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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香袖抛
司礼官在海上漂了半夜,天明时才见着个混头混脑的青年,那青年蹲在船舷朝他挥手,“我们公子长途夜奔,身子不适,怕登岸就要被风卷走啦。”
司礼官再度返程。
随后,宫中内侍驱着长车鹤冠,带着大祭司抵达外港,黑蛟船列阵驶近,双方隔着海域击鼓唱词,行旧古礼制,唱到天色擦黑,皇帝才在听天楼设宴接见。
***
年迈的帝王端坐高位,他沉迷丹道长生之术二十余年,已经很久没有出席这样的外事场合。
酒过三巡之后,小琴轻奏,云足慢点,飞袖抛转间藏着无形的寒光冷箭。
明丰帝发须掺白,尤带仙风,比起帝王,看起来更像个避世隐居的修士,采采露,踏踏云,不理红尘诸事。
但他看似温和,话里却藏着刀子:“哥舒公子上回递上鹰礼国书,转头就切断了四州和雷遁海的往来通道。”
十个月前,阿勒曾经给主国递交过鹰礼国书,彼时双方在迷冬海一战,各有损失,结果让蒙缇闻着血味儿,趁双方休整的时候大肆抢掠,甚至登岸袭城,两个月里吃了个饱。
主国曾有动摇,但因帝王醉心丹道,朝中主战派与主和派意见不统一,日日在丹房里吵得不可开交,迟迟未能拟定结果。
于是,阿勒转头就下重手端掉了蒙氏,顺带封死航道,足足封了半年,各属国怨声载道。明丰帝甚至疑心,那场打得有来有回的仗也是他放出来的烟雾弹,让主战派看到了胜的曙光,而后递出鹰礼国书,也只是为了混淆视听,再度示弱。
为的就是钓蒙氏这条鱼冒头,再名正言顺地侵占航道。
“陛下这就误会大了,”阿勒晃着酒液,语气相当客气,“蒙氏在东海域烧杀掳掠,封锁航道是为剿杀恶寇,不得已而为之么。”
恶寇厉天侍立在侧,听着这话都不好意思。
明丰帝神情莫测:“这么说,哥舒公子还是仗义剿匪了,朕听闻,黑蛟船在海上的名声恶得很呢。”
“唉,陛下实在过誉,哪里就有这般凶恶,讲起来,”阿勒嗅了嗅酒香,慢悠悠搁下,“不凭恶名镇杀,难道要凭四书五经,凭佛道释儒去感化他们么?”
“……”厉天伸手贴在刀柄,他妈的汗都湿透三层衣了,心说公子可少说两句吧!
明丰帝沉沉地看着阿勒,此时侍女鱼贯而入,门扉半掩里,透出天外迟滞昏沉的暮色。
那裘衣紫带的少年郎坐在案几前,将手臂懒懒架着,跟着胡琴节奏随意地点着指头。
他生了一张好面皮,还称不上英俊二字,那是需要年龄与阅历附加来的成熟感,他才十六岁,就锐得像把磨亮的箭簇,丝毫不知道收敛。
可他分明是头兴风作浪的恶蛟龙,坐下来时,又有山狐的狡诈邪性。州府军是死在流寇手里,还是死在他黑蛟军手里,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侍女渐次退下,带走了明丰帝起伏不定的情绪,他朗笑两声:“哥舒公子是英雄出少年,那等恶寇,自然要以重武镇杀。”
“不错不错,”阿勒轻轻合掌,笑了一声,“似我这等踏踏实实做生意的小海商,听见陛下此言,真是如感春风化雨。”双方明里暗里斗了太多年,这次州府军案让阿勒钻到空子,名正言顺以友邦之礼登堂入殿,实际上就等同于承认他的地位,真正把对方当作成规模的国家看待。
州府军案是颗甜枣,叩边重军就是隐而不发的暗箭,明着示好,暗着要挟,明丰帝没有别的选择,再逞这口舌之快也太没意思,分明在昨日接见之礼上,阿勒就摆出过态度,他来此,要的是个和气。
明丰帝换了酒,二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气氛一度热络。在宴席末尾,明丰帝流露出几分醉态,盛赞哥舒公子年轻有为,刚义悍勇,要封他做镇海大将军。
阿勒肆饮一盏酒,摆了摆手,说这怎么当得起。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待宴席散后,明丰帝坐在残酒冷羹间,难掩疲乏,他已经看到了这具身体正在腐朽,服下去的金丹埋在肚腹里,仿佛催生了阴郁枯颓的野草,连呵出来的气,都带着腥腻老旧的味道。
内侍给他捏着颈,道:“皇上用碗热汤,好解酒。”
明丰帝自顾地低喃着:“不是当不起,是人不稀罕……难缠,太难缠了。”
内侍不敢多言语,明丰帝撩起眼皮,问:“黑蛟军还盘桓在外港?”
“是,陛下,”内侍拿捏着力道,给他捶打肩颈,“席间莫将军来报,巡船粗粗统算,盘桓在外港周旁的就有五十余战船,百里开外还有重兵巡回。”
“所以不能不见啊,”明丰帝合上眼,“此事圆过去,就是皆大欢喜,他若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那盘桓在此的战船就有可能变成捅向都城的尖刀。”
内侍心里一悸,带得手下错力,立时伏跪在地。
明丰帝嗅到汤气,没睁眼,问:“是皇后着人送来的?”
内侍额心贴地:“是,陛下。”
“明勖明懿呢?”
***
驿馆,理筝园里。
明懿拉着龙可羡的手,又惊又喜:“竟是你,昨夜里可买到心仪的花灯了吗?”
明懿是明丰帝幼女,与太子明勖是同胞双生,皇后听闻驿馆中还有位年纪稍小,不便出席宴席的贵客,便着他二人走动一趟,莫要失了天家礼数。
“买到了的,”龙可羡看着她的手,“大鸟灯。”
明懿拿帕子稍抿了抿嘴,笑起来:“竟真把那盏长鸳带回去了,你哥哥也陪你胡闹。”
龙可羡被她握着手腕,闻见明懿身上的味道,有点儿怔愣,说:“他很高兴的。”
“你怎么没进宫里去?”明懿自然地松手,问起来。
“人多,不喜欢。”龙可羡腕间空空,有些怅然若失,她想起了龙清宁。
一直没有言语的明勖闻言,朝左右看了眼,侍女皆都垂首而退,只剩下个神色阴郁的青年立在暗处,没有动作。
“那是你的侍卫吗?”明懿轻声问。
龙可羡看了眼郁青,摇摇头:“不是,我要保护好他的。”
明懿扑哧一笑:“我见着你就想笑,听你说话也有趣儿,你该早早地来王都,我们定然能玩到一块儿。”
龙可羡也跟着笑,唇边陷入两枚浅浅的梨涡。
“不过现在好啦,”明懿语气欢快,“哥舒公子马上要在主国常驻,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龙可羡反映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常驻?”
明懿:“你还不知道么?哥舒公子送回了州府军,保全了战士的体面,父皇定然会有封赏的,这样你们就不必再往那风里雨里搏命啦。”
明勖淡淡看了她一眼。
龙可羡捏住小勺子:“哦。”
“哥舒公子不是这般打算的吗?”明懿追问。
龙可羡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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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
明勖移过琉璃盏,打断了明懿的话,兄妹间对视一眼,明懿收了话头,开开心心地教龙可羡写自己的名字。
桌上积出两道水渍。
龙可羡看着那笔画繁多的字,再看向明懿,相当佩服。
明懿不明所以,拿手肘顶顶她,要她也写,龙可羡以为要写明懿二字,顿时踌躇起来,摇头:“不要。”
“写嘛。”明懿不依,磨着她撒娇。
她身上的香味儿漫过来,甜甜的,龙可羡霎时就红了面颊,跳下椅子去:“我拿笔墨去!”
明勖起身,温声劝道:“二姑娘莫要当真,明懿娇纵爱闹,与你玩儿呢。”
***
阿勒体热,酒劲儿一激,颧骨和嘴唇微微泛红,挑眼看过来,就欲含欲露地存着情思,让人浮想联翩,他还不知皮囊的妙用,就仿佛天生能策动这种杀伤力。
一路策马回到驿馆,身上乱七八糟的挂满了香囊香帕。
他翻身下马,拍掉赘余的东西。厉天立刻跟上,还在不服:“镇海大将军,无爵无封地,日后说不准还得捏着这名头指使咱们打东打西,这老皇帝心还挺黑,挺能糊弄人。”
“三番装傻七番拉扯,就是为君为官之道,不论什么盘算,存在心里,不说出来就是震慑,说出来便得反受其掣肘,”阿勒抬臂闻了闻,“可有味儿么?”
厉天凑过去,却挨了个脑瓜嘣儿,他捂着脑门不敢呼痛:“酒味儿,香囊味儿!”
阿勒啧声,抬步往里走,厉天把马鞭抛给旁人,追上去:“公子,他若再这般磨叽,不如打他的!横竖咱们大军就镇在百里开外,要碾上来,这老皇帝的皇座都要碎成飞灰。”
“打进来又如何?”阿勒嗤笑,“打下来也坐不稳。”
如今他们立场不同,阿勒是枭首,尽管头上顶着个“义”字,那也是意识形态以外的事儿,他如今手头上随便漏点,航道对民用商渔船不加限制,甚至能够保证他们在辖域内的安全,百姓会为此歌功颂德。
恶名昭彰的枭首流露出的些许仁慈,会让人心生感激,不敢要求过甚,但若是坐上那尊皇位,这些所谓功绩,立马就会转变成污点,归根究底就是立场不同导致的期待值不同。
厉天讷讷:“那若是老皇帝一日复一日地施展拖字诀,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已经把州府军都交出去了,外边还漂着百来条船呢,一日就要不少的军项开支。”
“放心吧,老东西还得盘算,”驿馆里全腾给了他们,阿勒径直往里进,忽地看见西侧园子亮着灯,问,“二姑娘还在那玩儿?这都什么时辰了。”
说话间,那院门自内开了。
晚春的风缠绵,挽着龙可羡的裙脚,她乖乖巧巧由个姑娘牵着,与一旁的青年有问有答,相谈甚欢。
阿勒卷着马鞭,笑了笑,出个门,家都被掏了。
第72章惯脾气
龙可羡跳起来,揪下片厚叶,甩在手里玩儿。
高大沉默的侍卫跟在后边,手里满满当当抱着锦罗密匣。
龙可羡嗅着湿碧浅香,忽然转过身子倒着走:“你有妹妹的吗?”
郁青:“属下没有。”
没有妹妹,那便没有切身体会的参考性,龙可羡很聪明,她又问:“你去过,很多地方的吗?”
郁青:“属下在乌溟海长大。”
乌溟海……那可比程府大多了,龙可羡眼睛一亮,放慢脚步:“你见过的人比我多,你告诉我,哥哥与妹妹在一块,都是像,像明勖明懿这般的吗?”
郁青:“属下不懂。”
明勖不会给明懿剔肉,不会看到明懿嘴角挂着肉汁就要边嫌弃边给擦干净,不会时不时地要揉乱明懿的头发,不会憋着坏劲儿逗得明懿跳脚,他们看起来,只是有种恰到好处的熟悉。
就像……龙可羡冥思苦想,就像用尺量好,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那好吧,”龙可羡把厚叶当作蒲扇,在胸前摇了两摇,弯起唇角,“待我懂了,我讲给你听。”
郁青沉默了会儿:“好。”
夹道里起了风,空气中有湿苔的味道,伴着些许酒香花香熏香,混杂着,滑入龙可羡鼻腔,她皱起眉头,在印象里,这些味道不该如此紧密地混杂在一起。
还没有来得及琢磨,风里就递来道不耐的声音。
“讲给谁听呢,黑灯瞎火的,等鬼来靠耳听吗?”
那话音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后背就抵上个硬物,龙可羡转过身,把厚叶挡在脸前,只露出两双眼,严肃地审视着气味的来源。
“怎么着,”阿勒抛着马鞭,居高看着她,“方才笑得挺开心,如今连张脸都不给我看?”
那气味像只杂线毛团,在动作间逸散出来,龙可羡盯住他良久,突然擦过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那厚叶轻轻磕在阿勒脚边,直到关门声响起,阿勒才动了。
他弯身捡起叶片,很轻地笑了一声,问后边的郁青:“她跟人玩得挺开心的?”
郁青:“是。”
厚叶碾碎在掌心里,阿勒神情未变:“见着我就挂脸?”
郁青前后思索一番:“是。”
“真是长脾气了。”月里流淌着薄薄的云絮,将阿勒的阴影拉得斜长,他径直进屋,一把甩上了门。
谁惯出来的狗脾气?
……管他谁惯出来的狗脾气,今日非要掰掰正不可。
浴桶热气蒸腾,他浸在水里,架着手臂,直到最后一丝白雾消弭在颈间,也没有听见拍门声。
这小炮仗打小就黏人,越闹脾气的时候越黏人,非要鼓着面颊,气呼呼把你拽在旁边,眼瞪眼,面对面地生气。
什么时候这样半声不吭过?
他哗啦地起身,裹上衣裳,略略挑开了点儿窗缝,看到龙可羡屋里没亮灯。
这就睡了?不该吧?
阿勒打定主意要把心绷紧绷硬,他点了几盏灯,放到角角落落,把屋里照得通明透亮,那光线透出薄薄窗纸,气势汹汹地压到了龙可羡屋前。
漆封小竹筒拆了一个又一个,手头再无事可忙,阿勒躺倒在榻上,斜看天外缀的孤星,嗤笑,那么小一颗,孤零零的,够顶什么用?
眼神下滑,去看院里一株垂柳,风过,摇摇曳曳,像个小姑娘窸窸窣窣抽鼻子,冷哼,再摇,腰都该摇断了。
阿勒看哪儿都不得劲,不耐烦地摸袖袋,摸出枚缠着红线的铜板,放在指尖转了几圈,那铜板“叮”地跌落在榻沿,摇晃了几圈后,屋里彻底陷入了寂静。
***
龙可羡缩在榻里侧,手里捧着个小册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上边密密麻麻盘着字,还有些歪歪扭扭的画像,全是一个趾高气扬骄傲神气的卷毛小人儿。
龙可羡用这册子给阿勒记分,这习惯自打刚上书塾就有了,还是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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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儿学来的。
她哗啦啦地翻看,抽了一记鼻子-
梳头,甲。这是小时候,龙可羡爱玩,发带总爱掉,很长一段时间,阿勒袖袋里都存着发带-
猫球,甲。虽然阿勒嘴上没有一句关于猫球的好话,但要把猫球放走的话讲了四年,猫球从前院到后院,从后院到她屋里,在府里角角落落作威作福也安然无恙-
图画,甲。【画的是青面獠牙的恶嬷嬷,头顶三簇火的神气小卷毛。】
那是九岁时,老仆去了南沣城盘账,侍女出府,便添了个照料她衣食住行的嬷嬷,那嬷嬷看人下菜碟,见龙可羡乖巧还不太会讲话,便将她那些吃食昧下,带回去给她孙儿,转而给龙可羡吃馊饭。
龙可羡鼻子灵,握着自己的筷子死活不吃,那嬷嬷软硬兼施,哄她不吃就要给狗吃,龙可羡刚吃一点点,阿勒便回来了,发了好大的脾气,将那嬷嬷打了三十棍,扔去了庄子关着。
他问龙可羡问什么不动手?分明一拳就可以干翻她。龙可羡想了想,说她给我吃的……当天晚上,龙可羡就扒他窗户,说嬷嬷坏,阿勒好,要进去要跟他睡。
她摸出炭笔,在上边涂涂画画。
【高高俊俊的大卷毛坐在宴席里,身上挂一个美人儿,手上攀个美人儿,嘴里叼着酒杯,浑身腾着黑色波纹线。】
画完,写下个大大的丙!
她低头盯着那个丙字看了老久,阿勒没有做过什么事儿,在她这里得过丙的,于是默默涂掉,改成了乙。
在龙可羡心里,所有感情都可以量化,并且累积计算,譬如阿勒,已经得了二千三百一十八个甲等,三十二个乙等,所以在她心里,再也没有比阿勒更好的人。
也再没有比阿勒更坏的人。
她抽了记鼻子,屋门忽然被“砰砰”砸响,惊得册子炭笔都跌了下去。
阿勒在外边不闻答话,心道不会哭昏在里头了吧,这样想着,手下力道就收不住,猛地往里一推。
龙可羡惊诧回头,去捡炭笔也不是,去收册子也不是,手忙脚乱的,被逮了个正着。
“这什么?”纸页扑簌簌打在脚边,阿勒低头,就着窗边漏进来的月光看见密密麻麻的字眼儿,大多简短,只有寥寥几个字,后边都跟着个“甲”。
“你不准看!”龙可羡当即跳起来,把册子用力卷成条,仓促地收进了袖中。
“……”阿勒闭了闭眼,想把脾气压下去,越压,脑门儿的青筋迸得越厉害,正在此时,他手腕间微微痒。
睁眼一看,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凑在他腕间,一截一截地卷高了他的袖子,耸着鼻子,从指尖一路嗅到了小臂。
“……猫崽子么!”阿勒只觉得她鼻息游经的地方痒得厉害,挠也无用的那种痒,仿佛皮肤底下埋了颗种子,在这春日里无声萌发,缓慢探出的茎络细小而繁密,汲着血肉,每长一丝,就扯着筋拽着骨,酸里带着痛,痛里夹着痒,他从未有过这样陌生且复杂的情绪。
龙可羡仰头看他,翘起唇角:“没有味道。”
“味道?”阿勒自己捞起小臂嗅了嗅,“方才宴上喝了些酒,骑马回来时被丢了满身香囊帕子,腻得要死,你再给闻闻,还有么?”
龙可羡定住了,半晌才说:“香囊?”
“嗯,”阿勒坐在榻上,交叠着腿,小爷范儿吊得十足,“方才怎么见我就拉脸?还敢自个跑了?在屋里忙活什么呢,鬼鬼祟祟的别是写书骂我。”
越说越有谱,阿勒把她拽过来:“我瞧瞧。”
龙可羡捂着袖袋,惊恐地摇头:“不瞧瞧。”
“骂我,小白眼狼,什么甲乙丙丁,”阿勒从她桌上摸出清口的竹芯咬住,“我待你不说掏心掏肺,也算诚心诚意,亏待过你没有?没有,没有就对了,你今日竟给我甩脸子,那老皇帝都不敢给我甩脸子,也就你。”
他上了手,掐住龙可羡脸颊,掐得龙可羡龇牙咧嘴,但她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什么,此刻气得冒烟儿也没好意思还手。
阿勒看她这敢怒不敢言的样儿,蓦地松了手,把竹芯一咬,面无表情道:“龙可羡,我心都碎成八瓣儿了。”
“碎,碎的?”龙可羡伸手摸了摸,当即惊讶地往后退了半步,“好烫!你生病了!我去喊人!”
“别跑!”阿勒一把抓住她,真是恨铁不成钢,“没病!酒劲儿激的,一会儿也就消了。”
龙可羡挨过去:“我,我再摸摸?”
“别摸。”阿勒严肃地说。
要避嫌的。龙可羡知道,她不说话了,坐在榻边,晃荡着脚丫子:“不能给摸摸,你碎吧。”
阿勒坐了起来,语气夸张:“太没良心了吧。”
龙可羡闷着声儿,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不要你浑身臭味道。”
竹芯卡在齿间,阿勒知道龙可羡五感过人,在这电光火石里意识到了什么:“你以为我干嘛去呢。”
“明懿讲,席上有美人跳舞,你搂美人,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身上一个,背上一个。”龙可羡说着话就转过去,拿后脑勺对着阿勒。
阿勒笑出了声:“你当我耍猴儿呢,少跟那俩贼娃娃来往,你当他们存好心呢,打着幌子套你话罢了,什么美人儿,一个没见着。”
“没有贴紧紧的?”龙可羡扭过头,拿眼睛瞟他。
“隔着三丈远,”阿勒没好气,把人拧过来,“为着这么点事儿给我挂脸子,和美人儿能干嘛你明白吗就在这干生闷气。”
龙可羡慌忙捂住脸,不让他掐了:“我知道。”
“说说看。”
龙可羡放下手,信心十足:“脱了衣裳——”
阿勒睨起眼。
龙可羡紧接着一口气说完:“泡泡水,洗干净,摆在家里,漂漂亮亮。”
“……”阿勒忍无可忍,揉了两把她的面颊,“聪明!”
龙可羡惊叫一声,反扑回去,俩人团在榻上,有来有回地闹了一阵儿,阿勒最终仰面躺下,给这事儿定了性:“日后不准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甩脸。”
“不是小事,”龙可羡反驳,攥起拳头虚空挥了挥,“我不可以抱你,若是旁人可以,我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她是个十分霸道的小孩儿,因为拥有的东西不多,所以必定要把自己的东西紧紧攥在手里,绝不允许旁人沾上一星半点儿。
“可是你说过,要避嫌,与其有关的异议半句不准提,所以我回来,不提,我乖的。”龙可羡声音低下来,小心翼翼地抓上他的手指头,拉起他的手,把脸埋进去,嗅嗅,不吭声了。
阿勒沉默了一会儿,龙可羡喜欢近乎狎昵的亲近,蹭蹭脸,打个滚,抱一抱,挂在身上,更像是动物性的亲昵。
他明令禁止,甚至用白纸黑字写在家规中,漠视她无助不解的眼神,这本来就是某种拒绝,是在用世俗的陈规腐矩曲解她。
她有什么错,她一根筋顶到天,只是想亲近他,无差别隔离所有人的独一无二的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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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里团着她的呼吸,浅浅的,小小的,阿勒转过身,把她纳进怀里,在这春夜里如同互相依偎取暖的崽子。
“日后不要避嫌了。”阿勒说。
龙可羡抬起头,试探性地问:“可以一起睡觉了吗?”
阿勒点头:“你想,就可以过来,你的屋我不去。”
这是把决定权给了她,说完他自己都静了片刻,实在没想过他还有这般自处下风的时候,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这么个祖宗,脾气都给她磨没了。
龙可羡欢快地蹭了蹭脸颊,兴奋得连耳朵都是通红的。她想到件事儿,突然爬起来,趴在榻上,掏出册子,飞快地涂掉了那个左拥右抱的大卷毛。
阿勒冷眼看着,哼声:“……果然写书骂我,真是出息。”
龙可羡不理他,挪了挪屁股,涂涂写写-
图画,甲。【一黑一白两只猫崽子滚在一处,天上悬着一轮月。】
第二千三百一十九个甲等。
第73章非君子
四月十二,明丰帝遣人来请哥舒公子进宫,畅谈海外仙山福地。
内侍到了驿馆,连正主面都没见着,只听里边传话出来,道哥舒公子水土不服,心神向往却病体难支,憾甚。
这是种变相的施压,表明阿勒对装痴扮傻的和乐戏码没有兴趣,水土不服么,若是得不到应有的反馈,再病几日,他就该打道回府了,届时,雄踞百里之外的黑蛟军是进是退那就不好说了。
四月十五,海鱼洄游,宗族兴行祈海祭礼,明丰帝于祭祀礼上请神,通明神谕,四方海神言明不宜兴起战事。明丰帝慨叹万分,称外海来客带回了将士英灵,当以宗礼待之,故而恭请神谕,赐之万鱼绶带,祈结百岁和平。
四月十八,祈海祭礼之末,哥舒策应邀,于祭祀大殿酬神祈福。
神祇是民众的信仰,对于帝王而言,那是顺畅推行政令的工具。
至此,这场持续数年的明争暗斗落下帷幕,阿勒以数十座岛屿为基点,在海域初初建立巡回攻防布局,把控住了除西南以外的海域,而后内结主国,达成友好共识,开启风平浪静的携手路程。
这样一来,西南的计罗氏坐不住了,你不打他不打,局面上就剩个计罗氏在蹦跶,怎么看都像是被联合剿灭的份儿,于是计罗氏派出心腹,厚礼先至,满满当当八条船驶入了港口。
祈山是在这时候撞了枪口,黑蛟军还没有撤出主国辖域,在计罗氏船只靠过来时,双方发生了些许摩擦,计罗氏伤了两个人。
祈山掀袍要跪:“属下御下无方,请公子依军规责罚。”
阿勒连跪都没让他跪,先手搀了起来:“不过是些口角,祁叔也太当回事了,要说御下无方,这浑浑然二十万黑蛟军奉我为主,我岂不是更该先领个八十军棍。”
祈山顺势坐在下首,厉天上了茶就侍立在侧,听到他语气恳切:“公子是主,怎么能与我们混为一谈,公子若是不罚,属下也没有脸面留在军中,”
他顿了顿,搓了搓鬓边的白发,说,“护卫公子十二载,祁叔老了,家中老小都远在阿悍尔,我那幼子,去岁回去时,都不认得我这当爹的……”
他几度哽咽,最后垂头摆了摆手,不再言语,这般魁伟刚硬的汉子眼噙热泪,看得人心里跟着酸楚。
阿勒转了转茶碗,厉天立时奉上茶水,这小子油滑,见缝插针,扑通一声就跪在祈山膝下:“大山哥!您哪儿老了,前些日子营里操练,有哪个比得上您这体格儿,您思念家小,我愿跟公子请船去阿悍尔,替您将家小接来,保准儿安安稳稳的不出半丝岔子!”
祈山叹了口气:“来回一趟,劳费军帑不说,还折腾兄弟们。”
“那您若是不嫌弃,我愿认您做爹!”
厉天说着,就要弯身叩拜了,他虽惯爱插科打诨没个正经,但也是跟在公子身旁随侍的,这一拜,祈山不敢再受。
祈山挡住厉天下拜的势头,哭笑不得道:“你敢认,我可不敢领,若是带了个小子回家,非得被我那婆娘赶出家门不可。”
厉天还在撒泼打滚,说什么也不依,最后鬼哭狼嚎的,大喊了声,“您这是拿刀子扎公子的心呐!”
“吱——”的一声,窗子顶起道小缝,龙可羡露出两双眼,趴在窗口,悄声说,“不扎公子。”
阿勒起身,拿指背刮了刮她脸颊:“好啊,逮着个听墙角的小贼。”
龙可羡立刻抱头:“不是贼,我来写字。”
阿勒:“还写什么字,你祁叔要告老还乡了。”
“告老还乡?什么是告老还乡?祁叔要去哪里?去玩吗?几时回来?为何不回来?哥哥骂你了吗?你哭过吗?我讲他,你不要哭,我给吹吹。”
龙可羡一讲就是断断续续一串话,阿勒当即拎住她后脖领,给她塞个茶碗堵住嘴,对祈山温声说道:“祁叔,我们是一家人,不讲两家话。”
祈山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听得心里熨帖,喝了茶,便不再提及此事,出门时小将在外边候着他,二人踱步出了院子,讲起主国一行。
“打,公子能杀得王都生灵涂炭,花鸟溅泪,但除了劫掠一番,绝没有坐稳王位的先决条件,打江山和坐江山那是截然不同的事。”
祈山肩上承着日晒,竟觉得那初升的日头热度有些灼人。
“明丰帝也知道公子不能打,主国也没有能与咱们抗衡的战船与将士,我们呢,一个上不了岸,一个下不了海,握手言和是多年角逐后双方妥协的产物。”
小将在旁侍候着:“只是没想到公子会走这步棋。”
“你看他近年来处事雷厉风行,心气儿高,手段硬,那是还年轻,再长些年纪,就会知道有些事儿,软着来比硬来效果更显著,”祈山回头问,“阿悍尔有消息传来吗?”
小将摇头:“没有。”
祈山叹气:“阿悍尔与北昭之间,相隔一条八里廊,近年来纷争摩擦不断,北昭屯兵二十万于八里廊边境,阿悍尔面临重兵围剿的困境,公子这是要抽出手,扰乱北昭东与南边海域,继而减轻阿悍尔的军情压力,公子是有心的。”
小将道:“公子毕竟是阿悍尔出身嘛,这个局布了八个月,自然是有心的。”
祈山没说什么,接着问起南沣城一战后续犒赏的事,小将积极地答道:“兄弟们领了赏,央我多谢大山哥呢。”
祈山看了小将一眼:“以你看,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将挠挠鼻子:“属下不敢说。”
不敢说。祈山在日光下磨着箭簇,在冰冷的截面里看到了鬓边白发,那是时光淌过的痕迹,他跟随小主子已有十二载,那个精致的漂亮的瓷娃娃似的小孩儿,已经成长到了让人忌惮惧怕的地步。
祈山说老将乃是自谦,要告老回阿悍尔同样是招以退为进。
辅佐公子十二年,这疆域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早年主幼将强,养出了他强硬的作风,但随着公子逐渐掌权,那权势卸肩逐渐落空的滋味犹如钝刀磨肉,他站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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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高处,已经屈不得膝。
***
龙可羡坐在书桌后边写字,她握着笔,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往阿勒那瞄一眼,再瞄一眼。
“好看么?”阿勒半躺在窗下矮榻,翘着脚,在竹筒上勾画着什么。
龙可羡点点头。
阿勒换了个腿:“眼睛挖掉好不好?”
龙可羡立时摇头。
“那就把眼睛收回去,写你的字。”
龙可羡低头一看,笔触已经歪出了纸面,在桌上蓄了薄薄一滴墨泪,她盯着墨泪看了片刻,轻手轻脚地摸上了榻,挨着阿勒躺下。
“你不高兴。”
阿勒描完一只竹筒,往后边篮子一扔,又摸了个新的:“哪儿不高兴。”
龙可羡戳戳他胸口:“这里。”
阿勒勾起唇角,连竹筒也不描了,转头看她:“厉天那是玩笑话。”
“玩笑话?”
“厉天么,滑头一个,你当他真傻?不过在我跟前装相罢了。”
龙可羡眉头拧得紧紧的,忽而抬头笃定地说:“不是玩笑话,祁叔让你不高兴。”
“嗯,”阿勒没否认,他也侧过身,拿手掌撑着脑袋,“若是有人让你不高兴,你怎么做?”
龙可羡攥着拳头,肃然正色说:“揍他。”
阿勒饶有兴致地问:“不但不能揍,若这人揍不得也骂不得呢?”
龙可羡倒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在她手下只分两种人,打得过的和打不过的,后者她今年还没有遇到过,于是吊起眉脚把他上下打量一顿,挺着胸脯骄傲道:“你打不过我上。”
“……”阿勒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他弹了弹龙可羡脑门,转而问,“若是祁叔呢?他年年给你带那么些好玩意儿,你也能下得了手?”
龙可羡毫不犹豫:“他对我好,是因为你。”
“你倒是通透,”阿勒眼神很定,直直看着龙可羡,最后问了句,“我若要杀他,不是简简单单打一顿,你当如何?”
会恐惧,会厌恶,会避之不及吗?我不是什么谦和如玉的君子,我狡诈,残忍,嗜杀,玩弄人心,手中人越挣扎越扑腾我越兴奋,这样的哥哥,也可以吗?
龙可羡想也没想,反问他:“他犯了大错吗?”
“我需要他犯错,来成全自己。”阿勒说完,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你高兴重要,别的不重要,”龙可羡伸出两指,放到他唇边,往上推了推,推出个笑来,又觉得没有平素他笑得好看,皱着眉嫌弃,“丑。”
小东西,阿勒静了许久,缓缓笑出了声,掐着她面颊软肉:“你若封王拜相,定然是个昏君佞臣。”
“你昏!”龙可羡疼得恼了,拿脑门儿往他胸口撞。
“我自然昏!我这辈子是做不了君子的了,你怕不怕?你便是怕也来不及了。我是坏东西,你就我养的小坏东西,我们狼狈为奸,我宰人你递刀,我兴风你作浪,搅他个天翻地覆,怎不爽快!”
胸前小牛犊子又是一记撞,阿勒闷哼一声,“再撞!撞死了!”
龙可羡这几年不知怎么长的,个头没怎么蹿,劲儿越来越大,寻常过招有时他都招架不住,这两撞,撞得他胸口滞痛,干脆一把捞起人,夹在胳膊肘下,到得桌前,看纸上那得意洋洋的卷毛小人儿。
“一上午就画了这么个玩意儿!”龙可羡已经猫着步子往外溜了,阿勒拍桌怒喝:“给我回来!”
第74章二月二
对于祈山,阿勒没打也没骂,反倒礼敬有加,接连三天赏了不少金银玉珠,他带船撤出主国辖域,回程开始操办募兵事宜,阿勒便日日写些言辞恳切的信件传去,船队里无人不知祈山是公子最信重的部下,一时之间,祈山在军中风头无两。
龙可羡立在桌旁,凑首看他写信,那情真意切的词儿阿勒写来面不改色,龙可羡一簇簇地冒鸡皮疙瘩。
“你写得我的牙都要酸倒了。”
“正好,让我拔两颗嵌在刻刀上。”阿勒搁笔,作势要捉她拔牙。
龙可羡抬手掩面,惊得往后连退三步:“好久才长齐的,不要拔!”
厉天在此时敲响房门,阿勒道了声进,再伸一指头,把龙可羡摁在桌前描字。
“公子,那胡添又递了口信,求见您呢,”厉天从袖中掏出一只钱袋,倒出的金瓜子铺了半边桌,“这小子出手怪大方的,公子见是不见哪?”
“日落过后带进来。”阿勒挑出一本书,翻开点点,示意龙可羡看。
厉天应后退了出去。
龙可羡把书竖着垫在下巴:“那个吏政枢使。”
她说的是胡添,从南清城出发前往主国的途中,她就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
“嗯。”
龙可羡边回想着听过的话,边摇头晃脑地学起来:“那个七品小官,仗着祖辈荫蔽,得了这么个一官半职,公子年年往他身上砸银子,能有何大用,不如用这钱去撬撬那朝堂机要的中流砥柱,用处岂不更大?”
阿勒笑,朝她抛了枚金瓜子:“你说亏不亏?”
龙可羡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若是你,要去撬动那朝堂中枢,还是收买末流小官?”阿勒靠桌站,把金瓜子一枚枚摆成起伏条状。
“我不买,”龙可羡摇头,“不听话,打他们。”
阿勒又笑,他生得好,晒得稍深的肤色很好地弱化了年龄带来的劣势,那唇角延在春光里,肆无忌惮地拔高了龙可羡对美色的认知。
她听见阿勒带着笑意的声音:“主国王都,那是一水儿的高门贵族,他们的生死荣辱与帝王宝座上的人息息相关。别看官场上暗流涌动斗得你死我活,事实上,他们本身就是一个牢不可撼的利益集合体。能爬上中枢的,手头没有一个干净,要么是搜刮民脂的巨贪,要么是视名如命以此笼络寒士的清流,我给人送什么呢,送银子么?”
“费这功夫,去助他主国官场此消彼长,那擅权术玩制衡的老皇帝岂不是做梦都得笑醒,所以呢,把功夫往下放放,龙可羡,吏政枢使是做什么的?”
龙可羡举高手:“筛送各地政务,呈递中枢。”
阿勒夸赞般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了这么个人,就如同在王都里安插一只耳朵,主属国动向皆可洞悉,你要遮点什么政情,拖延点什么民情,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样的人养一百个,都比和一个老狐狸斗法来得简单。”
阿勒此次顺利进入王都,就是这些早年埋下的小人物在后推动,他们毫不起眼,甚至彼此之间都不通底细,由只天外的手操纵着,悄然地改变了局势。
龙可羡似懂非懂地点头:“小人物,大力气。”
阿勒望着桌上气焰汹汹的一条金龙:“力要打在关窍上。”
龙可羡朝阿勒瞄了两眼,突然说:“我有好多好多金珠,”她搁下笔,用手臂环了个大圈,言之凿凿道,“有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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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
“嗯?用不着你那些金珠,你就安安生生堆你的金窝吧,”阿勒朝她又弹一枚金瓜子,说,“你就是我的关窍。”
***
这位小人物趁夜黑风高,由一顶小轿送入僻静巷弄时,龙可羡穿上九丝罗裙,腰间掐着二十四道褶,进了巍巍宫城。
原本应在日前随祈山一道返程,但因为明懿盛情相邀,要她留下来赴生辰宴,龙可羡被香香软软的姑娘抱着臂,那娇嗔的话语萦耳不绝,绕得她脑袋都晕了,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
出乎意料的,宴上人不多,连明丰帝也未出席,皇后端坐首座,拉着龙可羡的手讲了几句话,那佶屈聱牙的词儿在龙可羡耳朵间进出,中间掺着几句问及哥舒公子的话,龙可羡半懂半不懂的,只睁着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望住她。
皇后心道好吧,确实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郎,最后说了句,“是个珠玉般的乖孩子,明勖要照看着些,莫要磕了碰了。”
明勖温声应下,领着龙可羡下阶,看到她红扑扑的侧颊,不禁笑道:“二妹妹不禁夸。”
龙可羡侧头看他,露出疑惑的神情。
明勖点点脸颊:“脸红了。”
说着,仿佛那指头点在自己皮肤上,也与谁有了莫名的牵引般,也浮出点粉润的颜色,他肤色偏白,是宛如束之高阁的润玉般,经年不见日光的那种冷白,没有过于锋利的棱角,整个人都是柔和的。
龙可羡歪头把他打量着,忽地指着他说:“你也红了!”
“什么红了粉了?”明懿从花帘间钻出来,满头满脸都是香气,一把攥住龙可羡,“皇兄,母后不过命你领二妹妹去说两句话,怎么你二人躲在这帘子后,自倒是说起悄悄话来了。”
明勖辩驳不得,明懿当即眨眨眼,撺掇龙可羡去投壶:“皇兄只管呆着,二妹妹我可领走了。”
龙可羡由她牵着,穿花拂柳往开阔地去。明勖怔怔地站在原地,能够感觉到面颊触过的那点皮肤正在迅速升温,烫得他心惊胆战,仿佛沾上了火星,他垂下的手指微动,始终不敢抬手碰一碰。
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们围成一圈,在翎汀楼前的空地投壶。
明懿牵着龙可羡,时不时低头告诉她:“看到那只壶了吗?壶里填着赤豆,你站在远处,将箭投进壶口就算成了。”
先生也讲过的,龙可羡点点头。
“二妹妹来,”明懿给了她一支五扶箭,“这支短,你站近些先试试手。”
龙可羡垂头把箭矢翻来覆去地看,明懿弯身下来,抚了抚她的小臂:“不要紧张,就是玩玩儿。”
“不紧张,”龙可羡掂了掂箭矢,“轻,像羽毛。”
明懿扑哧一笑:“自然是轻的,二妹妹当是船上的弩箭么。”
于是没再说话,明懿尚未直身,就觉得抚住龙可羡手臂的那面掌心像是跳了跳,紧跟着一阵风过,耳边细发扬起,那箭矢快得只看得到森冷的尾光,在半空拉出道弧度后,准准地扎入壶中。
明懿激动地喝道:“好!”
而后,听得“嗙”的一声,那壶自底部往上现出均匀的裂痕,炸了个四分五裂,底部的赤豆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明懿弯身附在龙可羡肩头,笑得直不起腰:“二妹妹好力气!”
龙可羡脸颊泛红,有些羞赧,那是被夸的,眼里却是熠熠生辉的,跟着也说:“龙可羡好力气。”
明懿笑罢,四处分发着箭矢。
内侍换上了新壶,四处拾掇着赤豆,圆溜溜的豆子在地面翻滚,和着零星的土粒,在说笑间滚到了一只粗糙的手底下。
那人兜手一捞,左右蹦跳的赤豆皆入了他手中,内侍愣愣地接着,连动作都没有看清,待手中兜满后,才仓皇行礼:“多谢计罗大人。”
计罗磬道:“举手之劳。”
龙可羡循声看过去,撞入双灰褐色的眼里,像是突然被蜂蛰了般,她下意识退了半步,周遭笑闹宛如退潮,渐次消弭,只有箭矢扎入壶底的声音沉闷地敲在耳边。
笃。笃。笃。
她看到计罗磬朝她走来,她想要后退,却似乎被只看不见的手摁住了,周身的气劲也像遇到某种压制,有气无力地流淌在四肢百骸,拖得她手脚沉重,迈不动步。
计罗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夜潮骤然涨返,周遭声响渐次回归,她听到他问:“好厉害的小女郎,力走沉,发循络,今年多大了?”
龙可羡抿紧了唇,连后心都湿透了:“十二。”
“几月生的?”
龙可羡:“二月二。”
“龙抬头啊,好意头!”计罗磬大笑两声,不再多言,转而向明勖明懿递上贺礼。
这出过后,龙可羡便无精打采,明懿柔声问了几句,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明懿心道怕是困了,便领她到殿外,后边侍女来传,道是皇后寻唤,龙可羡便朝她摆摆手,乖巧地往外走。
月光来到宫道间,起伏的白潮光波里送出道小小的身影,郁青抱剑立在马车旁,龙可羡耷拉着脑袋,扯扯郁青的裤腿,说要回家。
没料到那车帘刷啦打开,阿勒挑开帘子,往前倾身,懒悠悠地和龙可羡对视,看起来就是等得不耐烦了还要心甘情愿捱着,他看了她两眼。
“怎么回事儿,我好好的那么冲一个小炮仗送出去,回来就蔫巴了?”
龙可羡猫儿似的念了声:“没有力气。”
阿勒给郁青递个眼神,随后伸手,把她抱了上来。
车轮碾动时,龙可羡把脑袋埋在阿勒胸口,扒着他不肯下去。
郁青来回就是两刻钟的事,阿勒已经把宴上大大小小的事儿摸清楚了,拍着龙可羡后心:“计罗磬吓唬你了?”
龙可羡迟钝地摇头,闷声说:“没有吓唬,我害怕他……心里不害怕,但是手和脚都不听话,力气没有了,头脑昏昏的。”就像兽群中存在着森严的等级,在武力的绝对压制下,强弱之间就隔着道天堑。
龙可羡回想着看到计罗磬时,周身气劲服服帖帖,更像是身体对强者的本能规避,那种铁一般的压制力甚至让她连反抗的心都生不出来。
好比正当壮年的狮王,见到了还在找奶喝的小崽子,抬抬爪子,就能把她摁到动弹不得。
阿勒让她趴在颈间,免得闷死了。
“你一次病也没有生过。”
“一身异于常人的力气。”
“你说身体里有跑来跑去的火苗。”
“十岁时,你从坡上跌下来,石块划破膝盖,碎石子嵌入皮肉里,血淌了一地,你说你不痛。”
“你总是不痛。”阿勒若有所思。
是当真天赋异禀,不觉得痛,还是因为对这点痛感不敏锐。
如果是后者,阿勒把她往上颠了颠,没有讲话。
回到驿馆后。
龙可羡恢复了点儿精神,里里外外地跑。
接着生拉硬拽地把阿勒扯上床,抱来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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褥毯子,堆高了垒在外沿,搭了道厚厚的城墙,一个劲儿把他往里塞,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攥着小拳头:“你不要怕,我保护你的。”
阿勒后知后觉。
“把我当崽呢?”
第75章龙抬头
一湾潮浪迎面伸来,托着船队驶出港口,驶向四月末的远海。
龙可羡坐在船舱里,肃着张小脸,看看跟前的大夫,再看看阿勒,在后者平淡的眼神下,不情愿地伸出了手。
再别过头去,“咔嚓”咬掉了糖人脑袋。
自打离开主国,他们就换了条不起眼的船,在周旁属国小城转悠,阿勒把左近有点名头的大夫都数了出来,今日直接泊在皮城湾,将大夫挨个请上了船。
大夫捻着须号脉,没有说话,片刻后,挎着药箱和阿勒一道出了舱门。
龙可羡坐得屁股痛,直勾勾盯住他们,直到舱门合上,她一溜儿滑下榻,准备往外跑,郁青抬臂挡住了去路:“还有个大夫要面诊。”
龙可羡垮下肩,拽拽郁青裤管儿:“你给他讲,我生病了。”
郁青:“公子给您请的正是大夫。”
龙可羡仰头,可怜巴巴望住他:“因为看了太多大夫,所以生病了。”她撸起袖管,抬起脚丫,摇摇晃晃地说,“这里,这里,都生病。”
“……”郁青沉默片刻,稍稍挪开步子,龙可羡立刻跳了起来,从船廊这头滚到那头,撒着欢儿地蹦。
郁青守在边上,默数着时辰,在龙可羡要攀绳梯上三层甲板时说:“小厨房今晨上果子行置了清棠青梅,蔗浆冰浸樱桃。”
这几日天热了起来,龙可羡攥着油浸九股绳,额角碎发被汗浸湿,闻言回头,看郁青的目光有些犹疑,仿佛在掂量上甲板与吃果子的优先性。
郁青面色不改,仍旧是古板无波的样子,添了把火:“凌室凿了冰,听闻要备乳糖真雪。”
龙可羡立马丢了绳,郁青掏出帕子,她胡乱擦了擦,一路小跑着往回冲。
谁知她兴冲冲地回到舱室,就见里边桌旁坐着两人,她霎时就刹住了脚,气鼓鼓地扭头,眼眶都气红了,把郁青一推:“不要你。”
郁青纹丝不动,反手关上了门。
“进来。”阿勒侧了下脑袋,示意她落座。
龙可羡磨蹭着步子,悄抬眼把新大夫打量了一番,新大夫没有白胡子,没有药味儿,也没有挎沉甸甸的药箱,穿一身短打,更像个船户。
她生着气,瞟了眼阿勒,故意坐到他对角。
“小女郎莫怕,”王大夫从袖中掏出糖块儿,笑眯眯道,“老夫今日来,只是听闻女郎有两把力气,特来见见。”
龙可羡警惕地看那糖块儿,又看阿勒,阿勒没反应,她便摇了摇头,勉强开解自己:“吃糖,坏牙。”
王大夫笑笑,又掏出来两枚核桃,放在桌上:“小女郎能将这核桃捏碎吗?”
不号脉都好说,龙可羡兴致勃勃地举手:“能的,捏碎碎的。”
待要去拿,王大夫又摁住了核桃,道:“里头碎,外头完好无损,能做到吗?”
龙可羡点头,捏起枚核桃,嗅了嗅,接着放在桌上一滚,两枚核桃在桌中相碰,她收回了手,端端正正坐着,用下巴努努:“碎的。”
“……”王大夫握住核桃一捏,外壳碎裂后,里边果然泄出细匀的粉末,他又问,“小女郎平素里习武吗?”
“九岁开始请了拳脚师傅,刀枪棍棒都能耍,三人策动的床弩她一人就能掌住,”接话的是阿勒,他徐徐地把粉末拢成个尖儿,“力道大,也能够精准分流,控制得很好。”
龙可羡点头:“很听话。”
她指的是气劲,那些蹿在身体里的火苗。
这就是天赋了,天赋往往伴随常人未知的代价,阿勒的重点在后者。
王大夫颔首,又从袖中摸出卷布条,搁在桌上摊开,那根根银针让龙可羡大惊,往后迅速挪动屁股,眨眼间就挨到了阿勒身边,揪住他袍子,摇了摇头,小声央求:“不要刺我,我乖的。”
“我与你一道。”阿勒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一根根长针刺入皮下时,他连眉头也没有皱。
龙可羡紧张地问:“你痛不痛?”
一连问了三遍,阿勒额上都沁出冷汗,但他说不痛。
王大夫挨个拔出银针,要阿勒对方才递进的痛感有个数,阿勒微不可察地点了头,紧跟着的是龙可羡。
尖锐的东西自带威胁感,八岁以前,她依靠本能而活,看到那晃着寒光的针尖儿,龙可羡就忍不住绷紧身体,一个劲摇头:“不要扎,不要扎了。”
下一刻,一只手捂上来,遮住光亮的同时隔绝了威胁感,阿勒问她:“方才跟郁青闹什么脾气呢?”
讲到这个龙可羡就不高兴,鼓起嘴:“他骗子。”
“骗你什么?”阿勒给王大夫递个眼神。
将要开口,小臂感受到压力,她仿佛能听到银针穿过表皮,刺入了血肉中,明确的寒意传来后,她抖了一下,不是疼,是身体被侵入产生的本能反应。
阿勒另一只手贴在她后颈,缓慢地抚摸着:“不喜欢郁青,换一个护卫给你。”
第二根针扎入。
“不要换,只有一点点。”
第三根针。
“一点点生气,我马上不气了,不要换他。”
第四根针。
小臂在刺激下略微痉挛,龙可羡说:“我的手不听话了。”
仅仅是看着那排银针,阿勒就在不知不觉间出了汗,掌心潮湿,罩住龙可羡半张脸,让她也跟着热起来。
她眨了眨眼,睫毛在他掌心滑动,又说:“眼睛也要下雨了。”
王大夫看了阿勒一眼,询问是否继续,阿勒点个头,他再度施针。
龙可羡还在问:“好了吗?扎完,我会不会瘪掉?”
“瘪不了,操这心呢,”阿勒盯着那排针,语气一贯的轻松,“局势初定,我要常驻海上,你想回老宅去还是同我一道?”
“不要分开,你把我揣在兜里带着,我小小的……猫球也要。”听着他的声音,龙可羡就能平静下来。
“猫不要。”
“要……”顿了顿,龙可羡忽然说,“我的手,乱七八糟的。”
乱七八糟的。阿勒缓吸口气,继续说:“要猫吗?”
痛感在层层累积,肆无忌惮挑衅着龙可羡,她不懂得那是痛,只觉得乱糟糟的,仿佛身体里的火苗和银针扭打在一块儿,扯得她东倒西歪,冷热交替间迸出更多火星,冲得她心口急剧起伏,冲得那层薄薄的壁垒逐渐撕裂,她不住吞咽着口水,忽然把手一拍,高声喊道。
“我不要了!”
那死死钉在地上的桌子应声飞出去,王大夫适时收手,险险避开,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响,那方桌轰然砸往舱门,撞出个大洞后,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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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还未收住,直到郁青劈剑斩下,方桌才和舱门一道殉在脚下,四分五裂。
阿勒没回头看,他单臂把龙可羡抱起来,稳住了后冲力,龙可羡额汗涔涔,脱力般把下巴枕在阿勒肩头,声音低得好比蚊子哼哼:“猫球要……”
“我遣船去接。”那骤然烫起来的后背令阿勒心惊,阿勒看了眼王大夫,示意他拔针。
“金珠也要,藏在你屋里,柜子,有三个大箱子,还有小白马,还有我的床,”龙可羡闭着眼,挨个数着,忽而感觉到汗顺着鬓发滴落,“我抱歉,我……汗,汗滴到你。”
王大夫收了针就从门洞退出去了,他抹着汗,在跨出舱门时停了片刻,有些久远的记忆在复现,与此刻莫名重叠,他现在只担忧自己能不能活着下船。
阿勒单手支开点窗缝,让凉风游进来,驱着俩人身上的薄汗:“都带,你乖的。”
龙可羡吸着鼻子,想要把头抬起来:“汗,你很要干净的。”
“我很不要干净的,你好好儿的就成。”阿勒侧头,与她耳朵贴着耳朵,没让动。他看着海面上纤细的潮线,像是现在才缓过神来,理智告诉他这小炮仗能炸,但他没想到这么能炸。
龙可羡汗湿的侧脸贴着他的肩,没再说话。
阳光强烈,在海面上切割出细碎的棱角,他们短暂地依偎在一起,一个身体的脱力,一个认知的动摇,那点儿脆弱融在一起,很快就被阳光晒化了。远处的山峦彻底被云团吞噬后,龙可羡跳了下来,她恢复得很快,仔仔细细看着手臂,惊讶地举给阿勒看:“没有漏,也没有好大的洞!”
阿勒看向舱门,学着她说:“那儿呢,有好大一个洞。”
龙可羡吐吐舌头:“它们进来的时候,我能听到。”
“什么?”
“针,”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什么东西进来,我都听得到。”
“厉害,”阿勒拍拍她的颈,认真道,“若是什么时候再感觉……乱七八糟的,要告诉我。”
龙可羡乖乖点头:“我告诉你。”
阿勒:“玩儿去吧,今日没桌子写课业了。”
龙可羡兴奋得耳朵发红,跨过满地狼藉,朝郁青竖起拇指:“好快的刀。”
郁青没什么表情。
她又拽拽郁青裤管儿,支支吾吾道:“我推你,我不好,我抱歉。”
郁青不作声,背着的手往前伸,掌心里托着只木盒,里边是满当当的清棠青梅,龙可羡眼都睁圆了,飞快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其他的往他那推:“你吃。”
***
“明丰三十八年,西南海域奏报天灾,三城十八镇遭黑风席卷,哥舒公子可知此事?”
甲板堆着陶罐,四面八方的大风把说话声刮得破碎。
阿勒:“略知一二。”
“西南抗匪那会儿,我正在军中走医,就是在那年灾后,沿海村落有渔民从近海拖上来一条舢板,上边躺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王大夫眯着眼回想,“那渔民看他虽然身无长物,年纪也不大,却有一把怪力,也不必管吃住,他自能从林子里拣来野物吃,便将他留在了村子里。那青年帮着搭屋建舍,有使不完的力气,即便受了伤,几日也就好了,渐渐的,那渔村将他奉为四方海神赐下的神子,来拯救他们于水火之间。”
阿勒站在风下,想的是大伽正说过关于龙可羡父亲的只言片语,有些细节在无声相连,他不动声色,在求证消息的可信度:“您也见过?”
“那人被巡岸的船只所截,带入军中,隔日,那渔村被守将以勾连匪寇为由清剿,把事儿抹得干干净净,我是在军帐内见到他的,”王大夫如今想起来还是感慨,“真是干干净净的一个青年,全然不谙世事的模样,守将忌惮他的拳脚,给他施加了百余斤重的镣铐,他戴起来宛若无物,且不通人言,不晓疼痛,一身神力。”
王大夫清了清嗓:“不过半月,就听闻他被送走了,守将拿他向米商换了半年军饷,随后辗转在各属国之间,被不断转手,待我退下来,就再没听过他的消息,或许人早没了……您不知道,当年西南比如今更野蛮,守将得了那青年,第一件事就是断骨再生,看他能几时再站起来,接着放血入药,妄图以此得其神力,折腾来折腾去,我第二次见他时,精神头就大不如前。”
阿勒听着,心说对上了。
王大夫很聪明,只字不提龙可羡,也绝不多问半句,只拿那青年之例投射。
“不瞒您说,我的差事就是吊住他那条命,人不死就算成,那青年是个憨傻的,我给他喂了两次食,他便跟着我不放,我心中好奇得很,故而用针试了几次,发觉这青年不是不晓得疼,只是他那疼啊,跟咱们的感知不同,刀剑伤,对他来说好比蚊子叮,断骨之痛就好比挨了一拳,他呢,是忍痛忍惯了的,寻常伤病压根儿不当回事。”
不是不痛,是忍痛忍惯了的。
阿勒回过头,龙可羡和厉天笑闹的声音夹在风声里隐约传来。
“有一事,断腿之后,他不再让人近身,连我都不成,守将要再取血,他便如疯了般……”王大夫声音滞涩,“那次死了百余悍兵,伤者二百余,还是在他拖着断腿的时候,也是那次,守将自知留不住这尊大佛,便拿他换了粮食。”
王大夫摸摸鼻子,把底儿都掏干净了:“那青年么,有一事倒怪异,吃不得用不得药的,凡是用药止血疗伤,总要睡个几天几夜,雷打不动,醒来也得缓上许久,那个样儿,就跟咱们醉酒似的。”
他着重道:“是一丁点也不成,有回偷了我两丸药,晕得同醉猫似的,挂在人身上就不下来,那大高个儿,拖得我步子都迈不动。”
“嗨,我是老了,讲起故事来就没完没了,”王大夫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意有所指道,“小女郎心性单纯,是非都在一念间,平素里,费些心神养着就是,我也是为人兄长的,若有这么个妹妹,不敢盼她建功立业,只盼她平安顺遂。”
阿勒从善如流,接道:“今日舍妹淘气,让你受惊了。”
王大夫忙道不敢,随后领了诊金,还有份厚赏,再安然下了船,一身冷汗总算散干净了。
阿勒站在船舷,看着他融入人潮,对厉天说:“留几个人看着,若有异动,杀了。”
午后,阿勒写了几封信送往西南海域,接着马不停蹄地见了几个退下来的老御医,书局里,事关西南海域的古籍都让他买了个空。
龙可羡由郁青领着,下船去看杂戏。
临近傍晚时,天色阴沉,长风策着巨浪,一波波地迸裂在船身,眼看要落雨,阿勒提伞去接龙可羡。
刚出船舱,迎面打来一卷夹着湿腥气的风,零星的雨点滴落,他看见阴云压在密密叠叠的船帆上,有道踉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在跟前扑通跪下。
“公子,郁青断臂,二姑娘失踪……”
朔风猖獗在天际,搅碎了云絮,雨点密集,哗啦地砸了下来,耳际嗡鸣。
第76章惊雨日
耳际嗡鸣,先苏醒的是嗅觉。
鲜活海物的腥味儿,潮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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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板,常年裹在阴暗中的厚苔,还有若有似无的虎骨膏。
龙可羡睁不开眼睛,连身体的感知力都几近于无,魂与躯壳貌合神离着,轻飘飘,恍恍惚惚,仿佛还在梦里,连声音都像从天外飘来。
“寿一港已经封锁。”
“嘿,十城都不允非军船通行。”
“左近港口外都停着大量船只,堵得要老命。”
“天老爷,这小娃娃还挺值钱。”
……
“换快船,让张封在这处接应。”
这句话一锤定音,前边零零散散的议论声悉数退去。
龙可羡笃定自己在哪里听过这声音,但她好困,对身体感知的缺失导致脑子宛如生了锈,转动得格外缓慢,只能吃力地在零星的记忆碎片里捞寻。
只要再一次,再一次,她就能辨认出来,龙可羡皱起了眉。
水流不停地冲刷着耳廓,在漫长的寂静里,她终于再度听到了那道声音。
“添水,加冰。”
浑厚,有力,带着不怒自威的强势,有些记忆碎片与此重合。
“好厉害的小女郎……今年多大了?”
“龙抬头啊,好意头!”
像是生了锈的钥匙找准锁芯,一把捅了进去,昏沉的感觉骤然消散,神魂归位,龙可羡的指头动了一下。
紧跟着“淅沥沥”的水流在身下缓动,碎冰填进水床里,温度再次降低。
她的眼前还是一片黑,但那不是失明,她感觉到了面部的潮湿,有块儿湿润的黑布蒙住了她整张脸,封闭视线,压抑呼吸。
看不见,空气稀薄。
手臂脚腕都锁着铁链。
龙可羡像个掉进陷阱的小豹子,左动动,右挪挪,忙活着逃离这险境。
狡猾强大的敌人察觉了动静。
“醒了?”
那道声音拉近,亮光和空气猝不及防地涌来,龙可羡睁开了眼睛,没有不适,没有躲避,她直勾勾地盯住了计罗磬。
扎扎实实地对视三息。
长街上的杂戏锣鼓声,突然而至的偷袭,颈部掐住的铁手,倒在血泊里的郁青都在对视中回到了脑海,龙可羡说:“你会死的。”
因为冷,龙可羡嗓子发紧,讲得很慢,带着笃定,不是歇斯底里的诅咒,只是面无表情的宣判。
那么丁点大的孩子躺在寒意弥漫的水床中,一张苍白的小脸,四肢拴着铁链,骤然从花团锦簇的安全地被掳到了陌生的船上,再讲出这样一句话,计罗磬觉得很有意思。
但此刻脱身不易,那轻狂的小子动作太快,他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在这纷乱的海域里找到突破口。
计罗磬重新把几层湿布盖上去,转身出了舱。
黑暗把时间拉得很长,没有人再来添水,只是一盆盆地往水床底下的暗屉倒冰碴子,冷气侵透湿衣,龙可羡挨着冷忍着饿,觉得自己已经冻成块儿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给她喂水,龙可羡躺在水床上动弹不得,船户掀开湿布,倒入她口中的茶水有大半都顺着嘴角淌了下去,她汲着那点湿润,可怜巴巴地说:“我饿,给我一点点饭。”
船户没有回应,擦掉了她嘴角的水,再换了个杯盏往她嘴里倒水。
龙可羡笨拙地张嘴,边喝边呛,咳了个震天响。
“你别动,再动呛死不怪我。”
“我没有力气……我生病,”龙可羡吸着鼻子,费力地挤出细小的哭腔,“不吃饭,我就要死了。”
船户冷漠地说:“计罗将军交代过,不可给你进食。”
“他那么大,不要吃饭饿不坏,我小小的,一顿不吃就没有半条命,”龙可羡抽抽嗒嗒,动了动手,“链子这般粗,这般重,我跑也跑不掉,求求你……”
船户看着她的小身板儿,再看看那比她手还粗的铁链,她就像只没有招架之力的猫崽子,红着眼眶小声央求,船户抬只手就可以碾死她。
他有些动摇,正要去取囊袋时,外边传来拍门声,“好了没!要换船了!”
船户回神:“就来。”
龙可羡哇地就嚎啕起来:“没有吃的,一点点水也不可以吗?我没有喝到,喉咙干得有毛在挠,真的要烧起来了……马上就要烧成一把灰了……”
“张嘴!”船户啧声,不耐地拿起水囊,用水囊口对着她。
唇上浸湿,龙可羡探出点舌头,往里卷着水,“低一点点。”
她费力地仰头:“再低一点点。”
船户俯低身子,握着水囊的手倾斜,大股的水流顿时泄出,浇湿了龙可羡半张脸,他下意识垂目去看,突然间寒意袭面,龙可羡蓄力仰头,猛地磕上了他的脑袋。
剧痛传来的瞬间,晕眩感已经让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你……”他后退两步,拍了两把脑袋却无济于事,颓然软倒在地。
恍惚间,看到小小的一道身影,拖动着铁链,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手腕脚腕的铁环连接水床,她没有腕扣的钥匙,仅凭蛮力把连接处拔起,那整张水床床面被她背在身后,犹如座山岳,压得她踉跄。
龙可羡扭动屁股,用水床边角把船户一怼,让他彻底陷入了昏沉。
她蹲不下身,用脚尖勾起水囊,咬掉塞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光,“下回一定要哭出来……还是不要有下回了。”
摸到门边,龙可羡静静听了会儿,蹑手蹑脚打开门,探头左右一看,听见吵闹声集中在右侧,便摸出了船廊,往反方向猫着走。
铁链实在碍事,这整张床面更是犹如只巨大的靶子,仅仅走出两步,就被往来的人察觉。
“人!操!人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数十道脚步声腾起,催命似的敲击在身后。
龙可羡没有往后看,她拖动着铁链,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前跑,直到看到那扇半掩的廊道防水门,门外晃着火光,她屏着息,闭着眼,侧过身子用水床作撞击,在离门十步之远拔地跃起。
——
“砰!!”
——
阿勒踹开了薄木板,目光在墙角地面逡巡而过。
“这地儿离杂戏就十丈远,平日里就堆些柴垛,少有人往来,再往里就是个死胡同。”来回跑了几趟,厉天喘得厉害,但他不敢分神,时刻关注着公子脸色。
大雨瓢泼,把角落处的血迹冲淡了,只剩丝丝缕缕的痕迹,像是石板的血线,在昏暝的天色下显得妖异。
阿勒弯下身,手指在墙面抚过,那里有道半指深的劈痕,龙可羡使刀习惯就是斜挑与横劈,比照身高与危及时爆发的力道,这道截面是她砍出来的。
他捻着指尖湿泞,脸色很沉:“找她的刀。”
下属四散开来,在柴垛间翻找,有的翻过墙垣,把左左右右巷弄摸了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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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青醒过,他说来人只有一个,身量像祈山,披斗篷,佩弯刀,出手奇快,二姑娘见他就跑,但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