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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喜欢你
雨声淅沥,拂到耳朵里,只剩天地的余息。
龙可羡等待片刻,把手贴在阿勒肩头,轻轻叫他:“阿勒?”
哪敢应?
不敢应!
阿勒连呼吸都放缓,这句话就是一道靶圈,把他的心思明明白白挂在上边,一睁眼,龙可羡随便以话本为延伸讲点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击中他的心思。
到时别说循序渐进,别说慢慢磨薄窗户纸,只怕连窗带墙都要被一拳击穿。
龙可羡数着呼吸,手指忽轻忽重的,沿着他的脊背走了一遍,闷声嘟囔:“你好硬。”
“……”这些话也是胡乱说的吗?
阿勒此时就是道绷紧的弦,一分劲儿都不敢松。
不料身后窸窸窣窣的响了一阵儿,右臂贴着右腿外侧的部分忽然承力,阿勒脑中一嗡,龙可羡手脚并用地翻过他的身子,落在了床外沿,然后熟门熟路把被子一掀,把阿勒手臂一枕,整个人塞进了阿勒怀里。
阿勒汗毛都炸起来了!
钻进来不算,还要嫌他热,悄摸儿把脑袋探出来,气息就同羽毛般,一下,一下,沿着他下巴往脖颈淌,钻进那不可视的暗色里。
龙可羡盯着阿勒。
当真睡了?
她思忖片刻,伸手掀了掀他的眼皮,又把耳朵贴在胸口听响,还要拿拇指揉一揉他喉结旁的痣。
分明是没睡熟的样子。
眼皮好容易就掀开,胸口鼓动的节奏堪比午后暴雨,揉那颗痣时喉结就不听话地滑来滑去。
为什么不醒呢?
龙可羡想不到复杂的原因,只能就这个结果继续下一步动作,她小心翼翼掀开被子,轻手轻脚下了床。
阿勒睁开眼,缓缓呼出口气,给他憋的,口鼻皆是一片湿热,好比浸满雨水的木头,在龙可羡无意识的撺掇下,“急”与“缓”在胸腔里剧烈拉扯,让他后背一阵阵儿地麻,差点就要绷不住。
要一只饥肠辘辘的狼抑制进食欲,这本来就是件难事。
光影微微一晃,龙可羡点了座小油灯,搁在榻几上,又埋头在角落里掏掏找找,不多时,摸出了两本皱巴巴的话本,心满意足地弯起了唇,趴在榻上,翘起脚,一页页地翻看起来。
阿勒无声看着,挑灯夜战,你还挺好学。
然而龙可羡每翻一页,就像在阿勒心口打靶,一下下的,打得他耳膜生疼,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掀掉被子,三两步跨过去,按住了纸面。
龙可羡这回有防备,咻地抽回了话本,摁在肚子底下,仰头看他:“偷袭我!”
阿勒抱着臂,冷酷道:“翻页声吵得睡不着。”
龙可羡一骨碌坐起来,指指外边:“你睡觉,我外面看,不吵。”
直接给阿勒堵得没脾气,他揉了下脸,把那冷酷揉散了,耳根浮点微妙的红:“晚间同你说过什么,明日就要起舶了,破本子而已,哪里值当你挑着灯熬着夜看。”
“你没看过?”龙可羡关注点在这里。
“没有。”阿勒心说,没来得及。
龙可羡掏出话本,哗啦啦地翻到首页,眼神熠熠道:“一起看!”
***
两人同榻而坐,那两本册子就搁在案几上,龙可羡目光灼灼,没有半点思绪扩散的模样,阿勒松口气。
他意识到,被动才会让他落入靶圈。
光闭着眼睛让龙可羡折腾注定折腾不出什么门道,这小炮仗一根筋顶到天,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需要牢牢把控住节奏,才能稳步推进。
油灯孱弱地吐着光圈,照亮底下巴掌大的话本。
“哗啦。”
龙可羡翻过一页,侧额瞄着阿勒,用手肘顶顶他,“你看。”
前边的龙可羡看了不少,在这催他呢,阿勒架着单臂,垂眸翻页,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最后看了眼结尾。
这话本讲的是个外海豪族传世秘宝的故事,一代族长猝然逝世,族中游历的孩子们陆续回归,当中混进来两个细作,这就是主角儿了。
人前扮兄妹,人后滚上床,都知道自己是假的,都以为对方是真的。
整一个《这么巧,你也是细作》的套中套中套故事。
阿勒心道这都偏到哪重天外去了,算什么青梅竹马的情分?骗来哄去,以假充真,他瞥龙可羡一眼:“好看?”
龙可羡含糊地点头,连忙往前翻,美滋滋地翻到中间继续看。
看两个骗子在相认时泪洒当场,看他们为了博取对方好感,削弱对方防备心,继而方便后续行事,都默契地采取了攻心计,在攻心的过程里先后失陷于谎言重重叠织的罗网中。
自然,这是看过前因后果的阿勒的视角。
小东西眼都不眨,看得全神贯注,她还保留着小时候的习惯,看书时要用手指划着,一行行慢慢看。
是了,这种话本,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揭露俩细作的身份,小东西当他们是真兄妹呢。
真兄妹哪有这般处的?阿勒无声嗤笑。
嗯?电光火石间,阿勒想到了某种联结,他直起身子,脸上的笑收敛了,沿着龙可羡的指头看下去,看到那对细作刚刚相认,经由族中安排回到儿时院落居住,两人亲密无间,兄友妹恭,仿佛过往数年的分别从不存在。
看到此,都算正常进展。
阿勒偏过头,盯着龙可羡的手指头在块块墨字下划过,剩余三行,两行,一行,一页看完,慢腾腾地翻过页。
看了片刻,疑惑地皱起了眉。
阿勒绷着下颌,目光如鹰隼,像要把她脸上细微的变化都纳入眼中,好抽丝剥茧地辨析。
龙可羡看看字,又短促地看了眼阿勒,再看回话本:“姬莲为什么握住姬珩的手,心跳得就好快?”
阿勒的手近在咫尺,龙可羡想也没想就握住,静思片刻,断言道:“我明白了,定然是姬莲生病了。”
“?”阿勒万万没想到,他敲敲桌面,“没人生病。”
龙可羡接着往下看了两页,信心十足地告诉他,“就是生病了,姬珩也染上了病,你看,姬珩的心跳也变得快。”
“你不懂,有情人……”阿勒及时刹住,转口道,“男女之间有时就会如此,挨得近了,若是喜欢对方,心里就跳得快。”
龙可羡还握着阿勒呢,她茫然道:“可我没有……”
她没有……
阿勒心欲泣血,面上却仍是正经:“哪有人生来就会的,你看这两兄妹也并非一重逢就如此,还是多牵,多牵着自然熟能生巧。”
龙可羡怔怔的,去向他询证:“多牵你,也会跳得这般快吗?”
阿勒端着良师的架子,点头:“嗯。”
龙可羡却轻轻地撇掉了他的手,低着头说:“我不要跳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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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喜欢那般失控的感觉。
手上忽然没了力道,阿勒愣了片刻,遽然逼近她:“你不要跳得快,也不要喜欢我了么?”
两人挤在小小的榻上,油灯吐的光圈微小,像一层薄薄的泡,把他们圈在这方寸之地,龙可羡动弹不得,鼻尖和他若有似无地挨着,呼出的气息游动在下巴,仿佛也不适应这距离似的,局促地交织在一起。
热热的,潮潮的,痒痒的。
龙可羡眨了下眼,那过长的睫毛仿佛要搔在阿勒心口,他一下就意识到这距离不对,但他不想退。
他不想退!
他还生气!
“我……”龙可羡刚开口,阿勒呼吸骤然发沉,在不到一指的距离里,说话和往他理智上纵火有什么区别!
他想咬住她。
从嘴唇到下巴,从下巴到脖颈,用足够恶劣的方式让她把方才的话咽回去。
好吧,龙可羡看着他气势汹汹的眼神,有种被拆解的错觉,她缩了缩脖颈,往后仰了点儿,用气音说:“你瞪我,你凶。”
兜头一盆冷水,浇得那股气一下就散了,阿勒往后直身,不自然地说:“不是瞪……”算了,这和瞪有什么区别,阿勒看着那道弱下去的灯圈,有点泄气,没再说话。
龙可羡偷眼去看,翻过一页,故意把翻页声弄得很大,半个字也没看,光在那左翻右翻,带起的风拂起阿勒的发,但他还在出神,侧脸看起来有点落寞。
龙可羡拿手肘顶顶他,阿勒才回神:“怎么了?”
她指着话本上某个字。
阿勒不明所以,照着念:“喜。”
龙可羡挪动指头。
阿勒说:“欢。”
心口一下揪紧。
龙可羡再度挪动。
阿勒声音发涩:“……你。”
喜欢你。
短短三次挪动,指挥着阿勒心里纵起东风。
龙可羡晃晃脚丫子,和他的碰了碰,紧接着继续逐字逐句地看起话本,阿勒好半晌都说不出话,眼神跟着她的手指生硬地移动,眼看那对儿骗子细作的行止越发越界,差点儿就要亲上了。
阿勒突然伸手按住了纸面,说。
“用讲的。”
龙可羡疑惑地把他望着。
“方才你指出来的,用讲的,再讲一遍。”
龙可羡不明所以,刚开口,阿勒的手往她掌心里拱,就像她撒娇要牵时一样,阿勒把要求拉满。
“看着我,牵着手讲。”
掌心里像塞了团火,龙可羡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在灯影下发白,而他的肤色稍深,手也大得多,硬要塞进来,导致还有大半露在外头。
她迟疑着,慢腾腾开口:“喜欢……你?”
“什么语气,你是在问我么?”做都做到这步了,阿勒索性把脸皮抛掉,逐字咬着说,“我自然喜欢你,比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喜欢,恨不能把你揣在心窝里,时时刻刻都看着!”
这掷地有声的,龙可羡听得发愣,她呆呆地应:“我也喜欢。”
阿勒穷追不舍:“喜欢什么?”
龙可羡轻声道:“喜欢你啊。”
阿勒深吸口气,那点火从脖颈一路烧到耳下,烧得他脑中嗡嗡响,他仍然没忘记要句准话:“谁喜欢我?”
龙可羡认认真真地说:“我喜欢你。”
妥了,炸了,阿勒脑袋一阵发紧,浑身的气血直冲上脑,甚至觉得鼻腔发热,磨出了星点血气。
龙可羡觉得阿勒也病了,从头到脚说不出来的奇怪,踌躇着不知道要不要去请大夫来给瞧瞧,阿勒又握住了她的手:“心砰砰跳的喜欢吗?”
龙可羡把他的手按在胸口,睁着清亮亮的眼睛:“没有,我没有生病。”
她拍拍胸脯:“你跳很快没关系,你生病,我可以保护你。”
阿勒徐徐抽回手,顺带着把话本塞进袖中:“下回再看,油灯太暗。”
他是病了。
那有什么关系?
龙可羡喜欢他,龙可羡上天入地也只能喜欢他这么一个!
第92章有所思
翌日,随行的第二军上上下下都得了份赏银。
风小了,雨一阵阵地洒着,黑蛟船穿透了雨界的浑沌阴郁,来到两海交界处酷蓝的晴空。
厉天举着千里镜正在远眺,腰上一痒,立刻转头:“好你个小贼子,升官发财不够你乐的,竟将算盘打到我这小钱袋上了。”
闻道挑开钱袋看了眼:“哟,够阔的,这年头金葫芦都按满袋儿的装?”
“还来!”厉天伸手夺过,“按篓装也不干你事,如今你也算统领两军的小将了,还缺这点儿?”
“缺,怎么不缺,”闻道装模作样地叹声气,“我又不是祁山,哪儿干得出来收银子提拔人的事儿,我对公子那是一片赤诚,绝不结党营私。”
“……”厉天笑骂他一声,“兔崽子,少掏我话,这事儿还没定性,公子心里边自有决断。”
闻道冷嗤:“板上钉钉的事,这怎么就没定性?公子再不处置,这黑蛟军就要成他阿悍尔老派私兵了。”
“噤声!”厉天肃然道,“这话太重了,你刚领第二、第三军,把位置坐稳才是正道,再口无遮拦当心自讨苦吃。”
闻道不以为意,就是因为手握双军,才有了与祁山分庭抗礼的底气:“我就是看他们阿悍尔一派哪哪都不顺眼。”
“不顺眼往肚子里咽,憋着,”厉天和他交情好,意有所指地透一嘴,“公子心情好,一会儿人齐议事,你可千万别现眼。”心情好?闻道离开主国时就没与他们一道儿,听这话就来劲,凑过去,挤着厉天小声问:“成了?”
“什么成了?”厉天不明所以。
闻道已经走出两步了,恨铁不成钢地回头:“你这内廷总管大太监,如此迟钝,迟早教人薅下来!”
闻道挨了一脚。
***
主船漂在洋面上,宛如拔水而起的仙山,衬得周遭巡船犹如吸附在吃水线上的小叶片。坐在中舱里,甚至能听到甲板上的马蹄声纷沓。
二至九军的将领都聚齐了,他们泾渭分明,分坐两侧,正在低声谈论着事务。
阿勒进来时,看到龙可羡坐在尾侧,和伏缇讲着话,伏缇原是龙可羡的术数先生,后来阿勒见他处事周到,严谨又不失谐趣,考量半年后,招纳进了麾下,补足了这群悍将的智脑。
龙可羡一眼瞧见阿勒,便默默地转过了头,拿扇面挡住脸,只露出一圈耳廓。
她出门前,摸走了话本,此刻不敢看他。
阿勒没什么表情,拉开圈椅,点了点条呈。
“公子来了,”厉天往下分发条呈,“此次召集诸位,是乌溟海与雷遁海边界线频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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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条呈上有具体军情,诸位请详看。”
闻道翻着页:“还是些老面孔嘛,两年前跑出去的匪头子们掘了几座枭巢,改名换姓卷土重来了。”
他点着几行字:“名头能改,班子能重组,但行军布阵的习惯不会改,你们看,这摆雁形阵的,就是从西南跑出去的,叫霍霄,阵前爱放话撑场子,几年前我与他交过手,有印象。”
“如今不是这事儿,”祁山受了伤,打着赤膊,左肩到右下腹都缠着纱布,“前些年好打,是因为他们势力分散,消息通得慢,但他们聚势成团,按捺数年之后也不可小觑。”闻道撂一眼过去,突然笑出了声:“确实,这还是祈叔有经验。”
闻道提霍霄,就是明白霍霄是从祁山手底下溜出去的,那年他为此吃了个不轻不重的罚。
阿勒把手搭在茶盏上,没有开口。
厉天在桌底下踹了闻道一脚,接着祁山的话往下说:“祈叔说得是,此为其一,其二,诸位请看圈起的冲突发起点,均是在边界线靠北的灵冲岛链。”
说完看向伏缇。
伏缇搁下笔,站起来:“大伙儿知道,南域是片万岛之境,事实上隶属主国辖域的十不足一,海域外沿的岛屿是荒岛,要么住着土著。公子五年前将海域以经络方式划分航线,诸位请看海域图。”
左侧墙面,正对光线的地方挂着一副海域图,上边以主属国为辐射点,向外延伸出密密麻麻的线条,像是茫茫海域的脉络般,人为地划出了较为安全的通行线路。
通常,船只不论在巡逻还是走货,都不会往航线外的地方走,那意味着脱离安全,沦入九死一生的境地。
伏缇点了点右上角:“东北、东南侧均有两处地界未曾划入航线中,东北方向,与雷遁海交界处的灵冲岛链就是其一。”
龙可羡是这时抬的头,她盯着伏缇手指的线形陆地,看了会儿,又骨碌碌地把眼珠转向阿勒,本想偷偷瞧一眼,结果猛不丁地就撞上了道黑沉沉的眼神。
龙可羡脖子一缩,仓促地收回目光,只管埋头写写画画。
阿勒挪开目光,没吭声。
“我跟公子时这片地儿已经是禁域,倒是没去过,很险?”闻道问。
“险,也诡。”伏缇应声。
船上观测天象以定方位的阴阳生道:“我小时跟随父亲四处漂游,曾途径灵冲岛链外侧,在那地儿,罗盘蒙惑,天色诡变,牵星术均不可用,全然辨不出方位。”
厉天补上:“抛除天象,灵冲岛链至少住有十万原地生民,极度排外,也相当野蛮,还不通官话,占着天时地利,拉条小船上来就敢蛮干。”
“奇了怪,霍霄怎么跟这些土老炮儿搅和在了一起?”闻道嘴里没把门,“这些土老炮儿图什么?图霍霄七战七败,图霍霄能苟延残喘,图霍霄能当千年王八?”
厉天又踹一脚过去,稳声道:“此前,公子走海有规矩,不轻易招惹原地住民,原因就是他们报复心太强,且多延用些未曾听说过的怪东西对付人,故而尽管逃匪汇聚灵冲岛链,我们也并未追杀到底。但此次是西南王府世子挑的头,要与我们联手清剿,诸位尽可谈谈想法。”
闻道腿都快折了!把桌面一拍:“打呗!有雷遁海作靠,让他们打头阵儿。”
“我看不妥,”祁山无奈地抬抬手臂,“七日前,行公子令,我与西南王府先遣队共探灵冲岛链外域,归者十不存一,那地方确实邪门,若要硬打,那就是拿兄弟们的命去撞那诡谲的大门,还不定能撞开。”
祁山手下副将道:“咱们不比西南王府,那是有二十万戍边悍军的,咱们二至九军,拢共八万人,巡航就占走大半,能派上场的不过三万。不是属下畏战,是觉着呢……为了那些手下败将,去敌域玩儿命,不值当。”
也有主战的,嚷嚷着,“有西南王府戍边军打头阵,跟着捡漏也不敢上?”
舱中嚷成一团。
阿勒转着茶盏,轻轻地搁了下去,压住了舱中起伏的声响。
“第四军清点伤亡,该赏赏,该罚罚。七日后,第二军分率七个小队在外沿驰援,听迟昀调令。”
随即着重点了句,“去请高大夫,给祈叔瞧瞧伤。”
第四军正是祁山主领,他沉吟片刻,颔首:“是。”
闻道嬉皮笑脸的,刚要开口,阿勒一眼压过去,厉天立刻跟上,勾住闻道的脖子就给拽了出去。议事会就此结束,大伙儿三三两两往外退,龙可羡抱着册子,悄悄儿跟在伏先生后边就想溜,刚摸到门口,后边就传来道声音。
“龙可羡。”
龙可羡眼里一水儿的亮色,很不情愿地回过头:“我没有想法。”
阿勒半笑不笑的:“不谈事,你过来。”
龙可羡瞄瞄后边,又垂着脑袋盯鞋面,装作没有听见。
阿勒慢悠悠起身,也低下头,从侧旁看进她眼睛里:“心虚什么?”
龙可羡瓮声瓮气:“不虚。”
“气儿都快断了,”阿勒手里捻着两枚金珠,“有没有话要讲?”
“有。”
“我听着。”
龙可羡别开头,不看他:“今日……热。”
“是么?”阿勒凉凉道。
“嗯……”
“嘴还挺硬,”阿勒把金珠塞进她掌心里,压声道,“谁教你睡完觉在床头留金珠的?”
龙可羡像是有些出乎意料,她以为是摸走话本的事儿,没想到说起了金珠,当即懵了:“书里都有说。”
阿勒气笑了:“那这算是什么,算嫖资吗?”
这事儿不是一日两日,龙可羡自打看了话本,日日都会在阿勒枕下塞两枚金珠,她想着话本子里头,男人这般做,女人便会开心,日日盼着他来,遂也要这般对待阿勒。
而阿勒。
枕着金珠堆儿睡了这么些日子,今晨才发现。
龙可羡不懂什么是嫖资,她觑着阿勒的神色,看到他弯起的唇角,飞快地点了下头:“是的。”
她摸摸他胸口,小声说:“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阿勒愣了片刻,满腹坏水都被激出来了,凑到她耳边说,“我受之有愧。”
“有愧?”
“有愧,”阿勒往后坐下,“光收钱不办事怎么能行,十几枚金珠,仅仅躺在一张床上睡觉,那也太欺负你了。”
“欺负?”
“坐过来,我讲给你听。”
门紧闭着,舷窗大开,龙可羡坐下来时,能看到天蓝得直往海里渗,那碧湛湛的颜色,就从海平线上一路涌来,带着咸湿的味道。
阿勒想了想,说:“词不是个好词,意思同你买卖商货是一个样的,好比你出银子,我付与你物件,钱货两讫就是了。”
龙可羡摇了摇头:“我不要同你买东西,”她骄傲地抬起下巴,“我很厉害,我给你。”
“这就是区别,我不给你物件,而是……”他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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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道,“我坐在此处,任由你做件事。”
龙可羡目不转睛看着他,半晌,开始往后挪步:“那我……我走了?”
“回来!”阿勒一把攥住她手腕,“我坐这儿,任你为所欲为,你就光想走?”
龙可羡袖里揣着压扁的话本,哪里经得住他握,立刻抽回手:“我不想欺负你。”
她以为,为所欲为便是照狠里欺负。
他倒想呢,那也得缓着来啊。
阿勒深吸口气:“不欺负,为所欲为四字,也有好的意思,且凭你自个儿的想法做。”
龙可羡不禁往前探了点:“什么都可以吗?”
总算进了状态,阿勒回视她:“什么都可以。”
龙可羡指指他喉结旁的痣:“可以摸摸吗?”
“……”她的注视带着力道,让那处凸起上下滑动,阿勒的声音顷刻就哑了,“可以。”
龙可羡兴致勃勃:“咬一口,也可以吗?”
第93章齿间喉
也可以吗?
这个瞬间,阿勒脑中掠过太多画面,迭浪而来的水花一样,密密麻麻挤在脑中,让他感到鼻头有些许发热。
“属狗的吗。”他应了句。
没有反对,那就是可以,龙可羡话还未出口,手脚已经先出了动作,她用脚尖勾住椅脚,把圈椅往自己跟前勾正,又扣住阿勒双臂,往下滑动,把他摁在圈椅扶手上。
整个过程不到两息。
龙可羡的眼睛亮得惊人,她定定地看了阿勒片刻,又绕着他团团转了几圈,那模样,就像预备过冬的小动物看到自己囤积的满仓粮食一般,在大口吞咬和小口品尝之间徘徊不定,总归都要吃掉他,因此满眼都是兴奋。
她微微低下头,和他对视,保持着这个姿势,说:“我会轻轻的,痛要讲给我。”
“……”这什么性别倒错的对话!
阿勒意识到事情正在往不可控的地方发展,他从前对两人推进方式的判断似乎出了差错。
他想循序渐进,但龙可羡不受控。当他表示出渐进的意图时,龙可羡是能拽着他一路狂飞的。
如今只能先接招,再变招。
脑子在快速转动,阿勒轻轻地抽出了手,反按在龙可羡手背:“准备出手时,不要有多余的话。”
这是小时候,阿勒陪龙可羡过招时教她的。
龙可羡抿一点唇,笑得有点腼腆,但目光没有丝毫收敛,她看着阿勒脖颈上那颗痣,小小的,偏光呈现出细微的红色,就在喉结侧方。
龙可羡还小的时候,个头不高,所以有好几年,抬头时的画面不是阿勒的正脸,而是那颗小小的痣。
她看着它滑动,在阿勒喝水时,吃饭时,甚至睡觉时。
就像凸起的山峦,能绊住龙可羡的眼睛。
阿勒显露在外的位置里,这就是龙可羡最喜欢的地方,排在手腕骨与后颈棘突之前。对阿勒身上可见的部位,龙可羡常常会翻来覆去地按照喜好排序,她对这个人有种趋近本能的占有欲。
可惜阿勒怕痒得很,即便是不经意碰到脖颈,他的耳朵也要红上许久,继而便会裹得严严实实,连看也不给看。
但今天她碰到了。她还揉了揉。
“可以不要动吗?”龙可羡小拇指轻轻划过去,她亢奋时,气劲也会在四肢百骸狂躁地窜动,所以身体的温度比平时更高。
龙可羡有些懊恼,她既想收回手,也想如此烫着他,为此踌躇不定,委屈地问:“可以吗?我好烫。”
阿勒口干舌燥,心道这是个坏主意,点在喉咙口的不是手指头,是一柄淬着寒光的匕首,仅仅是触碰到他,就让他想要撕裂胸膛,露出那些勃勃鲜活的、无处藏匿的欲望。
握住她手腕的力道正在失控,后背在海风吹拂里激出层汗,阿勒扯掉襟前的两枚缠丝扣:“我不动。”
龙可羡感觉不到痛,她像个尝新的小孩儿,对诱惑没有抵抗力,缓缓低下了头。
湿湿的呼吸打在他衣襟,龙可羡忽然抬头,很认真地告诉他:“我要咬你了。”
阿勒就着姿势,把龙可羡往前拉了半步,膝盖抵着她,眼神里藏着欲发的力道,正要开口,外边传来道急促的脚步声。
“咚,咚咚!”
阿勒闭了闭眼,龙可羡已经从掌心里溜走了。
她拉开门,探出颗脑袋,问得很急:“有什么事?”
敲门的是厉天,他接了消息已经有一会儿,闻道言之凿凿若是在此刻递消息,公子必得削了他。
厉天先前不信。
厉天正在后悔。
光是站在门口,就能感觉到公子那股要杀人的盛怒,厉天往偏里站了站,压低自己的存在感,说:“迟世子正在靠船,是不是放行?”
龙可羡不假思索:“放行,带到主舱,上茶上点心,请世子等一等,我们有事要忙,”她强调了一句,“是很正经的事。”
是正经事吗?
是能让世子在海上吃风干等的正经事吗?
厉天硬着头皮问了句:“姑娘忙,忙活到何时?属下这便去回话。”
忙活到何时?龙可羡想了想,要从哪里下口,要用几分力道,要不要留个印儿,真咬上去了,龙可羡不会乖的,必定要绕着那圈给咬个遍。
须臾,龙可羡一本正经地估了估:“半个时……”
话音未落,就被拎到了一旁。
舱门被拉开,阿勒站在门口,抬手合着襟扣,看不出喜怒:“去请吧。”
厉天脚底抹油,立刻派人去接船。
龙可羡很不高兴,踮起来攀住他的脖子:“决定讨厌迟昀一刻钟。”
“一刻钟,”阿勒夸张地说,“太抬举他了吧。”
“可是,”龙可羡爬到他背上,小声嘟囔,“不能再久了,迟昀,好东西。”
“他好?他能把你吞得骨头都不剩,”阿勒把她往上颠了颠,“不跟他玩儿,他不是正经人。”
“跟你玩,”龙可羡挨着他侧颈,闷声说,“没咬上。”
“欠一次,”阿勒背着她往前边走,“我一想到迟昀在同条船上,就像他就挂在咱俩头顶一动不动盯着似的,烦。”
***
西南府军泊在四十里开外的荒岛,迟昀这段时日都在为此奔波布战,加上此前探的路,倾整个西南府军之力,为时半年,才摸出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通至灵冲岛链外沿。
他静静摩挲着椅子扶手,看到茶盏水面平滑,呈现一道饱满的弧度,在船上几乎感受不到船只晃动,这群人能从海商一路黑吃黑的发展至此,除了依赖悍将能臣,船只才是哥舒所向披靡的关键。
他轻轻呷了口茶,听到门外传来一道脚步声,舱门徐徐推开,露头的却有两个人,龙可羡跳下来,往里探了探脑袋:“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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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紧随其后:“这个月见面的次数抵得上此前一年的了。”
迟昀这就明白了,这是嫌他碍事,他不疾不徐地放下杯盏:“两件事。其一,营地直通灵冲岛链外沿的航道已通,避开风雨天,便能有八成几率抵达灵冲岛链外沿的平沣城。”
阿勒拍掌,由衷地说:“了不起,辟条道儿就花了你半年,还只有八成几率,西南府军近年养的都是酒囊饭袋吗。”
这话不客气。
西南府军是陆上作战军,擅海战者都是从雷遁海湾调集而来,属镇南王旧部,这群人都是老面孔,日后还要起用,故而每走一步都是慎之又慎。
在罗盘失灵、牵星术无用的条件下,能开出条道儿,这难度就好比摸着石头过大江。
迟昀停顿片刻,没有反驳,接着说第二条:“其二,我要向你借个人。”
阿勒如有所感地看向侧方,龙可羡对他们的谈话没有兴趣,拢着两盘冰乳一勺一勺地挖,脑袋都快埋碗里了。
“你说。”
“第一军,”迟昀不动声色,“四年前在夺陆战里,率百人小队侧突击杀敌首的小将;三年前灭六惑时,打接舷战的前突手;两年前全歼蛮军潮,登顶天梯,摘掉了蛮人祭司的脑袋,让你们黑蛟军将近两年无仗可打的军魂。”
龙可羡光顾着听,早就忘记吃了,冰酪滴滴答答地沾湿了碗壁。
天老爷,她没有想到,这般听起来还怪厉害。
“不借,”阿勒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钓那条小傻鱼,把勺子往龙可羡嘴里一送,“这么个宝贝疙瘩,哪能轻易外借。”
宝贝疙瘩。龙可羡默默地低下头,美滋滋地挖起冰酪。
“……”眼看绕不开阿勒,迟昀只能摊条件,“我给的价,不会亏待她。”
龙可羡的耳朵再度竖起来。
点儿都不听话,属兔子的么。阿勒把它往下拨,懒洋洋地说:“你既想要把快刀,第二第三军里的高手随你挑,组个小队走都成。”
而迟昀要万无一失,他坚持只要第一军,为此留下了诚意,随后在入夜之前乘船归营。
上一次在小镇上冒雨见面,双方就灵冲岛链战事起时的规则达成了共识,因为那是乌溟海与雷遁海的交界处,既不属于阿勒的地界儿,也不归镇南王府管辖,故而需要先向阿勒递出合作的意思,敲定短暂的和平。
那一回,迟昀就曾旁敲侧击地问起第一军归在谁手中。
这些年在乌溟海冒头的,功勋赫赫的是二至九军。第一军露面很少,却次次都直取要害,刺客的活计第一军能干,主力战的场第一军也能撑。有个传言,说第一军将令是由一个独臂青年统领,并不直接归属于阿勒,连军令、饷银和选拔方式都与其他八军不同。
那么第一军归谁?还能归谁?简直呼之欲出。
迟昀这狡诈的狐狸。第二回就是摸准了时机,掐着龙可羡在场的时候证实猜测,把种子埋在俩人心里,还附送了一簇箭——他留下的诚意是两卷发黄的旧案卷,上边记载着有关龙可羡身世的些许信息,这些事儿,在查明之前,他半点都没给龙可羡漏。
阿勒握着旧案卷,躺在甲板长椅上听风,海面上有浅浅淡淡晕动的月影。
风从他颈间游过,拂起的发尾被人握在了手心里。
阿勒微微偏头:“上哪儿去了?舱中找不着你,晚间……”
话没讲完,龙可羡已经坐了上来,压着他腿侧,拽着他的衣领把人拉起来,准准地咬了下去。
阿勒指头在半空悬停,有点吃痛,痛里夹着隐秘的快意,他好喜欢龙可羡不由分说地动手,要命了这是。
小崽牙齿尖利。
没入骨肉时,阿勒甚至能听到齿尖隔着薄薄一层皮,和喉骨摩擦的声响,这钝钝的声音省去了经风绕到耳朵里的弯路,直接沿着喉骨打到心口。带着钳制要害的无形威胁,让叱咤海域的王仰起了脖颈,去配合这笨拙青涩的噬咬。
龙可羡满意地抬起头,嘴唇湿漉漉的,发丝被四面八方的风乱扫,眼睛仍旧亮得星子似的,她沿着那一圈,摸到了密密麻麻的齿痕,说。
“如果在这里划一刀,我进去,能听到你的声音。”
她总这样说,阿勒从前不明白,后来才逐渐知道是破开皮肉,贴着骨血,以气劲入侵的方式,可以准确捕捉到对方是心悸,还是欢喜,或是悲伤,书上讲起来很拗口,阿勒把它理解为读心。那是种无力反抗,没有距离,亲密到交付性命的解读,它把感同身受变得简单。
阿勒反手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塞进她手里:“只管动手。”
凉凉的刃边贴着颈部游走,因为被咬过,齿痕濡着湿润,在刀刃覆上来时触感格外清晰,阿勒的眼睑迅速发红。
龙可羡握着匕首,停顿片刻,歪了脑袋看他:“不可以的,你痛。”
她比划着自己的手臂:“你进来,我教你听。”
阿勒直勾勾盯着她,片刻,一把将那脑袋按在了胸口。
这小炮仗,天生就是治他的,情窍都没开,就先撩得他心头如有火烧!
第94章不自知
距离立秋还有月把时间,阿勒做了两件事。
其一,着令埋在镇南王府的钉子详查灵冲岛链一事,他总觉蹊跷,迟昀那人,擅权术胜于刀枪,没有道理为着个边境地区的蛮子岛大动干戈,甚至出派西南府军。
其二,结合迟昀送来的案卷,查起十八年前的一桩旧事。
前者好查不好信,钉子传回来的消息,清剿灵冲是兵部拟案在册的早年计划,也是镇南王府的戍边令之一,这道军令可以追溯到十余年前,调兵流程从上到下都挑不出毛病。看起来,迟昀只是在镇南王伤重不可领兵之后站出来的主事人,但阿勒分明在局势之外感受到了这人千千万万个心眼子。
后者好信不好查,案卷里是十八年前从灵冲逃出来的一个青年,那青年在灵冲周边辗转约半年,因为力大无穷,容貌清朗,心性纯稚,被奉为海神祭子,而后据说是因为被地方土族之女相中,对方大方求爱,把青年吓得不轻,连夜卷铺盖溜了,当地还有为他而做的祭子泥塑,阿勒仔细端详着画像,不敢说像,只觉得这青年俊是俊,看起来有些憨。
从这么只言片语的形容,结合几年前登船为龙可羡按脉的老军医所言,这青年和龙可羡父亲的契合度很高。
但多年过去,有点嚼头的故事,在海上总被人渲以传奇色彩,剩下有几分可信,这都是不好说的事儿,灵冲附近的岛屿上百,多半蛮荒未开化,查起来也有难度。
阿勒这些年为了查龙可羡身世,没少往这些地方使劲儿,查出来的消息真真假假,零碎不全,迟昀这则消息,胜在有个泥塑为证。
于是,就近舶停之后,阿勒前后派了几拨人,往左近的城池岛屿查询。
海面折起皱巴巴的浮光,海鹞子站在窗口,桌上清粥和小菜缓缓腾着热气,一切都懒洋洋的。
阿勒正在看回信,海鹞子哗啦地扇了下翅膀,一双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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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锐利的豆眼转向门口,阿勒跟着望过去,只见龙可羡蹬蹬蹬地从阶上下来,人在院子里跑,外衫在屁股后边飘,肩头还蹲着只小小的黑球。
一进屋就往桌上扑,念叨着:“饿,龙可羡,好饿。”
龙可羡喝粥从来没耐心,就跟喝水似的,饿起来直接往嘴里倒,两口就见了底,她又呼哧呼哧地盛第三碗。
阿勒瞟了一眼,把猫球拎起来,丢到了窗边矮榻上。
一猫一鸟同时炸了毛。
“漏底的么,吃慢点儿!”阿勒话里嫌弃,手上还没忘给她拨好领口,眼神下滑,就看到龙可羡细细的腕骨。
阿勒始终记着龙可羡刚到南清城时,手腕脚腕甚至手肘,那一圈圈儿厚厚的血痂,还有不是没问过,那时龙可羡话都说得囫囵,哪里能解释清楚,后来会讲话了,却不肯提起往事。
问起大伽正,大伽正口风更紧,不论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都只让他别插手。
阿勒这傲脾气,是半刻也不肯等的。
他查北境,龙霈的消息被掩得严严实实,只知道是个将领遗孀,很有几分手段,育有一女,但年龄样貌都和龙可羡对不上号,后来才知道,那是龙可羡三不五时挂在嘴巴上,每月雷打不动都要往北境寄一封信的姐姐。
头两年,龙可羡从未收过回信,但去信却没有断过。每个月月初兴致高昂地写信,字都认不全,不会写的就画画,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写,恨不得著成本书寄过去,然而每到月末收信的日子,她总有几日精神不佳,阿勒夜里一摸,就连睡着了,她那眼睫都是湿漉漉的。
龙可羡十岁那年的春末,她第一次收到回信。
那日,她傻不愣登地坐在门槛儿上,把那信翻来覆去地看,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读了百八十遍,然后不过瘾,倒着又读了百八十遍,最后依依不舍地把原信叠好收起,花了半个时辰誊抄在纸上,书房里贴一张,屋里贴一张,浴房贴一张,时时刻刻都要看着。
阿勒捏酸吃醋,怪腔怪调地喊了她半个月的小炮仗,她也不生气,喜滋滋地爬他背,嘴甜得很,哥哥长哥哥短的,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原本以为龙清宁是个突破口,但龙家之事查来查去就是这么个样儿,算是过往旧事,可有可无,横竖他养了龙可羡,难不成还能让她去吃那从前的苦楚?
相较于无可改变的过往,阿勒更在意的是龙可羡身体里的隐患,断层式的天赋有没有伴随隐忧?现在迟钝的痛觉会不会在未来某一个时刻集中爆发?这些事儿困扰着他,是因为没有一个可供参考的对象。
自打养了龙可羡,阿勒就听不得半句诸如“天才早夭”、“昙花一现”的话。
别怪他异想天开,爱是常惦念,也是常愧疚,他揣着一个宝贝,就要让她长长久久。
“龙可羡。”阿勒慢悠悠叫她。
龙可羡啃着包子,塞得满嘴香软,在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
“龙可羡,”阿勒又叫一遍,拉开椅子坐在她身旁,贴心地给倒茶水剥蛋壳,等她吃饱,贪嘴儿开始撕肉条的时候,问,“还记得你娘长什么模样吗?听没听说过关于你父亲的事儿?”“……”龙可羡连嚼也忘了嚼,含得满口鼓涨涨,目瞪口呆看着他。
阿勒也平静回视。
须臾,龙可羡回过神来,默默地端着碗,挨到了对角坐下,离得远远的,连身子也偏过半截儿,就是不与他对视。
小东西!每每讲起这个话题都这般!
阿勒压着情绪,轻声问:“怎么不讲话?”
龙可羡把整块肉条往嘴里塞,垂着脑袋,指指脸颊,示意嘴里正忙,没得空。
阿勒想笑还想揍人:“小白眼狼,我对你藏秘密没有?我哪件事你不知晓?就差没掰开胸膛给你瞧了!”她跑,他就挨过去,攥着她手腕不让逃,“你看着我,浑身上下敞敞亮亮,恨不得用琉璃塑身给你瞧,你倒好,藏着满肚子事不讲给我,怎么呢,是不信我,还是觉着我不配知道?”
他就是故意把话讲得重,这小傻子云里雾里,光捡着咬字重的听进心里,果然就咽下了肉条,凑过来,瓮声瓮气说:“不生气,我摸摸。”
“一手油,往哪儿蹭呢!”阿勒反手抓住她手腕,拿帕子给擦得干干净净,再往里塞个勺子,语重心长道,“我有没有欺负你?”
龙可羡摇头,还是不看他:“没有。”
“是吧,好声好气地问你,为什么,这就是关心爱护,是天底下的哥哥都会对妹妹做的事儿,”阿勒顿了顿,有片刻出神,“我问旧事,不是为着戳你心窝子,没那么混账!为的是日后,你长大了,这般厉害又漂亮,我却不知道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龙可羡把脑门抵在他肩膀上,闷闷地说:“和你一起。”
阿勒放低声音:“我盼着与你长长久久,却总觉心难安,事未定,”他退了一步,“你把心软一软,给我漏点儿底,行不行?”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龙可羡怔怔的,半晌没抬头:“大伽正说不可以讲,你,危险……”
“听他的听我的?”
“听大伽正……”
脸颊蓦然伸来只手,龙可羡被迫抬头,阿勒掐着她面颊,气得头发丝儿要冒烟了:“在你心里边,老头儿还排在我前边?”
小时候,他俩都听大伽正的,论资排辈,大伽正自然更大,龙可羡以为他光论年纪呢,便老实地点了点头。
阿勒这下真懵了,他本来只想套点消息,再把查到的消息漏点出去,瞧瞧龙可羡是否抵触,他把心思放得这样密,就是满心为龙可羡盘算,结果倒好,得了个万万想不到的坏消息。
“还有谁排我跟前?”阿勒深吸口气。
龙可羡瞄着他神情,说,“姐姐,祁叔,郁青,伏先生,玉镜,”在阿勒越来越黑的脸色里,龙可羡补上最后一刀,“世子。”
阿勒如遭雷劈:“迟昀也排我跟前?”
迟昀比他大嘛,龙可羡点点头。
这他大爷的……都什么糟心玩意儿,养了七年,当真养了个小白眼狼?
阿勒什么心思都没了,他又惊又怒,原来,情窍初开不但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就连所谓兄妹情深,都是他自欺欺人一厢情愿的么?
他丢魂儿似的往窗边站。
龙可羡喝着茶,时不时地往那瞟,看到猫球大着胆子从他裤腿儿爬上去,坐到他肩头,阿勒也没有反应。
她咽下茶,悄摸儿地跟过去,拿手背蹭蹭他。
不应。
龙可羡伸点手,勾住他小指头。
不应。
龙可羡紧跟着往他手心里钻,接触面直直往上扩大,两根手指头钻进了他袖口,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
阿勒突然转过头,这才注意到肩头蹲了只黑毛球,没空搭理,像是抽丝剥茧才从记忆中找回反驳她的证据,带着点盛气,问:“说喜欢我,也是假的吗?”
嗯?龙可羡迷惑地把他望着:“不是假的。”
“那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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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连同方才说的那几个一并都喜欢了?”阿勒忍不住冷笑,“挺博爱么,明勖那顶九旒冕该给你戴。”
嗯??龙可羡稀里糊涂的,听不明白半点。阿勒骤然按住她后腰,把人往前带,龙可羡踉跄了半步,额头准准地磕上了他,一下就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贴了上来,她想抬头,那触感就顺着额头滑至眼皮,直到温热的气息拂上眼皮,她才意识到:“你要咬我吗……”
阿勒声儿也哑了,什么捏酸吃醋,什么未来大计,什么忧虑心爱都压到了脑后,一动没敢动:“牙都没碰着你,怎么就咬了。”
他说话时,嘴唇还贴在她眼皮上方,龙可羡觉得痒,想往后退,可后腰像是被铁钳掌住,动弹不得,她说:“给你咬一口,你不生气。小时候的事情,很多不记得了,记得的都是不开心的,想起来,这里麻麻的,”龙可羡摸了摸胸口,“不是不想讲给你,是不要你难受。”
这般,阿勒就有数了,他心底酸软,沉默片刻:“我再不问了,我混账,方才吓着你了没有?”
其实没有,但龙可羡撒谎了,“哎呀,吓死我了。”
“……”阿勒听出她胡说,却配合地拍拍她后心,艰难地从她眼皮上离开。
龙可羡揉揉眼:“不要咬了吗?”
阿勒正儿八经地解释:“我是在亲你。”
龙可羡喜欢那样的触碰,和以前不一样:“你小时候很少亲我……”她自我纠正,“是从来没有,为什么现在亲了?”
为什么?因为我是个浪荡坏胚,我有满肚子不见光的龌龊心思,想对你做尽坏事,又想把你含在口中,独独不想做个端方持礼的兄长!
阿勒耳根微红,却装得镇定:“我喜欢如此,你香,还不给亲么?”
“长大了才喜欢?我小时候臭吗?”她抬臂闻了闻自己。
阿勒:“……不臭!”
“我不信,你的舌头很狡猾,”龙可羡警惕地看他,“会骗我。”
阿勒咬牙道:“我若再骗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王八蛋,你只管咬我!”
龙可羡将信将疑,摸摸脑门,那儿还濡着湿。
“你……”阿勒试探着问,“不觉恶心?”
龙可羡摇头,往前踮脚:“软软的,没太记得,你给再亲亲。”
不但不恶心,还想再给亲亲。
阿勒心里百转千回,龙可羡对谁说过这话?没有!还说什么在心里把他排在末位,分明是口是心非,是喜欢而不自知的表现!
第95章落不下
末位之名让阿勒陡然升起些危机感。
在他心里,已然认定小炮仗情根松动,只要日以继夜持之以恒地撬之凿之,炮仗也有炸花的一日。
数日之后,厉天核实消息回返,查明在灵冲东北一处蛮子岛确实供着一座泥塑,和迟昀案卷中的模样如出一辙,阿勒决定自个儿跑一趟。
临行这日清晨。
龙可羡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正趴在窗口看流雾,阿勒摸摸她脑袋,难得温柔:“我离开几日,多则半月,少则七日便回来。”
一人一猫同时回头,龙可羡打了个哈欠:“自己去?”
阿勒说:“同你借个郁青,他擅土话,能跟蛮人讲两句。”
龙可羡知道他要做什么去,但她对身世之事有天然的抵触,半点儿都不想掺和,摆摆手:“你去吧。”
这般冷漠!没有依依不舍,也没有你侬我侬,甚至连去哪儿也懒得问一句,阿勒满肚满肠窝心话都结成了冰碴儿,坠得发疼。
直勾勾地盯她半晌,阿勒走出两步,又不甘心地回头,抬腿上榻,把人压进榻角里,捧起她的脸,在龙可羡震惊的目光下,重重地揉了两把,恶狠狠道:“给我写信!日日都要写,回来订不成册子便扣你月钱。”
怎么如此厚颜无耻!龙可羡又气又闷,迫于他的淫威,不甘不愿地答应下来:“现在写。”
掉钱眼儿里吧你就。阿勒忍住咬下去的念头,撂下句“等我走了写!”便大步迈出了门。
有那么点儿形单影只,劳燕分飞的单方面悲怆。这是龙可羡胡诌的,凡是四字词语和诗词她都用不明白,她把下巴靠在窗边,看到雾潮贴地而来,慢慢地吞掉了阿勒的背影。歪着脑袋琢磨片刻,龙可羡忽然跳下了榻,从床底下拖出个大皮囊袋,往里塞了不少好东西,而后拖着袋子,一路哐哐锵锵地跟了上去。
***
向导等在船上,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穿着灰褐色短打,皮肤黢黑,笑起来面上挂满褶子,连褶子缝里都晒深了颜色。
“爷,要往益诃海湾去,您可算找对人了,从这儿往益诃海湾,得绕过整片灵冲,但我么,穿开裆裤的年纪就跟阿爹走这条道儿了,抢风行船看得稳,保证三日之内准到。”
阿勒换了身衣裳,蹲在箱子上远眺,看起来有些落拓,不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像搅风弄雨的匪头子。
不过这片海域不比主国那些有精兵强将巡卫的航道,乱得很,黑吃黑是常有的事儿,年年都要沉几十条船,能在这附近跑船的,多少都沾点儿匪寇的关系,故而向导没有在意。
阿勒转过来,笑容温和:“如此,这趟行程就仰赖您引个路了。”
厉天抛过去一枚钱袋:“照规矩,事成之后付定另一半,您且收好了。”
向导呵呵地笑:“明白,明白,您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哪里会贪我们这点银钱,”他颠了颠钱袋,就知道比定好的价钱多了两成,顿时喜上眉梢,连话也愿意多漏些,“不知道爷是做什么生意的?”
阿勒跳下来,袍子吃风,刮得猎猎作响,他露出了腼腆之色:“家里困难,上有老子娘,下有……有小媳妇儿,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等着吃饭,只能胡乱倒腾点儿木材。”
厉天默默盯着靴面,没有多看。
“嗨,您都成家了!”向导抚掌叹道,“我还想给您介绍几位姑娘呢,都是土族里有船有地的好姑娘,可惜可惜。”
“家是有的,”阿勒沉吟片刻,“人么,嗯……成了一半。”
向导会意:“那就是定亲了。”
厉天站在旁边头皮发麻,僵硬得快挂盐霜了,心说这哪是我能听的,恨不得冲上前去封了这向导的嘴,恁是爱嚼口舌!
阿勒轻轻笑了声:“她年纪还小。”
向导停不下来,好奇道:“哟,听着是青梅竹马一道儿大呢。”
青梅竹马,这个词儿好,阿勒点点头,一副遇着知音的热络模样:“就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她打小来我家,吃没得吃,穿没得穿,一张小脸儿尖得能戳死人,惹人疼得很,我当珠玉似的养着,恨不能剖了心肝给她瞧……”
向导牙酸得都快倒了!
他笑得勉强:“爷是性情中人,”而后唯恐阿勒滔滔不绝,向导立刻转掉话题,“益诃海湾多铁力木,那是造船的好料子,在下正巧识得几位林山的掌事人,可以为您引荐哪。”
这偏僻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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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的向导多半兼作掮客,为蛮人和海商之间牵线搭桥,赚得薄银几两,有时候遇着大方阔绰的商人,走一票就能歇两三年。
“如此甚好。”阿勒与他一拍即合似的,二人又客气两句,郁青便带着人歇息去了。
厉天终于找到机会,插句话:“爷,时辰差不多了,过了这阵潮是不是能起舶了?”
他们此行扮的是木商,不但船的规制用得普通,连徽铭也没有留,上上下下从装扮到称呼一气儿都改了。
阿勒神情寡淡,百无聊赖地看向远海,点了个头。
于是抛索起帆,船只晃动起来,海潮在船身上挤压出浪沫,飞溅着越过了吃水线,船只缓缓离岸,绳梯在半空中晃出了虚影。
厉天正要进舱,余光里见到绳梯围捆在船上的这一侧突然紧了紧,像是另一端被什么巨力拉扯,绷得九股绳都暴出了麻丝儿。
阿勒如有所感,回过了头。
厉天嘟囔:“别是咬了鱼,什么鱼这么大力气……”
他突地变色,往船舷看去,不会吧!
结果刚一抬头,迎面就见着一只皮囊袋抛上了船舷,紧跟着一颗脑袋从皮囊袋后边探出来。
这人还挂在船舷外边呢,就兴奋地朝他们挥手:“我来!”
不是龙可羡还能是谁。
阿勒三两步上前去,把人捞上来,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不说不来么,巴巴地跟着做什么,幸而这回没有把自个儿关在底舱闷一天,尚算有些长进。”
龙可羡知道他讲的是小时候那回,搭着他手臂跳上了船,腼腆地点了点头:“长进很多。”
“来做什么的,是送行头的么?”阿勒拎着那沉甸甸的皮囊袋,“行了,收着了,你这就请回吧。”
龙可羡指着数丈开外的泊位:“船都跑远了,你要我游回去……”
阿勒觉着她逗起来可爱,不论与她说什么,她句句当真,那诧异又委屈的模样谁都见不着,独独是对他才有的。
这般一想,他当即伸手,扛起人:“让你游回去,我舍得么!你就跟着我天南海北地去!”
厉天早就晃进舱里去了,甲板风大,哗啦啦地让龙可羡发丝糊了满脸,在迷蒙间她感觉不到船动,反而看到山峦泡在温柔的雾海里,像是正被风推着远去。
跑了几步,龙可羡颠得头昏:“放我下来,我要……”她用恐吓的方式试图阻止他,“我要回去。”
“迟了!这船已经起舶,任你哭天喊地,我可都不放人了,”阿勒哈哈大笑,“不论你想不想弄明白自个打哪儿来,这回都做不了乌龟了。”
“你才乌龟!”龙可羡当他骂人呢,顿时气了,还要补一句,“王八蛋!”
“胆儿肥啊,谁教你口出狂言的,”阿勒照着她大腿就是一拍,语气骄矜,“我王八蛋,你还跟着我来,是不是撂不下我?”
“我没……”
龙可羡大腿根发麻,声音颤颤巍巍的,随着海风灌进阿勒耳朵里,让他心口冒起微妙的痒。
他扬声:“谁扯谎谁王八!”
龙可羡不想做王八,她照着阿勒后背狠狠咬了一口:“你欺负人!”
阿勒挨着痛,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我就是坏东西么!平日里最喜欢挑乖巧可人儿的小女郎欺负,不但欺负,还要扒皮抽骨,把她嚼到肚里,让她与我骨血相合,生生世世都分不开。”
龙可羡惊恐道:“你要吃我。”
阿勒骤然把她放在船舷上坐下,盖住龙可羡后脑,和她对视,一改那恣肆不羁的神情,眼底沉静:“不吃也好说,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风里裹着薄雾,把四周涂晕,线条和色块都模糊不清,龙可羡只能看到阿勒的脸,轻轻地点了个头。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落不下我?”
龙可羡乖乖承认:“危险,我不在,没有人保护你。”
阿勒紧追不舍:“除了担忧安危,有没有别的心思?”
别的心思?龙可羡转动着眼珠子,左瞟右瞄,就是不和他对视。
“舌头长哪儿了?”阿勒抄着手,冷酷地问。
龙可羡探出一点点舌尖,伸手指一指,表示这里。
“话都不会说,干脆拔掉下酒好了。”
龙可羡霎时缩了回去,支支吾吾道:“那是,是第二个问题了。”
这声音低得猫儿似的,准准地衔住了阿勒心口,他笑出了声:“好哇,我竟不知你学得这般坏了!”龙可羡看天看地,轻轻勾住了他袖口,没有吭声。
“横竖,你为着我连不情愿的事儿也破例做,”阿勒手掌发力,再度把人扛上肩头,“落不下我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黑猫球从囊袋里钻出来,叼着阿勒裤腿儿,一路往上,坐到了另一边肩头。
阿勒头也不回地往舱里走,龙可羡心里有他,哪怕嘴里不会讲,行止间也藏不住!平素里脾气那般犟,怎么不见她为旁人破例?独独为他,这就说明哥哥的分量重……不,这就说明她待他,终究是与别人不一样。
既然如此,情投意合岂不是指日可待!
第96章谟奇鱼
抢风行船,果然走得快。三日之后,龙可羡就能看见益诃海湾的轮廓,它静静地伏踞在那里,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巨兽,脚是月牙形的海湾,碧湛湛两只,隆起的背部长满大树,远远看过去,正是软绒绒的带有毛边的背部。
登岸时正是清晨。
港口闹哄哄的,地面湿滑泥泞,算不得干净,能修条路已经是顶讲究的了。
道旁草叶上挂满亮晶晶的蛛网,浸湿了裤腿儿,向导拍着水珠,说:“诸位,登了岸,咱们便进复昶商行,我已提前打过招呼,核对过牌子与货物方能放行。”
厉天左右巡了一圈,笑道:“应当的。”
龙可羡蹲在搭板上,她穿的是阿勒的衣裳,通身沉黑,因为身量比他稍矮,只能用腰封束得紧紧的,又撩着两道宽宽的袖摆玩儿,在搭板上左摇右晃。
从高处跳下来的一刹,毛茸茸的兜帽往后飘飞,露出白白净净的额头,眼神亮晶晶,一个劲儿往上边招呼阿勒也这般跳。
结果脚下没刹住,“砰”地撞上了揣着牌子过来的引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