促。
龙可羡垂着脑袋,任由阿勒一遍遍地揉洗她掌心指缝里的污泥,丝丝缕缕的麻灰色在指间游荡开,染浑了水,他的手掌宽厚,骨节明显,肤色稍深,两人相连处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水膜。
一个看得不吭声,一个洗得很专注。
阿勒没有问方才发生何事,那哭嚎溃逃的小孩儿,那迷茫无助的少年,还有站在草垛旁浑身发抖的龙可羡,仿佛在他眼里,没有比给龙可羡搓干净手更重要的事。
指缝里卡进粗茧,龙可羡在水里弹了弹水,咕哝道:“回家。”
“嗯?”阿勒抬眼,因为站得太近,那气息就洒在龙可羡面颊,“没听着。”
明明听着了。
龙可羡觉得阿勒在故意逗她,又说了一遍,小小声儿的两个字:“回家。”
“回家要做什么?”阿勒顺着她的话往下问。“看星星……”龙可羡以为阿勒会问前因,却没有想到他究后果,噎了噎,又说,“回南清。”
“我……土屋子,不喜欢。”龙可羡眼神飘忽,没等他回答,仿佛临时想到什么借口,急不可耐地就要讲出来,为自己的要求增加筹码。
这话最说不通,龙可羡连树洞柴房都睡过,没道理嫌弃整洁干燥的土屋,阿勒看着她,比起找理由,这话更像在冲阿勒撒娇。
龙可羡总是懂得怎么同阿勒撒娇,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天真,咬字时吞掉的尾音,有一下没一下搔在心口的眼神,分明都是无意的,是脱离情/欲的,却要浮想联翩的阿勒为此买单。
阿勒差点动摇了,他忍住了点头的欲望,在这无形的攻势下强撑,他低下头,在水里和她十指交扣:“事没办完,刚摸到新线索,闻道和伏先生还在祭台,祭礼之后我们离开。”
这就是拒绝了。
龙可羡没死心,开始往回抽手:“我自己出去,你留在这里。”
“这般,”阿勒神情淡,“山里有山魁,专挑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吃,走不到半途,龙可羡就要被叼走吃掉了。”
龙可羡睁大眼睛:“骗我。”
阿勒勾了勾唇角:“要不你试试呢。”
“……”龙可羡犹疑片刻,“我不怕,郁青和我一起出去。”
“吃你一个还不算,还要搭上郁青?”阿勒半笑不笑地反问。
龙可羡知道他在吓唬她,却不知道如何反驳,急得额上渗汗,干脆豁出去:“我偏,偏不在这里,自己出去,我有得是力气,我不怕鬼!”
“有胆识,”阿勒话锋一转,露出欣赏的神色,“今夜我便为你备好行囊,你只管星夜疾行,若大难不死,走到海湾自有下属接应。”
龙可羡原本已经做好与阿勒打口舌之战的准备,谁料他突然变招,打得她措手不及,傻愣愣地问:“你怎么办?”
“我么,”阿勒在她指尖捏了捏,手已经洗净了,他却舍不得收回来,“我自然要留在这里的,不说摆在明面上的这桩生意如何,你的身世我也要探得明明白白,你是我一点点儿养大的,你身上虽不曾淌着我的骨血,却浇就着我的心神,但凡与你有关系的,方方面面我都要知晓,有些事儿你不愿意讲,却也不能拦着我寻真相,是不是?”
龙可羡讷讷:“不是高兴的事。”
“不是高兴的事,所以你闷在心里边,行,”阿勒俯身,轻轻磨着她的鼻尖,“但要我日后再见你失控,遇见个小孩儿便要出手,我却只能不知所以地拦着你护着你,对不住,做不到。”
龙可羡深吸气,眼眶迅速地红起来:“不要你护!”
水声激荡,龙可羡胸口起伏,溅起来的水珠打湿了他们的下巴,阿勒面无表情地回视。
“不要我吗?”
龙可羡急了,唇舌开始打架,磕磕绊绊道:“没有,不是……不是这般说!”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偏偏教我迟了几年遇见你,若是再早些,你呱呱坠地时我便该把你裹进袍子里抱走才是,日日悉心养着,不教你受半点委屈。但今世已是不能了,我便只好往你我的‘来日’使劲,”阿勒猛地拉近她,“你不要也没有用,我要的‘来日’不是一两日,不是两三年,是恨不能天长地久,故而每一日都不能错过。”
铜盆在架子上发出吃痛闷声,水波一圈圈激荡开,“哗啦”地蹦了满地。
阿勒的眼神带着力道,将她锁在原地:“我不要模棱两可的了解,我要里里外外地摸透你,你不想讲的事儿,我甘愿等你开口,你不知道的事儿,我自有法子查清,你自可随时走人,却不能教我停手。爱而生忧,明白吗?没心肝儿的小东西。”
龙可羡心里边堵得厉害,她记挂着阿勒,没有办法丢下他自己离开,故而十分踌躇:“我……”
脑袋忽然一沉,阿勒拨掉了她发髻间的碎花:“插的什么?这蔫巴的丑东西,也敢往你头上落吗?”
他以为是沾上的落花。
龙可羡手忙脚乱去接,不顾湿手,啪地又塞进了发髻里:“珀鲁的,不能摘掉。”
“谁?”阿勒皱眉,很快反应过来,“外边那傻子?”
“不是傻子!”龙可羡被蜇了似的,气冲冲地大声应,“不准说他!”
阿勒反扣住她双腕,摁进铜盆里,神情冷酷:“他给你送花儿?你还挺宝贝。”
龙可羡听不出言外之意,只是点头:“喜欢。”
喜欢?喜欢花,还是喜欢他?
阿勒闭了闭眼,咽下千言万语,干涩的喉咙口磨出三个字:“不准收。”
“要,”龙可羡不想再浸水,泡得指头都要皱巴了,于是用力挣扎起来,“你松开。”
“不好看,”阿勒松开只手,另一只飞快地拨掉了花,“蔫成什么样了,戴不到片刻,成群的蚊蝇就能把龙可羡抬走了。”
龙可羡不信:“你又唬我。”
阿勒冷笑:“你只管试试。”
龙可羡憋了会儿,道:“我不要摘。”
阿勒说:“由不得你,既是我的人,便不可再收旁人的东西。”
龙可羡震惊道:“你没有讲过……我也,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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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的人!”
“盖了戳的,你还要反悔么?”阿勒刺儿都张起来了,他原本还有些小意妥帖的话,此刻全被怼进了肚腹中,硌得胸口一片酸麻,沉声道,“迟了!”
龙可羡怒不可遏:“你不讲道理!”
阿勒反嘲:“你第一日知道么?”
小小的铜盆挤着两双手,在打动间,盆地和木架摩擦,发出可怜的哀嚎,里边同样打得不可开交,水波纹缭乱,淅淅沥沥地溅了满地,最终盆倾水涌。
“哐当——”
和外间的敲门声同时响起。
雨帘被再度撞破,厉天在檐下接了消息,匆匆拍响内室门,道:“公子!祭台封了!”
龙可羡和阿勒怒视片刻,各自默契地转身擦手。
第106章零星爱
一行人快速穿行在烟雨霏霏的长廊下。
厉天逐一报着:“祭台门是在两个时辰前落的,咱们的人就守在祭台外边,说是骤发动乱,直接从里头落的门。”
阿勒看了眼天色,转身走进屋子:“顶柱重头,那是仿古城门的样式,只要从里落了悬珠,外边就难以攻破。”
除非有破门车,但他们轻装简从进来,哪里有这等攻城重械。
“现在几方都守在祭台外边,就等着听消息,听商行伙计讲,”厉天愁眉苦脸,“从前也发生过这种事,那是灵豹发狂爆冲伤人的缘故,为了不让灵豹窜逃,这才落了石门。”
郁青始终沉默跟着,此时出言提醒厉天:“你先时回来说要报给公子的是何事?”
“对!”厉天一拍脑袋,他是查谟奇去的,“谟奇原本有个妹妹,三年前就死了,听说是攀高滑脚从山崖跌下去,他妹妹逝世不久,师傅也跟着走了,真是惹人唏嘘得很。”
窗子没关,斜扑进来的雨水打湿了阿勒的鞋面,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进祭台观礼前,身上不能带刀佩剑,故而闻道他们身上的兵器都缴干净了,”厉天接着说,“若是灵豹暴冲伤人倒不怕,咱们人多,身板摆在那里也不是光好看的,只怕门一落,消息一封,里边就生腌臜。”阿勒略过这句话,从柜里抽出了护腕,咔嚓一扣,在折出的寒光里说:“祭台有前后门?”
***
祭台确实有前后门,后门连通林场,是道稍小些的石门,每每祭礼过后,土族人便会把灵豹放进林场里由它自行捕食,他们认为这样可以保持兽类天性。
因为整座祭台由环形土屋围拢起来,好比一只封口的茶杯,没有设窗子,只靠两道冷巷和土墙特留的窄隙通风,杯底那一圈都是暗室,杯中空旷处砌着祭台,故而翻不了墙,石门一落,也不需要人看守。
龙可羡看着这道二人高的石门,没搞明白自己为何站在这里,仿佛隔着雨帘听到阿勒要浑水摸鱼进祭台时,她脚下便不听话,一路跟到了这里。
阿勒站在边上,指头在护腕上轻轻敲击,迈上前一步,想要嘱咐她几句,没想到还未开口,龙可羡便气呼呼地往边上挪两步,还要把那破花往发髻里用力地摁,摁得那花儿可怜见的,局促地从乌发里伸出薄瓣,似乎连汁都沁了出来。
龙可羡就是生气。
得了。阿勒也没有好脾气,额头撇开,眼神也跟着沉下来。
“姑娘,”厉天赶紧顶上,碎碎念着,“一会儿你抬这石门,万万得小心着,莫要松劲儿,砸着手指头不是好玩的。”
龙可羡听话地点头:“我小心。”
厉天接着说:“姑娘抬一掌就成,把第一步走起来,后边的我们接上,石门抬高后,你便瞅着时机进门,把门后悬珠挂上即可。”
石门不好抬,沉且重,光凭蛮力想要抬起,没有十来个壮汉是万万做不到的,问题就在于这石门也容不下十来人站到跟前,除了石门自重,门底下与地面相接处还有道机扣。
龙可羡右手贴在石板与地面的罅隙里,仔细地寻找那道机扣,左手承力,已经把石门抬起了一指甲盖儿的高度,她没有靠蛮力,气劲就在周身缓慢游走,额头逐渐渗出了汗。
厉天不敢大喘气,随时准备着接力,阿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看过来了,侧头轻声向郁青吩咐了一句什么,只有蹲在角落的珀鲁在叽里咕噜地给她鼓劲儿。
“咔哒。”
极其细微的一道响,机括解了,龙可羡还没开口,厉天还没反应过来,阿勒迅速说了句:“抬。”
龙可羡下意识地蓄力上抬,足足抬了一掌高,正在这时,眼角扎扎实实地挤进道条状阴影,阿勒从郁青手里捞起木条,往门板缝里一卡,郁青紧接着往木条下垫两块石头。
“松手,龙可羡。”
石门下沉的刹那被木条卡住,乌骨木密且硬,跟铁棍儿似的,卡进缝隙里就是一根撬棍。
“抬。”
厉天立刻率四人接力上抬,体格儿大的人踩着乌骨木另一端,两边一起使劲儿,便省了许多力气,龙可羡轻易地就滚进了门内,挂起悬珠,把石门拉到及腰的高度。
顺当,爽利,配合无间。
厉天抹着汗,双手都被磨得通红,高兴起来嘴上就不把门:“这就对了嘛,主子们吵什么嘴呢,此般默契走到哪里都没有敌手。”
他虽然不知道二人为何吵嘴,但姑娘和公子就是吵吵嚷嚷过来的,那眼神里的雷电与火光,公子那不着痕迹的试探,姑娘那越生气越黏人的模样,他熟!
“谁吵嘴?”龙可羡扭头过来。
“我没吵。”阿勒淡声应。
厉天立刻收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沾上点火星,烧得他魂都不剩。
他把差事挨个分下去,探路的探路,守门的守门,而后蹲石门边,对一个劲儿想钻进来的珀鲁说:“小兄弟,别往里进了,里边危险,”厉天一把将他拉进来,摸摸钱袋,掏出两枚钱币,“现在还不能放你走,一会完事儿了带你买糖吃去啊,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