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鲁一个字也听不懂,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只会表达抗拒,厉天愣了愣,觉得这模样有点儿眼熟,还没咂摸出味道来,珀鲁突然挣开他,环顾一圈四周,高兴地说了句,【猫,珀鲁的朋友。】
郁青刚解开悬珠,把石门落下,闻言问:【你知道哪里有猫?】
珀鲁连连点头:【珀鲁知道,珀鲁的朋友,猫。】
郁青轻声说:【带我们去。】
珀鲁却摇头:【不喜欢人。】
郁青想了想:【我们只是远远地看,不靠近。】
珀鲁把衣摆揪得凌乱,扭扭捏捏的,只摇头不说话。
郁青还要怀柔相待,被阿勒打断了,他转着护腕,把袖箭推进冰冷的护腕底,说:【带路,否则我就拔光你脑袋上的花。】
珀鲁震惊:【坏人。】
阿勒笑容温和:【还不走,等着被拔毛吗?】
珀鲁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厉天拔脚跟上,龙可羡悄悄地拽过阿勒:“你讲什么?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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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往袖边落了一眼,无情地说:“想知道么?是我的人我才讲给她,不是我的人就听响吧。”
龙可羡回过神来,立刻松手,很有骨气地撇开头:“我不要你讲了。”“是要问郁青去?”阿勒冷笑,“你是他主子,他自然会告诉你。”
这话讲的,就好像俩人吵嘴,龙可羡撑不住去搬了救兵似的,这多没面儿!龙可羡把身板挺直:“不问他,也不要问你。”
“也成,”阿勒无可无不可,“到时候我们自说自的,龙可羡就在旁当个小哑炮,也怪清闲的。”
龙可羡闷头往前走。
外边雨声淅沥,潮气无孔不入,石门隔绝了雨水与光线,里边昏沉,只有壁挂的油灯晃出昏光。
阿勒若有似无地牵着她的影子,忽然看见龙可羡肩头耸了耸,一道轻微的抽气声递过来。
脚步顿了顿,不会吧?气哭了?不该吧?龙可羡哪那么容易哭?
阿勒有些摸不准,从前他们是纯粹的兄妹情谊,如今二人……也算……是情投意合了。
多了这么一层关系,龙可羡娇气些,对他耍些脾气,也是很正常的事,他看那些话本子里,姑娘家掉颗泪都很有讲究的。
“龙可羡,”阿勒轻轻拉住了她的袖摆,“把那丑东西给摘了,立刻讲给你。”
龙可羡鼻子灵,石门一闭,便觉着鼻腔泛痒,正在低头吸鼻子,袖摆忽然被拽住,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清脆的一声响里,隐约地听到了什么“丑东西”……
阿勒紧着摸出帕子,还没递出去,龙可羡就面无表情地转过来,“砰”地捣了他一拳。
***
石门连着昏暗的兽室,往外就是内廊,找到内廊门,再往外就能看到中部祭台,厉天追着珀鲁绕了一整圈都没有看到内廊门,喘着气说:“嘿,这小子不会忘路了吧?”
珀鲁疑惑地把他望着:【珀鲁不懂。】
郁青跟上来:【走了一整圈,没有找到你的朋友吗?】
珀鲁一屁股坐在地上,懊恼地揪着头发:【珀鲁找不到。】
郁青半蹲下去,袖里滑出糖块:【你去过祭礼吗?它从哪里上祭台,这里没有通往祭台的门。】郁青往里扫了眼,问。
【珀鲁破破烂烂,不可以进,猫偷偷出来玩。】珀鲁摇头,因为找不到门,难过得直掉眼泪。
阿勒抬指,众人四散开来,他半蹲下去:【谟奇,你认不认识?】
珀鲁抹掉泪,哭腔还在:【珀鲁认识。】
阿勒把公私分得清清楚楚:【他有个妹妹,还有个师傅,你认得他师傅吗?】
珀鲁蓦地抖了抖,鼻涕花儿都冒出来了,他摇着头不肯回答,眼前忽然晃出来颗脑袋,龙可羡把头凑过去,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地讲了一大串话。
没人听得懂。
直到左左右右的人都迷茫地看过来,龙可羡这才满意,拍拍裙摆站起来,胸有成竹地指向东面第三块石板:“门。”
门影叠障,潮气浮动在半空,昏光聚集处的石板沉沉滞滞地往里,一隙暖光从里侧迸出来,照亮了内廊一间间环形暗室。
门还没有推到底,厉天就晃了晃身,他骂了一声,推动困难的石门陡然滑手似的,往里大开,与此同时,地面石块开始震动,惯性力加上地动,门边的几个人全跌进了门后,石板砰地砸回来。
天旋地转。
龙可羡下意识地朝阿勒伸手,她还没有转过头,就被阿勒扣住后脖颈,摁进了怀里,发髻上的小花被拨掉了,她在最后时刻抓住了珀鲁。
第107章远藏壁
整条内廊开始颠动的时候,光线黯下去了,龙可羡从阿勒怀里钻出来,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毛边,阿勒没松劲儿,反手攥着她手腕把人往身边带。
这时,嗡嗡的石板挪移声里冒出了些许砰响,像是壁挂的青铜灯座脱了钩,一座座地斜晃砸落,青铜灯座尖锐,在震动时还带着惯力,这般砸下来和刀剑也没差。
龙可羡在流动的风里捕捉着青铜灯座的砸向,刚喊出声,“后边!”
就被阿勒扣着后颈重新压了回去,灯座擦着阿勒护腕砸过去,耳畔顷刻间拉过一道刺耳的摩擦声,这摩擦声沿着耳道往脑袋里又钻又挠,挠得龙可羡汗毛都立起来了!
但她没来得及捋捋毛,便飞快地从阿勒臂下钻出来,把着他的手臂借力,飞身而起踹掉了他身后砸过来的灯座。
“往前走,前边没有声音。”阿勒一把扯起珀鲁,往左前方扔过去,用土话又讲了一遍。
珀鲁还在惊声尖叫,阿勒一巴掌拍他后脑勺,珀鲁立即捂住嘴,继续尖叫着往前爬动。
龙可羡和阿勒身手利落,劈头盖脸的灯座被他们打得七零八落,俩人都憋着股气,这股气在这惊而不险的时刻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激起了某种一定要保护对方的胜负欲,这就导致他们在错乱的内廊穿行时,为了谁护着谁这事儿,两人差点先打一架!
内廊狭小且封闭,颠起来简直像是地动山摇,他们跟在珀鲁后边,连前进都成了件艰难的事。
阿勒就着昏蒙的光线看向左右,左侧外圈都是连排暗室,他们就是从其中某间连通的石门进来的,右侧内圈则是高耸的石壁。
原本暗室归暗室,石壁归石壁,左右泾渭分明,可此刻数间暗室脱离了左侧面,石壁仍旧巍然不动,在窄道里形成了锯齿般的交错。
这条环形内廊正在重组。
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就看见珀鲁半截身子咻地滑进了锯齿嵌合处,而锯齿还在交错咬合,千钧一发之际,他撞着龙可羡,两人前后挤进了最后一道缝隙里。
“轰——”
墙缝贴着后背合紧,那斩截的力道削下去,连声音也一并隔断在外面。
万籁俱寂。
珀鲁不知爬到了什么地方去,龙可羡屏着呼吸,在从昏光到阒黑的视觉转换里悄不作声,耳畔忽然滑过道吞咽声。
“不用憋气。”
一把低沉的喉腔,在封闭的暗室内响起来。
龙可羡悄声应:“有人吗?”
阿勒顶开火折子,吹了吹,一粒黄豆似的火光浮起来了,照得四下微亮,龙可羡转动着眼珠,视线缓慢移动时,左侧视角突兀地扎进一团墨色,墨色里张着两只硕大的瞳仁,她吓了一跳,霍然往后退了半步,砰地撞上阿勒。
“撞死了,”阿勒举起火折子照过去,“壁画而已,吃不了你。”
话是这般说,还是把人拉到了身后,“害怕就藏严实点,拽着衣裳有什么用,使把劲儿就扯坏了。”
龙可羡是不想拉他手,很不服气地顶了句:“扯哪里不坏?”
阿勒转过头,不作声地盯她。
龙可羡垂下脑袋,不情不愿地拉住了他的两根手指头。
阿勒轻哼,转头再度将火折子举在壁画跟前,伸指揩了下墙面:“年头不算长,二十年内的画,”他指墙上用的色料,“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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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料,看这人身上的衣裳,深蓝透金,是青金石里炼出来的颜色,南域不产这东西,北边祁国才产这种石头。”
龙可羡踮脚,站在阿勒身后,只露出两双眼,她对石头不感兴趣,盯着密密麻麻的小人问:“画什么?好多人。”
“祭祀仪式,”阿勒看个大概便明白了,牵着龙可羡往侧边走,“人驯兽,兽吃人,用这种野蛮直观的祭祀仪式统治未开化的子民。”
龙可羡瞄着那花花绿绿的一群人:“这里的人,把自己画下来了?”
“嗯……”几面壁画在脑中闪回,阿勒蹙起眉,忽然看向第一面壁画,说,“不止土族人,记不记得他们爱穿什么衣裳?”
“大红,大绿,鸡子黄,”龙可羡挨个数,“挤巴巴的颜色,看得眼睛都要忙不过来了。”
对,土族人偏爱赤橙黄绿这等鲜亮色,黑灰白褐也有,只是少见,唯独一种颜色,他从未在这里见过。
阿勒回过头,站到第一面壁画前,看着那点珍贵的色料,眼神很沉:“他们不穿蓝。”
第一面壁画:土族人驯养灵豹,蓝衣裳站在祭台上冷眼旁观。
第二面壁画:土族人开始进行生祭,用族人饲养灵豹。
第三面壁画:天上降下重雷,似乎意指此举会招致海神责罚,于是土族改用山鹿饲喂,自此族中出现生祭和饲鹿两种分歧。
蓝衣裳只出现在第一面壁画上,他们是谁?让排外野蛮的土族人用最珍贵的色料刻画,在族中,甚至连这种具有指代性的颜色也不能穿在身上,有点儿避讳的意思。
龙可羡听不到阿勒说话,便用只手捂了眼睛,露出点儿缝:“有没有鬼的?”
“没有,”阿勒侧头,揉乱了龙可羡的头发,“血呼啦的,不好看,不看了。”
龙可羡松一口气,学着阿勒揩了揩墙面,她还蓄着气劲,这一揩能搓下层墙皮,就听得簌簌两声,壁画开始往下剥落,指甲盖儿大小的色块很快在地上积了一小层。
“掉皮了!”龙可羡指着墙。
阿勒举着火折子,在剥脱下来的墙面上又看到了一片色块,竟然是一面双层的壁画。他抽出帕子擦拭,看到熟悉的蓝,只是剥落下来的壁画有限,只能窥得毫毛,他松开龙可羡,想要把上层壁画从墙面剥离,却只能沿着边沿一点点往下抠。
指缝里塞满灰后,阿勒停下来,转头看了眼龙可羡:“再给扯一层下来,里边还有东西。”
龙可羡扬起下巴,那得意劲儿要从眼角飞出来了:“你求求我。”
阿勒笑,不说话,片刻后才略带蛊惑地说:“我求求你。”
“哗啦!”
成片的墙皮砸落在地,溅起层叠的灰浪,俩人捂住口鼻,看到了第二层壁画里密集点缀的蓝金色。
第二层壁画同样有三面,第一面:层峦叠嶂的山岭中立满蓝衣裳的人,他们簇拥着山顶石台,一名手持金杖的蓝衣裳站在石台上,手持金杖指着东面一道环形天坑,天坑里黑点攒动,细看才看出来是密密麻麻的人。
第二面:天坑里爬出一人,匍匐在石台,蓝衣丧手持金杖,点在他额心,天空降下重雷,而这时,天坑里的人不见了,悉数变成了虎豹狮狼这类猛兽。
第三面:手持金杖的蓝衣裳稳坐石台,天坑里爬出来的青年率着他的族人攻掠岛域,迅速扩张,直至整片弧型岛链都插上蓝金色的旗帜。
阿勒的眉眼浸在阴影中,剥离的三面壁画浮上眼底,和眼前之景重叠。
蓝衣裳是什么人?他们与土族之间有什么关系?龙可羡的父亲和谟奇师傅,上一辈的人在这里是什么角色?
他抿着唇,必定有些晦涩隐秘的蛛丝马迹藏在其间,是他不曾注意到的。
龙可羡看得很快,指着石台旁边两个字问:“什么字?”
那是土族字,阿勒拭掉薄灰,文字浮起的轮廓流连在指尖:“悬……戈。”
悬戈。龙可羡正儿八经地点点头,逐渐失去了耐心,开始张望着找珀鲁:“不看画了,找人,出去,回家。”
阿勒转头,眼底映出星点蓝金色,说:“好。”
“豹子跑出来,”龙可羡趴在阿勒肩头,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满不在乎地说,“豹子又被抓住,关在这里,很简单的画。”
阿勒觉得脑中清晰地响起了“咔”的一声,有一道关联在扑朔迷离的局面里显现出来,他猛地转头,想要再看一眼第三幅壁画,地面竟再度颠动起来,龙可羡猝不及防地后退数步,细小的尘粒在光带里横冲直撞,她揉眼,想要看清阿勒,又在开口时呛了满口灰。
第二层壁画瞬间就剥离了墙面,那整片岛链的形状在铺天盖地的尘灰里溃落。
“龙可羡!!”
伴随陡然倾斜的地板,龙可羡在眨眼间失去重心,跌进了黑漆漆的地下水道里,阿勒的声音像一道线在耳边滑过,由近及远,余音还绕在耳边,冷水就四面八方围过来,隔绝了声响和最后时刻阿勒伸过来的手。
一道巨大的水花声后,一切归于寂静。
嗡——
嗡————
“哗啦。”
水面上冒出颗脑袋,龙可羡攀着石岸边,涉水之后眼睛有点儿酸涩,只觉得这里黑漆漆又湿又冷,刚甩两下脑袋,便听见水花落点的声音不对,像渗进了什么东西,同时鼻腔缓慢地爬进熟悉的味道。
她抬头,对上了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那东西陡然张开嘴,一口朝龙可羡咬了下来。
***
“噗呲。”
阿勒把火折子摁灭在墙上,在黑暗中蹬开壁画碎片,下一刻袖箭从手底疾射而出,在打落墙面之前有道布帛裂声,像是擦着谁的衣裳而过。
“你不是木商,”谟奇擦亮火石,手里提着只满油的青铜灯座,起身时捡起了三寸长的箭矢,行了个礼,仿佛还是港口初见时的本分热情模样,“木商不使这样精巧的武器,一把板斧,一把弯刀就是他们全部家当。”
阿勒轻轻掸掉肩头的灰:“白纸黑字签条呈,协书定钱和尾钱分毫不差,我做生意,条条框框都按规矩来,一支箭而已,能证明什么?”
“使得上这种箭,”谟奇拿起箭簇,对着光线细看,“便不会来益诃海湾做生意,这里是边缘之地,只来边缘之人。”
“我乐意,”阿勒眼神轻佻,“所以说你们这地儿富不起来,眼界窄,自己先给自己框死了。”
“这样不好么?”谟奇并不反驳,“荒僻,偏远。”
“还不起眼,方便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儿。”阿勒笑眯眯地给他补上。
“啊,你看到了,”谟奇看着满地壁画碎块,有些懊恼,“珀鲁那个傻子太爱乱跑,把你们带到这里,我该先解决他的。”
“别这样叫人家,”阿勒说,“我看他不傻,脑子比你们灵。”
谟奇不置可否,他跨过碎石块,走近两步,仰起脖颈,朝阿勒吐出蛇信一样的嘶嘶声:“你的妹妹掉进去了,你不担心她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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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勒悠哉地摊开手,“我不担心。”
“我见过你们这种人,驯兽驯人都有一手,”谟奇面上露出怪异的了然之色,“那种东西总爱听你们的话。”
那种东西。
阿勒在脑中嚼着这四个字,他意识到谟奇似乎误解了他与龙可羡的关系,或是误解了龙可羡的身份,他不动声色,顺着话题往下说:“过奖。”
“偏执,冷漠,但只要和他们看对了眼,就愿意为你掏心掏肺,付出性命都不眨眼,但总归是可怕的,”谟奇挑了半人高的石块,坐上去,晃荡着脚时还能看到少年样,只是眉眼太凉,透着浓烈的冷漠和失望,“你不觉得害怕吗?夜里横枕而卧时,不会想到不远处有那么个东西而发毛吗?”
“只有针眼儿大的胆子在这世道可活不下来,”阿勒语气轻松,把话题往龙可羡身上绕,“你见过她,她与‘那种东西’不同。”
谟奇眼里的厌弃更重:“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心智开未开的区别而已,你身边带的那个……没疯没傻,已经要烧高香了。”
没疯没傻要烧高香,那龙可羡原本该是什么样子?阿勒有点儿烦躁,恨不得掏开谟奇的肚肠把前因后果摊开来,但他不欲打草惊蛇,谟奇这样儿,就不是吃严刑拷问这套的,他只能在话语间一点点凿出线索:“听起来,你见过很多?”
“很多,”谟奇弯起个诡异的笑,“你猜他们最后都到哪儿去了?”
操。
阿勒后脊已经冒出汗来,冲动差点儿压过理智,他缓出口气,点点龙可羡消失的石壁:“底下。”
谟奇没说话,脸上光线半明半昧。
阿勒敲击着护腕,遗憾地说:“看来我这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只要她,其余的人都在祭台边,没有性命之忧。”谟奇语气淡漠,仿佛这是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又仿佛吃准了阿勒不会为个龙可羡自讨不痛快。
为什么呢?
她当真是个一点即着的小炮仗吗?
阿勒抬起眼:“若我非要她呢?”
谟奇看过去。
阿勒神情有些耐人寻味:“我养她多年,就此撂开手,总觉得不得劲。”
谟奇站起来,细细端详他:“她没有犯过病?”
“没有。”指沿刺进掌心,阿勒喉咙口发紧。
“那是你好运道,”谟奇冷笑,“灵冲人养蛊一样养出来的怪物,有几个人能消受得起,你贪图她一时悍勇,图她心性简单易操控,久而她就会要你的命。”
阿勒无谓地嗤笑:“还是那句话,胆小不成事……”
话未说完,风过,火光摇曳,石室里的光影有一霎那的混乱。
谟奇突然转头,察觉到了异样:“不对,你不是自己找到益诃海湾来的!”
谟奇很早就发觉阿勒身上有种矛盾感,他看起来峻拔英挺,魂却邪性。
这几日从罗掌柜处得知,这人做起生意来不拖泥带水,自己该担责的部分做得干脆利落,处处周全。
罗掌柜想要挖坑给他跳时,他看着没有防备,却能不动声色地将罗掌柜敲打得服服帖帖。
这种人说话不应该如此……云遮雾绕。谟奇迅速地回想了一遍阿勒说过的话,看似话都应了,却没有讲出半点要紧内容。
除非,谟奇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刀似的剜着阿勒。
除非他并不知情。
不是他高深莫测,不是他吊人胃口,不是他牵云遮雾,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石室这壁画是怎么回事儿!他一直在套话!
他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语气,把话讲得真真假假,打乱了谟奇对他的预判。
谟奇愤然盯住他:“你根本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阿勒轻声应,随即缓慢走动起来,他很高,大片阴影铺在墙上,像魂里衍出来的恶念,随着他一起卡住了谟奇的脖颈,残忍地说:“那你告诉我,那种东西,是什么。”
他动作太快,谟奇根本反应过来,顷刻间就听到了喉管被挤压发出的可怖声响,他勉力喘着气:“你从哪里来,哪里……找到她?”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阿勒不满意这个回答,他俯低身,连影子都像宛如实质的压制。
“她不是……”谟奇却露出了真切的疑惑,“她不是灵冲放出来的孩子,但她确实……”
“不会讲话么?我教你啊,”阿勒把谟奇猛掼在地,俯低身子,他语气温和,目光却森冷,鹰爪般勾死了谟奇的心神,“一,灵冲和土族有什么关系,二,你们把灵冲带出来的豹子镇在族地要做什么,三,她身上有什么隐患?”
说罢,阿勒揪着谟奇起身,把他放在石块上坐着,拍拍他面颊,甚至斯文地替他掸掉了肩头的灰。
谟奇呛着血,坐在这里浑身颤抖:“什么关系……供奉者和神灵的关系,土族人……未曾开智,简单,灵冲人给他们建族地,筑高墙,他们便把灵冲人视作神祇,连灵冲带出来的怪物都奉为族灵。”
阿勒很快想起了第二次地动时,他往壁画看的那一眼,第三面壁画上那岛链的形状就是灵冲。灵冲是土族乃至海湾商行后边的手,他们受益于天险,也受困于天险,因为出岛困难,便需要在此设一双眼睛,能时刻知晓土族情况。
这个人,现在是谟奇,之前是他师傅。
“你为他们做什么事?养豹子?”
谟奇脸色苍白,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没有否认。
阿勒便想起壁画上的天坑,想起从天坑里爬起来的青年,再想起天坑中数不清的豺狼虎豹,谟奇脱口而出的“养蛊”二字让他毛骨悚然,结合此前龙可羡父亲的来历,他和那青年的行迹完全重合。
爬出来的人是万中存一的幸存者,爬不出来的人继续厮杀直到人性泯灭,沦为野兽般的行尸走肉,他们在坑里待的时间够长,够诞下几个孩子,没有在厮杀中被吃掉的就送出来。
他哑声问:“灵冲放出来几个孩子?”
“七个,都死了,”谟奇点点脑袋,“傻的。”
他双目放空:“灵冲人把部分孩子送到这里,试图让他们融入外界,却做不到,他们存活的时间很短,大多活不过二十岁,且养不熟的。”
阿勒问:“族地里那只,是真灵豹吗?”
谟奇垂头:“即便开始不是,现在也是了,灵豹送出来时,我师傅说那还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们烫坏他的皮肤,在溃烂时沾上兽毛,让他看起来更像豹子,骑着他让族人恐惧跪伏。”
“你不用把自己往外摘,你就是他们伸到域外的黑手。”阿勒露出厌恶,他不算君子,却也不会这样折磨人。
谟奇痴痴地笑了许久,“总要有人做这种事。”
“我初登海湾时,你送来的猫不灵是试探。”
“她看起来很像,有种……”谟奇想了片刻,“不矫饰的天真,不是吗?我见过太多,一试就试出来了,你们第二日没有出客栈,客栈厨房也没有供给三楼的饭食,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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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了我的猜想。只要流着灵冲血,就喝不了猫不灵,我起初以为她是某个……被灵冲人遗漏的孩子,但她不是。”
谟奇很笃定:“她不是。”
阿勒没有回答他的必要,“咔哒”一声,他漠无表情,往护腕底下推进袖箭。
“但她也要死,”谟奇偏头啐掉血,“那些东西,本就不该存于世上。”
“为什么,”阿勒沉声,“因为它咬死了你妹妹吗?”
“你……”
“我不知道,”阿勒发出道短促的气音,“一试就试出来了。”
谟奇神情冷漠。
“你师傅侍奉灵豹,你妹妹死在灵豹口中,她和你师傅前后离世,这太好猜了,”阿勒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割在谟奇胸口,“是你……杀了你师傅。”
不等谟奇回话,阿勒露出两颗犬齿,无情地说:“有一点你说错了,从灵冲出来的人,不止七个,还有一个,你们为他塑了泥像。”
谟奇悚然一惊:“怎么!……”
话音未尽,“轰隆”一声,整块石壁从里被砸破,迸出的碎石块兜头盖脸打过来,阿勒抬脚踹了一记谟奇,自己捞起块壁画挡了。
一团黑影从底下蹭蹭往上爬,不多时就冲出了石壁,一头扎进石室里,站在昏黄的光线下,人不像人兽不似兽,进来后,还抖了抖水,毛茸茸的双臂打开,露出里边湿漉漉的龙可羡。
“哐当”一声,阿勒手里的壁画应声而落。
“好臭,”龙可羡跳下来,冲他大声警告,“不可以咬衣服,咬坏了要阿勒缝,他生我气,现在肯定不给缝的!”
她转过身,急匆匆地要找阿勒,当眼就罩下来道沉沉的阴影,阿勒已经张开双臂,把龙可羡紧紧抱在了怀里,抱得那样紧,她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听到阿勒错乱有力的心跳。
谟奇从碎石堆里抬头,阿勒那一掼要了他半条命,此刻只能呛着血,看到朦朦胧胧抱成一团的人影,他微微愣了愣,意会到什么,再看过去的目光就带了怜悯。
龙可羡很不好意思:“我湿漉漉的,石板下面好多水,还有只豹子,叼着我跑来跑去,你给看看,衣服是不是坏了。”
“我给你缝,”那一抱,把阿勒方才起伏迭合的心绪揉在一起,再抬头时,他眼里的情绪敛得干干净净,“缝一条龙。”
龙可羡兴奋地想转圈,但石洞还有窸窣声,她转过头,看见珀鲁从洞里钻出来,和灵豹坐在角落,激动地揪他身上斑驳的毛:【珀鲁的朋友,珀鲁找到了。】
灵豹站起来,他在笼子里待太久,直立时没法像正常人一般挺直身板,佝偻着,浑身覆盖毛发,指甲厚且坚硬,他绕着龙可羡转了两圈,双眼已经很浑浊,这般看着龙可羡时,就像一条被泥沙裹挟的河流,他已经疲倦不堪地奔流了许多年,不知归处。
阿勒开口,打断了他的注视:【我可以带你出去。】
灵豹恍若未闻,漠然的双眼无波无澜。
【你不咬她,你为什么不咬她!】谟奇突然扑向前来。
【珀鲁的朋友,不咬,珀鲁喜欢,潆芝喜欢,】珀鲁垂头丧气道,【潆芝摔倒,再也看不到。】
【妹妹没有摔倒!她从来都很小心,】谟奇失控般指着灵豹嘶吼,【那年你狂性大发,族中给师傅施压,要施回生祭,我亲眼看到……师傅带潆芝进祭台,我亲眼看到!是你咬死了潆芝。】
【不可以这样讲!】珀鲁大惊,【珀鲁的朋友,想要饿死,大块头们说不可以,潆芝,被叼出去,从后面门跑走,她找你,可是被灌了好多猫不灵,她摔倒在陷阱里。】
珀鲁讲得颠三倒四,但整件事的始末交错着摊在眼前,谟奇当即就状如癫狂:“不会……”
灵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缓慢转过身,叼起珀鲁,用双臂把他夹在身前,往破开的石洞里走了进去。
龙可羡轻轻拽了拽阿勒:“我听不懂,他们讲什么?”
阿勒用指背搓了搓她的脸:“吵嘴。”
龙可羡还要再问,却听到身后传来道闷哼,“他……”
阿勒盖住了龙可羡的眼睛,她听到箭簇跌落在地的脆响。
***
半个月后,临靠南清城,夏的蝉噪刚歇,空气中就带了明显的秋信。
一下船,山那边的浮翠就照眼打过来,龙可羡逃难似的奔到府门口,一路闷头往里进,厉天跟在公子旁边,嘟囔了句:“姑娘怎么老躲着您。”
阿勒锁骨下还横着两枚新鲜的齿印,他笑,朝厉天指一记,脱了护腕,随手抛给他。
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慢悠悠往里走,分花拂柳地进到院子,看见外院书房门大开,里边人影微晃,龙可羡亦步亦趋地跟在大伽正后边,揪着他的袍子不肯撒手。
大伽正揉了揉她脑袋,温和地说了句什么,那小东西就跟喝了猫不灵似的,尾巴都要翘天上了!
阿勒冷酷地哼了声,大伽正心有所感地望过来,那双眼睛太润,像能看透万物,阿勒一下子收敛了懒筋,抬指,把盘扣系紧,连带里头的齿印和吮痕都藏得严严实实。
第108章野路子
“底下是越来越会办事儿了,您回来这么大的事,竟然没人只会我一声,我好接您去啊。”
杲杲秋阳挂在云边,慵慵懒懒地往下拨着金光,将叠瓦晒得发亮,瓦边延出一片袅袅绿烟,将日光筛下去,底下石板就点了簇簇繁金,小厮进进出出的,在热汗淋漓里将箱笼整齐地码放在中庭。
窗门敞开,屋里通气凉快,阿勒坐窗边,仿佛盘扣一系整个人又无懈可击了似的,肩上淋着日光,懒洋洋地拿根细掸子逗猫,少爷腔调足,看不出半点心虚。
就是时不时要往龙可羡看一眼,那小东西扒拉着大伽正带回来的木箱,里头都是大伽正给她捎带的稀奇物件,一忽儿掏出只千里镜,一忽儿掏出九节鞭,恨不得把脑袋埋箱子里。
厉天一边指挥手下人轻拿轻放箱笼,一边给斟水递茶,那殷勤劲儿,恨不得两颗眼珠子沾大伽正身上,跟侍奉太上皇似的,整间书房里都是他的叨叨声。
“夏入秋这时候,逆风逆水的,正是不好走,您这一路,”厉天重重叹声,“辛苦。”
大伽正还是那副样子,谈吐儒雅又温润,永远都波澜不惊,永远都兜得住事,他用了口茶,微微一笑:“不过多走两日,与风浪相搏击也别有番滋味,不碍事。”
“墉老伯倒是在路上呢,”厉天添茶,嘴又快又甜,“公子特意交代了去接,明日午后便该到南清了,您也有些年头没见着墉老伯了吧,他如今腿脚可好多了,虎骨膏年年不落,高大夫也年年去看,身子骨好着呢,去年回来六十整,今年再来就五十了。”大伽正捋须:“老墉是福泽绵长之人。”
猫球瞧见了,从榻上蹭地就跳下去,踩着厉天的靴面往大伽正身上蹬,一溜儿就蹿到了大伽正肩头,伸出爪子想要捞胡子玩儿。
“嘿哟,大王,猫大王,”厉天紧着哄猫,就差上手抓了,但他不敢,这猫随主,看着又乖又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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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它一下就得挨两爪子,只得好生劝着,“这可不兴挠!”
这边刚哄两句,龙可羡从箱笼里翻出了只纸鸢,一摊开,眼睛都看直了:“好威风的大鸟!”
说完便捞起卷线轴要往外跑了,阿勒伸手将她拉过来,三两下把她鼻子蹭上的那点灰擦干净,随即松开手,看她晃出门,踩碎满地繁金,便收回了眼神。
没有说话,没有对视。
龙可羡满心思都在纸鸢上,没顾得上看阿勒一眼,阿勒从容镇定,一举一动恰到好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但就是有股讲不出的微妙。
“喵。”猫球放过了白胡子,跳下来,追着龙可羡的裙摆而去。
屋里剩三人,小厮搬完箱笼都退到外院吃茶休憩,把风也带走了,静得连空气都不流动,在这滞涩的气氛里,厉天不敢说话,想要往外溜,却找不到机会。
阿勒站起来,亲自给大伽正添了茶:“阿悍尔还好?”
“大汗正在下放兵权,句桑跌了两个跟头,”大伽正面色沉静,“尚好。”
句桑稳如磐石,在阿悍尔素有贤名,在权力转移的过程中栽跟头就是累经验,现在仗还没有打起来,多栽几个跟头,在战时就少磕几个血洞。“北昭那二十万兵还囤在八里廊边境呢?”阿勒自个儿斟了杯,没喝,把在手里一圈圈徐徐转。
“年初打过两场,”大伽正走到窗下,“你知道。”
阿勒消息面广,要在南域站稳脚跟,有时比的就是谁的消息跑得快,因此阿勒在哪儿都留有眼睛,替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他确实知道,但他没插手,家里父兄也不曾要求他介入北昭与阿悍尔的局势,双方都保持着某种平衡,隔着层浪叠潮遥遥相望。阿勒远离家乡,在无边南域兴风作浪,父兄守卫阿悍尔,在万里草野策马挥枪。
要说谁路子野,只有司绒,私底下跟他买过北昭的消息。
阿勒把这事跟大伽正提了。
大伽正像是早有预料,不担心,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还同自己妹妹明算帐。”
“不但明算帐,还狮子大开口,宰了她一刀,我得看她有多大决心,就知道未来打算捅多大的天,”阿勒从袖子里抽出块牌子,“我看她要捅的天不小,您看着点她,我怕句桑在阿悍尔鞭长莫及,兜不住她的事儿。”
阿勒不能草率站队,因为他身后站着乌溟海,因此,他没有明说,只把意思都放在了话里,鞭长莫及四个字算是把司绒的意图透出来,是拿捏分寸的提醒,也是作为兄长的暗保。
都是通透人,大伽正明白这意思。
“阿悍尔的小鹰总归要搏击长空,司绒心里也有数,她自小是思虑周全的性子,又有大汗和句桑护持,不会让自己吃亏,”大伽正把牌子翻了一面,“你为司绒兜底,为阿悍尔打侧面牵制,那家里这个妹妹呢?”
真是老辣。
阿勒心说,我才把坏水收进肚子摆出张乖脸,您转身就来掏我底。
“您指什么?”
“去过灵冲了?”
“哪能,迟昀那头出了岔子,探路的船回来,人却没了,一时半刻进不去。”
“哥舒策。”
不咸不淡一声。
阿勒便稍稍坐正,抬臂斟茶,难得有副正经的神情:“您既说是家里的妹妹,我少不得上心些。她小时候什么样您比我清楚,龙霈那些事儿您擦得干干净净,半点渣都没漏给我知晓,我认了。但她如今长大了,有些隐忧就像刺儿,卡在我心里头,每每想起来都抓心挠肺不安稳,我便只好用自个儿的法子求个心安。”
大伽正原本有些话,看了他片刻,轻轻别过了头,把阿勒移过来的茶喝了,就是种表态,他不会再过问阿勒行事,查到什么,查得多少,全凭他本事。
一杆绿烟上吐出道长丝,牵着只摇摇摆摆的大鸟飞在半空,院墙外龙可羡的笑闹声清晰入耳。
阿勒入神听着,指节在桌沿轻轻敲击,心口热。
大伽正看了一眼,垂下眼嗅了嗅茶香:“热了?松颗扣子也无妨。”
阿勒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衣襟,挑眼笑:“扣紧的,不好松。”
大伽正也往墙外看去,院子修葺过,墙下还堆了两码瓦:“家里请了泥瓦匠?你从前不管家里动土之事。”
阿勒搁茶盏的手略微顿了顿,那是原本请来把内院屋子打通的泥瓦匠,龙可羡总是睡他屋的,干脆一气儿打通了,日后也不必来回跑,他把茶盏放稳,神色平静:“今夏黑风盛,捡捡瓦,修修墙,老宅好歹要拾掇得清爽些。”
“这么一班泥瓦匠,大材小用了。”
“用在家里,怎么都使得。”
话里藏话,往来都是玄机,没有把握的试探和恰到好处的还击一来一往,阿勒不知道大伽正看出多少,但他应得滴水不漏。
不是不敢与大伽正挑明,是没有把握。
龙可羡是他手把手养大的小崽。
他们不是在心性成熟之后天雷地火地勾搭,没有那般势均力敌的拉扯和试探,在欲与爱之间来回游走,每进一步都有局势推动,不纯粹,也不简单,能走到最后的万中存一。
他们是在微末之时磕磕绊绊地长大,耍闹、嬉戏、牵绊、相依为命、彼此蛮横侵占。阿勒看着龙可羡,她的一言一行都有阿勒的痕迹,这是种十分危险的心血倾注,它注定了阿勒会对龙可羡无底线纵容,也注定了他会对龙可羡无底线索求。
只要龙可羡朝他走一小步,阿勒愿意把头摘出去给大伽正敲。
但珀鲁那件事敲响了他的警钟,龙可羡只是喜欢亲近他,那是种占有与依赖的自然衍生,行动上风风火火,情感上一动不动。
他已经越界了,他埋下颗种子,看它攀出嫩茎,看它结出花苞,迫不及待地想咬得它汁水淋漓,却不知道它会不会结果。
阿勒没有把握,所以他不能赌。
老头儿看似闲云野鹤,手腕却比谁都利落强硬,他早些年就替龙可羡相看了几户人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世交,没有烈火烹油的富贵门第,只有家风端正的清流人家,他希望龙可羡过得平淡安稳。
阿勒是他首个排除在外的人。
***
夜里置了桌简单的席面,龙可羡久不见大伽正,新鲜劲儿还在,一晚上都挨着大伽正坐,阿勒想怒不敢怒,装得八风不动,脑门都要冒烟儿了。
用完饭,龙可羡还巴巴儿地望着大伽正,想要听他讲故事,阿勒不冷不热来一句,“纸鸢不要我扔了。”
她才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阿勒回院子。
纸鸢被拽断了线,阿勒重新架了竹骨,绘好纸面,他做得很仔细,上色完晾在外间阴干后,阿勒捏了捏酸胀的后脖颈,走进浴房。
过了亥时,才听见慢吞吞的叩门声。
龙可羡卷着她的小毯子,站在早秋的夜里,发尾都没有擦干,湿漉漉地把身前洇湿一小块儿,她探头看到了崭新的纸鸢,有种微妙的欢喜沿着四肢百骸流窜,窜到了心口轻轻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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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可羡小声地问:“可不可以,一起睡觉?”
风助威势,把空气焙得爽利干燥,只有沐浴完的龙可羡带着股潮潮的暖香,又轻又润地顺着阿勒地鼻腔,往心口滑。
一路滑。
撩!使劲撩!
阿勒心里滚着岩浆,噼啪地烫着四肢百骸,他哪儿及得上龙可羡的只言片语,他沉浸在这种近乎自虐的撩拨里,根本思考不了龙可羡究竟对他持有什么样的感情,管他是依赖还是爱欲,他对着这双眼睛,只想让它浸上泪花。
房门从身后关上。
阿勒缓缓地盖上了龙可羡的眼睛。
龙可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薄薄的眼皮上罩着热度。
片刻后,听到阿勒说。
“我要咬你了。”
龙可羡磕磕巴巴应:“咬,咬哪里?”
阿勒俯首过去,把字咬进她耳里,连风也听不到。
言语像有温度,鬼使神差地应验在被他提及过的地方,龙可羡像要烧起来了:“先,先咬一个。”
阿勒衔住了那块软滑,含在齿间碾磨。
感情不感情的,放放,明日再说吧。
***
日头一寸寸爬上墙,西山山顶泡在涌动的雾海里,远望起来很是温柔,大伽正走出禅屋,掐着时间走到正院时,龙可羡正在堂屋喝粥,他看了眼她的辫子,问。
“还和哥哥睡一间屋子吗?”
龙可羡咽下粥,含混地点头:“他卷我被子。”
阿勒从廊下过来,风里递来话音,他的脚步顿在了门口。
第109章灯下黑
半道斜长身影已经铺进门槛,正屋内,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移过来。
只是一个微小的停顿,阿勒就转进了门里,视线自然地平滑,在大伽正和龙可羡身上打了个转,再轻轻收回来,说。
“吃什么?又喝粥,龙可羡你喝粥就跟喝水似的,一会儿上西山跑马放纸鸢,跑不到两步,就得听见自个儿肚子水摇水晃叮当响……你看我做什么?垫两口馒头。”
坦坦荡荡,分明是听见了话尾,又没有当回事的模样。
大伽正平静地看过去。
阿勒拉了椅子坐,一进屋就有话讲,先要厨房冲蛋花,又嫌粥淡,要了两屉小肉包,还没忘夸厨娘手艺精进,一高兴,干脆全府上下各赏了三个月赏钱。
管事要替家仆来谢恩,请厉天通报,阿勒正撕着果子皮,闻言只是摆摆手,说这三个月大伙儿把家守得好,该赏的,从筋到骨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少爷范儿。
阿勒如此敞亮,从态度到言谈都和从前没有两样,大伽正若是普通人,就该收起心里的疑虑,踏入阿勒营造出来的温馨热闹里。
但他不是,他养大了阿勒,他深知越是平静如常的水面,底下越是藏着湍急的暗流,而且阿勒暗渡陈仓的本事,他几年前就领教过。
海鹞子跃过围墙,扑簌地打落了枝叶,停在窗口看戏。
大伽正斯斯文文地喝粥,不掺和赏钱,对院外整整齐齐的谢恩声也恍若未闻,只是隔着氤氲的水汽,看到龙可羡迅速伸手抓了只包子,填得两颊鼓囊囊。
他搁下勺子,问龙可羡:“可有着凉了?”
一下子把话题折了回去。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龙可羡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又灵又乖的,两口一碗粥,三口一只包子,哪里有半点着凉的样子?
阿勒撕着果皮,连眼皮也没抬,聪明得很,不会在这会儿自作主张替她接话。
龙可羡吃了个半饱,开始瞄阿勒手里的鲜果子,摇头:“没有着凉,哥哥给盖毯子。”
阿勒若有似无地翘起了唇角。
大伽正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龙可羡转了转眼珠子,觉得自个儿说得挺好,又开始慢腾腾地细数:“不但给盖毯子,还给做纸鸢,”她生怕话语不够力度,伸出双臂比了个大圈儿,“这般大的纸鸢,好威风!还给缝衣裳,给……”
阿勒捏了颗果子塞进她口中:“说得好,留几句写下来,我要刊定成册,流传千古。”
龙可羡吞下去,捏着点儿辫子尾,得意地甩来甩去:“最喜欢阿勒。”
阿勒耳根微红,面对大伽正时的那些游刃有余和从容不迫,都被这句话烧透了,他再一次领略到“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七个字的威力。
而大伽正慢慢举起茶盏,看着那点红色,把冷茶饮尽。
***
老墉的船在海上耽搁了半日,日暮时分,才和归雁一起踏进南清城的夜色里。
与他一道来的,还有个银甲着身的青年。
在西山放掉了第二只纸鸢,龙可羡和阿勒意犹未尽地回家,一路上吵吵嚷嚷着下一只纸鸢做什么,二人刚进照壁,就看见镂花屏风后有人影走动。
老墉两步迎出来,时光又在他眼角烫了好几个卷儿,白花花的胡须蓬松,在走动间一颤一颤。
“姑娘!”
老墉攥住龙可羡手臂,将她看了又看,“高了,怎的还是这般瘦,饭有没有按时用?牛乳盅有没有日日喝?”
他笑得皱纹深深,喉咙却哽咽了,他看着两个主子长大,对公子有千万个放心,对姑娘就有千万个惦念。
“有按时……也有喝……”龙可羡又高兴,听他哽音,又有些手足无措,一把撸起了袖子,着急地露出小臂,捏住了肉告诉他,“没有瘦的。”
“墉伯,里边儿坐,”阿勒笑,“否则她就要当场上房给您看了。”
“对对,里边儿,”老墉想起来件事儿,搓了搓眼,“李公子也在里边儿,主子爷陪着的,姑娘这满额汗,骑马回来的吧,先去更衣,夜里凉,当心受寒。”
“谁?”
阿勒感觉不妙。“衡卢州李将军的幼子,早年也是我们南清城出去的,与主子爷是故交,”老墉说话时一个劲儿看龙可羡,像是着意对她说的,“生得清俊端方,为人谦和有礼,嘿,您猜怎么着,还是位顶顶有名的小将军,实打实立过大功的,武能提枪,文能赋论,还知根知底儿,离南清城又近……”
阿勒:“?”
龙可羡轻轻“哇”一声:“好威风。”
阿勒:“??”
老墉笑得褶子都堆在了一处,催着龙可羡去内院更衣,还絮絮叨叨的:“您瞧这礼数,远远听见马蹄声便说要候在堂屋,这是知道姑娘家要先更衣,这就是讲究人家的好孩子。”
龙可羡边走边回头,跟阿勒说:“墉伯又变矮了。”
“是你高了。”
阿勒纳闷得很,他不等龙可羡,匆匆换了衣裳就出来,在茶房逮住了闲不住的老墉,开门见山地问。
“里边是谁?”
老墉正煮茶呢,满面红光的,笑起来面颊就抖:“李小将军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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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知道我的意思。”阿勒有些许不耐。
老墉用手遮面,神秘兮兮地说:“来与姑娘相看的,公子看着如何?”如何?想一刀斩了!
***
龙可羡正襟危坐,小案对面就坐着这位李小将军,俩人已经说过两轮话。这小将军确实是老辈人眼里的“好孩子”。
能来事,讲分寸,口齿清晰却不过分伶俐,龙可羡只是往那糖糕看了两眼,他便把秋梨和糖糕挪了个位,并添上热茶:“二妹妹配着茶吃。”
“多谢你,”龙可羡把糕往他那边儿推,“你吃。”
“听世叔讲,二妹妹也习武,”李霖自个儿习武,从龙可羡的体态就能看出来她身手不错,便从袖里抽出只木盒,“这是年初我出海时购得的小鸾刀,送与二妹妹玩儿。”
龙可羡看得眼都直了,但她记教训,不敢胡乱收东西,只得艰难地挪开眼:“不敢……让你破费。”
李霖把木盒推过去:“哪里就破费了,好刀才配二妹妹,你不妨先瞧瞧,这把刀刀刃好看得很,银色里透蓝偏光,称得上削铁如泥。”
龙可羡试探性地说:“就看看。”
李霖没忍住,笑了笑,觉着这二妹妹是个妙人儿。
龙可羡把那小鸾刀翻来覆去地看,闷声说:“没有蓝色。”
“翻过来,”李霖提醒她,“对着暗处就能看到。”
屋里点了两排烛火,亮如白昼,暗处难寻,李霖看向大伽正,大伽正微微笑了笑,他便起身,坐到龙可羡身边,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伸手替她挡住了光线。
“当真有!”龙可羡惊喜地抬头,“好漂亮!”
指隙下灯影缭乱,窗边碎着两把月光,让龙可羡的双眼看起来玻璃般明净,颊边浅浅陷入两点梨涡,李霖只是扫过一眼,便晃了神,匆匆地错开目光,他收回了手端正坐好:“二妹妹喜欢便好。”
可龙可羡合上刀鞘,又递了回去:“还给你,我就看看。”
李霖下意识回推:“不……”
他一伸手,就碰到了龙可羡手指,那不是一双丰腴柔腻不沾阳春水的手,是一双执剑挽弓的手,玉似的白,骨节清晰,没有染蔻丹,指头呈现干干净净的粉色。
李霖触了火星似的,连忙收手,龙可羡以为他接着,便也一道松了手,结果那小鸾刀直直跌落,俩人都习武,肌肉带动反应,又一齐去接,头砰地磕在了一处,两只手再度擦过。
“玩儿呢。”
阿勒推门而入,半笑不笑看过去。
怎么就拉上手了?
怎么就磕上头了?!
第110章越天堑
这一声调侃,风轻云淡,又杀伤甚重。
李霖瞬间口干舌燥,连面颊都发热,他没有经过如此荒唐的场面,与姑娘家为一把小鸾刀磕了脑袋擦过手,若将此归咎于失手,两个人笑笑就过,那也罢了,自有一番豁达。
偏偏被姑娘的兄长逮个正着。
偏偏他此刻心如擂鼓,确实有种隐秘的悸动。
所以有些手足无措。
老墉端着茶盘,还被阿勒堵在门外,他身影扎实,拦住了他窥探的目光,只好出声催促:“公子?”
阿勒漫不经心收回目光,老墉同时进屋,几句话搅散了屋里尴尬的气氛,一会儿为双方介绍见礼,一会儿招呼大伙用茶,一会儿絮絮地讲起龙可羡旧事,轮过几个话题,堂屋里的气氛也重新热络起来。
阿勒往龙可羡身边坐了,放着大伽正对面空出的席位不去,偏来挤她,对龙可羡暗示的眼神视若无睹,自顾自拣她盘里剥好的松子。龙可羡剥一颗,他吃一颗,就跟较着劲儿似的,两人动作首尾相衔,咬得相当紧密,直看得龙可羡目瞪口呆,小声说:“我不剥啦。”
阿勒挨过去:“为什么啊?”
龙可羡更小声了:“你拿得好快。”
像追着她咬。
阿勒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口宛如被轻轻挠过,也小声说:“我慢点啊,你再给剥两颗。”
没辙了。
阿勒撒起娇来,是又坏又轻的,迷得龙可羡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就点头:“好的。”
侍女进进出出,老墉正和李霖说话,茶香果香伴随逸散开来,那边儿热火朝天,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处正在暗渡陈仓,只有大伽正往阿勒看了一眼,未置一词。
阿勒满颊松子香,也看回去。
隔着晃动的人影,云淡风轻,先碰一招。
***
重新落座后,阿勒看了眼桌上的小鸾刀,“小将军从亥二线过来的?”
“不敢当,哥舒公子请唤我小字钟明,亥二线上偶有动乱,我领船护送族里长辈,正巧碰见墉伯,便自作主张送墉伯一程,多有叨扰。”李霖端正应答。
阿勒把着刀鞘,在手中打了个转,又放回桌面,推回去,再开口还是称小将军,“哪里叨扰,墉伯腿脚不便,是我们劳烦小将军,既是故交,又有这么层因缘巧合,”阿勒讲到这里,侧头,“墉伯,换酒来。”
老墉一边念叨煮了好茶不晓得喝,一边去温酒,连客房都让侍女收拾出来了,这是要留客小住的意思,阿勒剥着松子,不置一词,很沉得住气。
待老墉端着托盘进屋时,阿勒才慢条斯理擦了擦手指,朝大伽正侧一下脑袋:“程叔,来一杯?”
大伽正不疾不徐,把攻势打回去:“你自斟来。”
阿勒敢吗?
这话大伽正能说,那是反将一军,阿勒却不能真让大伽正破戒。他吃了颗钉子,反而显出肆意不羁,将酒满了杯,抬手饮尽:“玩笑话,借我十八个胆也不敢。”
李霖适时抬手,不让阿勒空饮,也看得出有眼力见儿,却正好被阿勒逮个正着,连喝了五六盏。
酒喝得疾,就容易上头,军营里混大的李霖不是滴酒不沾,却也招架不住阿悍尔来的烈酒,但他即便有了醉意,谈吐举止也丝毫不乱,这是高门世家的教养。
“饮酒是意趣,过量则伤身,”大伽正抬指,让老墉上热茶来,“亥二线紧要,走的都是大船,一直是朝廷着重巡查的航道,出了何事?”
大伽正一开口,阿勒这才有所收敛。
俩人连眼神都没有碰到,酒气咬着话音,无形间又过第二招。
李霖赶紧接了茶,酒味儿一路往脑门上蹿,用茶压了两口,才说:“数月前一场粮行风波,亥二及亥四都成了四方往王都运送粮食的航道,福王属地靠近航道,这便有些不太平。”
老墉接上话:“坊间都传福王妃被扣在王都,让福王好生不甘,闹了几起祸事,要和朝廷讨说法呢。”
李霖保持着对政事的灵敏嗅觉,他并不知道黑蛟船与阿勒之间的关系,故而谨慎地没有回答,借着喝茶的间隙避过了话题。
老墉压根对政事没有兴趣,话锋一转,夸起李霖:“小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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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临危受命,将亥二看得严严实实,要说现在年轻人呐,真有本事,姑娘说是不是?”
龙可羡被点到名,抬头时捏了个拳头:“墉伯遇到了也不要怕,我打他们。”
老墉朗笑两声,心里十分熨帖:“白露前后,逆风难行,小将军便在南清多留几日,你们年轻人跑跑马赏赏景,权当消遣。”
阿勒按兵不动,他垂着头,像是在专注地剥松子,对眼前话题没有兴趣,那薄壳噼啪地在碎在他指尖,露出里头饱满的果肉,他很快剥了一盏。
李霖推辞不得,只好起身应下。
“啪。”最后一颗松子缀在顶端,满满一碗移过去,阿勒擦着手:“只怕耽搁小将军行程。”
大伽正轻声细语道:“钟明安心在此小住几日,叔伯们我已遣船去接,届时便在南清城回返王都,也是一样的。”
这意图就太明显了。对阿勒的敲打,对李霖的回护,对整件事的撮合,都太明显,明显到不像是大伽正的手笔。
阿勒坐直身子,道:“巧了,明日我得闲,正好带小将军试试新到的几匹马。”
李霖拱了拱手,还没开口,便被大伽正打断了:“哥舒,明日随我到庄子走一趟,清点账目。”
“账目有什么好点的,”阿勒把手一抄,佻达地说,“我看字儿就晕,到时您账目没看清,这边先倒一个。您让老墉陪着,他那是活算盘,不比我好么?”
简直是胡搅蛮缠。
大伽正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唇边仍旧挂着笑:“打小算不好账目,明日正好练练手。”
虚虚实实,第三招。
老墉这才后知后觉地对屋里激荡的暗潮有所察觉,李霖以手撑额,已经微醺,只有龙可羡无知无觉。
龙可羡举了好久手,没有人看她,急得差点儿要站起来,好半日才找到话缝,紧着挤出一句话来:“……我算。”
几人都往这看,龙可羡自豪道:“我算得好,家里的账都是我算的。”
大伽正没有动摇,温和道:“小羡明日带钟明哥哥试新马,这几匹烈,驯好了才能让钟明哥哥试。”
阿勒闭了闭眼:“程叔。”
从进府门到入堂屋,前后对了三招,每一次都是一个递进,宣告着阿勒是对这场心照不宣的“相看”的不满,那点儿不高兴都搁在这两个字里了。
他最初时有恃无恐,因为这是身为兄长可以发作的脾气,怎么说都过得去。
但随着大伽正的步步紧逼,他逐渐按捺不住,因为龙可羡不是能被摆在天平中间左右摇摆的人,这让他感到焦躁,就像被捆住手脚不得寸进,节奏全失。
在哥哥的立场上,阿勒可以火力全开,但他不能有更多的理由阻止,因为不合身份,因为他是龙可羡的哥哥!
他没有立场。
不是李霖,也会是别人。
别的青年才俊,或许是个学士,或许是个掌院,会有一个又一个男人被筛选出来,推到龙可羡跟前。
每一个都没他有资格,每一个都比他合身份。
哥哥这两个字就是天堑。
龙可羡的手腕不知不觉被握红了,藏在桌下,和这逾越界限的感情一起不见天光。
大伽正没有看阿勒,只是轻声催促:“小羡?”
龙可羡很早就意识到大伽正和阿勒像在“吵嘴”,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冷战,但她不明白因由,她茫然地抬了头,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好吧。”
***
夜色深,黑暗已是定局。
风里带了早秋的寒,催得阿勒无比清醒。
沐浴过后,龙可羡在自个屋里埋案画新纸鸢的花样,猫球趴在桌上当镇纸,尾巴一扫一扫,半耷的眼皮忽然睁大,“喵。”
门口同时传来叩门声。
龙可羡还握着笔,拉开房门:“哥哥?”
“叫什么呢,”阿勒径直进屋,看了眼桌面上的花花绿绿,“要做哪个?竹条还有余下的,明日便能做出来。”
龙可羡瞄着阿勒神情,总觉得他今日不高兴,便胡乱地指了个燕子:“这个?”
投石问路啊,阿勒一眼就看到正中间显眼的大猫头,他道:“我看中间那个好。”
“那个大,”龙可羡翘起唇角,瓮声瓮气说,“要做好久。”
“叫声好听的,别说纸鸢,月亮也给你摘了。”阿勒坐到书桌后去,把图纸卷到袖中。
龙可羡激动地绕阿勒转了两圈,想阿勒身上挨却无处下手,干脆跨坐上去,端端正正捧住他的脸,“啵”地亲了口响的,说。
“好听的。”
确实是好听,阿勒眼眸漆黑,把着她的腰往前拖了几寸:“龙可羡。”
“嗯!”
“龙可羡。”
“嗯!”
阿勒提气,刚要开口,龙可羡忽然在他腿上跪坐起来,往书桌后边的柜子上摸东西。
“找什么?”
龙可羡刚刚沐浴完,单薄的绸布挡不住那截腰线,又薄又韧,往上就是道柔润的弧度,上边还盖着他哥舒策的齿印。
他微微侧开了脸。
龙可羡已经找到了,她把件噼里啪啦响的东西塞进阿勒手里:“送给你。”
“算盘?”阿勒有些诧异。
“我……”龙可羡顾左右而言他,“回家,给大家都送了礼。”
“送了什么?”阿勒看着算盘,就想笑,小炮仗是真以为他算不好账,他算得好白纸黑字,只是算不好情深情浅。
龙可羡说:“珍珠。”
“都是珍珠?”
龙可羡点头。
阿勒挑眼:“怎么就我的不一样?”
因为你最难搞。
龙可羡正儿八经道:“我怕程叔拿戒尺打你。”
“这么说,”阿勒脑子转得多快,立刻抓到了破绽,“你是未卜先知,知道明日老头儿要逮我去庄子,提前备了把算盘?”
龙可羡愣住了,在他调侃的眼神下,才慢吞吞从小兜里翻出只荷包,倒出枚冷银色的箭簇:“原本,是送这个,算盘是刚刚想到的。”
阿勒挑眉:“赤精钢,”他掂了掂分量,“傻了么?这些年给你的,都在这儿了?”
那是有价无市的东西,锻造武器时,只需要掺一点儿,就能大幅度提升硬度锐度。
“用完,记得找回来,”龙可羡急急忙忙提醒,“好贵的,做了十八个,郁青讲可以买一条船了。”
“杀完人怎么办?”阿勒失笑。
龙可羡嘟囔:“洗洗再用。”
“收了。”
阿勒把箭簇装进荷包,却被龙可羡劈手夺下,她霸道地说:“每次送你东西,都要想好久,这次送算盘,这个留着,下次再送你。”阿勒把脸埋在龙可羡肩头,低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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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好久,笑得龙可羡颈窝发痒,跟着笑起来。
她从他身上滑下来,在宽椅里左挪右蹭,终于在宽椅和阿勒之间找到个空隙,把自己塞进去,头顶就挨着他手臂。
阿勒忽然咬住了她,沿着弧度,来到她唇边,重重厮磨。
“不做兄妹了好不好?”
龙可羡被亲得晕头晕脑,仿佛胸腔里的空气都被夺干净了,在半迷蒙里问:“不做兄妹,做什么?”
阿勒可以把话说得漂亮又动听,但他没有开口,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唇面。
他已经疯了,他已经不在乎龙可羡对他是依赖还是爱欲,为了这点甜头,他愿意把头摘出去给大伽正敲个痛快。
***
大伽正书房门紧闭,阿勒已经进去两刻钟有余。
老墉愁眉苦脸地守在门外,几次要遣侍女去唤二姑娘来,抬了抬手,终究化成一声叹。
四围寂静,天穹疏疏点着几颗冷峻的星子,连夜虫也不鸣,老墉走过两圈,突然听见屋里传来道怒喝。
“她是你妹妹!”
老墉猛一转头,暗影流转里,屋内的灯骤然晃了晃,亮光刺破了黑暗,紧跟着是一道木杖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啪!——”
他往后踉跄两步,进屋前千叮咛万嘱咐,叫公子莫要硬气,顺着些主子爷也就是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阿勒跪在地上,赤/裸着上半身,血珠沿着背部一路往下淌。
他额前覆着薄汗,掷地有声:“府里刀枪棍棒样样齐全,您挑件趁手的,打到痛快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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