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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儿翻 容溶月 42165 字 2024-04-09

龙可羡知道他的意思,她垂眸说:“陈包袱记得在北境给我看伤,三山军都记得褚门一战,这是真的。”

没可能二十万人都编同个谎来唬她一人。

“斩荀王,保骊王上位也是真的,”龙可羡抓住阿勒的手指头,讲得缓慢却很笃定,“在褚门打的仗是真的,族里遣人到碧海三山召我回北境……”

等等,龙可羡蓦然抬头:“碧海三山是真的吗?”

门帘徐徐拍打门框,阿勒在窸窣声里问:“碧海三山,在哪儿?”

“哐当——”

朔风穿堂而过,带落了窗口花盆,好一阵响动。龙可羡惶然地看向阿勒,想起的是同样一句话。

半年多前,她从北境南下时,看见道旁果树青葱,对余蔚说,“碧海三山没有这果子。”

余蔚的回话是同一句,“碧海三山?在哪儿啊少君?”

***

午后,天色薄阴。

龙可羡把匣子里的信件翻出来,这些日子在海上,她和南域那位暴君信件往来不少,以清账为主,偶尔夹两三句话。

她埋首写下:【响鱼纹,金灰岩,福丽瓦。】

那棵树不会写……想想算了,笔尖蘸墨,接着写。

【烦请你帮我查查,南清屋宅是否多用这些制式?感谢在先,酬银下月与船款一并送去。】

有点儿空,考虑到对方常常写满纸页,便再客气两句好了:【我有一男宠。】

男宠涂掉。

【我有一友人。】

友人涂掉。

龙可羡咬着笔想了好一会儿,写:【我有一钟爱之人,料想你们定然合得来,明年开春许会往南域去,届时介绍与你认识。】

搁下笔,唤来海鹞子后,龙可羡在里屋佩刀,本想去看看那个被带回农庄的小旦,再趁乱趁夜地往入山居跑一趟,但出门就见着尤副将鬼鬼祟祟地在廊下探头。

“少君,”尤副将往屋里看了眼,“哥舒公子可在?”

龙可羡没听出言外之意:“审那小旦去了,有事找他?”

“没没,”尤副将松一口气,给哨兵使个眼色,转头对龙可羡说,“属下有事要报。”

屋内茶烟袅袅,桌上搁着两沓书信。

尤副将搁下茶壶,斟酌着措辞说:“雷遁海远,书信往来也要两个月,此刻递信回去询问相关事宜恐怕在时间上不得宜,属下想着,咱们随军来的都是些三山军里老资历,便自作主张问了两圈,确实没听过碧海三山这个地方。”

哨兵跟着摇头:“没听过。从戏楼带出来的东西,上边的纹路和石头,也没见过,北境粗犷,不讲究这些虚头巴脑的。”

龙可羡点头,没什么表情。

尤副将捋着话题,看着少君的神情,把话小心翼翼地过度:“响鱼纹,貘楝树,金灰岩,福丽瓦,属下略有耳闻,然……是否定然是南域制式,属下看,还是要查查清楚。”

茶碗盖叮地一响,拨乱了茶面,龙可羡讶异地看向尤副将:“还要查?”

阿勒盖章定论的事,尤副将还要查,这是不信。

话都到这儿了,尤副将也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全讲了:“能让三山军心服口服的人不多,哥舒公子容貌好,身手佳,脑瓜灵光得很,在船上绕开暗礁那几日,决断下得干脆果决,是个人物!”

龙可羡把手放在膝盖上,等着他的转折。

“属下也不歧视采珠人,可以称哥舒公子天资卓绝,但——”尤副将吞咽着口水,话里尽力撇掉情绪,直白地阐述事实,“但那都是谋略上的本事,可自打进了雷遁海……哥舒公子的本事就越过他的身份了。”

身份,哥舒策是个南域来的落魄采珠人。

尤副将他点点前额:“从雷遁海湾通关文牒,到昨夜纵火,这不是光转转脑筋就能做到的事情。”

这话实在难以出口。尤副将和哥舒公子躺过风雨夜里的舵室,和哥舒公子耍过几招,受过他指点,得过他称赞,在他眼里,哥舒策虽说性子乖戾些,难以捉摸些,但确实方方面面都顶让人服气。

“他有一块牌子。”龙可羡替他解释。

“问题就在那块牌子!”尤副将说,“您知道那牌子出自哪家吗?”

龙可羡:“……”

没等龙可羡开口,尤副将便慨然说道:“镇南王府世子!”

他猛拍了下大腿,“镇南王战功彪炳,在雷遁海的名声,就好比您在北境的名声。若是为着行个方便,通关入海,属下倒不觉有什么,但这块牌子竟能调兵!”

调兵。

龙可羡摩挲着手指头:“你的虎行牌也能调兵。”

“确然,”尤副将沉声,“但属下是三山军统兵副将。”

落魄采珠人哪能调兵遣将?滑稽么不是!

接二连三的消息让龙可羡略感烦躁,气劲在指尖蹿动,她把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好一会儿才说:“他说是卖身得的。”

“……”尤副将目瞪口呆。

一个敢讲,一个敢信。

哨兵旁听许久,最终戳戳尤副将肩膀,问:“哥,你是说,哥舒公子对少君,有异心,要……”哨兵往脖子比了个划拉的手势。

“这怎么说的!属下没这意思啊!”尤副将差点跳起来,先下定论,再娓娓道来,“哥舒公子身份定是有问题的。属下是猜,雷遁海么,宁国一家独大,内部争得相当厉害,难不成哥舒公子争权过程里遇着什么暗算,在海上遭了事,才流落到坎西港……”

“哇!”哨兵凑首过来,夸张地说,“哥舒公子就是那镇南王府世子!”

“……”尤副将难为情地挠挠脑袋,“也不是没可能,否则哥舒公子怎么能准确地说出啼鱼和灸种这些玩意儿,那都是雷遁海才产的东西,还对这一路海域知之甚深,跟活地图似的,那那那,随便掏出块牌子就能在海湾畅通无阻,甚至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也能调动镇南王府私兵呢。”“哇!”哨兵眼里冒光,“拐少君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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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打岔!”尤副将给他烦死了,一把将他脑袋按下来,说,“反正有一点绝对没跑了,他就是冲少君来的。”

第47章楼戏

——他就是冲少君来的。

因为这句话,龙可羡今夜总把眼睛和耳朵搁在阿勒身上。

戌时三刻,弥听楼里热闹喧腾。

龙可羡在城里绕过几圈,把行踪洗净之后,再度乔装进了入山居。

因为昨夜走水,谛听楼前那袋子金珠更像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入山居虽是戏楼,可也有一副数百年的厚身家,故而今夜守卫格外森严。

今夜供武戏,楼里正试鼓,一圈圈儿的鼓声震得楼外地面都在颤,尘埃细微地滚动,湮没在往来人群脚底。

进场的看客络绎不绝,由守卫挨个发戏带。戏带往手臂上那么一缠,才能作为进场凭证,在这过程里,又能筛一遍进戏楼的人。

锦衣华服的客人三两成群,凑堆儿讲着话往里进。

“今儿怎查得这般严?”

“昨夜走水啦!烧了三四座戏楼呢,这不是怕歹人混里头嘛。”

“招仇家了?那怎么不停戏,请来巡卫司严查一番?”

“戏都是提早半月就排好的,天皇老子来了都得开楼,否则这涂州城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入山居淹了。”

“是了,戏楼嘛,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个个都是靠捧的……”

“走了走了。”

没法从外堵住豁口,便在里头下功夫,这进个场的功夫,入山居守卫必定就将每张脸都记了个熟。

入山居要请君入瓮,龙可羡要浑水摸鱼,这更像是一场双向狩猎,谁为刀俎谁为鱼肉,那就各凭本事。

但她排在人群后边,很不高兴,频繁扯动头上发饰。

实在是钗环佩得太多,头发又篦得太紧,颧骨往上那片皮肤绷得厉害,偏偏两绺刘海儿在面颊轻拂,一紧一松,两边都不好受,挠得她直想打喷嚏。

头上挂着丁零当啷的发饰,小鹅黄褙子带圈绒毛,围领簇着那张薄施脂粉的脸,身上一袭月白色水金缎裙衫,腰间掐了三十六道细褶,漾开的裙裾用金线滚边,走动起来仿佛能步步生金莲。

这打扮让龙可羡看起来与昨夜判若两人。

再生气地把脸一板,眉梢一挑,娇蛮跋扈的千金范儿就出来了。

阿勒在后头给她拨正发饰,说:“别扯了,再扯头花儿该掉了,少君要当庭披头散发进去看戏么?”

龙可羡还在扯辫子上的小珊瑚,珍珠耳珰夹着耳朵,不疼,就是晃荡得人总想把它扯下来。

“……”阿勒另辟蹊径,道,“再晃,小五千两银子就要让你晃下来了。”

龙可羡顿住,细攒金丝吊着颗圆润得偏光黑珠,徐徐荡在耳下,她觉着自己耳畔有千斤重,不可置信地回头问了句:“……多少?”

阿勒把她脑袋转回去:“五千两。”

再补一句:“单颗。”

随着话音,龙可羡耳珰也不晃了,钗环也不扯了,把手乖乖叠在身前,微微抬起下颌,学着石述玉作出冷艳模样。

阿勒指尖夹着两三条细辫子,往下梳通,顺毛捋似的,把她的脾气也捋没了。

紧接着在她后腰一拍,一送,龙可羡往前对上了守卫,面无表情地掏出帖子,上边一个“迟”字。

守卫在她面上瞥了两眼,有些微讶,但涂州男女规矩严明,他没有多看,侧身请待客女郎给她绑上戏带,又客客气气地将她请进楼里。

到阿勒那儿却停了一会儿。

好一会儿。

龙可羡默数着时间,察觉不对劲,扭头往外看。

阿勒生得高,站在守卫跟前,还要露出一截眉眼,他像是时刻都把目光放在龙可羡身上,故而她一扭头,就挑了个笑还给她。

山道黑黢黢的,绕耳是后山崖顶飞瀑入海的撞浪声。

戏楼跟前灯火通明,人声喧嚷着,鼓点敲打着,看客有条不紊地从身边擦过,在龙可羡身上落下道道眼神,但龙可羡分不出眼神给他们。

都被阿勒占满了。

他今日格外不同。

穿的与龙可羡同个色调,一身月白长衫,往常松松捆在后脑的头发全往上束,一丝不苟,用墨玉冠束紧,敞敞亮亮地露出整张脸。

身板笔直地站在门口,随着守卫的问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掌心。

干净,朗润,五官带来的压迫感轻了一层,更像个端方守礼的世家公子。

守卫低头看阿勒递出的戏帖,眼里的讶异落成实质,看看阿勒,再看看帖子上的名字,眼神反复确认,而后恭恭敬敬地递上戏带,嘴唇翕动。

龙可羡站在五步开外,从口型分辨出唤的是——“世子里边请。”

阿勒颔首,没什么表情,交代了句,“切莫声张。”

守卫明白,连声应是。

龙可羡收回目光。

还是稳。

但龙可羡却能察觉出这种“稳”里头夹杂的把握感。

若说此前他的每一次逾越,每一次放浪,都是出于情之所起、兴之所至,那么近日来的桩桩件件,就更像是随着权势回归,而逐渐与本性融合,成为更无所顾忌的哥舒策。

轻佻还是轻佻,孟浪还是孟浪,但随着远离祁国,支撑他的底气逐渐显露出来,会是雷遁海出来的王府世子吗?

尤副将的猜测在脑中回响。

龙可羡不能确定,若是个正经的王府世子,该是像他今夜披的皮这样,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走到哪儿,那身规矩气度都不出错。

而阿勒?

他压根不会让规矩压在头顶。

琢磨不出味儿来,偏偏时间太紧,不是细问的时候,龙可羡把他上下看一遍,有一点准没错:若没有几分家底,这般恣肆的性子,坟头草都能盖茅屋了。

***

武戏讲究气氛,戏台拓在楼中央,四围密密麻麻摆着桌椅,呈圆环形地垒了三层楼。

鼓点一落,武将铿铿锵锵上台,四面八方的叫好声简直要掀翻楼顶。

尤副将凭着身量优势,在哄闹里挤开重重人潮,登上三楼,撩开雅间门帘,环顾下方。

哨兵眼尖,立时探头小声道:“找着了,少君在一楼东南角呢……少君看见我了!”

“嗯。”尤副将握拳轻咳,撩袍落座。

他今日红宝戒子金腰带,大剌剌地坐在顶层雅间里,就是个冲天的富贵样。

哨兵跟在身边,没个位子,只能站着服侍,不满地挠头嘟囔:“我像个小厮。”

“有身体面衣裳穿就不错了,”尤副将眉毛一竖,扯平他的衣袖,“再好的缎子,让你穿去上树下河,那都白搭,给我站直了。”

爷俩儿借着交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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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耳的样子,占了高处,把环境摸得清清楚楚,打几个手势,便将信息递给了龙可羡。

摩肩接踵,衔尾相连。

龙可羡五感灵敏,此刻夹在人群里,被声浪冲得耳根阵阵嗡鸣。

“上二楼,有道架在楼间的飞桥,能通后院,”龙可羡复述出哨兵的意思,在喧嚷声里往楼梯处看,“远点两个守卫,近点三拨人来回巡逻……哥舒,我们可能连二楼都上不去。”

戏带成为区分三六九等的标志,楼上楼下等级鲜明,把守在楼梯口的守卫就是道坎儿。

阿勒跟在后边,步子没停,往楼梯口守卫抛出腰牌,不等他开口,立屏后边立刻走出来一位中年男人,连连哈腰:“早先听闻底下人说,世子拨冗前来,小楼真是蓬荜生辉,这前楼闹腾了些,后边更有百种花戏,请世子务必赏脸!”

阿勒展出三分笑,不好意思地说:“正有此意,那就有劳了。”

几道人影上了二楼,在二楼东南角晃了晃便消失了,哨兵急声道:“少君,少君不见了。”

“嗯?”尤副将往后挪身,将身影匿进纱帘里,算着时辰,道,“比计划中快,走吧。”

***

走过飞桥,两道重门落下,前一刻还炸在耳畔的鼓点瞬间匿音。

到了门内,自有引路小厮。

阿勒表示出不欲惊动旁人的意思,小厮便心领神会地将二人引至偏僻的拱门,三重两轻敲门之后,门自内打开,光线与曲乐声一并涌入,眼前霎时现出一座彩绸飘飞灯色四散的楼门。

“别有洞天啊。”阿勒饶有兴致地说。

小厮热情道:“这是入山居最早的一座戏楼,里边才是别有洞天。”

果然,凑近才看出来,这座楼门原是嵌在山壁,足有十来人高,外边搭建竹梯,小厮只送至此处。

“百种花戏,皆在楼内,二位尽兴。”

“这门有点意思,”阿勒打眼看着,而后眼睛定在彩绸背后的纹路上,“响鱼纹,看来没来错地方。”

巨大的楼门门环处改成了可容人通行的圆拱门,稀奇是稀奇,怪异也是真怪异。

“过了几道门,你还记得吗?”龙可羡和阿勒顺着门外搭的木梯往上,“我们像进了入山居的肚子里。”

说着话,到得门环处,龙可羡推门而入,不由呆怔片刻:“百种花戏,原来真是百种之数。”

只见这整座山像是自里被掏空了似的,戏台一座连着一座,地上有之,山壁有之,楼台有之,沉坑有之,就是片光怪陆离的戏山戏海。

龙可羡站在这儿,就像粘在高处的一粒尘埃,不禁握住了阿勒的手,两人顺着山壁的台阶往底下去。

“哥舒……”龙可羡跳下石阶,把手递给他。

“请说。”阿勒打量四周,学着她的语气说。

龙可羡记着问话要委婉:“你与那镇南王府世子相熟么?”

阿勒很快答:“勉强算熟。”

到得脚能踏至实处,便更像游在星河里的一粒盐,抬首皆是或高耸或宽阔的戏台,龙可羡低头避过云带。

“勉强?”

阿勒不太愿意在龙可羡跟前提及迟昀:“打小认识,能说上几句话,不比你我的情分。”龙可羡咂摸着这话,只觉处处都不明白,既是打小的情分,又怎么会比不上他二人,他们虽说有些荒唐快活的来往,但总归没有经过时间打磨,还生嫩得很。

龙可羡:“镇南王府世子,叫什么名字?”

阿勒敷衍道:“不是什么体面名字,不值当你惦记。”

龙可羡锲而不舍地追着问:“我看那块腰牌上是个迟字。”

阿勒这会儿终于转过来看向龙可羡,眼神在错乱的光线里晦涩不明:“想知道么?”

龙可羡连连点头。

阿勒意味深长道:“不想讲给你。”

“……”龙可羡松开手,“不想牵住你。”

“?”阿勒简直要气笑了,迟昀人不在这儿,给他添堵的本事是半分不减,“总问他做什么?”

龙可羡刚踢了铁板,这会儿还有脾气:“好奇。”

“你怎么不对我好奇?”

“我正是对你好奇。”

阿勒哪儿知道龙可羡在心里把“哥舒策”和“世子”两块牌子翻来覆去地对比,不时地重合,试图找出二者的联系。

只是揉了把她的耳垂,说:“脑袋里乱七八糟又瞎想什么呢,快些把事儿查明白了,腰伤治治好,随我回家去。”

“……”龙可羡倏地跳往侧边,捂着右耳,脸颊红透了,“耳朵不准摸!”

随即顿了片刻,反应过来:“家……你家离这儿很近么?”

“近,一日就到。”阿勒只想赶紧把话题从迟昀身上岔开。

是了!龙可羡终于找到破绽,涂州往北,一日就能到镇南王府!

她面色不变,心中沾沾自喜地为自己的分析喝彩,轻咳两声,挪回正题:“方才经过三座戏台,没有响鱼纹,像是上边山壁上的台子才有,我们先往左侧上去瞧瞧。”

阿勒松口气,岂料又听她说:“我看镇南王府世子十分厉害,今夜若没有这块牌子,我们须得多费不少心神。”

她欢快地踏着台阶,登登登往上走,自忖这话说得公道正派,又不着痕迹地把他夸了夸,当是十分体面的一句话。

可阿勒就此停住了脚步,忽然把住她的腰,就近往戏台底门一撞:“为着块破牌子,惦记一晚上了,若是不讲清楚今夜你就枕着乐声睡吧。”

龙可羡脚步踉跄,从光怪陆离的戏海,一下子沉入了黑漆漆的内室,龙可羡耳朵微动,在寂静里捕到稍许涟漪,压声道:“别出声。”

左手下意识地摸刀柄,谁料阿勒比她还快,准准地握住她手腕,抬脚一点点地关上了门。

这可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脚步声从另一侧传来,由远及近,龙可羡当即抱着阿勒,身贴着身滚进了一片柔软香脂里。

阿勒闷哼一声,垫在底下做了缓冲,手摁着她腰侧:“下回要动,先给个指示行不行。”

龙可羡撑手坐起来,压着阿勒的腿,摸到了一手衣饰:“是后台。”

人声越发密集,伶人们说笑着更衣净面,龙可羡想起身,不成想腰间的九节鞭不慎勾住了身下戏服,节段交碰,发出一串儿叮当声。

外头说笑声骤停,当即传来道喝问。“什么人在里面?!”

一团漆黑里,龙可羡已经做好了打出去的准备,可脚踝那只手忽地往上,阿勒勾住九节鞭鞭尾,认真地说。

“捆我。”

第48章骗人

龙可羡飞快趴下去,贴在阿勒耳边说:“外边少说也有十来人,捆出去不如打出去,还能给你留些面……”

龙可羡微张唇,最后一个字没能出口,硬生生磨成重重的一道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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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半句话没讲,就着这姿势,咬住了龙可羡颈侧要害。

呼吸沉沉地扑过来,柔软唇舌与尖锐牙齿一起,作为与痛感并存的抚慰,奇异地克制住了龙可羡被衔住要害而窦生的杀意。

他的手还藏在两人身体之间,在挤压间一圈圈地把九节鞭缠绕在手腕。

于是龙可羡阖着眼,喘着息,和着胸口滚雷般的心跳声,听见外边脚步声开始凌乱碎踏,紧接着微顿半息。

“刷啦——”

帷帘骤然拉开。光线猝不及防地涌入,烛光里晃着十来张花花彩彩的脸,或惊愕或警惕或习以为常,神色各有各的精彩。

野鸳鸯。

凌乱不堪的戏服上纠缠着两个人。

龙可羡坐伏在阿勒身上,颈侧的湿热夹着刺痛,眼睑下团着两片欲说还休的红,气息是乱的,眼神是黏缠的,而下颌的毛领被揉得乱糟糟,珍珠急促地晃动着,在耳下交织成一片虚影。

而这春色都被阿勒藏得很好。

因为她的脸埋在阿勒颈窝,众人只能看见那轻微起伏的肩背、凌乱的辫发、还有龙可羡手里漏出的半截九节鞭鞭柄,继而从这些细节中嚼出主导权。

光线涌入两息后,空气中还弥漫着窥破与被窥探的微妙气氛。

阿勒缓缓坐起来,把龙可羡下巴垫在自个儿肩头,手环到她背后,手腕上还一圈圈束着银亮冰冷的九节鞭。

“好看?”阿勒语气是平淡的,但身上压着层薄薄的愠怒,并腕的姿势有多虔诚,瞥向众人的眼神就有多冷漠。

像个渴望训诫的浪子,又像个被打搅好事的纨绔。

当头的青衣轻啧声,但立即收敛了,把灯一收,先散了身后伶人,随即带着笑客气地说:“二位,主峰也供着客房,这后台乱糟糟的,怕有秋蛰的虫儿冲撞了二位,还是外边请吧。”

阿勒这才收了几分被打断好事的不耐烦,抚着龙可羡发尾,说:“劳烦腾个地儿。”

一刻钟后,青衣再度进入后台,看见地上两枚金珠,稍掂了掂,笑道:“这野鸳鸯还挺讲究。”

金珠在掌心里轻轻撞,青衣敛神,似乎有什么关联从碰撞间擦了出来。

***

夹楼中供着厢房,进进出出的人半点也不比外头听曲看戏的少。

从后台脱身,二人挑了间无人厢房,一前一后入内。龙可羡捞着茶盏灌水,被揉过的右耳还是红的,阿勒倚在门边看着外头。

“若是讲不慎误闯,还要解释半日,不定连管事也要招来,对今夜之行有害无益,而给我咬上一口,顶多成为半日谈资,两趟戏下来就烟消云散了。”

他难得会费口舌解释。

寡淡的事实经人之口就得添点味儿,有人喜欢靡靡艳闻,转述时便掺桃/色,有人喜欢愤世嫉俗,传扬时便掺批判,总之大伙儿不爱清汤寡水,多好辛辣刺激。

若是戏台后混进两个人,必然会引起动乱,以宵小花贼处理,在这风口上,很容易就与昨夜烧楼歹人联系在一起。但若是一对情难自禁的野鸳鸯,在入山居里压根不新鲜,便能在最短的时间把那点怀疑的火星掐灭,等到他们回过味来,二人早就溜出了楼。

龙可羡还在灌冷茶,持杯的手被人从后面握住,阿勒嗅了茶香,看到那咬痕圈在她颈侧。齿痕均匀分布,让他挪不开眼的是那颜色,因为咬得重,红里带着细微血丝,是从她皮肤底下漫上来的血色,简直像烙上去的痕迹,细看还是肿的。

感受到阿勒眼神的热度,龙可羡警惕地侧点身,意图脱离他的视线范围:“不要看。”

这人还在明知故问:“我看看咬痛了没有。”

“咬坏了。”龙可羡闷声。

小少君人前面皮薄,二人私底下的玩法千奇百怪,但明面上没有过。方才阿勒把她护得严严实实,即便是谈资也与她隔着层纱,但只要一想到在人前被咬了一口大的,龙可羡就忍不住面热。

“我给吹吹。”

话音里的气息拂到颈侧,被咬过的地方泛凉,凉里夹着刺痛,却从深层里催出别样的热意来,龙可羡猛地捂住脖颈:“不要吹。”

“与我做对野鸳鸯不好么?”阿勒对自己的咬痕很满意,被捂住也没有不悦,朝她手背轻轻呵了口气,“这般的印子从前都是你给我盖,如今我照样还你一个,心觉很快活。”

“我没有,没有咬得这般……”杯盏在手里裂开道缝,冷茶渗入缝隙,打湿了龙可羡掌心,“没有咬得这般重!”

“你咬得多啊,”阿勒理直气壮,伸指头从那杯沿走了一圈,用他惯有的低声说,“比起来我只咬一圈,算得上怜香惜玉了吧。”

“……”龙可羡无可辩驳,噎了半晌后,板起脸来冷冷哼声,“你诡辩,我不与你讲。”

阿勒指头上蘸着点湿漉漉的蒸汽,百无聊赖地翻看着,闻言忽然把她的滋味放在唇边,咂吮一口:“迟了,事儿还没与你算,今夜频频地把那劳什子镇南王府挂在嘴边,可是从哪里听说了什么?”

从他的指头按在杯沿那刻,龙可羡心口就敲了记重鼓——你要干嘛!

而后眼睁睁看着那沾着水汽的指头从眼前划过——你最好擦掉!

长指指头并那点儿水迹消失在视线内的瞬间,听觉再度捕捉到暧昧的声响,龙可羡脸色涨得通红。

蓦地转过头,眼里的光膜润得惊人,又是羞耻又是震惊:“你吃,吃我&amp;%#*……”

“舌头捋直了么,”阿勒把指头探进她口中,还带点儿茶香,“没捋直我帮你。”

她被突如其来的异物噎了一下,匆忙地吞咽着口水,把他往外推:“不准!噎……噎死……”

“两件事,”阿勒卡着位置,“一,方才一路过来,这楼门内的厢房廊柱皆是平常样式,若要溯源,”他眼风往顶外头飘,“还是要往外头百花戏台去。”

“第二件,事毕之前,莫要再提那姓迟的半个字。”阿勒用湿漉漉的指在她下唇碾磨,说不上是盼着她说,还是盼着她绝口不提,只轻飘飘地把话撂在这里。

“提一次,咬一口,咬死为止。”

龙可羡齿间还衔着他的指尖,默默吐出去,震惊道:“人,人也不能提吗!”

“不能!”阿勒嗤笑,简直觉得她鬼迷心窍,“他哪里好,你见过他么就值当你一再提起。”

龙可羡摸不准是不是要在此刻就把话挑明,但总认为阿勒掩着身份总归有他的道理,将心比心,此前龙可羡还是商行少东家时,阿勒也配合着她没有显露出半点怀疑,心甘情愿耳聋目盲,没道理龙可羡就要如此没有情趣。

“没见过啊,”龙可羡声音低下来,已经笃定了阿勒就是镇南王府世子,心说自己的人自己哄,便又扬声道,“但在我心里,你二人是同样的好。”

字字铿锵。

阿勒气得发笑,“同样?”

转过头去揉了把脸,眼看着脾气就要起来了,“他哪里能与我相提并论?我拿鞋底都能把他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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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再贬低他,”龙可羡不爱听他为这点小事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听人讲他是个雅君子,温润……温润如玉,人人都爱与他说两句话。”

“你喜欢这口的?”阿勒倏地转眸盯住她,“你喜欢君子,喜欢话里话外绕八百个弯,不咬点文嚼点字就不会说话,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端起来是天上仙,狠起来是地狱魔,你喜欢这种?”

龙可羡半点儿也不喜欢,与这种人在一块儿,一句话她都得连蒙带猜。

但她喜欢阿勒,违心地点了点头:“喜欢。”

死寂。

此前龙可羡没说过几次喜欢他,重逢后龙可羡也没有说过喜欢他。倒是把这俩字讲给如今尚算素昧谋面的男人,甚至在偏好上也喜欢君子那口,还要三番两次为他辩驳。

喜欢。

阿勒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满腔的躁郁和怒气被这两个字碾平,化为一簇簇跳动的火种,蹿在他心口和眼下,他平静地看了龙可羡一会儿,转身而出。

龙可羡手里抛着碎裂的杯盏,莫名其妙,半天想不明白哪里没说好,干脆起身往外跟。

长廊人来人往,龙可羡漫无目的地走着,忽地耳尖微动,侧身往楼下看去。

“笃笃!”楼下厢房门被叩响。

“是一对男女,样貌都是拔尖儿的,”青衣刻意压低声音,“嗯……留了金珠便走了,女子没瞧到正脸……白色衣裳……”

“金珠的式样与昨夜留下的是同一批……”

“不知往哪儿去……应是仍在楼门里。”

厢房门被不耐烦地拉开,巡卫的男人看向青衣,青衣缓摇头,一行人接着敲响下一扇房门。

被发现了。

龙可羡轻手轻脚往后退,手一翻,将剩余金珠从钱袋里掏出来,挨个往打开的窗子里丢。

“谁啊!”厢房里传来娇喝声,“……金珠?”

声音渐传渐远,龙可羡已经走出了三丈开外,正对着那行人头顶,他们敲的正是龙可羡方才待过的房。

“这间进人了么?”男子声音传上来。

小厮在门外急出了汗:“哪儿有什么男女,分明只进了一个人,生得确实是水灵模样,但那脾气瞧着就是不好惹的!能进楼门里来的都是客中贵人,你们巡楼卫若是惹着权贵,可别把烂摊子丢到我们长厢房来。”

“没人!”

“茶已凉了。”

“那女子长什么模样?细说!”

小厮欲哭无泪:“好,好看啊……大眼睛,小脸盘,哦!笑起来带梨涡,穿什么,穿的黄褙子白裙衫,上好的料子!”

龙可羡边往外走,边把脸板起来,脱下褙子往角落里甩,闪身进了间房,出来时已经换上了身赤色常服,面不改色地系好腰带,翻过围栏朝百花戏台走。

一头撞进戏海,那种渺小的晕眩感再度袭来,她定定神,四处细看,忽地在右手边戏台旁看到抹白色袍角,那身影晃得极快,隐约可以辨出是道挺高的身段。

她没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往台阶上走,一把撩开门帘,里边引戏女郎立刻迎上前来:“姑娘来得巧!景戏将开,一入此门,不饮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便能前尘尽抛,直入局中……欸,姑娘?”

“我找人,”龙可羡言简意赅,“漂亮脸蛋,白衣裳。”

引戏女郎道:“诶哟,这模样的人,在楼门内比比皆是。”

龙可羡思索片刻:“方才进来,最好看的男人往哪走了?”

“最……”引戏女郎一拍掌,恍然道,“左正门!”

一阵风旋过,女郎再睁眼时,连人带门,消失得干干净净。

“好……好身法,”此时外边又进来两位看客,女郎刷地拉上门帘,扬笑道,“景戏已开,里外封场两个时辰,贵客请下场再来!”

***

龙可羡走在幽暗的窄道中,向尽头处晃出的光源而去,窄道隔绝风沙鼓点与人声,静得让人头皮发麻。

她记得有人怕黑,一边嘀咕,“蠢蛋,待会儿哭起来不要给你帕子。”边加快步子,到最后近乎小跑。

手掌贴上尽头门环,手下蓄力,大门缓缓往后拉开,进入眼帘的是……

龙可羡从上往下,看到一剪黑影,两排枝繁叶茂的矮树立在道旁,牵出连绵的绿色大伞,伞下跪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人。

曲乐声漾在耳边,少年念着词,似在对着什么忏悔。

龙可羡左右看了两圈,没有看到除她之外的人,往前踏了两步,从昏暗的角落走进光源里,霎时被眼前之景逼停。

那是一座塔,一座通体漆黑的九层高塔,塔身上悬着红绳挂着铃铛,正门匾额没有题字,而是用金水点出个字。

待要再凑近些看时,身侧突然探出道黑影,龙可羡仰颈后撤半步,同时抽身欲要拔刀,耳畔就响起道声音。

“别动。”

龙可羡缓下手,任由他揽着腰把她带入暗处,忍着腰侧那点濡湿,犹豫着问:“你哭哑了嗓么?”

后腰的手略有僵硬,他抬臂轻咳,喉咙口滚出来的声音更哑了两分:“没有,方才找你许久。”

“骗人,”龙可羡说,“你见我就跑,只是说了两句镇南王府,你如今连好话也要挑拣着听了吗,不如我往后唱给你听好了。”

“……”他轻轻叹气,“是我错。”

“自然是你错,”龙可羡抬眼,轻声说,“讲些好听的哄我。”

“不闹了,随我出去。”他伸手探她手腕。

两下没探着,龙可羡自个儿抬起手,往他掌心拱拱,那指头寒凉如玉,触到龙可羡腕间时霍然回缩。

可龙可羡比他快!

她猛然欺身向前,蜷手贴在他腹部,虎口处露出乌金刀柄,刀尖穿透骨肉,血液滴滴答答地从他身后落下,剧痛后至,他痛苦地喘了声。

“你……为何……”

龙可羡面无表情地抽出刀。“装也装得像些,他几时认过错,闭着眼睛都能捞到我的手,有你啰嗦的功夫,亲都亲了两轮,费这口舌。”

第49章诡谲

景戏不知何时已经挂幕,四围再度失去光亮,只余轻浅的乐声。

黑暗是张凶恶的兽口,把人嚼吃一遍,再吐出来只剩幽淡的轮廓。

最后一丝血迹顺着锋刃滴落,龙可羡慢吞吞地收刀归鞘,对地面上蜷缩着的人视若无睹,她闻着空气中逐渐弥漫开来的铁锈味,若无其事地踢开了地上的手。

那人喉间呛着血,浑身颤抖地咳过两声,堪堪摁住腹间,可伤处就像堵不住的豁口,血液从指缝间漫出来,前衣全被浸透了。

“不要挣扎,”龙可羡温和地劝他,“越挣扎越痛,叠雪弯刀贯穿的地方轻易好不了,你好生闭上眼,忍它一忍,下一刻就在奈何桥了。”

他的鼻腔也开始呛得疼,话音时断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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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

龙可羡边看着周遭环境,发觉乐声正在远去,边倾耳去听,提醒他道:“讲大声。”

“可怜……”

“哦,”龙可羡装作不经意地碾到了只手指,“讲故事啊,讲好点,这开头我听过八百遍。”

他疼得满头大汗,却哧哧地笑了两声,把身子缩紧,一字一句咬着牙道:“乱臣贼子,祸乱宫闱,勾连外党,弑君斩纲……”

“这句我听过八千遍,屋里还有三个老臣扎订成策的书,你想要么?我可以烧给你。”龙可羡面色没变,问得十分诚恳。“父,不详的孽种,茹毛饮血的怪物……”他恍若不闻,在死亡逼近的时间里肆意地吐着恶意。

闻言,龙可羡才顿了稍许,收回目光蹲下身来:“我不想听你讲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如果能告诉我,我的人往哪里去了,我便给你个痛快死法,否则呢,照这么血流下去,你还得痛个把时辰哦。”

她敲敲地板,催促道:“别喘气,讲快些。”

“可怜啊……你要找,找的人,你当他是什么好东西吗?”

那人的鼻梁在昏暗中显得高挺,这点倒是与阿勒相像,但声音嘶哑闷沉,痛起来没有阿勒的狠劲儿,龙可羡越瞧越嫌,手下没留情,握着刀鞘往他腹间戳了两戳,说。

“他是不是好东西你讲的不算,我觉着他就是个乖崽,刚来的时候弱不禁风,连口鼎也举不起,两刀就捅碎了,能用的就是脑子和身板。”

失血伴随失温,他脑中越是晕眩,话中恶意越甚:“你不知道他是何人?”

“我知道。”龙可羡轻松应道。

他撑着口气,把伤口捂死,狠笑着说:“你怎会知道,那褚门血界……就是他亲手送你进的,他亲手送你,送你踏上死路。”

“我活得好好的啊。”龙可羡莫名其妙,重手又戳一次。

“你皆忘了么?你忘了你是如何从那三千敌首里爬出来的了?浑身经脉俱损,腿骨断裂,眼都瞎了一只,这都,”他厉声,“都拜他所赐!”

龙可羡沉默半晌,道:“忘了。”

他看了龙可羡一眼:“你口口声声……维护的,正是害你变成如今之样的罪魁祸首。”

龙可羡抠着乌金刀柄上的沉金石,没吭声。

他眼底织红,目不转睛地盯着龙可羡:“他杀名满域,罪恶滔天,诱你入罗帷……只不过起了玩心罢了,你真当他能有二两真心么……”

龙可羡蓦然看向他,喃喃:“不会……”

他似回光返照,把血吞入腹中,字字紧逼:“你身旁皆是魑魅,以他为甚,他接近你,再度找到你,就是别有用心!就是要一口口吞吃你的基业,可怜你还为他做嫁衣,杀……杀掉。”

“杀掉他?”龙可羡俯首靠近他,似是动摇。

“杀掉他……”那人口中漫着血气,“你便再无隐忧……你!”

他侧首喷出口血,不能置信地看着腹间斜插的刀鞘,喉咙口被血堵死,呛不出,咽不进,噎得满面涨红,目眦欲裂,胸腔像拉锯似的发出嘶嘶声响。

“你……你不信,你不得……”

刀鞘在他腹间搅碎血肉,龙可羡失去耐性:“我不信他,却要来信你,这是哪家道理。”

模糊不清的嘶声断在喉咙口。

龙可羡无聊地起身,把刀鞘在他身上拭净:“别有用心?”

她踢开脚下碾碎的指骨,絮絮叨叨往前走:“我早知道他别有用心,还等你说,他就是见……见色起意,我不盼他见色起意,难不成还盼他喜欢我一刀砍两个,双拳敌四手吗。”

“杀名满域,罪恶滔天……”龙可羡默数着阿勒头上安的罪行,“谁信,千斤重的鼎都举不起来,他只是个长得好美,行事好浪,还好怕黑的蠢蛋……”

“即便心怀不轨,”她哼声,颊边陷入两点浅浅梨涡,“颈圈鞭子小口笼,我自能惩戒,轮得着你插嘴么。”

寂寂的夜色部署在四周,只有乐声在缓慢流淌,龙可羡把刀别进腿间缚带里,在景戏戏幕里走了几圈,笑容逐渐消失,心情沉痛地垂首,已经是第三次看见这倒在血泊里的男人。

她意识到一件事——她找不着进来的那条窄廊了。

她一向擅长寻路辨路,没道理会走错,但……龙可羡踢踢这人的靴子,只得闷声不响地往戏幕中央那条堆栽绿树的空地走。

烛火已熄,原先在道中央伏身而跪的白衣少年不见踪影,长道尽头矗立着九层高塔,塔身完全与黯色融为一体,只有尖端晃着镇石的青光,幽幽地压人眉睫。

越靠近塔身,乐声越是清晰,龙可羡不耐应对这云遮雾绕的缥缈戏码,脚步很快,正正走到当中时,足下忽地踩到些许不平,收腿不及,那块底板倏地翻转,整个身子骤然失重,往下掉落。

真是……

龙可羡气性起来,往底板处挥去一掌,借着力道往下落得更快,“轰——”的一声巨响,直直砸破木栏,滚身撞倒屏风,噼里啪啦一顿响,她抬目四望,见四周亮堂堂的,像间闺房。

而屋内显然没点灯,光线都来自左旁窗纸。

她二话不说开砸,举起屏风脚横扫过去,甚么桌椅床架都砸得稀烂,从重重纱帘中找到门窗后,霍然一推。

霎时被晃晃的烛光并油蜡味儿扑了满脸,她凝神细看,外头竟是一座座累叠而起的环形石台,石台有五层,约莫三人高,上边密密匝匝地点着火烛,火烛间立满牌位,当中静静跪着个白衣少年。此刻离得近,她能看见少年背上交错的鞭伤。

正待掠身上前去一看究竟,手刚落到门框上,脚下便骤然斜倾,如同整个人被塞在木盒子里,随着满屋碎木颠来倒去,撞得头晕脑胀。

等到消停下来,龙可羡踩着满屋狼藉,气汹汹地再度推门,谁料这门无风自开,在她手贴上去时,便自动地往前扇去,她一力落空,差点儿栽倒,踉跄两步到得门后,再一看,又是间书房。

脚下还没站稳,书房再度颠来倒去地晃动,她这会儿学聪明了,没损屋内分毫,才发觉这一桌一椅都沿用船上样式,钉死在地上。她静静地等,等颠动结束之后,蓦然抽出叠雪弯刀,一刀往前劈开,门板四裂开来的同时,蹬墙飞身出去。

落地滚了两圈,龙可羡稳稳站起,拍了拍衣角,眼前烛影连成浪,浪尾尽头的白衣少年忽地转过头来,朝她咧嘴一笑。

这一笑让龙可羡毛骨悚然,后脊惊出层冷汗,挨不住摸摸臂间,天老爷,汗毛都要炸飞了。

这少年生了副好脸庞。

这少年生了副和龙可羡一模一样的好脸庞。

只是眼下渗着血,一身白衣斑斑驳驳,飞着絮沾着血,像从死牢里头提出来的死刑犯,即刻便要斩首了似的。

她已经是好倒霉的一个少君,撞入这鬼盒子似的楼门里,还要被如此捉弄,龙可羡当真气从心头起,提刀就要砍。

乌金刀柄握在掌间,刀未出鞘,当顶先炸起声响雷,龙可羡也没忍住捂住耳,这满满五层石台的烛浪被带得轻晃,紧接着是声断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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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障!”

那白衣龙可羡应声伏地,以额撞地,头骨砸着石阶面,没两下就溅出了血,他口里念着词,一派温驯模样。

“叫你跪你就跪,叫你叩你就叩,顶着我的脸,连我半分骨气也没有,”龙可羡大声喊,“起来!”

说罢就要掠身而去,此刻脚下再度滚动,外圈高阶烛台啪啪砸地,火星四溅开来,天旋地转间,龙可羡足底落空,后背一热,落进了一方胸膛。

鼻尖有清爽的皂角香,她握刀的手逐渐松开,揪紧了他的衣角,柔软而熟悉的触感。

两人在地上滚过两遭,她听见头顶传来一把微沉的嗓子,带着笑意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就归我了。”

“你哪来的林妹妹!”龙可羡立刻应。

“方才戏里听的,好曲子,回头唱给你听。”

阿勒卷着她的腰,这次埋的不是颈窝。

阿勒体热,呼出来的气儿压根拦不住,渗过那缎子和毛领,烘得她胸口一片热。

绒毛混着阿勒的头发,一起往她下颌挤,一时之间让龙可羡分不清是热更多些,还是痒更多些。

她喘出两口气:“你讲得没错,方才有人扮作你。”

阿勒手指头顺沿而下,抚摸她的伤口:“我知道,丑东西,给他脸了,也敢碰我的名头。”

龙可羡有点儿痒,躲了一下:“丑东西,连手也摸不准。”

“还摸你了?”声调立刻扬起来。

“嗯,这里。”龙可羡姿势不太方便,艰难地抬起手来。

阿勒沿着腕侧,到指头,细细密密地咬了个遍。

“别……别咬!狗吗,”龙可羡在那木盒子里翻来覆去地撞了几遭,浑身热腾腾,更耐不住咬,“踩折了!手,踩折了!”

第50章臂环

连绵的群山被夜雾浸得飘忽,戏楼门窗缝隙里流出光影,和着错乱的胡琴声,弹着一曲动乱的前奏。

长夜里的鸟啸虫鸣荡出很远。

尤副将蹲在屋瓦上,他生了一对鹰隼似的招子,四下的动静逃不过他的眼睛,此刻正握着磨箭石,把袖箭磨得冰冷尖锐。

哨兵匿在茂密的树叶间,衣衫被雾渗湿,冷气顺着衣领钻进来,皮肤都冻得发青,但寒冷使他格外专注,他的面庞仍然未脱稚气,但早已能够熟练地应对风雨,鹧鸪捏在他掌心,在口舌间发出数种声响,应和着远处山峦林间的声音,几方在不停地传递讯息。

“咔。”磨箭石悄悄顿住,左侧山道的黑暗中延出来一条火线,起起伏伏的,犹如山间跳动的鬼火,正在朝此地逼近。

磨箭石卡着箭尖,急促地敲打几声,鸟啸虫鸣瞬间藏进草叶里。

两人默契地伏低身子,和屋檐,和树杈一道,融进夜色里。

那行人在戏楼前就熄了松脂火把,楼里立刻有人迎出来,“人在楼门中,宗长与许老在里与他们周旋。”

“封山罢。”

“不可,楼大家不允封山,楼里还这么多达官显贵呢,若是封山,闹出大动静,楼大家不一定能站在咱们这边。”

“糊涂!不封山能逮住她吗?”

“宗长的意思是……截杀。”

“封山封楼,楼大家会感激我们的。”

爷俩儿互看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鄙夷的意思,人影消失在楼内后,林间响起道尖锐的鸣啸。

戏楼窄窄的窗台上栖着只鸟球,它整夜都团在这儿,歪着脑袋听人低语,没有引起注意,忽地一阵风过,鸟球翅翼下裹着劲风,旋飞在楼台间,接连地撞翻了烛台,火舌舔舐着地毯,吞吃着纱帘,一簇簇地爬上窗棂,不知谁先喊了声。

“走水啦!”

***

喘息寄托在幽暗的窄廊,这里不见火影,也不闻人声。

火折子晕出来的光亮有限,两道影子叠在廊壁,挨得很紧。

龙可羡的汗水顺着颌线滴落,滑过阿勒侧颈,他不偏不倚,任由那滴汗缓慢地在颈部游移,成为另一种浮于暧昧的触摸。

“忍一下。”阿勒手指头顺着衣摆往里。

龙可羡说:“我不疼啊。”

手掌贴到她腰侧,摸到块帕子,血已经半干了,撕下来时扯着那片皮肉,阿勒垂着眼,神情很淡:“我疼,我跟我自个儿讲。哥舒策,你且忍一忍,替这傻子疼一会儿。”

“……”龙可羡感受到一丝扯动,接着微感不适,唇才张开,声音就同样被什么堵住似的,塞在喉咙口出不来。

“你在发热。”阿勒收了玩笑的意思,声音有点硬。

龙可羡忍着不适,在入侵感的煽动下,气劲开始蹿,顶得天灵盖发麻,她在自保本能与克制杀心的拉扯中感到晕眩。

恍恍惚惚地应了句:“你在里面,你没进过吗,里面自然热……”

“?”阿勒脑子转得飞快,在心里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嚼得干干净净,差点要疑心她在盒子里撞两遭,将记忆也撞回来了,鬼使神差问了句,“哪里面?”

龙可羡总想往下看,挨了片刻,仰身起来自个儿把小衣堆堆好,在昏光中看着伤口,闻言戳戳那处,不明所以道:“这儿啊。”

阿勒短促地笑了声,而后动作加快,指尖挂着点药膏,在她伤口处抹开,片刻后,把手从她衣摆下收回来,掌心多了块帕子,已经浸满了血。

“这热度不寻常。”

龙可羡还晕着,低头咬着小衣,露出半道腹部。

她生得白,肌肉纤韧,显得那层皮格外薄,像凝起来的奶皮,白而润的,连香味也诱着人去尝,不蓄劲时就软得令人浮想联翩。

这会儿横了一道伤,就像被剖开的蚌,龙可羡还在专注地看,那眼神仿佛在顺着那线伤口往里深凿,龙可羡就是这点坏,因为缺乏痛感,在展示伤口时,那眼神就像在拽着人去破坏。

破坏我,没有关系。她浑身上下都写满这个意思。

若你顺从她,她的呼吸,她的眼神,她皮肤升起的热度,都将成为饱含暗示的鼓励,而这是仅有阿勒一个人能看到的角度,对于旁人的窥探,少君只会无差别地一棍打死。

这无疑是另一种纵容,连龙可羡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纵容。

此地昏暗,光线都识趣,龙可羡没有察觉到阿勒在短短的时间内都想了些什么,她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又把手贴在自己额头:“没觉着热。”

阿勒刷地拉下她的衣裳,盖得严严实实:“谁家姑娘日日掀自己小衣,盯着自己肚子看个没完。”“我看伤……”龙可羡嘟囔一句。

阿勒捉着她的手腕,用自己面颊去贴她掌心:“没觉着热,是因为你连掌心也在发烫,是不是?再过会儿龙可羡不必煮,自就熟透了,这皮儿一搓就掉,正好教我拆骨剔肉,吞吃入腹。”

“……”龙可羡摸着阿勒,在黑暗中摸索到他额头,仿佛揉着冰皮似的,奇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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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额头丝毫缓和不了她的热度,反而被带得温热。

龙可羡越摸越忧心,这是失控的前兆,可阿勒的话驱散了那点焦虑,她收回手,“你日日惦记着咬我,我……我不要搓皮,也不要拆骨剔肉。”

“怎么不要,”阿勒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你不喜欢我?”

龙可羡:“……讨厌你。”

阿勒咔地把银环扣在她右臂:“又讨厌我。”

沉水钢冰寒,排列在银环内侧,细如牛毛,但扣在臂间又是另一回事,龙可羡感受到凉意的同时,也久违地感受到痛感,皱了下眉:“疼的。”

“疼就对了,”阿勒把锁扣压实,手掌贴在她后脊几处要穴,“好点儿了?”

龙可羡霎时直身,浑身僵得宛如木头做的,气劲乖顺,可远比乱窜时要让人心惊肉跳,它们集体反叛,听从了阿勒的摆布,收敛了咆哮翻腾的凶气,在他手掌下,凝成柔软的水滴,沿着四肢百骸温顺地流淌。

暖洋洋的。

龙可羡发誓,她自个儿掌控身体时,气劲从来都像炸毛的猫,绝没有这般乖巧过,她不习惯,扭着肩膀:“别顺了,再顺就没气了。”

“?”阿勒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手下错劲,龙可羡汗都飙出来了。

不是疼的,因为那弧耳廓也悄悄地晕红,这种操控有别于皮肤触摸,比方才伤口的指探还要可怕,是让人忍不住战栗的入侵。

太放肆,也太隐秘。

像是把自己敞开了,毫无保留地对袒露给他。

龙可羡咬着牙,受着气劲流淌间带起的麻,阿勒不熟练,经过关窍时总让她痛,这痛更要命,竟然让她感到饥饿。

“别,别往那儿去。”

阿勒专心致志,半点心思也没有,掌心下的热度正在消退,闻言抬了头,在暗色里听出了隐忍,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天老爷,这门道还挺花花。

阿勒有心要探索一番,但地方不对,时辰也不对,收回手说起正事:“方才看清人了吗就往戏台里钻。”

龙可羡松口气,跟着站起来:“看见衣角了。”

“见着块衣角就往戏台里钻,不怕是个套?”

“不怕……”龙可羡反过来讲,“你也钻进来了。”

“小傻子愣往里钻,我能如何,我只能跟。”

龙可羡硬邦邦地呛:“万一是你呢,一片衣角也是线索,我能如何,我只能跟。”

阿勒笑。

半个时辰前,两人从后台走到厢房的这段路程,阿勒便察觉到似有人在暗处窥探,这窥探的指向性并不明确,似乎是在广撒网,并不能确定他们就是昨夜烧楼的人。

而阿勒披着镇南王府世子的皮,多少要受到忌惮,他们对镇南王府是不是当真与龙可羡扯上关系有疑虑,这层麻烦要是剥掉,他们便能逮着龙可羡一探究竟。

与其没头苍蝇似的乱查一通,不如勾对方出手。

故而他们在绕着镇南王府这个话题来回纠缠时,阿勒借着甩门而出的机会,隐在了暗处。

果然,龙可羡落单之后,后边的手便探了出来,将她当作鱼来钓,阿勒再配合着玩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楼门里的线索便逐渐地浮上了水面。

“你还生气,”想到这里,龙可羡语气不善,“生气也不准跑走,要在我面前。”

将计就计是将计就计,吵嘴也是真吵,但阿勒就是这么与龙可羡吵吵闹闹大的,他和尚似的忍了那么多年,对爱这一字的理解怪僻且独到,与寻常人不同。

阿勒想了想,先把这事捋清:“这般说吧,你我之间,若能两情相悦,那就当是助兴,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龙可羡没明白:“若是不能呢?”

“……”阿勒看她,眼神里压着某种危险的试探,“若是不能,那也不要紧。”

龙可羡还想问,可她扭过头,两道眼神在黑暗中擦碰,隐约从那“不要紧”当中听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阿勒擅长的并不是解决问题,大多数时候,他解决那个制造问题的人。

迟昀算个什么东西,龙可羡即便喜欢迟昀呢,杀掉迟昀,龙可羡不就只喜欢他了么。

燕楼金链小臂环,哪样不是情调。

求爱么,路子不要走太窄。

***

在窄廊里走了两刻钟,阿勒要龙可羡走路带点声儿。

“回声也能判断方位。”

龙可羡刻意放重步伐,和阿勒讲起进入几间盒子小屋的顺序:“我看见另一个我,跪在石台前,跪在……数百座牌位前,好狼狈的。”

阿勒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她的腕侧:“那皆是假的。”

“嗯,”龙可羡点头,“顶着我的脸,没有半分骨气,不如让我敲掉脊骨。”

“……”两人折过拐角,阿勒抬起手,就着火折子的光,在上边留下个记号。

龙可羡看那记号,恍惚是条虫:“他们大费周章,把我们引到这弯弯绕绕的盒子迷宫中,便是为让我看出戏吗?”

“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阿勒拍了把她后颈,“武不能敌,攻心为上,须得小心提防。”

龙可羡应着,伸手去摸了摸那条虫,“好丑的……”

“回身!”阿勒骤然出声,同时伸手去握她手臂。

虫字噎在喉咙口,那虫尾处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现出裂纹,瞬间便碎成了捧齑粉,连带足下石道都在下陷,她立刻缩手,一把将阿勒脑袋按进胸口,二人滚进砂石堆里飞速下落。

“……倒不必如此小心。”阿勒探出头来,反手揽住她后腰,主权牢牢控在手中,而后将手中的火折子猛往下掷,这一下犹如星子疾坠,不多时,火折子便跌落在地,溅出隐约火星。

“落地。”

龙可羡屈腿缓了这一记力,两人虚晃了晃,还未站定,后方气流涌动,她当即反手抽刀,刀鞘飞出时打断了攻势。

她没收手,就着打断的时机,踏上阿勒掌心,借力飞身上前,当头砍下一刀。

“砰——”

倒地的不仅有人,还有人后重重叠叠的书架。

烛光从书架后晃出来,龙可羡再次看到摆满蜡烛与牌位的五层台阶,与此前不同的是,她此时站在台阶中心,站在一地书册与木块里,与那少年换了个位置。

站在那少年身后的,是密密麻麻配刀薄甲的家将。

借着烛火,龙可羡才发现:“我们在……塔里?”

阿勒点了个头,霍然向前看去。

“孽障!”

跟前传来道浑凝沉厉的声音,很有些分量,隔着人潮生生怼上来。

家将往两旁让出了一条道,现出个灰衣男子,四十上下的模样,眉间两道深刻的川字纹。

龙可羡粗粗看了眼,又看了眼,莫名地觉得熟悉:“你觉不觉得……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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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面熟。”阿勒抬她刀柄,叠雪弯刀截面映出龙可羡的脸,她恍然一惊,这人长得与她有两分相像。

龙慎怼着拐杖,掷地有声道:“龙氏孽子,你毁我宗祠,砸我族塔,屡犯族规,灭杀北境族老一百三十余人,逼得我族分脉隐匿在此,竟还苦追不放,当真没有半分血脉亲缘!”

龙可羡皱起眉头,没有吭声。龙头拐杖“咚”地砸地,他言辞沉痛:“我龙氏一族的宗师上百余众,因为你一人……因为你一人杀性入骨,癫狂无道,俱都惨死在你刀下,你可想起来了吗!”

龙可羡摇头:“没想起来。”

“盘龙族契在上,”龙慎倏然转头,拜向东方,“今日龙氏北支第三十六辈二房子龙慎在此清理门户,势要将此祸族异种绞杀在此,全卫听令!”

绞杀二字一出,龙可羡就没有留手,哪里肯等他啰嗦完,抬手就是一记飞刀,霍然打乱了对面阵型。

“你……你这孽障,龙霈,龙霈养出的好女儿!”

龙慎抬拐回击,那木色层层脱落,露出道冷然刀面,这人以木拐为鞘,藏了把剑在里头!

那长剑在颊边擦过,带落了龙可羡一丝发,龙可羡被压下的气劲正在膨胀,像一簇簇火种,沿着四肢百骸燃起。

她挥刀迎上去,刀剑在眨眼间数次交错,碰出可怖刺耳的声响,割得这塔内众人耳内剧痛,阿勒转着手腕,足尖随意地挑起把刀,挡开家将一击,他下手利落,刀刀对着要害去,像是存了许多旧怨,要在今日一并清算。

同样要清算的是龙慎,半年多前,他从龙可羡刀下逃过一劫,凭着祖上那点交情,以及祁国国境与北境的布防,在这涂州的戏楼里,寻到了落足之地。

“你把我引到这里来,就靠这点人,便想吃掉我吗?”龙可羡回身砸出一脚,直直踹得龙慎后退数步,咳出血来。

“莫要再装!你处心积虑查我下落,分明不肯放龙氏一条生路。”

龙可羡后仰脖颈,躲开剑刃:“我不认得你。”

不认得他,从何查起。

有些微妙的诡异感在心口蔓延,龙可羡直觉有只手推着她来,引着她来,却摸不准是谁,若是如龙慎所说,半年前,龙可羡晋上宗师境,发狂般杀了龙氏族人,那只手要她找到此处,是为着借她之手斩草除根吗。

她觉得不对劲,龙慎更是疑怒交杂,但他既无战损,也没失忆,自然能从心里翻出那些叛族之人,恨声道:“龙霈倾尽一生,养出你们这些叛徒……若不是龙氏,你们的荣光何来?”

“你们?”龙可羡不再兜圈子,迎着剑尖往前,弹指击断剑身,在龙慎惊怒的目光下掐住了他脖颈,“还有谁?”

“龙可羡!”

阿勒踢翻颗脑袋,飞旋着往她身后而去,听得极细微的剑入骨声,龙可羡侧开身,躲过一剑,肩头却受了记踹,闷哼两声,重重砸倒在石阶上。

拉长混乱的视野里,她看见了极清瘦修长的一只手,像是生来就该执笔作画,绘出来的当是雪中梅,雨前竹,这类清高到有些孤傲的君子雅物才衬得上这只手,此刻他却提着剑,背身上前去扶起龙慎。

她见过这只手,在雷遁海湾,带着那小孩儿。

噼里啪啦一阵响动,牌位和蜡烛落了一地,龙可羡挨着些热度,还未起身,那一击带着陌生且阴寒的气劲,密密地扎着她经脉,腰间伤口已经开裂,她微微抬头,皱眉看着腰间漫出的血迹,面不改色地翻出匕首,把那圈皮肉剔干净。

没有灸种,在原先伤口上再度重创,削掉啼鱼血沾过的皮肉让其再生,这其实也是个办法,只是很少有人会这般做,一来怕疼也怕伤势过重,二来,这不疯子么。

阿勒与来人混战数十招,余光里瞥见那傻子剖着自个儿的伤口,心道不妙,尽十成力斩出一刀后,回身扶起龙可羡:“疯了?这些爬虫,不值当!”

战损伴随战力暴涨,龙可羡额汗涔涔,却前所未有地亢奋,连眼睑下都织满红丝,她抬起左臂:“摘掉它。”

“你自可挣断。”

“我不,你戴的,只许你摘。”龙可羡转头,她想吻住阿勒,临近时却只想咬他,咬到口腔里弥漫血味,这味道刺得她头疼,眼前模糊地闪过些画面。

废墟,断裂的牌位。

臂环松动,随之跌落在地,气劲攒不住,身旁的牌位和蜡烛都在轻微晃动,接二连三地跌落下去,家将被打得七零八落,已经有人开始打起退堂鼓。

而龙可羡像是在出神,她的视野晃得厉害,脑中晃动着扭曲诡谲的场景,甚至产生了微妙的割裂感。

有一小片挂着薄汗的皮肤,反着光,精悍劲厉,肌肉线条缓动。

她在下方,时而变动,一方面浑沌而被动地接受起伏,一方面完全失去身体的控制感,这荒唐的画面闪得很快,刺得太阳穴发疼。

五感的缺失混淆了她对时间的判断,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可能是一刻钟,那薄汗凝成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滚,她想要看清这人的模样,费力地偏头,却只看到一截鼻梁和略深眼窝。

最后剩下一方剧烈摇晃的胸膛,带着混乱不清的纹路。

懵懂中,耳朵里滑入一句短促的话,她慢慢抬手,莫名地说了句:“新婚的夫妻要饮红犀茶,睡红珊房,头三日是不得出屋的。”

阿勒一愣:“龙可羡……”

想起来了?

不容他多思,左侧十来个家将攻势不减,他踹出一排牌位,家将不敢冒犯先祖,只能仓皇地闪避。

“哥舒,哥舒策……”龙可羡拉过阿勒,把他按进胸口,翻身滚下五层石阶,抬手一推。

石阶在地面磨出沉涩的声响,犹如盘踞在此的巨兽昂首前扑,带着万钧之力往前撞去!来不及挪步的家将登时就被巨力撞倒,龙慎喘着粗气,“枝鸣,枝鸣……杀了她。”

乌枝鸣轻轻摇头,抬掌贴上快速逼近的石阶,两道气劲遽然碰在一处,只短短一个瞬息,那五层石阶便轰然溃散,漫天漫地都是碎裂的石砾与粉尘,火影零落。

阿勒借着轰散的力把龙可羡反护进怀里,用背挡了石块儿,两人滚进个角落,他压声说:“别再把我按进胸口,这不是地方!”

“保护你啊,”龙可羡纳闷地钻出头来,突然瞥见后方塔身摇晃,大声道,“低头!”

龙可羡抬手就是一刀,斩裂了摇摇欲坠的塔身,带着阿勒撞出去,掠身在窄廊里飞跑,沿着来时的窄廊一路狂奔出去,尽头处有光,还有些许喧嚷喊声,是百花戏台!

龙可羡提气,猛地撞开了门。

脂粉味儿照面扑来,龙可羡呛了口气,足下险险刹住,差点儿从楼台高处跌下去。

可她环顾四周,却看见各戏台上没有伶人,没有看客,密密麻麻地立着持刀持枪的士兵。

阿勒一把抓着她手臂,拖进角落帷幕里。

“想起来多少?”

龙可羡欲言又止:“我可能成亲了,那人不是你。”

“?”

龙可羡撩开点儿他的衣襟,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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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里头:“那人胸口……有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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