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徯秩笑,喻戟也跟着他笑,后来他索性从外头拉进一把红木椅,坐在了他榻前。
“啧啧瞧你这阵仗,肚子里憋了多少话要与我说?”季徯秩歪了脑袋露出只眼。
“末将没有什么话要说,末将就是想问问侯爷,您接下来把病养好后,打算做些什么。”
冰冷的笑意自季徯秩扬起的眼尾晕至他的整张脸上,他说:“你和我说话,还这般七拐八绕的做甚?你问我想做什么,我自然是有的,可我想做的,还真不一定合你们心意。”
喻戟在指间滴了三滴罗清油,旋即摁上季徯秩的前关,道:“让你说就说,屁话一箩筐。”
“奇了!你今儿骂人也带脏!”
“再说些有的没的,末将便用一指把侯爷脑袋捅穿。”
季徯秩听罢终于收敛了故弄的惊奇神色,阖眼说:“明日我下榻练兵,三日后我领兵直冲缱都。从稷州到缱都,需得半月,我给薛止道三日攻城,十五日当皇帝。”
“侯爷怎么这般的贴心,还给人时间坐龙椅当皇帝!”
“你们不是要借薛止道掀起民怨么?我若是急匆匆赶那儿去,百姓只怕还不知皇家易了姓,更别提生什么怨恨了。”季徯秩将长指搅入喻戟的当中,说,“再在这处使点劲儿。”
“我怕用劲过大,将您这白嫰干净的面皮儿给糟蹋了。”喻戟挥手把他的指轻轻扇开,顿了须臾又道,“这回你好好表现,江临言他亲自点名要你领兵去与薛止道对抗,是为你着想……他要了结你心中遗恨。”
“我不恨了。”季徯秩说,“嘶、这话我可早早便说与宋诀陵了,江师叔的消息也忒不灵通了些,还是说那宋诀陵的嘴巴难得严实了回?”
“他对你的事何曾多言?”喻戟将手上的小油瓶盘了盘,“宋家那口风紧得像是缝上的宝贝将军!”
“此事我真是头一回听说,还以为他把我挂出去当邀功的风幡。”季徯秩漫不经心地说。
喻戟闻言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俩还没说开?”
“说开什么?”
“说开什么?”喻戟觉着季徯秩这话可笑得出奇,便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他攒眉看向季徯秩,“你心慕他,他心慕你,你们这俩混账情投意合!”
季徯秩笑一笑:“哎呀,阿戟,你这死断袖,怎么能说俩男子你爱我爱的……”
“你难不成是想带病吃巴掌?”
“你何时开始插手月老之事了?”季徯秩乜斜了眼看他。
“我想不插手都难!你二人实在太过于惹人发笑!分明论起心意,个个沉得能压死人,也不知是在自欺欺人,还是当真眼瞎耳聋了。”喻戟说,“宋诀陵此去难有归期,先前风未及之时,你俩好容易得了片刻清闲可用以二人温存。你俩倒好,偏要拿来互捅刀子,作弄得没一人好过!——你说,你们究竟为了什么?”
“温存吗?阿戟,你是要我信他心悦我?”季徯秩病未大愈,声音闷在褥子里,更显得微弱不堪,“你要我信宋落珩那曾弃我于中秋夜,又曾杳无音信一年,今儿更与青梅结为夫妻者,他爱我?”
“喻空山,如今疯的是你还是我?你要说宋落珩他有苦衷么?有吗?你知道吗?你说与我好不好?宋落珩他不同我说,我不知道啊!阿戟,他的一切,至今我依旧是一分不知啊——!”
泪水自季徯秩那与鼻骨紧挨的眼角处淌出,他却是就着泪笑起来,他说:“阿戟,我比你更期望宋诀陵他能有情于我,可是……那不过是期望。”
喻戟将碧色油瓶攥回掌心,咬牙笑说:“哦,今儿还真是末将多嘴……好罢,脑袋也给侯爷揉了,话也陪侯爷说了,您的打算末将也听了,末将此刻想不着还有什么事可干,这便回府去了。”
椅脚磨过地面,迸发出沉闷的声响。喻戟临走前小心检查过每扇窗子,确定阖紧了,这才出门。
第177章皇城变
稷州侯爷歪在病榻上时,鼎东侯爷已经提剑直指缱都城门。
乌泱泱的薛家兵如同棋盘列子一般铺满城外大道小径。伐树的伐树,拉弓的拉弓,恨不能一刹展尽身上经年含苦造就出的本事。
城楼上列着稀疏几位士兵,那些个称病赋闲在家的老大人们,这会儿却个个拄着拐杖,踏上城阶。自言堪比金玉的口中,吐出平生最脏的词句。
天上浓云压城,百家皆忧心忡忡地张望着,不知片晌浇下来的是雨还是雪亦或雹子,也没想通他们自个儿是怕雨,怕雪还是怕雹子。
***
将近日落,沈复念起身查看外头天色。云深不见日,文书横飞的政事堂里头亦是暗得出奇。
火折子在沈复念指尖噌的一声冒亮,很快便咬上灯芯,玉颈的油灯绕着这堂一盏盏的亮了起来。
那些个歇在太师椅上的权臣见状,这才艰难地动了动身子。
他们争了一日一夜,这会儿个个疲得厉害,皆仿若浸入油锅,被重油封了一遭。
中书侍郎洛仲就坐在其挚友梅观真的身侧,眼下二人面色都很难看。适才二人好多回要压声私语,谁料那点完烛的御史中丞把衣服略理,便大咧咧地蹲在了他们足边,笑呵呵道:
“二位何必这般的见外?咱们共事那般的久,如今你我究竟是豺狼还是乖兔,早已见分晓,何不放声畅谈?”
那沈复念起先蹲着,后来抻直脚尖挑了张板凳来,又说:“都到这时候了,你瞒我瞒也没有甚么意思,真真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然而那姓沈的面上虽是盈盈笑着,指头却在袖下轻轻折了一根。他在心中算道:常之安要我守住城门三日,今儿不过才过去一日半,那梅观真已然蠢蠢欲动……
梅观真见那喋喋不休的沈复念霍然吞声,便将干燥唇肉抿进嘴中,说:“如今薛侯爷已至城门之下,待到飞矢火把撞开城门,这缱都繁华终将变作烟灰,受苦的终究是百姓!与其毁屋烧宫于顷刻,不如保全这一切,恭恭敬敬地迎进我朝的新储君。——沈大人,其中利弊您早该仔细忖度!”
“您要我掂量开门迎薛与闭门死扛之轻重,可是梅大人,今儿我能答应,这魏風的千门万户不答应;今儿我能扬言为苍生而大开城门,明儿我便能暴尸街头。您可清楚近来这缱都里的太学生在干些什么么?他们之中有多少跑大街上怒烧丧幡,那是万万不肯为魏風办丧!”沈复念仰视着梅观真,一双废目偏生了俩澄澈无浊的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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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微停顿又笑言,“只怕咱们若是高呼大敞城门,下场不会比那些个烧作灰的丧幡好多少。”
梅观真拍桌而立,甩袖高声:“魏家势颓,魏盛熠即位三年,唯叫人堕狗列,生不如死;凛冬已至,卖炭翁每三日进城一回,他们滥烧费炭,着实愚蠢!——薛家乃鼎东活菩萨,他能救得了那黄沙穷家,他未必不能救这魏風!!!”
沈复念半坐半蹲,这会儿双膝已然发麻,只撑桌缓起,皮笑肉不笑道:“魏風巍峨,李宋燕三家接连数月杀敌戍边,誓死不屈。而你口中那薛家,则与曾屠我魏風数城的外敌合谋。他啊,死不足惜!而梅大人您助纣为虐,更是该死!”
“谁人为商纣,您可辨清了么?蘅秦滥杀无辜,魏家难道就不曾?你如今恭顺向魏姓俯首称臣,不过捍卫了那老臭人伦。沈大人聪明,该是扶新筑世的才是,如今竟囿于人伦,痴守一烂至果核的瘦枣,委实可惜!”
梅观真颦眉看向沈复念。
“什么人伦啊?”沈复念抽了板凳,摇着脑袋箕坐于地,“梅大人瞧我像是个痴守君臣父子秩序的么?沈某人便直说了罢,您义正言辞,沈某人亦是;您为百姓,沈某人亦然。您觉得沈某夸夸其谈,是个任凡俗蒙蔽的半瞎子;而沈某觉着您疯头疯脑,是个甘当人尾巴的没志郎。咱俩这会儿各自锁了脑袋,皆不肯听进彼此之言,哪里能辩得出谁对谁错呢?大道理咱们还是少说罢!”
洛仲起身安抚那闻言怒不可遏的梅观真,劝道:“慕实,咱们不争了!”
“我无志?你沈复念是何等愚昧无知之徒!”梅观真禁不住高声。
“您又是怎样一个欺人瞒己之辈。”沈复念不由得脱口。
二人吵个没完没了,政事堂里头还坐着几位老臣。他们盘着手串子,半敛白翳瞳,先前不言语,这会儿始张口,然而其中尽是“魏風断不能断送于我等之手”“我魏家千岁万岁”云云。
梅观真忍无可忍,拉着洛仲一道要走,那沈复念却半分不同意,道:“梅大人,您想走便自个儿走呗,沈某和洛大人可还有的聊。”
“有什么好聊?!”梅观真不肯撒手,只拽着洛仲朝向外头。
沈复念不松手,赚得梅观真目眦欲裂。然他并不理会,只定定睨着洛仲,说:“洛子安,你清醒些,莫要被那梅观真诓去,当了狗屁的乱臣贼子!”
沈复念将五指纠缠上洛仲的小臂,那洛仲皱着八字眉觑了他一眼,旋即伸手一点一点地拨开了沈复念的五指,苦笑着说:“沈大人,洛家除洛某之外,还有许多人需得看顾。洛某到底不是您啊,无论如何也不能狠下心来斩除牵挂……洛某不过一凡躯,七情六欲是一个也躲不了,大人您不必再于洛某身上虚耗光阴!”
洛仲见那人瞳子怔愣颤动,不免觉得心痛,只把牙咬了又咬道:“明素,魏家叫天下苍生失望太久,今朝我已不甘闭目塞听,与其同流合污。这些年,我何时不恪尽职守?可我守着的人儿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理畜牲。你想扶江临言称帝,我拦不了。可他江临言剿匪有功,却走的不是杀一儆百的路子,而是斩草除根。他江临言称帝,我们这些前朝官儿,又能有多少出路,我阿姊和侄儿又能有多少活路?明素,我不清楚啊……”
沈复念阖紧眼眸,不欲再同洛仲慢腾腾理论,轻声说:“这由不得你们撒泼,城中禁军已奔向城门,薛止道想当兵不血刃的圣人,绝无可能!”
“可拦门的禁军也得过了也得过了那些个欲开门的禁军那关。”梅观真冷不丁哼道。
沈复念挂上个颇轻蔑的笑,抚上梅观真的肩头,说:“梅大人,您还是别说啦,您亦步亦趋地跟在您兄长后头,把那人之言奉为圭臬,还不够吗?”
梅观真不受其言所嚇,仍说:“人各有志,各有路,我兄长乃圣贤,我不从圣人行,难不成随着那些个蠢虫走?”
“你不也生了脑子么?”沈复念看他,“你向来只说你从你兄长而行,可你问过自个儿了吗?没问过罢?——成,那今儿我问问你。你觉得这事儿对么?若是你兄长来日后悔了,你还有底气说是对的吗?”
“自然。”梅观真斩钉截铁。
“您呀究竟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呢?”
“沈明素,你可知你如今在人眼底就是个胡乱使性子的疯子?”
沈复念自嘲似的笑:“疯子?我是因着恨你才做了疯子!”
“我们无冤无仇,不过是一念之差,你缘何恨我?”
“我当然恨死了你!我兄长在北境殊死搏斗,不知死活,而你却想大开城门,放那与外敌合谋的薛止道入关,我怎能不恨你?梅慕实,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兄长岂有你想象之中那般的巍峨,他不过是个瘸了腿后,被自尊折磨得失了分寸的糊涂人!”
“你!”
沈复念的话语如于其脏腑落针,细而密的疼痛刺得梅观真难以喘息。他心里堵得发慌,眼前一黯险些晕倒在地。
他被洛仲小心搀着劝,可他倚着墙歇了一阵后又如常张口,他笑道:“沈明素,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只离了我兄长便一事无成的蠢虫,可我兄长才不是糊涂人。”
梅观真深深含进一股冷风,又说:“沈明素,人皆有私欲,你与我兄长视苍生为己任,而我和子安皆不过凡夫俗子,私欲之外才有大义。我们仅仅是想叫手足至亲活着,管他娘的市井繁华,管他娘的上下千年社稷。对于我们来说,能叫心念之人活下去的,那才叫家国!故而不论你如何咒骂,如何哀嚎,如何的识大义,又如何的了不得,在我二人眼底皆不过刮了阵转瞬即逝的风。”
沈复念哑了声,笑他自个儿纵然能将舌头编作花,也没可能劝动眼前二人。
沈复念和梅观真当然皆知对方的理在哪儿,可他们偏偏避着不去触碰,因为他们没人经得住那阵动摇。
他们是被棋手摁上棋盘上的黑白子,他们没有足,亦没有张嘴的权利。
他们只能臣服。
***
梅观真准备动身离去时,旋身问了沈复念一句:“若常安侯择了我这条路,你能有多大的底气,会任他独行,而不同他并肩而行呢?”
眼睫将沈复念眼中扩散开的光影拦住,他瞧不清梅观真,是眼睛瞧不清。可梅观真那么一个人,早已被他给摸透,于是他笑起来,违背己意道:
“您忘了,沈某人可是个亲自将家父罪状呈上明堂的糟烂弑父者。再说,沈某可是个瞎子,看不清很多东西,更是分不清人鬼神佛,那便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他沈义尧又算得了什么呢?”
梅观真提了袍子,摇着脑袋走了。
***
沈复念方踱出宫门,便有一铁盔将军高坐马上冲他回身。那人肤似黄铜,猿臂蜂腰,浑身北境人人崇慕的男儿气概。
可沈复念不过能瞧着个虚影,他略侧头,问那搀着他向前的轩永:“前边杵道上的大桩子是谁呢?”
“回公子,是金吾卫的方大将军。”
“方铭么?”沈复念眨着眼,戏谑道,“禁军当中四分五裂,不知他这铁面无私的魏盛熠的狗,又是什么个打算。——你扶我过去,我且会他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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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永于是把身子压了压,扶稳沈复念的手,小心把他送到了方铭马侧。沈复念甫挨近,便不拘小节地开了口:
“方大将军,久仰!久仰!”
方铭客客气气同他嘘寒问暖了一阵,才道:“沈大人可是方从政事堂里出来么?”
“不错。”
“在政事堂里头待着多好啊,毕竟外头的火还没拱到宫里头,应是安静得很。不像城门近处,嗡嗡吵,仿若青蝇扑耳,搅得人心烦意乱。”方铭一面叹着气,一面翻身下马。
沈复念把手揣了,呼出一口白雾,笑说:“可有些人他偏偏不觉得烦啊!”
“是吗?那您觉着烦不烦呢?”方铭开门见山。
沈复念毫无遮掩之意,道:“我乃那位江家皇子的附庸。您说我烦不烦?可不是烦得头晕眼花么!”
“沈大人这般的不知遮掩,得亏遇到的是末将,若是好运撞着了薛党,人家再往薛侯那儿添油加醋那么一说,只怕您的脑袋就要不保!”方铭抚着马腹,说。
“这算什么呢?”沈复念往掌间哈了口暖气,这才伸了伸僵冷的指头,指向那朱红宫墙之中,“政事堂里头的那位梅大人可是千真万确的薛党。”
方纥掂了掂手中刀,笑露满口银牙:“大人这就要向末将借刀了?”
“不对。”沈复念说,“沈某人是个爱才的好官儿,断然舍不得见那位好大人吃红刀子。只想着事先同您知会一声,叫您当心些,莫要叫那位大人来日挖坑把您这良将给活埋了!——不知方大将军又是哪路神仙身下马?”
方铭咧嘴大笑,笑了有一阵才转为正色,他道:“今儿也不知谁能笑到后头,不过末将嘛,末将的主子不是神仙,是位已在黄泉之下歇着的虎狼。”
“您原竟除先帝外便没了出路么?这样可怪就不得总有人以狗称呼将军您了!——要伺候那般恣睢狠戾的主儿,想必您没少吃苦。”
“说不上。”方铭道,“当年恰巧相遇,得了那位恩惠,为了报恩跟了那位,谁知一晃眼便到了今朝。”
“哪有什么一晃眼,亏的是您心宽。”
仨人一块儿走到庚辰大街,方铭忽而勒马请辞,要向着另一头的城门行去。
“您可打定主意要同薛止道开战了?”沈复念问他。
“嗯。”方铭说,“如此僵着也不是办法,不如就由末将先起个头,叫那些个薛家军尝尝南边的刀宴!”
“听那梅观真的意思,禁军之中只怕也有薛家耳目。”
“这倒不是要紧的,巍弘帝那会儿禁军数量太大,冗兵冗费把百姓压得够呛,故而祺运帝方即位便有意削减禁军数;后来祺运帝驾崩,太后大分禁军美羹之事败露,先皇便着手削弱禁军。如今禁军配置完备如初的,不过末将与许小将军手中那支罢了……哦!还有一支格外精良的。”
“哪儿去了呢?”
“给季侯爷带去稷州了!”
“好事啊!”
“好事儿?”方铭搓了搓自个儿冒青茬的下巴,“今朝可没人守城了啊。”
“这城至多能守多久?”沈复念宕开一笔。
“谁知道呢?尽人事,听天命罢!”
“三日呢,三日可行么?”
方铭挑起粗眉,道:“三日?人头七都要算七日,沈大人就这么屁大点志向?”
“沈某志向还没屁大。”沈复念说,“这日子是徐耽之定下的……哦,你不一定瞧得上文人。”
“末将倒没这般偏见。”方铭道,“先皇当年把徐耽之从平州拉到京城,转眼又带去了北疆,只怕也有其道理,似是离手不得……如今你们听那徐耽之的号令,倒也不足为奇。”
街上嘈杂,二人再走了一阵便互相听不清话语。
那沈复念与方铭的方向本恰巧是正对着的两端,可他死乞白赖地偏要送佛送到西。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若是没有他沈复念,方铭便可一身轻地坐上马去,舒舒坦坦地奔去城门前。
方铭人真真大度,坦然接受了这麻烦事儿,还谢沈复念给他送行。
“对了,我平日里惯常晚归的,您夜里也总巡街,为何我俩从没碰着呢?”沈复念蓦地仰头问他。
方纥纵然知晓沈复念眼睛瞧不大清东西,可垂眸时还是被他那双与沈长思七八分相似的双眸给唬住了,片晌才讪讪道:
“哦,这就得怪末将了!”
“怎么说?”
“自打您回缱都后,在下总避着您走!”
“这又是怎么?”沈复念疑惑道。
“不瞒您说,末将与常安侯他有段交情。他当年任职缱都,屡受先皇刁难,末将同其以友相称,却回回袖手旁观,不免觉着无地自容……如今单是瞧您都恨不得刨洞自埋!”
“人生在世,谁无苦衷?”沈复念连连摆手,“待战事消迩,且由我做东,叫你二人痛痛快快地吃回酒,把这心结给解了!”
“您可千万不能食言!”方铭笑起来。
“谁会食言呢,沈某可是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真君子。”那半瞎子也是一笑。
***
方铭走后,沈复念由轩永陪着回府。
他眼睛坏了,啥也看不清,还当自己片叶不沾身。可是过耳呼号是何等的撕心裂肺,他如何能置若罔闻?
他听见了担夫与商贩的争吵,听见倌人与老鸨的争执,听见护院与跑堂的争论。
他垂头捡拾脱手的折扇,却在府庙外听闻里头烧香叩拜者,擎几柱高香,哀呼:“魏家已至强弩之末,草菅人命者当受判官夺命,今朝便为其受天罚之日!”
踱步茶馆之外,又听闻青衣褴衫者,焚万卷魏史,高声:“魏風耽于一姓昏人,视才子学士为粪土,捧无知蠢虫为金玉,已至潜龙勿用,举世混浊,今日便为有识之士改天换地之时!”
沈复念从前办事,仗着脑子灵光,十中有九稳操胜券,还真真是鲜少品尝败北滋味。
可当他和轩永穿过这算不得长的大街时,他忽而觉得他恐怕要食言了。
守住这缱都三日谈何容易,外有薛家并温贺二将率领那刀枪不入的寒山阜叶营,内有百家各执一词,渴求开关迎新君的千千万万。
他凭什么守住缱都城门呢?
听这声势,那门大抵最迟明早便会开。
***
缱都门外,薛止道正催人砍木排兵。他略抬眼睫瞟向城门上伸着老指,骂骂咧咧的一众老臣,只是无奈地摇起头来。
“都说魏風年富者最能顶天立地,如今打眼望去,不怕死的竟皆是与韩老同辈者。”
“那可不么?”韩释道,“我们当年寒门敢拿石子砸高门,高门若真犯了错还得低头认错,一个愿打,一个不愿挨也不得不挨。可如今高门贵子无异于踩在寒门的脑袋上走,寒门官要想往上爬,首先学的就是如何摆奴颜,如何折媚骨。至今朝,世家公子脊背松直,寒门臣子却是个个弯若芭蕉弧。他们连权都怕,哪会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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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渐自棵老树后头走出来,说:“你无论如何也改不了逆贼的名号,何必说这般惺惺作态的话语?”
薛止道哂笑时,面上年岁增长带来的浅淡风纹会略微加深,更衬得他慈眉善目,此刻便是这般。
他没为之动怒,或者说那话根本不能叫他动怒。他只拱手向贺渐,说:“缱都城中由魏盛熠饲养了不少精兵悍将,此番恐怕有劳贺大将军和温大将军二位了。”
贺渐听罢恶狠狠地抬靴踹在树干上,叫抖落的雪压得银甲更冰寒几分。
薛止道一眼不瞧,只说:“薛某人本无意撺掇四海弟兄兵刃相见,恨诸位不肯合谋,反痴守那朽烂魏姓。”
那温沨看向他,一字一顿:“薛止道,你是魏人。”
“不、不是。”薛止道面上难得挂了些许不悦,他淡笑道,“我是薛家子,从非魏人。”
“你就有那么恨魏家?!”贺渐耐不住又张了嘴,那横跨眉眼的长疤更度发红。
“恨的。”薛止道温声道,“恨得我食不知味,夜难阖目。”
喉结滚动着咽下了话语,贺渐狠命转回头去,不再吭声。
温沨忽而将凝滞已久的瞳子侧向城楼,微微启唇:“来了。”
众人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那顶着厚云的城楼,只见金吾卫大将军方铭高立其上,还拢手骂道:“薛止道,你这个北疆来的狗王八——来日老子纵然是死,也不会认你做万岁爷!!!”
贺渐冷笑一声:“侯爷要的年富力强者,此刻可不就在城楼上么?”
薛止道半闭了只眼,虚虚在空中比划了一阵子,笑道:“真真可惜,若非我军有意布于射程之外,我只需使这么些力拉弓,便能叫他喉穿人死!”
“啧,”贺渐烦躁地取下头盔,搔起他那头盘起的长发,“见人要杀你便这般不留情面,你适才装个屁的惜才爱才?!”
“忠于魏家者,再是宝玉,也不过是往粪坑里浸过的脏物,千百般光辉都叫脏臭所掩盖。”
“人各有忧,难不成当帝王就有那般的容易么?薛侯爷您为何不体谅体谅呢?”贺渐眉心烦躁被冰雪冻去,化作点点悲哀浇在他身。
“体谅么?他们虽说是不容易,但其中多少沾血的错?人死不能复生,血债需得血偿。”薛止道平静地说,“魏家高登九重天,视众生皆为蝼蚁。那么我便顺其天梯而上,踩其作肉沫。——既然皆为骨肉凡胎,都该死的不是么?”
贺渐听罢唯感震悚,怔愣不能言语。那温沨倒是拍雪起身,说:“侯爷所言不假。”
那韩释接了贺渐手中的头盔替他戴上,道:“贺大将军啊!薛薛侯为边臣,温大将军乃江湖中人。当年巍弘帝布阵压了多少他忧心掌控不得的高人,你这在黄金软卧里长大的世家子如何能体察他们的苦痛?”
“因着魏家,薛侯年少死爹时,温氏那远近刀客一族,因着不肯入禁军当教头,被魏束风赐了满门抄斩。而您呐,您在贺府夏枕北冰,冬盖南绸,您觉得魏家好,可好的是您,不是百家姓。——纵然无知者无罪,可老夫还是劝您莫再同薛侯怄气。若是此战不成,山上薛兵一把火烧了栽下的救命草,您可就是两头不讨好,真真成了千古罪人了……还请您慎思量!”
“……慎思量么?”贺渐扇动眼睫,倏地笑道,“我当然要好好思量!”
***
夜里,天公浇下厚雪,许是担忧道上湿滑难行,再过一阵子恐叫兵士难以落脚,薛止道终于下令兵动。
兵甲相碰的响声,刀剑磨蹭的铿声,战靴踏地的闷声,就那么伴着嘶吼的雪风撞向了城门。
城内兵甲之后,涌来了太学当中欲改魏家之姓的狂徒。他们夺来那些个险些被保魏者烧去的丧幡,高举着左摇右晃。
方铭本欲领来禁军人马,路遇烧车拦路的一群文人骚客,他们用瘦臂支起沉甸甸的火把,嚷叫着从茶馆薛家说客处习来的说辞。
方铭喉结一动,抽刀向后,勒令诸人扬沙压火,哪怕烧作烟灰也要淌过这火海,若有畏缩后退者,则要以刀作赏。
于是禁军诸人如狮虎前奔,被蒙上黑尘的铁甲踏灭夜间提灯举火者的光,他们昏头昏脑地为了魏家向前,为了这一魏姓抛头颅洒热血。
谁家是正道,谁家是歪门?
何人是圣贤,何人又是疯子?
方铭扬鞭驱马,踩过滚在地上的人尸——自家禁军的亦或什么不知名姓者的。
百姓受外头那薛家的高呼所感,唰啦揭下了人鬼界限。文人武人皆举刀,起初是为了自卫,后来却在他人身子上开了口子。
城门未破,缱都城内却血流成河。
哭吼声渐渐盖过了北风的狂号,百姓积压着的怒火将缱都变作人间阴曹。
今夜缱都无人眠。
***
寂静的朱红宫城里头,先是亮了一个火把,继而是两个,末了星子融汇作了火海。
各宫皆是一片混乱,廊道当中乱哄哄的尽是宫人“走水了”“快快救火”诸类哭嚎。那范拂面无表情地走入了皇帝寝宫,将龙榻上的那床褥子铺展开来。
他不知为这一举动赋予了什么意义,自魏盛熠与许未焺离开后,便日复一日地整理着那冰凉的龙榻。他将那床褥子掀翻了再折,折了再掀翻。
今儿当然也一样。
他不出去救火,他没想活。
他也不去火上添油,他没想死。
他只是那么坐着,坐在寝宫高高的红木槛上,等着天命降临。
他想,如果季徯秩和宋诀陵能活下来就好了。
真是那样就好了。
第178章薛新朝
缱都城门被攻破不过时间早晚,薛家攻城那夜缱都无人眠,就连新生小儿也止不住啼哭。
缱都城外攻势嚇人,内里禁军相争也并不如同方铭所设想的那般轻易。
禁军当中甲衣与佩剑皆是一般形制,如此庞大的人马,方铭没法子对每个人都知根知底,那些潜藏在禁军当中的薛家耳目便是借了这一隙口,叫禁军崩解作一盘散沙。
转眼便至翌日清晨,那些个渴求薛君即位的太学生在城门近处用木箱垒台,丧幡在左,笔纸在右,他们高声夸耀薛止道昔时功勋,爽快抛去了家国自尊。
沈复念起先只是在茶馆楼上开了扇窗,冷眼观着。他行事鲜少思虑后果,惯常随心,便在那些个自称薛党的太学生兴致高起时,迎窗浇下一杯被朔风打凉的茶。
当年诸太学生能忍下林题临头一壶热茶,那是因他们与林题志同道合,亦是因他们皆寒门,他们皆可怜。
如今碰上这么个名声倾颓的沈家半瞎,他们哪里能忍,一个个的见状都抄起棍子往楼上赶。
恰这时,城门轰然倒塌,压死其后数十禁军。方铭胸膛扎了不少箭矢,他不堪那铁的重量,向后倒去,一个不慎便翻下了城楼。
黝黑的皮肤上沾满了脏腑破裂的红艳血,他来得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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飓风一阵,走时也带着英雄末路的悲凉夺目。
沈复念被人揪着长发从茶楼拖到大街上时,那方铭恰自城楼翻落。
那两对疲惫的血目与盲眼惊人地碰在一块儿,撞出了银铃般的两声朗笑。
那之后,有人粉身碎骨,有人吃了一嘴他人脚底灰。
***
夜半,雪略止,落了冬雨。
轩永的呼唤在寂静黑夜里响个没完,却没能寻到他家二公子。雨声淅淅沥沥,沈复念咳出喉间堵着的一口血,用被泥水泡湿的袖摆抹了抹嘴。他吃力地睁开发肿的双目,然却与不睁无异,不过多了些许微光。
他知道眼前有人,且只凭借那糊作一团的黑影黑影来看,那人身形像极了沈长思。他于是开口,带着点哭腔:
“哥。”
“嗯。”那人应声。
是他哥,却不是沈长思。
他的表兄颜阳雪此刻撑了一把玄青伞,伞骨往他那头歪了一歪。
“是你啊……”沈复念闻声怔怔说。
“是我。”颜阳雪蹲身去搀他,拇指揩过他黄青一片的面颊,他略有心疼道,“心里再落空也藏着点儿,轩永匆遽前来,将我家府门敲得险些烂了,你哥我为了找到你,亦是费了不少劲。
——“疼不疼?哥带你去医馆罢?”
“不去。”沈复念摇着脑袋,被泥水泡烂的手探着向前揪住颜阳雪的袍摆,他强忍心慌,问说,“薛家攻城,城中自当吵嚷,为何此时会如此的安静?”
颜阳雪在他右臂上摸了遭,而后攥住说:“阿念,你先起来。”
沈复念借力起身一半,只跪在雨水中,雨水浇过他那对盲眼,搅进许多泪珠再一道从眼眶滚落,他说:“哥,你同我说实话。”
颜阳雪咬紧腮帮,终于看向了那火光滔天的宫城,他松口:“复念,缱都城破了,日后再无魏家,你呀、莫再念了……”
***
颜阳雪揽着沈复念往巷外走,身后巷里倒了几个太学生,他们胸膛上的紫拳印被雨水洗了又洗。
不远处一檐上立了俩人,那四十上下年纪的男人俯视着那条空巷,慨叹一声:
“杀人于七拳之间,好一个颜家拳法!他颜月晦从前逢人只道习了点颜拳皮毛,如今瞧来,该是学着了精妙。——当这魏家的文臣,最忌讳的便是文武兼得,他也是聪明。”
“要杀么?”身侧那位佩刀者问他。
“这般未免太过残忍。”薛止道说。
斗笠将温沨的眼给遮去,他瞧雨半晌,良久也没应声。
薛止道背手身后,见状才又补上一句:“那二位大人如今是颜沈二家骨,若是连他俩也折了,他颜沈二家的的经脉脏腑是一个也活不成……那二位才干出人,薛某若是计较他们今朝身在曹营心在汉,来日难免后悔顾小失大。”
温沨漠声:“养狼为患,自取灭亡。”
薛止道舍不得似的眺了那走远的二人一眼,这才温温道:“这夜雨来得着实急,温大将军与其陪薛某在这儿淋着,不如快些进屋歇着罢。”
***
隆冬将至,薛止道在攻破缱都第二日便下令筹备新帝登基之事。然政事堂里头,除却梅、洛二人外,皆抱病窝府。
薛止道没过问。
三日后,天色雪青,受位礼晚些时候便要启办。
乱局当前,这受位礼又办得匆忙,十六州不少边臣无法赶至,就连这缱都臣子也来得稀稀落落。那薛止道便在青砖上驻步,笑着要宫人带着些薛兵,将那些个抱恙的好大人们挨个“请”过来。
这回薛止道大动干戈把那些个固执的大人请来,没来的多半已见了阎王爷。待到那些个能来者皆到来时,已然误了吉时。
薛止道只端端立在数阶之上,不以为意,见韩释点头,便示意仪仗队起步。
薛家改姓登位,百官皆是头一回见着个不登坛受禅的异姓帝王。那些老的少的,个个瞪着眼,含着声,勉力不露惊惶。
薛止道拾步而行,在千千灼目前接过韩释端上的半玉玺。
朱红宫墙上停了只山雀,那小畜生啁啾不停,那百官却瞧着瞧着在面上挂了几条泪痕,却又不敢放声抒亡国痛,仅能如哑儿般仰起头,悲恸地在心底嘶吼。
先前人人嫌恶魏盛熠,如今那高门薛家要换天,他们却变作了泪水人儿,似乎脏血冠着魏姓还是比贵血冠着他姓来得好得多。
薛止道面上始终摆着从容,依着删繁就简的仪礼迅速走尽了这一登临九天的必经之路。
礼毕,青砖之上跪满了那些个心不甘情不愿的魏家臣。薛止道转动着半浊半清的眼眸,掠过沈颜二人,又看过洛颜俩人,直盯住了那迟迟未跪的史迟风:
“爱卿,你不跪么?”
“狗屁的卖国贼子,要叫老子拜你这下作蠢驴,老子不如寻个茅坑跳了!”史迟风袖一甩,指头已然指向了那新帝的鼻子。
薛止道未显错愕,仅仅佩服地把他端量,笑道:“鼎东落雪之大,可不单单是压枝。如今局况,史爱卿可要三思而后行。”
史迟风攥拳半晌,末了被沈复念挺身扯了回去。堂上梅观真略略动眉,不知这二位又是何时攀上的关系,便倾身去问了洛仲。
洛仲瞥了上头那紫天,用唾沫润过嗓,这才低声道:“前些日子薛家军攻打缱都,沈大人消失的那一阵子,同那些个拥立薛侯者抗争的便是他史晚松,怕是同道之人。史大人说起话来,话糙理不糙,很叫人信服,若非薛侯动作快,恐怕那些反水的太学生又要叫他给带跑。”
“原来这心比天高的,亦甘心当那江临言的狗。”
洛仲磨靴不言,脑袋垂了又垂,似乎是在认同,又像是在否认,俨然行了错事模样。
外头天儿在经临几阵雨雪后,明净如洗,这缱都里头的人心却如乱麻一团。
此时已是年末,距新年不至两月,可薛止道仍执意要换年号,叫着嘉平末年一朝改作了“永祯初年”。
***
翌日。
早朝在一片迫人的静谧中散去,薛止道立在高台上,看红紫青袍的官儿们步履匆忙。
薛止道继位后,并未迅速插手百官纠察,只下了头道旨意,叫韩释从段青玱那死人手里接过了中书令的鱼符。
韩释陪他立在寒天里沐风,吹得老脸都冻作霜打的茄子。韩释问他:“陛下今儿已然即位,除了重组禁军及与蘅秦谈和诸事外,册封皇后及太子之事也该尽快提上来了。自古女人孩子最易安人心,夫人淑德,小侯爷又乖巧,若是趁着火头献上这两美物,定然能叫……”
薛止道摇头,说:“不急。”
不急?哪里不急?
眼下新皇登基,诸人不能窥伺帝位,便都眼巴巴地挪眼向东宫。如若来日魏景闻回朝,只怕诸位老臣又要叫嚷着要立其为太子。
韩释憋着那些话,在袖里兜着手另起话头:“传闻常修与林题如今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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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震州撺掇百姓揭竿而起,另一位忙着把阳北道四州窜一块,一块烤来吃了。”
薛止道把龙袍袖口捏进掌心,淡笑一声:“林大人胃口既好又大,难怪回回把禾川他折腾得够呛。”
夸、夸、夸!
不思索收拾那些乱党的法子,竟然还晏晏夸奖起那些个就要扑过来咬肉的虎狼。
韩释给他气得咳了好些声,缓了阵才又说:“且不论那些个军师般的人物……如今那江临言为隆振太子遗子的消息,于十六州里头生翅似的飞。坊间的皇家轶闻比比皆是,那消息没点本事还真难传得这般远!来日林题若是又要写出什么昂然怨怼的诗词歌赋,只怕咱们如今手下那么些太学生听了,又得临阵倒戈!”
“估摸是借了江湖中人的手。”薛止道勾着腕间那骨链子,有些漫不经心,“干风媒那行的,行事颇谨慎,我们纵然派出几队精兵,也是半分查不得。”
“微臣不是要您捉风媒,是想劝您居安思危!”
“朕知朕居危巢,从来不知安。”薛止道顿了顿,忽而又道:“季侯爷今儿在忙着什么?”
“养病。”韩释说,“听是不小的风寒,要到明年春才能痊愈。”
“病多久了?”
“养到今儿得有七日了。”
薛止道摇头,说:“那他只怕已经领兵过来了……季侯爷乃武举探花,身子骨不知比他人硬朗多少。兵营里头没有痊愈说法,腿能动,胳膊能动,那就得起练。”
“唉,那人从前何曾思虑争位一事!”
“近朱者赤。”薛止道轻笑道,见那老者神情不虞这才悠悠又补上一句近墨者黑。
“不过么,当今修罗在北,若是北疆诸将不死在北境,这龙椅易主不过是一朝一夕。”
“您与蘅秦合谋为的不就是这事么?”
“是吗?”
“陛下!!!”韩释终于将眉峰拱起,怨愤地看向他。
薛止道不听他话,仅仅瞧着那微弱天光,无端端地笑起来,韩释左思右想憋不住气,便请辞离去。
***
薛止道摆驾回了寝宫,在殿门外遇着了一小太监。
那人弓着腰,恭顺地垂着脑袋。薛止道落手把他脑袋捞起来,笑说:“范公公不必多礼。”
范拂于是顺着他的手仰了头,道:“寝宫早已打点好,您……”
薛止道打断了他的话语:“朕听闻范公公年纪虽轻,却已侍三朝,兴许不久便如同段老那般成了四朝元老。——你欢喜吗?”
范拂屈腰,说:“陛下今儿龙体尚康健,这第四朝从何而来,奴才不知。”
薛止道瞧过着他那生得四分女相的面庞,眸色一凛,说:“花言巧语。”
范拂赶忙低头请罪,谁料抬面时那人却是噙笑说:“传闻范公公在宫中无主之际,将这寝宫打理得很好,可是有何执念落这了么?”
“回皇上,奴那阵子不过是念着来日若要迎新人,也省得在此处误了事。”
“哦,原来是为了邀功……你早便知这十六州要易主?”
范拂说:“宫人私语颇多,奴才也不过道听途说。”
“那么范公公可渴慕钱财么?”
范拂没有直接应下,只拐着弯道:“奴才万万不敢欺瞒圣上。”
薛止道朗然一笑,说:“公公如今年岁几何?”
“回皇上,十八。”
“十八么?”薛止道忽而像是很寂寞似的,拉着范拂入殿坐了下来,他说,“朕当年不过十六啊……”
范拂不知那人在感慨何事,只温顺地敛着眉睫。
“范公公,”薛止道蓦地又张口,“朕给这缱都换了新帝,可是朕清楚,这一切暴风似的刮来的,终当像暴风一样走。”
“……皇上多虑,听闻您治理鼎东有方,乃是现世菩萨,这九道十六州交由您手,定然……”
薛止道挥手断话,要它出去。范拂咽口唾沫,出去时最后抬了一眼瞧他,只见那人自袖间抽出一截小臂,摩挲着上头系着的一串骨链子。
——那位鼎西王谢封的骨。
范拂不知那骨链子来路,把那名将骨看作了臭钱买来的稀罕玩物,皱着眉退了下去。
***
薛止道把玩那骨链子半晌,将谢封的骨蹭了又磨。
若要问他恨不恨谢封,他不恨,一点也不恨,甚至可言崇敬二字。可魏風一十五年,他将谢封削作了人棍,自此还将他的骨日日夜夜带在身上。
为什么?
因为他明白,只有如此他才能断却他路,走在报仇雪恨的大道上,再回不了头。
他将谢封的白骨收在身上,无时不刻不贴着自个儿的身子,就仿若那截断骨是生在他的肉里,就仿若他才是谢封。
可他是谢封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是要提醒自个儿别忘了谢封的窃国名号,该是他薛止道的。
未报仇时,他觉着一辈子也不得解脱。
如今他窃了魏家天地,他爽啊。
可他也没了再活下去的理由。
第179章断头饭
薛止道预料的一点也不错,那季徯秩伤寒未愈,便已开始筹备出兵一事,只还每日照旧服下两帖汤药,挂着个面纱说怕晒,再拉起霸王弓在兵营里当个没事人。
***
今儿稷州风小了些,天却是更冷,叫人赤手在外头待上一刻,便能冻得面红手僵,直哆嗦。
姚棋打马而来,季徯秩单瞧他眉心皱了点,便知他又要唠叨,索性抢先压了他的话,道:
“幸而近来身子还不错,若是这些时日也没能摸弓,你家主子我便要偷摸跑出府去,寻条河跳了!”
那姚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忙把好些劝休话都给塞回喉里去。
宁晁跟在季徯秩旁边吹口哨,没大没小地搭着季徯秩的肩,叫那修皙清俊的季侯爷都成了他歇手的杆子。他说:“侯爷,在下把营里逛了一圈,弟兄们大都收拾齐整,咱们该启程了。”
“……北边还是没来信么?”季徯秩问他。
宁晁打了个口哨唤马过来,他看过那匹温驯的霜月白,又看向季徯秩,摇头说:
“没办法,太远了。”
远,宁晁说稷州离北疆太远了。
可是季徯秩明白,他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想说的仅仅是二字“没有”。
“呼——”季徯秩的胸膛略微起伏,他停顿须臾才又说,“耽之曾道薛止道要效仿怀柔之法笼络人心,如今那人却是果断攻城,可谓孤注一掷……”
宁晁把缰绳塞进季徯秩手里,脱口:“他是胜券在握。”
“我倒觉着他是走投无路,破罐子破摔呢!”季徯秩将缰绳一圈圈绕着收在掌心,抚摸着霜月白的鬃毛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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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戟方领罢晨练,这时踱步过来,笑意温温:“诸位又聊了什么惹着侯爷了,怎么他笑得虚情假意的?”
宁晁闻言于是挪目去瞧那侯爷,片晌又看了回去,说:“没有啊,这不是正欢心笑着?”
“问你们适才聊谁了。”喻戟说。
“我主子。”宁晁回答。
喻戟点了点头,抬了下颌问季徯秩:“你什么时候要走?”
“明晚动身。”
“大早上不走,偏要夜里赶路,若非这是稷州,季侯爷的名声响亮,诸兄敬而远之,否则总得叫他们把你给劫了才好。”
“听说你月曾到缱都去找过史晚松?”
“怎么?见史迟风和你手下那沈复念一般,也没能把城门守住,专程来嘲谑我一番么?”
“不是。”季徯秩笑了笑,“你不是也明白耽之心思的吗?他专程把那守城的日子定得那般的死,要的就是明素与晚松二人觉得自个儿已然与我们这些个江党相融,要他们意识到时已然自觉站在薛止道的对立之处。”
喻戟说:“既然清楚,何必说出来呢?叫旁人听来,还以为是侯爷是特意为末将开脱,在帮末将守面子。”
“可是阿戟,你不该不清楚,我彼时为何不去亲自拉他史晚松的罢?”
“觉着他史迟风不认薛家是必然?”喻戟应答,“我从来看不惯你们这些个总动赌|徒心思的。”
“哦?这些人?除了我,你还有什么在意之人呢?”季徯秩调笑道。
“魏千平与魏盛熠。”喻戟直言不讳,“今儿都死了。”
“你觉着他们错在好赌?”
“这倒罪不至死,依我看更像是报应,毕竟这俩万岁,当年没一人在治国,都像是楼里的兔爷,在扭着腰同他人玩勾心斗角。”
“大将军…!”姚棋不由得出声阻拦,随即悲恸地垂下脑袋,“死者为大啊!”
“那我若想对他们评头论足,是不是还得搁你跟前死一死?”喻戟面色陡然一冷。
“在下并无此意!”
“姚棋你最是懂事……可魏千平皇匪勾结,埋没精忠;魏盛熠他饲贼买器,残良装痴。他们才不是什么九重天上的万岁爷,不过是俩江湖戏子耍把戏。——你敬他们干什么?”
季徯秩勾过喻戟的颈子,亲昵地与他发鬓相贴,说:“别说啦、别说啦!本便是越挂心者就越易感到伤心难捱。阿戟你呀,不过就是想他俩了。”
喻戟掰开他的手,说:“侯爷要骂就骂,莫再同我道些虚的!对了,林题安排人手盯了那付溪,他如今依附薛止道不假。你若是攻去缱都,他那陇西节度使断然不会善罢甘休。俩州守备军齐齐攻来,你难免吃不消。”
“我也得吃到他,才能吃不消啊!”季徯秩笑着,“陇西侧畔的阳北道四州,难道是摆设?更何况陇西二州里头的巽州,可还住着位蓄势待发的饥犬平王,他付禾川若敢将兵力全部集中于我身,他便要大意失巽州!”
“可巽州背靠壑州,如今温沨与贺渐可谓是杀红了眼。”
“受人胁迫罢了,能言几笔忠呢?”
喻戟瞅了他半晌,末了含笑上手捻动他的衣衫,说:“哈……大病初愈,还着这般薄的衣裳……”
他还说:“季徯秩,你真是失心疯了!”
季徯秩颦眉,屈指点了点眼角,装腔作势道:“喻大将军这般的关心我,我的心脏跳得好似要飞。”
“我给你废了它。”
“嗳这可不行!”季徯秩一面笑着,一面上马,说,“阿戟,同你说件事儿,你可千万不能动手动口打骂人……”
“侯爷又要说什么好话?”喻戟平静地看着他。
“嗐,虽说适才瞒了你很是对不住,可我是因着怕你伤心才说我明儿才走——我即刻便要启程奔赴缱都。”
“你、”喻戟的嘴角不受控地耷拉下来,他说,“季况溟,你!”
季徯秩坐高马,为着轻便,此刻还未披甲。那衣衫照旧是殷红,然其容颜却是盖去一袭藏银锈鸟的华袍光彩。
他皱了清隽的眉,回身冲喻戟温笑道:
“阿戟,你知道咱们五人中,我最宝贝的是何人么?我同你说,咱们当中我最敬千平哥,恨不能在他面前俯首称一世的臣;我最喜阿焺,总想同他窝在一处,谈一辈子的天;我最疼盛熠,见着什么好东西都想赠予他;可我最是珍视你,总想见你,无时不刻不想见你。哪怕知晓你骗我那么些年,我依旧无法将你抛下,就连像对待盛熠那般,同你大吵一通都办不到。——所以,阿戟,你要活着,好好活着,在这稷州,在我的梓乡。
“阿戟,此地一为别,便是阴阳千万里。我若不能归,你要叫我瞑目;我若能平安归来时,我要这儿看到你。至于你要在这稷州做的么……莫忘隔个几日到佛前为我点香祈福!”
季徯秩说罢递去个明媚笑,那霜月白也很懂事的,不待喻戟张嘴,便自顾带着他主子奔远。
这时那些个早早便藏起来诸兵士才自林间钻了出来,跟在季徯秩身后扬起一路的尘土。
喻戟没有怅然地盯着那渐趋远去的人马,只照旧挂着笑耷拉着脑袋。他垂头思忖好一会儿,才抬头问姚棋:
“心不诚者礼佛可行吗?”
***
稷州风小,北境的朔风却如同猛张嘴的蛟龙,恨不能吞去世间一切。
面朝北风迤逦前行已久,这会儿悉宋营中将士皆是憔悴不堪。
又是接连几日未阖眼,他们已抵达那老狼伯策的巢穴之外。里头燃烧的篝火被堆得很高,叫那些个在风雪中冻了好些时日的宋家军,单是瞧那么一眼,便觉着身上寒已然化解。
宋诀陵睨着那营帐半晌——自辕门看去,能望见颇多人马。
燕绥淮此刻折了鞭子就立在他身旁,他紧蹙眉头,说:“我心里尤其不安,我总觉得这营帐有诈。”
“嗯。”宋诀陵抬靴踏着一地碎琼乱玉,说,“近门处烧得火光极高,可向后眺去,却犹见帐上雪。——这多半是个拿来伏击人的空营,至于里头究竟藏着什么,不进去恐怕没能知道。”
冰河早已隐没于身后,此处再不见游鱼飞鸟。燕绥淮的浓眉拧得很紧,他觑着宋诀陵,说:“你既然也看出来了,为何一副要前冲模样。”
宋诀陵挑眉看向他:“我也觉得有诈。”
俞雪棠适才趴身在马上小憩,这会儿坐起身舔了舔干燥的双唇,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么……啧,真真难办。”
“你当真要去?!”燕绥淮瞪着宋诀陵。
“这事咱们不是早说好了吗?诀陵哥走中路,要直冲向前。”俞雪棠驱马插进二人之间说,“当时你已经哭得够多了,甭再叫嚷!你二人不准吵!”
“我没想吵,可是你看他明知是陷阱,却还心甘情愿地要往里头栽……这难道像话吗?!”燕绥淮厉声道。
“他不是说了,他觉得是伯策在其中布了新局的么!”俞雪棠被燕绥淮说得也提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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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宋诀陵倒像是个没事人似的,一点儿没理会那二人你言我语,只从腰间取出块红穗螭龙紫玉佩来摩挲。
俞雪棠拿燕绥淮的呶呶语当过耳风,瞥了宋诀陵手上宝贝一眼,说:“这玉佩好生别致,可是谁人相赠?”
雪片落在宋诀陵眉睫,被他眨眼抖去,他说:“啊、是季侯爷赠我的新婚礼物。”
新婚礼物?还是季徯秩送的?
那二人闻言大气不敢出,皆收了声,小心翼翼地看起宋诀陵的脸色来。
那宋诀陵却像是很不在意,只敛着凤目,笑说:“穗子是我给亲自挑了挂上去的……不过这紫棠玉和那檀红穗子似乎不甚搭配。”
竟还笑了?
那二人更觉得肉颤心惊,便忙忙挑开话头。燕绥淮说:“咱们一路上走走停停,怎么柴晏还没回来呢?”
“柴晏么?”宋诀陵口气冷淡,“他可是到乾州借火铳去了?”
燕绥淮并不否认,只用拇指摩挲俞雪棠手上那毛糙的辔绳,俄顷才咕哝道:“他这是为了咱们好,又不是干了错事。待他回来,你若是胆敢责罚他,老子可要和你急眼!!”
“他比你能干。”宋诀陵很是眷恋地将手中玉佩收了回去,说,“我没有道理罚他。”
燕绥淮还要骂他腔调不善,恰遇栾汜小跑上前给他们分饼填肚子。然三人虽是道谢着接过,却皆没甚胃口。
宋诀陵打量了那似是嚼蜡的燕俞二人几眼,挂上许久未见的朗笑,说:
“我的断头饭,大家伙倒是赏个面子欢喜点吃啊!”
第180章北境花
正是那大饼嚼完后不久,宋诀陵等人跨上高马,抬手示意后列弓手放箭。
火药鞭箭毫无节制地投向那兵营,逼出了其间不少惊慌应战的秦兵。
凤目扫过那遭火焚而照旧静谧不已的营帐,那眸子的主儿却依旧是无动于衷模样。
他清楚,如今柴晏从乾州搬来的火铳未到,他们手上的火药仅可支撑他们再打一回猛攻。
面前这营如今压着悉宋营的脉,绕过还是直攻,一念之差,便可能叫悉宋营陷入死局。
如若里头当真窝着那伯策,他们今儿决定绕营而行,来日便可能腹背受敌;而这兵营若仅为道上障眼法,他们于此耗光火力,只怕不至几柱香便会叫那些个霍然攻来的秦兵一口吞去。
可是他们没法子,他们得赌,他们只能赌。
北疆人一向踩着黄沙走,稍一踮脚便容易被黄沙吹去,可宋诀陵在缱都放浪那么些年,早已变作了个踩黄沙的赌|徒。
然宋诀陵步步为营那么些年,怎么可能将一切交给天公定夺?他不能仅靠直觉,还得沉心捕捉一切风吹草动。
于是他自土丘之上俯视不远处的兵营,瞧着瞧着,瞧见一帐子帐帘不合风向的微微一动,他心头更漫开不少火星。
那凤目灼灼,好似已窥见那老狼王的身影。
他必须进去,亲自进去。
那心如山岳不动的俞雪棠这会儿掌心也生了汗,她说:
“这兵营极大,若有埋伏,只怕数目不会小。我适才虽是站在你那头,可是如今射箭放火,里头也浑似无人模样,太怪异了!这兵营里不像藏了伯策,更像是埋伏着众多死士……你当真要进去?”
“雪棠,难道你也叫那燕绥淮改了性子吗?——箭射不到营帐后头,我不进去,若是伯策隐身其中,便叫我失了手刃他的大好时机……生死有命,我爹如今乐得逍遥,没有我照样能活,我纵是死了他也不会过多牵挂。”宋诀陵说。
“有的是人牵挂你。”俞雪棠睨着面前那被火吞去的辕门,“你若死了,宋家后继无人,难不成你想叫悉宋营更名改姓?”
“我看‘俞’姓就不错。”
“你甭贫!”俞雪棠忿忿道,“从前打仗,还可论一句成王败寇。如今你下令攻营,我没有异议;可你要进去,无异于拿你的命做筹码,是成则有生,败则必死。不止是你会死,你手下精忠也一样会死!你再仔细忖度忖度!”
“想够了,我要进去。”
俞雪棠将唇肉咬了进去,服了软,说:“我率兵走此营右缘,一会儿绥淮哥来了,我帮你把他给拦下来,以免他又跑你跟前一面骂,一面心内委屈,再掉回眼泪。”
“那便多谢你。”宋诀陵笑道。
他说罢抬手下令,那凛冽声止时,万马奔腾,俯冲下丘。
***
宋诀陵冲在前端,长剑过处,尽是人首相离的尸身。至营帐后缘,忽而涌出数十匹孤狼,将他们围裹。
狼咬断马腿,蹬腿一跃便将马上兵将也给扑至地上嘶咬。
“秦人最喜饲狼,可独王工贵族可驯狼做刀……”宋诀陵哈出一口白气,旋即高呼,“诸将士听令,将这糟烂帐子挨个踏破,一个也不要漏下——!”
谁料就是这一声令下,营帐深处忽而冲出几匹黑马,那伯策在诸兵将之后,看向宋诀陵,扬声笑道:“魏風小儿,倒是生了几分机敏!”
宋诀陵将凤眸弯起,并不着急应答,只将手负在身后,冲将士们比了个手势,万箭便遽然扑向伯策一行人。
可惜那些秦兵皆是老手,见状只沉着举起盾牌阻挡,不乱阵脚。
营帐之外传来震天响声,原是燕绥淮所负责的帐外西路,有铺地秦兵纵马而来。
曹结此时正跟在宋诀陵身后,他死死盯住了伯策,试图寻找那人的破绽,而宋诀陵却蓦地回身,同他说:“曹叔,听马蹄声,西路来的秦兵少说有两万,只怕真正的主力皆在那头……曹叔,这里有我,您安心到那儿支援阿淮便是!”
“宋小子!叔哪里能走?!你分明清楚伯策那狼王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今儿你就是砍叔脑袋,叔也不走!!!”曹结急迫道。
宋诀陵退在诸将身后,平静地说:“伯策已老,早便不复当年勇,曹叔,你信我,我定要他给谢家忠烈偿命!”
耳畔忽刮劲风,直将挡在宋诀陵身前的兵士拦腰劈作两半。
“偿命?做梦!!!”那伯策执一把加宽环首刀,每每挥动,便叫人听得割风声响。那声音算不得清脆,入耳只觉沉闷厚重,沙风似的压人。
现下那环首刀被猛然朝宋诀陵压去,然那伯策不曾想,他恣意这么一招,却叫宋诀陵利用了其刀身宽扁难以迅速自纵砍变作横劈的短处。
宋诀陵伺机而动,挥剑砍向刀身,叫那伯策也不由得倒身马背。然伯策粗臂一蓄力,又猛然将宋诀陵手上那把汉剑当开。
那一招震得宋诀陵喉血上涌,俄顷腥味便侵袭至齿舌。宋诀陵仅仅舔罢嘴角渗漏而出的一点残血,踩稳马蹬,腰腹使劲,后仰避开了刀锋,又伸指抵住剑身向上送,以防备那环首刀会趁扫过其面时,骤然转向砍击其颈。
那白发老将果真竖刀,环首之中的龙雀大环近在咫尺。他双手撑剑抵刀,趁其不备使上全力,硬是叫那重刀弹开几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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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角凝了血,宋诀陵始终端着轻蔑的表情,任那老将如何的笑他,仍似胜者那般的清高。
伯策喘着粗气,冷笑道:“我当年几战你们魏風的鼎西王李连,除却几回平手,那位皆败于我手,最后一战更是被我废去两腿!你这后生,想要与我平起平坐,着实天真!”
宋诀陵头一次张嘴回了他的话:“可是你的儿子布贡达死在了我的手上。”
那伯策也不知心是铁铸的还是怎么,闻言竟是眼也不眨,他说:“布贡达并不是你杀的,他没能完成长生天降下的使命,是受天罚而死!”
“是啊,我便是长生天的使臣,今儿我奉天旨,夺你性命——!”宋诀陵说罢,霍然欺身上压,叫剑锋近乎要触着那人的鼻尖。
伯策虎体熊腰,这会儿却被宋诀陵压制得动弹不得,他不知宋诀陵的暴起之力竟达如此,当即吃了一惊。
眼见宋诀陵的身后人马渐趋汇合,伯策咬碎牙终于脱身,他调转马头,忽而跑出兵营向北跑去。
宋诀陵驻步略微算计,此地仍为大漠,若要步入草地少说还要再向北连赶十日,而秦兵粮草短缺,为节省粮草,应是能省则省,十有八九不会选择在大漠中扎营。他只消在这片被白雪掩埋大半的黄沙中杀死伯策,以绝其汇合之路,便仍有胜算。
宋诀陵于是召了余下精锐,向北奔去。
***
燕绥淮的视线已叫敌军喷溅的鲜血糊作殷红,他猛力瞪着眼,强忍刺痛,抬头蓦见那前后两支逐渐叫沙风淹没的人马。
他痛苦地发出一声嘶吼,将面前刺来的长枪马刀一并推去,恨不能将犯边者一刹碎作肉沫。
唐刀被鲜血裹了一层又一层,仿若击石海浪那般乱掀跳珠。他赤红着一双眼,却唯有眼睁睁地瞧着宋诀陵的背影隐匿于茫茫大漠。
他在西,俞雪棠在东。
她不仅刀法了得,步兵列阵也很有巧思,打得这头那些个轻视女儿家的秦贼落花流水。可是秦兵如蚁,竟叫她杀也杀不尽。
宋诀陵的背影晃在远方,她空洞着一双眼,手臂麻木地向前挥刀,片晌才咬牙回过神来——
不能叫宋诀陵的辛苦白费!!!
她于是回身阵中,只叫后头那些个在铁盾之后潜藏已久的弓手斜身放箭。
唰唰啦啦,一时间马嘶人呼,一阵乱响。其间也有人不慎蹭着了吞没大半营帐的烈火,一刹变作这摧毁这十四年虚虚太平的冲天烟尘。
人肉的焦味如针一般被吸入心肺,扎得两军人马皆是痛苦不堪。
秦人拜天。
战啊,战啊,为了熬过此冬的食粮,为了其族的存留。
魏人嚼土。
战啊,战啊,为了不让疆土的操守,为了其国的永昌。
在被那些个攘权夺利的缱都官爷遗忘的北境,悉宋营厮杀不停。宋家军个个十指如草木,纵然被风暴卷去,仍以仅剩的,如草根扎进土壤般紧咬着刀剑,削劈砍刺剁。
鲜血染红了白雪黄沙,粘稠不肯下渗的鲜血,是代替了他们被碾碎的眼球,不肯瞑目的双眼。
后来,后来他们的血肉叫沙吃了,他们死了。可破碎的皮堆上还落有一个模糊宋字,与它们相生相灭。
戍边者成了梅,开在了北漠深处。
***
震州半月无雪,季徯秩率领的兵马行至城郊时,天上却又飘起了鹅毛。
他打一破败庙观前行过,心头一紧,又动了取根香来拜神的念头。然其于诸人修整之际进去走了遭,却只见了尘灰与蛛网。
空荡的庙观里头就连木梁也叫人偷去,他抚摸着那些个断裂的窗台,喃喃自语:“从前皇叔带我远游,曾领我来过此地,当年香火何其旺盛。供台几回漫火,如今怎就连烛台也不剩呢……”
原来越近繁华处,人越是贪。
季徯秩望着远方,眼一晃似乎跨过震州几城,径直望见了缱都高耸的城楼。
宁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若有所思良久,终于问:“薛止道直接攻城,叫禁军半数覆没,为何没如徐大人与林大人所料那般不得民心呢?”
季徯秩挥手扫他肩上雪,说:“是因他二位低估了百姓对于魏帝的恨意啊……耽之和林大人算遍世事,他们能算得了大局,终究算不尽人心。——高坐云端上,哪可观清人间事?”
宁晁蹲身从麻袋里抓了把草料喂给霜月白,说:“可在下听闻那二位皆在平州烂沟摸滚许久,这样也可称作高居九天吗?”
“耽之和林大人,虽曾身处贱处,可他们心比天高。满眼皆是家国大义者,难能看清小家小情。他们站得太高了,高得他们眼里只剩了上位者。你说他俩纵然身处泥潭,看的亦是峰巅近处,怎么能不是高坐云端呢?改天者必高人,此乃徐林二人的自负之处。他们知晓百姓受苦,故而要换天,这是他们的因。可是百姓被魏家摧残已久,饱食尚不得,哪还能顾及改姓?”季徯秩叹道。
“那么如今常兄在震州边城里做的倒是很好!我们打那城而过时,在下见拥护他者多为庶民,可不得比那些欲|望颇盛的官爷诚心不少嘛!”宁晁交臂说。
“之安兄要民拥,等价便可;他要官拥,非用更重者相交换。”季徯秩蹭着腕子佛珠串,又说,“之安兄他呀,曾招惹震州恶霸史女婿,叫该州官给扣了个万万不能搭理的帽子。之安兄他力争民心,虽多是因着胸怀宽广,其间却也含了不少迫不得已。”
“所以说……时来运转,有些事,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季徯秩笑起来,“哎呀,我今儿怎么尽同你嚼这些虚的了。”
宁晁拍尽手上草屑,打开自个的行囊不知在翻找什么,说话时也没抬头:“侯爷从前虽好礼佛,却似乎并不虔诚。”
“嗐,我今儿是真真怕了。”
宁晁闻言噤声不言,直待从包袱里翻出个盛满酽茶的水囊,递给了季徯秩,才说:“稷州最是意气风发的季侯爷,哪知怕呢?快快灌几口茶,醒醒神!这几日在下没见您阖眼,许是累了!再过七八日咱们便能赶到缱都城外,那时可真就没工夫供您休憩。”
“我若不装出个怕事模样,不慎叫胸中意气冒出个尖儿,便要失了本心,叫那些个慈悲皆散去,通身扑在如何将那薛止道剔骨焚尸——!”
季徯秩盯着那城楼,泄了些许淡笑。
那宁晁瞧着那艳丽姿容却是不禁打了个抖。
“朝升,上马吧,这庙观无处供你我烧香,来日咱们给薛侯坟头上香不也顶好吗?”季徯秩又说。
“……侯爷您、今儿到底是恨不恨薛侯呢?”宁晁想不通,便问。
“我是觉着不恨,你觉着怎么样呢,你觉着我恨吗?你觉着我在借机寻仇吗?”
宁晁没回答,只又听季徯秩笑道:“江师叔可是要我杀他做了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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