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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儿翻 容溶月 39268 字 2024-04-09

尤副将一番话也是试探,如今得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不禁也要暗赞伏缇上道,两人相谈甚欢。

只是伏缇旁边跟着个小孩儿,个子还没窜,看着不到十岁,戴着顶滑稽的牛皮帽,两人说话间,他就只管吃着糕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人。

尤副将瞥过两眼,没有在意,日头渐西,伏缇送船北上,多番推辞尤副将盛情,这就要南归了。

泊位上只剩黑蛟船,四大两小六条战船已经挪了个位,驶到了三山军修葺过的东岸港口,此时长风猎猎,尤副将送人到岸边,状若无意地问起那位海上王喜好。

“简单,不要跟王讨价还价,王最不耐烦嚼舌头。传话递信时一句话缩成一个词来讲,少搞咬文嚼字那套,惹得王不快。平素海上多长点心眼,远远看着黑蛟船就避开,进入黑蛟船攻击范围,那就是必沉无疑。”“好家伙,”尤副将咋舌,“规矩恁多。”

“这算什么。王的脾气发起来,比六月天变得还快,那规矩说改就改,全凭心情,全乌溟海无人不知……”

小核桃踮脚,赶紧拽拽伏缇衣摆,不让他说,自己童言稚语,字字句句道:“这都是外边的传言,不听也罢。我们公子为人大方,俊逸倜傥,待人窝心又暖肺,能做知情识趣的好情郎,也能做稳重持家的好夫君,若是哪家姑娘嫁到我们南清来,举国倾城下聘……”

***

“了不得,不愧是横扫乌溟海的大枭首,恁的豪阔!”尤副将对那小孩儿后半段话耿耿于怀,因为祁国王庭势弱,这些年压根拨不出银子养兵,三山军穷,穷还得戍守北疆,在褚门下做个看门狗,否则褚门以北的白凫人打入北境,先崩塌的就是他们的宅门家小。

为何今日会面要打扮得珠光宝气,那就是因为穷怕了,什么格调雅致全都不如实金足银来得靠谱。

尤副将还在念叨:“我都想嫁!”

龙可羡想的是前半段,不要讨价还价,递信少废话,远离黑蛟船,她挨个掰着数,可巧,三个犯了俩。

“少君,”尤副将叨叨完恨嫁之心,讲起正事,“这六条船,四条战船,都是配备好武器的,咱们那些……嗨,属下不会拐话弯,直说了,咱们陆战武器好,但海上不大用这些,除开佩刀、短匕、弓箭这类,搭船才能用的武器,诸如钩索、竹篙长/枪、投石机、弩床还是南边配得好,大小得宜,尺寸相符。”

龙可羡也是这个意思,点了头:“这几日在东岸演训得如何?”

“没问题,”尤副将为三山军打包票,“随时听候少君调令。”

“先……”龙可羡转向墙上张挂的海域图,上边有条多次涂抹,着重加色的航线,“把这条线清出来,这几日巡的流匪不少。”

“明白,和剿匪一样的嘛,只不过从陆上响马土匪,转向海上水匪小鬼,属下这么想,”尤副将用手虚指海域图,“先杀一轮,把这条线周旁二十七个岛屿清干净,再依次安插士兵,建巡检队。咱们现在人少,肃清整片海域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但清出条路来,就好和王庭和伏虞城谈条件了。”

话一长,龙可羡就听得晕乎,她点头,差不离就是这个意思。

有钱好哇。

有船更好哇。

尤副将转而夸起东岸的几条新船,“神驹名不虚传,少君,三大船的货折成银子,百万货值,换这六条船真是太值当了!”

“……”龙可羡闻言沉默,过了会儿才说,“百万两银子,只够买个船尾巴。”

“?”尤副将震惊得差点没把茶碗摔了,惊得脑子都不好使了,“竟是白赠的么?”

“……赊的。”龙可羡言简意赅。

尤副将盘算着价格,喉间艰涩,看着龙可羡很是心疼:“少君别是把自个儿当了吧,这船是好,但您是军魂,是三山军门面呐!”

他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实在不行,嫁给那海上王,泼天的富贵不就来了吗,怎么还搞赊欠这套呢。

龙可羡哪儿知道他心思花花得很,低头从匣子里抽出封信,挑挑拣拣,折出半页递给他看。

尤副将一目十行,更心惊:“他……请您去南清?”

“嗯,每月给他十万两,付余下的货款,利钱就不收了,请我卖个,卖个什么薄面,去南清耍两日,”龙可羡挑着灯芯,“我答应了。”

尤副将的花花心思瞬间炸成了烟火,爆燃在脑海中,成就泼天富贵,他一门心思想到黑,心说还真要嫁啊,“少君……”

“但没说时间,可能是今年,可能是明年,可能是猴年马月,”龙可羡弯弯嘴角,唇边露出两点梨涡,“他,暴君,南清王,蠢蛋。”

尤副将心里花火“刷”地湮灭。

龙可羡扒着墙上挂的海域图看,嘀嘀咕咕:“去了也不怕,万一有机会杀了他呢,合并乌溟海,巨债清完了,这辈子都不用为军饷发愁,真是送上门的万万里江山啊。”

尤副将心里死灰复燃,老泪纵横地想,好闺女……呃不,好少君!

而阿勒悠哉地在廊下躺着赏花,心里翻来覆去地算着,每月从小少君手里抠下来的银子要给她攒成嫁妆,再添点什么好呢,正想得美滋滋,鼻子一痒,猛不丁打了个喷嚏。

***

北境长风里夹了雪粒,褚门照惯例加固城墙;王都沿街的树叶半青不黄,打着旋儿跌落在地;赤海各地叶片湿碧,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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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饮一场凉凉的秋雨。

船行平稳。

龙可羡埋在高高的账簿书册里,头发凌乱,脸上溅着墨汁:“区区一个月时间,就已经打了三山军半年军饷。”

这一个月里,三山军开始操/练海战技巧,始终达不到龙可羡的标准,于是她剑走偏锋,直接让人出了海,没有什么比实战进步更快的,千里马与神兵利器都在手里,要还是收拾不出一条航道来,三山军这些年就白打了。

飞鸥船南北走了两趟,加上一千人,龙可羡如今有三千人在手,她靠着这三千人,并两条战船,把伏虞城到碧鳞岛这条航道清得干干净净,再顺藤摸瓜,端掉了好几个水匪老巢。

缴获的东西折成现银,让小少君面色凝重,开始慎重地考虑弃王从匪的利弊。

***

再过半月,白露。

消息传回祁国,一时间,赤海海上多了个悍匪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宁贵妃握着剪子,在庭下赏花,尖端透着寒芒,“咔嚓”地剪下了一枝挂水西海/棠。

宫人惊讶:“娘娘,这枝儿还是好的呢。”

宁贵妃神色淡淡:“内里坏了,留着也无用。”

花枝跌落在地,薄瓣摔得零落,不一会儿就被素色锦鞋碾在了脚下。

***

封殊案上多了两摞信,他揉着眉,近来十分疲累。

下属大气不敢多喘,报着消息:“只知道那是条披皮船,披着商船的皮,载的是砸场子的黑手,行事很凶悍。咱们派出的船远远看着,那水匪与之两度擦肩,两度都被对方先手猛攻。”

黑吃黑也没有那么熟练的!

封殊原本没当回事,叫押后处理,直到石述玉眼皮子猛跳,忍不住多问了句:“还有什么?”

下属道那贼首:“顶着张人畜无害的脸,干的全是雁过拔毛的营生,真好大口气,说甚么赤海这地界,就是掉枚铜板,那也得姓龙!”

封殊那会儿难得愣了神,片刻后问:“姓什么?”

***

刀鞘“啪”地拍在水匪脸上,龙可羡拍拍衣襟:“姓龙。”

千顷波涛滚滚拉成细长的链条,在舷窗旁飞速后退,龙可羡走出船廊,把刀刃血渍反复擦在廊外布条上,默念:“犯我者死。”

除开航道周旁的流匪水鬼,也有远些的船只凑过来浑水摸鱼,无一例外地成了三山军的磨刀石。

龙可羡收刀,哨兵攀上桅杆,吹响鸣哨,正准备接舷归去,船廊内忽地传出铁片轻磕声。

“少君!”哨兵眼尖,当即大喊,“左后方!”

耳后风动,龙可羡手比风快,下意识提刀去挡,听得“铿——”地一声长鸣,刀鞘挨上砍斧,震得对方小臂发麻,龙可羡纹丝不动,反掌击去。

对方抱着必死的心,当即弃掉板斧,翻袖亮出抹利刃,刃尖不知涂了什么,黑里透着诡异的蓝,直直朝她侧腹而来,龙可羡避也不避,掌风凌厉,当场就拍得这条漏网之鱼飞身而起,再滚摔在地,没了生息。

这道伤口的厉害之处在两日后才现出端倪,而龙可羡已经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了。

阿勒看着十日前活蹦乱跳出去,十日后横着躺回来的人,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眉眼冷下来,压得满屋子人没一个敢抬头:“说不清楚,今日你们也别出这道门了。”

尤副将还没从这态度里咂摸出什么来,习惯性先解释:“……少君自个,自个儿撞船舷磕晕的。醒时谁也没法近身给少君上药,少君控不住力气,捏碎了十几个药瓶,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少君喊我们趁昏迷时抓紧上药,否则醒来一刀一个呢。”

“哪儿的伤口?多久了?处理过没有?”阿勒挥手让人转身,解开龙可羡衣领。

尤副将:“这伤口两日了,哨兵说当时被暗袭,刀刃上淬了东西,故而不好愈合,还在断续渗血。”

少君是血肉之躯,上阵无损那是神仙才做得到的,但她身手好,不惧疼,招数凌厉,常常凭借强悍的恢复力用“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招儿,伤越重,人越疯,战力越高。

这玩法,尤副将没命尝试,也不大理解,但平素里都无事,这回属于是阴沟里翻了船。

恢复力不及亏损速度,持续的渗血让龙可羡身体进入战损状态,而一旦进入这种状态,她就变了个人似的六亲不认,无差别攻击的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

尤副将犹豫片刻,将少君情况阐明,又补一句:“从前也发生过这事儿,在北境。”

“你们怎么处理的?”阿勒呼吸发沉,压着脾气,小心地掀开侧腰的绸布,绸布原有的素白颜色已经完全看不出来,血红的湿了一块,贴在那腰间,仍然有血在渗出,红色的细线顺着腰线隐入被褥中,显得分外妖异。

“……”尤副将挠挠头,“堵不如疏,找块打得最凶的战场,把少君换上去,这算少君领兵后,下的第一道军令。”

出息!阿勒沉下脸,起身踹开门:“滚出去。”

“不成,少君此时一口能吞两个你,你你你,你被弄坏了,少君清醒后第一个宰的就是我。”

第37章依偎

龙可羡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的她只有五六岁,孤零零地坐在老树下,她攥着糖,糖块儿软化在掌心,薄液渗出油纸,黏乎乎,她低头想把手擦干净,又不舍得丢掉糖。

北境的冬日酷寒,风霜冰粒弥天卷来,老树上挂着零散的枯叶,也承不住风刮似的,从枝头剥落,斜斜地磕落下来,龙可羡伸手,接住了落叶。

叶片只有她巴掌大,呈现颓败的枯黄色,上面的脉络清晰可见,因为久失水分,五指稍微收紧,就会让它发出轻微碎裂声。

看不清脸的男男女女从身前经过,发出或惊奇,或厌恶,或恐惧的声音,各有盘算,最后消失在回廊尽头,龙可羡也尝试过跟着他们往长廊下走,走出这院落,可始终连老树荫蔽都绕不出去。

她迷惘抬着头,老树枯叶零落,虬枝横斜,像具巨大的骸骨,织成了一张狰狞的顶盖,罩住了龙可羡全部的少年时光。

单调,枯燥。

身上时不时就出现大小伤痕,好得很快,但伤疤会好,疼痛却重重叠叠地覆盖在她小小的身体上,让她在适应中越发麻木。

她蹲下来,跟蚂蚁讲有点儿冷,雪粒一层一层地覆盖在肩头,冻得她脸发紫,她恍然地想到,重重院墙之外,层峦叠嶂之后,在那南边的千叠万浪之上,大树四季常青,人们热烈张扬,树和人都没有听过冰粒打在耳朵上的声音。

这么想着,颈后忽然罩上了什么。

她看不见,可能是叶片,可是要比叶片厚实有力,轻重不一地揉捏着她的颈部,粗糙的虎口来回摩挲,带起的热度蕴藏着某种掌控欲,龙可羡在梦里分外敏锐,但她不在意这种掌控,冻得僵硬的皮肤逐渐回暖。

让她像只猫崽,拿头颈蹭着温度来源,舒坦得直哼声。

而那触感只持续片刻,就残忍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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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甜头,她急促地喘口气,焦躁的情绪在心口蔓延,开始慌张地找寻起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突然“砰”地撞上了什么,高大的,温暖的,带着清爽的气味。

她伸手,在漫天飞雪里缓慢地触摸,摸到卷曲的头发,摸到粗大的骨节,摸到将将开始长大的喉结,还摸到三四条挂在腕上的手串儿,后心罩上了一只手,不甚熟练地拍抚着。

龙可羡欢天喜地,跑着跳着告诉所有人。

他们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用惊惧嫌恶的眼神传递信息,仿佛龙可羡是个怪物,龙可羡满不在乎,她拽着那只看不见的手在雪地里打滚儿。

雪一层层铺在地面,慢慢显出了两道人影。

他们紧密地依偎,用彼此侵占的方式取暖,蛮横不堪,毫不讲理,绝不分离,在冷眼朔风里旁若无人地亲昵。

***

所以龙可羡是被热醒的。

意识逐渐清醒,颈部的触感也随之变化,从温柔的掌控感,变成具有惩罚意味的掐颈。眼皮徐徐掀开,仍然昏沉着,像醉了三天三夜的醺感,阿勒好看的眉眼在眼前虚晃,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龙可羡声音嘶哑,说:“头,晕。”

阿勒徐徐拉出道笑,揉了揉她脸颊:“这次好乖。”

这次好乖,没有睁眼即拔刀,阿勒从这反应中便知晓伤口没有大碍,只是失血多,硬生生地把身子磨虚了些许。

龙可羡不明所以,她摸了把脖颈,上边残留的是阿勒的温度,不满地说:“掐死——了。”

“掐死正好,好好的人活蹦乱跳出去,横着教人扛回来,这就先把我杀了一遍,”阿勒变脸比翻书快,冷冷地朝龙可羡咬下去,“你给我殉情龙可羡。”

“不——不准,”龙可羡嘶声,“别咬,舌。”

阿勒抚抚她唇角的湿:“醒得太快,伤口还未二次清理,先说好,待会儿若是痛起来,别削掉我的脑袋。”

龙可羡摇头:“你出去,换,换尤副将进来。”

“放着我不用,要叫旁人给你清理上药?”阿勒掀开药箱,像是被气笑了,“出息了,言为剑语为刀,还想杀我第二回。”

“我怕,把你的脑袋拧下来,”龙可羡伸手去摸伤口,许是磕得太狠,头上阵阵晕眩,讲话也颠来倒去,“好看,脸,不要拧下来。”

“拧拧拧,拧下来给你当挂件儿,挂门口辟邪也成,”阿勒熟练地堆起她的小衣,露出截腰线,衣服包裹下的皮肤绝少见光,半点瑕疵也没有,他拿指背刮了刮,道,“白得像泡水的米糕,一戳就要留印子。”

“不准,戳!”龙可羡一扬声,脑袋就晕,紧紧揪住了被褥。

阿勒侧眼看着,估算何等程度的刺激与伤害会让她失控,一边把纱布缠在指头,一边拿话分散她的心神:“刀刃割伤时,觉着冷或是疼么?”

龙可羡撑起身,往下看:“都不疼,凉。”

伤口有一指长,呈细细的红线样,没有任何脓肿溃烂,这得益于龙可羡特殊的体质,只是伤口周旁不时地凝出血珠,无法愈合。

“没有大碍,刀刃上应当是沾了啼鱼血,故而伤口久久不愈,”阿勒先擦掉一道血线,“这种鱼在雷遁海才能活,这儿气候炎热,不适宜啼鱼生存。”

“倒霉蛋,龙可羡,”龙可羡闷闷说,“很久没有受伤。”

“……我以为,正常人会想,龙可羡陷入阴谋诡计里了,有人千里迢迢带毒杀你呢。”

“不对,龙可羡,倒霉蛋。”

阿勒看着伤口周围沾染的暗色血痂,想了想,从怀里抽出块帕子:“我要给你把伤口清干净,会疼,所以……”

他用帕子蒙住了龙可羡的眼睛,“别看。”

视觉被剥夺,龙可羡的意识顿时往深潭里再沉一寸,像泡在暖洋洋的春水中,连一根指头都懒得抬,只剩思绪缓慢地转动,话讲得更慢,低低懒懒地拖着音:“龙可羡不怕疼……”

“这会儿撒娇!”阿勒在她下巴揉一把,提醒她,“涂州是不去不行了,伤口哪怕清干净,止了血,在半年内也会不断崩裂,缝合也无用。你若不想躺上三月养这道伤口,我们便到涂州找灸种。”

“灸种?”

“就是种虫子,专克啼鱼,以之为食,吐出来的涎液可入药,早年雷遁海渔民为啼鱼尖牙所伤,便用此药专治。”

“不,不喜欢,破鱼口水。”

“?这可由不得你。”

“你给涂涂。”

“涂……你要我涂什么?涂你一身口水你高兴?”

说话间,阿勒微微扯开了这一线红,露出里边鲜红的皮肉,还有星点芝麻粒大小的蓝黑色血痂,鲜红的血液正在缓慢凝珠,往外渗着。

纱布的纹理更为粗糙,龙可羡被蒙住双眼,因此触感越发敏锐,能够感觉到被拨动翻开的皮肉,她感觉不到疼,只是麻,兼而有些羽毛拂过似的痒。

但阿勒刚刚用纱布拨掉一块蓝黑色血痂,龙可羡浑身的皮肉瞬间紧绷,弹坐起来,“砰”地掀翻了床边搁置的药瓶。

五指卡在阿勒脖颈的时候,快得像是一眨眼。

龙可羡鬓边已经被汗浸透了,她必须要用尽全力,才能忍住把他那颗脑袋拧下来的冲动。

腰间伤口被扯动,血潺潺地流,她感觉不到眩晕,暴涨的气劲蹿在四肢百骸,让她产生了类似回光返照的充沛感。

她是在与本能搏斗。

小少君在荒山野林里搏杀,连夜里都不敢睡死,半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惊醒,无差别地剿杀身边所有威胁,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她平日里把这点暴虐的杀性掩饰得很好,但此次……

龙可羡手指骨节在咔咔响,她面无表情,系紧蒙眼的帕子,一掌往肩头打去,直打得右肩脱臼,而后直愣愣地往后躺倒:“一刻钟,一刻钟后我就会忍不住把肩掰正,你能处理好吗?”

阿勒看着她不自然下垂的手,眼底情绪晦涩,不置一词地把她右肩正好。

“对,对不起……我会伤你,甚至会杀死你,我……我不是乖崽……”

未出口的话被阿勒咬进了嘴里,他吻得很重,像掺了积年的情绪,有点儿悔,有点儿恨,更多的是心疼。

“胡说八道,”阿勒把龙可羡摁在胸口,抚摸她后脑,“无论何时将保护自己放在第一位,龙可羡就是乖崽,下回若是别玩儿那自损八千的傻招,就是天底下最乖的崽子。”

龙可羡从他怀里挣出来,伸出手:“你,捆住我手,还有腿。”

“不,”阿勒挑起她的下颌,帮她找准位置,“你亲我,我喜欢重一点儿。”

龙可羡不由分说地往前猛撞,两人唇挨上唇,连牙都磕在了一起,但没有人在意,他们鼻息相连,周身热度节节攀升。

而在龙可羡看不到的地方,一只手指上的纱布被一圈圈扯下,露出被血浸红的指头。

伤口下方,渗出的血液被迅速擦去,阿勒闭着眼,他对龙可羡的身体有超乎寻常的熟悉度,依着方才着重记下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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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稔地挑掉皮肉下潜藏的血痂。

刺痛感和入侵感同时传来。

龙可羡蓦地睁开眼,手指颤抖,脊背惊凉,额上的汗打湿蒙眼的帕子,濡得双眼酸涩。

她没忍住。

牙是尖的,咬破舌侧时,铁锈味刹那间弥漫在口腔,阿勒稍稍拉开点距离,而后更猛烈地吻下去。

龙可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痛感细密,纱布和手指头的触感区别感受得异常清晰。

腰间伤口红肿,皮肉湿软地包裹住阿勒的手指,血液温热,黏稠地裹满了他的掌心。

第38章沦陷

龙可羡不知道一个吻能够既饱含鲜血,又暗藏柔情。

夜风在舷窗外呼啸而过,潮浪卷着白沫,一波一波地拍打船身,舱内灯影缭乱,在墙上曳出两道紧密贴合的身影。

两人明面上唇舌缠连,匿影处五指翻动。

龙可羡汗涔涔的手搭在阿勒臂上。

伤口横陈在小腹,被数次翻开,入侵,挑出血痂,带落鲜血,再度合拢,这过程周而复始,她无时无刻不想把手伸进阿勒胸口,掏出那颗血淋淋的心脏。

阿勒顺当地挑出三点血痂,背上也覆了层汗,龙可羡胸口起伏不定,气息紊乱,说:“你,熟练。”

“从前养过……”

话未讲完,龙可羡呼出口气,“小豹子。”

“啊,”阿勒笑,汗珠从眉骨滚落,“是,小豹子,第一回受伤,也是这样凶得六亲不认,有经验了。”

“很凶?”龙可羡皱眉。

“凶着,嗯……会咬人,边咬边哭,边咬边后悔,”阿勒用药汁净手,道,“可怜又可气。”

“哦,”龙可羡闷闷的,不大乐意他用这样溺爱的神情提起旁的,连小豹子也不可以,但不乐意,还要自作自受地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阿勒把手抽出来,重新含住她的唇,“清完讲给你。”

绢帕蒙眼,龙可羡仰着脖颈,细密的汗珠连成线,顺着颈部蜿蜒而下,他们没有对彼此的关系下过明确定义,哪怕亲吻过,拥抱过,在彼此身上探索愉悦,那都是一种无伤也无损,在安全范围之内的意识放纵。

刺激度再高,也仅仅停留在颅内范畴。

此刻不一样。

阿勒再往里探一寸,就能轻而易举拽出龙可羡半条命,意识沦陷与交付性命,对龙可羡来说,必定是后者更加致命。

她把命毫无保留地递到了阿勒手中。

本能和意志来回拼杀,让龙可羡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堵得像要炸开,在来回折磨里,龙可羡想——

这简直是种灭顶的浪漫,少君是疯了。明知这是道深渊,但意识深处有道声音催促着她往下跌落,只要人是对的,所谓无底深渊,跳下去,也是万里前程。

清理还在继续,阿勒不能停,他和龙可羡没有视线相接,可二人就是莫名地建立了某种联结似的,他感知到她的自我对抗,因此下手越发利落。

阿勒残忍地破坏她,又温柔地缝补她。

手下带出的鲜血越多,阿勒给的吻越重,就连胸腔里忍不住逸出的哼声都成了绝妙的安抚。

龙可羡喜欢这种亲吻,亢奋的脉搏和撕咬的欲/望相互交缠,手指数次陷入他的皮肤中,但她遏制着,忍耐着,不断地抬高下巴,哆哆嗦嗦地苛求阿勒吻得再凶一点儿。

只剩最后一块血痂了,阿勒把指头浸在药液里,带来热辣触感,接着用纱布把掌心缠紧,哄过她的舌尖,准备将血痂挑出来。

忽然间,二人皆是一晃。

外边卷浪叠势,一道高高的水潮兜头扑向船身。

龙可羡闷哼一声,伤口似被蛮横入侵,这瞬间带来的威胁感让龙可羡意志崩裂,澎湃的气劲抑制不住,“刺啦”地震碎了阿勒手臂衣衫,五指深陷肌肉中,拧得他手臂钝痛,肩骨发出可怖的声响。

“我……对……唔。”

龙可羡漏出声哽音,她大汗淋漓,心里不想伤害他,可手脚皆有自己的想法,她被这种发自自身的矛盾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闭眼,不准分心。”

阿勒语气平静,肩骨在皮肉底下细微地磨动,磨骨的痛感让人头皮发麻,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与龙可羡不同,她是体质特殊,阿勒是心理作祟,他对痛感有近乎扭曲的偏好。

话这么说着,阿勒下手仍旧又稳又快,挑出最后一块血痂后,抽身,洒药,包扎,一气呵成。

蒙眼的帕子被取下来,拧一把都能滴落汗水,龙可羡下巴垫在阿勒肩头,口鼻一起急促喘息,脊背还在微微抖,右手宛如扒在阿勒手臂,指头僵硬得无法扯下来。

阿勒把她汗湿的发拨到背后,偏头吻她鬓边:“龙可羡。”

“……”她发不出声音,一张口,就不断吞咽唾液。

“龙可羡,”阿勒也不要她应,他轻轻地唤着她的名,用讲悄悄话的语调说,“给你讲一个故事啊,在阿悍尔呢,有个小倒霉蛋,因为出生时爬得慢了点,就成为了不详之人,他爹娘没办法啊,顶不住压力,把他送给个老和尚。老和尚带着他四处游山涉水,有一日,老和尚不知打哪儿带回来个小东西,小东西还知道人在屋檐下先得低个头,上来就喊了声哥哥。”

阿勒轻抚她后心:“小倒霉蛋那会儿真坏啊,说‘我自有正经妹妹,你又是打哪儿来的小乞儿?’他逮着人欺负个没完,后来才知道,那声哥……是她听老和尚讲了一路,自个儿默默学了一路,才能在第一次见面时,不结巴不出错地喊出声‘哥哥’,他是不是坏?”

“有时候午夜梦回,就悔,恨不得把那声哥翻来覆去地熨,熨得平平整整,妥帖藏在心底,想听的时候翻出来听听。”

“唉,这段就是瞎编的了,他压根儿没做过梦,干不来这么缱绻柔情的事儿,倒是想压着人,听她喊点别的声儿。”

烛泪在青铜座上积了小小一滩。

龙可羡眼前虚焦,耳边绕了几百只蜜蜂,嗡嗡嗡地鸣个没完,只听了个囫囵,什么“倒霉……东西……欺负……坏。”

她点头,下巴直往他肩头杵,学舌似的应:“坏。”

“那你要不要一起变更坏?”

阿勒把她脸颊捧住,拇指揩掉她无意识滚下来的泪珠,逼近了,呢喃似的问,“要不要?”

眼褶折起,他的眼神透着暗色,露骨又危险。

龙可羡总有种让人忍不住下狠手欺负的禁忌感,别管什么宗师,北境王,所向披靡的小将军,谁能想到这么个强横果决的人,抱起来是轻若无骨的呢。

把强大者的筋骨寸寸碾碎,看她纯稚的脸挂满泪水,听话地忍耐,乖巧地奉行,做她的裙下奴,再做她的榻上主。

“要,”龙可羡迷迷糊糊地哼出来,手指骨节“嗑嗑嗒嗒”,好不容易从他手臂上扯下来,紧接着又攥住他衣襟,把唇间那尾红鱼凑上去,“睡,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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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什么睡,不睡,”阿勒含上去,浅尝辄止,一触即离,克制得不像他,“哪来的毛病,回回伤得七零八落就要扯着人睡觉。”

“回来!”龙可羡不让走,她浑身气劲满得要从天灵盖上炸出来,只是稍稍使劲,阿勒的身子就整个往前压,眼疾手快地撑住了床板,才没把她压成扁豆儿。

“亲……快!”龙可羡意识缭乱地催促着。

阿勒凝眉,伸出只手指给她吮着玩儿,哄着说,“亲,给你亲。”另一只手探额号脉。

龙可羡哪是手指头能糊弄住的,她立马察觉不对,不柔软,不灵活,硬得像木头,不会卷起来勾着她滑动,也不会肆意地从口腔上膛和牙根处扫过,就是笨木头!

她张口吐掉,手掌按上去,阿勒后退不及,外袍被震了个碎。

好嘛,一身武道,磅礴气劲,就是这么用的。

阿勒眼底阒黑,浑身破烂袍子没把他衬得落魄,反而有种欲拒还迎的蛊惑意味,他摩挲着她的下巴,轻声说:“若不是这血痂,我就从了你。这会儿若是要折腾,没有一二个时辰收不了场,若是折腾到一半昏过去可怎么好。攒着,攒到涂州玩儿大的。”

龙可羡手指缝里都是破碎的衣角,从那张薄唇吐出来的字眼里费力地思索着:“涂州,现在,去。”

“你只是有劲儿没处使,憋得难受,”阿勒低下去,与她额抵额,“不是真的想要,真到涂州就不认账了,是不是?”

额贴额的安抚很有效,龙可羡手臂垂下来,急促的呼吸转而平缓,她点了点头。

阿勒呼吸微顿,心说找什么虐,明明知道是事实,但还是……戳心得很啊。

盯住她良久,阿勒把唇贴在她鼻尖,突然很不甘心,非要戳破那点隐晦的心思:“你方才也可以叫哥哥的,若是叫了,我便换人进来。”

龙可羡沉默地别开头:“我忘了。”

“撒谎。”阿勒捏住她下巴。

“……嗯,我撒谎。”龙可羡耳朵悄悄漫上红色,这真是天底下最活色生香的景儿。

“只要,只要你,”龙可羡垂着眼帘,乱窜的气劲消停下去,她重复道,“要,哥舒策。”

我撒谎,换药时,不想要和别人产生微妙联结,在本能与意志的拉扯中滋生暧昧。

我撒谎,哪怕是浑身气劲没处使,想一气儿撒在床上,也只想和你,只要和你。

少君不会讲爱,少君要就是要。

“喝点药好睡。”

阿勒拍拍她脑袋,给擦干汗水,小心换了里衣,到外头端入碗药汁。

“会睡,到明日?”龙可羡晃晃脑袋。

“喝了能让你睡五个时辰,保准明日眼睛一睁,日头就从这……爬到这儿,”阿勒的指头从她指尖,移到手背,“落下的一应事务,我帮你处理妥帖,再由那大胡子过眼,成不成……”

因为知道龙可羡对用药昏睡有抵触,阿勒算好药量,给她划定了准确的昏睡时间,再让她无后顾之忧,安心地睡上一段时间,让腰间伤口不再扯动,继而减少失血过多造成的损伤。

话没讲完,龙可羡“咕嘟咕嘟”地把药灌了个干净,倒头就睡。

***

陈包袱候在屏风外,老脸通红,被少君的猛话震得心肝儿颤。

哥舒公子从屏风后折出来后,他忙提着药箱,入内检查伤口,号过脉,出来时给尤副将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妥。

夜风急催。

海洋是一面波澜起伏的不规则镜子,月色泄下几分,海面反哺几分,佐以粼粼细碎的波光,所以即便是深夜,也全然是深蓝畅爽的模样。

几人靠着船舷站。

尤副将听陈包袱讲,舱里碎瓷破布遍地,活脱脱小战场一个,不由咋舌:“还是您有办法。”

阿勒换过一身薄青长衫,被月色消去了三分攻击性,耳根两道鲜红的指甲印,他没遮掩,落拓地敞着,手里摊开一卷海域图,直入正题:“到下个港口补足东西,绕道从东南方向走,顺流直下,能省五日时间。”

“这儿……”尤副将看过去,“岛屿暗礁甚密,恐怕不妥。”

“哨船吃水浅,能驶过多数暗礁,”阿勒没有流露出任何可商量的意思,“着手去办吧,赤海这边,吃下来的航道照常维护,凶名已经打出去了,此刻是守江山的时候。”

这人话里话外的腔调不遮不掩,就是一副掌权者纵观全局的俯视感,很从容,很笃定。

尤副将感到股压力,他想了想,说:“战船都留在赤海,少君日前下令,已有八千三山军分批南调,人多,要掩人耳目不容易。”

“海上用不着这么多人,在伏虞城压一半,”风灌入阿勒领口,他迎着夜风,微微地眯起眼,“你们踩着程家下水,她在王庭那儿便也记了一笔账,现在只能一路走到黑,程辛是个聪明人,她会审时度势,给这拨人找个合理的身份。”

“王庭那里倒是不要紧,骊王再崩也不敢真和我们撕破脸,”陈包袱接过话,“烬三爷那儿不好交代,他耳目多,祁国上下无不渗透,恐怕已经得了消息。”

阿勒一眼撂过去,陈包袱喉咙口顿时发紧,他轻轻笑了声:“你们少君与他有私交?”

这怎么好说,说了不就成嚼舌根的了?嚼的还是少君的风月事,陈包袱支支吾吾:“有那么几分。”

“与我交情深,还是与他交情深?”

“您……吧。”

阿勒从这回答窥见了些不妙之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曾经有些事儿脱离掌控,这种感觉让人焦躁,他屈指扣了两记船舷,把这股焦躁摁下,说。

“那就得了,别瞻前顾后,消息真传出去又能如何?往茶楼酒坊里插几个人,事发之时,大肆宣扬‘北境王率兵净海,苦战多日,只为民船祁商有一通天坦途’,文辞你们掂量着拟,越浅显越抓人眼越好。”

“……”老实巴交的尤副将听得呆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陈包袱一把摁下他脑袋:“你是胡说八道昏了头!就照哥舒公子说的办,我看能行!”

“你们还留了多少海货?”阿勒猛不丁地问。

“三十箱,怎么?”

“放回闻商道,挂牌抬价,顶了天地叫价,”阿勒收起卷轴,“趁航道通行前捞笔大的。”

“可如今不止咱们一家手头有货,”尤副将提出一点,“乌溟海那边儿,也日日在闻商道挂牌售卖呢。”

“你们少君不是跟他们主子交情颇深么,交情该用就用,请他们断两日,将那些个富商巨贾饿一顿,吊足对方胃口,你们再出手,价码定得多高都有人要。”

不知为何,陈包袱总觉着,这前后两句讲交情的话,咬字吐息都截然不同,还没等细想,又听哥舒策说道。

“实在不成,待明日你们少君醒了,请她手书一封,撒两个娇,讲几句软话,什么铁石心肠的人也教她磨得服服帖帖。”

***

这夜风浪急催,哨船乘风行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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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

阿勒没阖眼。

龙可羡腹间伤处敞着,薄薄地洒了药粉,红肿在两个时辰之后就消下去了,因为失血过甚,脸色有些苍白,像被月光浸透了,显得惹人心疼。

他臂弯里枕着龙可羡,指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她侧脸,把没讲完的话,在静夜里讲给她听。

“后来啊……把那小豹子,睡服了。”

睡梦里的龙可羡无意识地偏过头,拿脸颊蹭了蹭阿勒的手。

第39章嫉妒

翌日天明。

风里夹着遥远的叫卖声,日光斜打进窗,从龙可羡的指头徐徐往上攀,直到手背也镀上层金光时,她睁开了眼。

舱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口搁着花瓶,鹅黄色的花瓣儿还挂着夜露,浅香浮动。

她是准时醒了,睁眼就要寻的人却在三里开外的茶楼。

茶楼正是热闹时候,伙计忙里忙外,撩帘上茶,喊座结账,正当口儿,门外晃进来个俊挺的身影,他迈步就往外迎:“您早啊,吉祥如意万事顺!小店茶汤酥酒,甜咸果子俱有,楼上雅厢楼下堂座,您就座呢还是带走啊?”

那贵客抛着两颗金珠,抬手往上一指:“我啊,我寻亲。”

伙计嗖地接过金珠,面不改色:“寻亲位,二楼雅厢请!”

雅厢门大开,坐着个年轻公子。

日光泼进来,带了点儿秋爽,不焦不燥,把人巧妙地浸透在光潮中。

这位公子临窗而坐,穿了身月白绸衫,素色压纹,正拿帕子拭唇,举手投足间,透着高门大族悉心教养出来的端方礼仪,抬眼望出来,有点儿宠辱不惊的意思,十分沉静。

“若要改姓,须得趁早,此时还能让你入迟家族谱。”

这人一把嗓音也很清润,润而偏冷。

阿勒不见外,拉出把椅子,舒舒坦坦地坐下了:“好说,此时入你镇南王府,能捞个世子当当么?”

“现任不成,下任当可。”迟昀抬臂斟茶。

“想当我爹,价钱开够,没有不行的,”阿勒瞥过他白玉一样的指节,“世子爷一杯茶,折煞我了。”

“当街认爹,赤睦大汗远在阿悍尔,知道生了这么个出息儿子么。”

茶楼临街而立,果香茶香随风灌入,两人相视,不约而同勾了个笑。

都是气度拔群的青年。

阿勒俊得带点儿邪性,浑身浪劲儿敛也不敛,是男男女女最爱招惹的那款,哪怕拿不下,能处段时日也绝对不亏。

偏偏他喜好鲜明,内外撇得清清楚楚,对外冷漠难惹,攻击性挂脸,对内毫无底线,恨不得火力全开地专攻一人。

迟昀则不同,他在这头戾兽旁被衬得像一泓清泉,明净清透,但谁也摸不准里头水多深。

他斟着茶,茶水注入杯盏中,以肘腕肩三处为落点,形成了极流畅的线条,这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自成一景,令人只可远观,不忍亵渎。

阿勒从小到大没见迟昀变过脸,别管什么场子,他是那张清心寡欲的脸,任风来雨去,万花迷眼,就是巍然不动。

二人气场波动间,谁也扰不着谁,像泾渭分明的两丸黑白春水。

说起来,阿勒发小里头,彼此耍过心眼,打过真章,下过狠手之后,还能活到今天,并且活得滋润舒坦,和他惺惺相惜成为哥们儿的,除了亲哥,也就迟昀这么一个。

所以,有福可享找亲哥,有难要当找迟昀,这两句话就是刻在阿勒心里的金规玉律。

对呛之后,切入正题,阿勒从袖中掏出一卷字条:“借通行令一用。”

雷遁海不好进,整片海域近似于一只圆肚瓷瓶。

雷遁海湾就是瓷瓶的窄口部分,要往雷遁海去,必须经过这道设了重重关隘的窄口,阿勒行走海上,自有十套八套可用于通行的海商身份,但这都没有镇南王府世子爷的牌子来得快。

迟昀习惯他这作派,净了手拿起字条来看:“一连三十封信急催,我当你要下崽了……这般大手笔,我受之有愧。”

字条移回阿勒手边,他倒也不急,迟昀就不是那么容易上钩的主儿,但没有一句话给他否了,就是要坐地起价的意思,二人多年交情,这点心思摸得通透。

磨刀不误砍柴工,阿勒往椅背一靠,偏跟他慢悠悠地磨:“都是些身外之物,就当作这些年给你补的生辰礼。”

迟昀淡声问:“你知道我生辰在几月么?”

“……八月十五。”

“好个能掐会算的江湖术士。”

“不知道也不妨碍我对你一片赤诚,”阿勒把玩着茶盏,忽然岔开话题,“替我向镇南王爷问好?老爷子腿脚可好些了?若实在不灵便,我们阿悍尔有帖密药,专治偏瘫,只要骨头还连着筋,两帖下去,保管能再站起来。”

迟昀手搁在桌面,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阿勒,眼里透着警告:“我说过,莫要插手我府中事务。”

“这怎么叫插手,听着怪坏的,只是对老王爷表示关怀,仅仅口头说说太没诚意了,不如雪中送炭来得窝心,”阿勒不偏不倚,迎着这目光,笑了笑,“你说呢?”

日头悬在窗格上方,鸟雀斜飞,在两人中间投出了一片刀光剑影。

迟昀从怀中取出一枚腰牌。

“还是你知道疼人呐。”阿勒笑眯眯地准备接过来。

迟昀反手摁住腰牌,面无表情道:“老规矩。”

“懂,”阿勒接话接得飞快,“不惹事,不露身份,静悄悄去,静悄悄走。放心,我只停在外岛涂州,找一味药就走。”

“药?”迟昀敏锐地挑出了这个字。

阿勒挑眼:“别想趁我病要我命,怕是要让你失望,我身子骨结实得很。”

“那便是龙可羡。”

这话一出,阿勒手也收回来了,往椅背靠,指头点在桌面上,轻佻的浪劲儿敛得干干净净,双眸平静,但浑身气场都随之张开。

龙可羡是他领地里不可触碰的珍宝,迟昀用这样带有威胁意味的语气提出,就是一种直白的冒犯。

迟昀不急不躁,把腰牌往前移:“从小看大的姑娘,雪中送炭也是该当的,你说呢?”

轻飘飘地打回了阿勒此前的威胁。

都是不吃亏的公子脾气,阿勒嚣张恣意,明晃晃地亮刀,迟昀静如止水,云淡风轻地回招。

阿勒短促地笑了声,把腰牌收入囊中:“好兄弟,不怪乎你活到现在。”

“少惦记我,我能活到八十。”迟昀抿了一口茶。

事成,阿勒心里也没多痛快,捞过茶盏,仰颈一饮而尽,忽然问:“有药膏吗?”

迟昀看他一眼:“你上回受伤,还是一年半前。”

“不不。”阿勒敞开衣襟,伸指头往下拨了拨,露出半道手臂,肌肉线条利落,上边盘着道道淤青,呈可怖的深紫黑色,细看,像是谁用手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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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

迟昀:“……”

想让他闭嘴。

但阿勒压根儿不给空子,颇为怀念地说:“有什么药膏子,能让这痕迹留久点儿的吗?”

迟昀:“……辣椒水,荨麻汁,保管留到进棺材。”

阿勒闲闲地拢好衣襟:“你就是嫉妒。”

“嗯,我嫉妒。”迟昀懒得看他瞎显摆。

“媳妇儿还是得从小养,像你,诗书礼仪浇灌出来的世子爷,看上自家小娘算是……”

“哥舒策。”

阿勒爽到了,干脆地闭了嘴,接着掏出几本册子,大方摆在桌上:“我自撰的,与龙可羡儿时二三事,写来打发时间,不上台面,你且看着学学。她近来黏人,故而只写到十二岁,我估摸着也够你学上一年半载了。你先凑合看,待过年给你捎整套的。”

“不必。”

“跟我还客气上了,”阿勒起身,“走了。这一日日的,没闲呐,得给媳妇儿买早点,白玉糕得是刚出锅的,包子得是肉馅儿的,糖汁儿清茶不能少,世子爷回见。”

***

船只补给完备,再度离港。

尤副将把昨夜几道军令报给龙可羡,她用随身小章补戳了印,说:“航道辟出来之后,先按兵不动,不着急扩张。”

“是。”

尤副将晓得,赤海迟早要啃下来,少君从不做无用功。

打通航道算是撕下了一块肉,走出从零到一的步子。如今正是要慢慢克化着,跟王庭、各家都谈好条件再上第二道台阶。

名声北境要捞,实利北境要得,这里边门道多着,第一步迈得大,后几步就要踏得稳。

门外传来慢悠悠的脚步节奏,龙可羡往外望去,正是阿勒提着食盒进来,一推门,一撞眼,龙可羡便沉默地啜着茶水,挪开了目光。

“昨夜里扒着手不让走,今日连个眼神也欠奉,”阿勒刮刮她鼻梁,“睡昏头了么?”

“没有昏头,”龙可羡眼神在白玉糕和胖包子之间来回挪动,“你下船两个时辰。”

“为你卖身去了,”阿勒手掌从她头顶抚到后脑,迫使她抬头,“张嘴,我才讲给你听。”

尤副将如坐针毡,觉着自己脑门锃亮,在此实在多余,但苦于找不到话缝,想退也不敢拔腿。

唇上的湿润没有如期而至,摁在唇上的是阿勒的手指头,一粒腥得能掀翻两头牛的药丸被抵入口中。

龙可羡吞下药丸,吐吐舌头,憋得直找水。

两盏水灌下去,腹中饥饿淡了稍许,抬眸就见着阿勒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乌黑底色,当中一个烫金的“迟”字。“带牌子,靠近雷遁海湾时,先乘舢板去递牌子挂名,只说是……远房哥哥,”阿勒不遗余力地占着迟昀便宜,将腰牌抛给尤副将,“便能免去盘查,直通直入,少说也省了三四日候传的功夫。”

尤副将接着牌子,欢天喜地出了门。

“哪儿来的牌子?”龙可羡问。

“卖身得的。”

龙可羡含着水,刚顺着喉道滑下去,外头哨兵砰砰砰拍门,接着便是忙忙碌碌的一日,这四个字一直硌在龙可羡心口,没找着机会问。

直到夜深,尤副将一把扛走哨兵,龙可羡才得闲缓两口气,阿勒已经梳洗完,歇在了外间。

舷窗半开,越靠近雷遁海,天儿越寒。

夜海都不爱动弹似的,懒懒地拨着浪。

龙可羡肘下夹着被褥,走到长榻前,微抬抬手,从被褥里滚出颗金珠:“买你一夜。”

“嗯?”阿勒架着手看夜潮,回头问。

“买你一夜,”龙可羡鞋底磨着地面,硬邦邦地说,“睡觉。”

“少君付过价了。”阿勒抛着金珠,放在鼻尖可以嗅到她的味道。

“这是……另外的价钱,”龙可羡终于抬眼看他,“睡不一样的。”

阿勒拿手撑着脑袋,半躺着,把她上下打量一番,龙可羡恢复能力没得说,若是不掀开小衣,万万看不出来她腰间还横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还流血么?”

龙可羡“唰”地拉起小衣,低着头,用牙咬着小衣衣摆,指给他看:“不……唔,流一点点。”

咬着衣裳,声音异常含混不清,龙可羡需要看着阿勒,才能确认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刚一抬头,就撞上了一双格外专注的眼睛。

像猎人捕食前,在进行最后的安全确认。

龙可羡舌下泌出涎液,渗湿了小衣,被阿勒接过手去,他的声音比平常更低,却像暗藏火星,里边的克制所剩无几。

“我教你。”阿勒说。

被褥滑落在地,龙可羡被稍稍提着腰,放在榻上,阿勒的眼神没有离过她,因为太过专注,眼神也被赋予力道,肆无忌惮地落在她唇上,但他不需要对她有多余的动作,只用眼神和语言,就能让龙可羡感到物超所值。

“你现在要说,脱下衣裳。”

龙可羡像个乖乖坐着,静候引领的好学生,喉间干涩地跟着说:“脱下……衣裳。”

阿勒手放在腰间:“再说,做给我看。”

瓷铃铛悬在窗口,叮叮当当地附和。

龙可羡舌头打架,磕磕巴巴地说:“做,给我看。”

好在停顿得当,好学生得到了最佳反馈。

第40章恶补

这景儿活色生香。

以至于龙可羡忘记了索要亲吻,也忘记了初始的要求。

都不要紧。

她被不规律的喘声钉在榻上。

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却都没有再靠近。

窗外的月光很薄,烛火静静浮在船舱里,他们在这舷窗下,被一冷一暖的光线融合,阿勒是暖的,他独自撑开了一场独角戏,正在酣畅地展现。龙可羡是冷的,仅仅是旁观的原因,指尖就有些僵硬。

阿勒的汗水也很妙。

动作迫使体温升高,高温融化了这块蜜色的漂亮糖人,化下来的水珠仿佛也在暗示香甜,勾着龙可羡去品尝。

但阿勒用眼神制止了她,他要把这场独角戏唯一的观众捧至云端,俯视一场失序的堕落。

葱茏的,蓬勃的,具有强烈破坏性的生命力。

滑动在阿勒掌心。

和龙可羡相比,阿勒对待自己称得上粗鲁而蛮横,龙可羡也曾入过戏,那时,龙可羡因为新奇生嫩而小心翼翼,探索的意味大于行为的本质。

而阿勒把自己摊开了。

他也在变红,从耳下到脖颈,从颈后到手掌,红的底色延伸出青蓝的血管,血管偾张,脉搏亢奋地跳动,汗水颗颗打落在蜷握的虎口。

龙可羡闭了闭眼,疑心那溅出的汗水迸到了她眼里。

只是一个眨眼,手背就溅了几滴烛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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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烫的,灼热的,蓬勃而葱茏。

她怔怔地看着手背的皮肤。

不明白只是一场注视,那些瑰艳的景儿就烙进了脑海,噗呲地冒着火花,烫得心口泛起微妙的痒。

***

阿勒把龙可羡的手摁进水里,细致地揉洗。

“分明是我出了魂,怎么呆得傻子样儿的倒成了你。”

胸腔贴着后背,没留一丝缝隙,讲话时就像闷雷滚在耳边,龙可羡瑟缩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出的什么魂,耳朵迟缓地泛上红,半晌不吭声。

阿勒胸口起伏,笑了一声:“怎么了呢,不让你动,又不是不让你开口,方才两句不是还讲得挺顺溜的吗。”

方才讲的……龙可羡抿唇,若是只垂耳兔子,这会儿就该把耳朵捂死,原地打转了。

“你不讲,好,那便听我讲。”

阿勒慢慢地揉搓她的手,每一根手指头都力求干净,指缝里也不放过,在那溅了白泪的手背,更是来回揉拭。

“方才教你讲的,只是个开始,花样还有很多,”阿勒把湿淋淋的手指头放在齿间轻咬,“你掌控着我,只管把自己当作主子,骄横跋扈那款儿行,温柔缱绻那款儿也行,横竖你的指令递到我手中,我怎么做全听你的。”

一路吻咬到龙可羡手背,阿勒呵了口气:“也就是说,师父领进门,后边怎么领悟全靠你自己。”

“我,”龙可羡手背越发滚烫,猛不丁的,不过脑地蹦出一句,“我若不让你出来呢?”

“学得这般快!还学得这般坏!龙可羡,是我小瞧你了。”阿勒喉咙口滚出笑声。

龙可羡被这个“坏”字打得正中靶心,心口猛地颤了一下,道:“你分明在勾着我坏。”

“这倒是了,”阿勒撂下去的眼神带笑,“玩起来你就是主子,怎么坏都成。”

龙可羡半回头,有些恼,有些骄横,有些跃跃欲试地把他望了一眼。

阿勒喉间顿时发紧,刚消停下去的东西又有了抬头的趋势,他抬手推掉了水盆,伴随“哐当”一阵响动,将龙可羡抱到高几上坐着,扣着后脑吻下去。

海面上泛起了雾气,薄薄地贴水而起,看起来像场缭乱的梦境。

龙可羡窝在阿勒胸口,阿勒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抚着她后心,这是个近似动物保护幼崽的姿势,很温柔,静谧,可他的气息却在无孔不入地包裹龙可羡。

二者并不矛盾。

每当此时,龙可羡入睡都比往常要快。

***

梦里雪雾四起。

龙可羡照旧坐在老树下,连梦里都在发呆。

她的朋友如期而至,这次不同,他今夜来得匆忙,撞开了些许雪雾,日光透过树杈,微弱地散下来,那具从来看不到实体的身躯在光线下凝实了些许。

龙可羡用力揉眼,想要看得清晰,却不经意间瞥见自己的手掌,似乎变大了,不像是五六岁的模样,正仔细看着,眼前窜来道寒气,她的手腕被捉住,受力处宛如雨洗天雾,渐渐浮现出一只手。

这只手肤色微深,不算细腻,且很有力道,手指过分长,握起来,能环紧她的手腕还有余,指背模模糊糊的,像有道纹路,顺着骨节往上延伸,绘满手背。

龙可羡正要细看,腕子一紧,连带整个人趔趄着往前撞去。

***

脚下猛地踩空似的,生生抖了一下。

龙可羡猛吸口气,骤然睁眼,额头正挨着阿勒胸口。

胸口轻微起伏,踩空的落差感逐渐淡去,她又徐徐地闭上眼睛。

额前热腾腾。

阿勒不着寸缕,柔软的毯子被体温烘烤,皂角香混着体香,在这微寒的秋日清晨,像一处温暖干燥的窝。

眨巴两下眼,少君天生缺少缱绻温柔的关窍。

她拨开横在腰间的手,把脚从他小腿间抽出来,要紧的是手指头,一只一只地往外抽,下床时好生吸了两口清冽的空气。

海雾浓重,船行缓慢。

她披衣到甲板,见外边能见度极低,四围涌动着雾气,阴沉沉,湿甸甸,连海面都瞧不清晰。

万籁俱寂里,失去了对标物,因此感受不到船在行进,人站在这儿,宛如被搁在海面上的一粒沙。

那样微不足道。

总有人能蛮横地打断各种寂寂的、冷清的氛围,在情绪沉下去时,犹如束日光,不由分说地从穹顶投射,驱散盘桓在心口的阴霾。

阿勒推门出来,顺带把药丸塞进了她嘴里:“海上雾重,照故事里的说法,再站下去就要有海妖出没,叼走你这嫩生生的小东西了。”

龙可羡苦得皱眉,语气也凶巴巴:“凭他什么大鱼海妖,只管来,一刀下去成两半。”

阿勒揉着她的面颊,直到揉出两片红晕:“好啊,方才一副丢魂儿的呆子样,偏偏对着我就开始能言善道,这般凶的小娘子谁敢爱,谁能爱?”

“你爱!你就爱凶的!”龙可羡脱口而出。

“我自然爱,恨不得揣进心坎儿里,日日窝着,揉着,让你羞煞,也让你欢快……说话呢,又跑什么?”

眼看着人已经走出了三步外,阿勒上前,勾住龙可羡后领:“别动。”

人捞过来,阿勒仔仔细细给她拢好衣领:“屋里待着,少挪步,不要以为伤口清完就万事大吉,它一日不愈合,就一日在让你亏损。”

“死不了人,我一手能提两个你。”龙可羡十分纳闷,她实在没把这三寸长的小伤口挂在心上。

“谁说死不了人!”阿勒手贴着她腰,拍两拍,把人往屋里送,“我新近就得了个毛病,见血就晕,心跳过速,浑身冒汗,手脚痉挛,你当积点儿德,少让我见血成不成?”

龙可羡半信半疑,把着门框:“你日前还帮我清理伤口……”

“所以么,”阿勒如西施抚胸,叹出口仙气,“到如今都觉胸闷心悸,喘不上气儿。”

“我给吹吹。”龙可羡说着就往前凑。

“……”

哨兵在甲板上探头探脑。

阿勒费力地把脑袋从胸前拨开,眼里浪得没边儿,说:“再吹都要撅过去了,留几口,夜里回来再吹吹别处,不但胸闷,嘴上还疼,耳鸣腹痛……”

不成,他说什么龙可羡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少君说吹气儿就是吹气儿,半点旖旎都不带,殊不知这懵懂的模样,不会唤醒坏胚的良心。

坏胚就是坏胚,不会为爱变得善良。

“这会儿点的头,待入夜,我都要一一兑现,”阿勒拿拇指摩挲她下唇,“去睡,这群兵油子又愚又钝,海上的规矩一条也不懂,我替你训训,日后也好使。”

兵油子。

有些微妙的话尾话头正在产生联结,涌现出的结果是,在龙可羡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她在阿勒跟前掉了层皮。

这张皮罩着,龙可羡就只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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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止怪异的商户。

这张皮揭下,龙可羡就是阿勒艳册里的主人公,是阿勒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冤家,是阿勒不想高高供起只想浪荡以待的心上人,是阿勒看到就要立时剖白心迹的姑娘,是阿勒要做遍天下快活事、行遍世间逍遥道、无法无天、潇洒妄为的对象。

彼时听起来羞恼无措的话,经过时间的久酿,泛起类似酗酒的晕眩感,龙可羡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你要说一千遍,一万遍,照一日三顿讲给我听。”

阿勒当然懂,且立刻就听明白了。

当时说这话,确实带着逗趣儿的心思,把真心藏在话锋里头,绕了九九八十一个弯讲出去,谁能想到绕到最后,话锋飙回原地直中靶心,戳得他心窝软和得说不出话。

最后揉了把脸,衔着那张柔软的唇,吃了个痛快。

龙可羡被亲得仰起颈。

哨兵在长廊尽头咳得肺都快呛烟儿了。阿勒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把衣襟抚平,心情愉悦:“给小少君卖命去了,区区一颗金珠啊,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

中舱聚了不少人。

舱门外堆叠的沙袋都吸饱水汽,变成了深褐色,只是短短一段路走来,衣襟鬓发就被雾沾湿了几分。

“不成不成,东南方向暗礁少,可也浅呐,一处不注意,整船都得喂鱼!”

“东北方就更不能走了,深深浅浅的像摊芝麻饼似的。”

“我看东方能走,暗礁少,这画的意思是水流也快,绕过二十座岛就到雷遁海湾了不是。”

“哼,每过一座岛就停船搜检,等到涂州,黄花菜都凉了。”

&quot;妈的,这宁国规矩恁多!&quot;

大伙儿神情凝重,围绕当中一张长桌站着,长桌上摊着张按比例放大的海域图,尤副将打眼看到阿勒,立刻迎上前来:“哥舒公子,哪哪儿都难走。”

阿勒话不多,手掌撑着桌,忽然抬袖一挥,在海域图上大开大合落了几笔。

尤副将看着:“这条道儿偏,方才咱们也考量过,顺流也顺风,就是不好过,途径的岛屿忒多。”

“海上行走,除了船硬,命硬,还有一条规矩顶要紧。”

“什么?”

“只要船驶得够快,规矩也追不上你。”

“……”

昏暗的烛光下,纸船循着地图上的赤色线条缓慢移动。

海鹞子振翅疾飞,在云端俯瞰而下,哨船同样缓慢地爬行在深蓝浅蓝之上。

当夜龙可羡吹气儿吹得脑袋发昏,浑浑噩噩地被困在圈椅里,吻得手脚皆麻。

接下来的数日,阿勒都在舵室中舱辗转,昼夜不息地盯着哨船经过暗礁遍布的海域,每一道令都下得利索。

尤副将等人和阿勒同吃同住几日,忍不住向龙可羡感慨,“哥舒公子确实有让人信服的本事。”

这算得上苦差事,但阿勒没有同龙可羡倒过半分苦水。

就如同最早的白崖小院,后来小到餐食,大到购船决策,阿勒乐此不疲地在龙可羡面前展现事物完好的一面。

那些琐碎的、枯燥的部分,都被他提前消耗,他不要龙可羡为此浪费半丝精力。

龙可羡偶尔在发呆时会想,她和阿勒的节奏生猛而迅速,这颗金珠从天而降,教她懂了太多,阿勒是个贪婪的老师,像是在对她贫瘠空泛的过往岁月进行一场恶补。

如此,比估算的日子还要早两日抵达雷遁海湾。

越靠近陆地,风中越是带了明显的秋信。

阿勒几日没睡,胡茬儿扎了满下巴,卷着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床沿晃着道影子。

龙可羡撑着下巴,坐在床沿一眼不眨地看他。

“祖宗!要吓死谁呢……”

龙可羡的目光从他略带青黑的眼下,移到密密的胡茬,心里很熨帖,开口说的却是:“如果你离开,我就杀了你。”

“了不起,一早起来讲情话,谁教你讲得这般生猛的,”阿勒没醒透,声音带着懒,翻身把龙可羡卷进怀里,眯着眼说,“这话,读书人是这么说的——生同衾,死同穴。术业有专攻,你书念得少,我原谅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乱讲。”龙可羡压根听不懂,什么生生死死,和她的打打杀杀不也差不离么。

“你哼的气儿,对我来说都是一剂情药,”阿勒声音轻下去,“讲得再生猛我也爱听,再讲两句我好睡。”

“浪。”龙可羡挠着他手心,忽然抬眼。

“嗯……讲两句话就浪,龙可羡你好没道理。”阿勒的声音已经快融进浪声里了。

“我说浪!”龙可羡猛坐起身,侧腰立时湿热一片。

与此同时,整条船猛地晃动,像被浪头卷到半空,桌椅板凳齐齐跌倒,杯盏哐当跌碎,满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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