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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儿翻 容溶月 41780 字 2024-04-09

阿勒打断:“跑不远,封死港口,只进不出,从皮城湾往外扩散百里的船挨个查。”

“公子,这毕竟是皮城湾,不是咱们的地儿……”

“烧,撞,把港口堵死,借巡检司名盘查船只,关系网不用留着刻墓碑?若巡检司不出具搜捕文书就伪造,”阿勒拨开柴垛竹枝,在密集的雨帘里往回落一眼,“要我教你?不如你摆张书案在这里听?”

厉天被这一眼催出了汗,没敢擦:“属下这就去。”

此时,前方传来道声音:“公子,剑在这儿!”阿勒闻声望去,下属将柴垛一气儿推开,他看到了龙可羡那把黑色断剑,剑体没入墙中,只露出一截剑柄。

“剑柄往下倾斜,不是孩子能掷出的高度,这是那歹人做的!”

“二姑娘那把剑是断剑吧,弃下来不用的,有些年头了,这切入口跟豆腐块似的……”

“我不成。”

谁也不成。那是没有尖锋的断剑,又不是神兵利器。

明的暗的线索都指向西南,阿勒回头:“计罗氏返程船只行到哪里?”

“西南方向一百二十里处,皮城湾辖域内的晖县。”

阿勒当机立断:“截留,扣船,一天宰一个,挂在西南计罗府门口。”

“是。”一人往外退,去传讯。

“西南海域图找出来,”阿勒浑身湿透,他揉了把脸,脑子飞快地转着,“皮城湾……皮城湾州府县府当中,有西南人氏吗?或是曾赴西南任职的人?或是家中妻妾出身西南的?”

“外派西南任职的有两个,妻妾这块儿,属下这就去查。”

阿勒抬眼,徐徐说:“李青,成禄,”他摁了把有些僵硬的掌心,“提过来。”

无遮无拦的风雨肆意在城街,整个皮城湾笼罩在阴雨中,过路人行色匆匆,踩碎了一片片水洼。

——

“跐溜!!”

——

龙可羡脚下湿滑,差点儿摔个大马趴,她浑身紧绷,借水床在船舷一顶,好悬才稳住身形。

海天是彻底的浓黑,那宛如实质的暗色照顶压下来,使人胸臆发紧,大雨被四面八方的风搅刮着,简直无孔不入。

只是一个照面,龙可羡就湿透了,她抹了把脸,听着身后不断逼近的脚步声呼喝声,反手关紧了门,左右一看,抄起根棍儿,把门给卡死。

风灯在雨中摇荡,光影绰绰,龙可羡趴在船舷一看,船尾喧哗处人头攒动,另一条船正与此首尾相衔,计罗氏麾下海寇正在攀着铁链接舷而去。

浪头拍得船身微晃,船廊里砸门声催促着龙可羡,她左左右右地跑,总算在右侧靠中断的位置发现条舢板,当即往那处跑去。

雨幕遽然被斜来的长刀划破,计罗磬从上层攀舷而下,轻轻落地,截断了前往舢板的路。

“这也能跑?”他笑了笑,并不感到紧张,在这方圆十里之内找不到任何援助的境况下,这小孩儿背着水床怎么逃?

龙可羡拿袖管擦了把脸,回身拔腿就跑,爬上船舷,身子立刻跟着船身摇晃。

计罗磬缓步上前:“小女郎有点血性,这样,你若敢跳,我放你走,你若不跳,我便废了你的双腿。”

龙可羡听不清。

她垂下头,漆黑的海面犹如张巨口,咆哮着试图吞噬她。

大雨砸湿眼眶,模糊了龙可羡的视线,在这一刻,她想起的是阿勒说海上有几座小岛很漂亮,当中有道白崖。

他想在崖上盖座小院,不必雕栏玉砌,前后两进就够住了,天井要有,可以架瓜藤,可以摆水缸,最好有棵老树,树下挂个秋千,没事的时候就坐在上边数数云,夜里枕着潮声入睡,日出时金鳞从天边铺到脚下。

龙可羡看向脚下,那里黑潮翻腾,她胸口起伏,轻声说,“不怕,龙可羡一点也不怕。”

双手从湿淋淋的船舷滑开,疾风掠耳,船身在下坠时拉成了虚影,她捏住鼻子,闭上眼。

——

“哗啦!!”

——

成禄浑身透湿,发须滴着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明丰四十年,你于西南宁边城任职,明丰四十二年,宁边城遭遇海寇入侵,失守,死伤两万四千余人,你活着,”阿勒站在榻边,“明丰四十三年,西南剿匪,三战三败,你的同僚胡勤战死,你活着。明丰四十五年,你调任煜城,剿杀流寇有功,两年后平调槿州,四年后升任皮城湾督海司,总领十城海务。”

“我……我行得端坐得正,你是哪里来的贼寇……”成禄撑着口气,就要破口大骂。

“帮成大人醒醒神。”阿勒转过身。

“哗啦!”又是盆含着冰碴的水泼在身上,成禄抖似筛糠。

阿勒接着说:“两年前,你纳了房小妾,她父亲是你西南旧部,五年前出海遇到风浪失踪,你那小妾,”他抛出条金鱼,“吃穿用度皆是上乘,进府六十四抬箱笼,半数都是这金鱼。”

成禄面色发白:“仅凭金鱼,也不能说明什么……”

“老匹夫你看好了!这是西南制式!”厉天抓着成禄的头发,要他睁大眼看看。

成禄吞咽着口水:“那又如何,西南不止一个宁边城,你想凭此物就把我与计罗氏钉死?”

阿勒扯了扯嘴角。

在片刻的静默里,成禄莫名感到心惊,他看到那少年抛着金鱼,黑袖翻起,金鱼裹着强风,势如破竹地当面掷来,他倒吸口气,来不及反应,就被当头打了个懵。

被捆在椅上的身形摇晃两下,连人带椅,摔在地面,他偏头吐出口带着牙的血,嘶哑着声音说:“戕害朝廷命官,你……”

又是一道金芒疾坠。

鱼嘴撕开了手背,钻入掌心,钉进地面,成禄痛得汗流浃背。

阿勒蹲身,转动着没入他手背的金鱼:“最后问你一遍,计罗磬往哪条方向走?”

成禄张了张唇,没有说话。

“倒是条好狗,”阿勒猛地拔出金鱼,带出的血溅在他靴面上,“你家中一百二十口,连带外边养的,一百四十余口人都知道你如此忠心么?哦,听说你上个月添了个儿子,还没贺过添丁之喜呢。”

成禄咬着后槽牙:“你胆敢!”

厉天出去一趟,再进来时报道:“公子,临近船只皆无异动,只有晖县……晖县有条船踩着咱们封锁的点儿出海,至今未曾返程。”

阿勒半笑不笑地看着他。

厉天继续拱火:“成府的人都押下来了,计罗氏的十八条船都已拖至晖县,没有找着计罗磬。”

“在……”成禄垂下头,“他要我遣出战船,在晖县以南接应,走内海,绕往西南边境。”

“说清楚,”阿勒拿匕面拍着他的面颊,“哪片海域?哪条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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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冬海,戌三航道。”

厉天拍掌:“属下这就传讯。”

阿勒起身,走出两步,忽然停下:“戌三航道在我手里,他是想找死吗?”

成禄在言谈间猜出了阿勒身份,但他并不知晓对方的手伸到何种地步,顿了片刻,才说:“戌四……我记岔了,是戌四。”

阿勒抛着匕首:“两者相隔数百里远,成大人想好了。”

成禄:“是戌四。”

“戌四才在我手里,”阿勒弯腰,“戌三我没沾过,那条道运送木料多,没什么赚头。”

阿勒和善地笑了笑,匕尖在他眉骨往下划出道血线:“我这人,惯来没有什么耐心,若是出了岔子,我先送你那刚满月的儿子与令堂相聚。”

成禄左眼已盲,痛苦得蜷身痉挛,他颤抖着,说:“亥二,往西,进迷冬海,那,那片海域春夏起雾,他要在那里甩掉你们。”

阴云堆积,雨势渐小,阿勒推门出来时,就着块帕子,擦掉了脖颈溅上的血。

“绕道西进,走亥六到冬城,抄到他们前路去。”

第77章从天降

水床被卸掉了,缚住手脚的铁链还在,每动一下,都能带起刺耳的擦碰声,龙可羡盘腿坐着,握着一枚缠红线的铜钱,放在腿上,看铜钱从膝盖滚到脚踝,一遍一遍,玩不腻似的。

“第一日跳海,第二日偷袭看守破门而出,再度跳海,第三日砸破舷窗,戴着八十斤重的镣铐也要跳海,怎么,你觉得能凭着两条胳膊两条腿,从迷冬海远渡重洋回到皮城湾?”

龙可羡默默点头:“每次多游一点点,就靠近一点点。”

计罗磬知道龙可羡能折腾,但他没想到她破坏力这般强。

捆在水床她能背着床跑,戴镣铐她能用来砸窗,锁进铁笼里她能顶着笼子在船舱乱撞。三日下来,连看守她的人都筋疲力尽,但她像是不知道疲倦,看起来乖乖巧巧,却永远能在出乎意料的时刻给你一闷击。

这条重金换来的军船被她折腾得遍体鳞伤,船板坑坑洼洼,舱内没有一件完好的物什,连舷窗都是破洞之后再度拿木板给封死。

“这般有出息,还要什么吃的。”计罗磬坐在桌旁,魁伟的阴影把她罩得严严实实。

龙可羡把铜钱握进掌心,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我饿得快死了。”

说完,捋起袖子,揪住小臂那薄薄的皮给他看,“肉少少的,再不吃就变成干,风一吹,就要碎掉了。”

计罗磬生得威严,压下眉时,那股气场从头皮碾到后背,让龙可羡觉得仿佛能听到脊骨错位的咔嚓声。

计罗磬凝视她片刻,忽地朗笑出声:“不要紧,你若能活着到西南是最好,若是死在半途……”他俯低身子,“也不是坏事。”

龙可羡眨了眨眼:“可是你白费力气。”

计罗磬拍了拍左臂:“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我弃船劫你,就明白其中风险,不到最后,未必白费力气。”

龙可羡注意到他时常敲击拍打那个部位,像是旧伤,她挪开目光:“我听人讲,你是个海寇窝里的大将军,或许你们西南的将军和我们不同,喜欢抛弃同伴,为领地带去危险,我哥哥正在追我们,几次偏航也是因为前边也有人,你被夹住了,对的吗?”

“不错。”

龙可羡微微摊开手,神情无辜:“我只是一个小孩,你好亏的。”

“你便是用这副脸面待在哥舒策身边的吗?”计罗磬面色阴郁,看着她的方向,声音拉得沉缓,“在王都时,听闻他把你带在身边,宠得很啊。小孩儿……你手起刀落斩掉看守时,眼睛可没眨过。”

龙可羡仍旧是那副慢吞吞的调子,下意识地撇开了哥舒策不谈:“难不成,我要同他好好商量,求他放我出去吗?我是小,不是傻。”

计罗磬眼一眯,偏抓着哥舒策不放,略过她的话,接着问:“怎么在哥舒策身边,就把利爪藏得这样严实?一只茹毛饮血的野豹子,装成只家猫,怎么,你要待到长成后吃了他的基业吗?若是有此等野心,我们西南计罗氏更适合你。”

龙可羡抿紧唇,看着就是生气了,把手一拍,腕间的链条当啷当啷响起来。

她一字一顿:“你不准再说他。”

计罗磬反而笑起来,找回了场子,才驳起前面的话头:“我和你这种人打过交道,生下来就百窍皆通,用好了,我西南基业至少可再延续一个甲子。哪怕驯不了,杀了你,就是断哥舒策一臂。你说我亏在哪里?”

还说!龙可羡拖动铁链,气鼓鼓地扭过身子,对着墙角坐,不肯再开口。

须臾,听到计罗磬在门口交代重甲守卫,“无令不得开门,有异动立即来报。”

直到那串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龙可羡才仰面朝天躺下,枕在冰凉的铁链上,揉着空瘪瘪的肚子,她方才没有说谎,她是真的快没有力气了。

虽说每每跑出去时龙可羡都会摸这些守卫的袖袋,运气好,能摸到些干粮,但消耗远大于进食,她闭上眼时,能听到心脏跳动,一下下地撞击在鼓膜,这是疲累饿乏的原因。

龙可羡转了个身,在冰凉的撞击声里,感觉到一道温热划过脸颊。

嗒。

颊边地面凝了一滴血,她摸着铁链环扣间凸起的尖利部位,再看看落下重锁的门板,慢腾腾地坐了起来。

“过了迷冬海,再有三四日就到西南辖域了吧?”

“差不离,这片海忒邪门,白日里也起雾,真他瘆人,船驶进来简直就是抓瞎。”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还有哪儿能甩掉人?你就别挑了。”

重甲着身的守卫在门口低声交谈。

“……你磨什么牙?”

“谁他妈磨牙?老子没睡!挎着刀呢!”

“那……”

“是门后!”

话音方落,身后舱门重锁遽然落地,发出沉钝声响,舱门破开个小洞,晃了两晃之后,“嗙”的一记重击自内破出,碎屑飞溅,守卫的刀还未拔出来,一条甩得寒光冽冽的铁链当头当胸抽下来,守卫闪避不及,被这道力带飞数丈,滚了两滚之后垂过了头。

天老爷。龙可羡握着铁链滑跪在地,差点儿把自己甩出去。

左右两侧守卫遭遇突变,立刻指天骂地围了上来,“这他大爷的,刚关上半日,怎么还能跑!去围船舷,堵舢板!别吃了!叫人!”

龙可羡握着铁链,在刀剑间左抽右甩,转得自己晕晕乎乎,她拍了把脑门,浑身热腾腾,丝丝缕缕到气劲蓄在掌间,硬是凭着蛮力杀出条道,在跌落一地的兵器间捞了把板斧,翻上甲板,直冲桅杆而去。

围在船舷旁的守卫傻了眼,左右问:“怎么不跳了!?”

龙可羡头也不回地喊:“水太冷了!”

天色沉昧,船只犹如行驶在浑浑的鸭蛋清里。

游动的灰雾阻隔了视线,龙可羡目标明确,凭借数次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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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记忆摸到桅杆旁,她濒临力竭,按照计罗磬这么个耗法,要不了几日她就折腾不动了,故而这击必须打在要害,不能跑,也得将他们拖在这里。

龙可羡喘着气,忍住因为晕眩而上涌的呕吐感,将板斧卡进铁链间隙,双手握着铁链,借着甩动的力道猛然向桅杆击去。

“桅杆!操!她在劈桅杆!”

有人搭弓射箭,有人急急下舱查看龙骨。

龙可羡充耳不闻,连劈三次,在第四道力将落时,耳尖捕到了剑刃出窍的嗡鸣声,龙可羡立刻蹲地抱头,一把长剑荡开冷雾,擦着手臂掠过,带出道血线,差点儿削掉她的耳朵。

终于力竭。

龙可羡瘫软在地,紧接着被卡住后脖领拎起来,粗暴地扛上肩头,在半昏半睡间听到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前哨来报,东南二里外有座荒岛,可稍作停留。”

“桅杆开裂撑不了多久,船已经偏航了,底部衔接龙骨,若是遇到风浪,怕是撑不住。”

计罗磬把她丢进底舱,亲自看着:“不必巡卫了,增派桨手,天黑前务必抵达。”

船身摇晃,龙可羡在地上滚来滚去,滚进角落蜷起身子,睡了过去。

***

海鹞子落在窗口时,阿勒立刻睁开了眼。

厉天拆着漆封小竹筒,劝了句:“公子再歇一会儿,这三日紧锣密鼓地调配兵力,您都没有阖过眼,”他拆了信,说,“祈山已经率军开拔,半月后可抵西南计罗氏大营。”

“到哪儿了?”阿勒搓了把脸,灌酽茶。

厉天说:“再有两个时辰,就能到冬城,迷冬海域外都派了船,十二时辰不间歇地巡逻,只要有人出来,就是天罗地网。”

递过信,厉天接着说:“冬城城外已经扩好简易军帐,主次港也已清空,西南船只频繁调动,怕是敌方支援,具体船数与部署还在查。”

阿勒没说话,坐在榻上,垂着脑袋看信,后脊到脖颈间拉出道弧度,如同道张满的弦,厉天能感觉到他绷紧的精神,能感觉到他这几日来压抑着的一股郁气,以及看着茫茫冷雾始终找不到着力处的一点燥。

在那些搜寻结果报回来的时刻,厉天都有种公子那脾气马上要炸开来的错觉,但他没有,一次次希望落空,一次次无功而返,他只是握着信,一遍遍核对筛查过的区域,再重新调整人手。

厉天敛了门,正要退出去,就听见公子的声音。

“不进冬城,等不了,让闻道来,进迷冬海。”

闻道,厉天,郁青都是近年阿勒一手提拔起来的,是不沾派系的后起之秀,闻道掌军,多年前在迷冬海与主国交过手,对这片海域没有比他更熟的。

半个时辰后,一艘战船缓缓驶近,钩索扣上双方船舷。

阿勒往靴筒插入匕首,低头扣紧护腕,攀着铁锁接舷而去,闻道吊儿郎当拎着臂弩递过去。

他端起臂弩,架在腕肘之间,调试机括后:“走。”

***

“走。”

龙可羡跌跌撞撞地走在山崖上,睡过一觉恢复了些许体力,右臂还在渗血,及腰的灌木棘刺刮得衣衫破烂,腰侧痒痒麻麻的。

计罗磬举着火把,拽着龙可羡,率先走在前头,其余人背着囊袋跟在后边,一线火龙在荒岛山林里起起伏伏。

后边有人快步追上:“将军,船已沉了。”

计罗磬颔首:“在林间藏起舢板,沿途脚印清得干净点。”

两个时辰前,前哨在南侧发现艘快船,在这个可视度下,距离已经相当近,这打乱了计罗磬的计划,为了不被巡船发现,他不得已凿沉船只,取出日常物事与兵器藏身岛上,待西南援军到后再行打算。

龙可羡悄摸儿竖起耳朵,闻言走得更有劲儿了,边走,边揪着叶子抠着树皮往嘴里塞,她个子矮,没有人察觉。

薄雾冥冥,在沉冷的群青色里走到了天亮,众人来到深山里的一处山坳,易守难攻,计罗磬吩咐就地扎营。

计罗磬把龙可羡甩进帐子里,他此刻不敢让她再离开视线半步。

龙可羡吃了一肚子草叶,进帐就捂着小腹打滚儿:“我肚子乱糟糟的!”

计罗磬视若无睹,套上薄甲,打开囊袋,开始往身上装些零零散散的物件儿,金创药,暗器,短匕之类。

龙可羡坏脾气地朝他喊:“我要如厕!”

计罗磬这才看她一眼,拎着她后背衣裳,提溜着丢在帐子外:“就地解决。”

“我不要,”龙可羡捂住腰带,羞羞答答,“我……害羞,你们,老男人。”

“给你十息。”计罗磬开始倒数。

龙可羡忽然小声说:“很臭的,在这里,走来走去的人都要被臭到的。”

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计罗磬啧声,拎着她往山林里走,约莫走了一刻钟,来到远离水源地的半山。

“你不要看。”龙可羡解开腰带。

“我今年四十五,你在我眼里,与这万山群青没有分别。”计罗磬挎着刀,静立不动。

“你才是,老树!”龙可羡攥着腰带不撒手,气得跳脚,“你没有孩子的吗?”

“没有。”计罗磬说。

“怪不得,你太狠心了,”龙可羡找了棵树,背在树后蹲下去,窸窸窣窣地往手里拢石子,“很欺负人。”

计罗磬抱刀在臂间:“你若配合些,我们已经到西南宁边城了,不必挨打不必挨饿,我主自会奉你为上宾,待我走后,你晋升宗师,便是西南二把手。”

“你走?”龙可羡扭过头,悄悄儿瞄着他,“你去哪里?”

“我已老了。”

在浅银灰的晨光里,计罗磬鬓边挂露,反着白色,龙可羡问:“你是说死吗?”

计罗磬没有回答,龙可羡拖拖拉拉地站起来,嘟囔着:“二把手有什么好的,我要做大王。”

计罗磬笑了笑,很难得的,没有敌意与算计,就这么看着一个尚未达到全盛姿态,就敢口出狂言的后浪,带点欣赏,带点愁绪,带点无奈和苍凉。

在这诡异的寂静里,龙可羡也偏过头,头一回认真打量他,计罗磬站在潮雾间,身子看起来仍旧硬朗,结实,让她想起了龙氏老宅里供奉的长枪,是位战死将军的遗物,象征着已逝的骄傲,孤独地守着曾经的至高荣誉,冷眼看后来者拼尽全力也无法企及,银边永远锃亮,闪闪发光。

“将军!”

一串脚步声打断了对视,计罗磬那点不合时宜的柔软刹那间蒸发消逝。

来人报说:“有船登岸,正在围岛搜寻。”

与此同时,龙可羡转头就跑,计罗磬紧随其后,他的步子更快,更沉,像鼓点般死死咬在身后。

林叶狂乱地拍打着面颊,龙可羡满脸晨露,靴筒粘了圈湿乎乎的泥巴,她翻过块岩石,坐在湿苔上往下滑,落地时踩在石块上,才看见前方竟是片断崖!

计罗磬稳身落地,十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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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就追上了龙可羡,她大喘着气:“我不,跑了,前面,没路。”

“跪下,手里的东西丢了。”计罗磬抽刀,淡声说。

龙可羡松开手,石子骨碌碌落地,她说:“你要杀我吗?我知道你要杀我,你说过的,不放我回家。”

她抿住唇,脸上脏兮兮,衬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那你快一点,我不想太痛。”

这把自己,把全船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小孩儿,还没有他胸口高,口齿都不甚灵敏,锲而不舍地逃了一路,终于要等来死期,可她没有濒临绝境的慌溃,也没有声嘶力竭地求饶,她说快一点,不想太痛。

计罗磬紧了紧握刀的手,没说话,突然迈步向前。

龙可羡盯着他的刀,电光火石间,忽然翻出手腕,她腕下贴着枚铜钱,那是去年的压岁钱,她一枚,阿勒一枚,平日里戴着就图个吉利。

她默念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而后长长吸了口气,蓄起气劲,将铜钱猛然掷了出去!

抬臂的一刹那,发丝霍然向后扬起,那铜板裹着湿冷的寒雾,在破空而出的瞬间似乎爆出了声浪,飞速旋转着打向计罗磬左臂。

“叮——”计罗磬抬刀挡了。

下一刻,那把钢刀寸寸断裂,裂开的部分刺入他左臂,这力道带得计罗磬后退数步。

龙可羡大惊,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看了眼左手,天老爷,没想到她还怪厉害!

她一刻都不敢停留,在计罗磬后退时,掐着时间飞扑向侧方,身子腾空而起,接住了弹出去的铜钱,接着就是熟悉的疾速下坠感。

发带上扬,天空倒悬,崖下是沉碧静谧的潭面。空空茫茫的薄雾里遽然旋出道白色羽翼,她眼睛亮起来,惊诧地抬手:“鸟球!——”

水花砸起,寒潭冷水四面八方灌来,吞没了尾音。

***

“哗啦。”

阿勒从海水中站起身来,往浅滩上走,甩了甩手,吹响了骨哨。

左右都是悍将,一色儿的黑色薄甲,身后陆陆续续降下来黑蛟军,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往里搜寻。

细犬站在浅滩,抖了抖毛,露出身油亮乌黑的皮毛,闻声小步跑来。

闻道拧开水囊冲了下手,说:“手底下的兄弟盘查过一遍,就这地儿泊过船,近海浅礁有被锉过的痕迹。”

厉天说:“左近都围起来了,按之前的围岛经验,里边就是密林,可能还有沼泽,地形错综复杂,全搜下来要两个日夜。”

“要我说,杀进去就得了,计罗磬么,西南不败战将,”闻道是个浑不吝,嘿嘿笑道,“我惦记他很久了。”

阿勒没说话,海水沿着鬓角低落,迸在阒黑的甲面上,他率先往岸上走,直到先遣小队回报。

“西侧有两条河流相汇入海。”

“西侧入山口无行迹。”

“东侧入山口无行迹。”

“西侧河道旁发现踩踏痕迹,沿途草叶树皮有拽取痕迹。”

草叶,树皮,阿勒皱了下眉,那群西南蛮子不会做这等无用之事,是龙可羡。

他从身后抽出臂弩,架在臂间,说:“从西侧往里速推,东侧外围包抄缓进,”随后转头,“催一下随军大夫,冬城里有些名头的大夫都请到营地里去。”

厉天把消息递出去后,拽着闻道,老妈子似的叮嘱他:“动作要小心点儿,宁可错放,不要误伤,找见二姑娘立刻报给公子,听着没有?”

闻道老大不乐意:“怎么着,我是不配立个头功?”

“你就配找死!”厉天把他一踹,小跑着跟上了先遣队。

***

守卫正在河边取水,水囊刚浸入河里,底下就遽然探来只手,一把扣住他的脑袋,拖进了河底。

须臾,气泡消失在河面上,薄雾渐浓,黑甲着身的汉子从水里摸出来,紧跟着,越来越多的黑潮浮现,无声无息地朝林中蔓延开来。

计罗氏是海寇起家,能盘踞西南数十年,懂规矩很重要,他们互相轮换休憩,林地里仅剩百余人不到,大多下了崖底寻人。

一人摇着空荡荡的水囊,嘀咕道:“怎么还没回来。”

他刚一起身,侧旁就压来道黑影,他下意识侧避,喊道:“有敌袭!——”

来不及了,林地里的守卫一个个被放倒,恐慌还没弥漫开,死亡的阴影已经铺天盖下。

闻道吐掉细枝,踩着个人把刀拭净:“人不对啊,怎么才这几个歪瓜裂枣?”

厉天搜了一圈,没找着人,拖来个漏网之鱼,甩在地上,“你们逮来那姑娘呢?”

那瘦弱小寇瑟瑟颤抖,伏地道:“又跑了……崖下……饶我一命,我能……”

话没说完,一枚短箭穿喉而过,炸开的血雾缓缓落在地面。

阿勒端着臂弩,再推进九道短箭:“下崖。”

同时,海鹞子旋翼而至,落在阿勒臂间,猛啄数口。

***

在深林里不愁吃喝,甚至不畏蛇虫野兽,烦的是追兵。

从寒潭爬出来后,龙可羡不敢停,深一脚浅一脚往深山里走,林叶浓密,潮雾覆着在重重叠叠的厚叶上,凝成一线往下落,土壤湿软,踩下去就是枯叶死去的味道,小小的脚印混在叶片杂色间。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她甩掉第三波追兵,沿路摘了几团草药,爬上棵老树,借着叶片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低头用裙摆裹着草药压成叶泥,糊在伤口上。

之后翻了翻袖袋,摸出颗皱巴巴的果子含进嘴里,攥着铜钱开始发呆,在呼吸间听着兽类踩在灌木丛里的声音,听蛇嘶声,听规律的虫鸣。

在呼喊声脚步声开始朝这压近时,龙可羡睁开眼,跳下树去,再度狂奔起来。

丛林是座绿色牢笼,困住了龙可羡,丛林之外,这整座荒岛也是道牢笼,困住了计罗磬与麾下众兵,一重套一重,成为一场与时间角力的追逐战。

龙可羡在林子里转圈,很快就被四面八方的追兵围拢,个个都是这几日在船上追逐过她的熟面孔。

龙可羡无路可走。

***

麂面靴筒踩在泥地里,拔出来时和杂叶底下的脚印重叠,海鹞子低空飞行,灵活的细犬在前面开道。

一行人沉默肃杀地沿着龙可羡踩过的足印前进,他们走得很快,片刻后,细犬吠叫起来,厉天纵跃向前,喊道:“公子!这有俩人,刚死不到一刻钟,我……这个还有气儿!”

同时,闻道在左前方百丈处吹响骨哨。

“弄醒,”阿勒额间覆着汗,脚下没停,“有伤亡,那就是计罗磬还没和她碰上,你留这里,后进林子的兵力散开,先捕计罗磬。”

厉天还没应,阿勒已经被潮雾吞没了。

前方,闻道喊着:“可以啊!咱姑娘挺能干,这遍地……”

话没讲完,阿勒朝他落了一眼,闻道自觉转掉话题,提着长刀指了指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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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太多,指向不同方位,血迹盖住了味道,小狗儿也没招了。”

“散开。”阿勒蹲下身,目光巡过满地狼藉,便起身朝左侧走。

\&quot;得嘞,公子您小心着点,有事儿吹哨,没事儿也吹哨,我就在边上。\&quot;闻道叼着哨往右侧去。

越往深里走,雾色越浓,丛林的局部在方寸之间才尽数展现出来,阿勒不能出错,每一步都走得又快又稳,细犬跳过一截横断的枯树,忽地弓起背,盯向前方,“呜噜呜噜”低叫起来。

***

龙可羡用刀撑住身体,血珠沿着右臂滚落,在抬头时挡住侧劈过来的长刀,仅仅一瞬就站了起来。

当疲惫困饿达到某个临界点,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使得她在潜意识里抛弃了负面的部分,再起身时只觉得热,暖烘烘的,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仿佛肚子里燃着团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烧,薄刃碰击的刹那,对方的刀就滑了出去,龙可羡低下头,鼻腔里缓缓凝出滴血。

嘀嗒,嘀嗒。

追兵越来越多,倒下一个,堵上三个,他们是成队打配合,没人敢与她单打独斗,。

船上蹦来蹿去,一门心思逃跑,又屡屡被逮回来的小孩儿像是变了个人,他们此前顶多认为她能跑,能折腾,有点力气,侥幸弄死几个人。但在场诸位谁不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他们都是为寇为匪的悍军,没人当真把她当个狠角儿!

但当她站在潮雾翻涌的丛林里,柔软的掌垫下伸出了利爪,照面间就夺走同伴的生命,再站在那儿,缓慢地舔舐利爪时,他们脊背在麻,拿刀的手在抖,“真他妈……邪门。”

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陷入了僵局。

直到一张渔网兜头罩下!

龙可羡眼前一花,反手劈开道缝,但网面太大,她一脚踹进了网格里,罩下来的部分立马收紧,拖得她翻倒在地。

天旋地转。

龙可羡被拖出数丈远,长剑脱手,她不想戳死自己。紧跟着两道长枪迎面刺来,她看到铜钱在翻滚间跌落在地,丛林,浓雾,枝杈,通通在眼里扭曲变形。

这一刻,她还不认为自己会死。

直到浓雾之外爆出音浪,犬吠,鸟鸣簇着那两道短箭弹射的声响,扎扎实实地进入耳里,那两道长枪连带人被钉死在了树干上。

“左右回阵,带到外沿,我要活口,鸣哨。”阿勒扔掉臂弩,抽出背后长刀,踩着断臂残肢向前压进。

龙可羡翻回去,捡回了铜钱,把它搁在脏乎乎的手心里。

下一刻,整个身子被捞起,所有的威胁感不安感彷徨感伴随着渔网,被尽数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个湿漉漉的怀抱。

她觉得自己可能死了。

已经出现幻觉了,筋骨软掉,精气神塌掉,只有眼睛还贪婪地看着这个人。

一寸寸地描摹,从他棱岸的眉骨,通红的眼眶,滑到鼻梁,再以下颌收尾,她记不起来这个人,只是觉得熟悉,熟悉里又有些异样,仿佛他不该带着这么沉,这么后怕的神情,他该是有点儿锐的,有点儿欠的,恣肆狡猾的,事事都要处在掌控地位的,谁呢?

他在发抖。

龙可羡闭了闭眼,她也在发抖。

“龙可羡。”

他低声喊。

“龙可羡。”

脸颊滑过滴什么,热热的。

第78章诛困兽

天还没亮,厉天守在正屋外,挂上了风灯,一身泥污血渍刚拾掇干净,看屋里屋外人来来往往,人影交错叠在镂花门板上。

只有屋里那道身影一动不动。

手肘抵着膝,沉沉坐着,薄甲刚卸下来,臂间还有护腕压出的红痕,风灯的影子在他肩臂滑动,人还是这个人,魂还没回来。

侍女打帘出来,抱着身破破烂烂沾满血污的衣裳。

“公子。”厉天立刻探头,轻声提醒。

阿勒踩着尾音,已经进了里屋。

大夫正在提笔写方子,看着那一脸沉色,开门见山就说:“伤势倒是不重,左脚那处仔细着点就成,七日内不要下床……你别这副烧心烧肺的样子,给谁看呢!”

阿勒径直折过屏风:“她就那么点儿大,身板还没一把弓重,吹两口气就要倒了,刀枪箭雨里滚过来,浑身都是窟窿,你给我讲她伤不重。”

哪儿来的窟窿?大夫淡淡翻起个白眼,头都没抬:“看着骇人,多是些皮外伤罢了。”

阿勒往里看了眼,帘帐垂下来,看不清里边人,他说:“皮外伤便不是伤?她那小胳膊小腿,平时蹭破点油皮都要黏着人不撒手,如今浑身上下都找不出块好肉。”

笔尖斜斜滑出纸面,大夫震惊道:“你讲的哪位?若是里边躺着的那个,人在计罗磬手里三逃三战,把整船西南蛮子折腾得心力交瘁,在那荒岛雾林里身陷囹圄,还能以一当十绝地反杀。”

“……吹两口气要倒了,小胳膊小腿,黏着人不撒手,”大夫讽笑,“你的脑子用刀开过光吗阿勒。”

阿勒折身转过屏风,冷酷道:“她真的只是个很乖的,浑身上下找不出半个心眼儿的小崽。”

大夫搁下笔,吹了吹纸面:“好好,她就是拿纸糊的小老虎。”

随军大夫高庭出身阿悍尔,是赤睦大汗嫡亲长兄,本该承袭王帐的年龄,他在游山玩水济世行医,去年被阿勒以乌溟海多杂症怪病为由哄出阿悍尔,直接在黑蛟军中挂了职,乌溟海是好,但他总有股被这侄子阴了一把的错觉。

屏风里,阿勒伸指,轻轻撩起帐幔,唯恐吵着龙可羡,谁料昏光刚刚擦着帐边滑进去,就对上了双乌溜溜的眼珠子。

“……”阿勒哑声,“她怎么……”

高庭撩起眼皮:“昏了?是该昏了,方才敷上药。”

阿勒挂起半边帐幔,把话讲完:“怎么还醒着。”

龙可羡眨眨眼睛,她浑身上下都裹成了个粽子,左脚悬起,用布条挂在半空,露出来的脑门鼓起个包,脸颊还有几道擦痕。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龙可羡很慢很慢地问了句:“我的……手还在吗?”

敷了药,那无时不在的痛感被抹去了,连同知觉削弱,她此刻看着清醒,实际上晕晕乎乎,眼前叠的都是重影。

阿勒说:“还在。”

龙可羡停顿片刻,又问:“脚也还在吗?”

阿勒放下帐幔:“都在,我也在。”

“当真吗?没有悄悄割掉手脚,骗我吗?”

“……叫你看些话本,字都认不全。”

龙可羡眼皮子发沉,她在船上睡过一会儿,如今是撑着精神,贪婪地盯住阿勒,不肯让自己的目光有丝毫偏移,忽而说:“我不信,你给摸摸。”

阿勒望着这颗圆乎乎的茧,实在无从下手,只得刮了刮她鼻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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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可羡皱眉,把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瞟:“不是这样的,要多一点。”

阿勒捏捏她手指头,又捏捏脚趾头,别的地儿没敢碰:“都在,齐全着呢。”

这般糊弄人!龙可羡抿住唇,把眼珠子慢吞吞挪到右边,不看他了。

“……”阿勒翻身上床,挨着她不能动弹的半侧身子,“行不行了。”

龙可羡猫儿似的哼哼,拿脑袋蹭蹭他:“你快点抱我。”

“别动了!”阿勒低斥,伸出右臂,从她头顶绕过去,半环住人,“最多这般,我当真怕给你碰碎了。”

药劲儿催上来,不过讲了两句话,龙可羡鬓边就隐约渗出点汗,她记起件重要的事,说:“郁青流好多血……”

阿勒闭了闭眼:“别提旁人。”

龙可羡急了,想要起身,吊起的那只脚都晃了晃:“我要郁青。”

“龙可羡!”阿勒当即按住她,“再动我就把他吊在梁上给你看,你要他,你要他做什么?一个断臂之人,不能再留你身边,顶多让他留在船上担个闲职。”

“他断掉手臂,我要保护他的……”龙可羡泫然欲泣,猫儿似的哼,“我不动,我乖的,你把他给我……”

浑身伤的时候没见她露出这种神情,为了一枚废棋,倒是又卖乖又着急,阿勒几乎要冷笑出声:“等你好了再说。”

龙可羡警惕地瞄他:“你说再说,就是没有的事。”

“……”阿勒忍了再忍,“留,但要看他本事,我身边不留废物。”

龙可羡放心下来,脑袋就昏沉,但还想撑起精神,得意洋洋地把这几日事迹复盘一遍,越说声音越低:“很厉害的,饿肚子……很会欺负人……打回去,躲起来……”

不过片刻,就嗅着阿勒的味道睡了过去。

阿勒听着,看她缓缓闭上眼,手指头虚停在她完好的那边面颊上,轻轻按一按,看到那软乎乎的颊肉下陷又弹起,仿佛带着回弹的力道,让他生起点失而复得的真切感。

这具身子不知疲倦地连轴转了四日,但魂儿还停滞在四日之前。

他松开手,摊平身子,幸好,都回来了。

金光刺破云层,从穹顶俯冲而下,强势地驱散了夜露,透进窗格,爬上阿勒垂在床沿的手,他感觉到一点暖燥,轻轻捻了捻那日光,春夏就在这里隐秘交接。

***

接连三个艳晴天。

闻道进院的时候,风风火火,提着个小布囊就往里冲:“公子!公子!哥舒策!”

然后在院门外被厉天硬生生逼停,厉天毛都要炸起来了,压声道:“嚷嚷什么!这会儿惹公子,舌头都割了你的。”

闻道满头满脸的污秽都没收拾,看着就是鏖战回来的样子,把眉一挑,问:“公子呢?”

“里边儿呢,”厉天抱着胸,“拿的什么?”

“这啊,”闻道抛了抛那小布囊,“给姑娘的大礼,你瞅瞅?”

“你别往里进啊,就待这,我看看就去通传……”厉天接过布囊,挑开点儿,里边竟是两根青白青白的东西,截断处还沾着红,大吃一惊,“你没事给姑娘送两根手指头干什么……闻道!你回来!”

挑布囊这点功夫,闻道已经溜进了院里,靠近时听里边传出道低声,闻道凑过去一听,嘿!二姑娘念诗呢。

这怎么成,小姑娘家家,念诗不如扛大刀,闻道这般想着,就要伸手去拍门。

结果那门自里拉开,公子上下抛着戒尺,不轻不重朝他撂一眼:“喊什么?”

闻道把手一拱:“幸不辱命!”

阿勒转身进屋,龙可羡正坐在案前,看一眼书,瞟一眼闻道,又悄摸儿瞟一眼阿勒手里的戒尺,耳朵竖得老高。

皮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剩手臂大腿两道剑伤还结着痂,只是左脚打着厚厚的纱布,夹着板糊着药,包得跟笋似的,还不能下地。

阿勒敲了敲书案,把她耳朵捂上:“弄死了?”

闻道见此,笑得意味不明,他自顾自斟了杯茶,脏兮兮的就往椅子上坐:“你给的命令是生擒,我哪敢取他命,活的!追了三日,若不是用火把他逼到海上,还真难拿下,现已弄了点下九流的药,关到水牢里去了。”

龙可羡装模作样地翻了页书,借着低头的功夫,露出了耳朵。

阿勒把那点耳朵尖也捂上了:“去点兵,明日拔营,绕道东边与祈山汇合。”

阿勒神情平静,胸腔里豢养着一头渴血的兽,在几日的等待里磨利了爪牙,他要的不仅仅是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他要计罗磬誓死守卫的宁边城在其眼里碾成飞灰,要计罗磬眼睁睁看着计罗氏绝脉,要计罗磬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后心一点冰凉,龙可羡忍不住扒下他的手:“悄悄话也讲给我听。”

“好说,”闻道拎着茶壶往嘴里倒了满口,咽下去就说,“我还给二姑娘带了份大礼。”

龙可羡眼睛亮了起来:“大礼!”

阿勒心里有数:“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你瞧瞧,不喜欢我就让他吞了。”

门口厉天听到此处,夺步而进,震惊道:“没有大礼,什么大礼也没有!怎么能让小女郎看那种东西!”

***

黑色船队停泊在西南最后一场春雨里,战鼓急促地催着雨滴,船队犹如巨鲨,沉默地撕咬着这座碧蓝镶边的城池。宁边城横卧在山脚下,宛如无力抵抗的困兽。困兽吐出了口含的宝珠,那座象征计罗氏百余年统治的宫阙暴露在无数兵戈之前。

临近夏日的雨很短,没有了计罗磬,宁边城就被抽掉了脊骨,傍晚时分,天边燃起一团火球,艳霞无情,熊熊地烧在碧瓦飞檐间,计罗氏这一代的嫡脉跪在血阶上,颤颤巍巍地伏首。

而后被一箭贯穿在宝座上。

阿勒端着臂弩,踩在计罗磬肩头,让他脸面砸地,微笑着轻声说:“再选一个。”

计罗磬急促地喘着息,在抬头时,被悬日灼痛了双眼,阿勒碾碎了他生的意志,兴致缺缺地放他跪在血阶前自戕。

艳霞烧透了,成为一道道铺天的灰烬,宛如场葬礼,宣告着西南计罗氏的消亡,自此,乌溟海全域尽收囊中。内已皆平,阿勒成为乌溟海的无冕之王,一个新生的,具有相当自由度的法外之地就此形成,暴君的名号荡遍九域。

三年后。

不持臂弩的暴君拎起了戒尺,做了个匪夷所思的梦。

第79章红盖头

“待会儿你只管往里进,别怕,闻哥在你后头保驾护航。”

龙可羡慢吞吞地转过头,迷茫道:“谁?”

“……”闻道立马改口,“小的跟着您,鞍前马后,绝出不了半点岔子。”

龙可羡反应了会儿,听不懂的全当放屁:“哦。”

市集喧嚣,周遭涌动着亮丽的日光和鲜甜的果味儿,稀奇古怪的商贩敞声吆喝,渔民兜售着鲜活的海物,船匠在敲敲打打中为巨轮填缺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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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因为夏日海祭,鲜衣怒马穿巷而过的少年人们都戴着各色面具。

龙可羡和闻道穿梭在人群中,铿铿锵锵的敲打声掩住了二人的谈话。闻道轻佻地朝贩珠女郎吹了个哨,语气反而平缓:“小皇帝即位后,政令频发,内收属国,外稳海务,将将安稳了两年,翅膀就硬了。去年颁募兵令,扩充沿海军营,还着令各地种植铁力树这等上好的造船木,这是朝着咱们来的。”

“打不过我们,没有事的。”龙可羡从兜里摸出糖,含糊地说。

闻道挑眉,说:“您心可真大,难不成冷眼旁观他们坐大不成?”

龙可羡冷酷道:“养肥,吃掉。”

“……那还要我,要祈山,要蒙缇做什么?”闻道搓了把脸,“反正,这事儿让他们悄无声息地办了起来,是我失职,近日我又屡屡触公子霉头,若不卯足劲儿立个大功,公子迟早把我踹到军营里去,那就没人给姑娘捎糖画、捎话本、捎泥人玩儿了。”

龙可羡压根不吃这套,咽下糖,又摸出一颗:“没有关系,还有厉天和郁青。”

“……”闻道沉痛地抚胸,“您不管我死活,还不管公子吗?那明丰帝禅位前,给小皇帝把朝堂整得清清楚楚,四大派系互相掣肘,内乱起不来,矛头就要对准公子,就上个月,那半截脚都踏进棺材的老阁臣还在进言,要新设立个什么海务司,参与航道巡卫呢,巴掌都伸到脸上了!”

这怎么行。龙可羡皱眉头。

“哗啦——”

鱼虾从篓子里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八爪章举很不情愿地滑到了最远,软趴趴地贴在龙可羡脚边,她小心翼翼抬起脚,跨过去时正好看见那座拔地而起的船型高楼。

闻道火上浇油似的接着说:“那老阁臣今日就在船楼里,与底下党羽谋划海务司总使一事,你说巧不巧,今年夏日海祭,偏偏就定在这皮城湾,不定来多少牛鬼蛇神呢。”

南域盛行海祭礼,家家户户都重视神祇信仰,每到祭礼时就是万人空巷的盛景,就连外域之人也会慕名前来,巡防松散,谁也不会在此时闹事。

“海务司要干涉航道,没有航道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挨揍,打起仗就有好久见不到阿勒,”龙可羡哼声,把下巴颌一抬,“谁都不可以动航道。”

她看着船楼,不耐地摆摆手:“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你去调兵,三日内踏平这座破楼。”

“……过了过了,”闻道头冒冷汗,好声好气把拱起的火往下压,“咱们今日来,就是摸摸底,没人调兵,也没人攻陆,姑娘只管进去喝两盏茶,吃点糖糕,听两首曲子就成,探听这事儿交给我。”

龙可羡皱眉:“我不要喝茶吃糕听曲子。”

“你就是后备军,”眼看船楼就在跟前,闻道买了两枚面具,“姑娘还记得计罗磬吗?”

龙可羡当然记得,心有余悸道:“很会欺负人的大块头。”

“那种宗师,整片南域都凑不出一只手的数,但这里边,”闻道伸出两指,“今日就来了俩。所以咱们不滋事,你高高兴兴喝完两盏茶打道回府那是最好的,但若是时运不济,我这儿出了岔子,就得靠姑娘接应一二了。”

船楼巨影笼罩下来,阴森森将人隔绝在暗色内,吞没了龙可羡的影子,她听明白了:“你弱崽,打不过,害怕被逮。”

“正是如此!你我殊途同归嘛,”船楼巍巍金匾就悬在头顶,闻道把眉一扬,“干翻这群老东西!”

船楼里相当清净,楼正中是一座塔状祈神台,四面八方围绕着船型厢房,层层累叠,共七层楼高,连小厮都收拾得体体面面,时而上前询问。

龙可羡凭着一张闲人免近的刁蛮千金脸,小厮没敢多问,在牌子上戳了个印,她便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六层,闻道紧随其后,倚在门框边四下一扫,关上了厢房门:“老阁臣就在正对面,左右两间厢房都教他包圆了。”

龙可羡移过空茶盏。

闻道给斟了茶,轻声交代道:“半个时辰后,我翻窗出去,以骨哨鸣声为信号,骨哨响一声,就是我遇见了些许小麻烦,你在这里闹点动静出来让我脱身即可,响两声,那就是大麻烦,须得你出手捞我一把,响三声……你就别来了,回去给我立个衣冠冢,记得年年都来给我上柱香,唠唠嗑啊……”

龙可羡嗯嗯点头,稍稍举起手,得意道:“知道,我跑很快。”

“……”滑头遇上直性子,闻道千言万语都梗在了喉咙口,掏出面具甩了过去。

***

酉时过半,龙可羡喝了两壶茶,吃掉三叠糖糕,倚在栏杆听了几首曲子,底下正在唱蝉冤记,那一把柔婉的嗓子愁肠百转,听得人潸然泪下。

龙可羡眼里大颗大颗地砸落泪珠,掏出帕子摁住,擦得鼻头红通通,那密集的音阶敲打中忽然夹着道微弱颤鸣。

一道,两道。龙可羡面不改色地拧干帕子,转过身。

对面房门紧闭,烛光明灭,小厮看过去,那光线又均匀地铺满了门扉,再看过来时,凭栏而立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小厮揉揉眼,心道许是进了厢房。

厢房外,龙可羡单臂悬挂在船楼外侧。

船楼后边是片静湖,初夏傍晚的风不够温柔,在湖面割出了细小的棱片,卷啸而上,刮得龙可羡的裙裾在移动间啪啪作响。

她动作灵敏,借着外壁凸起迅速移动,片刻之后停在一扇窗格上方。

西山大口嚼食着夕阳,再张口一吐,漫天赤霞滚滚而来,风静了,她听见屋里沉闷的拳脚搏击里掺着隐约交谈声。

一道苍老的声音说:“此人身形诡谲,万不能留!定要将他缉拿在楼里!”

另一道声音烟呛过似的,十分嘶哑:“今日我等冒险前来,本是交托了十足十信任,不料竟有宵小窥听,尤太傅是不是要给个说法!”

“大当家在此聚首之事,我可担保消息绝不是从我手中漏出,此事于你于我百害无益!”

“你们金玉殿中待惯了的人,肚肠里九曲十八弯,难保不会动手脚!今日之事不必再谈!”

“大当家若是不信!我立刻为你引荐一人,见了他,你便可知我等诚心!”

争吵稍顿,门扇幽幽拉响。

就是此时。

龙可羡当即松了手,下落的瞬间攀挂在窗棂,像片叶子似的,无声无息荡进了屋内,落地的瞬间藏进屏风后。

这三间厢房竟是打通的!

打斗声从左侧传来,闻道正在挨打,龙可羡记着不能露面,扣上白鱼面具,贴着屏风扇蹑手蹑脚往那处摸。

挪动间,门口陡然多出道声音,温和,轻缓,有礼,那是明勖!

不及多想,她撞开珠帘,闪身进了左间,珠帘晃动的声响惊动了里边俩人。

闻道根本和对方交不了手,把灵敏度使到了极致,凭借身法左挪右躲地闪避,即便如此,肌肉耐力还是在巨大的压力下迅速流失,只是一个晃神,就被当胸踹了一脚,闻道咧着两排血红的牙,笑道:“弄死他,小白鱼。”

“还有人。”龙可羡不傻,她只想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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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走,于是兜里金珠玉块不要钱地一通乱砸,玉瓶迸碎,窗格开裂,桌椅破开道道大洞,飞溅出来的瓷片木屑满天飞!

那名宗师容貌不显,个头也不高,动作又狠又快,挥袖拂掉了这遮眼的纷乱,待视线重新开阔时,龙可羡已经拎起闻道,一把丢出了窗。

沉日彻底被西山吞食,闻道和渐沉的暮色一起坠落湖面,水花溅起,龙可羡横臂接住了压来的一掌,气劲对冲,她纹丝不动,对方明显愣了一下,神情紧绷起来,再抬手时掌间多了把短刀。

龙可羡才不跟他打,她撑手在破破烂烂的窗沿,避过一刀后,抬腿反向他脖颈间绞去,在那人抬臂格挡的同时,脚掌忽然反收回来,蹬在他臂间,借力晃出了窗,踩着开启的窗扇,头也不回地往下跳。

“女子狡诈!”

***

海祭礼盛大,华灯锣鼓牵出了数十里热闹喧腾。

龙可羡丢掉了面具,融入人潮里,沿街不时地出现三五成队的州府军,听周遭民众说是哪家走丢了个姑娘,帮着寻呢。

但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不像在找人。

龙可羡用仅剩的金珠买了件披风,把身形遮挡严实,通往码头的街口被封锁,甲胄着身的州府军和灰褐衣衫的私军越来越密。

长风翻动戏帆,走戏人吊着唱腔,振动的水袖与州府军的刀靶一起,数次与她擦肩而过。

人流忽然乱了起来,只是一瞬,就像某种号召,混乱无序的人潮开始向东面汇聚。

龙可羡吮着糖人,被人潮裹挟着,慢腾腾往东边挪动,频繁地听见姑娘们捂着笑的窃窃低语,伸手指着某个方向。

她下意识地跟着看过去,围台上,走戏人正唱着龙王迎亲的戏码。

而侧边站着个人,戴了张淌红流金的龙首面具,一手懒懒散散地搭在围台上,一手慢条斯理地抛着枚绣球,缠金绳从他指缝里划过,铃铛擦撞在他掌心中。

撩着心弦,催着红潮,在姑娘们心里纵起一把肆意刮啸的东风。

在细碎的声响里,那道眼神缓缓地移动着。

随后,透过攒动的人头直直钉到龙可羡脸上。

“咔嚓。”

龙可羡愣愣地咬掉块糖,那甜味儿在舌面上化开,她看见那绣球抛出道线,准准地落到了龙可羡怀里。

糖人跌落在地。

他穿过人潮走过来,在她臂间抚了抚,一把低低的带蛊的唱腔。

唱了什么龙可羡听不到,臂间被扣上枚银环,周身气劲一卸而空,她膝弯软下来,耳边嗡了一声,被他罩上红盖头,牵在掌心里。

龙王迎亲徐徐落幕,在周遭此起彼伏的叫好声里,龙可羡头昏脑胀,扑通地栽到了他胸口。

***

静室里浮着一粒烛火,绣球骨碌碌地掉在地上,连同一柄戒尺。

阿勒提着龙王面具,反手把门锁上。

龙可羡还戴着臂环,手脚软绵绵的,挨过去,拿脑袋蹭了蹭他肩头,因为心虚,话格外的多:“你来接我吗?我没有事的,闻道回来了没有?他被我丢下湖去了,我们今天干了件大事……”

她抬起头,偷摸儿瞟了眼阿勒,再瞟一眼戒尺,那眼神乖得可人疼,阿勒错开目光,不吭声。

龙可羡垂头丧气的,把腰带一解,撅起屁股,趴在了长板凳上。

“轻一点打。”

第80章不对劲

“起来,不打屁股。”

阿勒把她拎起来,眼神挪开,“衣裳穿好。”

龙可羡拽着腰带,迷茫地问了句:“不打吗?”

“不打。”

龙可羡慢慢地系好腰带,眼神紧巴巴黏在他脸上,捡起了戒尺,塞进他掌心里,试探地说:“打两下,你不要生气。”

阿勒冷声道:“你知道皮城湾聚着几个宗师?你这小身板儿,教人一哄就敢往虎狼窝里钻,胆子几斤几两啊?”

“几斤……我不知道……”龙可羡翻着静室长案上那卷家规,不服气的,小声辩驳,“我跑很快,如果只有一个,也打得过。”

阿勒音调都拔了起来:“怎么着,我再送你回去会会他们?全城戒严,想必他们还在船楼里等着你呢,干脆搭个擂台,纠集一圈人,看你们斗武好不好。”

龙可羡眼睛咻地亮了,想点头,但瞄着阿勒的神情,抓着他的手指头,晃了晃:“不去,和你一起。”

阿勒被这句话抚顺了毛,但他没松口,龙可羡偷眼觑着,再度把戒尺递过去,瞅着那家规说:“拉过勾的,乱跑要打两下,打完不生气。”

“不打,”阿勒没这心思,“你待在这儿,自个想想。”

自个儿待着还不如挨顿打,龙可羡攥着戒尺大声说:“我不要想!”

这话冲得阿勒捞起了戒尺,“你这般想挨揍,”接着倏尔拉过她指尖,比照了两下,“我真打了。”

龙可羡也不吭声,抿紧了嘴,有恃无恐的样子。

那戒尺“啪”地落下去,两人都有点愣。

龙可羡的掌心瞬间就红了起来,她垂头看着,戒尺打在掌心时,那种猝然而至的热和痛感反复涌现,因为臂环剥离了她的屏障,这奇异的感觉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下来。

她眨巴着眼,有点儿新奇。

在龙可羡的记忆里,他们很少有这般力道的接触,戒尺在阿勒手里只有掂手的作用,这卷家规白纸黑字地写明规矩,然而早就覆了层灰,他们坚定地奉行第一条,对于其他琐琐碎碎的规矩保持着睁只眼闭只眼的默契。

“痛不痛?”

“还有两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阿勒第二次愣神,龙可羡被捏住的指尖悄悄往底下滑,在他掌心里挠了挠,轻声地说:“要打完的。”

这句话简直把阿勒架了上去,让他进退两难,他反托住龙可羡的手,看着那道横亘在掌心的红痕,说不清楚哪里出了岔子,总之手里的戒尺突然变得沉甸甸。

三下打完,谁都没说话。

龙可羡默默收回了手,背身过去,一下下地握着掌心,她自然不喜欢挨揍,在哪里受了欺负,必定要成倍地讨回来,但是方才。

他拿捏着力道,施加在她身上,基于足够的安全感,达到惩罚的效果。

于是,这种痛和热忽然就变得可以忍耐,她呆呆的,心里升起了点儿挖凿更多接触方式的心思。“哭了?是不是在哭?打疼了吗?”

阿勒看她对着墙坐,垂着脑袋也不吭声,戒尺立刻丢了,两步上前把她肩膀握住,一掰。

对上了双攒着光的眼睛。

跃跃欲试的。

龙可羡绞尽脑汁地把从小到大犯的事儿细数了一遍,然后定睛看着阿勒,把戒尺往他那推推,乖乖伸出手去:“一千二百三十下,今天再两次,明日接着来。”

阿勒盯住她两息,骤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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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摔门而出。

***

卯时三刻,天刚擦亮,海面笼着层雾气,缓慢地一路游向远方,去唤醒天尽头沉眠的日。

一条不起眼的渔船拂开晨雾,徐徐驶入港口。

厉天提着风灯从门口经过,阿勒睁开了眼,他呼吸微促,早夏微凉的海风里,他竟然睡得满身惊汗,像是做了什么梦,梦里有什么景儿催得他心口狂跳,热汗频出,但随着睁眼,意识回归,那些景儿如同退潮般,悉数离开了脑海,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薄薄的汗覆在额前,他甩了甩头,赤脚踩过汗珠,把薄毯裹在腰下,到屏风后迅速地冲了个凉。

拉开门时,浮云镶着金边,渔民正卸着网兜,滑溜溜湿腻腻的鱼被拖拽上岸,上了早市,厉天灭掉风灯,挂在门边,说。

“公子,一路没有尾巴,昨夜静悄悄地走,今晨静悄悄地回,谁也没惊动,王都里也没出岔子。”

阿勒喝着冷茶,点了个头。

他耳下到脖颈都覆着薄红,因为沐浴过,面上水汽未收干,显得轮廓更深。

厉天看了眼,就收回目光,接着说第二件事:“闻道关进水牢了,据那小子报说,昨日在皮城湾,尤太傅见的是蒲欺松。蒲欺松您记得吗?两年前,出身皮城湾那个大盗,为了个妓子得罪权贵被逐出州府军,纠集一票下属劫了条船逃到海上,结果掘了枭巢,一举发家那个,后来被咱们端了老窝,躲到外域去了。”

阿勒说:“招风耳那个,胆子没有二两重。”

“对对,”厉天拍了下门框,恨声道,“不知道怎么的和朝廷搭上了线,尤太傅要将他招安呢!不过昨日闻道闹那么一出,听他意思,蒲欺松像是打了退堂鼓,无论如何,此事悬而未决,我们还有运作的机会。”

阿勒看着远天,没说话。

厉天这几年被敲打得服服帖帖,看了眼就知道公子心思没在这儿,于是转口,不经意似的说起:“姑娘还在静室呢,这天儿,早晚可凉得很。”

龙可羡在静室睡着了,歪着脑袋枕在蒲团上,臂环还没摘,露出的掌心微微红,蹙着眉头不知道做什么梦。

蒲团挨着墙,龙可羡是这样的,自个儿睡觉时总要把后背靠在某个地方,才能睡得安稳,只有阿勒在时,她的安全区域才会从挨着墙的角落扩散到整张床,翻来滚去,睡相要多差有多差。

阿勒把戒尺踢开,蹲下来,捏住她的鼻子:“龙可羡。”

鼻腔被堵住,龙可羡轻轻张开了唇,在梦里闹脾气似的,翻了个身子,眼看那脑袋就要磕在墙上,阿勒眼疾手快地给垫住了,随即手往下滑,拖住她后颈,捞起人,让她伏在自个儿肩头。

龙可羡被摆弄惯了,这般也没醒,嗅着熟悉的味道,就下意识蹭蹭他的肩,然后偏过头,把鼻尖压在他脖颈,睡得更沉了。

阿勒本来要将她扛在肩头,但她近年个子窜高,扛起来势必顶到她胸腹,那起床气……算了,他捞起龙可羡膝弯,打横抱了起来。

他没有这般抱过龙可羡,一时之间哪儿都别扭,接触面不对,上下姿势也不对,连呼吸的朝向也不对。

或许从小到大都是扛来扛去,两人的脸在肩颈处交错,嬉笑玩闹间,双眼没有触碰在一块儿的时候。而如今,阿勒低头看着,眼神简直像化掉的糖霜,黏糊着挪不动,龙可羡枕在他胸口呼呼大睡,颊边是压出来的红痕,他的呼吸喷洒在她额前,碎发轻轻飘,一副里里外外都摊开在他眼底的样子。

宛如颗尚且新鲜的果子,暴露在他的目光下,只要低头,就能咬得汁水淋漓。

这种毫不设防的依赖,让阿勒颈侧刚刚消下去的薄红又蹿起来,他紧了紧手,驱赶掉心里骤然乱起来的不知名情绪。

她什么时候长这般大了?

就像是一瞬间的事儿。

***

龙可羡已经行了及笄礼,这两年个子蹿得快,驿馆里的小榻已经装不下她,醒过来时是在阿勒房里。

他不在。

龙可羡闷闷不乐地洗漱更衣,低头时看到掌心微红,厉天进来时就见着这一幕,他把食盒搁下,惊诧地说:“公子打你了?”

龙可羡却悄悄弯起唇角,把右手藏进袖中,一连点了两下头:“打了。”

这是高兴个什么劲儿?

“莫不是打坏了,除了手还打了哪儿?我去请高大爷过来瞧瞧。”厉天说着就要往外走。

“不要请!”龙可羡刷地站起来,“没有打坏。”

“当真?”

龙可羡坐下来,埋头喝粥,掌心残存着热度,她握紧勺子,冷酷道:“我不讲给你。”

厉天不明所以,在边上叨叨起另一件事,“姑娘怎么跟闻道一块儿胡闹起来,他是什么混账东西,这两年与祈山掰着腕呢,想借小皇帝设海务司一事在公子跟前立个功,把军权掌了,压祈山一头!”

龙可羡两口把粥喝完,抽空抬头:“他回来了?”

“回来了,”厉天满不在意地说,“昨儿回来,给公子当胸一记踹,肋骨当即就断了两根,拖底下水牢里去了。”

龙可羡咬住馒头:“……啊?”

厉天:“这小子滑头,明知光论将你偷出来这件事,回来就免不了一顿罚,故而他呢,事先在水牢里打点了人,上好的内外伤药都备下了,做足了准备才走这一遭。”

龙可羡狠狠咬下口馒头:“狡猾。”

“可不是,公子自来赏罚分明,和兵权比起来,这点罚算个什么,所以我说,姑娘日后防着点这小子,他就没安好心。”

“他昨日,先在楼船里被踹了一脚,也是胸腹,”龙可羡比划着位置,“这里。”

“嘿!”厉天跳起来,“所以才往公子跟前凑,还有个苦肉计在这等着呢!一点伤都不白挨!”

龙可羡塞得满嘴鼓囊囊,一个劲儿点头。

闻道关水牢的时间延了十日。

这夜,龙可羡在床上滚了两遭,偷偷地摸去了隔壁,装模作样敲三下门。

然后卷着自己的小毯子,熟门熟路爬到了床里侧,拍拍毯子,就把这事儿揭过去了。

她的是非观念淡薄。

在她心里,哥哥代表规矩,偶尔冒犯一下哥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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