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利于国者爱之,害于国者恶之【1】’,此乃韩老嘴中所教示于下官的君子之道。如今沈某常念,您却怎么像是忘了呢?!”
韩释清楚自个儿辩驳不得,仅仅以一声悠长叹息回应那人夹枪带棒的斥责。他见那沈复念同他交谈时眼神飘忽,不似从前,不由得怔了怔,凄怆道:“阿念,你、的眼睛……”
韩释抬起干枯的手,正要如同从前那般轻摁沈复念的眼尾,那人却是霍地扭头避开,说:“韩老,我等着呢,等着薛止道连同他的王朝被魏家铁蹄踏得灰飞烟灭之日。”
那师徒二人僵立无言,忽闻城门处巨响。
史迟风狠狠将足下雪踏了几脚,拊掌说:“好,那救世祸水来了!”
北风吹得三人衣发翻飞,沈复念仰头瞧着灰天,忽而连眉睫也皱起,说:“战罢,战罢,快快改了这破落天儿——!”
***
风又起,季徯秩一句“杀——”便叫城上城下皆竖耳。
该伐除的木已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朝前滚着木轮的抛石机,与斜向苍天的把把重弓。
前锋策马拉着云梯不断前移,头顶是潮水般劈头盖脸浇来的密密箭雨,然而城墙之下,无人停下步子。
在那富饶水乡育养出来的儿郎并不露娇,仅用一只手撑盾立在头顶。这般姿势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无法分辨自头顶抛下的是箭,是火球,还是礌石。
铁蒺藜布阵道中,起初万马皆跃奔而过,可后来人马的血肉却渐渐填平了尖刺。
又是一声“杀——”,龛季营那主将俯身白马,冲向了城门。左右与其并肩有两匹高马,其上的将士手中皆如他一般攥着一长绳,绳头另一端系在撞车上,叫那巨物随他们一道滚滚向前。
温沨皱了眉,蓦地夺过身旁兵士手中弓,盯住那横冲直撞的白马,咻地放出一箭。
季徯秩游目有天分,轻易便摸清了来箭的路径,连盾也不抬,只倾身叫那箭矢擦甲而过。
温沨见状扶剑下城楼,高喊:“阜叶营一千精锐随我出列!”
那些人摸不清状况,只问城楼上合眸射箭的贺渐,说:“大将军,为何温大将军他……”
贺渐晃着脑袋:“缱都城门经久失修,我们进城那会儿,阿沨他就屡次抚摸那城门。南边天潮,城门遭虫蛀已经有些掉渣落屑了。看到远处那装了炉火的车没?那里头盛的皆是油,用水浇不灭的。这城楼上头的沙石少,拿沙盖火只怕也做不到……城门一旦烧起来,堵在后边的塞门刀车为木身,一样要完蛋。——如今开门迎敌才是对的。”
“那位侯爷娇生惯养,哪敌得过温大将军他呢?还当真是不自量力。”那士卒又说。
“那位好歹是稷州老侯爷季惟的儿子,又是柳弓手独一的徒弟——他少说能撑过一柱香!”
***
深灰城门轰隆一声大敞,自雪尘中跑出千百铁骑,那温沨不待纷飞的东西散去,便拉弓放出一箭。谁料朦胧雪雾中,恰有一箭朝他射来,令两支飞矢双坠道中。
他不由得动了动睫羽,瞧了那渐趋显露出来的一张笑脸。
温沨并不多言,只将手臂临空一挥,身后人马便如潮水般哗哗涌向前方。城墙上头还有贺渐领兵送箭雨,面对显而易见的渺茫胜意,季徯秩不过将嘴中的唇肉咬破,舔着那发疼的创口猛然前冲,挥剑迎上温沨。
季徯秩在序清山上瞧过温沨教习叶九寻剑法的场面,他挥剑的力道与身段皆是上上乘。转剑之际,剑随腕动,无半分的偏移,俨然人剑合一。
白雪冷人,长剑高技,那情境季徯秩至今忘不了。未尝想有朝一日,那把汉剑会指向自个儿。
季徯秩没说话,细长的刀身一次次在温沨周遭逡巡。他的剑不比温沨那把,若是死扛太久,十有八|九要断,所以比起同他撞剑,他多在闪躲。
二人绕圈行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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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相对,皆是敌意。
那双媚眼里的阴冷杀意,将他季徯秩面上的好颜色皆以令人心悸的森森气势盖尽。他秉着唯快不破的理,剑过无痕,却无论如何也伤不了温沨。
漫天箭雨胡乱伤人,这二人位处涡旋,却是冷静自持。
温沨还以为在二人挨近的间隙,那季徯秩会发出几言劝说,可是没有,那人不过微微张嘴喘气,切声吟寒。他启唇时露了里头肉,上边已然印上一圈牙印,好些血丝还没舔尽。
锋锐刀尖削断了温沨额间浅碧抹额,那象征着阜叶营的信物倏地滑落。他赶忙空出只手去捞,却叫季徯秩用剑挑开甩进了雪水拌出的黑泥当中。
温沨眯眼迅疾甩去一剑,叫他惊奇的是,季徯秩竟不如他所料那般闪躲,而直直提剑相阻拦。
铿锵碰撞,震得季徯秩双臂发麻。
温沨眸光冷淡,他说:“撒手,否则十指不保。”
“瞧师叔这话说的,若是我当真松了,不保的可就不单单是这双手了!”
汉剑依旧在猛力前压,季徯秩却不甘下风地死命撑着。十指分明已颤如风中草,末了他却是稳稳吃下温沨这招。
便是那季徯秩神情痛苦,近乎肝胆破裂前的一瞬,那温沨忽觉腹间一阵暖,垂眸便见一柄短刀毫不怜惜地在他腹部捅出个窟窿。
温沨抬靴踹开霜月白,又用手掌劈开季徯秩握刀的手。他单手拔刀,缓缓张嘴:“就刺在这儿?”
“嗯。”季徯秩应声。
“沙场征战,你适才分明直捅我的心脏……放敌不杀,柳契深就是这样教你的?”
“我不适合当武将,适合开铺子同人磨价钱。”季徯秩勾着嘴角,说,“稷州侯爷卖您个面子,这城您松口。”
“我不能。”温沨调子不扬,“山上还有人质。”
“燕家军已去支援鼎东,要叫蘅秦投降不过朝夕!来日山上要多少久羌,我逐个亲手栽给你——!”季徯秩据理力争,急急将在舌齿间翻滚的血咽了回去。
“山上人等不及。”温沨说着,长剑不偏不倚地砍向季徯秩的颈子。
“不要他们等!”季徯秩双眉赫然压低,他卷了唇肉残血,抽剑挡了过去,“师叔这么有本事,难不成还拦不下通风报信的探子?我今儿要保魏風,则必保壑州!!!”
“你胃口真大。”温沨再冲他颈间送去一刺,那把汉剑在稍稍划开他的肌肤后,便被他嚓地收回剑鞘,他高呼:“阜叶营听令,收刀让道——!”
那高倨城楼的贺渐得令也含进抹苦笑,面对诸人诧异的眸光,只抬手令众人收箭。
***
白雪坠地,须臾便给那季家军遮去满地惊红。宁晁策马跟过去,见那人颈间有一道冒血珠的新伤,便问谁人伤他。
季徯秩答说那是他师叔赠他的离别礼。
“离别?”
“你觉得我师叔那么个心明眼亮的,会没想过拦住函使么?定然是没法子办成,他才会苦苦撑至今朝……今儿放我入京,只怕他要割舍的东西不会少……”季徯秩说着,喉间梗了梗。
他下马捞起被泥水浸湿的抹额,愣愣盯着温沨那背影,将抹额玉含入掌心,道:“但愿……”
“但愿?但愿什么呢?”宁晁催马更挨近了些。
季徯秩敛着眸子,掌心的凉玉却温热起来,他说:
“待事了,容我见他于新朝。”
第186章韧草别
魏風·巽州
为着补坝,付溪拧了好些日子的眉,这会儿望着浓云黑天,右眼皮跳个没完没了。
他顿步冰河中,抬手摁了摁,试图叫那东西停止跳动,却不过空空弄湿了眼睫。
白淳在滩上拢着大氅给他递热汤,苦口婆心地劝:“大人,上岸歇会罢!昨儿熬烛一夜,今儿身子怕是要撑不住!”
付溪头也不抬,只说:“豁口太大,若是下起雨来,河水必涨,待到那时,这整个坝都得塌……哈哈哈好、好啊,老子他娘的从昨年末修到今载末的心血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啊!”
“下雨么……”白淳仰起脑袋看了会那阴天,强颜欢笑着安慰他,“天阴未必有雨,指不定是雹……不、不是……”
“想说雹子么?那怎么了,爽利说去!要我看,今儿还不如砸雹子呢!经了昨年那灾,巽州房屋该重修的重修,该加固的加固,没多大问题……补坝者得露天干活,躲不过,那便将我连同那些杀千刀的狗匠一块儿砸死!”
天上浓云不散,付溪原还以为事有转机,谁料那雨叫天公憋到晌午时分,还是哗哗浇了下来。
盲风晦雨,雨势大得像是浪扑在了付溪身上。他哈哈大笑,用湿透的衣衫连抹了好几下脸。
“下雨了,天公不赏饭啊!”
他说着,忽倏地斜眼瞥向河滩附近的矮坡,见那后边跑出十余匹铁马,便笑得更起劲了。他边拧着衣裳,边走上岸来,无所畏忌。倒是那撑着把油纸伞的白淳,叫那些兵马吓得步子栓铁似的迈不动。
“他、他们……”
付溪双手插着腰,云淡风轻:“可不就是巽州守备军?那些墙头草,这才几天便倒戈了。——魏尚泽那懦弱到家的孬种,除了姓魏还有屁的本事?”
他说罢,捏指吹了个指哨,唤来一匹飞马,自个儿登马后又将那白淳也给拽了上去。
俄顷,马腹叫湿鞋夹紧。那马仰脖嘶鸣,只带着二人朝北边的兑州奔去。
***
付溪一路好赶,在黎明时分赶到了兑州边城,只三日便整好兵马,誓要夺回巽州。
谁料他好容易行至前些日子身处的河滩,却见那地儿已然被河水淹没。
——巽州昨年遭雹灾损毁堤坝,河水流得太快,冲走轻沙,叫重石都提先往这儿落,渐渐堆高。自那时起河床便有所抬高,今夕大雨连下几日,河水皆涨满了往滩上溢,那新修的石坝哪里拦得住?
恰这时,函使匆忙打这儿来,将燕家军北上和壑州兵放季入京的消息一并朝付溪砸了过去。
付溪何其聪明,短短一瞬便知他们薛党今后无论做什么都似拿鸡毛敲铜钟,白费劲。
付溪站在雨下,怔怔瞧着那被冲破的堤坝,笑得险些呛着自个儿:“薛止道啊薛止道,你说你对不住我,原来是憋着这糟烂!——哈哈哈……这般大的雨,这般冷的冬,若是居无定所……薛止道,你说啊,若是你,你能不能活过这寒冬?你再说说,今儿下游的千户人家,到明年春能活几户呢?可我现在不能修坝,要去救你啊!!”
雨水在他的面上乱滚,他抬手下令不攻巽州,转而提刀直奔京城而去。
他一路上不吃不喝,行尸走肉似的翕动鼻翼呼吸。
那俩消息一举烧空了他一切愿景,他的心脏已被蛀虫啃咬得一点不剩。
他机关算尽,他还是没能比过林题。
***
付溪到达缱都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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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是温沨率领阜叶营归降之后不久。
他没有观察局势,莽撞地冲入了城门大敞的缱都。接应他的不是城楼密密的强弩,而是季徯秩砰地砍来的长剑。
付溪力气不小,可是他一个文官,要如何才能战胜那经年习武的龛季营主将?好在他毫不露怯,哪怕血随着涕泪横流面上,也依旧持刀前刺。
季徯秩哪里会怕他这么个门外汉,随剑送去的几掌便叫那人险些呕出血来。
付溪喘不来气,微微启唇,腹部忽而一紧,紧跟着便跟出了淋彻马头的几口鲜血。
季徯秩握剑端量着他,问:“阎王爷,从前你眼睛不最是尖吗?这般不自量力的吃亏事儿,今朝怎么上赶着干?”
付溪拿手背胡乱抹血,哼笑一声:
“阎王爷?什么阎王爷,老子既断不了朝堂生死,也决定不了自个儿的命,说是苦命人还差不多!”
“你若好好待在老巢里头,谁能要你命?”季徯秩慢条斯理地以袖拭刀,叫那光亮剑身接住付溪毫无血色的面庞,“你回去罢,现在没人有工夫找你算账。”
“他娘的,怎么巽州下雨,缱都也下雨?”付溪自嘲似的舔舔润湿双唇的血,又啐出口血沫,说,“难吃!”
他胡乱接话,又拿大拇指搓了搓手中那铜荷花刀堂,旋即攥紧刀柄朝季徯秩送了过去。
季徯秩清楚付溪此刻神识不再如常,多半失了对生命的渴求,便说:“你是好才,理当把自个儿收拾了,再打磨打磨,来日做青天老爷!”
“你给老子个屁的机会?!!”
付溪吼出一声,挥刀猛砍过去。然而他只知顺着刀势直挥直砍,叫季徯秩躲避得不能再轻易。
季徯秩躲得久了也难免烦躁,忍无可忍地骂了付溪一声“胡闹”,便收剑归鞘,要避开他去打薛家军。
那付溪却霍地伸手拦人,将那被雨水泡烂几角的欠条往季徯秩胸前一摁,说:“给老子记着,等日子安定下来,去向魏尚泽讨债!你可得记清楚了,这钱不是老子欠的!”
“什么?”
季徯秩困惑地蹙起眉头,待反应过来正要说用不着还时,心脏忽而怔忡一跳,他赶忙展臂去收那付溪手中刀。
可是,太迟了,那转了弯的刀,先他手一步,贯穿了付溪的胸膛。
“呃、实在是痛。”付溪说着,上身已然栽倒在马鬃上头,令适才呕出来的血糊了自个儿半张脸,他吃痛仍笑,“这就是因果报应!”
不待季徯秩说些什么,他已在雨中放声大哭起来:“况溟,凭什么啊?凭什么我步步为营,却还是赢不了那林询旷和徐耽之?”
眼泪顺着泪水哗啦淌着,那付溪始终没停止哭喊。季叶二营将士将季付二人团团围住,皆不知所措。
季徯秩看付溪流泪,又见刀身已经碾碎他的心穴,便轻轻吹出一段白雾,抽剑割破他的颈子还叫他快些解脱,说:“阖眼罢。”
那缱都三少君之首栽至马下前,临空自袖间勾出一块节度使令,他抛上去,说:“归你了。”
只一刹,付溪的身躯便狠狠砸在了青石上头,刺穿心脏的长剑被反推出来,疼得他眉头骤拧。颈间血冒得太快,他仰头说话工夫,颈上肉色已被遮了个大概。
“你、你是稷州好侯爷,我啊……我是缱都烂内兄!”
季徯秩明白,付溪说了这般多,如今重提“内兄”二字,为的就是望他能照顾好付荑,于是他盯住了那人强撑不闭拢的眼睛,道了声“好”。
付溪的浅淡思绪随着季徯秩短促的一声,晃到了宫中伴读时日。他瞧见那些个美好光景,心生羡慕,于是贪心地伸手去捞,却如猴子捞月那般搅了个一片空。
他笑起来,笑得鲜血溢得更急。
付溪磕磕绊绊地说:“况溟啊,你要继续走,继续踩在皇权之上走,不、不要叫魏風一十五年惨案重蹈……”
白淳慌里慌张地自马上滚下来,跪到了付溪身边,语无伦次地说要带他回巽州,要带他去寻郎中。
他说那话时,付禾川已断了气。
***
季徯秩手执三枚虎符,同时号令龛季、兑州守备及禁军三军攻打宫城;又拜托阜叶营把守城门,以免他军进京瞎搅和。
宫城当中,薛止道由范拂作陪,此刻仍闲适地踱着步子。那屹立不倒百年有余的朱红宫墙叫他伸指抚过,剥去了表面一层厚厚尘灰。
范拂含声伺候在那人身畔,忽听得那人张口问:“要将这般长的墙漆作朱红,得费多少朱砂呢?”
范拂稍稍转动眸子,答说:“这朱墙立在宫里百年了,且因宫城规模时有变动,围墙常需重砌再漆,耗银量势必不少……然如今这墙已有许久未抹新漆,而艳艳如旧,陛下大可不必为此事伤神。”
薛止道细细摸过那些庞然大物,这才又笑说:“朕幼时曾随爹娘一道进宫面圣,那时候朕还不大识事,稀里糊涂便指着这朱墙,说是人血染就。如此悖逆不道之言叫魏束风听去了,那人却是大喜过望,赏了朕八块御用的墨锭。”
“朕见他高兴,自个儿也高兴,在宫中同小太子作诗时便神气地将那墨锭磨来用了,离宫时双手皆是浓稠墨水。那时朕的玩心颇重,扒着宫墙不肯走,在那朱红墙上留下好些黑乎乎的指印,只怕今儿要去仔细寻找,还能找着……”
“朕从前不知那魏束风为何欢喜,今夕朕与他身居同位,总算理解——这王位是血肉堆成的,然众人只窥朱墙昂贵,不知帝王身侧绕着的皆是刀尖,一个不慎自个儿便将深埋宫中,变作喂养那宫墙的养料。”
“昔时朕以脏手印污了这朱红,后来家父在鼎州用血给朱红添了笔殷色;到今朝,这罪孽的红墙被送至朕的手中,朕要捧起这满掌的罪恶,和昔时的魏家同亡。”薛止道拊起掌,“实在痛快!”
“范公公,不、你不是范拂……”薛止道癫狂地拍着掌,“你主子如今就在宫门之外,咱们看看今儿鹿死谁手!”
“你是如何……”
“宫中上下,有奴颜媚骨者,有不慕功名者,却没有毫无欲求者,你侍奉几朝,人也机灵,然却不争不抢。可是你如若那般的不问世事,还不如快快回去啃食你义父的家底……所以很早以前,朕在缱都的双目便盯上了你……”薛止道止步,略略弓腰冲他笑,很快便又愉悦道,“不过无妨,古来君王身侧,有几人不另设安巢?你歇歇罢,醒来,一切都有定论了。
说罢,薛止道将掌往他脖颈上一敲,那白面太监便栽倒于地。薛止道唤人来把他扛去歇着,自个儿还是哼着曲儿朝前走。
走着走着,走到宫门前。
两万薛家军列阵那处,他从容走入其间,并不披甲,照旧着一身龙袍,接过了副将递来的镶金长刀。
他坐上高马,马又驮着他走到薛家军的正中前方。宫门叫兵士轰隆敞开,他见着季徯秩和他身后的一双双眼睛。
他甫张嘴说了句话,那季徯秩便如疯犬一般扑咬上来。他二人的刀剑相磨,在相接处呲啦剐蹭出刺目的火星子。
薛止道适才所言不过短短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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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二公子。”
***
前头几军打得难舍难分,后头充当后卫的阜叶营倒是悠闲得可以。万流涌发之际,那温沨却撞开拦道的贺渐,说:“我走了。”
“去哪儿?”
“上山。”
那贺渐闻言遽然扯住温沨的臂膀,将那人猛地转过身面朝自个儿,说:“自你决定抛叶救魏之时起,山上人的命运便成定局!你这会儿上山除了平白染病又有什么用?!!!”
温沨二话不说便将拳头揍到贺渐的面上,叫那刀疤郎重重后跌在地。
“我难道不知道么?!!!”温沨喊得声嘶力竭,昔日那清泠嗓音,这会因不同往日的上扬而发起颤来。
贺渐不由得眼眶发湿,他咬牙起身,说:“成,都随你!——来日天下易主,分功论赏,你可莫要后悔!”
那二人不欢而散,一小兵抓着长矛,纳罕道:
“今儿已至仲冬,大雪惯常封山,温大将军该是回不去才对啊。”
第187章宫门啸
今儿天寒,叫呼出来的白气都险些冻成了冰碴子。百姓裹着厚衣在屋里缩手跺脚,屋外兵马肝髓流地,早顾不得身子冷热。
估摸是“京城”二字份量太重,姓薛的和姓季的,没一个属意放火烧城。但是单凭那些锋刀子,也足令城中疮痍遍地。
宫门前,季徯秩倏然前冲,叫薛止道吃了个措手不及。然那人微微一笑,说:
“侯爷,这仗咱们可要快些打,若是叫这缱都里头的韩大人梅大人赶来,季家说不准就要摊上杀寒门清臣的骂名。”
“薛侯爷为达目的可谓机关用尽,您既知文臣有如此威力,便该早早用上。”季徯秩屈腰蓄势,甫觅得良机便将柳叶刀奋然前刺。
薛止道以狼牙匕阻挡,面上是不变的温煦,他垂笑说:“薛某今朝唤来他们那些个寒门贵人,叫他们惨死侯爷刀下;明儿新朝建立,这污名你季家摆脱不得,魏家亦甩不干净。薛某若是用了他们,来日岂不是纵然身死,魂灵也照旧遮着魏家天?”
季徯秩眸光阴冷,刀锋迫近:“你早便知这薛朝无能久立,却仍执拗于换朝,你居心为何?!”
“得意时理当尽欢。”薛止道不动如山。
“你为了毁坏这魏家天下,搭上你妻儿,搭上鼎州数万百姓性命,今朝却轻飘飘抛出句‘尽欢’?何等的荒谬绝伦!!你既对不起韩老、梅氏二人与付禾川那般渴望新姓改世者,对不住跟随你已久的薛家兵士,更对不住魏風千千万无辜百姓!!!”
季徯秩的眼尾挑上稠稠杀意,声尽处遽然挥刀。
刀风掀面,那薛止道却夷然自若。他一一避过,蓦地收笑,扬了狼牙匕去砍季徯秩的脖颈。
季徯秩见匕首来,便提了柳叶刀阻拦。谁料锋匕行近白颈之际,那薛止道霍地压匕向下,直直在他身上划开一道自肩头延至腰腹的长痕。
皮开肉绽,割破的甲衣将寒风请到了体肤之间,叫季徯秩被砭骨寒意百般折磨。
季徯秩吃痛发怔的一瞬,四周涌来的人马有若层峦将他与薛止道隔开,可冲着薛止道的是结实的脊背,向着他的却是尖利的薄刃。
群刀前送,季徯秩无处避身,片晌银甲挂红。
精锐碰精锐,精锐也不敌精锐。
纵然他身后的禁军和季家军已是奋力砍杀,却远不及薛家军那般,能做到眨眼杀人。
眼见龛季营和禁军的长剑愈发招架不住金月营长于砍马的重骑,那宁晁策马狂奔,手中苗刀仿若细针左旋右转,硬是在丛丛金缨之中杀出条血路。
然他好容易助那伤痕累累的季徯秩脱离敌围,那腰杆如松的西侯却仅仅送了抹爽朗笑,说:“朝升,西面有三队人马,薛止道就藏于他们之后。——有劳你开路!”
宁晁将季徯秩身上伤口囫囵扫过一遭,颦额点了头。他啐了嘴中锈血,催马疾行,苗刀破了具具甲衣,硬生生在甲胄之间辟开条尸道;季徯秩紧随其后,清扫左右逼近的薛军,割肉有如割纸般轻易。
二人不过瞬息功夫便来到薛止道面前,宁晁不待季徯秩吩咐便喊:
“这些小贼便交由在下,您务必提那薛止道的头颅来犒赏在下!!!”
季徯秩拍了宁晁的肩向前,甲衣敞开的口子仍旧不断揽进寒气,体内涌流的烫血却渐渐叫他的身子暖和下来。他聚目凝神,盯死了薛止道手中匕首,趁其挥刀未至,削去那人近肩处一块臂肉。
然季徯秩没能碰着薛止道的骨,这般伤口对那薛止道来说,太不值一提。眼见狼牙匕近在眼前,季徯秩只能急急催了霜月白退行。
薛止道没有逼上前去,仅留于原地拊掌称奇:“薛家刀,不重刀速,不重刀法,所重唯有一击毙命的挥刀力道。然薛某适才施展全力,您亦判刀错位,纵然略微斜身,可是那伤口一点儿不浅……眼下您使刀却还照旧的气势压人,当真了不得!”
季徯秩张口应答时也没停止挥刀,只说:“承蒙薛侯夸奖,季某这便乘那大势取了您首级!”
话音未落,那柳叶刀已伴着最后一字砸下来。
薛止道仰眸,瞳子里尽是银白刀光,他闪身不及,不过须臾面颊便皮肉翻开,血珠狰狞渗出,直直悬滑于他的下颌。
他不得抹血时机,
季徯秩亦不得喘息。
***
喻戟携带火铳赶来之际,缱都内里混战不息。他半敛双目,视若无睹,只同贺渐问过季徯秩行踪,命人速速将火铳拉去宫门前。
可到了那地儿,他才觉察,此时季薛两头人马交杂,他若于此时下令射弹,误伤者必将不是个小数目。他于是扬声令季家及禁军调马归来,可他们后撤后,那季徯秩却无动于衷。
喻戟见状便要领兵前去支援,谁料那季徯秩高喝道:“喻空山!!!别管我,启用火铳!!”
“……真以为自个儿无坚不摧!好一个自负鸟人!”
喻戟瞪目攥绳,嘴里轻轻骂出一句脏,倒是不同季徯秩争,乖顺下了令,只在火弹射出的刹那,他身下马也朝季徯秩冲了去。
无数铁弹迸发,落处若非沙穴石印子,便是骇人血坑。那喻戟背对季徯秩,拔剑替他拦下瓢泼雨般的火球。
弹雨摧人,少顷季徯秩便听见背后喻戟痛苦的闷哼,还听着那人断断续续的话语:
“季、徯秩,向前看,你不要回头……”
那人衣裳幽冷的熏香自后头攀上前来,萦绕在季徯秩的鼻尖,季徯秩倏然笑起来,干燥的唇瓣因苦笑而被撕裂出血痕几道。
他稳住冻得发紫的双手,忽而高抬锋刀狠狠朝薛止道劈下,口中斥骂:“薛止道,你身为鼎东侯,却不思苍生己任,为了一家之仇,将魏民生路挤于逼仄之地,你罪该万死!!!”
薛止道点点头,说:“霖雨苍生,难为侯爷既要动口又要动手了。”
眼见火铳攻势暂小,那喻戟迅疾拿剑柄杵去季徯秩的肩头,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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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况溟,你莫再妄废口舌,直接请那畜生吃剑去!”
季徯秩听话,柳叶刀霎时挥得只见了影儿。可是他没有闭嘴,还说:“我是大义和小情一个也放不下,所以就为了我哥和阿熠他,我也非杀了你不可!”
“来罢。”薛止道笑着,“来争个你死我活。看看是你的恨浓,还是我的。看看俩被仇恨蒙蔽双目多年的侯爷,谁能笑到最后——!”
那薛止道话音方落,便在避剑途中,叫扎发的布条被季徯秩斩作两段。长发披散下来,漏出里头掩埋的段段银丝。
见那季徯秩眸露惊异,薛止道冷笑一声:“魏束风屠我薛家,叫我大病几月,长恨郁结于心,年少便白头。”
他说罢,双手握刀,叫那重物遽然砍向了季徯秩的胸膛,然而刀行半途,竟叫季徯秩淌着冷汗以剑吃下。
“故技重施可逮不住狡诈人——您这一招叫他人识破之后,比的无疑只剩了何人刀长,何人刀快……”季徯秩说着,遽然抽刀刺向他,“而这俩东西,你两不及我!”
遭季徯秩百般磨洗的柳叶刀贯穿了薛止道的腹腔,可季徯秩得逞后并不收剑,只趁势横切,捣烂那人的肝脏。
季徯秩睨着那痛得神情扭曲的薛止道,冷淡地接过前话:“白头又如何?你可怜,却更可恨!!!”
那唯余一口气的薛止道猛一揪住季徯秩的军袍领子,猩红的瞳子近乎要撞上去,他说:“季况溟,你懂什么?!你哪里懂得我心里有多痛?魏束风抄了我家,彼时我却叫礼义廉耻束缚,迟迟舍不得放手屠尽魏家!今朝我乃是走投无路!!!”
季徯秩收刀入鞘,说:“冤冤相报何时了!百姓又有何错,鼎州那些个被蘅秦屠尽的人又有何错?!你难不成觉着自个儿篡位即收手是大义凛然?!!”
薛止道微微启唇,鲜血比话语先行溢了出来,他强撑须臾,终于痛苦地拧眉,俯身良驹之上。
季徯秩并不急着给他最后一击,仅仅敛去戾气,粲然一笑,说:“薛侯爷,我祝付禾川一路走好,可我要你堕入十七层石磨地狱,一遍又一遍地磨肉再塑人身,受尽苦楚,永不得超生!”
那薛止道神识涣散,这会儿强撑着睁眼看他,又变作往日那般的润泽谦和,他笑道:“难怪当年缱都有人甘奉千金买季侯一笑,经了这般坎坷,不见沧桑,岂有人不渴慕?”
“你临死还要扮圣人,你实在可悲!”季徯秩说。
那人的喉结在颈间滚动着,胸腔涌流的苦涩将他淹没,他忿忿说:“如若魏家未曾负我,薛家定是鼎州巍壁……魏束风,他当年为、为何不放过我爹……若是无他,枫容与枝儿又怎会别我千万里……季况溟啊,魏束风怎样能还我青丝,还我过往二十余年,又怎样才能消我绵绵遗恨——!”
“别念了,阖眼罢。”季徯秩说。
片晌过后,薛止道瞳子失了光,骨碌碌摔下马去。那些个薛家兵含满眼泪,并不听从季徯秩的劝解归降,只嘶吼着挥刀上前。
同族操戈叫宫门前诸人无一不苦痛,无一不怨愤,可恨意黑潮般吞没了宫门前的每一个人,叫他们无法停下手上挥舞的刀剑。
火铳砰隆几阵响,刀剑相交刺耳动风。
将士们的血溅于朱墙,一点一点,开作红梅朵朵。
***
当最后一个薛家兵倒下的时候,季徯秩望着那不得光的天穹,只觉眼前一切都不大真切。
喜悦没有涌来,反叫昔日绝望的回忆席卷而来,在脑海里迟缓地过了一遭又一遭。
半柱香后,云散了,露出冬阳的片影。
对于缱都来说,冬阳算不得罕见,可是在这时洒下,偏就叫季徯秩痛哭流涕。
他抹着面上血、雪、灰,抹着抹着便被泪水全部搅和在了一块儿。他下马,跌跌撞撞地跪在宫门前,一霎间天地只余他的嘶吼回响。
“臣季徯秩,还国于魏——!”
多少人,多少人?
为了这一日,死了多少人?
兄仇得报,逆党已剿,剩下只待北将荡平来犯秦兵。
泪水在被薄薄雪痕覆盖的青石板上滑动,融进周遭的血海。
季徯秩起身,手往胸膛上摸了摸,抚得满掌艳红,他眼神迷蒙,只瞧着眼前朦胧不清的身影,笑道:
“阿戟,多亏了你。”
那喻戟踩雪朝他奔来,在他倒下的一瞬扶住了他。那人摸了季徯秩的脉搏,搏动弱得叫人心颤。
“多亏我个屁,我难不成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谁逼你黄狗当马骑,瞎乱来了呢?救你累就罢了,还要脏我衣!你千万千万不能死我怀里!太晦气!”
喻戟咕哝着,将季徯秩扯上了霜月白,直打医馆而去。
宁晁见状驱马来帮忙,话音在他嗓子尖儿打转不出,只用瞳子愣愣盛了喻戟打马行过时的模样——
那笑面夜叉紧咬着唇,皱了脸儿,已然哭得稀里糊涂。
第188章梅开彻
残阳斜入皇城,惊出飞鸟几只。朔风打过这缱都的重檐青瓦,呼啸着钻入巷道,再归于寂寥。
前些日子吆喝着薛家为上的太学生们,再没发出一声诸如此类的话语。
那面色苍白的范拂抚着宫门往外头瞧了一遭,甫窥见外头一水的季家兵士便露了怯,浑身战栗着要缩回脚去,谁料竟叫一人给唤住了。
“虞小兄弟。”那宁晁挥臂招他,饶有兴致地问,“不去探望侯爷他吗?”
那虞熹猛抬头,无所适从地绞起了手指,他把头摇了几下,支吾着说:“奴、奴不该……”
“嗨呀,婆婆妈妈!你不是公子和侯爷的恩公么?”那宁晁嘟囔着,流氓似地将那丁点大的瘦弱小子一霎扛上了肩头,说,“侯爷还未醒,但大夫说不伤及性命。他曾吩咐过我,要我事了后带你回家!——我即刻带你回家!”
那虞熹挣扎不停,扑腾着双腿:“我哪有家?!”
“侯府就是你家!”
***
午夜有弯月爬梢,城外来了几支援助薛止道的秦兵,然而不至半个时辰便叫许未焺率领的禁军所剿尽。
缱都各处人影憧憧,军靴四响。
梅岭章坐于木轮椅上,良久没眨眼。他今儿在这小院坐了一日,多数时候仅仅噤声听着外头喧闹,傍晚时分忽有少壮欢呼四起,他便知薛党败了,他也败了。
他在手上握了把精雕细琢的梅花匕,那梅观真失魂落魄从街上回来时,恰见其将那匕首紧挨于腕侧。
梅观真原还倥脸恍惚着,这时却像是叫风狠狠抽了一鞭子,神识变得不能再清醒。
他横泪跪在梅岭章脚边,被寒天冻得有如冰般的双手纠缠上他兄长的手衣,一霎间便已声泪俱下:
“哥,薛止道以菩萨之名蒙骗你我,叫我们误以为他当真为救民万死不辞,这才昏昏以至于行错了路……这岂能视作你我之错吗?”
“付禾川他也死了。”梅岭章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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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上梅观真的话,自顾自地说,“当年太学四杰,三人错道,询旷他果真是上天钦重之人,就连择主都那么有远见之名啊!我这手和腿为了他而失,也算是值当!”
“询旷兄自从前便高瞻远瞩,若非性子戆直,早便位极人臣,今儿这般估摸要得江帝器重……来日那江帝登九天,不知会如何对待我们这些个薛党……可他不用你我又如何?有林大人和徐耽之撑着这天下,民生必将不至凋敝之境,这不就够了吗?——哥,你的路还有好长好长,何必了断于此……”
那梅岭章瞧着梅观真愣了一阵,才伸手去抚他的脑袋,温声说:
“既死明月魄,何复琉璃魂【1】呐,我若身死,何成圣人?——刀子未落呢,你的眼泪倒是掉个没完……俸禄可攒够了吗?何时造个小舟,带我离开这缱都呢?”
夜色里,那沈复念同梅府管事问过那二位安危,这才倚着府墙呼出一口白雾。
那老管事生得慈眉善目,躬腰问他:“大人,您既牵挂二位公子,何不进去见见人呢?”
“他们皆有治世才干,不过一时窘迫,何须我可怜?”
那管事微愣,哂笑着点了点头便回府去,史迟风交臂一旁,皱紧眉宇:“我就说他们哪里会寻死觅活呢?火急火燎地要我搀你这瞎子来这儿,累得老子深冬起汗!”
那史迟风取帕把额上汗珠一通好抹,忽而凝眉道:“……与其担心这二位,你师父他……”
沈复念苦笑着摇头,说:“我对于他老人家,向来没辙。——由着他罢,谢罪也好,就当作是休憩也罢。”
便是这话落下不久,缱都郊外,一白头老翁仰头再窥了会月光,旋即纵身跃入了冰河当中。
***
多日前悉宋营分了三道向前,两翼各分得六万兵马,现下只剩了不至两万。
此刻塞外风沙白雪皆吞人,俞雪棠的伤口在挥,臂扯动间再度撕裂。她疼得脸色发乌,却紧抿着唇挥刀,面前的个个魁梧秦兵叫她一剑封喉,半句挑衅话语还没来得及吐出,头颅摔地的声响已然传了出来。
她面上和甲衣上皆是赤红,仰头时天幕那沉沉浓灰叫她愈发的喘不上来气。
眼望处仍有秦兵涌来,而她的力气近乎穷尽。在她的发带叫秦人削断时,她感受到了愈发迫近的死亡。
她的力气不敌秦人,今儿再失了那般敏捷,层出的迟钝终有一时会要了她的命。
然她原紧蹙蛾眉,这会儿清楚自个儿近死倒是如释重负。
燕翅刀的锋光在那些秦兵面前闪了闪,划开一道又一道漂亮的血弧。她勾唇一笑,这才显露出从前身上那点纯澈影子,可是她性子并不温善,纵然颜如春雪,也依旧是提刀浴血的女将。
有一髯胡秦将叫人挡在后头良久,方上前劈来只斧,便粗声粗气道:“你这魏風女儿家,快快回家歇着养小雀儿去——!”
俞雪棠点头,问:“你是说花的白的灰的还是黑的?”
那秦人不理,只吼一声:“妖孽,拿命来!”
她从从容容,只在一刀割破那人颈子前笑了句:“我这女儿家,打小便喜欢逗鸟,自然也喜欢养雀儿的。”
话音方落,一只雪鸮疾速飞来,冲着那壮汉喉口猛猛一抓,爪子勾出血淋淋的一条喉管。
在那人气息消散的间隙,她真真切切瞧见了炽热的、燃烧着的红坠落在不远处,一刹便叫秦人溃不成军。
漫天火光压来,她遽然回身,见那燕绥淮副将柴晏率领身后诸兵士,各擒一把火铳,织起一张铺天盖地的火网。
她忽而便笑了起来,只抽了颈间那用来御寒的裹布,将散落的乌发扎作高高一簇长马尾。
西端那燕绥淮的唐刀高起高落,叫颗颗头颅坠地滚雪。俞雪棠和那人身处东西两端,却是不约而同地深吸进一口寒气,抽刀出鞘,高喊:
“杀————!”
***
魏風·鼎西
李迹常被其副将姜瑜从沙场拼死救回城中,鼎州什么出名的大夫都来看了遭,他却至今昏迷不醒。
一道士打这儿过,叫那姜瑜请了来,那人摆阵一算,问他:“近些时日,世子爷身边可有位二十余岁的贵人走黄泉了?”
姜瑜苦涩道:“有的,其师兄走了还不至一月。”
那牛鼻子老道将破草鞋在地上蹭了蹭,抓起自个儿的布袋子,说:“小聚怡情呐,你就放心罢,黄泉底下歇着的那位没有留人意思,约莫十五日后,你们世子爷便回来啦!”
***
释李营由宋易等人率领,乘胜追击,将余下仓皇北逃的秦兵围堵于魏風边关之内。
然而他们将眼底敌军斩尽,既没逮着那阿勒,亦没寻着杨亦信,便只能跑回鼎西城里解救徐云承。
谁料他们大敞屋门后见着里头空无一人。
靡靡月光似水,姜瑜心下一凉,想着莫不是那杨亦信斩草除根,那钦裳红着眼从后院出来,说:
“将军,那阿勒临行前给我家大人喂了毒,染上了那壑州山相似的病,好在江监军理完鼎东事恰巧过来,说着鼎州还留有几株久羌,便把他亲自将他接去了!事出仓猝,还望将军见谅!”
姜瑜听罢,怆然无言。
***
白雪松杉间,有一匹马撒开四蹄趷登猛奔。
江临言急得喉头发紧,那人却仅仅倚着他的脊背淡笑两三声:“师叔,你不必顾我,蜡尽烛无光,皆是命,我也该收拾收拾上路了。”
“屁的命!”江临言呵斥他,“我算的卦最准,我算你长命百岁!”
“乾州、乾州事未尽,平王心系景闻皇子,他帮了江党,无异于将洛家往山崖下推……料想这段日子输送火铳救急,应如割心头肉……您、您要有动作……”
“到了鼎中,我便将方纥派去同他解释,魏河恭到底是个伶透的,不会想不清楚。”
“还不够。”徐云承将头抵在那人脊背之上轻轻晃了晃,“您……需得给他个承诺。”
“什么承诺?”
“将、景闻皇子封作太子。”徐云承说着,琥珀瞳子叫沉倦眼皮压得欲合不合。
“徐耽之!你若是睡了,我把燕绥淮的皮剥了!!!”江临言说着把剑鞘往后伸去撞他,叫那人含着笑握了。
江临言心下不安,便一直令徐云承随自个儿一道说话。他说:“那蘅秦悍将纳达日自打被我打退后,便一直没再来,你可有头绪?”
徐云承摸着身上绸布,说:“蘅秦可汗伯策的第六子,昌凉王乌格其……尤、尤尚儒风,听闻他同纳达日很是亲近,如今纳达日不再来犯,或许是听了那乌格其的指示……狼王已老,他二哥布贡达又已亡故,这可汗之位,即位者唯他而已。”
“你觉着那乌格其会同魏風求和?”
山野之中的北境风穿透了衣裳,将寒意刺在肌骨,徐云承缩手捧紧一小小手炉,说:“不错……”
马儿已跑了一夜,二人叫重林遮蔽视野已久,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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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儿跑上山道,天光乍露,一轮灼烧的红日近得仿若就在身侧。
“师叔,天亮了啊……”徐云承怔怔然,忽而梗声道,“可是现在还有好些人需得渡劫关……”
“姑且不论他人,这一关你必须渡过去!燕凭江他还在等你呢,他等了十多年了,你不能叫他戎马倥偬,回来还扑一场空!!!”
“我有什么好……”徐云承的长睫颤动着,说,“高门贵女才配他。”
“他眼里岂容得下他人?!你若阖眼了,你信不信他随你一道去?”
江临言厉声,想要震住那徐云承,可是那人已然好累了,连喘气都觉得疲惫。
偏就是那时,徐云承似乎听着山道另一头传来一声急呼,像是在他耳畔敲了锣:
“阿承——!”
那瘦仙勉强撑开眼皮,恍惚间觑见个满身是血的甲衣将。他把手朝侧畔抻了抻,那人登即策马上前,凑来了湿漉漉的眉眼。
“阿淮……”徐云承这么说着,冁然而笑,“你回来了。”
“回来了……”那燕绥淮说着,哭得近乎哑声,只又说,“你不要走。”
徐云承苦笑着抬手去替那人拭眼泪,谁料竟得了一场空,这才知道是自个儿烧糊涂了,适才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江临言心中暗道不好,便急忙停了马,从行囊里摸出个葫芦瓶,可是那徐云承的脑袋倏地耷拉在了他的肩头,方喂进的药自嘴边溢出条刺目的浊线。
江临言胸腔蓦地如注气般起起伏伏,手竟也抖了起来。他咬紧牙关,并不去试徐云承的脉,只一味驾马狂奔向前。
徐云承被江临言箍在怀里,冰凉的手总擦过江临言的双臂。活人当真会有这般温度么?江临言不敢细想,喉间却渐渐的失了声。
在马儿堪堪冲过鼎中城门时,徐云承的眉睫动了动,一口浓血忽而叫他呕了出来,紧接着便是无止境的咳嗽。
江临言取了帕子替他略略捂了唇,可是徐云承那撕心裂肺的咳声,还是叫江临言仰天无声地掉了眼泪。
“这回到了师侄么?”
江临言绝望地想。
他茫然四顾,那鼎中城里阒无人声,梅却已开彻了。
***
缱都下了冬雨,那被严实裹进褥子里的季徯秩昏迷了十二日,终于睁目。
飘凄寒风间,他招手要宁晁近了,问他:“外边怎么这般的吵?”
那宁晁稍露失措,片刻赶忙说:“听是外头来了函使,只是来了什么消息在下也不大清楚……”
季徯秩头疼得厉害,抵着床围子良久无言,片晌霍地攥住宁晁衣裳交领处,一把将他扯近了,贴着他的耳,红眼切齿说:
“就连你也骗我。”
第189章深冬雨
三两时辰前,雨正潇潇,缱都城外匆忙跑来一瘦弱郎,那瘦小枯干者冲城门高高招手说:
“报!——成、成了!北境大捷——!”
那喻戟身上窟窿还没生好肉,听闻其声,心中石头倒算是彻底落了地面上却是端着,不肯显露出半分的喜色。他支着把云水只略微眯眼,由着那人飞马入城后,骤然下令兵士拦人。
然那些个兵士还没来得及挨近,那小郎君勒马难止,先栽倒道旁几堆软雪中。
雨还在下,贺渐听闻动静,赶忙过来搀扶。
这贺家长公子无颜面对壑州父老乡亲,已留在京城把守城门十余日。此刻,他见来人面容稚嫩可爱,念及已故胞弟,不由得生了关照心思,便亲切问去:
“小兄弟,你今载十有几,今儿冒雨赶送这消息,可曾知会家过中父母?”
那摔得眼冒星子的人儿借力起身,将身上雨雪渍拍了拍,这才囫囵将贺渐的脸儿蓦了遭,失笑说:
“你是贺渐,表字祝义,乃威风堂堂的阜叶营大将!可是……你今儿不过三十有三,小爷我江湖人称嘴轮阿芝,今年已是三十有七!谁给你的胆子唤我小兄弟?”
那贺渐叫那阿芝给说懵了,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呲——”那喻戟掩唇戏谑一声,“不曾想贺大将军还是个以貌取人的,您一家还真是如出一辙的轻佻。
半晌那贺渐红了脸皮,只磨着腰间剑,岔开话题,问:“您还认识舍弟?”
那喻戟的脸色青了一青,又记起那浪荡子误将他当小倌招手揽引的景象,笑容略僵,只应答:“回将军,不曾。”
贺渐仰起脑袋,叫雨水自他过眼长疤上滑去,淡笑着说:“也是,舍弟风流,平日的兴趣怕是只剩了逗妓,与将军这般正经人,那是八棍子撂不着!——好啦,不聊那早早便钻地府去的窝囊小子了……”
喻戟将他的模样略微打量,说:“有缘自会相逢。
“是吗?”贺渐认定贺珏早已身死,便将喻戟的话语当作了一句在言生死有命的刻薄话,笑道,“也是……”
那贺渐颓丧者忽而抓住油纸伞的伞骨一角,说:“……嗐、喻大将军我们快些笑罢,笑罢!胜了啊,总算胜了啊!!”
喻戟瞧着他眼睛,敛笑说了声“嗯”。
那阿芝把眼睛睁得铜轮似的滴溜圆,瞧着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终归是欢心模样,便将含着的后句话嚼碎了吞去。
面对这般喜形于色的面庞,他能说出什么呢?
说西世子爷李迹常至今昏迷不醒,说才子徐云承眼下病入膏肓,恐命不久矣?说燕年老将军自知有罪,在薛家地牢里自我了断了?说常安侯沈长思、名弓手柳契深、悉宋营大将军吴纪叫沙场吞去了?还是说悉宋营主将宋诀陵只身追敌,深入北境,漫漫无依,不知所踪?
缱都的风和南北疆的风都不一样,它刮过时仿若粘稠的、什么东西的浆液,冷意漫过,似是能掀了人的一层皮。
阿芝只伸手出来哈气,后来他把这些话都说给了侯爷府的宁晁。
***
那宁晁难得在季徯秩面前显露温吞,他思忖片刻才说:“……侯爷,人不常说病时不该受大喜大悲么!在下是忧心把那北疆大捷的喜报说与您听,会不利于您养病……”
季徯秩消瘦的十指渐渐从他的领口滑落,那对病目当中神情空洞。他痴愣地猛瞧窗外,只见那光秃的枝干上恰停了只尾羽泛紫的山蛮子,俩只褐爪紧勾枝头,发出唶唶鸣声。
“喜鹊也来报喜了呢……”季徯秩说着笑起来,那挑眼尾却将眼中绵绵恨意渡上面容,他一字一顿地轻声同宁晁说,“北疆大捷……可宋落珩他、没回来。”
窗外雨打湿了院中一切,就连那只鹊儿也没能幸免,片刻便自窗子画中隐去了身影。
***
魏風·鼎中
鼎州宋府空寂无人,徐云承养病住的是俞府,住的屋是从前方纥寄人篱下时住的那间。
那间屋子里头陈设很雅致,院里那几株由方纥亲自栽下的竹翠欲滴,这些年来不知经了谁手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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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早早便由人收拾好了,府里管事提先同江临言问过这白净大人喜好,专备的素色褥子。
然而俞雪棠回来后总觉着屋内惨白,无时不刻不绕着股发潮的冷,便唤人往里头置了个翠瓶。
——她比燕绥淮回来得要早好些,那位在沙场豁命杀敌,腰腹漏了几个口子,在那些个被鼎州爽快风气腌透了的大夫手下,更是疼得昏去几日,眼下自然是留在营里养伤。
然她虽早归,却因着大夫百般嘱托过那位须得静养,故而没胆子在徐云承睁眼时进去叨扰,只循着旧思,趁那人昏睡,往里头摆上了笔墨纸砚,再将府里库房收的几帖名画给挂了出来。
***
约莫是徐云承来到俞府八日半之际,夜里鼎州风雪呼啸。冷啊,守在徐云承门外的小奴打抖拢袖,几个打着呵欠打尽,倚门睡了去。
屋内,那冷色的眼皮蓦地掀开。徐云承赤脚下了榻,氍毹的细毛挠着那两只清瘦的脚。
他不去思虑自个儿身处何地,只匆匆将那摆在桌上的文房四宝抓了来,自窗边接下来的雪融作浊水,渐渐地将墨锭磨下的汁水化淡。
毛笔尖浸入其中,又遽然抽出,凌空甩出墨痕一道。徐云承通身发颤,气血在身子之中沸热欲滚。他死死咬着唇,叫那些通红腌臜物不坏了这美屋。
他落笔,要江临言一定想法子将那梅峦文和梅慕实留于庙堂,他道林询旷来日必定不会留在缱都,唯有留住了那梅氏二人,这魏家才有希望。
口气耿介,丝毫不顾昔日谦谦。
他从未如此焦躁过,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咬着衣裳追赶。
他写尽九道十六州或露或隐的才子之名,不顾出身年纪,他道骨鲠之臣必于其中。
他写啊,他要江临言还谢家清正,以此来揭开前朝罪过,稳下此朝民心,彰显帝之慈悲;他要江临言将鼎州封给宋家,只是不称作赔罪,而借军功之名,论功行赏。
他还写——
“如若来日塞外派人前来求和,切记要将雪棠捎去。纵然在下先前常言唯有那乌格其堪任蘅秦可汗,可是魏盛熠当初归来时,受蘅秦公主都兰施恩,那位公主性子强势,心中自有其理,较之她兄长更有远见卓识,再者,她曾闻姑母自焚,若见着雪棠,或可对魏風风尚有所改观。”
他写,他还想写,可是血却从嘴里喷溅而出,飞虹一般,原是肝肺咳烂。
腥气蔓延开来,却又叫檀香给压了下去。他笑起来,笑自个儿一辈子都是那么一摊腥臭裹在君子皮囊里。
俞府外马蹄声起,继而是一阵军靴锐响,厅堂似乎有些争吵,那东西没能惊扰到他,他还跪身急急下笔。
可不过须臾,将他与外头雪色相隔的那扇门便被霎然启开,送进了好些烈风。风雪于那人的身后飘摇,那人身姿挺拔,何等的器宇轩昂,可面上神情却是如他一般仓皇失色。
燕绥淮觑见那人嘴角的血蜿蜒至皓白脖颈,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什么也没说,只用大掌捂在他的唇前,直至病血自指缝之间渗漏出来。
徐云承哑声说:“燕绥淮,你……你让开……我还有话要同师叔说。”
“这时候了你还要说些什么,你还想说什么?——你不要费力气,你同我说,你全同我说!”燕绥淮的眼泪滚着,却不是徐云承前些日子所幻想的那般如泉,只有那么一两滴烫的、抬手便能拭干净的,霍地自他浓睫处凝出,滚落,落于轻轻的一声,“好不好?”
“好……说、我说……你要记好!你去告诉江师叔,要他……莫将杨元戚依附蘅秦之事揭开……缱都九家,来……来日江家归位,便又要再重现昔日缱都十家十鼎支天模样……魏風边疆八世家之中,已没了顾家,不能再少去一个杨家!内里的怕外头的,外头的怕内里的,西风东风相压,如此这般才能平海波,若一方独大,定要生翻天海溢……”
“还有吗?还有话吗……”燕绥淮扶着他的肩头,急迫地问,纵然耳畔轰鸣像是要搅烂他的头颅。
“有、还有……”徐云承也着急,那双眸子盛进了燕绥淮,他用尽气力伸手抚上燕绥淮的面庞,说,“太子之师务必择取史迟风、季徯秩与方亦吟,如今百姓顾不得争斗,方亦吟他万不该死……”
燕绥淮这会儿泪痕已被北风吹得凝在了面上,他见徐云承不说话,问:“没了吗?那我呢?要对我说的呢?”
骨瘦长指抬起,自燕绥淮额前滑到鼻尖,唇,下颌,末了徐云承伸指点在他的眉心,说:
“阿淮……你就忘了我罢!”
说罢那只冰冷的手便垂落下去,叫燕绥淮捉住,他体若筛糠,一刻不停地呼热气暖着他的手。
“阿承,你别睡……药……吃药就好了!”那燕绥淮牙齿打颤,猝然嘶吼道,“来人,药!快快送药来——!”
燕绥淮这么一吼,俞府上下的烛火皆烧起来了。那披头散发的俞雪棠闻声忙忙下榻,稀里糊涂地摔了一跤,却算是清醒了,她强瞪睡目,跛着脚去端那时常命人煎着的药。
俞雪棠回来时,将那碗药双手捧着,指尖都发白。那燕绥淮劈手夺了,仰起长颈便含进一口。
那么把药一品,燕绥淮眼前忽如叫人蒙了头拿鼓槌揍了一顿。
徐云承幼时体弱多病,他见不得那人总吃苦,便偷摸着替他喝去几口,那时的药便是如今这么个味道。
从前拜佛疗愈的沉疴,今朝又犯了?那为何众人只言是壑州病,服下几味药便万事安好?
骗了他,全都骗了他!
眉睫颤动着,他捧着徐云承的脑袋对嘴给他灌去,可是那人咕咚几口下去,连舌也不再颤动。
燕绥淮攥住的那只手冰冰凉凉,他探指将徐云承的脉搏摸了又摸。
摸不着。
他于是语无伦次起来:“耽之你睁眼,睁眼啊!你要躲我躲到何时……你、你岂能什么都不留给我!!!”
那碗苦药喝不尽,他怀中的谪仙孱弱病白,他锁紧双臂却像是搂住一堆日出即逝的盈盈白雪。
“阿承,我不再贪求了,你睁眼继续恨我罢……”
他迷惘地望向外头,魂灵与肉身撕裂开来,一个在扯嗓嚎哭,一个只是平静地亲吻着那人染满血渍的唇,说:“我随你一道去了罢!”
燕绥淮拔刀欲自刎,刀尖被俞雪棠赤手接下,淋漓血就这么浇在了徐云承面上。
永祯元年十二月初四,鼎州有雪。
***
江临言披甲急促赶来时,俞雪棠正坐在门外,用鲜血横流的手捂面恸哭。
他屏息缓步进屋,觑见那燕绥淮头低草木,手合神鬼【1】,嘴中喃喃胡颂佛语。
他只愣愣上前,摁住徐云承的脉,俄顷长眉拧作一团:
“阿承啊阿承,就连你……你也走……!”
江临言毅然决然地离了那间屋子,匆匆踩过俞府的木地,牵过燕绥淮栓在府外的那匹玄马,夹紧马腹直赶城郊。
他想,他一定是梦太深,昏了。
从前他娘总说,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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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到溪头把面一洗,便得新生,所以啊,快些叫他从这空空大梦里醒来罢!
他想着,便掬起一捧沁骨溪水洗面。
洗,洗去淋漓血,洗去序清山上意气风发的洒脱师,洗去七年前不愿受朝廷招安的江湖野士,洗去匪山上那为师为夫的虚捏模样,洗去鼎西威武的大将之相,洗去此刻沧桑的师叔颜容。
老天啊,还他故人!还他新朝!
可是他叫那冰溪冻了几个时辰,过往一切都没变。
那水里的甲胄晃了又晃,一霎晃作了冬三月末的龙袍加身。
***
史官拢袖落笔,永祯元年末,隆振太子之子江临言执半玉玺认祖归宗,更名魏显约,登基大典定于十二月廿八。
万事平定,就连俞雪棠和燕绥淮也已班师回朝,唯有宋诀陵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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