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反手一掷,朝床上砸了只软枕:“闭嘴。”
龙可羡抱着软枕,躺在床上欢快地打滚,她想,她喜欢这个地方。
第66章喵喵喵
两日后,吉仙港外,一炉朝霞拥着航船缓缓驶离,船尾搅碎的浪花叠扑而来,打在岸边,溅开在十八褶的小红裙上。
阿勒手里握着卷书册,从石台上跳下来时,顺手拍掉了褶裙上的白沫,看了她一眼,念叨着:“怎么八岁了,看着才六岁的样儿,都没有给你那匹马崽子高。”
大伽正临走时,把龙可羡的事儿简单地讲了,无非是些年纪生辰之类的小事,诸如为何长成这般未经教化的模样,为何手腕脚腕的伤烂成那般,这些要紧的事儿半点没漏。
龙可羡吮着糖,很不服气:“长高很多!衣服,短。”
“还知道找对标,衣服短是你日日上房爬树磨的,”阿勒一把夺过木棍儿,把板板糖递给后边老仆,“日后,你就归我养了,今日起不准吃糖,我得给你请师傅,请先生,再请两个厨娘,老墉,你说后院那几亩地是不是能推平,改个小跑马场算了。”
“好啊,全听大公子的,”老仆乐悠悠的,捋着胡须道,“二十年啦,有二十年,府里没有主子过年了,哎呀……都忘了如何操持,依老奴看啊,不但跑马场要,庄子也该改改,南清冬日短,过了年紧跟着就开春了,到时带着二姑娘上庄子里放风筝去……”
阿勒点头:“这个好,小东西睡觉像坨冰,汤泉也引了,不如凿个池子,夏日里游水啊。”
“是了,”老仆严肃起来,“二姑娘打北境来,听说那地儿荒僻,千里炫黄无绿影,只怕还不会水,咱们南域夏秋爱刮黑风,前年水都淹进府里来了呢,学凫水这是一等一的大事。”
龙可羡把齿舌间那点甜味儿咂干净,垂头丧气跟在阿勒旁边,听他叨叨着,把往后一年的日程都给她草草地定了,要上书塾,要学功夫,要把她养成个看起来粉雕玉琢,实际上能一拳打倒一头牛的女孩儿。
***
临近年关,府里事忙。
刚好不到两日,龙可羡和阿勒又闹了起来,这回闹得厉害,已经有整整两个时辰没有说过话了。
阿勒气得拎起鞭子出了府,龙可羡蹲在湖边戳泥巴。
湖面结了冰,有几个小厮绕着湖在扎篱笆,这是防着龙可羡玩起来没分寸,一脚踩进冰窟窿里,她握着枯枝,正戳得起劲,篱笆围过来时,也只好挪了位置。冬日里,花园也没有余下几朵吉素仙葩,猖獗的藤蔓残叶凋零,被北风吞吃得只剩一副遒劲厉韧的碧骨,牢牢攀在墙垣,龙可羡就蹲在藤蔓下,数着蚂蚁。
她不觉得无聊的,数数蚂蚁,戳戳泥巴就能自得其乐地过一下午。
那排成长队,井然有序的黑色小卫兵走在砌石上,趁着天气尚暖,有条有理地搬运食物,龙可羡看得啧啧称奇,脚都要挪不动了,她以前饿肚子的时候,从不知道这些芝麻粒大小的虫子如此聪明,俨然像支黑甲小军了。
正看着,那间隔有致的黑甲小军绵延向墙角,隐没到一片片肥厚的草叶下,龙可羡的眼神跟着延伸而去,蓦然看见了草叶耸动,叶片边沿漏出了几丛黑毛。
她想都没想,蹭地站起来,像是恪守了某种狩猎本能,浑身绷得像起势的豹子,咻地就拔地而起,扑向了墙角。
身躯滚地声,和微弱的鸣叫声同时响起。
是只小黑猫啊。
角落里的草叶被龙可羡滚乱了,她趴在草地上,手里拢着只小小的猫团子。
她掂了掂,这团毛好像没有一片叶子重,龙可羡惊奇道:“这般轻!”
不但轻,还小,团在这里只有巴掌大,浑身的毛黑黝黝,只有瞳仁环着一圈琥珀金色,鼻子和嘴都被眼睛挤到了角落。
眼睛太大,脸太扁,浑身绒毛炸在风里,瑟瑟抖着,看起来不但不好看,简直是潦草得很。
龙可羡看了半晌,戳戳它,那截指头直接没入了绒毛,触到它细细的肋骨,龙可羡惊讶得低呼一声,叫它:“猫球,肉少少的,不可以,炸丸子吃。”
“喵呜。”小黑球伤了脚,窝在这里等死,谁知道等来了个要将它炸成丸子的小姑娘。
它发着抖,龙可羡看着它的眼睛,认真问:“你冷吗?”
“喵呜。”弱弱一声。
龙可羡站起来,殷勤地给它腾条道儿:“你走吧。”
“喵……”谢谢啊,但它根本跑不动嘛。
龙可羡干脆坐下来,裙裾铺开,像朵盘踞在地的花儿,她和它大眼瞪小眼,奇怪的,那只小猫球叫了两声,便开始艰难地挪动起来,缩成团,慢吞吞地朝龙可羡裙摆来,然后张开嘴,舔了舔龙可羡手指头。
热热的,软乎的触感,龙可羡吓了一跳,往后缩腿,那裙摆犹如翻浪,将猫球掀了下去,她忙扑上前,稳稳地把它接在手心,小心翼翼放下来,趴在地上,伸出手去,“再,再来。”
猫球又探点舌头,在她指头上轻轻扫过。
“这般软!”龙可羡新奇地跳起来,绕着猫球转了两个圈,兴奋地翻来覆去看猫球,最后摸摸它肚子,丧下眉眼,“小小的,饿肚子的猫。”
猫球蜷着背,连眼皮子也懒得撩起来。
“你不怕,我好多糖糕!”龙可羡突然想到个主意,一把将它塞进怀里,冲回了院子。
***
老仆巡着内院两间屋子,后边跟着一串管事仆妇。
“这炭要备足……老刘给二姑娘屋里钉个窗栓,长日里也要留道缝,时时都要通风,用着炭呢,这万万不可忽视。”
“欸。”
“两位主子个子都蹿得快,过几日请东街冯庄裁缝过来,给量量身,该裁春装了,不要看姑娘公子爱玩儿,就给裁些黑不溜秋的颜色,这年纪,正当是要穿得鲜鲜亮亮的才好看。”
“是。”
走过长廊,见龙可羡那屋屋门大敞,老仆走向前,门板拉开一个折角的弧度,他转过头,眼前骤然一黑,龙可羡那鲜鲜亮亮的小裙子此刻挂满草屑,站着泥灰,身前还有一团黑不溜秋小猫球。
一人一猫坐在桌下。
龙可羡不住地把糖糕往前推,兴致勃勃地介绍,这个是芝麻糕,这个是核桃糕,这个是蜜薯糕,那团猫崽子无可奈何地闻了闻,然后把身子一缩,表示婉拒。
老仆扶着门框,重重抚胸,吊住口气:“好姑娘!”
***
洗漱完后,龙可羡坐在小案头前,侍女细心地拿簪尾挑出草屑,龙可羡心里头急不可耐,像有一万只猫爪在挠。
偏偏侍女是个心细如发又爱抹泪的性子,龙可羡不敢招她哭,只拿指头揪住袖口,不住地用眼神瞟她。
老仆叩两下门框,撩起帘子进屋,龙可羡眼睛刷地亮了,从铜镜里看他,老仆孑然而来,手里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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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抱着猫球,她着急,吐出的话叽里咕噜,断续不成句。
“姑娘莫急,”老仆抬高手,露出底下的小篮子,“在这儿呢。”
龙可羡宛如被封住穴位,身板儿硬邦邦,只有眼珠在转,侍女终于搁下簪子,龙可羡一瞬不瞬盯着她,那眼里搁的都是不成声的急迫,侍女道:“好了姑娘。”
话刚落,龙可羡就腾身而起,飞到老仆身旁,手忙脚乱地要把猫球捞出来。
老仆偏过身子,避过她的手,耐心道:“老奴瞧着猫孱弱,方才庄子里来人,是养过兔子的老缪,便让他给看了看,道是这猫扭了腿,不好抱来挪去的,须得安生在这篮子里养上几日。”
龙可羡半懂半不懂,只晓得不能抱猫球:“腿?”
“这里,猫崽子痛,”老仆指着猫球前爪,“要多歇息。”
痛?龙可羡打小痛觉不敏锐,痛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牢里吃了顿鞭子,那鞭子沾着盐水,覆盖倒刺,抽下来就是道炸开的血痕,伤口好了烂,烂了好,反反复复,痛得像是骨头和肉在身体里打架。
她骇然失色:“这般痛!”老仆点头:“二姑娘不必忧心,崽子小,没有甚么毛病,就是孱弱些,养上个把月就好了。”
龙可羡嗯嗯点头,凑下去,给猫球呼呼气:“我吹吹。”
“老奴平日里独个住着,看只猫倒是不费力气,还能做个伴儿……”老仆试探地开口。
说到一半,龙可羡已经皱起了眉头:“不要。”她点点矮榻,“猫球在这里。”
“……有件事,”老仆面露难色,“大公子向来爱洁,不喜猫儿狗儿小兔子什么的,养在内院,怕这小崽子串门串到公子屋里去。”
龙可羡不理解:“他有鸟球。”
他还养海鹞子呢,那胖鸟球不也成日停在他臂间,也不见他嫌弃什么。
“那是海鹞子,那鸟……嗨,也随主,爱干净得厉害,连虫都不爱吃的,”老仆解释道,“况且,那海鹞子听哨回来时,都得往府外绕两圈,站檐头把浑身毛抖落干净了,才能进府。”
龙可羡攥着篮子不撒手,固执地说:“猫球在这里。”
“这般,”老仆给支了个主意,“姑娘先将公子说说通,猫崽子搁在前院,老奴替您照料得齐齐全全,待说通了公子,便让它进内院来,好不好?”
***
这个年纪的少年精力充沛,阿勒在城外跑了几圈马,又叫上同窗,攒了个蹴鞠局,结结实实地把气撒出去后,热得满身汗,回到府里洗了个痛快澡。
出浴房时,正是日落时分,他抬手,支开点窗缝,看见风摇着悬日,落了满地碎金。
房门无风而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坏东西,他举着杯盏,分明一下午都在思索递台阶与接台阶的玄妙之道,在门板缓缓打开的那刻,又统统变成了别扭的一声“哼。”
那道门霎时凝住了,像是推门的人被这哼声吓住,不知如何是好,阿勒脱口道:“进来!”
话音刚落,一只毛绒绒的脑袋从门边探出来,龙可羡顶着只黑帽子,披着身黑裘衣,浑身毛绒绒的,左右脸颊各描三道胡须,她局促地站在门口,从喉咙里挤出一声。
“喵。”
第67章压岁钱
“哐——”
杯盏跌得四分五裂。
阿勒顾不得收拾,跨过碎瓷,“砰”地关上了门,看着龙可羡,眼里是惊讶也是忧心,几度抬手又放下,压根儿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良久才憋出句。
“你……舞狮呢?”
龙可羡呆愣愣的,没有反应。
“你……魔怔了?”
龙可羡摇摇头,脑袋上两只猫耳朵跟着晃悠。
阿勒居高一看,哪是什么猫耳朵,那是拿发带给帽子捆的两团小鬏!是疯了吧,小东西口齿不灵便,吵起架来不能把话吐个痛快,堵在心里憋出病来啦?
他看龙可羡的目光有懊悔,也有怜爱,摸摸她的脑袋,龙可羡就顺势拿脑袋往上拱,把耳朵拱进他掌心里,动作急了忙慌,声音微弱短促。
又“喵”了一声。
“别拱!别喵……”阿勒忍着这毛绒绒的触感,把声音放缓,要摘掉她的帽子,“我不该与你闹脾气,还是先把这毛团摘了吧。”
龙可羡一把捂住:“不摘。”
不但不摘,她还扒下阿勒的手,探出点舌头,有猫学猫的,在那指头上轻轻扫过,扫完了,就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勒。
“!!!”而阿勒僵硬不动,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惊天动地一声吼,“你舔我!”
他冲进内室,把右手翻来覆去地洗了八百遍,洗得整只手通红还不罢休,将龙可羡一把拽进来,塞给她一杯水,“漱口。”
龙可羡不懂得他为何有这般大的动静,但她不会揣测,乖乖漱了口,问:“猫球,喜欢吗?”
“……不喜欢。”阿勒实在忍无可忍,剥掉她的绒帽裘衣,用绸布沾了水,把那几道胡须也给擦得半点不剩,才舒坦了些,满意地说,“这般干干净净的,喜欢。”
龙可羡思忖片刻,忽地又扯来帽子戴上,故意晃晃耳朵:“干净猫,喜欢?”
“……”阿勒再度摘掉帽子,“干净龙可羡,喜欢。”
龙可羡如遭雷劈,恍恍惚惚地晃出了门。
***
最近家里不太对劲。
内院洒扫婆子多了两个,日日拎着鸡毛掸子满脸严肃地巡视,连栏杆都被擦得光亮,问起来,就说是临近过年,务必保证纤尘不染。
内外院角门下,总有鬼鬼祟祟的小厮。
还有龙可羡,最怪的就是龙可羡,她近来总往前院跑,日日都不知傻乐呵什么,路都不会走,蹦蹦哒哒的自得其乐,而这乐呵劲儿在遇到阿勒之后便会戛然而止,常常令阿勒感到莫名。
而今日,阿勒看着被褥上一根扎眼的黑毛,喃喃道:“别是进山猫了。”
龙可羡打着哈欠,顺着眼神看下去,顿时抖了个激灵,窸窸窣窣地爬起来,撸起阿勒的袖子,理直气壮道:“毛,你的。”
“?胡说八道什么,”阿勒一手把她夹在胳膊肘下,一手捞起被褥丢在榻上,“谁胳膊毛生这般长,还这般软,你别乱……”
说到这里,他陡然想到什么,耳根倏地被烫出点刺目的红,他故作镇定地放下龙可羡,走到浴房内,立刻用后背死死抵住门,拉开点儿裤腰,往里瞅了瞅,比比长短,再比比粗细,比比卷曲度,纳闷道:“也不一样啊。”
就像某种开端。
有了第一道破绽,就有第二道,第三道,阿勒冷眼旁观着,看龙可羡衣裳沾上毛,衣袖偶尔飘出奶味儿,裙面被尖锐物勾出细小的丝,全身衣裳总是胳膊肘和膝盖先脏,还总念叨要吃猫爪小肉包,要让厨房把面团擀成猫耳的形状,甚至跟猫似的,老拿脑袋往他手臂上蹭。
腊月廿八,老仆带龙可羡上街看舞龙舞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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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总带她去跑马,或许是马背弥补了身高差,让她不再惧怕被人潮淹没。
回府时,她左手抱着丁零当啷的彩球,右手握着糖,吮得有滋有味。
她要把彩球送给猫球玩儿,它总喜欢垂着线的,会发出声响的东西,走到房门口,龙可羡略停了停,双手都占着位,不好开门,于是转了个身,拿屁股往后顶,一点点儿地顶开了房门。
“吱呀——”
“哼。”
“喵——”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龙可羡惊了一惊,彩球也掉了,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双麂皮靴面旁。
龙可羡连浇糖猫也不吮了,握着杆儿,揉了几遍眼。
“出息啊。”阿勒支着腿,坐在圈椅内,语气不温不火。
龙可羡没顾得上他,径直地跑到篮子跟前,看到猫球乖乖缩在角落才松口气,点点头:“一点点。”
“哪里捡来的?”阿勒被气得发笑,“养了几日?”
龙可羡老老实实道:“花园,不记得。”
阿勒把腿放下来,他等了大半日,坐得屁股都要酸没了,只能忍着,把脸板起来,看着她问:“府里不养东西,你知不知道?”
龙可羡点头:“知道,所以,偷偷的。”
“?”阿勒冷笑,“觉着自己挺聪明呢?”
龙可羡谦虚道:“一点点。”
“……”阿勒匀过两遍呼吸,才把定论抛出去,“府里不养东西,把猫放了。”
“不准!”龙可羡这就急了,“猫球饿肚子,猫球可怜。”
“你睁开眼瞧瞧,它哪里饿肚子,哪里可怜,龙可羡,”阿勒深吸一口气,“你都没它圆乎!”
“猫球出去,就会饿肚子,”龙可羡一本正经地解释,“龙可羡想要,猫球。”
“不准。”阿勒不松口,他看着那团缩在角落的猫,不能理解龙可羡为此生出的同情和怜爱。
龙可羡糖也不要了,抱着猫不动,眼眶红一圈,明明没落泪,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说:“你不讲道理。”
“你不讲道理,”阿勒原话还给她,“一声不吭把猫养府里的是不是你?跟我讲过没有?”
“你不喜欢,”龙可羡小声说,“他们讲,会丢去喂鱼,会头发冒火。”
“哦,”阿勒冷漠道,“别人讲两句话你倒是听进耳朵里,记在心坎上。”
反话嘛,龙可羡听不懂,她点点头:“讲你的。”
因为是讲你的嘛,所以记在心坎上。刚竖起来的刺儿瞬间就软下去了,阿勒看那团猫球,虽然还是不顺眼,但语气和缓了许多,他气的就是龙可羡听个教唆,就背着他干事儿,连商量都不带商量,怎么着,别人的嘴抹了蜜,就他一个抹的□□,谁说话都比他中听?
他耐着性子,想了想,说:“没让你给它扔了,放庄子上去,好吃好喝供着,说不准更乐得在庄子上做个猫霸王,日日窝在这屋里,你要让它下蛋?”
“不下蛋,”龙可羡摇头,“要和猫球睡觉。”
“?”阿勒瞪着眼,“我睡哪儿?睡你俩脚下,还是睡床底,还是给我支个大篮子睡呢?”
龙可羡不说话,就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我就养你一个,”养一个就够糟心的了,阿勒撂下话,“你可以,猫不行。”
“一样的,猫球,吃少少的,我,少吃一点。”龙可羡最后争取。
阿勒说:“你俩不一样。”
龙可羡眼睫都湿了:“哪里,不一样?”
她站起来,猫球顺着手臂往上爬,蹲在她肩头,一人一猫都可怜巴巴,同时“喵”了一声。
***
阿勒还是没有松口,他仅剩的耐心都给了龙可羡,这种情绪没法传递,他做不来爱屋及乌的事情,也不认为这有什么错。
龙可羡睡着了,眼睫湿漉漉的。
猫有什么可爱的?阿勒很少共情,那是种无用的能力,让人陷入不必要的软弱,但他看着龙可羡,这是个生气难过也要揪着他的袖子问,“今晚能不能一起睡觉”的小孩儿。
她像是天生就知道怎么对阿勒撒娇。
屋里光线微亮,是檐下悬挂的柿子灯,像在屋里罩了层暖色的光网,笼得人无处可逃。
翌日起来,龙可羡迷迷糊糊找水喝,走路走得东倒西歪,阿勒捻着窗花说:“顶多让它待到过年后。”
说是说马上过年,就当图个吉祥如意。
除夕夜里,府里请了闹戏人,台上咿咿呀呀地唱戏,台下开了几桌席面,铿铿锵锵,呼喝笑闹,此起彼落,中庭的大缸里铺着翠叶,叶下有尾红鱼,猫球蹲在水缸边捞水玩儿。
正桌上只有龙可羡和阿勒,老仆端着盘,要龙可羡吃饺子,龙可羡一口下去,咬到一枚金葫芦,老仆的吉祥话比锣鼓声还亮:“年年如意平安康健,福禄吉祥万事顺遂,各路神王庇佑!”
紧跟着“噗噜”一声,第二枚牙齿也掉了,左左右右笑得前仰后合。
夜里,阿勒和龙可羡在正屋守岁。龙可羡先睡着了,趴在阿勒腿上,子时刚过,爆竹炸响,吓得龙可羡一骨碌爬起来,迎面晃来一串缠着红线的铜板。
“压岁钱,”阿勒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袋金葫芦,一袋金花生,一袋南珠,一袋“讲点吉祥话来听听。”
“先生讲,人要活到,一百岁的,牙齿掉光光,也不怕……”龙可羡慢吞吞的,说,“和你活到一百岁,就可以了。”
阿勒笑:“这叫长命百岁,费这劲儿。”
龙可羡拽着钱袋,手都揣不下了,她从来没有收过压岁钱,压岁钱果然沉甸甸,而那些过于晦暗的从前仿佛被风载走了,想起来时轻得没有分量。
阿勒也没有给过压岁钱,阿悍尔的除夕夜也热闹,那是有别于此的热闹,他会坐在人群里,和阿悍尔子民一道祈福颂唱,在子时来临时,进入中帐,和家人短暂地相聚,母亲的眼神很温柔,也很遥远。
他不怪父母,不怪任何人,也逐渐不愿意被足下的土地束缚。
龙可羡的侧脸笼在昏光里,那么小一点儿,他伸伸手,就碰到了。
第68章少年惑
南清城四季轮替很漫长。
水缸立在院中,清透的水面倒映出苍冷的天际线,春芽顶出枝头,飞燕裁了两片云,撑作挡住烈日的伞盖,秋桂缀在水面上,被贪嘴的猫吃了去。
宛如有双看不见的手隐藏在天外,无情地抛接着日月,从盛夏到深秋,从晚冬到早春,猫球蹲在水缸边,一爪子把水面拍得飞花四溅。
溅开的水珠落在龙可羡裙边,倏尔就没影了,她从书塾出来时,天色薄阴。
街尾卖熏鱼的花婆婆跟她打招呼:“小女郎有些日子没来,长高啦。”
“花婆婆,要鱼,”龙可羡熟稔地绕进摊子里,掰着指头数,“小黄鱼,眉刀鱼,炝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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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辣子不要油星,是吧,”花婆婆接过话,她手脚麻利,很快将鱼干包在油纸里,“家里大人回来了吗?”
“没有回来,”龙可羡从书袋里掏着铜板,“要等过完夏天。”
“哦哟,这两年跑海做点生意,怪不容易的,外边乱呢,”花婆婆搓着麻绳,把几个纸包叠着捆起,“小女郎要好好念书,不敢往外边跑哩。”
龙可羡数着铜板移过去,点点头:“我不乱跑。”
花婆婆笑起来,眼尾堆着重重褶皱,她看着这小女郎长大,最初时,站在摊子前,由个俊朗的小公子领着,小小一个,只看得见头顶两团发鬏,如今比她都高啦,她感叹着问起:“好久不见小公子,小公子如今可好吗?”
龙可羡沉默了会儿,说:“十二日。”
“什么?”午2四九令8一久2
阿勒离家的日子,但她没有应,兴致有些寡淡:“不知道。”
“哦哟,了不得,小小年纪要当家……”
春风含着濛濛水汽,从耳畔滑过,濡散了花婆婆的碎碎念,龙可羡提着油纸包,拽着书袋绳儿,慢慢悠悠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她肩线流畅,腰间掐着二十四道细褶,没有佩香囊玉玦,只是坠了枚缠红线的铜板,随着走动晃出虚影。
铜板不动了,被只劲瘦的手攥着,上边缠的红线有些磨损,边沿被盘得锃亮。
和南清城笼罩春雨的平静宁和不同,南沣城外港口密密麻麻泊着战船,城里乱作一团,街巷宛如被削刀切割成碎片,贼寇和州府军混杂在一起,烧杀掳掠,光凭服饰已经看不出两者的区别。
家家户户落下重锁,听着喊杀声,从深夜到破晓,从黎明到过午。
“公子,”祁山配着宽刀,拍马到岸边,遥遥喊道,“打得凶呢,收网吗?”
厉天回喊道:“大山哥,急个什么嘛,里边打得凶点,咱们就少费点力气。”
他不属于阿悍尔双骑,是这几年在诸城招募遴选而来的,年纪不大,挺轻狂的小子,轻狂,才敢越过公子接话。
祈山指一记这小子,是警告的意思,在晦暗的天色里,看到阿勒手臂架着船舷,指头间隐约露出红色,侧影看起来挺拔,阿勒这两年个子蹿得很快,已经有了大人模样。
这些年来,从港口到海岸,从属城到主国,一千五百余个日夜,万万里海域之长,黑蛟船的行迹贯穿了整片南域,扩张的速度快得惊人,从走商剿匪的正经船队,成了恶名远扬的海寇大军,其间的转折,就是从公子正式登船跑海开始。
雨帘越来越密,灰沉沉的天色压在城墙上,偶尔能看见零星的火光迸溅。
阿勒仰头看了天色,雨水濡湿眉眼,他不慌不忙把铜钱放回胸前,冰凉凉地贴着,随即抬手,挥下手势。
城门缓缓打开,里边喊杀声震天,雨水混着血水,地面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城,城门开了……”厮杀中,有州府军发现了被封死的城门再度打开,欣喜若狂,“是主国援兵吗!这里是南三州州府军啊。”
为首的少年端着一把臂弩,在箭矢飞来时面不改色,笑了笑,堪称温和地说:“是啊。”
紧跟着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他身后黑甲宽刀的攻城军如潮涌入,撞开了细密的雨帘,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州府军军旗犹如遮天之云,在阴晦中黯然落地,沾上了泥,压满了足印。
***
阿勒坐在火堆前,拿匕首扎着肉块吃。
厉天腰后别着双刀,骂骂咧咧地进来:“这南沣城好歹是州府军驻地,府库竟然比我脸还干净,怪不得这么多年,夹在各属国间连个屁都不敢放。”
阿勒慢悠悠看他一眼,厉天立刻捂紧嘴,浑身的气焰都收得干干净净:“我知错了公子。”
“没事就去清点人数,”阿勒没胃口了,翻转着匕首,“州府军是友军,收拾妥当些,缺胳膊少腿的让大夫缝缝,给个体面,再好生给人运回主国。”
人死了,哪还管得上自己齐全不齐全,体面是做给活人看的。黑蛟军扩张速度太快,四年前吃掉胡二,占走南沣南芗南清三城的海域,以此为基点,向外辐射扩散,两年前吃掉东南海域,因为作风彪悍,行事张狂,逐渐被冠上“寇”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由东南海域向北侵蚀,等到主国反应过来,头顶的半边天已经被黑蛟军捅下来了。
接着就是长达数年的压制与博弈。
整片乌溟海就是片万岛之境,此前没有多少人关注海域,他们把眼神聚焦在陆地,依靠着丰富资源和便利交通往来畅通无阻,随着安全航道被黑蛟船占领,就如同被人捏住了要害,双方真刀真枪干过,尔虞我诈阴过,厉天原本以为会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没想到公子刀柄一转,给主国递了个投名状。
这场仗也是蓄意引导小股流寇袭城。借着这个由头,才能正大光明进城,一转脸,公子就从恶名昭著的海寇寇首,成了仗义驰援的友军。
正与邪的界限就藏在南沣城的刀光剑影里。
厉天应:“是!哎呀,闷吃了两年亏,总算翻身做人了,这一仗打完,咱们是不是也能跟正规军搭上边儿了?您少说也能在朝廷里捞个什么镇海王当当吧,黑白两边踩才好办事儿嘛。”
“急得你,”阿勒转个话题,“去问问船备好没有。”
厉天当是运载州府军尸首回主国的船,道:“备好了啊,随时能走,密密麻麻排了一溜呢,公子跟着去主国吗?”
阿勒睨过去:“不是那船。”
祈山从门口进来,拎开厉天:“公子,咱们的船堵在主港出不去,次港泊着几条城里商户的游船,打个招呼就能走,您看是不是……凑合几个时辰?”
“走吧,”阿勒没犹豫,迈开步子往外去,拍了拍祈山肩膀,笑一声,“此战祈叔统筹得好,庆功的事儿交给您了。”
祈山肩颈僵硬。
“什么船呐?”厉天嚷着,“公子去哪儿?我得随侍啊!”
***
说是游船,其实就是花船。
阿勒站在锦帐堆雪间,满屋都是花样繁多的物件儿,他身边跟着个厉天,两个没沾过荤腥的小和尚浑身都不痛快。
厉天乱翻船里的物件,叮叮当当甩了一地,问:“公子去南清城呐?”
“嗯。”阿勒挑了张最正常的椅子坐下,又摸出铜板摩挲着。
“公子家在那儿?”厉天跟随阿勒才短短两年,大多时间在船上,对公子家事并不了解,只从祈山的只言片语里窥得过一二,“听闻公子每隔几日便要回南清城呢。”
“是。”阿勒掌心攥着铜板,背手枕在脑后。
厉天知道公子家在阿悍尔,连带军中那帮老资历全是阿悍尔出身,于是边翻边琢磨着:“家里是位妹妹吧?”
“你有完没完?”阿勒阖着眼。
“您往来南清城的时间都够跑两遍全域了,上回还叮嘱我挑上好的南珠和簪花,”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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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嬉皮笑脸地说,“这般宝贝的,不是妹妹是什么,这年头姑娘才稀罕,带把儿的都像我似的早早的就被丢出去找活计。”
“……”阿勒稍稍撩起点眼皮,“再多言一句,自个儿跳船游回去。”
厉天猜准了,就不再开口。觉着真是稀罕,斩东道,焚三岛,灭六惑的公子竟然还有点人性呢。
他静不下来,这些千奇百怪的物件玩不明白,便扯了书卷来看,不翻不打紧,这一翻,连眼都瞪直了,连连喊阿勒:“公子,公子,您来看。”
阿勒刚想把厉天丢出去,睁眼就是几团虚叠的人影,他汗毛一炸,“啪”地就拍掉了举到眼前的书。
那是卷春宫册,细描慢勾,用色用料都相当考究的好东西。
厉天只在坊巷中看过糙的,哪里肯撒手,当即就抱着书哗啦啦地翻,翻到一半想起点什么,抬起头,震惊地看阿勒:“公子也没……没经过人事么?”
后脖领被拎起来,厉天脚尖拖地,挣扎着解释:“我我我,我就随口问问啊,您都十六了,搁大户人家家里,那都是有人教着晓事的。”
阿勒就对个“教”字相当敏感,拎着他走到窗口:“这还得人教?”
“那您若是无师自通,就算您了不起,”厉天说,“若是不懂还不晓得学,日后要让姑娘嫌的嘛,别说男孩子了,就连姑娘家,出阁前都要请嬷嬷教的,欸公子——”
厉天半截身子悬在窗外,他惶恐道:“公子啊,刚开春,这水冷着呢,掉下去要死人的!”
“正好,顺道回家,连游也不必游了。”阿勒冷哼一声,松开手,反手关了窗。
厉天矫健得猴子似的,匕首扎着船身,两下就翻上了船舷,唉声叹气地摸进了隔壁舱室。
阿勒踢开那书册,阖着眼没动静,春夜湿雨,海气侵人,顺着脖颈往下游动,他火气旺,不但不冷,还越坐越烦躁,倏地一直身,弯腰捞起书册。
板着张脸,一页一页地开始翻动起来,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什么破玩意儿。
再好的工笔都白搭,阿勒就没想过男女之事,他对此不感兴趣,有这腻腻歪歪宽衣解带的功夫不如多打几场仗,不如多抢几个海寇窝,不如多教龙可羡读本书。
男孩儿要教,姑娘也要教吗?
龙可羡从小到大,第一句完完整整的话是他教的,打的第一套拳是他教的,在学堂里挨了推搡怎么还手也是他教的。
这也能教?
他不耐烦,哗啦啦地把书册翻出声响,皆是些粗俗鄙恶不堪入目的丑东西,那也配进她的眼吗。
这怎么教!
龙可羡怎么能愿意让人这么摆布?
他丢了书册,转头去拿卷轴,往地上一铺开。
天老爷,卷轴上的手段更花花,他冷眼看着那些器具玩物,看那些匪夷所思的动作和地点,火上心头。
“敢对她做这事儿!”阿勒踹开了矮几,书册卷轴滚落一地,“我折了他的腿!”
第69章三日行
下船时,已经将近子时。
厉天举着火把,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看公子的脸像是比天色还黑,他夹着尾巴暂且不敢多话,二人往夹道取马。
海天是纯粹的黑,港口泊位旁立着两座石灯,那光圈吐出微弱的昏光,只够照见左右,稍有逾越便被黑幕吞吃殆尽,厉天回头望了眼,顿时爬了满身鸡皮疙瘩,拍马赶上公子。
一串急促的马蹄掠过长街,尾音消散在悬挂两盏柿子灯的程府门口。
厉天微喘气,往左右看了又看。
“贼头贼脑,张望什么。”阿勒翻身下马。
“半个守卫也没有呢,”厉天深信这阒静夜色里,定然有某些匿息功夫绝佳的好手藏在角角落落,“公子把他们都藏哪儿了。”
“没藏,”阿勒忽然看了他一眼,“你话一直就这般密吗?”
“也有不密的时候……”厉天话讲完就反应过来了,公子压根也不是要听回答,于是挠挠脑袋,说,“下船没人接应,到门口也无人开门,公子没给家里递过消息吗?”
阿勒不知道想起点什么:“没有。”
厉天嘟囔:“那多不方便呢,夜半还要扰人清梦。”
“此前是递消息的,”阿勒勾起点愉悦的笑,难得有点耐心,“后来因风浪偏航迟归,就有人巴巴地坐在门槛上等到大半夜,悄悄划了小筏子出海来寻,找到的时候,她人离外海就差二十里,离刺鱼利齿就差三丈远。”
“嚯!胆子顶到天了。”厉天惊诧,出了外海,别说筏子,就连构造稍弱些的船都会被浪拍翻。
所以,后来再也不敢提前只会龙可羡,在阿勒的事情上,她总有种不讲道理甚至蛮横的专注,这种专注带来超乎寻常的执行力,并且在频繁的分离中强化了它的必要性,常常把人抛在惊和喜的边沿折磨。
厉天准备上前拍门,阿勒随手将马鞭抛给了他。
“你待这儿,”阿勒转身往墙下走,“反省反省为何没人愿意与你一道当差。”
***
廊下摆着小案,桌上横了一枝冷梅,枝叶凋零,残瓣被拾起来,搁在圆肚瓷盆里,叠得整整齐齐。
阿勒没过去,在阶下站了片刻,直到衣衫被夜雾浸湿,就转身走向自己房门。
刚上台阶,后边“咿呀”一声。
阿勒转过头去,看见薄薄的夜雾里晕出个人影,龙可羡扶着房门,看到阿勒后揉了揉眼,头发乱蓬蓬,睡眼惺忪的模样。
猫球从她衣衫里钻出来,跳到肩头,也是一副蔫头耷脑的傻样儿。两人一猫对视片刻,夜雾流动间,龙可羡连表情都没有,“砰”的一声反手关上了门。
“又是做梦。”龙可羡嘀咕道。
“喵呜。”表示同意。
“?”阿勒刚抬起的手缓缓垂下。
他三两步迈过中庭,抬手就要拍门,谁知那门骤然从里边拉开,一团软乎的小东西猛然撞上来。
“是不是做梦?”龙可羡抬头看他,伸手在那脸上摸来摸去,摸到一手冰凉,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哪里有人冷冰冰,一定是做梦。”
这架势是还想再甩一次门。
“摸,再摸!”阿勒抬脚卡住门边,拎着她进屋,怒声道,“冷是因为骑马回府,一路上吹的!”
末了补了句,“小白眼儿狼。”
暖光均匀地填满屋内,龙可羡在挪步间瞄向阿勒,逐渐醒过神来,眼里也漾出了光彩:“你,你回来?”
“嗯!”阿勒恶狠狠道,“坐了一夜破船,回来看你当我面儿甩门。”
龙可羡当即甩开他,高兴地绕着阿勒,来来回回转了三圈,像是这样才能确认这人是真的:“你回来了!”
阿勒掐了把她脸颊,就敏锐地察觉到手感不似从前:“是不是做梦?”
龙可羡摇头,颊边两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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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的梨涡。
“老墉不在,这几日猫都瘦了。”阿勒漫不经心往脚下撂一眼。
原本瞄着机会想往榻上摸的猫球泰然自若地转了个身,然后一个箭步,蹿回了小篮子里缩着。
“瘦了的,”龙可羡真以为讲猫呢,傻乎乎点头,“所以买鱼干给猫球。”
老墉自打去年跌了一跤,腿脚就不如从前灵便,前段时日去了庄子,从结了薄冰的石阶上摔下来,当即就摔伤了脊椎骨,阿勒回来时带了军用跌打伤膏,派了个阿悍尔出来的大夫,调养半月才稳住。
即便如此,大夫还是建议老人家往气候温和的地方长居,好好将养才是,阿勒那会儿还在筹备南沣城一战,收信后,便遣了支小队,将老墉一路护送到南边小城。
侍女年年都换,龙可羡没有多深的感情,所以老墉不在,就好似府里陡然被抽空,只剩了她孤零零一人,连话都只能和猫球讲。阿勒摸摸她柔软的发顶,话里就是不饶人:“猫就养得肥溜溜,炸丸子吃好不好?”
龙可羡立刻说,“不好,”她把猫球的篮子往角落里塞,“你日日都惦记把猫球炸成丸子,它那么小一个。”
她就穿着件素白寝衣,光线斜打过去,绸布遮挡不住春色,在光影下透出纤薄的阴影,阿勒偏过头不看,他比她更早意识到这种变化。
“那今日不炸,睡吧,明日再炸。”他捞了盏茶,喝完后便往外走。
“你不走!”龙可羡两头忙活,刚塞好猫球,就奔过去扯住他袖子,生拉硬拽地把他按在榻上,“你不走,你在这里睡。”
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自己飞快抱来小毯子,踢掉鞋,麻溜地爬上榻,卷上小毯子,只露出两双眼睛,催促他:“睡觉吧。”
“……”阿勒说,“榻小,腿伸不直。”
“换了的,”龙可羡仰起点身子,脚趾头探出来,晃了晃,表示离榻尾还有一臂距离,“不会碰到。”
失策,阿勒低头看了眼,又说:“榻硬,睡着不舒坦。”
龙可羡撩起小毯子,拍拍底下软垫,疑惑地把他望着,不明白讲睡觉的是他,啰啰嗦嗦不上榻的也是他。
阿勒觉着自己被风吹昏了头,不知道在挑哪门子毛病。
宽衣上了榻,龙可羡就蹭过来,拿脑门在他手臂上拱拱:“我晚上梦见你呢。”
“嗯?最好梦点好的。”他的声音低下来,仿佛在说悄悄话。
“不记得梦,”龙可羡翘起嘴角,她的重点显然在后边,“但是我能天天梦见你,这般,你就好像没有离开家,只是日夜颠倒了而已,我就当作你白日在房里睡觉,夜里才出来。”
“……什么?”阿勒越听越不对劲。
龙可羡得意洋洋,坐起来,从榻边小几抽来一张纸,摊开,神秘兮兮地给阿勒炫耀:“把你画下来,放在床头,就可以梦见你。”
好家伙,阿勒一看那趾高气扬的墨线小人,气笑了。
“你在这作法呢!”
龙可羡咻地收回来,揣进袖里,背过身,决定要生一刻钟的气。
阿勒起身吹掉灯,拽来外袍,随手把她塞进毯子里,卷巴卷巴,裹成个茧:“睡觉。”
一人盖着外袍,一人卷着毯子。
阿勒把另一只手背在脑后,很快就听到了绵长的呼吸声。
窗外新芽初绽,风过时,摇着枝桠拨风弄雾,龙可羡在这时低低打了个喷嚏,而后很自然地把脚架了上来,手也伸进袍子,抱住他手臂。
暖烘烘的一小团挨上来,阿勒便下意识抽手,结果龙可羡翻了个身,把脑袋枕在他手臂上呼呼大睡,他的指头就垂在她面颊,停了会儿,不甘心地戳了两戳,这还是个幼崽呢,浑身上下都是惯出来的天真。
他把毯子给拉高,在这寒雾冷夜里,什么都不必想了。
阿勒在府里留了三日,龙可羡理直气壮地溜了三日学,二人日日在城外耍,玩得不知今夕何夕。
最后一日晚饭时,阿勒剔着肉,慢悠悠地问了句:“同我出海吗?”
龙可羡愣了愣:“去几日?”
阿勒:“至少半年。”
龙可羡眼里光膜都透着亮,搁下筷子大声说:“要去!”
真是很难讲,她是在高兴可以出海玩儿,还是高兴不必念书,亦或是高兴能和阿勒在一块儿,这个问题本不该问,得了哪个答案都不太舒坦,但阿勒转了转杯盏,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不想上学了吗?”
龙可羡喜滋滋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想与你一起!”
“嗯。”阿勒把剔下来的肉移过去。
心说这还问个屁,显见的事么,她能为出海玩儿高兴成这样?能为不必念书高兴成这样?又不是傻子。
他想起她的课业,问:“最近先生教什么?”
龙可羡老实答了,见阿勒有些晃神,摆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吃困了吗?”
“没有,谁都跟你似的,”阿勒讲起教这字儿,就想到花船上那些不堪入目的丑东西,冷漠道,“不该学的别学。”
***
翌日清晨洒了一把细雨,像一把绵密的软刷,将甲板洗得一尘不染。
龙可羡背着小书袋,抱着大黑剑,在船上前前后后跑了两圈,激动道:“当真不上学了吗?”
“这你也信,”阿勒卡着她后脖子往船舱里走,“先生在下个港口登船,你还有十日歇息,可劲儿玩吧。”
进舱时,阿勒兜了兜她的书袋,听到里边铿铿锵锵,扭头问:“书呢?”
龙可羡莫名其妙道:“没带啊。”
阿勒作势就要把她往外丢:“自个儿游回去拿。”
龙可羡手脚并用,整个人扒在他身上:“我不要被丢下去,是你说,不该学的别学!”
“……”阿勒腰脊发麻,连声音都僵了,他忍耐片刻,低喝,“下来!”
“你不丢我!”龙可羡要他保证,把腿绞得更紧。
“不丢!”阿勒初具规模的地方疼得要死,头皮都麻了一片。
龙可羡一溜儿地滑下来,拽着书袋跑进舱室,从里严严实实地上了两道锁,外边传来道怒吼。
“出来!那我的船舱!”
***
厉天在府外看了三日马,得亏府里门房递饭食,否则人都成干儿了。
等到上船返程,整个人已经被治得服服帖帖,保准什么蠢话都不敢再说,他有气无力地站在阿勒旁边,说:“公子,既是回来带……二姑娘的,那为何还要耗上三日再走,祁哥那边庆功宴都办完了。”
“这战他居首功,乐几日也是应该的,你急着回去捡漏?”阿勒翻着蒙缇传来的信,头都没抬。
“不敢,”随侍的差事是他求来的,厉天哪能接这话,于是看了看信封,道,“公子看那软骨头拍马屁呢。”
“是啊,”阿勒轻飘飘朝他落一眼,“要不你也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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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厉天连连后退,“您都冷了他半年多了,怎么突然记起这败军之将了。”
阿勒抬手吹了声哨,海鹞子落在舷窗边。
他在几年前放权给祈山的效果十分显著,祈山是阿悍尔出来的能文能武的强将,海域广阔,但多是些不成体统的臭鱼烂虾,真正够得上威胁的只有早年间的陈、余、蒙、计罗四家。
前两者先后死于角逐争斗,蒙缇去年六月被祈山困在孤岛半月后,缴械投降,只剩个计罗,势单力薄不成气候。
乌溟海格局初定,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阿勒掏出枚漆封信筒,抛给厉天:“隔着书信拍得不得劲儿,把人提上来掂掂斤两。”
厉天放走海鹞子时,龙可羡正悄悄地顺着船廊摸出去,厉天一转身,看见门外晃过去道人影,高兴地喊:“那就是二姑娘吧!方才上船仓促,我还没见过呢。”
阿勒卡住了他后颈:“想见见?”
厉天点头,小意讨好道:“我也给二姑娘备了见面礼,是盒胭脂,听说姑娘们都喜欢……”
话音未落,人已经被扔出了舷窗。
第70章小财奴
驶过半个春天,抵达主国海域时,沿港长道新枝摇曳,牵出了一线翠屏。
主国派出司礼官在外港相迎,公卿镇场,条条框框都按照礼制来,是接待贵客的最高礼仪。
双方已经在抵岸前派遣小船往来沟通,商议好泊岸日期,主国这边提前清空航道与泊位。
但四月初九这日,司礼官们站在港口,分明已经看到遥天远处的海平线上浮起黑潮,然而从日升到月起,司礼官吃了满腹妖风,不时地捋顺狂乱飞舞的头发丝儿,就是不见对方靠岸。
司礼官无法,只好立时派人向陛下呈报此事。
这边日已落,一条快船驶离港口,船尾的潮浪被搅成千鳞万片。
那边月正升,各色灯柱灯檐陈挂在大街小巷,月轮泄下的清晖在这里也显得寡淡,主国正逢春时灯会。
这是片万岛之境,海上漆黑,跑船之人对于光,有长久的钟爱,归船要途径灯塔,归家要挂灯笼,所以主国的灯做得好,各色花灯提灯,什么新鲜样式都不缺。
龙可羡一手攥着钱袋,一手攥着阿勒袖口,天真道:“花灯这般多,我的眼睛,挤得要放不下了!”
“动动你的钱袋,小财主,”阿勒百无聊赖,“你那攒起来的金珠够买下这条街的花灯了。”
在南清城时,龙可羡的生活极其规律,在钟山书塾、家两点一线,偶尔去给猫球买几吊鱼干,阿勒不在家的时候,她连城外马场也不去。
除开买鱼干,没有用银子的地方,但阿勒还是隔三差五地给她月钱,有时是金珠,有时是银票。
龙可羡渐而摸出个规律,阿勒若是在外边生了气,回家时看面色是看不出来的,但他会往她钱匣子里塞钱,于是她攒了一箱又一箱,就是不花。
龙可羡摇摇头,把钱袋攥得死紧:“不买。”
这怎么能行,光会攒钱不会花钱,能有什么出息,阿勒转念一想,喊她:“龙可羡。”
“嗯?”龙可羡眼里盛满各色灯影,忙得很,闻言抽空瞥过去。
阿勒没跟谁要过什么,冷酷道:“你给我买盏灯。”
***“灯……”龙可羡蹲在小摊子前,左挑右拣,选了盏虎头灯,“我喜欢!”
小贩搓搓掌,热忱道:“小女郎好眼光,满街花灯要数这盏最漂亮,不贵,二两银子!”
她正要往钱袋里摸,后颈就一紧,那少爷挑剔地看了眼:“龙可羡,我让你给我买盏灯,怎么净挑这黑不溜秋像只病猫的。”
“像猫球,好看。”龙可羡恋恋不舍地放下小提灯。
阿勒:“喜欢?”
龙可羡点头。
阿勒:“掏钱。”
“……”龙可羡默默地移开了目光,“黑不溜秋,坏猫。”
“我也没缺你月钱,”阿勒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跟个守财奴似的。”
这事儿阿勒问过许多次,龙可羡是个行动派,甚至很少思考自己行为背后的逻辑支撑,问了,她便只是很笃定地说:“要攒好多钱的。”
“攒好多钱,怎么又愿意给我买花灯了?”阿勒问。
“一样的。”龙可羡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便拽着阿勒往前去,她看到前边岔道口立着座十人高的花楼,上边琳琅满目挂着各色花灯,底下正排着长队。
俩人坠在长队后头,龙可羡仰头,认真地挑着灯,柔光覆在她面颊,宛如凝出来的一层奶皮,像是伸手戳一戳,就嫩得要出水了。
她忽地指上去:“柿子灯。”
阿勒头也没抬,就势上手掐了一把,嫌道:“家里年年挂,看不腻吗?”
她指尖转了个向,指最顶上威风凛凛的花灯:“大鸟灯。”
前边的姑娘转过来,浅浅笑了笑:“小女郎,那是长鸳。”
“长,鸳?”龙可羡拧着眉头,抬头看她。
那姑娘将她和阿勒瞅了一眼,看到二人身高差距,摇摇头:“那是……”她面颊微红,“买给心上人的。”
龙可羡嗯嗯点头,拍着胸脯自豪道:“我,买给心上人的。”
那姑娘面露惊诧,看着十一二岁的龙可羡,再看比鹤立鸡群般的阿勒:“你,你二人不是……”
阿勒一把捂住龙可羡的嘴,微笑道:“舍妹童言无忌,看那大鸟威风罢了,不懂什么心上人。”
那姑娘轻抚两下胸口,跟着同伴取灯去了。
“我懂,”龙可羡扒拉下阿勒的手,很不服气,瞪着阿勒,振振有词道,“放在心上想着的人,大伽正,你,老墉,姐姐,山长。”
她掰着指头,很认真地数了五个。
五分之一呢,阿勒简直要谢谢她。
“……回去把这话写下来,我要刊印成册,留到你长大看,”阿勒罩着她脑袋,把人转过去,“现在,买灯。”
小贩是个老头儿,在这立了座花楼,今夜收银子收得手软,看了眼二人装束,红光满面道:“小女郎喜欢什么灯?我们花楼上挂的都是好灯啊,炽州的纸面,镡城的灯芯,咱本地的梨木提杆。”
龙可羡回头去瞟阿勒,有些犹豫。
小贩深谙生意之道,问小孩儿,就得问她喜欢的,问大的,就得讲价格,于是抬手,从上往下比划了一把:“下边儿的,都是些寻常样式,一两银子一盏,往上递增,挂得越高便越贵。”
阿勒低头,看到龙可羡连头也没抬,只盯着最底下那几盏灰扑扑的丑灯琢磨。
这小财奴!
他拍了拍她的颈,将下巴微微抬起。
“我要最贵的。”
***
那盏长鸳挂在舷窗边,横出的翅翼被风拂动,阿勒欣赏着那微弱的鸣震,心情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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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山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这是……”
“没什么,玩儿呢,”阿勒微抬手,“祈叔坐。”
“二姑娘买的吧,”祈山常见龙可羡,年年的生辰礼都没落下过,笑道,“二姑娘打小喜欢发亮的东西。”
阿勒抬了下眉,没继续这话题:“主国那边怎么个意思?”
“司礼官还在外港候着呢,没敢擅离职守,傍晚时派了人离港,想来是报讯去了,”祈山道,“是属下疏忽,没料到他们在礼制上留了这一手。”
阿勒借着驰援南沣城,送回州府军遗体这事儿,首先与主国破冰,照理,主国应以外邦往来的最高礼制迎他,除了司礼官,还要出卿正,大祭司也得镇场,进京都之后,连皇帝都该下九九长阶相迎。
“今日这点阵仗,打发叫花子呢。”阿勒轻讽。
“公子,若是他们一再拖延,这如何是好?”祈山还是有顾虑。
“拖不起的,”阿勒笑了笑,“再拖下去,州府军就要发臭发烂了,他们的脸面怎么过得去。”
先前送州府军英魂回归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现在最急的是各家家属,州府军么,全是些吃空饷,塞进来玩闹度日的裙带户,他们自有门道层层向上施压。
祈山默了默:“公子考虑得周到。”
阿勒:“时辰不早,回去睡吧。”
临出门时,祈山仿佛才想起件事似的:“公子先时遣人去提蒙缇,人已到了船队外沿,公子要见吗?”
“不急,晾他一晾,免得脑子发热,做出些不体面的事儿来。”阿勒微微含着笑。
祈山垂下眼:“是。”
***
龙可羡心疼那二十枚金珠,沐浴完就火急火燎地冲向隔壁。
“砰砰砰!”
“进来。”阿勒换了一套茶盏,心道能这样拍门的全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龙可羡进来就讲:“你高兴吗?”
阿勒提起铜壶:“高兴。”
“很高兴吗?”龙可羡盯着他。
阿勒转了圈杯子,实话实说:“方才不高兴,见着你么,还成,凑合。”
龙可羡这才觉得二十枚金珠没有白掏,她拉开椅子坐,昏光下,能看到脸颊鼻尖沾着点金粉,是方才在街上垂帆沾到的。
“擦擦脸,蹭得跟脏猫似的。”阿勒看过去,跟猫搭边的好话是半句都没有。
龙可羡刚沐浴完,穿的寝衣,纳闷地摸了把脸:“没有帕子,你给擦擦。”
说着扭过身位,把脸颊凑过去。
阿勒看着那饱满的一道弧度,从袖中抽出帕子:“自己擦。”
龙可羡低头,琢磨了会儿:“是因为要避嫌吗?”
她知道的,阿勒早就同她说过,不可以日日一起睡觉,不可以一道沐浴,也不可以抱个没完。
阿勒:“是。”
龙可羡:“今日可以不避嫌吗?明日再避。”
阿勒:“为什么?”
“我给你买花灯了,”龙可羡认真强调,“最贵的。”
阿勒给她倒了盏清茶:“不要讨价还价。”
“是因为有别人,所以才要避嫌吗?”龙可羡说,“那把他们甩掉就好了。”
龙可羡捞起帕子,一顿胡擦乱揉,她生得白,擦了几下,连鼻头带脸颊红了一片,那点金粉还黏在上头。
阿勒简直看不下去,捞起帕子,掐住她两颊,仔仔细细地给擦了个干净。
“跟别人没有关系。”阿勒没有解释,他生来肆意,不受儒道释的思想钢印拘束,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照料旁人的感受,他只是觉得……他也说不明白。
有些事儿,沾上龙可羡就说不明白。龙可羡对阿勒毫不避讳,甚至常常到了逾越的地步,但他懂啊,那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会有种占着阅历欺负人的感觉,有点儿……卑劣。自己好吃好喝养大的小白菜,自己总不能去拱一手吧,这不畜生吗。
他在尝试克制自己,遏止她的行为,尽管有些困难。
龙可羡歪着脑袋,她果然不会想多,只是关注现在:“今晚可以一起睡觉吗?”像是要堵死他的话,她再次强调,“我给你买了灯……”
“最贵的,”阿勒补上,他想了想,“我睡榻。”
龙可羡立刻说:“我睡着之后,你去榻上。”
阿勒把帕子揉成团,朝她丢过去,此时,外边传来叩门声,阿勒给她披上裘衣,罩得严严实实。
厉天探头探脑:“公子,司礼官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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