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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江师门
李迹常拉着沈长思一道起身接待,因着个头太高便屈了半边腿,顺势将手搭在了沈长思肩头。搭就搭吧,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要命的是他顺势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沈长思身上。
沈长思不动如山,只还咕哝一声:
“世子爷,近些年来吞沙石吞多了罢?——可要压死人了!”
李迹常带着笑,忽见江临言身侧带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惊奇打量了一番,赶忙问道:
“师父,您儿子已这般大了?”
沈长思见江临言把扇一展又要胡言乱语,赶忙插嘴道:“没,我的。”
“你、你?!”李迹常眼睛瞪得滴溜圆。
辛庄明不由那二人再闹,只拱手乖顺道:“师侄见过师叔。”
李迹常愣了一愣,看向沈长思:“你小子收徒了?”
沈长思点了头:“我这是为了叫咱师门常青。”
李迹常的视线扫过辛庄明通身,末了停在那草鞋上,问:“你可是坎州山上儿郎么?”
辛庄明不敢擅作主张,只沉默不语,又受那李迹常气势所逼,退后半步。沈长思揉着他的脑袋爽快应下来,说:
“是。”
浓眉压眼,李迹常略一正色面上便露了些凶。他琢磨半晌,同沈长思说:“你平日里最恨那些山匪,这少年郎既能叫你手下留情,想必是个好苗子。”
李迹常齿间着意咬重了那“恨”字,沈长思明白他在试探辛庄明的反应,只应下来,说:
“他很有天分。”
辛庄明拧了眉,十指抖着攥成拳状。沈长思把他拉近了,背身将自个儿的长指挤进了那拳头里,几下捣散了。
山民遭官兵剿尽的消息入耳来,李迹常心下了然,平了眉头搭住辛庄明的肩说:
“出身这东西就是个狗屁,在这烽谢营里,有你师伯罩着你。”
“都说了是师叔。”沈长思斩钉截铁。
辛庄明扭头看向沈长思,问他:“究竟是师叔还是师伯。”
沈长思一板一眼:“师叔。”
辛庄明点了头。
李迹常笑着问他:“多大了?”
辛庄明应声:“甫十七。”
“师伯吩咐下去,让他们每夜给你备一碗牛乳,说不准来日个头能窜天。”
“他身量高了,岂不显得我很没气势?”沈长思婉拒道,“这是我徒儿,你不要插手。”
“你个促狭鬼!”李迹常笑道,“我是他师伯!”
沈长思回过头去瞧江临言,见他不吭一声,忽然说道:“行罢,我坐不住,带我徒弟出去溜达一圈。你难得见师父一面,好好叙叙旧罢!”
那李迹常恋恋不舍地送他们出帐,被沈长思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回来请他师父坐,说:
“听长思那话的意思,您同他先前见过了?”
江临言点头:“那可不,为师陪他上的山!”
“原来是这般。”李迹常笑着笑着皱起脸来,“师父您好生偏心,怎么这么些年,从来就没来看过我。”
江临言弹他的额:“适才为师立在这儿你不也只盯你师侄,何曾分过一眼来瞧为师这把老骨头?”
李迹常盘腿坐着,说:“嗐!那小子的眼神太不寻常,杀意满得近溢,留在身边无异于悬刀颈上,难免在意。”
“你师兄弟二人还真是情投意合,长思也说过这番话。——那辛庄明是山寨的少帮主,我们屠光了那寨子,他心里头免不了怨恨我二人。”
李迹常用指揩了碗沿的牛乳,喃喃道:“少帮主么,那该是恨上一恨……收徒一事不是长思他自个儿的意思?!”
“是为师的意思。”
李迹常面色难看,倒也没冲他骂出声,只叹一口气,把茶壶拉了来,说:“……你俩倒也真下得去手,当年温师叔屠戮匪山被世人诟病许久,未曾想有一日这事儿会落到你二人头上。”
“没得选,恨这东西的余威太强,你看看宋落珩,看看季况溟,你再看看我……”江临言道,“那孩子虽是为师留下来的,为的却是心肝儿他。他心太软,但又太掂得清轻重,为师是忧心屠山之事来日不知会变作什么东西折磨他。但为师终究不能伴其终生,索性叫他肩上背个担子,这般才不会时常颓丧盼死。”
“还是师父思虑周全。”李迹常抬颔示意江临言,“喏!那是徒儿亲手煮的乳茶,费了不少心思的……适才倒给长思,那臭小子愣是没喝几口便欢天喜地的陪他徒儿玩去了!——师父您替他喝了罢?”
“是是是,师父理当吃徒儿剩下来的。”
李迹常笑笑说:“成了,您喝徒儿这碗新的,把长思那杯推给我。”
江临言不撒手,说:“为师当年可是独自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二人拉扯大的,还介意这东西?”
“您就可劲闹我!”
江临言看向帐外一轮半落红日,道:“要落雨了,你可挑好伞了吗?”
李迹常低声笑,摇头说:“没有。”
江临言饶有兴致,说:“当真?”
“师父您若是乐意信,就信罢,这世道人骗人,谁都信不过。”
“为何不挑呢?”江临言笑道,“爵位可不是个能叫李家有恃无恐的东西。”
李迹常把碗轻轻搁下:“时运不济嘛!鼎西太穷,为打魏風一十五年那仗更是债台高筑。当年还是仰仗峰北、江北二道诸位大人开了私库,这才勉强应付过去……今儿戍边和还债已够我们李家忙活了,哪还能玩得起那般游戏呢?”
江临言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王爷的意思?”
“我的意思。”
“好!”江临言拊掌,又问,“你爹心里可有人选?”
“有。”李迹常站起身来,喀啷一声拔剑指他,寒声笑道,“不就是师父您吗?”
剑被他攥得很稳,一分不动地浮在江临言的额前,他说:“我曾在我爹面前口出狂言,道我若知晓他要扶持之新帝为何人,定要砍下那人脑袋,提来他病榻前给他瞧!——可后来,他同我说,那人唤作‘江临言’。”
剑尖略垂,直直指向江临言的眉心,江临言面上无变色,只冷静道:
“这会儿不动手,还要等什么时候?为师教你那招,这会儿不用一用?”
“杀了您会殃及多少人,徒儿不清楚。”李迹常说罢只迅疾将剑归鞘,“徒儿无意乱你们的局。”
江临言勾指让李迹常把脑袋凑过来,登即阖扇将他脑袋敲了回去,说:“没大没小!”
江临言捏起那茶盏,问:“你还记得当年先帝那遗腹子魏景闻么?”
李迹常并不否认。
“当年对世人称是送去玄山寺的,可我的人去那儿探过,那地儿却连僧人都没了影儿。——这事儿同你有干系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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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迹常蹙了眉头,苦笑道:“怎能有关系?我连我的好师父都不帮,要我去帮那些个外人,怎么可能?”
“好一个不偏不倚。”江临言眸光掠过他的眉头,眸中带笑道,“咱今儿聊的这事儿你可别同你师兄说啊!”
“不说。”李迹常拱手,“师父,对不住。”
“你这又是干甚?还不快些把那手放下来。为师本就没有想拉你二人入局,你有个屁的对不住!真把为师当你爹?!”江临言吃进一口乳茶,润了润嗓,说,“为师不过是那群赌徒的门面,负责将银子铜钱往桌上抛,随即退回后边,剩下的全看气运几何……乖徒你二人呢,就好好围在一旁当看客,不要同那些个赌钱的爷扯上关系。必要时,把为师脑袋斩下来拿去邀功,好歹保住命来。”
李迹常捂面大笑:“要徒儿砍您脑袋?徒儿宁死不干!”
江临言抚住他的肩头也跟着笑,待笑声止了,才说:“秤中间站不了人,你身后是这封地上的七万百姓,不是为师!——北疆的重情重义不该用在此处,你同孩提的区别在于习得了从容放手和体面道别。”
李迹常不肯抬头,只说:“师父您就坐上去罢,坐上那龙椅,去摸九重天上的月。徒儿已瞧倦了您披道袍的模样,也想尝尝鲜,瞧瞧您披龙袍是合般模样。”
“披龙袍么?”江临言阖了眼,“可为师若只想要一身道袍呢?”
浓睫于李迹常面上打下朦朦胧胧一层灰,他并未回答前话,只淡笑道:“您可是受朝廷招安了?怎么会来了边关?”
“剿匪一事闹得太大,被魏盛熠逮着了,没法子,来就来呗,我乖徒在这儿呢,不去白不去!”
李迹常闷笑一声:“来日师徒变君臣,又是不能常见了。”
江临言哈哈大笑:“说不准呢!兴许过不了几月,为师就葬在你这儿了。”
李迹常盯着那江临言说:“呸呸呸!您同心肝儿师徒俩,一个说要入赘,一个说要葬在这儿,尽说些妄自菲薄的!”
“你既不要为师葬在你这儿,也不要心肝儿入赘你家,那为师来日把你俩拉进宫来养作男宠罢,咱仨天天窝在后宫下棋。”
“光下棋不得劲儿,再吃吃酒罢?”李迹常笑说,“不然不够醉生梦死。”
江临言点点头:“有道理,来日史册上咱仨名字并列啊,写个荒淫无道——千古昏帝。”
李迹常笑着补充:“师兄弟共侍一夫——万年妖臣。”
他二人笑得开怀,却倏地在某一时刻不约而同地止了笑。
碗沿的乳茶珠凝在一处,落回碗底。
江临言拍了他的肩出去,说:
“续舟,你说诳时,颦眉总无意间将左眉梢压低。”
第142章桃花郎
沈长思恋榻,榻不熟睡不好。今儿换了个地方,自然是死活睡不着。好容易睡了,三更半夜又被要命的魇梦给惊醒。
他被嚇得直喘气,那辛庄明却躺着凉席睡得安稳。
辛庄明同他不大一样,是点烛睡不好,非把烛熄尽不可。夜晚这帐子里黑不溜秋,没了月光照拂比外头更暗些。沈长思将汗湿的碎发别至耳后,只艰难地摸黑去倾了杯水吃。
水自喉结滚下,他的心也随着旧忆蓦地沉了下去——
数日前。
魏風·缱都
剿匪事成,沈长思奉旨归京。然其受召入宫却不是在那群臣俯拜的早朝,而是打更人敲锣的亥时。
南边正逢梅雨时节,见雨要比见日月多得多。外头风雨飘摇,殿里却温香暖和。魏盛熠高坐龙椅,昔日长袍官朗声进谏的朝堂被勾栏里头的低贱身子给填满。
听不着朝拜之音,只闻筝鸣,身姿妖娆的舞姬将足尖落在昔日群臣膝跪之地。那群肠肥脑满的闲大人高举着酒杯,靡靡之音将人的硬骨头都给催软。
——那殿中还有沈长思他爹,他二叔。
沈长思这不知所以然的桃花郎将就这么被放进了那声色犬马当中。
他爹沈印面上不大明媚,似乎并不乐见这般欢宴场面,这会儿方觑见他的长子,更是倏地垂了眸子,连愣神的功夫都省了,不知是因着待其孽子的轻蔑,还是因着愧疚。
沈长思避过那些个伶人,只跪下要汇报剿匪一事。魏盛熠却抬指至于唇前,随即唤人捧来一把筝,说:
“上回沈卿裂琴败了朕兴,今儿宫宴正至酣浓时,沈卿却又提剑上堂要同朕论公事,实在是不识好歹……不如今儿就由沈卿亲自抚上一曲,为满堂助兴?”
沈长思面色铁青,却唯有低声应允。宫人匆匆上来为其佩义甲,沈长思将甲落在筝上时,却是被怒火冲撞得抖至指尖。
他强忍心气,只抚了一曲秋江弄月,然因当下心浮气躁,揺指时叫曲子断了些许。魏盛熠算是门外汉,自然辨不出曲子好坏,听得高兴了,便抬指唤人来给沈长思卸甲,笑说:
“这般清丽的曲儿,沈卿披这般重甲着实不合适!——来人,为沈大将军卸甲!”
圣命如此,沈长思不能反抗,便当着朝臣之面被卸得只剩了条薄衫。
湿风打进殿来,宛若水雾蓦地扑湿了他的肤。他这般衣冠不整跪于殿中,半分不似个功臣,反而更像个袒胸露臂的罪人。
魏盛熠缓缓下阶,只捏住了沈长思的下颌往他嘴里灌进一杯酒。沈长思眼神空洞,恭顺至极地任那人灌了去。
这酒樽深,一口喂不尽。魏盛熠却是不待沈长思吞咽,随心一股脑地向下倾倒。美酒自嘴角溢出,淌过颈子,将他的薄衫也给浇湿。
在那红紫花绿袍衫间,他像只淋湿的鹤。
然而魏盛熠显是没打算放过他,方抛下酒樽,便又将指滑在了他的喉颈上。魏盛熠俯视那人良久,这才又戏谑道:
“沈卿甚美,抚琴尤妙,今儿封作‘常安侯’,增俸银禄米各三十。”
群臣咋舌,那桃花郎君深吸一口气后便跪俯于地,高呼“谢主隆恩”,唇被贝齿碾出了几抹殷红。沈长思谢过了,拢住那半湿薄衫,哈哈大笑着出殿去。
“常安侯啊,多漂亮的封号,名我固当!!!”
沈长思慢腾腾地挪步,笑得癫狂。
他褪去重甲,颀长身掉了好些气势,衣薄露重,似乎下一刻便要栽倒在殿外风雨之中。
沈印忙不迭起身将头磕于殿中,连声替沈长思谢罪——
“常安侯么,好封号。”徐云承用茶盖拨了茶沫,朝那监军判官吕峙说道。
“这事算是好的么?沈将军当堂受辱,若是性子再烈些,恐怕就能效仿庄俟撞柱殉国。”那吕峙替他拢帐幕,皱了眉,“晚风最是凉,爷特意吩咐过在下,要让监军您多保重保重身体。”
“您二位有心。”徐云承轻轻咳着,帕子溅上点红,只被他攥住藏进了掌心。
“不过,”徐云承抬手将茶盏搁了,说,“沈义尧这步棋非废不可。”
吕峙拢帐的手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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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忧心过分干涉徐云承行事,便没敢多加过问。徐云承瞧着他欲言又止的侧脸儿,接道:
“今儿的魏風好比一件被虫蛀烂的锦衣,如今倏地出了这么件大喜事,掩住虫洞,叫它再生光彩,无异于化腐朽为神奇。化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蘅秦十八部绝不愿见魏風自此重振雄风——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同沈义尧撇清关系,做个至死昏君,如今他将沈义尧赐了封号却派去释李营也是这么个道理。”
徐云承将嗓子残血不动声色地咽了,又道:“李家封邑沙比土多,没有比穷一字更适合那块地的字了,故而最是适合流放权臣……只是那封号虽说是羞辱,实则更似像是补偿。魏風上下百年,鲜少发生夺爵之事,等到当今陛下来日殁了,这爵位自然就成了宝贝。至于史官如何编史,他们何等清高,怎会乐意将君王感念大将身姿之美这般难等大雅之堂的东西写作封爵缘由?”
“在下受教。”吕峙缓声道。
“只是魏盛熠惯于大刀阔斧,这般细功夫到底不像他干得出来的。”徐云承摩挲着案桌的木纹,“近来可有什么贵人归京么?”
吕峙把手一拱,说:“贵人么……有的,季侯爷前些日子归京送楚之降文。”
“况溟?”徐云承淡笑道,“这便对了。世人虽常言那侯爷如狡狐,喻空山与落珩又将况溟看做重义的愚人……可二者都不是他,他的谋胜于义,他是清醒地当着痴愚圣人。当年他还于缱都南衙任职时,捻串佛珠,提刀杀人,说的就是他。他的心早便是沉沉的污浊,被那些人荡开点清没有用,终究还是泥潭。”
吕峙虽说不解,仍是不问,默默等着徐云承半晌又开口:
“如今况溟他回了缱都,皇上手上又握住了一把趁手刀,抄家一事只怕就要提上日程了。”
徐云承挑指勾住巾帕,原是打算咳上几声,见吕峙回过身又来怕他伤神,便不敢大力咳,只闷喘一声问:
“常大人何时上京起劾?”
“明儿。”吕峙伸手去试那碗在桌上放凉的汤药温度,“如今可有人居于京城保那位大人安危么?弹劾缱都大姓无异于找死,那些官老爷定不会坐以待毙……”
“用不着。”徐云承说,“况溟在京城,他有分寸。”
那吕峙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驳道:“这、可大人不也曾言季侯爷未必真心归顺我们么?”
“可那常之安乃季侯亲自举荐于落珩,若是有人要动歪心思,他断然不会坐视不理。”徐云承道,“这缱都若还有他季况溟保不住的人儿,我们派人前去也是空耗心力。——朝升又被落珩派去盯梢了么?”
吕峙点点头。
“若是常之安此番没能熬过,季徯秩恐怕不能再为我们所用。”徐云承轻描淡写,“不过只要熬过这局,季侯爷他会变。”
“怎么个变法?”吕峙终于忍不住开口。
“皇上赴北,他要归南,此去便是离别,那之后他再无高枝可栖,他定会有动作。”徐云承温温说,“只是,难防其如今来路几何。待皇上出塞,我恐会疲于应对北疆诸事,那时,京城风云难以掌控,只怕况溟会成为这魏風归属的一大变数。”
“这哪能坐视不理!”吕峙倏地起身。
“他是落珩要保之人。”徐云承说,“不过恐怕落珩此举目的,为私心更甚于大局。我忧心的是来日若况溟有异动,宋将军也轻易不会将此事告诉你我。——烧柱香罢,有时候还挺灵,这时候只能求天拜神了。”
“烧香?”吕峙苦笑连连。
吕家曾为离州高门,其家因依附先朝太子遭魏束风斩草除根。彼时吕峙这嫡子年方十八,侥幸脱逃被吴家藏下。后来全族覆灭,无人替其行冠礼,他便连字也没取。
他先前一直缩居吴宅,前些日子听从江临言吩咐拔刀杀了原要赴任烽谢营的跋扈监军判官,又因精通仿制之法,将委任书改得漂亮,终得大摇大摆地进了烽谢营。
只是不久魏盛熠便要赴北疆和亲,此事败露不过朝夕,可他当了那么些年的过街老鼠,这会儿再不惧在刀尖上行路。
命就这么一条,不赌也会没,还不如赌一把,好歹叫他下半辈子能堂堂正正地当个人。
——他是这般想的。
“大人,烧香拜佛不能叫畜牲当人。”他于是苦笑道,“小人这一辈子经不起那般大的变数,还望大人能想个法子拉拢拉拢季侯爷,或是劝劝宋将军,莫要叫……”
“我先前并不着急是因况溟之变数不在于此,他不会另择他主,只是我不知其要束手旁观还是动手参局。”徐云承说道,“可你今日这般求我,我倒真不该装聋作哑了。只是这魏風藏着虎豹,也藏着锋刀利弓,要想用他季况溟,就得瞒住宋落珩这藏弓的狼,若是事情败露,以落珩那脾性,恐怕挨揍还是轻的,你乐意干么?”
“干。”
徐云承笑了笑,向吕峙伸出只手来讨药:“赶明儿我写封信,你想法子给季侯爷送去,只是近来我隐约觉察这营中有许多对眼珠子盯着你我,你定要切记谨慎行事。”
吕峙把手上汗在衣裳上匆匆抹了,给他奉药。徐云承只把手摸向碗底,取了那碗底纸条来读。
“剿匪事成……山中拓路两道,无不通向翊淮河。道掩于山林,其宽可并行车马两架,。”徐云承看罢,只把信攥在掌心,自言自语道,“山中稀货,唯火铳而已,如若将火铳拿来做买卖,又能卖给何人呢?”
徐云承阖了琥珀眸子,思忖起来。
曾经坎州皇匪勾结,却也不过各取所需。今儿山匪所修山道直通乾坎二州边河,虽说是运货方便,只是这贵客是谁还不清楚。
这货送去乾州当然最是顺,可乾州乃平王魏河恭之封地,那平王平日里头颇与世无争,当真会干出买卖军火的勾当?
再不然便是沿河送去他州。可他州并非由一人操纵,若想做好那般大的生意,得拉下多少官爷才能办成?难不成那整日吟诗作画的平王今儿也动了称帝之心?
不对,怎么想也只有把火铳送进乾州更合乎情理。
然乾州几城平日里不放外人进,哪怕是京官都得在外头候着等消息一层层的地往上报至平王。他们再想查,也只怕连城门都进不了。
徐云承将那煮好的药置于手边,抬颌同吕峙吩咐道:“判官,劳你将这药收拾了。”
吕峙把唇略抿,还听徐云承又吩咐:“再劳您替我瞒瞒钦裳。”
“大人,这……”
“判官,不会有人纠缠弱骨,我瘫在榻上,也不过是堆烂肉,这般倒更是好。”徐云承淡笑道,“谁会费心折腾病重的可怜人呢?”
第143章花间刺
待宋诀陵离了顾家营后不久,楚国的降书便送至了关前。季徯秩携楚降之飞章登京上告,最后被魏盛熠留在了京城。
今儿季徯秩照旧进宫面圣,只是那殿中徐意清也在。季徯秩笑着同她点了头,调笑道:
“臣好久没能看花。”
徐意清略作一笑:“本宫亦是好久不见侯爷了。当年见着时,本宫还是太后足下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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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好远了。”
季徯秩说罢稍稍沉默,见魏盛熠没请徐意清出去,明白了这皇贵妃今儿亦是客。
魏盛熠歪在椅背上,慵懒地说:“今儿帝妃臣共聚殿中吃茶享乐,来日天若是要塌,首当其冲摔死的便该是咱们仨。”
“天塌又如何?人生得意须尽欢【1】啊,皇上!今儿已没有多少乐给您享了,上路前多为自己讨些甜头罢。”季徯秩道。
“侯爷较以往洒脱不少。”徐意清温温道,“是什么东西把您变了呢?”
“天公?佛祖?”季徯秩带着笑,道,“娘娘喜寺就颂佛,喜庙便歌天罢!——然娘娘与臣走至今朝,只怕皆是被万人推着昏昏朝前,再好的谋略摆上大局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2】!”
“本宫自知己为蝼蚁,倒是侯爷不必如此自轻。”徐意清道,“这世上,本宫虽是愚弱无力,倒也勉强能算得出撼世者有几人,而侯爷必在其中。”
“都说了娘娘是花啊。”季徯秩弯了媚眼看向她,“陛下身上刺儿,到底有多少是从娘娘身上摘下来的呢?微臣本也想着要细细清算,可是一算才发觉刺儿多得叫微臣数不过来!——付禾川被陛下调去巽州是您的手笔罢?”
“当年缱都长住,本宫也曾因付大人惊才艳绝而拊掌心叹。那般不知醉的清醒人儿哪里会轻易颓靡,可他确乎是流连风月,贪图享乐。于他而言装痴扮愚捞不尽半分的明面好处,这般看来,便只剩了心中有鬼。巽州乱,需得人去治,他正合适。”徐意清扶了扶发间步摇,垂睫温和地说,“本宫才不是花,若论起花来,定是侯爷罢,总叫人生发欲摘的念想。”
“摘?那是,只可惜摘的是微臣的脑袋。”季徯秩耸耸肩。
徐意清捂唇笑起来,季徯秩情不自禁地瞧着她笑,脑子却尽是顾步染的面庞。
见美人,想死人,哪个混账教他这般行事的。他赶忙将那些思绪捣散了,眸子也跟着挪了开来。
魏盛熠适才自顾忖量,这会儿才略张嘴:“听闻明儿朝堂里要有大动作。”
“这、臣倒是不知,可是他州报灾?”季徯秩尝了茶,夸奖道,“味浓香永,好茶!”
魏盛熠侧目看他,说:“是那方上任的台院侍御史常之安要弹劾朝臣。”
“是么?”季徯秩笑道,“常兄要弹劾谁呢?”
“你不清楚?”魏盛熠手上把着杆箭,“你不该不清楚。”
“到底不是人家肚里蛔虫!陛下,真对不住,微臣前些日子忙打仗,着实没工夫使唤人。”季徯秩品着口齿间残余的茶香,淡定道。
“侯爷还是莫要瞒了。”魏盛熠道,“先前那常修过得好苦,是你亲自同朕举荐的他。”
“这倒是不假。”
“你当堂举荐他常之安,无异于同百官昭示那常之安为你同党。翌日其告劾他官,你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
季徯秩无辜道:“可微臣不过爱才心切。”
魏盛熠说:“朝堂之上,没人管你是不是爱才心切。”
“好罢。”季徯秩说,“那么微臣只能认栽了!”
“侯爷这回把狐狸尾巴藏得太不好,难不成就不怕若是有豺狼顺着常大人那条线挖去,挖深了,查到侯爷背后之人?”魏盛熠问他。
“竟还能如此么?那陛下怎么至今还未寻着呢?”季徯秩吃茶,笑呵呵地说,“娘娘为何突然就不说话了?”
“这茶太好。”徐意清从容道,“侯爷累了?怎么平白还拉本宫出来挡刀?”
“陛下问得臣心慌,就臣这性子,一瞧便知兜不住什么事,可不是怕说漏嘴怕得发抖!”季徯秩笑着说。
“你何必防朕?”魏盛熠问他。
“臣防的是娘娘。”季徯秩回答。
徐意清轻声说:“本宫为君刀,侯爷不防君,倒是防起刀来,岂非本末倒置?”
“割人在刀不在君,臣见阎王爷只能是被刀抹的颈子。”季徯秩道,“臣不信待陛下赴秦后,您便会收手。”
徐意清摇头:“本宫到底不是权臣,争这些东西除了给徐家和家兄添堵,再没有别的用处。本宫此刻便能收手,不过得看陛下……”
季徯秩问魏盛熠:“陛下何时放人?”
魏盛熠问徐意清:“贵妃何时想走?”
徐意清淡笑一声,说:“臣妾若早些得知自个儿有这般大的权利,也不至于把如何老死于深宫之中想了好几遭——不如待陛下启程和亲,便放臣妾走?”
“这般晚?”
“臣妾不敢得寸进尺,”徐意清须臾又补充道,“再早点怕您不放人。”
季徯秩吹了吹烫茶:“娘娘可要去稷州避风头么?”
徐意清反问:“侯爷新婚燕尔还似在眼前,这会儿便思虑起填房纳妾了?”
“陛下还在身侧,微臣不敢孟浪!”季徯秩笑说,“倒是娘娘怎么把臣的婚嫁之事看作避难之法了呢?”
“不是吗?”徐意清说,“有一就有二。”
季徯秩眯缝了眼——徐意清这是瞧出了他娶付荑并非出于本意。
然他并不着急于否认,只打个马虎眼,说:“这事还真难说。”
徐意清没抬头:“还是不麻烦侯爷了罢!如今稷州兵权移人,稷州早便不是上乘的避难之所。”
“那皇贵妃娘娘觉着这魏風哪儿最是宜居?”
“翎州。”徐意清答道。
季徯秩合掌:“娘娘还真是会挑。”
徐意清说:“只要侯爷不再到那儿去挑事,翎州五大营必将恨不得将瞳子全放在楚国身上。这魏風内里的金戈铁马,他们背着身当然瞧不着。”
“娘娘这是在提醒臣——翎州的兵动不得啊!”季徯秩道,“人美心肠又好。”
徐意清仰颈,于杯盏上留下抹殷红口脂印:“能在后宫里头安稳度过这么些年的,能有几个好心肠?自古以来利益不相争者,最是容易被表面功夫迷了眼,侯爷可要当心。”
“臣就说娘娘心善罢……只是依娘娘您所言,您要到翎州去,陛下又要赴鼎州,那微臣呢?微臣又能去哪儿呢?”
魏盛熠道:“侯爷既已有路了就别问了罢?——侯爷明儿想要朕怎么做?”
“顺水推舟最是好。”
季徯秩说罢展臂把魏盛熠揽了过来,那人儿怕他动作太大叫茶洒了,又怕叫手中箭伤着他,只赶忙全搁下了。魏盛熠顺势靠在了他的肩头,他则仰头倚住了椅背,那二位锦衣郎此刻像是偎依取暖的小兽。
季徯秩笑着说:“咱们像是大难临头了,现要各自飞。”
“大难临头是真,各自飞还得再看看。”魏盛熠阖着眼说。
季徯秩斜眸觑见徐意清皓腕之上的玉镯,笑起来:“娘娘手上的这是翎州产的上品秋白玉。”
徐意清点头:“侯爷识货。”
季徯秩闻言想了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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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说:“因着故友喜欢,略知一二。”
徐意清随着他笑:“倒真是赶巧了,本宫亦是因着一故人,这才渐渐对此生了喜欢之心。”
魏盛熠质问道:“爱妃这是要当着朕的面谈心上人?”
“死人也不叫说?”徐意清愣也不带愣,毫不客气道,“死者为大,陛下姑且忍一忍……也不知侯爷何日才能寻着心上人呢?”
魏盛熠冷不丁哼了声,季徯秩于是打定主意不叫魏盛熠再枕他的肩头。那魏盛熠见状顿了一顿,笑起来。
那二人皆是一怔——魏盛熠这笑含了真心。
“比心上人有何乐趣可言?”
“你们谁要同朕比命短呢?”——
翌日早朝。
殿上寂寂无声,吞咽之声都算得上吵。
不知是何人走漏的风声,亦或是何人有意为之,那时任台院侍御史的常修手执笏板上前时,权官儿的眼皆变作了刀子。
哪家要遭殃?谁人都不敢喘息,皆不知自个儿今日究竟是个看戏的还是唱戏的。
常修眼不带斜,只迈着正步朝前,拜过,说:“臣常修今日欲劾刑部尚书沈印并户部尚书史裴。”
魏盛熠了然,怪不得前些日子季徯秩张罗着要为沈长思封爵,原是因着要补偿今朝演的这么一出。
史裴重病在榻,今儿不必临堂遭罪,那沈印直面风波倒是稳如泰山,原来是仗着账簿在手,料定常修不论百般弹劾,终究是空口无凭。
迎着诸臣窃语,常修不疾不徐地开了口:“自枢成一十四年沈印下车伊始到今朝,沈印于刑部一手遮天,滥用私刑,收受各家贿赂银锭数以万计。”
沈印听至此,嘴角泄了点笑,他见那常修此刻论及银两数目时略显温吞,更是确信那人此刻断然查无实据。
他正得意,遽然听闻常修惊天地的一声:“枢成一十五年,沈家挪用北疆军粮,致使烽谢营五月无新粮,并以此粮充筹码同北狄相勾结以谋国!”
沈印惊得桃花老目晃个不停。
对他们这些个大族而言,贪污纳贿虽是重罪,可到底凭着族望勉强能撑过去,可谋逆乃平视百家,碰者皆杀头的东西!
殿上倏地吩呶大乱,朝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只不约而同地退开沈家人半寸。
“勾、勾结?”沈印闻言险些跌倒在地,适才的镇静全被其抛之脑后,“狗官!你……你血口喷人!”
那神情张皇的大理寺卿颜阳雪亦跨出列来,他赶忙上前一拜,回道:“陛下,近些年来,刑部掌大理寺复核之职,若是沈尚书手下有异动,大理寺不至丝毫不觉……可若此事属实,大理寺诸人亦有渎职之罪,是万万不该犯错而无罚……还望陛下明察!”
颜阳雪背上汗珠直淌。
谁人不知颜家和沈家早便是沆瀣一气,这会儿被视作同党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只怕他这时若不先顶下个罪来,表明自个儿对沈家脏事一概不知的态度,一会儿被人胡乱扯上谋逆重罪才最是要命。
那常修并不理会,只接着弹劾史家道:“户部尚书史裴于震州坐拥良田千亩,今朝尽数划于其嫡女郎婿项环名下。”
魏盛熠闻言点点头,只像个并不在乎真假的看客,听得津津有味。
这缱都九家经了这般多的风雨,谁人手上能不沾腥?今儿这常修弹劾谁,说白了都不奇怪,只是他想知道季徯秩究竟想做什么。
他听罢只问常修:“史沈乃我缱都二家大姓,一盆脏水可染不黑,常大人可准备齐全了?”
常修不卑不亢,神色肃穆,只颔首。
“呈上来罢。”
那常修将奏疏、劾状、证词三书一并呈了上去。
沈印这会儿已是六神无主,好歹稳住了身形。那心直口快的史迟风见状又欲骂,这回却被他爹史澈给扯住了衣袖。
史澈冲他直摇头,皱纹之间曲曲绕绕的皆是苦,只还隐忍道:“迟风,你莫、莫要冲动!”
史迟风喃喃:“我史家,怎会……”
“迟风啊……”史澈张嘴,话语却梗在了他的喉间。
末了那常修俯拜殿前,朗声道:“陛下,臣还有一本请奏。”
魏盛熠眉蓦地一挑,只抬手:“爱卿请说。”
“季侯金貂换酒,粗莽横行,本就常受世人非议。近来坊间多论季侯今朝自余国习得怪异巫术,府中藏有咒君伤民之木偶人……臣以为今朝应当彻查侯府!”
群臣听罢,无不瞪目结舌——
那消息不出几日便传入了巽州。
“哈……”
付溪适才忙着疏通河道,如今成了个泥人。他掬了一大捧水乱泼,浇得面上泥沉沉地往下滑,只抬手抹了个大概,登即放声大笑。
传信的白淳分外不解,只轻声问他:“大人这是为何而笑呢?”
“可笑自然就笑,一笑那常修没弹劾你富埒王侯的白家,二笑他竟不去碰那苟延残喘的许家。”那付溪顿了半晌,又道,“三笑那只狐狸实在太聪明。”
白淳皱眉看付溪,又见那人大笑几声,说:
“摘干净了啊!那季况溟把他自个儿从中摘得干干净净啊!”
第144章穷途哭
翌日卯时。
东方泛白,仲夏天儿亮得尤其早。雄鸡已伸了脖打鸣,只是城中百姓还没大起,满京皆被薄蔼润上丝静谧的闲趣。
季侯府前,两只竹篾大灯笼被那日华并雾气一罩,红光黯淡许多。
常修把搜查文书在侯府阍人眼前晃了又晃,将今日前来之意讲得滔滔如流水。
那季徯秩半阖了含情目,倚着门柱边打呵欠,边同他说:“常兄您这是何必呢?直接进府便是。”
“奉旨办事,到底容不得马虎……否则侯府诸人还以为卑职是来此地做客来了。”常修说着,把深绿袍衫略提,登阶进门。
“来这么个一大早的,”季徯秩领着他走,问,“用过早饭没?”
常修把手摆了一摆:“卑职没有食早饭的习惯。——昨儿弹劾的皆是三司重臣,这么一闹腾,牵连过多,活儿大都下放到了御史台那小三司身上。昨夜台院乱作粥,皇上加派的人手不够,卑职哪里敢休息!后来实在累得熬不住,便想着到侯府去动动胳膊腿。”
季徯秩轻笑:“常兄这般,岂非无端连累得我也不能好睡!”
常修亲热地揉他脑袋,忽而手一滞,慌里慌张地收了回去:“对不住啊侯爷,贤弟同侯爷一般身量,卑职适才恍惚,这才失了分寸,误了事。”
“不打紧的,反正也不单单这一回!”季徯秩笑说,“您同我头回相见,便待我亲切得过头,揉脑袋揽肩的,像是在对待小孩儿——先前怎么从未听闻常兄家中还有个弟弟呢?”
常修憨厚地嘿嘿一笑:“那人乃下官义弟,名唤项羲的。可惜今儿被困在壑州那雪山下不来,已有好些年没同卑职一家子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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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徯秩倾耳听着,问:“姓项么,可是与史家女婿项环同门?”
“是了,项羲为项氏旁支远亲,因着聪明能干,被带上来当书童。后来项羲他考中武进士,入了阜叶营……下官同其近乎一块儿长大,就是得其相助才顺利将史项两家的狗尾巴揪出来的。”
“可惜了。”季徯秩说,“偏偏去的就是那吃人不吐骨的阜叶营。”
常修摇头,笑道:“不是他,可不就会是其他人嘛!左右逃不过糟蹋好儿郎。”
季徯秩闻言瞟他一眼,这才旋身快步领他进书房。
彼时流玉候着替他俩阖门,哪知方将门掩上,一回身就瞥见屋檐落着只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脚。她赶忙把门又推开,朝内里嚷嚷道:
“侯爷,有、有人在屋顶上头!”
季徯秩倒是一分不惊,吩咐道:“一会儿日头升上去,晒起来可难受!流玉,你且替我拿一斗笠,再沏壶凉茶,给朝升他送上去。”
流玉皱眉:“那宁晁他……哎呦,好罢!”
常修的面容泛上层忧色:“侯爷,那探子当真不要紧么?”
“不妨事,他乃宋落珩亲信,不会动我。”季徯秩道,“他盯了我少说也有个把月了,我不做亏心事,到底不怕鬼敲门,就任他瞧去罢!”
常修敛去愁,问:“哦……对了,大人曾言不助江郎,不入今局,昨儿又为何要下官弹劾您呢?”
季徯秩微微一哂,说:“要辨河水清浊,静水最是好。然那水若是被船桨乱拍,其清浊便很是难分。”
“还请侯爷明示。”
“我要他官觉着您与我已割席分坐,甚至已至叫你忘恩负义的地步……可是这般只能瞒住一般人,他家谋士断然会觉着是我使诈,来日便更要聚精会神,恨不能盯穿我这顽石。”季徯秩乍然一笑,“您也清楚我背后无人,他们若是将眼睛放在我身上了,可不就没工夫刁难您了么?”
“侯、侯爷这般尽心竭力又是何必呢……您有这般心意,干脆、干脆从了江郎,”常修支吾地为其鸣不平,“也叫他人瞧瞧您的作为,这般把祸都往自个儿身上引,来日或还要遭江党骂……”
“用我者,断不可疑我。”季徯秩道,“我随心办事,倒更是自在。常兄,今儿咱们不聊这事!——沈家那账查得如何了?”
“一家子皆是滑不溜秋的油葫芦!”常修咳声叹气。
季徯秩失笑:“常兄,那沈家已至冲风之末,哪里用得着您这般的颓丧?他们再怎么狡猾也耐不住整个户部算他个昏天黑地!更何况这回查院查的可不单单是沈家那精心编排的假账本,府里头的金银玛瑙都是要算的……他沈家一大家子是横竖逃不开!”
“那颜家当堂玩了一出金蝉脱壳。”常修说,“果真是好手段。”
“脱不了,大理寺少卿何夙盯着颜阳雪好长时候了,就等着劾他颜阳雪呢!”季徯秩道,“何夙当年是付溪他爹提拔上来的寒门,付家予他有恩,故而这么些年他一直对那付溪暴行视若无睹。可是从下边上来的,不卑不亢者少,多的是阿谀奉承奴颜媚骨的或是视高门大族为眼中钉的。许多年前,这大理寺卿还是颜阳雪他太爷,老爷子当年断了个贵人骑马踩死人的案子,踩死的恰是何夙他老爹。他娘告至官府,那颜太爷一判,竟以污蔑重臣断死了他老娘。我若是他何夙,我也恨!”
“竟是宿仇!”常修惊呼一声,“您怎么认识的那何少卿?”
“他住在庚辰大街,那地儿前边光鲜亮丽,后头全是烂巷臭沟……我先前常于那儿布粥,常同他碰面,渐渐地也就认识了。就说这缘分么,也实在是巧!”季徯秩将双臂堆在桌上,身子向前稍稍压去,“如今史沈颜三家可有人先露了马脚?”
常修不住地摇头:“要灭一国,先覆其法,史颜沈许,刑部的,大理寺的,御史台的,户部的,三法司并户部啊,管法又管钱,国祚说清了可不就握在这么些个人手上?如今谁又该查谁,谁又配查谁?都乱套了!”
季徯秩收了要叩桌的指,说:“就是要乱呐,不乱逼不出来人儿!只是大人如今是众矢之的,难防来日身畔风波迭起。”
季徯秩说着,向外头的屋檐上招了个手。
那宁晁在上边盘着腿正吃茶,这会儿用掌覆了杯口跳下来,粗粗抱拳说:
“多谢侯爷照顾……您可有吩咐?”
“谢什么?都是小事!——不过么,近来我被禁足府中,没办法保常大人平安,这些日子,你代我看顾看顾常大人如何?”
宁晁用指尖嗒嗒地敲着瓷杯,想了一想。
若是要他去问宋诀陵,那人定然不会容许他离开季徯秩寸步的,可惜宋二爷不在这儿,他宁朝升既没栾汜那么守规矩,又没栾壹那般的听话,所以,他觉着季徯秩说的有道理,他就那么干了。
“卑职看成。”
季徯秩见他应得爽快,笑道:“从前总见你把粗言粗语挂嘴上,骂天喊娘的,如今倒是寡言利落起来。”
“人被逼急了,什么屁话都说。然今朝卑职连谁是那值当骂的都弄不清楚,自然而然就闭嘴了。”宁晁道。
常修连忙拱手:“多谢侯爷。”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朝升他,再不济,你谢那宋二。”
***
沈家内外被禁军和查院的官吏填了个满。
——这府中人已尽数关押入狱,只剩了他沈复念一位沈姓留下来配合官吏搜查。
沈复念淡淡瞧着他们将府邸里那些个金树翡翠白菜都搬进匣子里封上,立在那儿薄得像宣纸一片。
轩永过来搀住了那半瞎,苦口婆心地劝:“公子,咱们还是先坐坐罢,药刚下腹,要晕乎一阵子,当心磕着碰着了。”
“碰着了好啊,好叫我讹他们一大笔。”沈复念笑着,眸光倏地冷了下来,“这阵仗,任谁瞧都知道,沈家不知手下记了多少笔糊涂账!可还用得着查么?!”
这沈府的奇珍异宝实在太多,官吏来去搬得满头大汗,沈复念退开一步好方便他们进出,又同那轩永自嘲道:
“我眼睛瞎,又是个往四方跑的臭官儿,原是为了叫老子更好泡在沈家这狗屁的浊潮里。身为监察御史,老子查遍他州贪腐污浊,到最后竟是我沈家最善藏污纳垢!”
那沈复念将手扶在轩永肩头,渐渐地攥作了拳:“可是轩永啊,你眼睛这般的好,你一天天地总这么瞧着,为何瞧不出来呢?”
轩永不想骗他,只能轻声道:“公子,什么脏的臭的,看惯了、闻惯了,都是会麻木的,人就是这么个东西。您可知奴祖宗是如何成为沈家家仆的么?奴祖宗当年是巽州上来的灾民,为了活命向您家祖宗借了折子钱好活命,哪知那钱翻筋斗似的,祖宗他到死能还上去的也不过九牛一毛,奴祖宗便签了世代为沈家奴的卖身契……”
“可是公子,自魏風开国之初朝廷便禁止官员私放印子钱。沈家百年簪缨,却借此法子暴敛钱财,这算什么清正廉洁……奴呀,打一开始便没觉着沈家干净。”
“哈……轩永啊,我不知啊!我在这沈家活了二十余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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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念往后跌了好些步。
轩永忙忙扯住他:“公子,这终归不干您事!”
“怎么个不干我事,我是同他沈长思那般抛家傍路,恨不得改姓了?还是我疯了,误把沈姓当己姓了?”沈复念兀自惨笑一声,“世人只知一棒子打死人与鬼,你说的可不顶用……”
那药起了作用,晕得他险些摔地上,他前言不搭后语,哑声道:“轩永啊,他沈义尧怎么就能抛下我一走了之?!我走遍东西南北,心心念念的全是他,他倒好!自个儿闷声吃苦,自个儿在堂上受辱,自个儿上山玩命……我们不是双生么,他怎能什么都不同我说?”
话语零落,却透出来同样的痛心疾首:“轩永啊,你公子我原来不过是个瞎子,今儿又成了个聋子啊!”
沈复念喃喃念着,骤然推开了轩永,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他爹的书房。他疯笑着急急磨了浓墨,一把浇坏了那块书着“盐梅舟楫”的匾。
***
夜深,沈复念自榻上醒来,忽闻后院一阵异响,他起身将后院门略微开了开,只倚住低唤了一声:
“轩永?”
那轩永蓦地一怔,回道:“公、公子。”
沈复念神色倦沉,只揉着前关:“你在同何人交谈?”
“奴不过在剪裁花草。”
“撒这般蹩脚的谎!——你身边那是何人。”沈复念睁大了桃花眼,直直看着那虚作一团的黑影。
轩永只还噤声不语,来客却先行撞破那沉默,笑道:“啊呀,沈二实在是好敏锐。”
“侯爷?”沈复念皱了眉,“您这会儿不是该禁足于府?”
季徯秩笑道:“我是皇上的人,禁军也是皇上的人,自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您今儿拜访为的是何?”沈复念不松眉。
“我吗?一来为当年我赴余国之际,子柯轻慢了您谢罪;二我来救您脱身。”
“救我?”沈复念狠狠抹了那废目一把,“侯爷想叫下官做什么?”
季徯秩笑吟吟:“明素,当年我俩不是同窗吗?何必这般的生分?”
“瞎的是下官我,不是您呐,侯爷!如今您不过禁足于府,可我沈家说不准便是满门抄斩!”沈复念咬牙,“这一局……可是您布下的?”
“不是我,怎么会是我?”季徯秩道,“我也是无辜,今儿上街都得偷偷摸摸。”
沈复念阖了眼,认命一般重复着前话:“侯爷想叫下官做什么?”
季徯秩不再同他绕弯子:“再过几日常大人便会将搜查所得禀告皇上……沈家以权谋私已是板上钉钉,贪的数目太大,今儿您想全然脱身唯有大义灭亲。”
眼睛越来越坏,药效只能勉强维持半柱香。沈复念怅然地望向院中,却是捕不着一点清晰的东西,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到最后就连人影也辨不出来了。
沈复念瞎子般伸手朝前摸着走,还不到季徯秩跟前,便猛地跪下磕了个响头:
“还、还请侯爷饶了下官爹娘一命,下官日后定给侯爷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季徯秩端详着他,道:“我保你不死。”
“侯爷!”沈复念声泪俱下。
“虎落平阳,这是命。杀人偿命,这是理。”季徯秩向他走了几步,说,“沈明素,你是半瞎,不是真瞎。”
“喂——”沈复念仍旧跪着,只是仰起了面,那双无光瞳子里又淌出几行泪来,“你说的轻松,但要叫你杀亲证道,你可乐意干吗?”
季徯秩顿住步子,笑道:“我有什么必要去想这事儿呢?”
沈复念还以为这是居高临下的一句冷斥,谁料又听季徯秩说道:“还不待我杀,他们一个个的早都走了!——我至多替你府中女眷求个情,不保准,成事还是看你。”
沈复念听着,把前额连同泪眼一道扎进了泥土之中,仰起,再磕,不断反复。
那季徯秩走后,沈复念终于无所顾忌地放声恸哭起来,喊叫得肝胆俱裂。
“啊——”
缱都今夜哭声不止,沈史颜三家高门转瞬便只剩了白蛆几条。
那些个从前不知腌臜的簪缨公子,在他们那高门腐尸上蠕动啃咬,苟延残喘。
第145章共渡舟
三日后,沈复念与史迟风各呈自家罪状上朝。同日,沈印及史裴等大案主犯不打自招。
七日后,沈印、史裴等此两案主犯,皆由魏盛熠亲判斩首,同左迁史裴之子户部尚书史澈,大理寺卿颜阳雪等朝廷命官。
***
“断尾自保,”院中一人仰面歇在木轮椅上晒太阳,“原来那史家小辈也并非那般的高风亮节。”
“兄长。”梅观真给他奉茶,“待此事风头一过,缱都想必定能安然一阵。”
梅岭章捏着茶盏,自个儿不喝,倒伸直了手将那茶凑到梅观真的嘴边,说:
“慕实,不对。沈印和史裴这史沈二家之主殁了,史迟风和沈复念这才成了真正可供人动用的棋。史迟风上头还有其父史澈,然那位被陛下左迁坎州,再不能禁锢史迟风。来日这缱都浪又要滚,滔天的浪吞的就是他史迟风和沈复念。”
梅观真躬身,就着他的手把茶喝了,又支吾道:“原是这样……那韩老之事……”
梅岭章淡笑着说:“爹一口便答应了下来的。——怎么,你不欢喜吗?”
梅观真从梅岭章手上捉了茶盏来,倾满了递过去,道:“这种东西么,哪里是凭情分说话的!我看爹他就是看准了韩老原为先太子旧部,被他积攒多年无人倾诉的苦闷催软了心肠!”
“可是慕实,我并不作此想。”梅岭章接过茶来轻抿一口,“纵然韩老所扶者为异姓侯又如何?他薛止道乃鼎东认定的菩萨,他能叫那鼎东富饶昌盛,未必不能救魏風于狂澜。”
梅观真盯着他兄长断了一截的小指愣神,说:“可此举终归有悖正统……”
梅岭章笑了笑,苦涩道:“慕实,在这尘世间,你兄长我万万不能同林询旷等量齐观,可我有一悖缪之思却同他一无二致!——你知那是什么吗?”
梅观真攥紧绯红官袍,连连摇头。
梅岭章阖上眸子,慨然一笑:“苍生在上,万岁在下,我同他皆视民生为擎天玉柱,蔑正统作阴沟乞鼠。”
梅观真双目圆睁,怔松不已。
“我不高洁,不值高看。”
梅岭章爽然一笑,诚如当年。
夏风飒沓,只将院中挺立之玉兰剥落几团雪瓣。那色白微碧的花碎浇在这两兄弟身上,有如沐礼。
梅岭章懒洋洋地迎着暖和日光仰面,笑着说:
“你我如今行于逆流,若能过此关,便砍了这几株玉兰作兰舟,带兄长我出去看看河山罢。”
梅观真面上怆然一片——这是他嫡兄在双腿废疾之后,头回说要到外边去看看。
“兄长、未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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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太过狡猾。”
***
季徯秩未曾料及会在缱都酒楼碰上江临言。那人此刻一副浪客打扮,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挑帘坐进了厢房。
江临言指尖夹着一封信,压在榉木桌上推给他,笑道:“这东西原是耽之要给你寄来的,可惜半道被师叔我给截了胡!”
季徯秩只装作与他素不相识,高声道:“这位,您走错了厢房!——来人!还不快些把这醉鬼给带下去!!”
跑堂的循声来赶人,那季徯秩趁乱起身说:“师叔,您到季府去寻我。”
江临言登时福至心灵,只将季徯秩手上酒盏扯来往自个儿身上浇,凑近说:
“落珩的鹰不在你那儿?”
季徯秩匆忙抽回手去,做出被他嚇了一跳的惊奇模样,只在拉扯间低声说:
“被我送去盯常兄了。”
“干得好。”江临言一掌拍在他心头,哭喊起来,“翠姑娘,你、你当真要抛下哥哥我吗,老子当年在楼里给你花了多少银子……”
跑堂的进来了,匆忙将那窝囊醉鬼给推搡了出去。
金吾卫大将军方铭正巡逻街坊,恰经此处,听闻适才有醉鬼惊扰了侯爷,便踏进酒楼看个热闹。不待跑堂传声,自个儿先掀帘瞧了一眼,季徯秩正盯着酒壶喘气愣神。
——嗬!还真是惊魂未定模样。
可季徯秩平日里是怎样一个谨慎人?这般露骨的情绪,能叫其他探子信,偏叫他一分不信。
他把帘松了,只揪住一跑堂,问他:“你看清适才那打扰侯爷的醉鬼生得什么模样没有?”
跑堂的结结巴巴:“没……没!醉、醉鬼不是都一个样儿么?”
***
丑时三刻。
朱漆描金牡丹纹佛龛前,跪了抹檀影儿。然他分明已唤人阖紧了门窗,身后却有劲风来。
蒲团之上的那人儿将经书搁下,睁了眼说:“神不知鬼不晓啊,江师叔的本事还是那么的好。”
江临言趁手抽了他的一缕发,仔细地给他编了个六股辫,道:“这季府佛堂的门槛真真是高,险些没摔死你师叔我……本事?我这本事上得了台面吗?是当贼的本事,又不是称帝的本事,可谁会到街上嚷嚷着说自个儿有偷东西的本事呢,只怕官爷听到了又要请我到牢里吃饭!”
季徯秩笑得愉悦:“师叔依旧妙语连珠。”
“真不是我卖弄,”江临言用手将那股辫扯散了,自个儿拉来把椅子坐,“我姓江,登上那位子还真就是窃国!”
“是吗?师侄左瞧右瞧您都姓‘魏’。”季徯秩起身给他倾了杯水,“见见谅罢,师侄不知您何时会来,没敢烹茶煮水。今儿吃些凉的,也省得塞牙缝。”
江临言忍着没在昏夜里哈哈大笑,问:“今早我给你那信,你拆开读了没?”
季徯秩点头:“尽是人名,宋家二位,喻家三位,吴家三位……统共二十余人……可是之中怎会有那几位?”
那烛光贴在江临言硬挺的鼻梁之上,显得朦胧酥柔。他冲季徯秩笑,说:“皆是我心腹,可当中有些人,我从不叫除了你与耽之外的人识得。——你知这是为何吗?”
季徯秩蹙着眉,将唇抿了抿,说:“可是因将他们斩断亦为此局当中一步?”
“没错。”江临言轻轻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