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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狐居南
烈日灼人,连莺也倦于啼鸣。
季徯秩一行人在城门近处的一家食肆用过晌午饭,在外头歇着消食。他今儿要启程奔赴翎州打仗,为打楚国个措手不及,这消息被瞒得很是严实。路上偶有路过的小兵小吏朝他问候,也不过以为这阔侯爷又要告假去游山玩水。
流玉给他摆好马凳子,请他上车。季徯秩却是一动不动,只还阖着眸子立在槐树下听蝉鸣。她见季徯秩无动于衷,问道:
“爷,可是在等什么人……”
还不待她把话说完,不远处先跑来位方下值的浅绯金带官儿,那人嘴里唐突念道:
“侯、侯爷——留步!”
季徯秩淡笑一声,踱着步子出了荫蔽,道:
“梅大人莫急,季某待这儿可不就是为了等您!”
那梅观真顿住步子,只从袖袋里取出块帕子急急拭汗。他边弓了身子,边含疚道:“家兄腿脚不灵便,今儿不能来给侯爷送行,实在是过意不去。”
季徯秩虚虚扶住他,笑道:“这儿就你我二人,莫要整这些虚的了——对于变法诸事,季某没能帮上什么忙才真真是怀愧。”
梅观真闻言直摇头,道:“侯爷在堂上据理力争,这事儿没成是因着陛下不松口,倒不是侯爷的错。不过这般久了,下官也总算是看明白了!当今有心改革者实在太少,没钱又没人的,法令铁定推不动!”
“大人所提倡之税法尤重田赋,然为叫税负均平,不得不重新丈量魏風田地。眼下乱世,好难!”季徯秩拍了拍梅观真的肩,散了正色,打趣道,“还是布粥罢,这般救的人既快又多。”
梅观真苦笑起来,说:“是啊……回头才发觉还是侯爷有先见之明。”
“对了,慕实,我托人在稷州购置了好些良稻种,恐怕不久便会送到这缱都,你自请带去巽州赈灾,记得同令兄一道。过阵子京城恐会大乱,你二人还是能走多远走多远……我内兄付禾川在陇西道任节度使,我事先同他交代过的,你二人过去,他会好生招待你俩。”
“侯爷费心了,”梅观真道过谢,眉头却禁不住蹙起来,“只是且容在下考虑一二。”
“考虑着罢。我先前便断定你不会轻易答应的,纵然你答应了,令兄那儿恐怕也是难关一道。”季徯秩拍了他的肩,笑一声,“走了啊,打仗去。”
梅观真匆忙拢袖作揖,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那炊金馔玉,辗转于官场是非之间的美人是个戍边卫国的武人。
可血那般腥臭的东西同其那酥白的皮囊是何等的不相配?昱析四年魏楚两军对峙,可是叫魏家死了不知多少人,那顾家香火更是断了个干净,这季家独苗也会死在那儿么?
梅观真被烈日罩着,却好似吹着了翎州的江上风。
来日可还能再见否?
梅观真不是个好高骛远的,总踩着实地走,没源头的话那是理也不理,所以他乐意同季徯秩亲近,因为至少在他眼底,那季徯秩不是惑君臣,亦非篡位狼。
从前空口无凭的话只会叫他生厌,未曾想过有一日那般话会从他的嘴里冒出来:
“下官笃定侯爷不久定能携胜报还京!”
季徯秩踩上马凳子,笑道:“得了得了,别恭维我了,这八字可还没一撇呢!”——
季徯秩嫌车里太闷,半道改作跑马。跑马跑了半月,终于到了顾家营。
彼时,那怀光将正在列兵点阵。他见着士卒领着季徯秩来先是蓦地一怔,回过神来只停了手上事,赶忙去接迎。
“用不着您亲迎。”季徯秩将怀光伸来的手推回去,自个儿下了马,道,“咱们帐子里聊罢?”
怀光命人提了几壶美酒并几碟下酒菜来,他见季徯秩眯缝了眼,笑着总往自个儿面具上打量,不由得将脸儿侧过去倾壶倒酒。
季徯秩见状噗呲一声笑道:“大人干甚不叫我瞧呢?从前咱们在一块儿可是吃了多少酒,今儿却怎么怕起生来?”
怀光闻言还算是稳,他道:“末将侯爷所道何意。”
“将军不知道?那我问您,缱都白事有您一个没有?那贺……”
怀光猛地扑过去捂他的嘴:“侯爷,谨言慎行!”
“怕什么,我的人已将这帐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咱们这般音量,外人是一个字儿也听不得的。——这魏楚几时开战呢?”
怀光松了口气,顺势把面具取下来搁案上,畅快道:“很是赶的。四日后便要开始上路,这几日末将派副手带您逛逛,也叫营里弟兄认认您的脸儿。”
“瞅瞅你割的,也真是下得去手。”季徯秩将他的面具拿在手上把玩,“倒是个做工精巧的宝贝。听闻楚北戍守边关的那一营,近来损伤不少。”
“是啊。”怀光把酒盏盛满了给他推过去,“原先率领那楚北营的武圣人楚冽清死了,那营里的兵士忠,受不了,也就跟着去了。”
“哦,他们这是忠人,既不忠君又不忠国的,难办!”
“这不是没办法嘛!那楚冽清虽是个遭我魏風唾弃不已的小人,可在楚国,他是个立下多少战功的名将?那楚帝今儿能逼死他们的主将楚冽清,来日就能杀他们如草芥,谁甘心抛头颅洒热血地在沙场上死了千百回,来日又要被套上那么个帽子被自己人砍脑袋呐?!”
“这事儿么,说不上来好坏。说是好事罢,又都是白搭上去的人命;说是坏事罢,又未免太不谙世事。——将军,这要季某如何选呢?”
季徯秩拿那双含情眼似笑非笑地逗他,可是贺珏这风月老手经了多少诱惑,这会自然是坐怀不乱,他笑道:
“两不该,侯爷这不是想叫末将当坏人吗?可末将还真就是个坏胚。不瞒您,末将听闻的时候,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您是爱憎分明。”季徯秩拢袖举杯,“季某得敬您一杯。”
怀光笑着将杯盏碰上去,只爽快饮尽了,道:
“只怕侯爷想叫末将选的不是这么些个东西……不过这时候拉拢末将可不成,末将只想老实待在这儿翎州,替兄弟守墓,替这魏風百姓守南关。”
“近来没再去喝花酒了?”季徯秩没顺着他的话说,只淡笑一声,用筷子拣了粒花生米嚼。
“能吗?”怀光声色倏地一沉,只很快又笑起来。他摸了季徯秩的手过来捏,又笑道:“不碍事,日后这顾家营里头不还有侯爷叫末将饱眼福吗?”
“您还是甭闹我。”季徯秩没抽手,任他捏,只斜了眸子觑他一眼。
“噢,对对对!”怀光忙不迭把他的手松了,“侯爷府里如今已有主儿了!”
季徯秩不置可否,笑道:“这花生米好脆。”
“多吃点儿,免得光吃酒伤了胃。”怀光将那碟花生米给他挪过去,只又给他满上一杯,笑道,“自打末将毁了声容后便轻易不再吃酒,怕酒后乱说话,叫他人撞破了我是贺玉礼。今儿侯爷来,末将安心,也就放开肚子海喝一通!”
“怎么见着我就安心,当心我是那乱党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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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儿第一个要了您的脑袋。”
怀光闻言哈哈大笑:“这也太不像话!”
季徯秩摇头,倒替他斟起酒来:“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东西像话?”
怀光愣着,良久没张嘴,好容易动了嘴皮子,第一句话还是说:“不像话。”
季徯秩于是笑起来,道:“你倒是信我,前些日子你爹还点着我的鼻子骂我恃宠而骄。”
“侯爷干了什么好事儿?总不会好端端地就能遭了我爹骂。”
“嗐!也没干啥,”季徯秩道,“就是替那些个拦了你爹车马的太学生求了个情。”
“我爹这是怎么招惹到他们了?”
“唔……”季徯秩把身子挺直了些,“前些日子许渭死了,朝堂好容易不兴党争,得了安宁。谁料陛下又赫然提出要向蘅秦求亲,你没见着,当时的情景好生有趣,我还是头一回见着堂上那般的寂寂无声!但那中书舍人梅观真带了头,把脑袋磕地上说皇上万岁万万岁,这可不就是在说陛下此举甚好?这事传到太学,可惹着了那些把清白和义气当饭吃的太学生。他们觉着单单整治那中书舍人还不够塞牙缝的,便玩起连坐来。原是要揪着中书省的官儿骂的,然段老殁了,他们一时找不着头子,便揪住当年身为主考官的贺尚书撒气。”
“这般瞧来,错不在我爹啊。侯爷掺和个什么劲?”
“欸!”季徯秩笑得,“里面门道多着呢!——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怀光兴致勃勃地把耳朵凑了过去,却听到季徯秩霍然变了腔调,他把声音压得很轻,可不知含了多少细密杀意:
“害死顾家二位的,乃池老嫡子,池彭。”
怀光瞪着眼倏地后仰,脸难抑地皱起来,其上的疤痕也随之扭动,他颤声道:
“侯爷,这可不兴拿来说笑!!”
“你看我像是在说笑?”季徯秩的语气寒凉,“嗐,信不信由你了,你还有四日去查清此事,要除掉那害群之马,再没有比沙场更好的地儿了。不过,你不动手,自然还有我。怀光啊,我可是饮恨长大的,报仇这事儿,我太熟了。”
怀光不说话,把话音都闷在了一杯接一杯的酒里。他喝得太急,没一会儿就有些晕,只有神识还勉强算是清明。他趴在桌上想前尘,忽地笑起来冲季徯秩口无遮拦道:
“侯爷您知道么?当年我瞧着您同落珩他纠缠个没完没了,那模样不知有多登对。到底是流光易逝,如今你二人竟都找着伴儿了!”
“逮着俩郎君说登对,将军的眼神也还真是好得可以——不过我也好些时候没听着这么个名了。”季徯秩哂笑道,“听来远得像是前世遇着的人儿。”
“你二人既是书院同窗,之后又在同一个营里待了好一阵子?怎么还没到互通音信的地步?不该啊,我从前还总觉着你俩是一见钟情呢!”
“这个嘛——都怪我了。我喜欢那些个带点傻的人儿,宋落珩他太聪明,见了面总逮着人咬,咬得人半死不活的……我识相嘛,也就灰溜溜地跑了。”
“是吗?”贺珏笑道,“成罢,我人傻,我同侯爷好!”
“不说这个了。”季徯秩笑着同他碰了杯,玩味道,“听闻这回池老将军也要出征?”
“是啊。前些日子,贵妃娘娘还回家省亲了呢!现今还没走,说是要待至明年春,可苦了池府上下。”
“韶纫么?”季徯秩心里念道,“天之将倾,蝼蚁难活,陛下到底还是有心。”
季徯秩道:“改明儿我去拜见拜见她。”
贺珏问他:“侯爷认识这贵妃娘娘?”
“认识的。”季徯秩不去揭那韶纫的底,只道,“毕竟那位先前也当了好些年歧王妃的。”
“皇上也真是,不封结发之妻做皇后也就罢了,竟空着后位至今朝,平白叫蘅秦人得了逞!两位淌着蘅秦血的,携手登这魏風的九重天啊,真是叫人啼笑皆非……皇上秋初便要前去接亲,怕是还没过北关,便先被北疆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自找的。”季徯秩耸耸肩,“那位乐意,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末了,那怀光彻底吃醉了,可他却也并没同其所述的那般胡乱说疯话,只是阖了眼一直流泪个没完。
季徯秩酒量太好,总也吃不醉,这会平静地替他将面具绑上,笑着呢喃:
“适才你说错了,宋落珩他是真有伴儿了,我可还没有呢!”
“不过不妨事,待到我无牵无挂了,我便走,走他个干净。”
季徯秩哼哼唧唧,只掐了烛火,枕着手也趴在了案上。他吐息平稳,渐入梦乡,那怀光却在黑帐中舒开眼来。
怀光盯着季徯秩的背影,被刀疤截断的眉随之蹙了起来。
第132章俞雪棠
翎州日晒,鼎州却下起雨来。孟夏的雨多半仿若倾盆,燕绥淮匆匆进了帐子,只把斗笠摘了,坐椅上歇气。
那俞雪棠撑着把油纸伞从外头进来,她面上挂着抹温柔笑,要替了下人帮他收斗笠。
燕绥淮眉间略皱,只稍带嫌恶地把斗笠收回来,道:
“无事献殷勤……你来我这儿干甚?”
“不能来么?”俞雪棠凑近几分,一双圆眼衬得她更是无辜可怜,“燕哥哥怎么这般的不待见我呢?”
“装什么软柿子呢?小时候就因你犯牛劲,叫我平白受了多少罪?!我手臂上可还留着当年被你作弄出来的疤!”燕绥淮道,“这会儿来同我做戏,到缱都装了好些日的窈窕淑女,还没叫你憋坏呢?”
“哥哥倒是懂妹妹我。”俞雪棠笑着笑着便露了尖爪,她道,“只是你见着你姑奶奶我,不磕头献笑也就罢了,怎么还给我撂脸子?哎呦喂,阴沉沉的,叫这帐子都要生菌子了!”
“立马给我滚了。”燕绥淮骂道,只是他顿了顿,忽又把人给叫回来,“……欸你给我回来——我问你,你失心疯了?!干什么答应陪宋诀陵那小子唱戏,还扯什么成不成亲的?你不知他如今报仇报昏了,同疯子一个样么?”
“叫人滚了,又拉回来骂的,”俞雪棠道,“燕哥哥也真是怪讨人嫌的,难怪云承哥……”
“俞雪棠!”燕绥淮正色道。
“哎呀呀,百闻不如一见,淮哥哥实在是好凶,将妹妹我吓得都不敢张嘴啦!”俞雪棠将那对圆眼弯了弯,只还收敛了些,“你放心罢,我俞雪棠能叫自个儿吃亏?”
俞雪棠将明艳笑意掩了掩,道:“嗐!不说这茬了。前些日子我同诀陵哥跑缱都去见世面,世面没怎么见,倒是知道了些好玩的。嘶——诀陵哥待心上人和对其他的阿猫阿狗,果真不同啊。我同那位说一句,宋落珩他都能把我吃了!”
“说什么鬼话呢?那宋落珩何时有了心上人?就他那副模样,懂得爱人吗?”
俞雪棠笑了一声:“哦?燕哥哥原来也不知道么?那就自个儿瞧瞧看罢,反正我也是用自个儿的眼睛瞧出来的。”
燕绥淮扯住她的衣袖,急道:“你甭在这儿吊人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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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诶诶!你个赔钱货,速速撒手,可别把我衣裳扯坏了!哎,你这是什么急性子哟!成啦成啦!我说就是。”俞雪棠把他的手拍开,道,“——可不就是时常礼佛的那位贵人嘛!”
“礼佛?缱都哪家姑娘好礼佛……不是,你该不会说的是季况溟罢?宋诀陵心慕他?!”
冬至宴那不堪回忆又涌上脑来,他呢喃道:“我就说那宋落珩当时好端端地干嘛往人家脖颈上又舔又咬的……还同我说什么若非那般做,我脑袋就会掉,敢情是借我满足私欲去了!这天杀的狗崽子!”
“你嘀咕什么呢?——说实话我早有预料,你和那宋落珩皆是个痴情种。”
“哈……若论痴情,你倒是去骂骂小清啊?若非冬至那日打巧遇着她了,我都不知她今朝竟仍对那顾阡宵念念不忘!”
“我吃饱了撑了?干什么骂小清呢?我就那么个好妹妹,捧在心头都觉着不够。”俞雪棠大喇喇地拉了把椅子来坐下,颦眉道,“前些日子我到兵营里跑马弄刀,那方纥见着我像是见了鬼!那乡巴佬是觉着女儿家不该拿刀!”
“他见着你像撞了鬼,才不是因你玩刀,是因你老拿俞氏刀法到人家跟前耍,还总耀武扬威的,生怕别人不知你在这营里转悠,是替父报仇来了!”
俞雪棠将秀发绕在指尖,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褪她一身娇柔,她道:“哪里的话!刀剑舔血的美人,不也还是美人?嘁,这都欣赏不来,那可不就是眼瞎?”
那俞雪棠见燕绥淮不吭声,便觑他一眼,那燕绥淮被她的眼刀刺了刺,叹了口气,应和道:“是是是,姑奶奶,我懂我懂,我也瞎,也瞎!”
这俞雪棠不好伺候,虽同为北疆女子,却与那喜好念诗作词的徐才女不同,她对女红妙诗之类不感兴趣,平日里却没少玩刀弄剑的。他爹娘虽向来纵容她,可俞氏刀法向来传女不传男,祖上规矩那是一点儿不能坏。那俞雪棠再想学,也只能扒着墙缝,在他爹教授宋燕徐三人之际,偷学几招。到底是俞家人,她瞧久了便无师自通,把其中精妙给摸透了。后来她没少在他爹面前炫耀,只是没曾想这本就是他爹为瞒祖宗而使的小伎俩,连那院墙上的洞都是他特意叫人砸出来的。
俞雪棠自小便习武,虽承了她娘的冰清玉洁貌,却是个同她爹一般敢爱敢恨的烈性子。她打小便拿燕宋二人当沙包,后来徐云承与燕绥淮赴庙祈福学艺,宋诀陵又被囚于京城,她只能时常黏着徐意清,一来二去便将徐意清那大家闺秀的模样学了去,必要时拿来当衣穿,不曾想有一日会用在同宋诀陵假成亲上。
“虽说我答应了要帮宋诀陵一把的……可他今儿活的就像死了八百年的,被捞尸水鬼一个不小心给拉回人间来了,有时笑得叫我瞧来都害怕。”俞雪棠道。
燕绥淮不以为意,哼笑一声道:“你若会怕才真是见了鬼了!那是你见得少了,他自打被召入京城便一直那副死样儿!不过他近来查案子查得寝饭不思,我见他三天两头地往外头跑,兵营里也时常见不着人。”
俞雪棠道:“那可不?前些日子把俞府去翻了个底朝天!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翻些什么,亏得我娘脾气好,这才没把他从府邸里轰出去。”
燕绥淮道:“看他近来模样,应是查到不少东西了罢?”
俞雪棠点头:“我觉着是。”
“话说你今儿究竟是干什么来了?”燕绥淮乜斜了眼瞧他。
那俞雪棠耸耸肩,道:“为我心头宝贝的兄长求个情——云承哥听是这几日要从缱都回鼎州来。你可给我记住了啊,甭折腾人家!”
“我折腾他?他不折腾我就不错了!”
“淮哥哥呀,你除了嘴巴好使些,还有哪儿好使的呢?我又不是个瞎的!你瞧着云承哥,眼里皆是要吞人的精光,那轻慢眼神呦,看得我都恨不得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俞雪棠转着手上的纸伞,雨珠顺着伞骨往下滴个没完,她道,“不过也没关系,听说云承哥是被派去烽谢营当监军的,平日里多半也用不着同你打照面,实在是叫人省心不少!”
燕绥淮忙不迭挺身起来:“什么?!魏盛熠把阿承派去了杨亦信那儿?!”
“你到底是有甚么毛病呢?”俞雪棠被那燕绥淮一惊一乍吓了一跳,她把伞撑开,道,“真是没规没矩!与其留这儿被你气得头昏,姑奶奶我不陪您玩啦——唔,那方纥如今在哪儿呀?”
燕绥淮打量着她:“……那位大人今载已三十有八了!”
俞雪棠不搭理他,只自顾道:“绥淮哥,坏人良缘,天打雷劈!”
“我哪里是怕你同他结缘?!我怕的是你要同他讨债,惹出人命来——雪棠,你爹的死,事有蹊跷,只怕同他关系不大!”
“狗屁的不大!若非他将我爹逼得走投无路,我爹又怎会单枪匹马跑那匪山上送死去?!”
燕绥淮道:“我知,只是那人在外头的名声不知有多臭,然挨近了一看,多半是子虚乌有!宋落珩他在序清山上的时候都快恨死他了,如今不也没拿他怎样么?那方纥不是个简单的,你知道这世上怎样的人最可怕吗?就是像他方纥那般毫无欲求的!雪棠,你听我一句,你别去招惹那人儿!”
“我屁都不信!”俞雪棠骂道,“你都说了宋诀陵是疯子,你就不该不知他是个以人为棋子的疯儿!他从前能为回这鼎州而忍辱负重,他今朝便能为了他所谓的大局,同仇家称兄道弟!”
俞雪棠半掀帐帷,那靛青色的油纸伞接住了天公泼下来的雨珠,道:
“我知分寸,你甭管我。”
燕绥淮环臂道:“我当然知你识分寸,若非如此,以你的武艺,那方纥死了都得有一万次了!”
俞雪棠默默不语,只把帐帷给松了出去——
俞雪棠从燕绥淮帐子里出来的时候好巧不巧恰遇着方纥。
那方纥撑着伞,正忙着指挥营中诸兵搬草垛。俞雪棠掀帐门时,叫着灰蒙蒙的雨雾中漏进一片橘光,引了方纥注意去。
二人隔着雨帘子对望,那人面无波澜,倒是那俞雪棠那白净脸儿被怒意染得飞了薄红。见那人漫不经心,她只把伞抛了,朝他莽撞奔去,不知溅起地上多少水花。
她一把揪住方纥的领子把他拉近了,随即又自腰间铿地抽出把燕翅刀来。
那方纥没被她唬着,依旧无甚表情,只还把伞略斜了罩住她,淡道:
“雨重风寒,俞姑娘,该回宋小将军帐子里歇息了。”
“回你娘的帐,我要你血债血偿!”俞雪棠瞪着他,“你这老不死的。”
方纥这些年是浸没于骂海里过来的,只是这也是他头一回被骂老。他咂摸着,只依旧平静地垂眼瞧着她,道:
“回宋将军帐罢。”
方纥这文官竟生生攥住了她执刀的手腕,叫她动弹不得,她咬紧牙关,却无济于事。
“你这无耻的……”
那方纥用伞遮了她的刀光,格外淡然:“方某不擅挡刀,只不过还长了些力气。男女有别,俞姑娘这般恐怕会叫宋小将军为难。”
“姑娘,收刀罢。”那方纥略屈腰,把话送入她耳里,只还直起身来稍稍拔高了声道,“来人,送俞姑娘回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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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俞雪棠听着士卒的脚步声近了,赶忙将刀收回鞘内。方纥见她面上卸了怒,笑意也柔和许多,这才抬了伞,任她钻进别人的伞里,被送回宋诀陵帐子里去了——
“哦,你在啊?”
彼时宋诀陵正于帐中翻一本厚账簿,见俞雪棠不请自来只是点了头。
那俞雪棠觑他一眼,亲昵道:“新郎官儿,你这是在翻谁人家的烂账呢?”
“打住。”宋诀陵淡道,“沈家的。”
“沈家?你从哪儿偷来沈家的宝贝?”
“昱析四年死的那沈家老总管那儿。”
“哦,他当年是因这事死的。”俞雪棠自觉挪了把椅子来,舒舒服服地坐下,道,“听闻那人当年死得很是干脆,沈家诸人更是如常,还办了场小家宴……那人行囊里藏着的宝贝若是没了,沈家不该那般放肆摆酒才对啊?”
“倒不是那日抢的。在那之前,我花银子向那老总管借来几日,亲手誊写的。”
“原来是摹本——那老的倒是会做生意。”俞雪棠笑道。
“还以为这帐做得真是漂亮,谁料细看却是满纸糊涂。”宋诀陵拨着算盘道,“难怪火急火燎地要人性命。”
俞雪棠心算了得,这会从宋诀陵手里接过来翻了一阵子,她登即笑起来:“怎么说?你要跑京城一趟,弹劾沈家么?”
“摹本有顶个屁的用。”宋诀陵道,“你来干什么?”
“给你两个选择。一,姑奶奶我是被赶来的,二,我来给你送些消息。”
“什么消息能叫你知,而我却不得而知。”
“嗐,快一步罢了。谁能躲得过宋小将军的探子啊?我就直说了罢!你情郎今儿打仗去了——不对,该说是单相思么?”
宋诀陵凤眸略抬,今儿头一回把视线放在她身上:“你从哪儿得的消息?”
“吴伯前些日子来信,说近来南边有点动作,我派人留心盯了盯那告假的侯爷动向,果真是跑翎州去了。近来跑翎州能有什么好事儿,打仗呗!只有打仗了。”
宋诀陵点点头,说:“哦。”
“怎么就这么个反应?”俞雪棠道,“又闷心里了?”
见宋诀陵不应声,俞雪棠只将搭在肩头的墨发全都拢一块儿理了理,道:
“你近来花些时间想想到翎州去的理由罢,从这儿到翎州少说都得一个半月。只怕那时魏楚这仗都打完了……虽说近来楚国诸事不顺,可如今魏風是为了收复失地才打的仗,需得不断深入,只怕也是场硬仗。去翎州罢,若是那位还活着,趁着鼎州天黑前最后再见见。若是死了,也好歹去送送,告个别什么的。”
宋诀陵并不回答,只垂了眉睫,道:“下雨,天又黑了,你打算赖我这儿?”
俞雪棠毫不客气地点头:“男女授受不亲,我睡这儿,你去燕凭江那儿对付一夜。”
“风餐露宿去。”宋诀陵将瞳子斜了看她而去,道,“我容你进悉宋营已是宽宏大量,你不要惹事,也不许动方纥——可听明白了么?”
“你个无情无义的,实在是比燕凭江还不懂得惜玉怜香!”俞雪棠盯着他的凤目笑起来。
“你我皆有求于对方,账要算清楚。”
“好好好!这是桩好买卖!”
俞雪棠正要出去,外边先冲进一个落汤子,险些把她撞了。
宁晁——那被宋诀陵安置在京城瞧季徯秩动静的宁晁。
那宁晁赶忙踩住地,侧开她道:“主子,季侯爷打仗去……”
宋诀陵挥手说出去,宁晁听话,便赶忙把略向前倾去的脑袋缩了回去,他心中虽有万分不解,只还同俞雪棠问候道:
“小姐……”
“哎呀呀,回来啦?好些时候没见了……不过嘛,我爹死了那么些年了,俞家也渐趋破败,我今儿担不起你这一句小姐。如今你又认这宋落珩当主儿的,怎么着都得轻慢我些才对!”俞雪棠往他肩上重重一拍,逗着他,忽又提点道,“朝升,你这消息传回太晚,你主子的心眼小,这是发火咯!——咱俩一块走罢?”
宋诀陵头也不抬,问他俩:“你二人携伞了么?”
俞雪棠一拍脑袋,道:“坏了,适才扔外头了。”
宋诀陵不浓不淡地瞧着她:“大半夜的要去哪儿。”
“听宋哥哥的话,风餐露宿去。”俞雪棠背着手回头朝他笑,“怎么见我二人可怜吗?不然您把您那宝贝得不行的紫棠伞借我呗?”
宋诀陵盯着她的笑脸儿,说:
“做梦。”
第133章狼歇北
晚些雨愈下愈大,雷声也越发的闷重。
那宋诀陵死命不让伞,叫俞雪棠气急败坏,也就抽刀把他这主儿连伞带人赶到了燕绥淮帐里。
燕绥淮不情愿同宋诀陵一块儿睡榻,宋诀陵耸耸肩,只温顺地讨了张草席,答应搁地上应付一夜。
然那宋诀陵显是未生半分睡意,只盘着腿于席间点灯夜读。这也就罢了,燕绥淮每要熄烛,宋诀陵就抬眼冲他阴恻恻地笑上一声。
那燕绥淮仰躺在榻上胸膛起伏,耐不住去提醒他:
“姓宋的,这是老子帐子!”
“呦呵,好凶!”宋诀陵把烛灯拉近了些,用身子掩住了光,轻轻说,“你睡罢。”
“你害什么病了?近来脾气好得着实吓人。”燕绥淮语气缓和道,“你一天天的睡多久呢?总不见你睡。”
“两个时辰?”宋诀陵面上有些倦惫,却仍是撑着不愿睡,只将掌间书向后掀了一页,摇头说,“我没记。”
“当心猝死了!”
宋诀陵把手上东西搁下,含笑道:“燕大公子今夜若实在是不想睡,不如就披衣起身同宋某聊聊您近来偷偷摸摸地在干些什么,如何?”
燕绥淮枕着手臂背对着他,把眼阖了又睁开,谁料他刚吐出一个“我”字,便被宋诀陵不合时宜的一声“喔”打断了。
“真要同我聊?”宋诀陵挑眉侧目道,“这么大度?”
“总之我干的不是坏事,”燕绥淮口吻很淡,“宋落珩,你不要拦我。”
“坏不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手里的牌最是好,你那牌虽说是不坏,却也说不上好。”宋诀陵说着又翻过一页。
燕绥淮拧眉:“谁人给你的自信?”
宋诀陵嗤笑道:“我可是缱都宋二爷啊,自大又自负的纨绔,用得着别人给?”
“你就自负去罢,日后若是玩死了,我可不管。”燕绥淮梗着脖子略起身,“你什么时候要去翎州?”
“你怎么也觉着我会去?”
“雪棠同我说的,——去看看罢!”燕绥淮说,“当年我没赶去见顾步染,一辈子遗憾。”
宋诀陵摇头,道:“季况溟他若是敢死在翎州,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你还当真对那季况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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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你这会儿虽搁我跟前放狠话,若是见着了那侯爷,我看怕是恨不得揣心窝里哄。”
“哪有把别人夫君搂怀里的道理。”宋诀陵道,“我这同他玩过一阵子的暧昧郎,退避三舍才合乎情理嘛!”
燕绥淮拨开遮眼的厚褥子,讥讽道:“你还懂让?”
宋诀陵道:“我不懂让,不是我的就不叫让。我碰了季况溟,那叫抢;不碰季况溟那是该,不叫让。”
宋诀陵说起话来句句得理,叫燕绥淮不知怎么接。这宋诀陵也真是古怪,自个儿分明是给他出主意叫他好过些,他却倒打一耙义正言辞地把自个儿给驳了!
“随你罢!”燕绥淮啧一声,把手塞褥子里去。
“燕大公子这般的关心小人之事,莫不会是因着不久耽之便要来鼎州,您得意起来了罢?”宋诀陵耸耸肩,“没办法啊,去的烽谢营。”
“你无缘无故扯阿承干嘛?我二人清清白白!”
宋诀陵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书页上,不搭腔。
燕绥淮追问:“宋落珩,你听着没有?!”
“听着了听着了,听着燕公子睁眼说瞎话呢!”
“你!”
“昨年冬至宴,你略微碰那徐耽之一下,他一个总端着的倏地脸蛋煞白,魂都快飞了。你好意思说你二人清白?”
燕绥淮索性把身翻了望帐顶:“全是你自个儿乱说,没有丝毫根据!——你有胆子就跑阿承跟前说去!”
“我是敢说啊,”宋诀陵道,“只是燕大公子少不了遭阿承恨啊!”
燕绥淮翻身过去瞪他,恰对上那双含笑凤眸。他心下略惊,只还沉着道:“你看甚?!”
“看那魏風八世家当中独一握着金书铁券的燕家此辈何等的玉树临风,看你燕家累功不少又曾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坏勾当。”
“你什么意思?”燕绥淮那墨玉瞳此刻凶光毕露。
“没有意思。”宋诀陵抻了抻身子,道,“好没有意思。”
“你别给我打马虎眼!”
宋诀陵没理,只是笑道:“我家不干净,魏束风的狗嘛,当然不干净。你爹也是魏束风的狗,你家就干净吗?”
燕绥淮心头一颤,又记起当年雨。他沉默下来,听着帐外雨潇潇,自语道:
“……今夜也下雨了。——魏盛熠今儿到底要干什么?”
“欸,燕小将军别问我这笼中狼,问他的好竹马季况溟去。”
燕绥淮烦躁道:“你甭提竹马。”
宋诀陵嘲弄道:“燕小将军也太过敏感!”
“分明是你有意为之!”燕绥淮拧了浓眉,“王八蛋,麻利点把烛火给我吹了!”
宋诀陵慢条斯理地把书页捋平,道:“王八蛋不懂吹灯,只懂乱叫。燕大公子若不想看王八半夜撒疯大喊大叫,把邻帐的姑奶奶吵来,就甭这般的挑剔!——又没在您眼帘上点烛。”
“宋、落、珩!”燕绥淮咬牙切齿。
俞雪棠在邻帐卷着被褥堵耳朵,骂道:“哎呦,这北疆的断袖也忒疯了点儿!若非没伞,我非抄刀去请他俩吃不可!”——
翌日,宋诀陵又起了个大早,他抖袍出帐,洗漱事尽即登上了栾壹备好的车马。
那惯常早起的吴纪正于校场上活动筋骨,方瞧见宋诀陵便笑露皓齿,问候道:
“将军,这般早便要出营啊?”
宋诀陵给吴纪抛去个果子,道:“快些吃了,一大早便练练练,怕是又没用早饭罢!——雪棠她吃不大惯营中粥食,胃不舒坦。我到街上买些果子备着,给她填填腹。”
那吴纪是个磊落飒爽的热肠,闻言道:“是么?将军有心了。不过只怕果子不顶饱,末将从前学过几道养胃粥的做法,若是姑娘需要,您随时来找!”
吴纪抓着那脆红果子咔哧啃下一口又道:“近来末将给家里捎了好些信的,回信的不知怎么皆是家父。从前阿虑那小子总抢着要回信,今儿竟是一封也不见回,叫末将伤神了好些天儿。”
宋诀陵略怔,很快又笑道:“孟夏了,田间事儿应是不少,吴长史忙起来不是时常顾不着吃睡么?再说,桓元你从前没少抱怨朔萧他离了你就譬如鸟断翅,说不准是他今朝懂事了。”
吴纪想想觉着他说得对,也就挥手同他告别,只是片晌又想起来,那俞雪棠不是在营里长大的么,怎么倏然吃不了营饭了?
吴纪缺几个心眼,没怎么去思索,只觉得胃中空空,又跑伙夫那儿讨了个包子吃。
宋诀陵登了马车,栾壹问他:“公子,咱们径直打城南买肉去么?”
宋诀陵阖住眼帘,道:“急什么?慢些逛。总得挑些菜呀果子的,难不成你吃饭专拣肉吃么?”
那栾壹戆直,回答说:“是啊。”
“……”宋诀陵道,“哈——同你没得聊。”
昨儿下了雨,今晨入城的道上皆是黏脚的泥巴。车晃得很慢,晃着晃着便叫宋诀陵禁不住阖了眼,末了竟叫他车厢当中睡了去。
梦里他手上握着把刀,身下却压着个不着寸缕的人儿——季徯秩。他被眼前艳色迷了眼,通身因兴奋而震悚不已。明知那人今儿已然成亲,他却万般不肯停下动作。
“落珩、落、珩……”身下人哼着他的名,在冲撞之间将那些个东西砸进宋诀陵的脑海,可须臾之间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上神色蓦地润作了似笑非笑的蛊人神情。
那人将湿漉漉的头仰起来,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啄吻着他的耳,凉薄道:
“落珩,你恨死了巍弘帝,可是你贪的这副身子是他养出来的,就连你时常念着的名亦是他取的。”
“你恨他,可是你瞧我,处处皆是他。”
那美人儿忽将视线落在了他手上那把刀上,轻笑一声,在宋诀陵耳边喷薄起蛊惑人心的话语来:
“二爷,怎么不动手呢?杀了我,您就能解脱了,您就不会再渴求归宿,就能做这天地间独一的放纵逍遥客了!”
宋诀陵没被那人儿激怒,只爽利地抛下手中刀,面含缱绻地将吻落在那人的额上,谁料那人顷刻竟化作了一缕薄烟。
“落珩,你可是要丢下我么?”
不远处传来一声质问,宋诀陵抬头,忽见那季徯秩身披喜服好整以暇地端视着他。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足下如生根,季徯秩却朝他款款行来。
那人儿凑近了,轻佻地将腰间绛红色的大带放在宋诀陵的手心,道:“我是你的,——二爷,扯一扯,把这碍事的薄衫替我褪了罢?”
凤眸里头蓄了些笑,宋诀陵把那红带头用长指夹住捻了捻。他那般的仔细,似是非弄清上头刺绣的纹路不可,可随后他便毫无眷恋地断然舒开了尘世中的眼。
大梦一场空,他自嘲道:“就是因着入眠总做些痴梦,这才不愿睡啊——不过也真是坏,这梦里的同真身可差远了。”
那栾壹前边御马,听他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敢轻易开口,待驶入城南街,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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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公子,咱们到了!”
宋诀陵下车抛给他个布袋,说:“拿着罢,一会儿用得着。”
还真是用得着。
栾壹陪着他家公子逛,一逛就是好半天。
宋诀陵先是挑果子,后又去挑绿叶菜,眼看着那布袋就快装不下了,那连觉都没时间睡的闲人这才悠悠地踱到了一家肉铺前。
宋诀陵问那屠户:“大哥,您这豚肉可新鲜么?”
那人头也不抬,只抓起臂膀上搭着的巾抹了汗,道:“爷您自个儿瞧嘛,这肉还不漂亮?一早刚杀的,保准鲜!”
“看着不错,要给营里弟兄买的,我瞧你这肉案子上的肉不太够,可还能再切点?”
“这般么?”那屠户碰上一桩大买卖,心里高兴,一点儿也压不住声量,笑道,“有的有的!爷您且入后屋去,我那杀猪的大哥在里头歇着,您去同他说声就行!”
宋诀陵笑着推辞:“在外头等不成么?您看,家奴布袋里还装着好些东西……”
“哎呦那就更要进去坐了!爷您甭客气,快进去好生歇歇罢!”
宋诀陵拗不过,只得领着栾壹朝他所指的门进去了。那屠户指完路又垂下头去分肉,半晌一瘦汉走到那铺前问:
“欸,适才那人怎么进屋去了呢?”
那屠户略微俯身,笑道:“那位爷是营里来的,要买好些肉犒劳将士呢!这儿的肉不够,我麻烦那位去同我大哥说声,再杀头猪来。”
“哦、这般。”
“这位爷,您也要买好些肉吗?”
那汉子讪讪一笑,只从兜里摸出几贯铜钱:“没,我吃不了那般多,你给我切个半斤就成。”
“好嘞!”
脍刀砰地砸在案板上,筋肉的崩裂声钻进那汉子的耳朵里,不知为何叫他冷汗直流。那屠户将切好的肉拎起来秤,不多不少恰好半斤。他利落地把肉拿油纸给那瘦汉包了,接过铜钱后便把肉给递了过去,道:
“爷,您慢走啊!”
汉子走了许久,那屠户这才探了个脑袋进屋,道:“将军,那人儿已走了,您放心。”
“到外头继续看顾生意罢!”
“是。”
那吴虑从后院走出来,手上还沾着适才杀猪的血。他匆忙把手没进水盆里洗了洗,便恭了身子抽手作揖。
“够了够了……瞧惯了你身着官服一丝不苟的模样,今儿这般怪叫人不习惯的。——你有眼光,叫俞羡那小子到外头当门面,他是俞雪棠的远亲,当年他在我手下时就机灵得很。”
吴虑略微俯首:“他学东西很快,在众精锐之中也很是惹眼。”
那宋诀陵从门缝里觑着那俞羡的背影,吴虑不待他问,先行直言道:
“在下这几月盯着那些个秦商,他们每月总挑着几日往鼎西和鼎中跑之事属实。只是在下虽已费劲心力跟人,跟到最后,总免不得被人潮冲散。不过在下查了鼎中与鼎东图的,往鼎中走的,走的是西北方向的林道,走那条道的除了要去烽谢营便没了别的选择。至于往鼎东走那些个秦商时常结伴而行,到了城中则各走东西南北,再加上鼎东重檐叠瓦尤为遮目,叫人实在不知其去向。”
“烽谢营么?”宋诀陵琢磨道。
吴虑见那宋诀陵神色有些闷倦,便托出心中主意,道:“听闻将军与如今掌烽谢营虎符的杨小将军乃为同窗,何不派人前去询问一番?”
“朔萧,”宋诀陵目光下移,落在自个儿的指上,“我没这个胆儿呐!”
宋诀陵把话说得软,可吴虑明白他这并非泄怯,那对凤眸里眨着的东西晦暗不已,若是褪了笑便是把锃亮的刺刀。
吴虑于是弓了腰,摆出请教状,恭敬道:“将军的意思是?”
“我不知那些个秦商打烽谢营去是为了打探消息,还是因着那里头藏了什么人儿。只是如今敌我皆暗,你我是万万不能做那先出头的。”
“原是在下考虑不周……在下听闻徐大人很快便要自缱都奔赴烽谢营,将军何不拜托那位大人?”
“我恰有此意。”宋诀陵道,“那徐耽之此番赴鼎怕遭人非议,走的不是京官下州的寻常路子。只拜托你近来把城门给我盯紧了,若瞧见入城车马,逐个探查一番,好叫他能顺利与我相见。只是还得麻烦你把这消息给掩住,切莫叫那燕凭江知道了,我怕他冲动起来要坏事儿。”——
宋诀陵回到悉宋营时已至晌午了,火伞高张,在烈日底下站久的士卒无不大汗淋漓。
宋诀陵打着蒲扇下车,将那袋果子当着众人面儿递给了那方睡醒的俞雪棠。
俞雪棠不知所以然,只望着他发懵。那宋诀陵见状便停了扇关切道:
“雪棠,腹部可舒坦些了么?我已你替你到城里问过了郎中。那人说你今儿这般上吐下泻的,是因吃不惯营中的大肉糙米,吃些易消食的果子甚好……最近就先这么应付着罢!”
吴纪正捧着碗饭打算寻个板凳来坐着吃,听罢即刻赞许地同宋诀陵点了头。
俞雪棠原还想慵懒打个呵欠,霎时只能于齿间咬住脏词,道:“诀陵哥这般的忙,竟还能念着奴家的胃,实在是有心了!”
那燕绥淮晨练回来,恰巧听到半截话,他看向俞雪棠道:“你腹部不适么?应是着凉了罢?活该!谁叫你昨夜下雨不打伞。”
那睡不好又吃不好的俞雪棠温婉笑笑,嘴角抖了又抖。
第134章齐长轼
魏風·平州
吴渃歇在把太师椅上,下人要给他奉茶,他却朝侧旁抬抬下颌,道:
“先伺候林大人罢!”
他说罢略捻胡须,又道:“本还以为段老谢世后这天下该是风雨大作的,谁料竟是难得安宁。”
林题笑着吃进一杯茶,看向他道:“安宁么?老爷,您可瞧过苦旱之时灾民逃难是何般模样?——那红艳艳的太阳灼着人的脊背,将田地烧得如同名瓷瓶上头的冰裂纹般。可瓷纹在内,旱地却是货真价实地开了裂,一块块的,硬得像是官儿的骨头。”
“林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吴渃蹙了眉头。
林题拿下巴撑着桌,笑呵呵地继续说:“逃难嘛,要走,可是走的路上日光很晒,本该吵吵嚷嚷地埋怨的人儿不知为何都很安静。他们一个个的死到临头了,话该多的才是,因为不想死,因为心中有憾,因为觉着自个儿还年轻……理当是有很多话要讲的,可是彼时偏就没人说话。怎会这般呢?因为没力气。他们起初还能死命地甩尾挣扎,可是渐渐地就没力气起来,也就再发不出所谓喟叹。就像如今这般,安静下来。”
那吴渃被他唬着了,良久无言,林题却笑着接道:
“不过今儿这般是百姓安静了,各方势力却是愈发的按耐不住。如今十六州虎狼互不知根底,甚至临敌多少亦无从得知。于是乎,今昔谁先露出马脚,谁就将被群起而攻之,比的就是谁够能忍。然眼下各方无言,大家都在等着那个时机的到来——一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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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皆愿显露山水的时机。”
“时机么?林大人觉着这时机会是何时呢?”
林题捻了一小撮茶叶放进嘴里嚼,苦味蔓延,他道:
“这时机不在魏盛熠离魏之时,恐怕于其返程之际。到那时,魏盛熠将无知地把后背留给秦人,捯饬出一番生死难料,而这魏風里头便该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翎州日烈,焦金流火。沿山路往顾泉关行去的一路上,怀光都觉着自个儿似是在重历当年的噩梦。
他前些日子信了季徯秩的邪,豪掷千金去查池彭,费了老大劲总算将当年之事拼凑出个眉目。不过池彭的那些狐朋狗友虽知当年池彭动了些手脚,但也确乎无人知晓那把火是否为池彭所放。
怀光纵然觉着这事已是十有八九,可这好歹关乎营中大将生死,倒是一分不敢草率。
霜月白甩着拂尘似的马尾打他侧旁过,他支支吾吾地唤住了马背上的季徯秩,皱眉道:
“侯爷,那事儿真假末将尚未得知,只盼您莫要鲁莽行事!”
“打仗了。”发冠红玉流光滟滟,季徯秩将那对含情目变作两弯峨眉月,他笑道,“金鼓打得我脑袋嗡嗡,听不太进去话。”
“此事还未得定论,若是错了,侯爷岂非滥杀无辜?”
“我自有方法辨别此事真假,只是说与你听,你未必能接受。就要开战了,咱还是专心打仗罢!至于那位大人么……”季徯秩骤然舒开眉眼,不容置喙道,“我几时眼底再容不下那小人,几时便杀他。”
季徯秩说罢即往顾泉关口方向疾驰而去,怀光望着,也赶忙跟了上去。
千军万马逼近那狭隘关口,仿若黑云压城。
众兵将皆听池老号令退于射程之外,静待号令,这时关墙之上那些惊惶不已的面孔之中,赫然露出一张淡定自若的脸儿。
怀光的瞳子骤缩。
——齐长轼。
怀光扶着障刀的手生了汗,他禁不住骂道:
“那狗贼!!!”
池老若有所思地瞥了怀光一眼,问他儿子池彭道:“彭儿,你可知那城墙上的楚将为何人?”
“楚国名将齐长轼,善使重剑的,上回同顾阡宵打得好生难舍难分!”
池老抬手叫他儿子住嘴,池彭也就耸耸肩把脑袋缩了回去——
楚北军未曾料及魏風会于此时开战,个个颓唐不安。眼瞧着魏军来势汹汹,其军中却仍因主将仙逝而丧气颓靡,齐烬高喝一声,终叫那群失魂落魄的人儿勉强打起精神来各司其职。
马蹄趷登,烽烟高悬,函使策马向南报信而去。
齐烬坐镇此军,只唤人放箭,莫叫攻城锤挨近半分。未等箭雨落下,魏兵先行一步举起重盾,自关墙俯瞰而下,仿若魏兵仰天修了巨墙一堵。
火炮轰鸣,两军相持了约莫半个时辰终还是叫架架云梯伸展,搭上了城墙。
“抛重石并木檑!”
齐烬一声令下,那些个重物径直迎着魏军头颅砸下,关墙近处霎时间鲜血四溢,骨碎迸响。
只听“嗙”地一声闷响,季徯秩手里的重箭仰天飞,擦着齐烬的脖颈而过,射死了他身后的弓手。
齐烬拧了刀眉,这才眯眼抽剑将箭雨拦住。待到箭雨略停,他喘着粗气,还算是稍有余力,却忽见一杆粗箭飞来,竟是嗞嗞冒着火。
他仰颈躲开,随即朝下望去,只见适才执盾者皆撤后,排排床弩横列前方,将火药鞭箭送至关墙之上,把今儿难得晴空铺作火海下坠。
齐烬瞪大了眼,再顾不着护卫墙上其他兵士,只匆忙下了关墙,嘶吼道:
“将塞门刀车备好!!!”
齐烬正打算开关迎敌,其副将却扯着他的甲衣跪下,声嘶力竭道:
“将军,寡不敌众啊,这不仅是顾家营的兵,里头还杂着池家以翎州他三家的重兵,这关隘就快破了!您、您快走罢——”
齐烬一脚踹开他:“老子来这儿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
火光冲天,到夜里降了场雨。这顾泉关失守,驻守此关的楚军近乎被魏兵剿尽,唯有主将齐烬拖着负伤的身子藏进了山林之中,叫人寻觅不得。
齐烬身上负伤良多,最重的一道伤口在左臂上,他却不以为意,只还倚住灌丛阖着眼笑:
“啊呀,这回没了顾阡宵,还有谁能救我呢?”
夜里这山中多野物,且只活了他这么一个楚将,该是不会有人乘胜追击。他这么想的时候,树后却伸来一柄长刀挨紧了他的脖颈。
“哈哈哈——”齐烬瞧着那沾满血的障刀仰天大笑,“你藏得够深,竟叫我分毫不觉!”
那不速之客嘶哑的嗓音重得像把铁锤砸在他的身上:
“我想杀你,想了三年!”
“哦?那还真是了不起。——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好躲?”
树后之人闻言绕了出来,剑尖却始终挨着齐烬的颈子,在上头割出一道浅伤。
“怎么打仗还戴着个面具,跟当年顾阡宵似的。”
“狗贼!你岂配提起阡宵?!”怀光勃然大怒,说罢猝然将刀尖没入齐烬臂上伤口当中,还发狠地在其中拧了拧,“若不是你,阡宵他又怎会死于盛壮之年?!”
“死了……么?”齐烬痛得额颈冷汗不断,可他虽虚弱异常却仍旧挑起嘴角笑道,“你三年前便见过我,可老子却未曾见过一张刀疤面……你究竟是何人?”
“哈……告诉你!我是当年被你痛打的魏将,贺玉礼!”
齐烬玩味道:“哦?魏楚和约明令你不得踏入翎州,不曾想贵国竟还玩起了这般阳奉阴违的把戏。”
“何必同小人讲道义!”怀光迎着齐烬心口抬靴便是重重一脚,叫他狼狈地倒进泥水当中。
他挣扎着翻身躺下,叫污泥顺着重甲的缝隙钻了进去。刀尖滑动的血落在他的面颊之上,他道:
“老子才不管魏家来日如何,不过老子既要死了,也无妨给你一言忠告——杀了池彭罢!若无当年他放火,你魏風也断然不会被我楚国打得屁滚尿流。”
“狗贼你都死到临头了,竟还敢离间我顾家营!”
“你信或不信与老子何干?”齐烬艰难地动了唇舌,“今儿你得以砍老子脑袋,皆是拜易……不对该说是拜顾阡宵所赐!等事成之后去给他磕个头罢?——不过也真是,那顾阡宵听闻是何等的孤标傲世,为了大义竟能放下脸面去当红倌儿……”
“什么红倌,你在放什么狗屁?!!!”
“听闻贺将军先前风流倜傥,乃是勾栏常客,不该连红倌之意都不识得的罢?”齐烬又是一笑,嘴里的血顺着唇角往外淌,“啊!说起来还是老子把他送去那青楼的,本来已同那地儿的老鸨交代过要他当清倌儿的,谁料他却执拗地要当红倌儿!”
“你还敢编!”
那怀光红着眼蹲身下来掐住齐烬的脖颈,那人儿却将怀光垂下来的发缠在指间遽然往下扯,叫那怀光一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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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没栽倒在地。
齐烬略仰起脑袋同那堪堪稳住身子的怀光说:“阡宵的初次给了我,你是他兄弟,而我啊——乃其恩客。”
那话将怀光的理智剥了去,双眸刹那变作骇人的猩红。他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又倚着粗树狠踹齐烬一脚,而后高抬长刀穿其心而过。
鲜血将那柄银刀洗作艳红,齐烬得逞地笑了笑,颤抖的长指自其腰间取出封信来。他把那信伸向怀光,道:
“这信是阿绪给我的,你收了,别叫它同我这尸身一块儿烂在这山野。这信中交代了不少东西,你看了自会明白。你往东南走,那里有个老屋,顾阡宵的剑被我收那儿了,要拿就拿。”
怀光将踩着齐烬右臂的脚挪开,这会儿胸膛剧烈起伏,他道:
“你本非边关将,你是……”
“老子可不就是专门到这顾泉关送死来了?老子自小睥睨物表,就连皇帝老儿也不放在眼里,只有两人真真正正入了我的眼,一个是那武圣人楚冽清,一个是那红倌儿易绪。如今他俩都死了,我四处游荡却仍是两眼空空。死就死了罢,这人世也太无趣!”——
齐烬死了,死之前脑子里全是春末景致。
他奉旨追杀楚冽清和易绪二人,追至那方草野,见着了那死去的楚冽清。他勾了指唤随从将他的尸身搬上马去,面上平静,心跳却是如雷。
楚冽清死了,那易绪呢?
他踩着翠草在那原野之上搜寻,最后在那片青葱之间寻到了人儿。是易绪,单凭背影他也能认得出来。
那易绪跪着,半身被长草略微遮掩。起初他不敢靠近,不知是怕易绪死了,还是怕易绪没死。可当他走近了些,定晴一看,那人背部露出了长剑的一点尖儿,衣裳之上的斑驳花纹原来皆是凝作乌檀色的血。
他的心冰凉一片,仿若浇了从冬河之中捧出来的水。喉结轻轻滚着,他将那些无措漫出的唾沫皆给咽了回去。
“死了吗?”
齐烬抬手不叫属下轻举妄动,孤身上前摸了摸他的颈脉——不跳了,甚至那层肌肤也是逼人的冰冷。
齐烬把易绪搂进怀里,从未涌上心头的呜咽哭声和仿若爆竹炸裂般的嘶吼全都化作喉底轻得不能再轻的一声叹息。
他的心里刮了狂风,下了暴雨,放眼望去全是湿淋淋的狼狈。
贯穿易绪身子的那把长剑叫他眸光略闪,他怕搅了易绪安宁,不忍抽出,只轻轻抚着剑首仔细端详。他对于刀剑之类过目不忘,这扎入易绪胸膛的
——正是顾步染那把霜秋。
玉笛,狐狸眼,顾家名剑,御马之术,以及那曾让他心生不满的肩上“清”字。
“你真是顾步染啊?!”齐烬呢喃着忽而笑起来,“我还真是捡着了个了不得的人儿呐!”
他把易绪的尸身打横抱起来,谁料那人衣裳之中轻飘飘掉下封信笺,上头用细瘦的字儿写道:
“寄衡京齐长轼。”
“哈哈哈……”齐烬笑起来,笑得体若筛糠,笑得眸子漫红,笑得一口血喷溅而出。
他抱着易绪,走着走着,忽而一齐栽倒于那方草野之上——
这齐长轼是个恶人,最是看不惯所谓灭人欲的圣人,于是没来由地恨上了那楚冽清。没见着易绪之前,他便时常于暗地里刁难楚冽清,后来遇着了易绪,所作所为更是过分。
他原是要借易绪来挡公主婚约的——他可不乐意自己的宏图叫一个驸马爷的名号给束缚住。后来他觉察到那易绪对楚冽清存有过人的执着,便与他合谋将楚冽清的祸世谣言散播了出去。
易绪和楚冽清私奔后,没人再给他做海棠糕。有一日他嘴馋,便命府中厨子给他做。厨子费了好些心思,终于做出十块工艺不一的,他一一尝了,可惜味道总是差了点儿。没辙,恰好前些日子易绪托人送来的糕点还剩了些,便托人去查了其中佐料,哪知会验出来毒。
那毒下得虽少却并不算弱,若是易绪回回都下毒,只怕他如今已经歇榻一病不起。可他体健如初,不知是那易绪动了妄念,手下留情,还是纯粹是怕被查出来故而下手轻了些。
易绪走后,没人给他做海棠糕,谁做味道都不对,他便自个儿做。味道还是不对,他便学着易绪往那糕点当中掺点毒,味道仍旧不对,但他依然将易绪的恶行摹了来,好似这样味道便真对了。
他自讨苦吃,糟蹋了身子。后来身体明显坏了,便自请去了顾泉关戍边。
夜雨不停,洗了高树枝叶,脏了伏地野草。齐烬阖了眼,死在怀光剑下。
可他不是今儿才死。
他早死在了春末那方草野之上,与那人儿一块儿被春风给埋葬。
第135章君如故
孟夏翎州的天儿变得尤其快,适才还是日丽风清的好天气,不出多时便又是彤云密布,震风陵雨。
季徯秩仰天瞧,就怕这暴雨殃及了左近的巽州。他扶稳斗笠,自顾呢喃道:
“不知那儿的坝修好没呢?”
怀光蹭着霜月白走过,说:“侯爷,专心。”
漫天的浓云,压人的雷雨,用以重创楚兵的火球和火药鞭箭都烧不起来。雨水把甲衣浇得更重,湿黏的泥土无休止地吞着人的腿脚,叫将士们连移步向前都变得尤为艰难。
魏兵难捱,楚兵亦然。他们高居城墙,眸子皆好似被那惊瀑似的滂沱大雨给糊了住,瞧什么皆是青灰一团,再能干的弓手也唯有咬牙拉弓向下乱射一气。
楚北军本就士气低迷,如今齐烬的头颅还被怀光亲手悬上了顾泉关,这已是雪上加霜,今儿这雨下的也不是时候,只叫城中人更是恹恹。
然正所谓“今日将战,务在延气【1】”,七日后,这边关小城也不出意外地失守了。
魏楚此战,双方死伤都不少,季徯秩腰间中了箭,恰巧是旧伤所在之处。可当鲜血自他腹间淌出之际,他却是松了口气。
恶战几回,前些日子就连那身经百战的池老也负了伤。唯他季徯秩历万千劫难却依旧安然如故,那池彭臂上中箭嚎个没停,禁不住拿季徯秩开涮,只叫营中又传起了这祸国殃民的侯爷吸食人运诸类传闻。
季徯秩用剑撑着地,倚住城墙坐下,长剑代替了长指插入泥土之中以稳住身形。
这般时候他总会想很多,像是走马灯。
他在这世上走着,他哥先松了他的手,接着是他娘,再到巍弘帝,再到他爹,到魏千平,之后是那瞒了他十余年的喻戟,再后来是那被锁起来的许未焺和早便做好玉石俱焚准备的魏盛熠。
宋诀陵是他心里头唯一一个他甚至都谈不上拥有,却饱尝铭肌镂骨的失去之苦的怪异存在。
——都怪他这稷州侯爷太过自作多情。
世人皆把宋诀陵当玩世不恭的富贵膏梁,他偏就不信,结果同那人举棋对弈好些时候,还没把人家手中的棋子数清,衣衫倒是先被那人褪了几回。
不过缱都宋二爷嘛,看过的稀奇珍宝多了去了,像他这等货色应该也见得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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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玩过就忘,记起来点味道又抓起来逗弄一会儿。
可凭什么要他当货,要宋诀陵当主儿呢?
季徯秩想不通,也就快刀斩乱麻,不好聚,不好散,也算是个有始有终。只是偶尔想起时,总也还是觉得难过。
他有些时候没见着宋诀陵了,先前音信断了一年没能叫他忘却的人儿,今朝不过隔了五个月,他却好似真把那人儿给抛了。至于那阵阵隐痛,照如今的势头,估摸着也很快便会消散。
季徯秩阖着眼微微喘气,有人抬脚顶了顶他的靴底。
——怀光。
季徯秩冲来者笑了笑,泛白的双唇被他略微一抿又透出漂亮的色泽来,他颦眉抱歉道:
“我就稍稍歇会儿,不会偷懒太久。”
“大家都在歇息,怎么侯爷往地上坐会儿便成了偷懒?末将可不是为了责备侯爷才来的。”
“哦?这般甚好,还以为又要遭你骂。”
“在这营里头谁敢指着您鼻子骂呢?只有池彭那不识好歹的,总在背后说些莫名其妙的狗屁话。”怀光见他伸着腿,身子上又沾了不少的泥,调侃道,“末将还以为这般脏的地儿,侯爷应是不乐意坐的呢!谁料竟是如鱼得水。”
“听你这般说,还以为我平日里身下压着的都是黄金。”
怀光爽朗笑了一声,紧挨着他坐下,道:
“收复失地只剩了最后一座城池,待那场仗打完,我这一生么,就无憾了。”
“这就够了?”季徯秩仰了脑袋,“阡宵那事儿你不管了?”
怀光眉头一动,只还压住了情绪,折起左腿来搭手,他心平气和地笑一声,道:“您这般执着是为了报池彭毁谤私仇,还是为了给阡宵报仇?”
“臭嘴那么多张,我这侯爷也做不到张张都能堵。我因着他背地里说我一句,便把他给杀了,岂不是忒斤斤计较?”
“哎呦!既然侯爷也是为了阡宵,那就用不着脏了侯爷的手了。”怀光眸光倏地一沉,道,“老子亲手把他脑袋砍下来!”
“想通了?”季徯秩点头笑道,“想通了就好——您自便,需要的时候,季某给您打掩护。”
季徯秩笑得朗然,怀光盯了片刻,道:“我当年只觉得侯爷是个有脾气的,不曾想却是这么一个洒脱郎。”
“我不洒脱。”季徯秩还他以谛视,笑吟吟,“都憋心里,可憋死我了。”
“戴串佛珠,外人看着侯爷都道是清心寡欲。”
季徯秩含情脉脉地看向他:“您在秦楼楚馆里晃悠了这般久的,也不是没见过那里头吃花酒的公子戴佛珠。像我们这般人儿,都是因着欲念过甚才戴着掩饰的。”
怀光把脑袋摇了,笑着:“我看侯爷没什么欲求。”
“又错了。”季徯秩道,“我是想要的都没法子得到,这才看着鲜有欲求。”
“侯爷想要什么?说一个来听听?”
“说?”季徯秩瞟他一眼,道,“算了罢,都说是得不到的,一股脑地把憾事往外掏,叫我太没面子了。”
怀光略作一笑,忽而落目于季徯秩那搭于腹部的玉手之上。他够敏锐,方觉察不对便伸指上去勾了勾,刮回来满指的血。
“侯爷受伤了?!”怀光瞪大了眼,急急起身,“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我去给您寻大夫来!!”
“有什么好知会的,小题大做!这兵营里边看到贵人歇着,比看到鬼吃人还更需得大呼小叫。我名声不好,再落人口舌,太吵。”季徯秩拉住那要寻医去的怀光,道,“不劳,我方才已吩咐人去了。”
怀光松了口气,只又坐了回去,说:“成、成!不过侯爷还在乎名声这种东西么?您从前行事何其大胆,末将可是从未见您怕过。”
“嗐,脏了一辈子,走的时候总得干净些罢?”
“走?去哪儿?您该不会……”怀光皱了眉。
季徯秩敛目含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慌个什么劲?虽说也不是没可能,但我也不是非得要赶着去见那阎王爷。至于要去哪儿,唔、还没想好……嗳想去哪便去哪儿罢,我就是想看看叫那宋落珩苦苦追求的自由是何般模样,就有那般的好,叫他迷得发疯。”
“嗐!毕竟是鼎州人嘛!最是恋乡!鼎中瞧不着层楼叠榭,重峦叠嶂,一眼看过去的要么是草,再不然便是沙……跑起马来那可真是爽!落珩他年少时是鼎州无拘无束的北狼,后来被锁在京城这般的久,心中憋闷恐怕是你我难以想象的罢!”
怀光搓着甲上凝住的泥,嬉皮笑脸道。
季徯秩身子一分不动,徐徐笑道:“这般看来,我不知恨还乐在其中,岂非傻人有傻福?”
“倒也不是傻罢,忠君嘛,这才是对的。”怀光叹一口气,“更何况老侯爷不会希望侯爷恨先帝的。”
“宋落珩他爹也不希望他恨,但他仍旧是恨。不过是我太痴愚,你何必替我开脱?——欸大夫这不就来了!将军您另寻他地儿歇着罢,半晌过后这儿可不会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到底不比我的脸儿吓人,我偶然照镜还会把自个儿吓一跳。”怀光笑道。
“就非看不可?”
“怎么?为何不给人看?”
“您爱看就看罢,”季徯秩道,“讲不通,劝得我脑壳疼。”——
鼎州雷鸣大作,那宋诀陵未报先行,攥着探子传来的急报赶忙奔翎州而去。
那信报中所言甚多,却唯有季徯秩负伤一事入了他的眼,他匆忙将那些个需要吩咐徐云承做的事儿告知了吴虑,全部交给他代为转达。
本来快马加鞭也要一月的路程,被他花了二十日跑尽。他孟夏启程,仲夏初到的翎州,到了那地儿只毫不迟疑地打马往顾家营去。
他于翎州听遍魏军大获全胜的胜报,到了顾家营辕门前却只见满营披白。宋诀陵喘不上气来,含了口凉气,催着紫章锦抬蹄向前。
一柄未出鞘的剑落在守门将的脖颈之上,宋诀陵厉声道:
“季况溟呢?”
那守门将不知来人目的为何,也不知怎样回答才能保住命来,方觑着他腰间悬着悉宋营的令牌便只拿他当良将,颤声道:
“将、将军,这仗咱们打赢了!”
“我问你的是这个?!”
宋诀陵一记眼刀扫过,更叫那人说不出话来。
“侯、侯爷他……”
胸腔之中的无名火胡乱冲撞,宋诀陵不见棺材不落泪,只拿剑撂开他,迅速翻身下马。他径自往里走,途径营中将军陈尸之地,刚要去揭了那掩尸的布,身后却蓦地伸出一只手来把他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