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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 洬忱 35067 字 8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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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寒雨时

寒风扑打着枯木的弱枝,叫那些个枝条歪倒着压人。宁晁面上被它划开道细痕,冒了一星子血珠,却不过迎风甩了甩脑袋。

季徯秩替他拨开面侧尖枝,再叮嘱了句当心,便打马走远了。

宁晁顿步搔了搔伤口侧畔,愣愣盯了那人背影良久,方跃马而上,扬鞭跟了过去。

他骑马时心不在焉,想,这人心和人心之间的较量活儿,自个终究做不来。

想着想着,手指忽而摸上肩头,又无端端地担忧背上刺青有一朝会全叫刀剑所洗。

将近晌午饭点,道旁村坞上头飘起袅袅炊烟。他望了望,搓着手哈出口白气,说:“好想回北疆啊……”

***

魏風·鼎西

柳契深同敌军纠缠,为释李营后撤提供了充足时间。城中民早早便南下避战,今儿仍须撤离者无非李家兵将。

李迹常的赤红马跑出这边城时,城中的粮草已是该搬的搬,地里长着的,也叫烈火给烧尽了。

杨亦信正立在那焦黑的土地上,战靴在土中拨弄半晌,却只见些未烧尽的草根。

——城里连粗粮都不剩,甭提好吃好喝犒劳将士。

杨亦信叹了口气,回身去问候麾下亲信,哪知会他们个个面目憔悴,已是几日未歇。他的喉头不由得哽了半晌。

他不忍再打扰,索性攥紧拳头挪了地儿。他挤进一圈吵嚷着要造反的人丛当中,安抚说:

“弟兄们,军粮已唤西边的火兵加急送来……今夕城中火已然扑灭,姑且先去寻个好屋歇歇脚,取暖用的炭火顷刻我会差人送去。天寒,可别冻着了!——大家伙都散了罢!”

那些草莽汉哪里听得这话,只叫怒火烧了脸,若非那些个虎背熊腰的秦兵正候在一旁,叫他们不敢轻易则声,他们定要大闹一通。

“朝满。”格图招手要他过来。

“老将军。”

杨亦信小跑着过去,站定后却不由自主地耷拉下脑袋,俨然个不识事的黄毛小子。

“你抬起头来。”格图说着,粗手握住他的双臂,“如今我们占了上风,在此处歇停,若叫敌军召来援手,我们可要吃大亏!”

杨亦信眼眉微皱,说:“可此战我军虽说得胜,士气却很低迷,我是想……”

格图不容他再说,厚掌不耐地在剑柄上滑动,他道:“朝满,你当时不该空口许诺。”

格图这是在说杨亦信前些日子攻城门时脱口而出的办宴豪言。

“可是老将军,您也知这烽谢营当中将士多数曾为阶下囚,其中心怀苦衷者自然是有,可多数还是分外自私之徒,那是若无犒劳奖赏,定然摆不出劲头!”

格图摇头,他说:“朝满,我年方十六便领兵打仗,也曾以为若要鼓舞士气,非犒赏不可。可是不对,长生天以落红自肥要我们明白,万物皆如石潭之中的清水一般流动,有得即有失。今儿你给将士奖赏是叫他们‘得’。可是你忘了‘失’比‘得’更叫人怖惧。世上人不一定渴求钱财亦或美餐,唯有一事叫多数人执着认作‘不可失’,那便是‘命’!”

杨亦信愕然,老格图却照旧云淡风轻:

“你必须将他们的‘不可失’握在手心,才能驱使他们。”格图回身,指向军阵后头那些个拉弓的将士,又说,“看见秦军后排那些个弓手了吗?他们的箭从不射向敌军,他们的箭从来射向的都是自己人的心脏。”

猎猎沙风卷来,叫战甲红缨飘扬不停。

杨亦信掐着掌心:“如今烽谢营已来不及安插弓手布此阵……”

格图仰天大笑:“朝满啊,用不着布阵!你眼前的这些个秦兵可不就是你们烽谢营列后的弓手?朝满,我给你当受箭的盾,去承受那群卑劣者刺来的矛。朝满,你去同他们说,我勒令你进军,否则……”

杨亦信眼底浮上一丝苦笑,他接过格图的话,说:“……杀无赦!”

***

边城破了,李家军沿道跑回首城。

李迹常自打回来后便一直歇坐在城墙上,任由黄沙给他的银甲覆上灰蒙的土黄。

他生性乐观,从来乐呵不知愁,若是当了宰相也是个肚里能撑船的。然他今夕饱尝苦痛,稍得清闲,心里头便又要嚼起故人旧事,悔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嚼啊嚼,想到被逼服五石散的沈长思的眼睛,思索那轮桃花白月的消亡,是否与自个经久贪慕有关,是不是他若不曾向老天许愿师门重逢,今儿沈长思还能活在这九道十六州的某一处?

他想啊想,想到沈长思的泪水,还想到柳契深冷冽的诀别。

心脏漏出的口子灌满了刮来的黄沙,他不知道要如何同江临言交代,今儿更是连辛庄明的眼也不敢瞧。

他是怕自个儿将心中的自责化作怨愤,烧死他那无辜的师侄。

他锁眉搓了把脸,在来往巡城兵士脚步声中掩住了沉重叹息。

恰是这时,城外斥候飞马,急急高喝:“报——那杨亦信今儿令其麾下人马重整兵甲,要不休再战!”

李迹常深吸了一口气,正色吩咐诸将:“传我号令,全营戒备,即刻备战!”

那些将军倦容难掩,立那儿踟蹰半晌,却始终道不出一句“可是”,只好耷拉了脑袋去传令。

“……等等,”李迹常留住一将领,说,“去寻个踏实人把辛庄明随着城中百姓一道往南边送。”

哪知他话音方尽,城楼之下便有一人冲他嘶吼:“老子才不走!老子要留这砍秦兵!”

见那人态度梆硬,李迹常难免也生了些火气,幸而他火气向来烧不旺,闻言只冷冷俯视底头那人,用极淡的口气说:“我是你师伯。”

“老子也没做你的师侄多久,你凭什么管我?!”

“这儿是李家封地,由不得你胡来!”李迹常略有扬声。

“我胡来?你他娘的给老子睁大狗眼看!胡来的根本就是你!——沈长思他带我来鼎州为的是叫我杀敌!他要我不耽于私情,你却因着私情要把我送走!绝无可能!”

“随你!”李迹常气急败坏,只收回探出城墙的脑袋,冲上头诸人放了狠话,“你们来日都甭管他,让他爱干嘛干嘛去!”

李迹常闷声又恼了半晌,忽而把他副将姜瑜点出来,说:“你去安排安排,叫那辛庄明跟着你走。来日打仗他若是碍事,你就把他脑袋削下来埋沙里头!”

姜瑜摇脑袋,叹他们世子爷还是心太软。

他斜眼瞥了瞥下头那眉横气戾的崽子,吹了个口哨说:“欸!庄明小弟,听到世子爷适才说啥了没?他要你来日跟着你姜哥哥我走,咱哥俩在一块儿好好干啊!”

李迹常听他说完,又扶了城墙上头的墩子,恹恹看向下头那乖忤不顺的师侄,却蓦见有匹劲马驮着个老将前来。

他瞪目,微微张口,洪钟似的呼喊便从他浑身蚁爬似的兴奋中剥离出来:

“宋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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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声雷霆般沸腾了烽谢营的血液,曾被封作镇北大将军的宋易翻身下马,哈哈大笑道:“什么大将军,多少年的前尘,你们这些小子还这般的记挂!”

他大大咧咧地揽住下头那冲天怒视的辛庄明,又说:“这是哪家小子?多大了?嗳,这体格真是不错!”

李迹常含着话不肯认,姜瑜便说:“回大将军,那位是沈大将军的首徒,咱们世子爷的贤侄!”

“噢!那沈家长公子的大徒弟就是这小子!”

宋易端量辛庄明半歇,又犯了老毛病,他将那人通身敲打一番,连夸了几声“好”,良久才像记起正事,他说:“李小子,若非林大人唤我来给你们添把火,我这文还真不敢跑这儿献丑!——你们如今打的是谁呢?”

李迹常清楚宋易与格图之间的过节不小,却还是戆直说去:“蘅秦老将格图与杨亦信。”

宋易眉间一动,说:“哦?那老东西还活着呢?嗐,活着就活着罢!那人可是个老疯子,你们小心些……今儿我不同他打,我替你们清路障!”

“如今薛止道放秦兵入关,东北大张口,情势恐怕也很危急,您怎么不去那儿支援呢?”

“你们这儿的消息委实闭塞!人薛止道过了燕家那关,单是扣下了他们苌燕营的头子,余下燕家军得了释放,都跑东北支援去了。”

“薛止道?”

“薛止道。”

宋易肯定地应道,他说罢又上马,说:“我去营里逛一遭,你们接着忙,用不着理会我!”

马蹄高抬,须臾便叫宋易的身影隐没于城郭。姜瑜问李迹常:“当年宋大将军在格图手下灰头土脸地吃了败仗,他今儿怎么不思虑着去一雪前耻呢?”

李迹常久久睨着宋易身影消散的方向,说:“大将军是个大气爽利人,今儿这是在给咱们让功呢!他如今作了文官,来日纵然官复原职,此生也已走了大半,他是觉得再争功勋或是寻仇之类没意思了。”

***

依旧是鼎西,却不是在箭雨刀光间。

那载着个病秧子的马车,晃晃悠悠踩过沙场上弥留的人尸废器,穿过了城洞,停在了那李家刚被攻破的边城里头。

钦裳小心搀着徐云承下车,仔细给他扶进了该城城监的府邸。杨亦信已在里头歇着了,见徐云承来,便赶忙替了钦裳扶他进门。

那对浅瞳子并未看向他,只在府中匆忙进出的将士身上辗转,徐云承启唇问他:“这回不休整了?”

杨亦信颔首:“老将军要我们乘胜追击,你瞧见的这么些兵士是最后动身的几队了。”

“哦。”徐云承点点头,说,“天冷,甲衣里头多穿几件衣裳。”

杨亦信低垂眼睫,难能勾唇舒心笑了笑:“我没事,阿承你快快进屋暖和暖和。”

***

杨亦信是午时动身离开的,那时徐云承因着脏腑酸疲,在椅上合眸小憩。谁料傍晚窗棂被人大力敲了敲,叫他疲顿散去大半。

他开了窗子,只见那已然乔装一番的吕峙着急忙慌探进颗脑袋,语无伦次地说:“宋大将军今儿已入释李营支援,悉宋营整营不知所踪,薛止道已然攻破缱都,只还放了燕家军一马,任其赴北……徐大人,接下来,我们又该怎么走?”

徐云承瞳子遽然缩起,一个着急竟叫喉间血给呛着了。他不敢贸然放过此机会,直叫眸子憋得通红一片,忙忙沙哑着嗓说:“他放了苌燕营?!——咳、咳!你快……薛止道根本无心称帝,大局将定,你们快快想法子稳住江太子!”

***

漆茫黑夜里,那重伤未愈的江临言驱马直行。暴雨泼了他一身,独有他朝山嘶吼。

回音与雷鸣险些震碎他的耳,天公掉了眼泪,他也红了眼。

他游历四疆多少年,却单单留了几人进眼,谁能料到他就是那么一阖眼,再睁眼时眼中已有三人熄了生火,遁入了地府幽光。

吴纪、沈长思、柳契深。

这三个念完不过一瞬的名字,来日见着便只剩了墓碑。

他稍敛目,想到探子同林题汇报北疆局况,说的却是薛止道过河拆桥,要燕家拦住秦兵,北疆局势或有好转之意,他江临言称帝兴许近在眼前。

江临言忽而又想不通他缘何要作先太子的儿子,又凭什么要他踩着手足、爱徒和结拜兄弟的尸身当皇帝。

山道没融的冰伴着雨水,叫马前蹄一滑,狠狠将他摔了下去。他仰躺大雨之中,只用剑撑地,痛心拔脑地跪坐起身。

暴雨倾盆而下,他抓住一点琐碎,怨恨地念叨个没完没了:“长思啊,谁叫你胡乱同坎州山神起誓的呢?你糊涂——!你真是糊涂!”

他伸手悲哀地捂住面庞:“回来吧,你们都回来吧……”

没人回应,他便在雨中长跪不起。

约莫半柱香|工夫,有一驾马车驶来,堪堪停在他身侧。那里头的素衣文臣朝他伸了只糙手,说:“大人,恰好同路,天寒雨急,当心着凉,快快上来罢。”

第182章惊城雷

那马车上坐着先帝师方纥,他搴帷良久,见江临言执拗不听劝,索性与他一道跪了出来,道:

“您若要淋雨,卑职便随了您,只盼这山路上别再来马,否则要腾出道来可不容易!”

骤雨润得树苔青青,却因天光熹微,二人眼见唯有天幕深青。

“监军怎么知道江某在这儿?”江临言神色冷淡。

“偶遇。”

江临言冷笑:“世上哪有这般多的偶遇?”

方纥不再隐瞒:“要想自坎州赴北而去,此路最近。”

江临言摇头:“监军这是要去哪儿?可是要跑缱都去凑个热闹?”

“卑职适才便言与您同路的……”方纥面上挂着浅淡笑意,“您所希求的,难不成是去缱都?”

江临言笑起来,将面上雨水囫囵抹了大半:“那便有劳方监军了。”

方纥自车上搬了个马凳子来给他踩,那江临言却是一脚跨了上去,啧声:“真要把我这江湖混子当太子伺候?”

方纥含了笑。

***

江临言那匹马由与方纥随行的一马夫骑了。

这头驭车的是个七旬汉,寡言少语。那方纥又因着太顾分寸,直叫这车厢内头如同这山间黎明般静默。

那江临言拧衣挤水时忽而问:“你知晓前阵子,季侯爷问我什么吗?

“愿闻其详。”

江临言甩着手上雨水,说:“他问我,为何江党中会有你的名字……我没回答,他猜着,说是否是因着斩断你,亦是其中一步。”

“侯爷果真敏锐。”方纥面色不改,只给江临言递去条干燥帕子,“冬雨最是伤骨,大人多少擦擦身子。从平州到坎州可不是段小路,您来到这儿,路上免不得辛苦。”

“辛苦也没有用啊……”江临言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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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座上头,那用来擦身子的帕子被他叠作细细一条盖在了眼上。

方纥没再于劝他保重身体上下功夫,只问他:“大人今儿往哪儿去呢?是要回鼎西,还是要去那孤立无援的鼎东?”

江临言并不应答,只支起身子,自顾问:“阿虑可知晓阿纪身死之事了?”

方纥摇头:“已然瞒住好些日子了,怕是不就便要到了极限。吴大将军昔日练罢的兵此刻由俞夫人与燕小将军二人分领,吴长史还以为是其兄长今儿随同悉宋营一道跨了边关。——如今悉宋营主力赴北,薛家金月营尽数下缱都,吴长史与栾壹一面苦守鼎东罅隙,一面防备东敌西进,可谓是焦头烂额。幸而今有苌燕营相助,局势略有好转。”

“纵然您与江某皆要走北,可是鼎州那么大,您总不会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走哪儿算哪儿罢?”江临言听罢顺嘴问。

方纥低头一笑,面上风痕略微舒展开来:“卑职要去鼎东。”

“噢!那咱们还真是同道。”江临言说。

方纥没问他缘何不去那留有师门俩牵挂的鼎西,只平静地敛了眸子,说:“这敢情好,那咱们路上也可思量思量,方某这前朝恶臣的处置法子。”

江临言笑了一声:“监军是想在缱都死还是鼎州呢?”

“缱都罢,总得在百姓眼前走个过场,否则这世间这么多浓烈的恨,都快叫他们淡忘了。”

***

魏風·巽州

“大人!”陇西道节度副使白淳着急忙慌地从外头跑进来,“那稷州侯爷季况溟携了三万人马直奔缱都,今儿路途已然过半!!!”

“你快些给老子稳下来!”付溪正坐在个板凳上盯坝,“我不是早同你说过季徯秩定然会出手的么,你乱嚷什么?”

白淳羞惭地垂头,那付溪却将视线投向入水诸工,眼底蹙意已然喷薄,他呢喃:“怎么会呢?”

白淳沿其眸光侧目,原是堤坝叫上游流下来的冰棱击破,他不通水治坝修,只叹天公阴晴不定,可付溪却觉着此事不该怪罪天公。

付溪睨着搬石的工匠,思索着——他为了补好那堤坝耗了多少心力,古人之书他翻烂多少本,这水患怎么就是理不好?

于是须臾过后他又下了河。

当他拨开水草与松动泥沙,瞧见堤坝上显是人为凿出的大洞时,他怒不可遏,勒令属下将监工捉来他眼前问罪。

那监工咬着唇站在冰水当中,保持着缄默。付溪气急败坏,怒道要砍了他一家子的脑袋。

那监工闻言忽而涕泗横流,他哭喊着说:“……怎么不做也是死,做了也是死呢?——节度使大人,您绕过小的们罢,小的们也不过一时鬼迷心窍了!”

冰凉的河水似乎要将付溪的双腿也给冻结,他自鼻腔重重呼出几抹白雾,说:“你快快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了!”

那监工攥紧系在河岸粗树上的牵绳,哽咽着说:“曹、曹刺史拿了我们这些个匠人的一家老小,起初不过是要我们偷工省料,小的们还以为那位不过是为了从中牟取石料的暴利,谁料后来那人却变本加厉,要小的们凿开个大洞……”

绝望的笑意在付溪面上舒展开来,他笑了有一阵子,这才问:“你家里有几口人?”

那监工身子打抖,支吾着应答:“回、回大人,五口人。”

“包括你在内。受威胁者有几口人?”

“唔……”那监工的眼珠子不安地转动着,嘴虚虚动着口算,片晌才说,“回大人,受要挟者,包小的在内共有七人,而若要算上他们的家中老小,约五十!”

付溪点点头,将那点头哈腰的监工拽上了河滩,旋即一脚踹他腹上,他怒不可遏地说:“五十人啊……你可知如今坝损水溢,能吞去下游多少百姓,老子跟你说,沿岸者两千五百七十八户,若我在发现得迟些,万人的性命,都将被你这五十人给害死了!!!”

那人被这么一脚踹得缩在滩上,瘦弱的肩臂幼畜似的抖动,可是不屈的,含着泪的声音还是从他的嗓子尖跑了出来:“付禾川,你位高权重,你不可能看进小家苦!不是谁都能像你这般顾大舍小的,我们不过是要养活家中几张嘴的下贱人。我们不是补天的女娲,不是救世的神明,乱世里身贱者,心自然也是贱!我们根本是无路可择啊!!!”

付溪回身瞪视他一眼,只说:“他娘的一派胡言!乱世里,救世者皆圣人,心贱者,身才贱!”

说罢,他提着一柄长刀,便走向了那前刺史曹财主的宅邸。

不过是一炷香的工夫,白淳率领几支守备军抵达曹宅时,付溪已毫发无损地从那里头走出来了。

粘稠的血液沾在他湿漉漉的官袍上头,被晕得浅淡,却照旧引人注目。

白淳打小在书墨金玉香里长大,又是个文臣,看不得人血,单瞥了那么一眼便觉得头晕,只还强撑着苦笑道:“大、大人,辛苦!快些回家,卑职给您煮了姜汤暖身子!”

那付溪冲他颔首,又绕过他冲其后头的属下吩咐:“挑几个懂事的进去收拾收拾!干净些,可不是光彩事儿。”

“白水越,”付溪走出半步忽而又在他身旁驻步,俯首帖耳吩咐道,“你近些日子派人将贤王盯紧了,他自打迎娶那不见人的妾室后,行为便古怪得很,我疑心那女子不是闲人。”

“是。”白淳弓腰。

只是他腰身被付溪皱着眉掐了一把,说:“别总在我面前畏畏缩缩的,一个科举中榜的世家庶公子,将自个儿捯饬得比那些个牢犯还贱!”

***

付溪那草屋里此刻熬着盏灯,姜汤带着点辣味的香气在他推开门扉之际便铺面而来。

他自顾盛了碗,怅然地望了那空寂的院子一眼,怨恼地想:人都哪儿去了?这么大锅姜汤老子难不成要自个儿喝么?

后来他才想起来,原来是他走时太过仓促,他麾下人马又很怕他,没他命令是万万不敢跟随其身后。

嗐,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怕伶仃?

可笑!

于是他拿铜筷敲瓷碟,响声尖锐得似乎要刺破什么般。

他疲倦地搁了筷,外头响了惊雷,强光叫他的面庞煞白一片。

他是陇西道节度使,手中有两州守备军。可他今儿纵然知晓季徯秩已然打缱都而去,他却也不能轻举妄动。

因他若大动干戈地将两州守备都调到缱都对付季徯秩,便意味着他掌中的巽、兑两州皆成了那受控于林题诸人的阳北道四州的盘中餐。

如今薛党势力处于魏西,江党势力则布于西、南两方。魏風至南的翎州诸营已封城示不参权争,要一心一意地提防楚国再犯。

而江党和薛党北边各自顶着俩炮仗——江党需要戒备的是平王的封地乾州,而薛党需要留个心眼的是那些个从北境杀回来的北疆人。

北疆人痛恨蘅秦已是世人皆知,一旦他们击退秦人,首当其冲的便是他开关迎敌的薛止道。

付溪算着,只还想着薛止道与蘅秦勾结,又将坎艮两州守备及启州苌燕营收服,东北已然向秦人敞开,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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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碍,秦人的弯刀也该南下砍向龛季营的,所以短时间内北边应不需要他操心。

他动笔给兑州守备军写了封信,大意是要他们准备准备,向西边的缱都进军。

至于巽州的守备,自是要留下来阻挡东冲的阳北道四州守备军。

他还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哪里知道薛止道今夕已亲手将苌燕营推去了东北,又哪里能知道他所料的那些秦兵,今儿多数已葬送于苌燕营的剑下?

***

贤王府一小院里烛火还摇着橘光,那魏尚泽同其新妾徐意清同坐桌侧,这略显幽暗的屋中却没有半分的旖旎。

是魏尚泽先启的唇,他说:“姐姐,如今那付禾川将本王禁足于府,只怕没可能帮上什么忙……”

徐意清睁了睁那对琥珀眼,指尖贴着红烛身,并不在意那不时垂滴的烫蜡:“王爷安分待在这儿便算是帮大忙了。”

魏尚泽搜肠刮肚不得其解,便问:“姐姐意思是?”

雷声震耳,那魏尚泽吓得忙蹲身,一个不慎踩了衣摆,若非叫徐意清扶着,差些滚进徐意清怀里。

那美人儿身上香不偏不倚地钻入他的鼻腔,那人比起怦然,却叫委屈揉得眉心皱起脑袋耷拉着像条家犬。

今儿他纳了那人作妾,可纵然徐意清就坐在他身侧,却似镜花水月,叫罡风一吹便失了踪影儿。

他好想落泪,痛斥徐意清不知爱惜己身,随意委身他人,又想指责她不察己心。可是不行,他这一无是处的端雅贤王,可不能连仅有的仪态也失了去。

于是他轻道了声抱歉,簌簌起身。

徐意清倒是神情平朗,接了烛泪半晌,终于移目看他:“如今付溪出于对阳北道的忌惮,断不会轻易动用巽州守备军。”

魏尚泽经她这么一点拨,顿开茅塞:“姐姐意思是,要我想法子从付禾川他手中抢回守备军?”

“不需要王爷动脑子。”徐意清撑面一笑,“小女自有安排。”

第183章杉林雪

徐意清说不叫魏尚泽操心,还真是不要他操心。分明魏尚泽日日见她若非在裁那些个长青盆栽的细枝,就是在蘸墨写诗,可外头还是如她所愿热闹起来。

约莫二人对谈两日过后,一秘闻传满巽州,说是那陇西节度使付溪通敌叛国。

当然,这还不是要命的,毕竟当今圣上薛止道可不就是这么上来的么,要命的是那之后跟着句——付溪要把这巽州卖给秦人,给他们当粮仓。

如此荒谬传言却是不胫而走,愈传愈大。

付溪忙着下河修坝,只等那谣言不攻自破,谁料在这风声鹤唳的永祯年间,说西海飞龙都有人相信,更何况是卖地。

天寒,南境的巽州也起了雪暴。百姓觉着天降异象,心中越发的不安,后来逐渐叫忐忑所操纵,焦急地要去给这巽州换主。

于是那昨今两载几度泡水修坝的贤王,又被万民起哄着再次掌权。

***

魏風·震州

茶盏磕在桌上,发出一声沙响,伴着常修一声沉沉喟叹。

“碎了罢?”来客掀眸瞥了那常修一眼,“这茶盏乃侯爷于末将生辰赠予末将的,末将很是宝贝。今儿忍痛割爱,还望大人能珍惜。”

常修被他说得歉疚不已,红着脸正要道歉,那喻戟笑意柔和,说:“不妨事的,茶杯那碎了就碎了,伤着大人心,那才真是罪该万死。”

常修见惯了那些个直来直往,不绕弯子的大人,这会儿碰着那么个巧舌如簧的,倒不知如何应对——怕是要那喻戟说硕鼠会飞,他也能信手拈来地胡诌两句。

常修正摩挲茶盏不知所措,喻戟遽然说:“常大人,如今付节度使指派兑州守备入缱都……”

“那群卖国蠢虫!”常修气得一拍桌,“可有什么卑职能帮到侯爷的么?”

常修嗫喏半晌,又自顾叹道:“可惜震州守备这几年叫高门子弟侵吞,个个既窝囊又不识事儿,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末将倒不是跑这要兵来了……就是……”

常修眼巴巴地瞧着那玉公子,等了好半天就等到那喻戟捏杯吃进一口茶。

“急死个人哟!大将军!”常修不由得起身,欲哭无泪道,“这事儿难不难办,卑职总得听了才能作打算呐!”

喻戟拢袖轻笑一声,便说:“不久后,乾州会来人输送一批火铳,随火铳一道上京救急的人选本该由您全权挑选,可……末将希望那被指派者能是喻某自个。”

“您?!”常修瞪眼,“那怎么行呢,江太子专门吩咐过要您留守稷州,以备不时之需……您如今若随季侯爷一道往火坑里跳,来日出了事儿,岂非并焚了俩美玉!”

“大人,不瞒您说,缱都三少君,独我喻空山一人为武将,那付禾川与史迟风皆认了那名,抓起笔杆子去科举途闯荡……喻某自命不凡,向来骄傲,自谦自贬于我而言不过是些阳奉阴违的场面话。可是今朝,稷州侯爷的性命显然更重于长公主嫡子……末将此举已然经了深思熟虑,还望常大人成全!”

常修吃茶还保留着从前赶工时的习惯,方砌满的一杯热茶被他咕咚咕咚滚进肚里,这么一喝叫他通身都热了起来,他说:“将军若是打定主意要去,卑职又能拦得了几时呢?”

喻戟拱手道谢,那常修耷拉着脑袋,片晌只说:“后日子时震山山脚处,您尽管去同那些个运输火铳的兵士见面便是,就说是震州常之安派去的城中精将……您此行未尝携兵么?”

喻戟应答:“带了两支,统共三十人。”

“这般……”常修算着,“护送火铳者至多也不过三十余人,您带上这六十余人又能帮上多少忙呢?您这是何苦……唉!”

喻戟的指节蹭在茶碗温烫的瓷肚上,他说:“人倒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火铳。——再说末将这人哪里都好,除了总喜欢自讨苦吃。”

“唉,这天生的东西就是没法改啊!”常修唉声叹气。

“天生?不是天生,是近墨者黑!”喻戟说,“这合该怪罪那喜欢吃苦的四人!”

***

魏風·缱都

銮铃摇着,马蹄踏入稀软的一摊新雪之中,季徯秩仰头瞻眺几里外的缱都城楼,心下慨然不已。

遥想当年他奉旨归京,那城头披红绣金,恨不能昭告世人——稷州贵子复归京。

然今朝巍弘帝亡故已有七年,他再次来到城楼近处,所见不过冰凉的石墙与弓弩城箭。

他眯眼再一瞧,觑见他那生了一张透寒面容的温沨。

季徯秩于是再跑出那片仿若蔽障的雪林,将手拢在唇侧,高兴地喊:“师叔——!”

清脆嗓音穿风而来,一如当年那山上嬉笑耍闹过甚,遭了他训斥数回的少年郎。

温沨依旧扶着城墩不回应,近眼浓眉却是不由自主地稍稍压低。

那季徯秩不以为意,停顿须臾便又接着喊:“师叔啊,北疆战事告急,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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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自相残杀得有个度才行呐!今儿咱们不玩什么尔虞我诈,半个时辰后,咱们就开战罢!”

没有苦口婆心的劝降之辞,开战宣告便这么轻飘飘地落入众人耳里,叫朔风糊得冰凉残忍。

金月营的将士多数驻守宫门,城门上下列的尽是阜叶营的将士。

他们本就无手足相残之心,叫那季徯秩重提一回,更是心头发涨,扶着弓弩的手也因酸涩而阵阵发麻。可他们生了汗的掌心这会照旧紧贴着兵器,未生半分就此息战的念头。

——他们明白自个为保壑州山民,而舍大国,终将触怒山神,遭受天谴不过是时间早晚。可当山下诸人将他们抛之高峰,他们唯有彼此偎依取暖。如今共苦者将逝,他们怎能不为其求取生机?

温沨没有吭声,却是抬手示意将士停手。

城楼之上的一排排铁器就这么被齐声搁了下来。

***

季徯秩绕回林间,随意寻了块地喝水。水囊口怼上双唇,方由火兵烧好的水一刹便灌入他的喉腔。然喉结上下滚得他烦躁,到最后他只能拔了塞子,把水倒在面上乱洗一把。

热气绕在他身侧,那疾速冷下来的水滴悬在他面庞各处。

宁晁见他面容红润,给他面上扣了条净巾,又试了试他的额温,说:“侯爷,还烧着呢!难怪脸与颈子皆是红的。这冬病可不好养,养得疏忽了还易落下病根,您今儿带病打仗,也未免太莽了些!”

“不打紧,我这会儿耳清目明,脑子也还转得很快。”季徯秩说,“药煎好了没,我吃完就不烧了!”

“煎好了会有人给您送来的,您甭操心啦!”宁晁吭哧忙着磨刀,回味他的话片晌,便又抬头应上一句:“会好才见了鬼呢!”

季徯秩笑着,倏然又望向重叠松枝后的城楼,说:“我适才方觑见我师叔,那滋味像是叫江潮给吞了似的!若是不去细算,哪里记得我已有十一年没见着温师叔了呢?分明回头好似犹在序清山上的。说实话,刚刚若是再挨近些,我指不定要像阿淮那般掉泪!”

他咽了咽唾沫,又道:“一说起师叔么,难免便要念起我师父他老人家。——他赠我那只玉笛都有十余年头了,怎么叫我生一场小病就给砸了……”

宁晁将洒洗一番的苗刀半压在掌心:“难怪您那时病得神识不清,还要亲手拿个匣子将那些碎玉收了,原是这般珍贵的宝贝。”

季徯秩将水拿巾吸尽了,又自甲间抽出条干帕子拭面。那宁晁略略一嗅,惊奇道:“诶,这是鼎州香熏的!”

“真是狗鼻子,我都用其他料子盖了许久的……”季徯秩低眉笑说,“前些日子付姐姐给我烘帕子,因着不熟悉我的喜好,便拿库房里头积着的香料来用了。”

“不喜欢怎么还要买?总不该是嫌弃闲钱太多罢?”宁晁问,

“从前犯痴,稀里糊涂便喜欢上了。”季徯秩说,“后来,一闻这香便易露拙,索性就不用了。我见这香好,丢了委实可惜,便赏给流玉她们用去,估摸她们也是不喜欢,这般久了竟是半点没动。”

“换我,我也不敢用。”宁晁没把话挑明,就这么含糊说去。

季徯秩避过那话,问:“鼎州还是没消息?”

“悉宋营没消息。”宁晁的嘴角在面上僵了有一会儿,显露出时扬时垂的怪异模样,“侯爷,将死之人就别碍着面子讲虚话了罢!谁知道咱们明儿还能否见日明呢?”

“你好似很想叫我同你主子好,可是不行。若我还追他后头跑,恐怕我就要对自个儿怀疚一辈子,我是宁可自欺欺人也不要负己。”

季徯秩说着,招手要士卒替他把弓拿来。他将收回的手搭在银灰马鬃上,默默听着霜月白在他的掌心拂过时发出几声低嘶。

***

宋诀陵在冰雪中跋涉,这会儿铠甲已像是结了霜。至此时,他已同那伯策交手十余回,仍旧难分伯仲。

跟着他的精锐死了个精光,跟着那伯策的亦然。

宋诀陵用弓如用刀剑,用啥兵器手都不生,像只饿坏了的狼,对伯策穷追不舍,叫那人也被冰雪迷了眼,向更东北跑去。

至此杉林,一时间苍莽大地唯俩活人在林间飞马,马蹄踩溅的积雪能扬四尺高。在这静谧无人的雪林之间,白雪便是巨浪,等待着吞去钻入其中的每一只活物,好吞进腹中蓄作春朝养料。

然他二人义无反顾地栽入其中,誓要争咬出个你死我活。

那只老狼王甩开宋诀陵,寻了棵树正打算喘息片刻,谁料他方勒马,一柄飞箭便“嘭”地扎进了他眼前的树干,叫那杉树抖下好些雪。

伯策瞪得瞳子欲坠,只念了声“愿长生天庇佑”,便提刀前刺。

二人之间的距离骤减,宋诀陵啧一声,将肩一挺背上了重弓,一瞬便拔剑出鞘。他未尝犹疑,腿猛力夹紧马腹,恶狠狠地冲上前去同那老狼拼刀弄剑。

细雪,高杉,浓云天;

长剑,重刀,不屈人。

要如何才能赢?

那双凤目熬得通红,双手冻得皲裂,血干了再流,痂结了再撕开,他光是攥剑都像是贴着剥去表皮的粉肉。

狂风在吊着嗓子嘶吼,那二人却是沉默地挥刀动剑,几近干涸的气力在支撑着他们不叫肉|体与魂灵分割。

那伯策的一只臂膀中剑,这会儿伤口已流脓。宋诀陵却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左手骨被伯策某回进攻时,徒手掰断,这会儿骨折处发肿得很是嚇人。

他二人却浑然不知痛,一味思虑着进攻。

宋诀陵聚目凝神,如同鹰隼般品鉴着猎物的呼吸,在那伯策转马避树的顷刻送剑上前。

“锵”一声,那剑被伯策背身拦截,转而便是转马时的一记刀背重挡。

伯策已至宋诀陵他爹那般年纪,蛮力却见长不见消,然那宋诀陵亦非等闲之辈,他力气不比伯策,耐力却很惊人,直叫伯策咬得齿碎,才终于将那宋诀陵的剑给弹开。

刺,捅,刮,砍,削。

宋诀陵的每一剑都有门道,逼得那伯策再来不及思索招式,像个初识刀剑者,执刀乱砍一气。

刀剑相撞,过于激荡的震意叫他们的双手疼得不自禁撒开。

宋诀陵忙忙转了紫章锦,要取弓射箭。伯策看穿他的意图,策马急追。

“魏家小儿,你打哪里去?!”重刀脱手,本是因十指脱力,这会儿那伯策却将十指攥成拳,汇满力量的拳点一下又一下地往宋诀陵的脏腑轰去。

在伯策近身冲宋诀陵挥拳时,他忽而瞥见了那对阴鸷凤目中的悚人笑意。

就是他挥拳上前的一霎间,那宋诀陵指间藏着的利刃一把割开了他的颈子。

他想起谁人曾言,宋诀陵能叫刀剑无声。

殷红长河自那伯策的颈子漫出,有如飞瀑似的猛流

他掉下马时,瞳子还随着宋诀陵迟缓地转,眼神那么悲哀,那么不甘。

伯策清楚他适才若眼疾手快夺了刀,颈裂的便该是宋诀陵,可他不知宋诀陵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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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赢,他甘愿铤而走险,甘愿将心脏掏出来摆在赌盘之上。

伯策死前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整片林子都在晃荡。

伯策狠命瞪着眼,他淌泪说:“我老了。”

宋诀陵下马,拾剑挑他的皮肉,说:“你输了。”

***

是夜,杉林落雪无星子,野物的吠叫此起彼伏。

风仍旧穿林打叶,却再无先前那般摧耳欲聋。那伯策死前还很聒噪,此刻彻底断气了,倒叫这林间显得太过安静。

宋诀陵甫一松开抿紧的唇线,瘀血霍地自口中喷出,浇得白雪漫红。

他筋疲力竭,或许不久便要死在这荒山,心情却是不错。

他哆嗦着手,隔甲去抚那心脏前侧放着的一小块帕子,却不敢拿出来瞧,怕给血弄脏了。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

他什么也没说。

第184章伤朱翠

悉宋营主力出关迎敌,叫秦军无能再犯鼎中。

江临言与苌燕营将士于鼎东合流,刀剑镇住了那些个企图东进的秦兵。

可往鼎西走,低头黄沙配白雪,仰头依旧是烽火连天。

***

魏風·鼎西

格图下令不休再战,天还未亮便列阵城下;北面的蘅秦大将纳达日在败北后不知所踪,叫人不由得对其用意生疑生惧。

两头忧患,今儿纵然来了宋易,释李营的将士们也没能不心焦。

俯仰之间,城门被轰开已变作了两个时辰前发生的旧事,李迹常再度出战也有一个时辰了。

此时已近午时,天上不见红日,唯见浓云团团。

薛止道称帝的消息今儿传到了鼎州,可是释李营已然无力吠天,他们光是能够冲秦军吼叫,已是在拿铲子硬掀锅底薄油。

这仗一连打了好些个时辰,眼下却依旧没有显露出要停息的迹象。

释李营主将李迹常头颅挨了格图一击,生了一刹失神。

“续舟,平安归来罢!”他想起阿娘温温话语。

“臭小子,不赢甭来见你老爹!”他想起他爹病榻幽语。

“事了咱们一道喝酒去!”他想起与沈长思和江临言的约定。

“这回就比咱四个谁活得最长!”他想起留有悉宋营三人字迹的一纸回信。

喉间干得像是在烧,嗓子已然成了一抔灰。

豆大的凝珠自他额上滑落,却并非无色的汗,是血。

眼前的那老将格图双目瞪如虎豹,精神矍铄,他却已很狼狈。

可李迹常从未想过自个儿会输,哪怕当年勇猛有如宋易也没能战胜格图,哪怕今朝他伤痕满身,而那人毫发无损,他也不认为自己会输。

他觉着自个儿只要握着刀,只要还没死,就有可能赢,就会赢。

是他盲目地乐观,还是他过于乐观以致盲目?

他不知道,但他得连带着沈长思的那份好好活下去,哪里能在这儿死去呢?

若想不死,他非荡平扰境秦兵不可。

于是那格图方用刀柄杵破李迹常的头,他不过怔愣一瞬便又猛然驱马冲了上去。

血液淌在他的左眼皮上,些许被眨进了瞳子里,灼辣不已。他不由得阖上了那只眼,以防洗眼的泪液渗出。

好在此举并未对他抬手落刀带来什么阻碍,他仍如洪水猛兽般前冲,回回落刀势必竭尽全力。

李迹常杀红了眼,叫那格图也被他的气势给压矮一寸。

那秦将挥舞着鬼头刀,喘着粗气说:“你与先前同我交战的那位将军用的是同一套剑法,可你用刀不如他那般的灵活,武艺更逊色于他……所以不论你死撑多久,你终究会倒在我的刀下!”

“哈……”李迹常哑着嗓哈哈大笑,笑声暗哑难听,仿若谁人吹起一杆坏唢呐,他说,“狗贼,我不比长思他,可我能叫你死——!”

李迹常说罢,将余下力气全数注在了刀上。

只闻铿一声,格图被那怒睁黑眸的李迹常压得近乎要斜了身子。

格图忙忙蹬马行开几步,谁料那柄刀被李迹常收了回去,又遽然冲他项上人头飞来。他虽是灵敏避过了,却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鬼头刀与那把锻厚雁翎刀碰撞在一处,叫李迹常就连双耳也被震出了血。

他咬紧牙关,直叫腮帮硬如竖铁。他镇定地将刀尖反刃刺向格图,一径割坏了他左臂的甲。

格图想不通那人的双手这会被冰寒冻裂出血,通身又布了不少深伤,该是疼得脸色苍白,全身无力才对,他如何能这般握刀不松?

可李迹常哪里会因疼痛而放弃抵抗呢?

他根本不知疼痛滋味啊。

正是上序清山前两年,一武学宗师道那世子爷悟性虽高,但因着缺少天分,武艺估摸着练到一定地步,不管如何练也没法子再提升了。

所以李迹常在拜师江临言前,鼎州的刀手剑客忧心败坏自个儿名声,没有哪个乐意收他进门。

可当年宋易却指着他,不抱一点私情地说他来日便是鼎西的关隘。

为何?

因为李迹常襟怀坦白,有勇有谋?

不是。

因为李迹常自童年一场冬寒后,便再尝不得疼痛滋味。

不尝痛觉,所以他一旦挥舞刀剑,便将无止无休,直至身死不归亦或得胜而归。

——他将会成为一具生了人貌的冰凉兵器。

疼痛那般东西,感受不得本该是好的,可如若伤着了也不知痛,那么肝胆破裂也未必能察觉。是故任何磕碰,对年幼的李世子爷来说,皆有可能是致命的。

这是他得了那非人之能,必须支付的代价。

按理说,这般孩子该是捧在手心伺候着的,但他是是鼎州子,无人拿他当瓷娃娃,他也因此得以莽着劲练武。

练到今朝,他虽不常亲自出马,却也足叫他人慑服于其锋芒。

***

格图这时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他发现鬼头刀削去李迹常肩头一块肉时,那人的本能反应不是抽刀抵挡,而是提刀捅破他的心脏。

“你、是个不知痛的怪物……”

格图怔怔地说。

心脏溢血脏了甲衣,他自知抵抗也无法改变他落败的结局,却还是从身子中抽出最后一股气力,将猿臂探向李迹常,揪着他一齐跌下高马,坠入那埋尸的沙场。

李家的世子爷鲜少出手。

因为他的武艺算不得出彩,不能撑起李家脸面。

李家的世子爷鲜少出手。

因为他一旦出手,兴许就成了最后一回。

——兵器的命,大都不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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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舟啊,李续舟啊,你不要死——”

李迹常平卧沙场之上,耳边都是沈长思的呼唤。腹腔一阵又一阵地缩紧,叫嘴里不断呕出浓血。

他分明一点儿也不疼,可他还是掉了眼泪。

他阖着眼,咕哝着说:“长思啊,我不答应你。”

他还说:“你回来罢,否则我便要去寻你。”

***

往上是窥不得亮色的翻滚黑絮,往下是遮去了土色的,粘腻的红。

杨亦信对上宋易时,入眼的首先是那老凤目中的欣然笑意。

他问宋易为何笑,那人答说杨亦信生得和他爹杨大将军很像,双目生得圆扩又澄澈,整张脸则亲善又讨人喜欢。

杨亦信皱眉略过那奉承之语,忿忿地说:“你明知魏束风何等的德不配位,却怎能无动于衷半生!”

宋易说:“我当然知道我错了,可惜世上糊涂病最是难治,可惜东逝水,留不住!我早便失了后悔的余地。”

“落珩遇上你这么个愚忠的爹,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是。”宋易很是认同地应声,片晌笑道,“你好似很恨我。”

“我怎么能不恨你?!”杨亦信攥紧拳头,“魏風一十五年谢家谋逆一案,说穿不过起于魏家与薛家的纠葛。魏束风当年设杀人令,滥杀权臣,四疆决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是你们那些个愚忠权臣安于自保,一味顺从隐忍,才叫那魏束风那般的恣睢暴戾!当年屠城少不了你助纣为虐的一分功!!!”

宋易的瞳子缓缓地左右转动,他听罢笑道:“你明知薛止道杀了你爹,你明知致使你爹北上者为秦兵,你却一点不恨他,不恨他们。一面放纵薛止道当皇帝,一面附庸秦人!你还真是伶透!!——追债不找欠债的薛止道,找的却是那欠了他债的魏束风和我!替仇人解决麻烦,看来你杨小子继薛小子后,想当个鼎西菩萨!!”

“嗤、哈哈哈——”杨亦信笑起来,“薛止道魏風一十五年为显示其灭魏决心,早便和蘅秦做了交易。他如今身边近卫皆是蘅秦长大的半魏之人,他的生死早早便被攥入了秦人手中。他背叛蘅秦,放苌燕营守关,他本就活不了多久了!”

“原是假借薛止道之手,除掉魏家,再耍一出鸟尽弓藏的把戏。”宋易看着他,“可秦人的仇你没报啊!”

宋易正说着,手中那把与宋诀陵手上那把形制相似的陌刀忽而冲杨亦信砍去。

“秦人救我于灰烟,乃我恩人!!!”

杨亦信吼道。

他将那些个起初仅仅会拼蛮力的刑犯训练至今朝这般,早便习惯了抵挡强力,这会儿只轻松拦下宋易的刀,又将手中剑一拐,送向宋易。

可宋易是何等的久经沙场,刀法糅进不少实战经验,此刻单用左手便压死了杨亦信的剑身,叫陌刀霎时又到了杨亦信的跟前。

杨亦信不屈服,奋力抵抗着,像是泄愤一般疯狂地舞动长剑又一次次地被宋易挡下。

一柱香,两柱香,血汗融在了一块儿。

三柱香,四柱香,四肢柳条一般发软。

杨亦信年轻气盛,不知节制使用力气,到后头已然手无缚鸡之力。他跪倒沙场,眼前停着陌刀锐利的刀尖。

风掀起他披散下来的长发,他眼神空洞,只撑着从甲中取出个布囊,而后缓缓捧起那东西,说:

“宋大将军,这布囊里头是顾期大将军与阡宵的遗书,晚辈深知自个儿罪孽深重,不配递书其碑……今儿便要走了,还望大将军能代晚辈,将它们送回翎州!”

那人将脑袋磕在沙石之上,双手却是不断托高。

兵马喧嚣,那宋易接过了,说:“杨小子,若我今朝没能前来支援,覆灭的也许就不是你秦兵,而是整个北疆。所以我么,一辈子也没法原谅你。可是不管你如何否认,你依旧是杨家独子。我不能杀你,但人总得赎罪……”

***

秦军大溃,阿勒赶至杨亦信身侧时,那人还跪在沙上,身旁的绿巾马乖顺地低垂着颈子。

阿勒焦急地冲杨亦信呼喊:“朝满,起身,上马!撤!快撤啊!追兵就要来了!!!”

杨亦信仅仅摇头冲他苦笑,说:“阿勒,不行,我走不了啦!”

“什么狗屁!!”阿勒眼眶急得发红,“你怎么会走不了,人和马都好好的呢!!!”

杨亦信稍稍回身,将那盖住脚踝的厚重披风掀开,登时露出他白细的脚踝与其上两道细长血窟窿,他笑着摇头说:“实在走不了啦!”

“什、么?”两滴泪啪嗒落下来。那阿勒速速翻身下马,粗糙的掌心包住他的肩头,他语无伦次地说,“你、谁…谁把你脚筋挑了……朝满啊你说话啊……谁伤的你啊?——”

杨亦信阖紧眸子,吞咽着上涌的泪珠,压下同序清山众人来日再聚的痴梦,掩住对于徐云承的妄念以及结拜于山的痴想,藏住回到蘅秦跑马的渴望。

朝满就在他身侧流泪,可他的的哭喊却渐渐地远去,他只闻那凤目老将同他说——

“杨小子,你身为魏家子,跪了秦人,负了魏風这片土地已再不容你立身!!!”

第185章将相行

鼎州武人相争,缱都却是文人相烹。

林题在阳北道洋洋洒洒作出八篇千字文,唬得缱都的太学生消停了一阵子。

好在薛朝有那前朝遗老韩释撑着寒门天,叫太学生们敛去了对于林题的崇慕,心甘情愿地跟了那老人理新法。

然而要更改国姓,百姓心里的疙瘩要比单单改朝换代大上不少。要消去这疙瘩,非拿前朝宝贝出来鞭笞一通不可。

太学生们聪明,要毁前朝国姓的宝贝,首当其冲便是那林询旷与徐耽之的文章。可如若将他二人的通篇文章搬出来,任谁看都是条分缕析,片笺片玉。

没办法,他们只好睁着眼装瞎子,敞开耳装聋子,在上头多添几笔俗的恶的,有悖伦|理纲常的,叫百姓一眼便能瞧着那二人之面目可憎,瞧着魏家之败烂不可追。

***

缱都城外,大战一触即发。

城中百姓,老实本分的只敢竖耳听外头动静,不敢轻举妄动;那些好事的太学生却削了个梆子,再拎来锣,咚咚地胡乱敲,给自个儿的高谈阔论伴奏,也不管自个儿嘴中话是三纸无驴。

天太冷,街上又乱,没多少人能安心做生意,长街十里皆叫那些个文人摊子给填满了。

有俩簪缨大人也学着他们临街架了个摊子,高谈阔论。那桌子很重,红木的,通身打扮也很讲究,叫人一瞧便知来了两位阔绰爷。

起初只有几个看热闹的绕在一旁,后来不知谁人托出了他二人的名姓,这地儿遽然观者如堵。

沈复念见人多起来了,便将那新得的惊堂木往桌上一拍,说:“秦贼杀我魏風人,掳掠百家钱财,今儿他们能以要粮撞开我朝城门,来日便能以要钱攻破缱都!”

人群中不满的呼声此起彼伏,片晌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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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人忿忿喊道:“魏盛熠当年手段残忍至极,同那些个屠城者有何差别?天下尚能容忍无数个像魏盛熠那般杀人如麻的侩子手,何不能容下前来求和的蘅秦一族?更何况那隆振太子的儿子江临言亦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狗东西!果然魏血么,早他娘的脏了!”

史迟风适才还端着,这会儿再兜不住火气,便破口大骂起来:

“滚你娘的王八犊子!那江剑客杀的是山上那些残害百姓的孬种,你怎能拿他与蘅秦那些个见魏人即杀的畜牲相比较?薛止道即位前,你们个个守着文人清高,讽咏那人的诗文用墨比你们肚子里的墨水还更多得多!而今薛止道即位,你们便换了副嘴脸,忙不迭把从前的仇家粉饰作虔诚恭顺的邻人!奴颜媚骨,老子看你不适合当官,适合阉了抛到宫里当下作奴才!!!”

“你、你——!”那太学生给他吓得说话磕磕巴巴,脑袋涨得通红,末了只嚷一句,“今儿乃永祯年间!你二人于此危言耸听,我、我报官去!!!”

“报你娘的鸟官去,王八!”那史迟风将掌在桌上拍得通红。

见那人此后又连骂了十余声王八,沈复念讪讪笑着把他嘴遮了,又拿肘把他撞去了后头。

待将那嘴脏的安抚好,他又迎面朔风将心辞徐徐道来。飘散的碎发落在他的盲眼上头,他却浑然不知,仅摆出激愤模样凄声控诉薛止道害民不浅。

***

不见官兵,百姓在那红木桌四周围了约莫少半时辰,才有一锦衣绣袍的老翁打这儿来。

他身后跟着□□执矛的官兵,甫将矛往地上一抬一落,吵嚷人群便如惊弓之鸟般一刹散去。

“卑鄙龌龊的狗东西你、你怎敢跑这儿来……老泼贼!你今儿脸皮厚比城墙了!老子不去寻你已是宽容大度,你倒好,亲自送上门来!!”

韩释倒是镇定,遭那史迟风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后,不过理了理袖,说:“史大人,老夫自认谨言慎行,何故遭大人如此谩骂?——老夫思来想去不得其解,莫非您觉着您史家干出的那些个腌臜事,皆是老夫教唆的不成?”

史迟风哑口无言,掌心叫他自个儿掐得通红。沈复念适才按兵不动,这会儿才抬手将那暴跳如雷的将史迟风又拦去了身后。他迎上前去,定定看向那老翁,珍而重之地朝他作揖,半晌挺身闷笑着说:

“韩老,人拿棒子打偷肉的野狗,还要看家里是当官的还是当贼的么?韩老长到这个年纪,难不成还不知就事论事?”

是“韩老”,而非“师父”。

韩释心中仿若实打实地遭人泼了盆凉水:“老夫岂配得沈大人一声‘韩老’?”

沈复念低笑着:“中书令之位自段老后便空寂无人,您而今接位,配得与那人相近的一声称呼,就是不知下官能这般唤您多久。”

“沈大人,老夫劝您还是莫要太过执拗,‘忍’亦为人生至理!今儿若非衙门捕人前,先知会了老夫,您当街以失偏之言蛊惑人心,必当被捉去用刑,以儆效尤!”

“韩老,三年前,下官与您在鼎州偶遇,您拦着下官不叫下官冲撞守门卫。下官明白,您当时就想教下官忍。可下官忍了这么些年,今朝已是忍无可忍,非同这狗屁王朝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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