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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共依偎
事情是腊月初八这日发生的。
第一束日光落在屋脊,新雪初化,龙可羡换了只新书袋,踩着小麂皮靴子,是年内最后一天上书塾。
她是从阿勒屋里出来的,一阵风似的卷在前边,头发还没梳,乱糟糟地簇着脑门顶上两个旋儿。
阿勒跟在后头,脸色不太好——这小东西,半夜卷他被子!
话要从日前龙可羡踹的那脚门槛开始说起,阿勒顶着张黑眼眶黑脸,也踹了脚门槛,那薄薄的一道槛当即身负重伤,不过扛了短短两日便四分五裂。照老人家的道理,屋里动土修葺时是不宜住人的。
府里空出来的屋子不多,大伽正屋里堆满经卷,后院一排是下人屋,住哪里都不合适,那会儿龙可羡还不知道此事,老仆和侍女商议着,带二姑娘去庄子里玩两日,阿勒却说:“住我屋。”
说来是奇怪的,仿佛吵归吵,打归打,要阿勒看着小炮仗被丢到庄子里就是不行,诚然也讲不上是丢,但他就是不得劲儿。
讲完这仨字,阿勒紧跟着补了一句,“别说是我的意思啊。”
这别扭劲儿。
当夜,龙可羡抱着小毯子,不明所以地站在阿勒屋里,听阿勒一板一眼地训话讲规矩——
“不准磨牙打呼流口水。”
“不准碰屋里的物件儿。”
“不准光脚在地毯上踩。”
规矩讲了一箩筐,龙可羡看似听得全神贯注,实则眼里早就放空了,阿勒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但他事先讲好规矩,为的只是待龙可羡犯了错,有个由头收拾她,他惯常喜欢事事掌控主导。
屋里没有下人,阿勒抱出被褥,垒在榻上,要龙可羡自己去睡。
刚开始还好好儿的,阿勒侧耳听着,龙可羡在榻上窸窸窣窣,摸了会儿枕头,又坐起来玩了会儿,还趿着鞋喝了口水,便再没有动静,他心说还算老实。
谁知道梆子刚响了两声,床边就摸来个人。
龙可羡卷着小毯子,先在他头顶挥了挥手,见他没醒,便轻手轻脚从他身上爬过去。
阿勒:“……”浑身毛都要炸起来了!
龙可羡自觉做得很隐蔽,把小毯子往里一扔,钻进被窝,挨着他后背,蹭了蹭脸,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整套动作不足十息。
窗外飘起雪花时,她跳下榻,雪花打过几个旋儿,在地上洇出暗灰色时,她上了床。存在感还是很强,只是从隔着帘的,变成了贴着背的。
“??”这般自然吗!阿勒简直想掀被,后边便贴来道凉意。
她好像知道阿勒不爱人同睡,但又实在冷得很,自己的小毯子没热度,于是钻进被窝了,也只敢把脸蹭上来挨着他。
静默片刻,阿勒睁开了眼,盯住窗纸,不耐烦地听着呼吸声。
待她睡着,轻轻地转了个身,在昏光里看到龙可羡缩得跟虾米似的,手握成团,还有点打哆嗦,他伸手探过去。
这怎么,冷得像坨冰!
他骂了句笨球,也不知道平时自个儿怎么睡的,便把那两坨冰手摊开,想了想,勉为其难地贴在肚子上。
“……”倒吸口凉气。
龙可羡困巴巴的,在睡梦中寻着热源,往前贴得更紧了,把一团小小的身子都挨了上来,手贴不住,自然地蜷成小拳头。
烦死了。阿勒只能微微曲腿,把她粗暴地塞进怀里,幸而没醒。
睡到后半夜,她又嫌热,一骨碌滚到床里侧去,结果被床褥冰着,再一骨碌滚回来。
鹅黄色的被褥里,总能看见一团小东西滚来滚去。
睡相还能再差点吗?
阿勒皱着眉头,烦得要命,干脆也往床里挪,把她困在窄窄的里侧,如果忽视她踢来踢去的小腿,也算睡得安稳。
为了不让阿勒发现,龙可羡日日都起得比他早,要抱着小毯子,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爬下去,坐在光洁如新平平整整的榻上打哈欠。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阿勒也日日都闭着眼,夜里,等那软乎的冰凉的小东西贴上来,白日,再忍着她笨手笨脚地爬出去。
有时候隔着被褥,龙可羡迷迷瞪瞪,摸不准阿勒的身子在哪儿,踩了他三四脚,才心惊胆战地落地,还要故作聪明地掀掀他的眼皮,确认他没有被踩醒。
真烦死了!
阿勒常想着,迟早把龙可羡丢出去,或是等她在身上爬来爬去的时候突然吓她一吓,让她知道这几日的戏码都在他掌控之中,届时,她脸上的神情一定很精彩。
或许会被吓哭,或许会抽鼻子。
于是,他在这想象中获得了满足,日复一日地配合着那蹩脚的戏码。
就好像,在这尚未和好的时间里,龙可羡才没有挨着阿勒取暖睡觉,阿勒也没有莫名其妙地纵容她,那太丢面儿了,谁先露馅谁就输。
两人各自守着对对方单方面封锁的小秘密,似乎自己也端着呢,也骄矜着呢。
吵架时溢出的怒火被自以为是地曲解成脾气,实际上只是委屈和不甘心的集合体,所以在几夜过后,陆陆续续有怪异的行为做出来。
阿勒会把龙可羡松掉的发带扎紧,龙可羡就算气呼呼也要挨着阿勒坐,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目光里碰着火星,但那压根不像吵架,闹别扭似的,观望着,试探着,巴不得对方快快地递个台阶来,像两头滚在一起的幼崽。
***
吃过腊八粥,二人并肩上学堂去。
走过两道土坡,湿泞雪水不挂脚,沿着靴筒滑落,阿勒手里提着年礼,是些阿悍尔的风物,过了今日,得等年后才能见到先生与同窗,故而老墉提前备了年礼,要阿勒带去学堂。
这事儿往常都是老墉办的,但今日早起,便不见他人,阿勒也安静得反常,握着他的骨哨,不时地往天上看。
小孩子很敏锐的,就如同她对家里近来涌动的暗潮有所察觉,老墉总觉得他藏得很好,但越是用花白的胡子盖住情绪,那双浑浊的眼里就会透露越多欲说还休的担忧。
家里的人日日都在眼皮子底下,许久见不着的人是大伽正。
在龙可羡还停留在感知这个阶段时,阿勒已经采取了某种行动,他不是甘心被罩在安全壳里的人。
事,他要知悉,不论好坏都不能是被瞒着的那个,若是把他蒙在鼓里,他会不声不响地用自己的方式去探清。
两人绕过土坡,眼前映入道巍巍的石拱门,阿勒停住脚步,把年礼交到她手上,用下巴努努前方,示意她进去。
龙可羡拎着篮子,懵然道:“你不去。”
“我不去,你赶紧。”阿勒催促。
龙可羡踌躇着:“你,哪里去?”
“外边转转,到时辰府里有人来接你,没见着自家人别瞎跑啊,外头多的是拍花子,专挑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哄。”阿勒给她把领子捋捋平,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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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外出,话就密了点儿。
“……哦。”龙可羡直觉他要去做什么怪事,但没有证据,只能低低应了声,转身时,在风声里捕到了翅膀扇动出的涟漪,她忽然抬头,高兴地说。
“鸟球!”
你是球,你全家都是球。
海鹞子“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落在阿勒肩头,挺着肚子歪着眼,瞟龙可羡,龙可羡就朝它吐舌头。
左边细钩爪上挂着枚漆封小竹筒,在阿勒拆信看时,龙可羡也扒着他的手臂凑上去,但她有心无力,上边的字好比鬼画符,比她写的还要抽象。
“你,讲我听。”龙可羡拽拽他袖子,没想到反手被阿勒推着上前走。
阿勒得看着她进学堂:“少掺和事儿,笔墨红纸带了没有?今日要描福字贴新窗的。”
龙可羡扯扯书袋,里头丁零当啷:“带好多。”
阿勒点头:“年礼记得分分。大的给山长和先生,别的学生递年礼的时候你跟着去就行,还有小的分给前后学生。那,你的零嘴儿在你自个书袋里,别掏错了啊。”
龙可羡煞有其事地举起篮子,顶到脑门儿:“我,分很好。”
“头发!别压瘪了!”阿勒给她拉下来,想起什么,又交代道,“下午山长多半得把人都聚在前厅,吟两首诗,唱几段词。人多,你别怕,踩不着你,都是熟脸,只管坐在小席子上听响就成。”
龙可羡郑重点头,比比自己的身量:“不怕,龙可羡,长高。”
是高了点儿,就是太听话了,反而有点不习惯,阿勒摸摸她脑门:“进去吧。”
这会儿龙可羡犹豫了,仿佛感知到什么,拖拖拉拉不肯走:“你,天有点很快黑,你回来?”
“把话憋长点,说齐全行不行?回回除了我,谁都听不懂,”阿勒念念叨叨的,“顺利的话晚上,不顺利明天就回。”
哦……不顺利的话,晚上可以睡大床,龙可羡转着眼珠子,嘴角已经忍不住弯起来了。
“不准!”阿勒突然哑声,没说不准什么,只是板起脸,“晚上让侍女给你暖个汤婆子,烘暖了再睡,别明日起来冻成棍儿了。”
龙可羡没当回事,唇角弯弯的,朝他挥挥手:“你走。”
阿勒:“……”
三重门下,有姑娘朝龙可羡招手,她拎起篮子,慢慢吞吞进了书塾,一步三回头的,看见林间日光泛滥,犹如涨潮,一点点地吞掉了阿勒的身影。
***
泊位有条小船,穿短打的祈山蹲在船头,咬着张饼吃,远远看见道峻拔的身影,待那人走到跟前,他熟练地收板放绳,说:“公子来得迟啊,船往东南方去了。”
阿勒没解释,攀着绳上船:“风况海流如何?”
祈山给他抛个千里镜,比了个手势:“妥,南下顺风顺流,一个时辰便能跟上。”
阿勒站在甲板远眺,这是条旧船,几年前大伽正弃下来不用的,后来老墉盘算了几日,想着即便不用,每年养船停船也是笔不小的支出,于是将船折价卖给了一名外来游商,那游商身高马大,相当魁梧,操着口乱七八糟的腔调,正是易了容的祈山。
祈山原是阿悍尔黑骑,是草原上所向披靡的重骑兵,上过战场念过书,被大汗拨去给了阿勒。和他一起来南清城的还有二十黑骑,二十白骑,前者重战猛攻,后者轻装突袭,都是个顶个的好手。
按照祈山这资历,若是留在阿悍尔军中,打几场仗晋升起来,要不了几年就能升副将,但他跟着小主子东奔西跑也没有怨言,由此可见,得是大汗心腹中的心腹,才能把心放这么宽。
老墉是知道这么个人的,也知道阿悍尔没短过阿勒的银钱,甚至给山给地给兵,连阿悍尔的铁矿也给了阿勒,所有东西,句桑和司绒有的,阿勒只多不少,算是亏欠,也是弥补。
但老墉没想到,这船兜兜转转,竟然落到了阿勒手里,藏成了一张牌。平素里,祈山带着人住在城外,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有逢年过节才到家里露个面儿,老墉就把他们当远方亲戚处,还带着他们置办田产地产。
他更没想到,阿勒敢前脚送龙可羡进书塾,后脚带着人尾随他出外海,风里浪里的,去接应陷入围困的大伽正。
船只缓缓离港,冷潮扑得船身微晃。
阿勒扶住船舷,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祈山咬着饼:“怎么了?”
阿勒缓慢看了眼四围,皆是被风吹皱的金鳞,把心底那股怪异压下去:“没事,船晃。”
长风卷着云帆翻飞,船尾处尚未收起的绳索晃了两晃,船员探头往下看,只看到朵朵白潮:“怪了,方才像被什么鱼咬着。”说罢一截截地把绳索往上拉起,堆在船舷下。
而一只细细的手则攀在侧舷,两下晃进了舱里。
第62章让她跑
船廊里弯弯绕绕,龙可羡背着书袋,里头笔墨都丢出去了,在走动间没发出丁点声响。
这条船相当怪异,她知道正经商船是什么模样,但这条船像是披了商船的壳子,底舱堆的全是冷兵寒武,还有层层垒叠的漆封大木箱,她途径时,掀开箱子瞧了眼,霍,说是挖了座金山也不为过。
怪异的不止这,那箱子里的东西,制式徽铭五花八门,仿佛从各方劫掠至此,来不及销干净,只好囫囵地塞在箱里。
黑漆漆的底舱里,安放着的都是不能见光的门门道道。
龙可羡只是看了一眼就放下了,把东西看在眼里,与搁在心里是两回事,她专心地找阿勒,挨个门寻过去,忽然听见了巡卫的脚步声。
那些高高壮壮的汉子们不大说笑,提着油灯,巡视得很严谨,脚步声整齐地叠在一块儿,如果不是她耳朵灵光,便要误以为只有一人。
龙可羡把自己贴在麻袋与墙角间的缝隙里,用侧下来的阴影把自己藏起来,在巡卫经过时,眨巴了两下眼睛,捏住了小拳头。
巡卫没有查到异样,锁上了长廊尽头的隔水门,龙可羡猫着步,鬼似的飘荡在内廊,除了曳出来的影子,别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游荡到长廊尽头,摸到了浑重冰冷的大门,稍推了推,那门竟纹丝不动!龙可羡急了,砰砰砰拍门,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叠浪撞耳的声响。
***
阿勒换了身装束,一下从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成了简单朴实的渔家郎。
他的指头扫过海域图,大多时间在听祈山下达指令,这船是他的不假,但他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跟船跑过,有些细则没有祈山清楚。
祈山在左近海域跑了三年,起先只是改了船的制式,正正经经在几个属国之间往来走商,这也是阿勒的授意,他知道自己年纪轻,未必压得住事,于是干脆把船放给心腹去跑。
就这样跑了大半年,撞上了海寇。乌溟海自来不太平,海上盘踞着几个海寇窝点,横行霸道遇船就劫,阿悍尔出来的骑兵哪能受这等气,操着刀剑摆开阵型就干了回去,几个回合下来,海寇大败,连船带人都给沉了。
回到南清城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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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时,祈山还有些怵,这事儿,讲好听了是反击自卫,讲难听了就是黑吃黑嘛。
没想到小主子捆着短辫,猛地跳到凳上,挥着拳头讲打得好!
打那开始,这支小队就在正邪之间游走,化出两张面皮,一张是对各属国的诚恳可信,一张是对海寇水匪的强硬作派。
这是南域海上帝国的雏形。此时由于主幼力弱,光凭想象和冲动干不成事,祈山接过活儿,主导了这场追击。
“老墉在前头一路扬帆,恨不得别两双翅膀飞过去,这急匆匆的劲头,就是往南沣城去的,公子往这里看。”阿勒看着他指出的海域:“有两道峡湾,呈包夹性。”
“若是我,便会把北境尾随而来的人引到此处,”祈山朝脖子比了个手势,“关门打狗。”
“大伽正发了求援讯号,或许对方也有后手,故而被反困在了南沣城里,”阿勒站起来,“此时对方占据上风,老墉冒然驰援,要吃闷亏。”
“没错,”祈山虚虚在南沣城左侧圈了个圆,“南沣城左侧有座小岛,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那群水匪今年被咱们榨干净了,给个仨瓜俩枣什么活儿都能接,光凭北境那些随船的人,决计动不了大伽正,他们定然是走了野路子,殊死一搏了。”
“那好办,”阿勒青涩,却胜在胆子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都想当最后一手,我们不进南沣城,碾进他们老巢去。”
祈山拍掌:“好哇!断其后路,本来就是群没头苍蝇,后路一断,他们自个儿就得先内斗,那些水匪不是什么讲信用的人,说不准那群北境浑儿要被反咬一口,大伽正之围可解!于我们而言,横竖跟水匪打久了交道,怎么着都能打两场!公子好主意!”
跑船挣钱打基地不得劲儿,对阿悍尔双骑来说,还是要活动活动手脚,才能唤醒苍鹰雄飞的血脉本能。
两人沿着内廊,往舵室走。
舵室外,阿勒瞟了眼左侧,看到木梯蜿蜒往下,通向一片漆黑,鬼使神差问了句:“下边怎的锁了门?”
“是这两趟跑船劫下来的货,平时是锁的,停岸便会打开,里头好些物件没卸下来呢,”祈山这边已经开了舵室门,见阿勒还在往那处看,“公子要下去看看么?”
阿勒停了停:“不了。”
***
龙可羡是在一串纷沓的脚步声里被吵醒的。
她拍累了门,便缩在麻袋间,找了个舒坦角落数着浪声等人,等啊等啊,没有等到想找的人,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船只像是已经停泊靠岸,稳稳当当的没有悬浮感,一队人急匆匆进舱,再出去时带着金戈交击声,龙可羡探点脑袋,看见隔水门留了道缝。
一道缝!
她揉揉眼睛,背好自己的小书袋,蹬蹬蹬地踩着台阶跑了上去。
天已阒黑,甲板风大,呼簌簌地卷起她的发带,她身量不够高,幸好有两把力气,搬来垛子,爬上去,扒着船舷往下看。
只是一瞬,她就看到了夹在人群中的阿勒,人高马大的汉子们分散在四周,从她的角度看下去,阿勒像是前后都没有跑头。
这是被挟持了吗?
后边传来脚步声,龙可羡随手捡了只长戟,往底下扔,接着攀住绳梯,翻出船舷,一溜儿往下滑,落地后拍了拍手,捡起长戟,“铿铿锵锵”往前跑。
***
白骑探过路,岛上聚落分散,水匪独占近水道的一片庄子,后边延着山坳,进可攻退可守。
他们的计划是纵火。火烧是最快的!距离足够近,腾天的火光照透半边天,打个哨的功夫,就能把基地失火的消息传到南沣城,彻底搅乱对方阵脚。
路子有两条,一是找多点位,四处纵火,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二是专攻一处,把仅有的火油用在刀尖上,最好能找刀囤积粮秣的院子,借着东风把油一泼,火折子一丢,齐活儿了。
前者稳但慢,后者莽却快。
阿勒蹲在林子里,就着昏暗的光线往里看:“我们人少,须得速战速决。”
前头寂寂的野地里荡来几道虫鸣,祈山倾耳听:“三班巡卫,都是软脚虾,里头请着戏班子,宴客呢。”
“宴客?”阿勒咬着这两个字,目光放出很远。
***
“这谁家孩子?戏台上的长戟也是好玩的?当心把脸戳个洞!”
龙可羡拖着长戟,一头闯入这灯红酒绿中,雄赳赳气昂昂站在廊下,眼珠子转啊转,随时准备营救阿勒。
谁知长戟被轻飘飘踢开,就连后脖子都被人拎住,她还没转头,整个人就被提了起来。
脚尖离地,那人拎猫崽似的拎她,让她难受得呛咳起来,没看来人是谁,只管拳打脚踢地反抗。
“胡二爷在这儿呢!哟,教我好找,”左边又急匆匆传来道声音,陪着笑地,讨好似的说,“前边好酒好菜都备着呢,玲珑乱就等着您开场啦。”
“还挺有劲儿!”胡二哈哈笑两声,把龙可羡往前一甩,“这你们的人?我要了!老巫讲我命里缺道水,这水灵灵的小模样倒是很合我意。”
水匪头子凑过来一看:“这……”
今日为了请他一个胡二,把附近海域说得上话的海寇水匪都喊上了,岛上有头有脸的人家也来了不少,整一个大乱炖,他大爷的他也不知道这是哪家小孩儿!
管他哪家小孩儿,胡二霸着南沣南清南芗三城的航道,巴结上他,金水银河滚滚来,今日就是要他婆娘,他都得拱手送上!
戏台上,浅音轻弦缓缓漾出来,伴随道柔亮的嗓子,龙可羡被丢在张圈椅里,利索地爬坐起来,气鼓鼓地瞪着胡二:“胡子,坏。”
胡二越看越有意思:“我不坏,随我家去,我家里好吃好喝供着你,不比在这破烂小岛上好?”
这话一出,没人敢接茬儿,左右都是起哄的,要龙可羡管他叫爹。
龙可羡抓着跟前的花生瓜子,坏脾气地一通砸:“不要!”
一墙之隔,就是杂草丛生的花园,阿勒忽地停下脚步,祈山问道:“公子?”
阿勒顿足,在乐曲声哄闹声里还是听了片刻,最后摇摇头:“许是听岔了。”
龙可羡这会儿该被府里的人接回家了,说不定在他床上打滚儿,怎可能凭空出现在这荒岛小宅里。
祈山:“今日宴的这人有来头,姓胡,手底下三十条船,把着航道在三城之间把自己当土皇帝呢,成日里忙着到处赴宴,嗨,说是赴宴,也就是寻个由头,让水匪们上供,这岛上的贼寇让我们打得狠,如今要抱这大腿呢公子。”
阿勒不知想到什么,步子加快:“那就一并烧了吧。”
龙可羡确实在打滚儿,她一脚蹬飞了案几,绕出桌脚,在人群间狂奔起来。
水匪要去追,胡二却高声道:“让她跑!我看这小胳膊小腿能跑哪儿去!”
人太多了,水匪个个不洗澡,臭烘烘的熏得人脑子疼,随行的女子又个个香风暖熏,香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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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可羡像只迷了路的蜂,分衣拂裙地四处乱窜,就是找不着出去的路。
周遭的人闹得更厉害,有人抢过锣鼓,敲敲打打给龙可羡鼓劲儿,哄笑声震得地面尘屑溅跳。
就在一串激烈的鼓点落下后,人群里有一霎的寂静,紧跟着不知谁喊了声,“火!”
像是道引子,燃出了细细碎碎的磨动声,紧跟着堂上众人蹭地站起来,往西北处望去。
“粮库!”那匪头子如梦初醒,高声喊起来,“他妈的粮库着火啦!人呐!上唧筒啊!”
一时间,人群俱都沸腾起来,里里外外乱作一团,龙可羡终于在轻纱软罗里找到了出路,正要一个猛子往前冲,后脖子再度被拎起,一只粗糙冰冷的手卡住了她的脖颈。
\"一群废物,窝里都弄不明白,还要沾航道,幸好今夜没白跑,是吧,小东西,哈哈……\"胡二拖着她,一路往外走。
龙可羡拼命蹬脚,惊怒之下气劲蹿得厉害,胡二指腹内侧贴着她脖颈,在走动间觉出异常,“你……”
就是这个机会!
龙可羡猛地低头,往他手腕处狠咬了一口,随手抄起条板凳,砸得胡二连退数步。
在这瞬间,她有些微微的晕眩,浑身上下似乎有火星在蹿,激起阵阵战栗,她轻轻发着抖,觉得自己力大无穷,就是传说中的小福将。
胡二被砸了个措手不及,没反应过来,随即冷笑:“不识好歹,带回去调……”
他的话音断续,变得含糊,喉咙口呛着血,在咳嗽间往下看到了一节突兀的剑芒,沾着猩红的颜色,正滴滴答答往下落,很快便凝出片血泊。
胡二的身躯缓缓倒下,露出道小身影,龙可羡背着小书袋,发簪跑掉了,裙摆沾满泥,脸颊上不知哪儿蹭来的胭脂,像是对这一幕始料未及,气势汹汹的表情凝固在当下,有点呆楞。
看到龙可羡那一刻,阿勒的神情实在太精彩。
这一眼太短,龙可羡还没琢磨出什么,眼睛就被只温热的手蒙住了,盖住了冲天火光,也盖住了遍地血迹。
清爽的皂角味让周围的空气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龙可羡轻轻揪住他的衣摆,在阿勒以为她要讲出什么温情脉脉的话时,忽地被龙可羡一把扛起来,跨过门槛,撞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外狂奔。
第63章你不在
这一扛,不仅阿勒惊了,祈山也惊了,角角落落里扎的双骑都探出头来,小声说:“公子被扛走啦。”
而龙可羡速度太快,她观此地不是魑魅魍魉,就是牛头马面,没有一个好东西,于是拿出了逃命的架势,扛得阿勒在风中晃个不休。
“放!”阿勒没法子,只好拍着龙可羡后背,“放我下去,扛着跑什么,头要被吹掉了!”
龙可羡不肯放,她认定一件事,地崩山摧都不会犹豫,一边在心里原谅阿勒的啰嗦,一边呼哧呼哧提速。
风骤然掠动他的额发,窗棂都晃成了灰影,时而漏出点细碎火光。
这还莽上了,阿勒哪能忍被个小孩儿扛着跑来跑去,回过神来,弯身扣住龙可羡侧腰,龙可羡冷笑,“龙可羡,不怕痛。”
她不怕疼,却不晓得腰间两块软肉经不住掐。
那点酸痒麻带来的触动太突兀,像是往静湖里投了颗石子,荡开的涟漪递到全身,让她霎时抖了一抖,手也松了,步子也猛然刹住了,连后脊都僵麻一片。
而龙可羡还稳稳当当地站着,阿勒整个人受到惯力,差点儿被甩飞出去,他抽出腿,甩个空翻落地后,才算松口气,正要开口,余光里又瞥见乌泱泱的酒客涌出门来,便捞起龙可羡,当腰夹在肘下,藏进了假山里。
你扛我,我夹你,阿勒低声说:“扯不平的我告诉你,龙可羡,”
阿勒咬着牙,眼里死死盯着她,说不上是气,还是惊,胸口急剧起伏,心绪百转千回,最后没办法似的,又低声念了遍,“龙可羡!”
这三个字灌注了太多情绪,他若不是今夜心神不宁,若不是频频怀疑自己幻听,若不是信邪!这小炮仗当真就要教人带回家去窜天飞了!
龙可羡还浸在那痒麻痒麻的触感里,她对痛觉不敏锐,猛不丁被掐了一回,还有点儿怪新鲜的,转着眼珠子,知道自己可能要挨训,于是只时不时地瞟他一眼。
阿勒被这眼神戳得胸口渐平,又不甘心似的,找了个假山空槽,把她往里一塞,自己跟着猫腰进去:“你怎么进来的?”
龙可羡看向人潮涌去的方向,说:“门。”
阿勒一行人绕了个大圈,找到巡卫薄弱处才一个个摸进来,她走的大门?
龙可羡认真道:“我说,哥哥在,让我进。”
阿勒:“他就信了?!”
龙可羡得意地点头:“带我进。”
是了,谁会想着和一个小孩儿要帖子,十有八九就当作宾客带来的孩子,给放进去了。
“摸上船来的?”阿勒很快跟着联想到这一层。
龙可羡瞄着眼,飞快地抿了下唇:“嗯!”
还挺骄傲,阿勒千防万防,没防到这手,低声警告:“谁的船都敢摸,万一是人牙子呢?将你哄了去,关进那小屋子里,不给吃也不给喝,饿得你浑身软绵绵,还要你搬柴烧火,给人当牛做马去。”
龙可羡听在耳边,一串话只剩“……%不吃……不喝……”
她露出可怜的神情,从书袋里摸出一小块油纸包,窸窸窣窣地打开了,挪过去:“你吃。”
“我不吃。”阿勒被她这手气得不轻,他自来是飘惯了的,底子就在这,浪起来都是有数的,龙可羡!龙可羡单枪匹马,什么事儿也不晓得,背着小书袋就悄悄摸摸地跟来了,万一出点什么事。
阿勒不敢想。
龙可羡看着碎巴巴的糕点,想了会儿,把碎末都吃了,含糊着挪过去:“大大的。”
假山潮湿,石壁上覆着苔,呼吸间都是泥腥气,龙可羡凑过来时,些微糖糕的甜香驱散了这腻人的腥味,阿勒看着雪白的糖糕,忽地低头,一口吃了,恶狠狠道:“下回不准擅作主张。”
龙可羡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肩膀顶住了石壁,生气了:“坏东西。”
阿勒:“……没凶你。”
“我给你糕,我好,你凶,你坏东西。”龙可羡别过脸,不理他。
“我说,”阿勒这才想起来,龙可羡不懂擅作主张四个字,心说真是急昏头了,遂放轻声音,“这里危险。”
这怕什么,龙可羡攥起拳头:“揍他。”
他扒开点垂藤,耳畔里的刀光剑影在眼前揭开一角。
“这里是南域,没人讲道理,也没谁能安安稳稳坐下来讲两句话的,处处都是坑。你这小身板,若是扔进去,别管你力气多大,十只八只刀戟压下来,就能架得你动弹不得。”
龙可羡听懂了,耷拉下脑袋:“挨揍。”
利害关系总要懂,阿勒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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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学堂,乖乖的,听先生念两句诗,吃两块糕,描两个福字,高高兴兴的,我也就回去了,跟出来是不是挨揍了?”被卡脖子,被丢椅子,被拖着走,龙可羡心有余悸地点点头,然后反应过来什么,又摇头,看着阿勒,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不在。”
你不在啊。
吃糕好,描字也很好,晚上回家,高高兴兴地烫过子吃也很好。
可是你不在嘛。
阿勒被这句话戳了一下,抿下去的糖糕在此时返味,甜津津地一路滑下喉道,沉默片刻,才憋出一句:“别撒娇!”
***
月牙匿在云后,海鹞子旋飞长天,冷漠的眼将整座岛面尽收眼底,漆黑的夜色作了幕布,任由西北角火龙腾飞,将后院失火的恐慌惊惧传递到不远处的另一座城池。
而庄子内,第一座戏台轰然倒塌,胡二的尸首被发现,有远道而来的海寇要替当家的撑这场子,呼喝着兄弟们留在此地,揪出恶贼。
此时,潜行而入的阿悍尔白骑化作慌乱的宾客,趁机浑水摸鱼游进水匪中,随着第一道尖刃划破肚腹,开始有人在推搡中倒地。
起先,他们以为这只是拥挤所致,然而逐渐有人踩到了血泊,滑倒时触到满掌热血,尖叫声伴随火花爆开的声响,炸得众人阵脚全乱!
看不见的敌手游走在人群里,肆意地挑拨着水匪的无能怒气,撕开了道道口子,试图把水搅得更浑。
两道小肩膀挨在角落里,避免被流剑击伤。
龙可羡在船舱里睡足了,此时精神奕奕,阿勒说要待在此地,她也能乖乖坐着,把腿盘起来,摸摸山石,抠抠泥巴,然后阿勒黑着脸给她刮掉指缝里的泥。
厮杀声越来越小,火龙摆尾,乘着东风沿屋脊一路舔舐而来,两人都感觉到气温的升高,泥腥味儿混着烧焦味儿,鼻腔都呛得火辣辣。
阿勒从垂藤里摸出去,翻出铁镖攥手中,而后往后伸手,牵着龙可羡出了庄子,冷风含着湿气,在旷野上贴地游荡,一出门,二人都打了个哆嗦,阿勒把书袋掏干净,卷巴卷巴,围在她脖领间,手也整个裹住她的。
此时,庄子里传来道有清亮的鹤唳,阿勒用骨哨回应,话里难掩高兴:“清干净了。”
祈山心里挂着公子,顾不上掏这伙水匪老底,踩着屋脊就往外飞掠,终于在重重火舌外看见了人。
“公子!”祈山撑着屋脊,落地缓冲了一下,就朝阿勒奔来,他经过生死场,刀尖挂血,身上破破烂烂,又生得人高马大,一脸凶相,龙可羡从阿勒身前探出头去,霍然惊了一惊,还当是哪里来的水匪,立刻甩开阿勒就冲上前去。
什么挨揍,什么藏拙,龙可羡全部忘记了!
祈山也没料到,公子背身对着他,身前竟还掩了个人!下意识的反应让他在龙可羡撞上来的一瞬间反剪了她的手,捆在身后。
龙可羡动弹不得,灵机一动,低下脑袋,气势汹汹地往祈山肚子撞上去!
祈山身板儿硬得像铁,那可都是实打实锤炼出来的肌肉,竟也被这一头撞得腹间剧痛,捂着小腹退了两步,冷汗立刻渗湿了鬓发。
再一看,龙可羡磕了铁板,已经原地晃身,晕过去了。
滑下的身子被阿勒稳稳接住。
“这……”祈山摸不着脑袋。
阿勒面无表情,反手捞起龙可羡,把她往肩上一扛:“自己人。”
***
天边悬着几颗亮铮铮的星子,穹顶是一片冷白,空气中弥漫着凉意,老仆点起灯,晕开了暖色。
“幸好最终来了出狗咬狗,此行算得上有惊无险。”
大伽正揉着疲惫的面颊:“尾巴都抹干净了吗?”
“干净,”老仆斟着茶,听见外边有敲门声,“老奴就说,那起子匪寇绝不是好相与之辈,北境人是引狼入室。”
“昨夜确实太过顺利,不是城外的火,他们还乱不起来。”大伽正说。
“那便是老天爷终于站了咱们一回。”老仆万事都往好的想,乐呵呵地开了门,听小厮讲了几句话,那笑容顿时凝在唇边,被寒冬清晨的风打得发僵。
大伽正察觉不对,拭了唇走出来:“怎么了?”他从二人微妙的表情里觉出什么,缓缓道,“大公子在哪里?”
***阿勒跪在小佛堂里,面朝南边,没有对着诸天神佛,而是对着一卷家规。
“你我一字一字拟定的,若是触犯,后果当如何,你心里有数。”日光节节攀上窗扉,大伽正侧脸映着日光,语气是不容反驳的温和。
“有数,”阿勒利落地应了,“夜不归宿,罚跪三日,写经两卷,罚银一月,七日内不得出门。”
大伽正从小就知道怎么治阿勒,家规的严格性和利好性成正比,并没有对日常作出条条框框的约束,反而在要紧之处着重要求。阿勒平时如何散漫都无妨,不犯错则矣,一犯错就是重罚。
“有数便好,”大伽正简直头疼,这孩子不但自己玩,还带着龙可羡耍,这才是要紧之处,“昨日都去了哪儿?”
阿勒直挺挺地跪着,闻言不吭声。
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在佛堂里逸散开,一卷长风忽地从廊下刮来,搅乱了烟色,龙可羡气喘吁吁站在门口,“不……不要打。”
大伽正头更疼了,但还是耐心解释:“没打,你过来,我看看脸,怎的蹭得脏兮兮,哥哥带你去了哪儿?”
这话里就有坑,先默认了阿勒领着她干坏事儿。
要坏事。阿勒默不作声瞟了她一眼,二人还未通过气儿,这小炮仗别把他的底子给炸出来。
“我带他出来,”龙可羡想了想,脸是在庄子里蹭脏的,问的是不是庄子里的事,她又补了一句,“扛出来。”
阿勒:“……”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大伽正显然会错了意,他看阿勒一眼:“你们二人,谁先出的主意?”
龙可羡气势十足地抬手,大声说:“我!”
第64章我吹吹
佛堂里多出一张蒲团,龙可羡跪在这里的时候,人还是懵的。
她以为自己受罚的原因是扛阿勒跑,大伽正一条条给她捋,捋到最后才恍然大悟,是逃学离家,夜不归宿这事儿。
待她明白过来,急不可耐地想要解释清楚,却发现浅显的词汇无法描述出昨日的阴差阳错,那冲天的火龙,那缭乱的刀影,那曲乐声中的恭维和试探,都化作一条条横平竖直的水墨线,缠着她的喉咙,让她有口难言。
大伽正以为她知错要改,贴心地递上了蒲团。阿勒以为她有心掩护,周到地拍拍蒲团,给她腾了个能晒到日头的好位置。
蒲团是旧的,拍过之后跪起来软乎,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扒拉线头,日光投进来,把一长一短两道影子拉得歪斜。
所谓佛堂反省,就是枯燥乏味的,要让犯错之人先消耗了力气,跳脱的精神缓和下来,继而在这枯燥乏味中回溯过往,一遍遍地沉思己错,再毅然决然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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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前非。
而龙可羡跪在这儿,反思出来的是——“咕。”
阿勒掀起眼皮,朝她落一眼。
紧跟着第二声——“咕噜。”
龙可羡捂着肚子,纳闷儿地说:“饿。”
“……”阿勒凉凉道,“还得跪三日佛堂,每日只得一顿稀粥,油花儿都不带漂半朵,一碗下去与喝水没差。”
龙可羡被唬得一愣一愣:“要饿死。”
“嗯,”阿勒故作深沉,“两日后,从佛堂里抬出去,龙可羡就瘦成杆儿了,风一吹就倒,日一晒就酥,打个雷,唉,碎成块儿了。”
龙可羡捞起袖子,捏捏自己还没养出几两的肉,抽了下鼻子,“不要碎。”“我瞅瞅,”阿勒拉过来,手指头在上边粗粗一划,看着那立刻浮出来的红痕,嫌弃道,“这也忒容易留痕了,你这般皮肉,教昨日那些水匪掳走,就得被捏成团儿,下油锅里炸来吃。”
这小子皮死了,一得安稳就爱作弄人。
龙可羡惊恐道:“骨头多,肉少少的,不好吃。”
“嗯……”阿勒掂量着她胳膊上的肉,也纳闷,“成日里塞的那些零嘴儿,一日三顿啃的那些肉食,都哪去了?你这肚子,莫不是漏底的?”
漏了?龙可羡掀起衣裳下摆,垂下脑袋,对着自己肚皮一顿捏,只捏起薄薄的皮,还在嘟囔:“没漏,不好吃的。”
“?!!”阿勒倏地拍掉她的手,这回掐着力道,没给她拍红,“哪有姑娘家掀衣裳看肚皮的!”
姑娘不能看,龙可羡明白了,她凑过去,掀起阿勒衣摆,伸指头往里戳了戳,惊喜道:“肉多,好吃!炸丸子!”
“?!!!!!”阿勒浑身刺儿都张起来了,猛地捂住衣裳,弯腰收腹,缩成虾子,把要害守得死死的,活像个被调戏过头的良家少年,怒瞪着龙可羡,“男孩儿的也不能掀啊!”
“啰嗦,”龙可羡嘟囔,“谁的可以?”阿勒吼道:“谁的也不行!男女有别懂不懂!什么炸丸子!我开玩笑呢!”
“玩笑?”
“就是假的,假的!哄你玩儿!”
“哦,”龙可羡撇过身子,远离阿勒,跪到了角落,口中念念有词,“假的,都是,骗人。”
龙可羡对话语仍然处在一知半解的阶段,但她丝毫不着急,即便在学堂里融不进叽喳凑堆的同学也不在意,听不懂先生讲课也没关系,很难讲是无知则无谓,还是有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方式,阿勒偏向后者。
眼看小东西举一反三,看他的目光带着幽怨和审视,问他:“要天下第一,好,也是骗人的?”
“什么时候要和你天下第一好了?”阿勒整理着衣摆,还别扭着呢,闷声道,“少给我扣高帽。”
这话一出,龙可羡立刻被虫蛰到似的,震惊地眨了几下眼,而后迅速地背过身去,再也不看他了。
“欸。”阿勒手伸出去,又觉得自己没错,本就没说过什么天下第一好的话,这全是她自己主观臆测的东西,关他屁事。
于是阿勒也别劲儿似的,把背一挺,打定主意晾她两日。
日光薄薄地敷下来,烘得浑身暖洋洋,阿勒本该觉得清净舒坦,反正跪这三日,把罚一领,他的秘密仍然在暗处茁壮成长,明面上小亏,暗地里大赚。
但似乎太安静了,静得有些烦人,非但屋外的鸟雀不嚼弄口舌,连风都止了怒吼,只有佛像慈眉垂目,狭长的眼静静观着人间是非。
该来几朵云把日头遮遮了吧!外头洒扫的婆子呢,不干活儿了?小厮把瓦都捡干净了吗?冷风是干什么吃的,连惊鸟铃都敲不动了!
周遭越安静,龙可羡的存在感越强,她就这般默不作声的,垂下肩膀,跪坐成小小一团在角落里揪蒲团,就足够让阿勒心烦气躁。
两人的影子都没有移动几分,阿勒心里边就过了一万种“兄友妹恭”的理由,来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找个托辞,他不自然地咳两声:“你若是饿,海鹞子可以叼来厨房里的果子,解渴充饥是可以的。”
龙可羡不应他。
“便是想吃肉也能有法子!”
龙可羡充耳不闻。
阿勒吸口长气,终于松口似的,有气无力道:“摸,摸,给你摸……但炸丸子确实是不能的了。”
龙可羡还是一动不动。
阿勒没招儿了,挪着膝盖爬过去,凑近一看,龙可羡垂着脑袋,鼾声轻微,已经睡过去了。
“……蠢死算了。”阿勒默念,也不知在说她,还是在说自个儿,他挪身过去,轻轻把她脑袋拨下来,龙可羡在睡梦中嗅了嗅,是这几日夜里熟悉的味道,安心地翻个面,睡得更沉了。
阿勒轻手轻脚把她放到蒲团,伸出指头去,把她面颊上的灰拭净,指尖站了灰,却奇异地不令他恶心难受。
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重新灌入耳道,小厮捡着旧瓦,磕碰间惊得鸟雀扑飞,苕帚曳地,沙沙响动里夹着衣饰摩擦声,老仆躲在窗边,悄悄地搁下了馒头糖糕,自以为把脚步声藏得很严实。
***
龙可羡是饿醒的,她肚里叽里咕噜地叫,睁眼时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檐角露出半角瓦蓝,亮金色的光线沿着窗框倾泻而下,最底部是阿勒衣衫上簇簇织金大红。
她迷迷糊糊的,呼吸间都是温热,听见头顶传来道声音:“口水,流我膝上了。”
“没有流。”龙可羡这才发觉阿勒还在跪着,而她躺在两只蒲团上,抱着阿勒膝窝睡了许久,日头晒得人骨筋酥软,她舒服地伸开腿,把脸贴在他膝上,蹭了蹭。
“起来。”阿勒语气不善。
“不起来,”龙可羡还记得睡前的吵闹,“你不,和我好。”
阿勒伸向袖袋的手停了下来:“我和你好。”
“不行,”龙可羡摇摇头,“不好。”
阿勒沉默片刻:“天下第一好。”
“真的?”龙可羡一骨碌坐起来,眼里晃着窗下漏进来的金光,有些灼人。
阿勒从袖袋里掏出糖糕和馒头,塞她一嘴,不耐烦道:“真的,不是玩笑。”
龙可羡连馒头都顾不上咬,从小荷包里掏出炭笔,“啪”地一放,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写下来。”
“写哪儿?”阿勒莫名,“写你脸上?”
龙可羡左看右看,跪坐起来,一把捞下那卷家规,哗啦啦翻到后头空白处,高声说:“这里!写大大的!”
看着那张空白页面,阿勒想,龙可羡像是天生就知道怎么拿捏他,她没有这个意识,但简直犹如长风,正在逐渐渗透他的领地,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阿勒打小就独来独往,皮得令人头疼,父母出于愧疚与亏欠,并不规训他,大伽正隔了一层加之性格温和,也不曾对他严加管束,导致他养成了这么个无法无天,凭着喜好忽视规则的性子。
他今日跪在这里,跪的不是诸天神佛,而是坚定奉行他自己说过的话。
这种人,天生就厌恶被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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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驾一切才是本能,但这小炮仗,看似是他在照顾与管束,实际上总是他在妥协与破例。
不喜旁人进屋,好吧,龙可羡直接溜上了床;
不准磨牙打呼流口水,好吧,口水流到了他枕上;
不准碰屋里的物件,好吧,连物件带他都碰了;
不准光脚在地毯上踩,好吧,直接踩到他身上。
算了,阿勒把这种容忍归咎于他的付出,因为是自己带着的小东西,为她付出了时间与精力,所以要求她给予回馈,诸如信任与袒护,那么这些琐琐碎碎的妥协和破例就是附加的麻烦,是该他受的。
就像这卷家规。
自己一笔一画写下的,就需要为此担责。
阿勒一笔笔描下字,突然觉得太幼稚,于是在顶上写下家规二字,在这行字前边添了个序,满意了。
龙可羡趴在蒲团上,念道:“一,口口竹和龙可羡天下竹一好……”
良久,她趴得脖子都酸了,才仰起头去看阿勒,他那张脸上青红交错,忍无可忍地斥道:“哥舒策!不是口口竹!”
“哦。”龙可羡完全不在意,高高兴兴捧起书册,把这行字翻来覆去地看,余光忽地瞥见一点暗红。
“红了。”龙可羡指着他手腕内侧说。
阿勒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果然捕到了一点红色,那点血渍经过一夜,风干后变得暗淡,却仍旧刺目,他沉默着。
两人都没有提及胡二的死,不知道龙可羡如何想,但他确实杀了胡二,会觉得他残忍吗?会觉得他毫无人性吗?会从天下第一好变成天下第一差吗?
半晌,他漠无表情地问:“还要和我好吗?”
龙可羡犹犹豫豫的,把他看了又看,就是不吭声。
阿勒顿了顿,陡然朝窗外扔出炭笔,他就不稀罕!扔了笔他猛起身,把家规卷捞起来,龙可羡急了,劈手去夺,匆匆塞进怀中:“不准抢,我的!”
阿勒沉沉看她,那点不高兴全搁在脸上了:“怎么个意思?”
龙可羡终于鼓起劲儿,捏着袖边,说:“你别打,你打我,我也打你的。”紧跟着飞快把那点红擦干净,低头呼呼气,“我干净,我吹吹,你不痛。”
第65章勾勾手
龙可羡压根没想给阿勒遮掩这事,直到三日罚跪结束才漏出来。
阿勒自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原来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这小炮仗是不懂讲才没讲,根本不是一心给他遮掩,就连所谓共患难也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可惜刚出佛堂门,双膝酸疼难耐,俩人在后院鸡飞狗跳地闹了一阵,午后便由老仆作了和事佬,捧着红纸笔墨来请二位小主子写福字。
腊八那日,二人错过了书塾里的老传统,没写上福字,依着老仆的意思,年年都要求个圆圆满满,尤其今年府里添了人,这好兆头更是不能断。
老仆捧着托盘,白胡子被二人跑动间的风撩动,他看大公子一瘸一拐,拖着腿也要追人,显然气得不轻,二姑娘倒是全须全尾能跑能跳,被追着弹了个脑崩儿,也恼得拿脑门磕人!
“咚——”
老仆嘶声闭眼,听这声儿就疼。
这下可好,两人干脆扭打成一团,齐齐滚到地上,你拽我辫子,我扯你衣袖,小崽子似的打了个酣畅。
老仆胖乎乎的身子缩进躺椅里,乐呵呵地看热闹,看得眼皮渐沉,打了两个盹儿,直到日头西坠,才心满意足地抱着福字走出书房。
当夜,龙可羡被堵在榻上,耳提面命半个时辰要把事儿藏严实。
她困得已经开始恍惚了,嗯嗯点头:“龙可羡,听话。”
“这就算作你我二人的秘密了,”阿勒一本正经地说,“你替我守着,我护你周全。”
“秘密?”龙可羡抱着小毯子,把下巴搁上去。
阿勒解释道:“便是不愿意被别人知晓的事儿。”
龙可羡睁大眼睛,秘密,她也有的。
见她这副神情,阿勒俯首下去:“你也有秘密。”
“有的。”龙可羡心虚地点点头,眼珠子骨碌碌地直往阿勒转。
“……”阿勒故作轻松,“我不问你,你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守着。”
他起身,给她把毯子摊摊平,又觉得多此一举,横竖半个时辰后,她还要偷摸儿爬上床来,于是连汤婆子也给拎走了。
谁料龙可羡连半个时辰也没等,里屋灯还未熄,她就抱着小毯子探头探脑地进了屋。
她说:“秘密。”
于是坦坦荡荡地爬上了床,把小毯子一裹,滚进了被窝,露出两只眼看着阿勒,“你不准讲。”
“……”阿勒吹掉灯,“睡觉!”
黑幕罩下来后,就是窸窸窣窣叽叽喳喳的一通闹。
“手要冰死谁呢。”
“别拱被子!”
“再打滚就回榻上去睡。”
“这会儿知道不动了?离这般远谁听得到你讲话,好吧可以,最后打个滚……磨蹭什么,滚过来先!”
龙可羡喜滋滋地挨着他手臂,问了个问题:“不秘密,你好吗?”
阿勒思忖片刻,想要把话讲得好听点,却有些不得要领:“好啊,你即便给我捅出去了……我除开揍你一顿,还能如何?”
“不揍,你会挨打,”龙可羡眨两下眼,又问,“有秘密,会更好吗?”
“那你就与我一起当坏人了,你说会更好吗?”阿勒反问。
龙可羡弯着眼,拿脑袋蹭他手臂:“好。”
烦死了!阿勒被她蹭得痒,还没开口,又听她说,“你臭。”
“……”阿勒隐忍片刻,他平时爱干净,终于忍不住吼道,“药膏子的味儿!跪了三日不抹点药明日要爬着走吗!你倒是睡了三日好舒坦哪。”
龙可羡笑眯眯的,往他挨了挨,又说一遍,“臭。”
阿勒:“臭你还蹭!”
龙可羡颊边陷入两道梨涡,抱着他手臂,慢慢闭上了眼睛,“臭。”
阿勒哼声,背过身去,听窗外化雪滴石声。
过了许久,半睡半醒间,感觉到后背贴上道软乎的肉,龙可羡好小声地喊了句。
“哥哥。”
***
翌日,龙可羡屋的门槛修好,连地龙都通上了。晨起,二人正漱口,老仆便在外边叩门,她含着一嘴水,顶着乱糟糟的发,一溜儿就冲了出去。
阿勒:“……”
脸黑了半截。
龙可羡又一卷风似的蹿回来,阿勒系着腰带:“不去了?就告诉你,地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暖是暖,待久了口干舌燥,不如……”
话没讲完,龙可羡三两下爬上床,捞起她的小毯子,又兴冲冲地奔向门外。
侍女给龙可羡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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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乎乎的小鬏,今日不捆发带,簪了叠彩宝蓝密羽的小蝴蝶,额前描三簇花钿,换了身鱼逢水滚金边小裙子,踏着麂皮靴,靴面缀南珠,收拾齐整站在院子当中,日头淋下来,整个人看起来灿灿然,像画卷里走出来的金童玉女。
用阿勒的话讲,给她一顶九旒冕,可以就地登基了。
就是看着严肃,板着张小脸,有点紧张,眼睛四处瞥,看着就像跑了。
老仆顶了他一肘,也拾掇得精神奕奕,白胡子都特意用角梳篦过,他领着龙可羡进屋。
说来也奇怪,大伽正信奉的是阿悍尔天神,老仆没去过重洋之外的阿悍尔,却领着龙可羡,从后边拢着她的小手,把四方海神都拜了个齐全,念叨着,神王殿下要保佑我们二姑娘康健自在,万事顺遂啊。
大伽正亲自授礼,这是阿悍尔旧俗,整片草原,只有大汗家三个孩子出生时得过他授礼。
阿勒不甘人下,也送了贺礼,可惜他没什么好东西,只好拿钱砸了,他送了两张五千两的银票,出屋时,状若无意地踹了脚门槛。
龙可羡把那两张薄薄的纸看了两圈,没琢磨出什么门道,随手夹进了书里。
晚间,府里置了两桌席,老仆忙里忙外,还以龙可羡的名头,往下分了两筐铜板,下人们兴高采烈,要进来拜谢二姑娘。
龙可羡握着小瓷勺,又露出了白日里紧张严肃的神情,僵硬地点了点头,其实压根没听懂那些吉祥话,而阿勒转着杯,从这热闹中咂摸出了点别的。
席散后,他就摸黑去了前院,大伽正还在净面,他不惯那些场面,今夜算是坐得久的,听见叩门声,就知道是阿勒:“进来。”
阿勒熟门熟路地往里进:“要回阿悍尔了?”
开门见山,没有半点铺陈。
“收拾收拾物件,也不必带多,明年夏日还要来,”大伽正站屏风里,在水声淅沥中说,“给家人置办年礼了吗?”
阿勒闷点头,倚在屏风边上:“我以为今年不回去。”
往年他们来南清城的时间不定,但离时都在腊八后,腊八前后常起风,他们能顺着洋流风力回阿悍尔,若是顺利,能省下五六日行程。
今年因为龙可羡这事儿,已经过了腊八,这都奔腊月十三去了,阿勒都做好今年就在这过年的打算了,哪知道还要回阿悍尔。
大伽正拭着手,忽地问:“为此事来的吗?”
“是啊。”阿勒兴致不高。
大伽正拍拍他的肩,笑而不语。
阿勒亦步亦趋跟在后边,烛光投出两人的影子,他已经不比大伽正矮多少,于是挺起胸膛,像是把气势撑出来,便能和大人一样拥有话语权,但他腹中有千言,讲出来的却是:“小炮仗怎么办?跟我们回阿悍尔?”
大伽正静静看他。
阿勒迎着这目光:“也不是不成,阿悍尔多好马,芬捷马她都宝贝得什么似的,去了阿悍尔怕是不愿意回来,住的不要紧,跟我们住青灵湖畔就行,我能看住她。大汗和我娘问起来,我来解释,句桑那温淳性格,只会把龙可羡当妹妹待,司绒么,司绒机灵,自己就能猜个七七八八,她俩能玩到一块儿。阿悍尔虽然冷些,妥帖照顾着就是了,她那身板,瘦归瘦,不爱生病的,夜夜冻得冰棍似的都没挂过鼻涕花儿。”
他一讲就是一串话,根本停不下来,条条都捋得明明白白,仿佛讲得越多,越能为这最终的决定增加筹码。而大伽正听着,只是微微地笑了笑,给他递茶水。
阿勒没接,在这眼神里感到不妙,他缓了缓,最终说:“她这么小一个,你能把她独个儿丢这里吗?”
“老墉和家仆都能将妹妹照顾得很好。”大伽正终于说话了。
这话轻飘飘地就驳回了阿勒的提议,他皱起眉:“那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大伽正温声,“我于她,你于她,老墉于她,都是一样的。”
阿勒低着脑袋,固执地说:“不一样。”
接着两人都没再说话,正屋的笑闹声隐约传来,是老仆喝多了在耍拳,大伽正挑了挑灯芯,灯座贴着贝母,光圈晕出来,有种温润而游离的感觉,就像大伽正这个人,他可以为旧友交情蹚北境这趟浑水,为之赴汤蹈火,前后打点得周周到到,但在尘埃落定之后,不会有多余的情感倾入。
阿勒不这样,他的真情实感少得可怜,因此只留给最要紧的人,那天真莽撞还有一身怪力的小孩儿才刚刚养熟了点,若是半年过去,不认他了怎么办?揪着同学叫哥哥怎么办?老墉和这群家仆,哪一个能看得住她?
心里搁着事儿,收拾起行囊来就有些力不从心。
龙可羡在外头“砰砰砰”拍门时,他刚把衣裳卷卷好,怼进箱笼底部,闻声头没抬:“进来。”
龙可羡揣着匣子入内,看见满屋狼籍,惊讶道:“打劫。”
“没遭劫,”阿勒看一眼她,“我们要去阿悍尔,明年再回南清城。”
龙可羡蹲下去,翻翻东西:“阿悍尔?”
“远,来回就要个把月。”阿勒声音有点低,话也不多。
龙可羡看着满满当当的箱笼,若有所思,接着将匣子一丢,转身跑了出去,不多会儿,拖着只一模一样的大木箱子过来,“砰”地撂在阿勒屋子中央。
“?”阿勒说,“我这箱子够使。”
“不对。”
龙可羡没解释,一溜烟儿又跑了回去,这回抱着两包衣裳,像模像样地往箱子里丢,又回屋把大黑剑背来,斜斜地插进去,放好之后,就站在屋里,安安静静地看着阿勒。
阿勒被她这眼神看得没法子,好半天才说:“没带你走,你留这儿。”
龙可羡也没有什么反应,想了片刻,突然脱了鞋,爬进阿勒那只箱笼里,把铜栓一拉,那箱盖便咚地合了起来。
“带我,我听话,不占地。”
阿勒忙伸手去拉,龙可羡不让,非要合紧,两人就隔着薄薄的木板拉锯。
他恼了,撂下句,“闷死你!”便干脆伸手卡住缝隙,龙可羡不敢用力,便露着双眼睛,死活不肯出来。
一个在箱里,一个在箱外,静静对视着。
阿勒也不太明白,只是半年而已,怎么就能算作是把她“丢”在这里,他也不是没有和老仆告过别,那时绝没有这般困难,也绝用不上这样严重到难以原谅的一个字,但对上这双眼睛,离开就好似变成了十恶不赦的事情。
龙可羡懂什么呢,她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丢下,被丢在龙宅荒僻的小排屋里,被丢在学堂门口,被丢在林子里,被丢在大牢里,身边不断有人离开,这对她而言是常态,但眼前这个人,像是拉拉手,就可以把他留下。
他没有这样给过承诺,他甚至是个臭脾气的坏东西,但他的眼神,是这样讲的。
她不懂事,她不讲道理,她就想要长久地留住什么。
龙可羡伸出手去,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指头。
阿勒一把掀开箱笼,把人拎起来,夹在胳膊肘下,丢回床里,面无表情道:“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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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可羡坐在毯子里,看阿勒一件件地从箱里往外搬东西,像个斗胜的小将军,霸道地说:“收起!快点!箱子坏,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