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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 洬忱 35225 字 8个月前

“您就这么将这名册交予我?”季徯秩从撤贡的瓷盘上拣了个桔子抛给江临言,“人心叵测,您太天真!”

“信人心叵测的是他宋落珩,不是我江临言。我信你就是信你,没什么好说。”江临言把那黄澄澄的贡桔接住,在掌心滚了滚,说,“我是个赌徒,走刀尖,摔死便摔死,左右不过一个死。”

季徯秩笑起来:“哈——江师叔,就这么些东西,我向那宋诀陵伸手讨要了那么些年都没得到,这会儿却怎么叫我轻而易举便得了?”

江临言瞟他一眼,说:“他或许是自有打算。”

“那确实是自有打算,”季徯秩盯着那红烛燃泪,“他半分不信我。”

“你不也半分不信他。”江临言毫不留情,“你二人隔雾看花,互相瞧皮瞧骨堆。有些事儿它本就不难,你二人凑近了总能看得清楚……可你是无端自卑,他宋落珩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季徯秩这回倒没假以辞色,只说:“我不懂。”

“你聪明,你在这儿不懂?”江临言长吁短叹,“你俩来日找个时机好好见见,快些说开。——再不然就由我做东!”

屋内焚香袅袅,被红烛变作了朱红沉沉。

“不过你适才说我天真,耽之他天真吗?”江临言把桔子剥了,含进一片玲珑剔透的,一面嚼一面说,“他在平州玩废多少阔大人,你可能还不清楚。耽之他看中的人,不会错。”

“早知耽之是您的人,我早前还在他跟前做戏干嘛!”季徯秩盘着佛珠,“不过你要募我这般小事,任耽之送信便是,何必冒这般险跑这一趟?”

“我当然有必要专门跑这一趟,整日瞧着宋喻二人放着好马不套绳,直叫它在草场乱跑,来日若是被他家逮了去可怎么办?”江临言说,“好师侄,你甭担心我今儿来缱都引人耳目,是我那好弟弟魏盛熠要北疆四营各出一人来迎他赴北的……我想要见师侄你,当然得自告奋勇。”

季徯秩说:“哦。”

江临言将橘络一丝丝剥下,绕在舌尖:“这就没了,就没别的想问的?”

季徯秩看向他:“还能有什么想问的?”

“譬如心上人来了没,悉宋营来了谁诸类……”

季徯秩轻笑一声,只从袖里掏了块姑娘家亲绣的帕子嗅了嗅:“那般久的前尘,师叔还是快快饶了我罢。”

“你这样一个伶透人,不耍明枪,总使暗箭,活叫我这戆直的常自愧!”江临言喃喃道,“还以为我是什么喜欢拉人家夫君入歧途的虎狼。”

“我一拉弓的当然得使箭。”

“这就又扮上愚了?”江临言眼中笑意浓浓。

季徯秩见江临言剥得指尖皆是橘黄,便用适才抽出来的那帕子替他拭手,说:“我合该当个戏子。”

“只当戏子太可惜了,”江临言将十指抻了抻,“你该生个女儿身,登天当皇后。”

“可别,把我托上去,岂不是叫我有望当起贼来?”季徯秩借着江临言前话戏谑道。

“闹不过你!——史迟风和沈复念这俩良驹,今儿你能控住哪匹呢?”江临言侧目过去。

“自是那沈明素。”季徯秩游刃有余地说,“史晚松他仗着史家清风峻节,傲物轻世那般的久,如今却同他说,他手中宝不过是美玉覆盖下的脏尸。他要多久才能缓过劲来,师侄。不得而知。”

“我也这么想。”江临言道,“只是树大招风,干完这票,咱这树便不再于缱都生叶。”

季徯秩颔首。

末了江临言起身,扶着佩剑说:

“你信佛,我信道,那二位不争不抢,咱们却唯有争抢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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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过活——”

“往后几月咱俩估摸见不上几面,可你要记着,咱们来日定然殊途同归!”

第146章无欢宴

江临言说要做东还真做东。

只是季徯秩应约挑帘进去的时候,不见江临言,只见早便落了座的宋诀陵。

二人对望皆是遽然一怔。

他二位好面子,自然皆当作没事人似的在席上坐下。前些日子还在狼狈地互剖心剜骨,这会儿面对面坐着,嘴皮子却都变得很不利索。好长时间里,他二人都只能垂着脑袋各自寻法子消磨光阴。

二人想着不该这般,便抬头要动嘴皮子,哪知竟是不约而同,开口一字猛然撞到一块儿又蓦地仿若石沉大海般没了声。

直待宋诀陵套上纨绔皮囊,卸去坦诚相待的威压,他二人这才自在许多。

“我不知你会来。”宋诀陵架高双腿,歪着身子抚剑穗。

季徯秩轻盘佛珠串子,付之一笑,说:“我亦然。”

“咱们有缘罢?”宋诀陵吊儿郎当地笑。

“咱们有命,天意弄人,称不上缘一字,只能说是巧了。”季徯秩阖扇点在宋诀陵搁脚之地侧畔,说,“二爷,要上菜了,您收敛收敛,莫要给人家添乱!——近来蘅秦十八部可有动静吗?”

外头掀帘进来三两小厮,将一盘盘翠菜酱肉摆上来。

“那单于伯策的左膀右臂纳达日近来总在魏風关前瞎晃悠,不知为的是什么。若说是要趁早为公主迎夫婿,那我自然是没话好说。”宋诀陵没动筷子,把斟酒当首步,“伯策虽说是宝刀未老,可较其壮年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这蘅秦十八部,如今最值当高看的是他的大儿子布贡达以及其麾下几员大将。逢宜嫁的那位乃为其二儿子。那位一点儿也不像他爹,格外不好骑马征战,听是因平日里头读的皆是儒家书。”

“多习些仁义罢,莫叫逢宜遭太多罪才好。”季徯秩喟叹一声,他夹了一片味尤香的酿笋尝,啧道,“酿笋果真还是用春笋做才够嫩,夏笋太脆,嚼来少了不少滋味。——二爷近来还干了什么事儿呢?我这闲的一日日地待在南边乘凉,总好奇北疆诸将都在干嘛。”

“这个么……”宋诀陵的长睫扇着在他的面上撒下一层虚影,他含笑探身上前,近得好似要同季徯秩交换吐息,说,“我忙着成、亲。”

季徯秩从从容容地将身子后仰,进而起身把手一拱,说:“恭贺宋将军新婚。劳您来日替季某同俞姑娘……俞夫人道个喜。”

“这有什么值得恭喜?”宋诀陵轻嗤一声,道,“宋某应当祝贺侯爷才是。小别胜新婚,侯爷来日回了稷州,那才是真欢喜。”

若是前些时候,宋诀陵总会将季徯秩的脸儿扫过一遭又一遭,今儿倒是半敛凤目,垂眸酒盏。

“哈哈哈——”季徯秩听罢干笑几声,“那便承二爷吉言!”

宋诀陵随着他开怀大笑。

果真是当混账最为畅快,纵然心湿淋淋地流泪,自个儿也能浇着那腥血,狞笑着来狂欢。

宋诀陵心情不明媚时胃口尤其不开,这会儿为了不叫季徯秩瞧出来,唯有动筷频频。那些珍馐进嘴却皆味同嚼蜡,他只还装得像模像样,笑着同季徯秩说:

“这酥肉做得真真是好,侯爷可要仔细尝!”

季徯秩见他心思不在,将身子往前探了探,把指点在了他的视线所落之处,知会他道:“我同江师叔见过面了。”

宋诀陵噌地起身,倒是不忘将手背身扶住了那近乎倒于地面的椅子。

季徯秩的视线顺着他的腰封寸寸看上去,眼底笑意逐渐化作一团讥讽自嘲:“二爷,用得着这般讶异吗?是江师叔和耽之寻的我,您乐意信任我也好,不信也罢,我如今与二爷同船渡,您还是别这般的介怀,叫咱俩来日闹得太难堪!”

“你为何就非得……”宋诀陵咬住了后半句。

为何非得往那泥水里栽呢?

为何非得以身涉险呢?

然这般会再度挑动他二人之间波澜的话语,他不能说。他既已下了决心要将季徯秩推开,便不能给彼此留半分的余地。

况且季徯秩早就弃他如敝履。

宋诀陵不则声,倒是季徯秩先开了口。

“可是要问我为何非得入局吗?还是要问我为何这般的阴魂不散呢?宋二,你瞧我这身子一半泥潭,一半仰天求生,你很愉悦吗?”季徯秩问他,“甫一开始我便叫你将我拴紧,万岁有三,我可有一回将你我之事告予他们一人?你究竟是为何偏偏在我身上生了疑心?你笑我择新主,可你曾经如何待我,你都忘了不成?”

宋诀陵的嘴角有丝抽搐,便默不作声地盯着瓷碗扒拉米饭。

季徯秩压下胸膛起伏,只在齿间含着笑又说:“见我如狎妓,隔我如防虎。章台柳,黄金鼎,用之则揽,不用则弃……羞辱人的事儿,您做得真叫人心服口服!”

宋诀陵启唇,只细微颤动了些,他终于难耐地低笑道:“你既依旧入局来,那我先前所行种种又有何意义呢,季况溟?”

季徯秩听不出他话中意,只平静地睨着他,说:“没有你宋落珩,还有无数之人乐意邀我作宾,待我如血亲。”

一丝若有若无的惨笑在宋诀陵的面上如晒褥子般倏地被抖了开来。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逼迫他仰面瞧清楚,叫嚣着让他快些明白,他宋诀陵在季徯秩眼底,就是那般能轻易地被替代的东西。

他在季徯秩眼底就是虎豹,是混账,而这两种东西的糅合,心脏的跳动为的是自个儿,绝不可能是他人。

宋诀陵同季徯秩吵了这么些回,自然也听出了季徯秩心中在意的是什么东西——季徯秩厌恶自个儿成为累赘一个,更是厌恶被弃于荒野当中。

可是季徯秩乃为他宋诀陵此生无价之珍宝,若无苦衷,他哪里会舍得丢掉呢?可向来得宝者最是清楚如何焚宝,他于是哈哈大笑起来,说:

“侯爷啊,我先前那么的看重您,您今儿却跑去听江师叔的,浑然不顾我,好生薄情……只是您进局我拦不得,只期盼您来日不要碍事啊!”

宋诀陵只想着要同季徯秩拉开距离,却从未想过季徯秩打小在世人的口舌间长大,根本就不是个会在意他人之言的性子。可那般不屑一顾的他,独独在乎宋诀陵的所思所想,那究竟是因着什么?还能是因着什么!

季徯秩心脏一抽,他轻笑着只答了前半句:“二爷还是莫在一共度春宵几回的倌人身上虚耗光阴。”

&quot;侯爷真把我当恩客?”宋诀陵说,“横竖看去,当年都是侯爷嫖我。”

“是是是,坏事都由我做,当牛做马还当恩客,叫你一脚踩着我的头顶还含笑含嗔骂我负心!”季徯秩动着筷子,一眼不瞧他。

夏风沁凉,吹得屋内燥热散了个七八。

季徯秩片晌搁了筷,看向垂帘说:“我跟了江师叔您有什么好追究的呢?您不是我的前主子吗?今儿不过是因着好心才知会您一声,您可莫要自作多情,叫我好心作了驴肝肺!”

“你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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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把我当主子,那就应当伺候好我啊,”宋诀陵将喉间东西咽下,“怎么叫我想起来的,尽是你逮住我咬的模样?似乎只有咱们分道扬镳的时候,您才终于好声好气地说过几句呢!”

季徯秩无所谓地同他说笑:“当年我都就差以身相许了,还说什么咬不咬。”

“侯爷,这番话少说。”宋诀陵顿了须臾,说,“做梦。”

“就说了句玩笑,还要骂我做梦!”季徯秩仍旧在笑,仍旧在敷衍应付。

“哈——”宋诀陵摇起头来,低声自语,“我说我会拿来做梦啊。”

宋诀陵吁了口气,又问:“沈明素你拿到手了,切莫去动史晚松他。”

季徯秩捉了只酒壶来,说:“本就没打算动。史晚松他要当好一阵子的废笔,我纵然要用他,也不急这一时。”

“侯爷真是越来越上道。”宋诀陵上身压前,饶有兴致地端量着季徯秩那副闲适神情,待从中捕出了“放手”二字后,一面心满意足,一面心酸发胀。

季徯秩耸耸肩,道:“那是,也不看看我是何人调教出来的东西——不正是断情绝义的宋二爷吗?”

宋诀陵再吃不下,便把筷子也搁了,问:“师叔他为何偏要把你我拉一块儿吃酒呢?”

季徯秩含着筷尖发愣,说:“他总觉着我俩有事儿没说开!”

“说开?说个屁的开,咱俩没有东西还要说开。”宋诀陵皱紧眉宇。

“江师叔就是这般的喜欢当和事佬!”

“和事佬?我看是月老!连俩男人的线都不放过,也真是有够丧心病狂!”宋诀陵说那话时抬眸瞟了他的脸色一眼。

季徯秩在笑。

季徯秩总在笑。

可那蛊人的眉眼不再向他抛出什么暧昧朦胧的东西,只是那么淡淡地、平稳地看着他,面笑眼不笑,眸子里不着一分情,空荡荡的。

“话说你小子把朝升弄哪去了。”宋诀陵想了好半天,终于憋出这么一句。

“哦,二爷还记着那宁朝升的存在啊?在常大人那儿。”季徯秩道,“都叫您别派人盯着我的。”

宋诀陵叼住酒杯,自袖袋里取了封信朝季徯秩递过去,含糊道:“行,那你亲自把信收了。”

季徯秩没伸手去接,倒是起身替宋诀陵将嘴里那酒盏给取了下来,说:“这般喝酒,当心呛死自个儿。”

宋诀陵不甚自然地挪开瞳子,笑道:“在鼎州,我都叼着碗吃,这算得了什么?再说,侯爷不曾还用嘴喂过我么?”

季徯秩浑似没听着,说:“俞夫人实在是辛苦了,要容忍您这么些陋习,若是我,只消照顾您几日便恨不得叫您曝尸荒野啊!”

宋诀陵见他总搬俞雪棠出来说事儿,摆了个冷面道:“嗳,什么话?从前咱俩也不是没有过快活日子”

“您有,我没有,同您在一块儿,我没有一日快活。”季徯秩正色道。

“这样么?”宋诀陵用个吊儿郎当调子说,“我彼时还以为侯爷是同我一块儿快活呢!”

季徯秩摇头,说:“以己度人这个毛病,二爷您得好好改一改。”

季徯秩见宋诀陵不说话,蓦地一怔,旋即笑起来——对啊,宋诀陵从来都不觉得自个儿有错,他这么一说,宋诀陵当然不乐意听。

他怎么能把这事儿忘了?

他于是拍了宋诀陵的肩起身,说:“二爷你看,我这人儿,总是僭越。”

季徯秩下楼去结饭钱,哪知江临言说他做东,便真不要他二人掏钱。季徯秩掀帘回去,说:

“账由师叔算尽了。”

宋诀陵问:“侯爷要走了吗?”

季徯秩点头:“该走了。——二爷今儿心情不错嘛,胃口真好。”

***

季徯秩拖着疲身入了宫,彼时魏盛熠正立在寝殿前等他。月光自九天抖落,帐子一般笼住了他,一如囚笼。

季徯秩顿步,问:“陛下明儿便要启程赴蘅秦了罢?”

魏盛熠招手让他站到自个儿身侧,说:“是,侯爷给朕说几句好听的,送朕上路罢!”

“都决定要上路了,还讨什么漂亮话呢?”季徯秩并不应下魏盛熠前言,只走近了说,“等您回来了,想要多少句我都同您说。”

魏盛熠摇头,只怔怔望月,说: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

第147章赴秦关

季徯秩没陪着魏盛熠沐月太久,到走时也没为魏盛熠落下一滴眼泪。

魏盛熠拖着曳地的月白长袍行于宫闱当中,晃到丑时才绕回了寝殿。

许未焺歪在榻沿等他,唇抿着,因难捱困意,脑袋已耷拉下来,一下又一下地朝下点着,瞧来有丝不同寻常的可怜。

魏盛熠含住笑,伸手把许未焺的脸儿捧起来亲。他动情地亲吻许未焺的眉眼、鼻尖、唇角、面颊,末了总算把那人给折腾醒了。

许未焺艰难地舒开一只杏目,只轻轻嘟囔了一声困,又倚住魏盛熠想睡。魏盛熠将他搂进怀里,软语温温,手上却没饶他。

遮目,褪衣。

魏盛熠的长指熟稔地在许未焺的身子上拨捻,既痒又烫,将他逼得耐不住要逃。可魏盛熠一面将掌心覆在他的腹上,一面握住了他的腰枝,终叫他脱身不得。

烛火摇,两个冰凉的身子相贴纠缠。

许未焺的脸儿被魏盛熠压进软枕当中,嘴也被褥子堵住,连闷哼都无法连贯,更别提如同往日那般低吼出几句咒骂。

魏盛熠落齿于其后颈,妄图用那很快便会消散的东西填满自个儿心中的罅隙。他太贪婪,连那儿溢出的血也被他用舌卷去,只还不断虔诚地啄吻那伤口。

枕褥掩不住的喘息在晃动之间被卷入夏风当中,再沙沙落进褥子里,碎作了洋洋洒洒的骨灰。

***

纵然是烈夏,清晨的日光也依旧是那么淡而轻柔,可许未焺睁眼时,日光却已烈得很是灼人。

经了一夜颠鸾倒凤,这会儿未着衣的身子格外冰凉。许未焺如同往日那般要钻进魏盛熠的怀抱当中,却扑了个空。他睁眼,彼时魏盛熠却已不在榻上。

他蓦地清醒,只觉万丈厚布将自个儿裹住,叫他耳内嗡嗡,良久唯闻心跳震响。他焦急地开口,声音是昨潮泡涨的嘶哑:

“陛下呢?!”

候在榻沿的范拂缓缓应声:“回备身,陛下三个时辰前已启程赴秦。”

许未焺恍然大悟。

哦,原来那人改了主意,走时不再捎上他。

许未焺跪在榻上,什么也思考不了,便怔怔笑起来。一行泪就这么倏地滑落,又无声地融进被褥里。

他在为了什么而哭呢?

是因着自由复归,告别先前的苦难,告别魏盛熠那扭曲的爱意,喜极而泣吗?还是因着要告别故友,告别那痴情种,告别那自个儿真心栽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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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朗君,悲从中来呢?

他抹净泪,只弄清楚了一件事。

——他如今孑然一身。

***

此次赴秦恰在夏末,艳阳烤人再辅以舟车劳顿,真还没有多少贵人能消受,更别提魏盛熠那前辈子一回都没离过缱都的闲万岁。他虽勉强叫不适不显露于面,脸色却已透了好些难看的青紫。

人能熬,马却不能不歇息。魏盛熠趁着饮马之际下车养神,可其方下车便扶住道旁树呕秽不止。

他正难耐地锁紧眉头,一旁却伸来一条素净的巾帕。魏盛熠轻易不接过,先抬头瞥了那人一眼。

——宋诀陵。

四目相对,却是双双揭下了讨人欢喜的笑脸儿。魏盛熠面无表情地接来帕子,淡道:“多谢。”

宋诀陵将头微垂,恭顺地候在一旁。

魏盛熠蹙着眉半晌终于勉强压下了吐意,问他:“这帕子可是俞夫人绣的?”

宋诀陵直截了当地摇头,说:“雪棠她不通女红。这帕子不是什么重要的,陛下不必思虑着要还。——许千牛背身怎么没来?”

“朕忽而舍不得了,故而将他留在缱都那黄金笼里了。”魏盛熠将污帕叠好,只是仍未润上昔日强装昏君的笑意,“爱卿呢?可同侯爷断干净了?”

宋诀陵以颔首代替了言语。

“朕先前一直没法子确定宋卿是否也为乱党之一,今儿一见,才终于能笃定。”魏盛熠看着宋诀陵道。

“陛下何出此言?”宋诀陵抬了凤目直直看进那对棠梨眸子当中。

“人不会无缘无故给自个儿套一层新皮。”魏盛熠说,“更别提宋卿今儿已得了想要已久的宋家虎符。”

宋诀陵轻笑一声:“陛下高明。——您可要于此杀了臣吗?”

“动手固然好,可若是如此,不知是朕先杀了宋卿,还是宋卿先杀了朕。宋卿的棋都下到这儿了,不至于连这等防备都没有罢?”魏盛熠冷笑道。

林叶簌簌,落在不远处那正揉马鬃的江临言身上。魏盛熠睨着那人儿,说:

“先帝曾以断绝血缘对各家束缚之由将各家子弟一并送上序清山教习,殊不知今朝天下大乱,少不了序清山诸人。如今江临言协助沈义尧剿匪,功绩难掩。来日若朕赴秦取得药草,在壑州的温沨势必也将成为大功臣。听闻韩释和柳契深近来也有动作……这么多把好刀现世,少不得先帝磨利之功。乱世群雄啊,这出戏,朕真想亲眼瞧一瞧!”

宋诀陵盯着魏盛熠那张叫他厌恶非常的蘅秦面孔,只说:“陛下这般恋生,当初又何必做昏君呢?”

魏盛熠眼帘不动,说:“恋生?朕可是求死不得。”

宋诀陵不置可否,便说:“陛下歇好了吗?快些上车罢,咱得赶路去了。”

魏盛熠使劲摁了摁前关,说:“走罢。”

骄阳将那些个火星子从树叶间隙当中投掷进来,直晒得人心焦。魏盛熠由宋诀陵搀着上车,收腿的时候听见宋诀陵低声说:

“陛下,北疆怪异之处三言两语说不清,待您到了鼎州,想必定能叫臣畅快欣赏一番。”

魏盛熠落座,只拨开帷帘说: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

半月的车马,魏盛熠方过了悉宋营的辕门,不见布兵迎君,却得利箭一柄。那箭刺穿了他耳畔的木栅栏,然他望去却不见一人拉弓。他于是笑起来看向宋诀陵,说:

“悉宋营的待君之道,实在叫朕大开眼界。

宋诀陵平静地问魏盛熠:“陛下可要末将去将那歹人揪出来吗?”

魏盛熠也很是从容,道:“免了,又没伤着,用不着大惊小怪。”

那方纥上前将身子一躬,作揖道:“陛下……”

魏盛熠摆手,说:“问候的话免了,御帐可搭好了吗?”

方纥看向负责此事的小吏,那小吏赶忙从人群中钻出来,说:“陛下且随小的来!”

***

御帐搭得很气派,偌大的帐子当中摆着一张尤为显目的红木床,上头盖着一张华贵的凤纹绣丝衾。魏盛熠打量了一眼,似笑非笑地问:

“这是听谁人布置的?”

“宋将军提先送了信,专门叫小的们置备的。”

“是吗……宋卿果真生了个喜好揭人伤疤的恶性子。”魏盛熠笑说,“你且先下去罢!”

那小吏掀帐出门,恰好碰着方纥要进帐。他赶忙请方纥先进了,又猫儿似地迅速窜了出去。魏盛熠瞧见帐门已拢好,便要朝方纥作揖,还未来得及低身,先被方纥给扶住了。

魏盛熠并不多言此事,只问方纥:“先生,那些个东西可收拾稳妥了?”

“还望陛下放心。”方纥拱手道,“好粮皆贮藏于俞家私仓当中,银子则尽数埋于俞府与城郊荒宅院中,日日有人盯着的。”

魏盛熠觑着他鬓间露出的几根银丝,问:“可有人生了疑心么?”

“前些日子宋落珩曾到俞府搜查良久,只是依俞家母所言,他应是空手而归。”方纥垂眸恭谨道。

“那宋落珩倒真不是善茬,若非朕无意拦他这些个分肉之人的路,同他下棋赌输赢定然有趣得很。”

魏盛熠坐在榻上抚摸那上好的大红丝被,眉压眼的深目被红绸裹上点笑意:“早知都备齐这些个大婚之物了,朕便携焺哥来了……听闻那宋落珩前些日子同俞大将军嫡女成了亲?”

方纥略微一顿,点头说:“回陛下,是。”

“那俞家女听是承了俞家刀法,耍得一手好刀……说不准那人儿来日便成了宋落珩最是趁手的一把刀。”

“微臣试过那位,那位像是不知宋小将军之计谋。”方纥的视线落在氍毹上头,“除此之外,她视卑职为仇雠,应是亦不知俞大将军乃陛下之人。微臣料想那人做不出什么妨碍之事。”

魏盛熠的眸光一敛,笑道:“实在难得啊,朕与先生相识这么些年,头回瞧见先生您这般袒护一人。”

“微臣担忧陛下移目他人,空空耗费了心力。”方纥不慌不忙地应答,“虽说为成大业,势必无法保世间无辜者皆得平安。可俞大将军生前已为成大业而尽心尽力,卑职不愿再将其嫡女搅入其中,叫俞大将军死也不得安息。”

“朕本就没打算给他们添堵,耗费心力本就是无稽之谈。”魏盛熠看着他,眸子里头寒光毕现,“先生,您也有了大业之外的牵挂吗?”

方纥跪下来,咬字铿锵:“微臣绝无二心。”

魏盛熠扶他起身,体贴地替他拍了衣上尘,说:“先生何必这般呢?朕儿时若无先生救命,朕今朝还不知是生是死。”

“陛下言之过重,微臣不过举世可见之俗人,实在担不起陛下这般夸奖。”

见方纥迟迟不抬眼,魏盛熠生了些倦意,索性不再出言相劝。

外头那专门拢帐子的小内宦没能敌过鼎州时来的妖风,一个不慎便叫帐门向着里外肆意翻飞,叫日光漏进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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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魏盛熠朝那帐门看去,一眼便望见了十多年前槐序时节同样灼热的日光。

第148章夏归处

枢成一十九年夏末。

恰是巍弘帝下令诸簪缨门第送嫡子入山的前几月。

那年魏盛熠十一,正是能通事许多的年纪。他这只唯知任人宰割的狗崽子,难得学会了躲。

一日他因打碎只玉杯,被内宦揪住头发揍。拳脚雨点似地落在他的腹背,他发狠地咬破了那些个人的手臂,疯似地奔逃出殿,缩进了宫墙边的草木后头。

细碎的脚步声没叫他忐忑,布匹相磨的声响亦不曾叫他胆战心惊,他空着肚子在夏夜里头冻了一宿,到了翌日升阳,也没挪动发麻的双腿跑离此处,以至生生误了伴读太子的时辰。

他不怕,可他不想再走。

他殿中内宦自知惹上了大麻烦,只得瞒住此事,同太傅诸人推说二殿下身子不适,要静养不见人。

那些个阉人挂着个笑脸儿欺上瞒下,魏盛熠却并不搭理,只蜷缩在墙角思索个没完。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办法,便从袖里掏出一把偷藏的剪子悬在腕上。

腕色雪白,泛紫的经络绕在细瘦的骨上,瞧来真是漂亮。

他盯了半晌,想象那剪子分割他的骨与肉;想象那汩汩流出的鲜血将白亮亮的刀刃染作可怖的殷红;想象许未焺见到那被鲜血淋湿的他,面上断了线般的泪。

从未有过的畅快将他的心腔填满,他终于吁出一口气,落了剪子。

可惜肉没能如愿割开,那剪子被来客劈手夺了去。

“找着您了,二殿下。”来客轻声说。

魏盛熠纳罕地舒开双目,瞥见一身着墨绿圆领袍的年轻大人。那人相貌堂堂,风仪秀整,纵然唇角未曾含笑,也不难叫人瞧出其性之温厚。

——原是昨年中榜的进士方纥。

这姓方的翰林前些日子于朝堂之上奏请分离悉宋营指挥与调兵两权,霎时成了朝堂红人。可巍弘帝虽是对那主意很是喜欢,但那般开先河的大事自然得再经仔细忖量,这方纥便因此时常受召入宫。因着体恤他来去麻烦,巍弘帝便将他派去东宫,随同太子太傅一道教□□诸人。

魏盛熠就是在伴读之时认识的方纥,可他同方纥没什么交情。那方纥同多数官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能叫他们落眼的唯太子而已。因而此时魏盛熠实在不明白,他方纥有什么必要亲自来寻自个儿。

那方纥寻着魏盛熠却并不忙着邀功去,只顺着墙根滑坐下来,问他:“二殿下,您今儿躲在这儿干什么呢?”

土地上爬了一列蚁,在头顶搬了只蛐蛐的死身。魏盛熠垂下眼睫,接了只离群的蚁在掌心逗,说:

“瞎耗光阴。”

方纥将靴挪开任蚁爬过,仰起面来:“用割腕的法子来耗吗?”

那蚁要钻进魏盛熠的袖里,被他摁死在腕间,他继续说:“本宫已然无路可走。”

“无路么?”方纥兀自观天,余光觑见那些个宫人要打这边来,只扇了扇指,叫他们抖着身子忙忙退下,“殿下好容易熬过了十一年,再撑段日子,兴许便能封王离宫,怎能说是无路可走呢?”

“本宫所言之无路岂是生路么?”魏盛熠抓了一把草在指间揉,将适才腕上的蚁尸也碾了进去,“人之有别于行尸,在于心,可是能叫本宫心活的路这魏風没有。人尽唾骂,人皆施暴,然而就为了当年鼎州惨死的几城百姓,本宫也理当忍受。彼时母妃没能把本宫带去黄泉,是判官失手。如今世人轻视本宫,也有的无端端地惧怕本宫这下贱硕鼠,却皆愿本宫有朝一日能暴毙宫中,叫蘅秦脏血莫再染黑这天下……若是死便能谢罪,本宫顺了其意又有何妨?”

“二殿下,这世上最叫人痛苦的东西恰不是死。寻死根本就是要将万罪抛之脑后,”方纥面不改色,只瞧着碎草渣自魏盛熠的指间溜去,“您想死,不过是为了叫自个儿解脱……”

草尖扎人,魏盛熠听罢只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方纥移目其面:“殿下虽说并不推脱那般刻薄之言,可依卑职所见,殿下却更像是欲得两全——您是更盼赎罪,还是更求解脱呢?”

魏盛熠把手拍了个干净,斜睨着他说:“本宫说是赎罪,大人便当真会信么?

方纥那肃面上终于荡开一抹笑:“那便对了,殿下死期未至。”

“可大人既不要本宫寻死,那本宫又该如何赎罪?活该叫宫人折磨至死么?”

魏盛熠疑惑地看方纥而去,那面容端正之人却捉了他的手来,在他的掌心写了这么两个字——

“活着。”

仅仅是活着。

魏盛熠冷笑一声抽回手去:“活着?本宫早便说余孽无活路,大人这会儿却要叫本宫活着?可是当本宫前言尽是说笑么?”

方纥伸手碾了碾耳垂,说:“余孽无活路吗……可这儿并不仅有殿下一位余孽。”

那方纥先其声跪于他面前,一字一顿道:

“臣方纥——”

“乃枢成一十五年罪臣谢封长子谢今桉。”

***

隆振一十八年秋。

距三皇子魏束风篡位,开枢成元年余有九载。

魏風鼎州

“夫、夫人,您有喜啦!”那把出喜脉的郎中惊喜道,谁料他话还没说完,手心便被塞进银子一锭。

那谢家方进门的新妇面露愁苦,急匆匆地跪下哀求道:

“老郎中,谢家乃高门,妾身方氏本不该高攀。那谢家今儿要妾身同长公子和离,再任其纳作妾室,好为别家贵女腾位子!可妾身这贱躯偏生了一副固执骨,无论如何也不愿褪去妻名后再着妾裳……妾身料想那谢家人若知晓妾身已怀有谢家骨肉定然不会放人……还望您瞒住谢家诸人,放妾身一马!”

郎中一骨碌地从凳子上起身,正愕然不已,屋门却被遽然推了开来——恰是这谢府长公子谢封。

那谢封方自沙场归家,所谓休妻改妾之事也不过适才方听闻。他前来原是要问发妻方瑶如何作想,若是她不乐意为妾,他便属意同家里大闹一通,谁料先听得那人儿打定主意要走。

谢封生了个不愿强人所难的良善性子,心里头纵有再多不舍也只想着要投其所好,便只能咬碎银牙和血吞,轻声问她:

“娘子可是当真要走吗?孤身漂泊必定很苦!——你若不愿作妾,为夫同府中人再……”

方瑶不卑不亢地甩了甩脑袋,道:“他家贵女今儿已做足准备,若是此事告吹,来日妾身不论如何行事皆会惹人生烦……还望夫君恩准妾身之请。”

谢封瞧着她毫无眷恋的神情,咬住后槽牙又问:“这胎儿可要打掉么?”

方瑶将睫一拢终于垂泪:“好歹是一条命……”

谢封瞧着昔日心尖上头的人儿泪流满面,痛心不已,唯能掩住情绪,道:“娘子既想走,为夫遂了你愿又有何难……只是这腹中胎毕竟是我的亲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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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由我定名,且、且需知其生父为我谢封,每月定要往来书信两封。”

方瑶颔首。

谢封明白自个儿常不在府,强留她于此地恐怕忧比喜多,方瑶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他胸腔起伏,只强压下留人的念头,背身苦涩叮嘱道:

“信要记着收,也要记着回。”

方瑶平日里头性子软,这会儿却不捎半分柔情,只说:“多谢夫君。”

后来方瑶诞下一儿,由谢封取了名,唤作“今桉”。

今桉,今安,谢今安。

那名字何其漂亮,只是可惜谢方二人之间那么浓又那么烫的爱意尽数落于信纸上,皆变作了墨字冰凉。

***

“后来谢家九族尽诛,卑职因未曾录名于谢氏族谱故而逃过一劫,谁料往后更是坎坷……”

方纥言至此处倏地顿住了话语。

魏盛熠的瞳子晃动着,被方纥渐弱的声音哽住了喉。

方纥偏过头看向魏盛熠,又说:“卑职虽未能与家父相见,却饱受其资助之恩,甫听闻谢家谋逆事有蹊跷,便决定私下探查,谁料查着查着竟觉察到有人要借外人之手毁魏風于朝夕。这魏風当中龙争虎斗,终究灭不了魏風根基。能灭魏風者,唯北边蘅秦十八部而已。解铃须得系铃人,殿下若想同魏風当年惨死的百姓赎罪,便当回归本源,向母族举起屠刀……”

草石拥簇在魏盛熠的脚边,魏盛熠只唰啦踩过,屈起膝来埋头,笑说:“今儿本宫能为只碎杯恨不得以死谢罪,明儿就能因打破缸而跳湖寻死,大人捡了本宫这么个麻烦东西,日后势必少不得受折磨。”

那方纥轻轻捧起他的手,说:“还望二殿下莫要妄自菲薄。”

魏盛熠眸深处仍旧寡淡万分:“本宫两手空空,根本就无法帮上什么忙,更毋论救世。”

“古往今来有多少救世者生来便是锦衣玉带,又有多少人生来便得了执刀耍剑之才干?”方纥双膝不动,只依旧以手撑地说,“更何况二殿下如今手上并非空无一物——您手上可还握着卑职的一条硬命!”

魏盛熠的眸子忽地睁大,透出来几点琉璃光——多么讽刺,他这狗余孽平生真正握住的第一件东西竟是别家余孽的一条命!

“哈哈哈——好啊!”魏盛熠笑起来,只拍去泥土,搀着方纥起身。

然方纥不过方直了双腿,魏盛熠却猛然伏地叩了三个响头,说:“本宫如今昏昏无才,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那不过二十七的年轻大人扶住魏盛熠的手,说:“得殿下如此高看,卑职定当万死不辞!”

后来方纥自请离京,任职悉宋营监军,只是书信一直没停,寄来的信笺皆充作韶纫的家书被送进宫里来。那方纥当真毫不吝啬地将通身学识教予魏盛熠,到最后就连那记有谢家剑法的秘籍也给他送了去。

年岁生脚,他二人终得以披上窝囊皮囊扮作糊涂官与昏君,可那层皮囊之下唯余两个可怜虫捞着半星希望,痴痴瞧着北边叩首赎罪。

他们活着,活着,仅仅是活着。

第149章格桑花

互市复开,魏秦两朝消息流通如同顺流行舟,魏盛熠方至鼎州,消息便传遍了蘅秦十八部。

***

蘅秦·厄敖部

满原碧草皆被风吹得弯了腰,嫰绿之间是盛放的皓白芍药,花香滚着泥土的干燥气味钻入人的鼻腔,叫人攒劲一吸便觉神清气爽。

一罩着兽皮袄子的少女正枕着双臂歇在原野之上,暖和日光洒下,扫去了北漠风中过凉的东西。她生得一对英气凌人的眉眼,泛褐瞳子很亮,被日光一晃更似俩颗琉璃珠子。

其竹马毕吉身姿挺拔,面容倒是生带几分阴柔。那姑娘家春风满面,身畔的少年郎却板着脸儿,插了腰摆出副大人模样,替她驱赶踱近的牛羊。

函使打哨而归,只把马绕着他二人行了几圈,禀报说:“公主,那位已至魏北。”

蘅秦公主都兰听罢烦躁地呿了声,起身冲向王帐。

“二哥——”她一面喊着,一面莽撞地掀帘进去,打断了其间几位万户侯的低声密语,“那魏盛熠已到了鼎州!”

万户侯们向那娇俏女郎投去透有怜惜之意的眼神,她二哥昇北王布贡达却只抬碗吃了口乳茶,并不作声。

那跟在后头赶来的毕吉将手落在她肩头歇气,好一会儿才道:

“都兰,你尽管放心!王上那般的疼你,断然不会叫你吃亏!我们日日共饮天泉河水长大,早便成了同根草,长生天何等慈悲,必当庇佑你我,恰如你我之阿母于天守望……”

“用得着你说?!”都兰用兽皮包裹的短刀将毕吉的手拨开,高傲地说,“那混小子虽为姑母独子,可他荒淫无道,早已不配作长生天的儿女!他胆敢来蘅秦接亲,本公主便能为民除害,叫他有去无回!”

她二哥布贡达听罢,只搁碗亲昵道:“我的小格桑花,那魏帝乃你亲表兄,与你我同流至纯至贵之血。他虽生长于魏風,却已与我们通信十余年……这些年里,咱们蘅秦多少饥肠都倚仗他出手填饱。我们蘅秦十八部是何等知恩图报,实在没道理杀他!”

都兰对此话并不受用,只气愤道:“落到他那么个窝囊废手里,魏風的儿女着实可怜!”

万户侯们闻言面面相觑,却唯能打量着布贡达的脸色,咽了唾沫不吱声。

都兰嘟囔了好久,后来被毕吉捂住嘴劝阻道:“都兰,小不忍则乱大谋!”

都兰一下便挣脱开来,抬手敲了毕吉脑袋,说:“为何非要逼我嫁!总之那日若我瞧他不顺眼,决计当场叫他毙命,还不麻烦二哥您!”

布贡达见她乱耍刁蛮性子却并不恼,只轻飘飘地叮嘱她说:“都兰,二哥不会叫你平白受委屈!——哦,你记着,这些日子少跑巴羊部去见那魏風公主,魏人最是狡诈。你可得多留几个心眼,当心她害你!”

“张口闭口便是魏人的……小嫂嫂她不过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家,也不像我们蘅秦姑娘那般懂得射箭玩刀的,她能怎么害我?!”高悬的额穗子因恼怒颤动起来,都兰忿忿道,“小嫂嫂她离家千万里,既嫁进巴羊部,与你我共饮了天泉水,又经了祭天仪式,早便归顺作长生天的女儿。她理当同享祂降下的福泽!——六哥都没多说,二哥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布贡达叹一口气,只端起碗来默不作声地吃茶。

待那都兰气冲冲地出帐去,那布贡达这才卸下温善皮囊,阴恻恻地同帐中人说:

“毕吉,成亲之日都兰便由你看顾了……本王定要生擒那魏盛熠,将他带回魏風以帝换土!今载凛冬,本王断然不会叫十八部重现前载昨年那般饿殍遍野的惨象!”

毕吉颔首,片晌又有一人问布贡达道:“王上,公主成亲所需之嫁妆可还需置备么?”

“那是自然,这可是都兰她头一回成亲,纵然是做戏,也得叫长生天瞧见你我并非言而无信者。”布贡达眸光狠绝异常,“更何况咱们擒帝赴魏时也要将嫁妆给他们送去装装样子……至于都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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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甭想染指!”

这些个草原儿女敬天祭天,却在这见不着苍穹的帐子底下高论瞒天,终叫虔诚一词也渐趋昂贵起来。

***

蘅秦共由十八部组成,其中与魏風隔大漠相接的唯三部——自西往东依次为察虎部、厄敖部与巴羊部。

那十八部单于伯策如今年岁已高,可他并不缩于十八部之间求个平安无忧,只仍坐镇察虎部,不知在算计着什么。厄敖部由其嫡次子布贡达看顾,巴羊部则是由其私生子昌凉王乌格其照看。

都兰这会儿怒气冲天,越想越觉着心里不舒坦,便将马鞭一甩,跑马去寻她六哥。

她驯马太好,不出多时便将身后的随从遥遥甩了个干净。可从厄敖部往巴羊部一跑便需从早至晚七八日,她带了些口粮,勉强应付过了那么些天。好在她年纪尚浅,劳顿这么些天倒也不显得憔悴。

都兰策马行进巴羊部时,苍穹不过乍露天光。

她原是兴致冲冲地打王帐去,要见她六哥和她嫂嫂,却被侍奴告知王上与王妃皆不在寝帐。那些个侍奴领她至昌凉王所处帐前,却没领她进去,只垂眉说:

“公主,王上日日皆于此时读书。他专门吩咐过的,不许奴们打扰……所以公主您也……”

都兰怀着臂,煞有介事地把脑袋点了点,直待那些个侍奴退下去后又径自将帐门掀开一角。

她见乌格其当真一丝不苟地在拜读圣贤书,只觉着无趣,便将帐子拢好去见逢宜。

逢宜此刻在哪儿,她不问侍奴也分外清楚——定然是在那棵移栽的柏树下头。

***

春初这逢宜嫁来巴羊部,不知是因着水土不服还是怎么,新婚之夜忽地害上了不小的风寒。他夫君昌凉王不忍见逢宜受罪,四处问药求医,却仍旧不得治。后来他听她梦中呓语——

“柏…柏……”

他将那话记在羊皮上,忙忙跑去问了部中巫医。那位巫医作法问了长生天,说王妃恐是对柏生了什么不破执念,需得栽柏为方子。

然这草原不生柏树,乌格其却没放弃,借着互市重开,辗转拜托了好些蘅秦商贩自魏風买来两人高的翠柏移栽,又将此事日日夜夜在逢宜榻沿念。

不出多时,那压着逢宜的沉疴竟当真得愈。

只是因着逢宜伤寒初愈不久,再加上乌格其性子憨愚,他二位便一直没圆房。部中的嬷嬷常于乌格其跟前催促此事,可回回把他羞得两腮粉红,逼得他一次又一次搪塞道:

“不急这一时!”

***

都兰果真在那棵苍翠柏树下寻着了逢宜。彼时那柏树粗壮,这美人却瘦削如柳。她静坐于树下摆着的一张胡床上,漏下未盘的青丝随风都绕在耳梢,只垂着脑袋,不知在指间捣鼓着什么。

都兰暗自端详了一阵子,便热络地上前去同她打招呼。那适才还愣神的逢宜赶忙将手中东西藏进袖间,挂上笑面去接迎。她福了福身子,说:“公主。”

“小嫂嫂,待我用不着这般生分!我不是同你说过的嘛,唤我都兰便是!”都兰将腰间短刀掩了掩,说,“魏盛……您兄长已至鼎州。”

“啊、哦!”逢宜短促地应声,面上笑意浅淡。

那年芳十八的公主经先前一病,容颜已泛了好些沧桑,面上神情总是迟缓而凝滞,仿若裹上了一块赖在春不融的冰。

这巴羊部中人待她皆可谓上心,可没用,这不是奏唱一首送嫁曲就能改变的,亦非几月温声软语便能捂暖的。

她是魏風的公主,故而势必要讨好蘅秦中人以维两国之安。可是要她掏心掏肺,她做不到。都兰对她实在很好,可她依旧无法诚心待那人儿,便只能扎进盛满旧时缱绻回忆的小潭,从中捞出些许柔情蜜意来假意逢迎。

她于是将葱指落在都兰眉头,笑说:“都兰你呀,可是又同昇北王闹了脾气?”

都兰闻言登时蔫头耷脑起来:“小嫂嫂,我今儿还不愿嫁人,可二哥他依旧逼我!”

“这般么……”逢宜阖眼面向风来处,说,“都说熏风解愠,都兰且同我一道吹一吹。”

都兰不停地晃脑袋,道:“一点儿用也没,我跑马一路,风吹得脑袋都要冻坏了!”

逢宜失笑,瞧了她半晌忽而怆然道:“我次兄尤为昏聩无能,这一番嫁娶,实在是委屈了你!”

都兰浑似没听着,只折了地上几枝花,扭了花杆子给逢宜编花环,没心没肺地说:“小嫂嫂,你都不知道,长生天在我降生那几年里,赐予十八部的女胎很是少,以至于从小至大我皆只能和那些个臭男人玩。毕吉性子顺和,从前总同我闹在一处,后来大了,也开始耍男人性子,可惹人烦!我阿娘她去得早,部里嬷嬷又皆是恨不得将我钉在一处,不准动弹……还好今朝来了嫂嫂你!”

逢宜一面听着,一面捋起都兰的头发,如同柏堇昔日那般轻柔地顺过她的发梢,乖顺地扮起了个听客。

只是她听至都兰讲述自个儿与兄长旧时趣事时,却不禁颦眉蹙额起来。在都兰的轻快调子中,恍惚记起她在魏風也曾拥有四位兄长。

然那数目今朝已变作了三,兴许不久便会变作二,变作一……

起初她敬魏千平,恨魏盛熠,同样也怨束手不救的魏尚泽与魏河恭,可是她想着想着忽而就没力气再恨再怨。

恨那些个一辈子也再见不着的人究竟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空耗力气。

所以末了送都兰去见乌格其时,她轻轻勾住那人儿的指尖,温声道:“都兰啊,再多瞧你六哥几眼罢!得将珍贵之人的脸儿都记清楚了才行啊!”

第150章两环痕

都兰不以为意,只撇撇嘴将那芍药编就的月白花环戴到逢宜头上。她整日在草原上头疯跑,身量比一般女子高出不少,只挨近了逢宜些,替她把花环戴正,俯视着她笑说:

“小嫂嫂,可漂亮!”

***

魏風·鼎州·悉宋营

斑鸠咕鸣,今夜又不见月,以至天上淡色尽数被毫不吝惜地墨绸盖了去。

宋诀陵深夜巡帐,恰见方纥随魏盛熠一道进了御帐,他面上登时漫上一丝冷色。

他胆儿肥,不暇思索便拨开帐前侍卫,鲁莽地掀帐坐至二人中间。可那二人见他进帐,却并不讶异。

魏盛熠淡笑一声:“宋卿还真来了,先生果真是料事如神。”

方纥垂着眸子,说:“陛下言重。”

方纥说罢又转过身子朝宋诀陵拱手,说:“宋将军。”

宋诀陵将手轻挥,反客为主,径自抬了桌上酒壶给自个儿斟了一碗酒,揶揄道:“想不到啊,方监军!陛下进营不过短短几日,您便攀至可与陛下促膝长谈的高位了?您这般的有手段,改天儿也教教宋某呗?”

宋诀陵倾酒没分寸,叫那些个琼浆玉液檐头落雨似地四处迸溅。

方纥拢袖将桌角搭着的一块巾拿了来,将桌上酒水擦了个干净,说:“‘丹漆不文,白玉不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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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某不敢毁才。”

宋诀陵越过那恭维话,敏锐地看向方纥:“适才陛下唤您作‘先生’呐!宋某就说方大人名声臭成这般,却叫那明察秋毫的沈明素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原来昔日臭名不过是您闹着玩儿的一层衣裳!——帝师这尊大佛降临了悉宋营这小庙,可是多大的事儿呀!您就是总这么闷闷不语的,害营中上下用鼻窟窿看您看了那般的久!”

“方某不过略微指点,到底配不上一句帝师。”方纥神情依旧温和。

“陛下您瞧瞧,方监军这人就是这般的谦虚!”宋诀陵盛了酒却并不喝,摆完纨绔架子便收了劲儿。

帐外马蹄作响,比起帐中人先行掀帐去瞧,先钻进来的却是外头巡帐的燕绥淮的一声惊呼——“阿、阿承?”

“稀客啊。”宋诀陵勾了勾嘴角。

魏盛熠斜眼看向宋诀陵——徐云承今日会前来造访悉宋营,那宋诀陵应该是一分不知。徐云承乃魏風人人盼趋赴者,宋诀陵得了徐云承也好,不得也罢,总该透出半点怔愣。可他却是不露破绽,只倾碗用酒水浸湿了起裂的唇皮。

还真是稳。

徐云承并不同燕绥淮寒暄几时,只跪在御帐外高声禀报道:“臣徐云承奉召面见圣上!”

魏盛熠咽了酒,说:“进来罢。”

***

魏盛熠将玉杯搁了,说:“朕今日召你们前来为的是商议朕和亲一事。”

“商议您娶皇后的事啊?说真的,若非您今儿坐在这儿了,末将还以为今朝后位又该叫许家夺去了呢!”

宋诀陵一言叫帐内阒静不已,魏盛熠哈哈大笑,直笑得眼角带泪。他将泪刮了,道:“宋卿太识朕心,可是堂中老头们不答应呐,至于焺哥那就更不答应了。”

“强娶嘛!您都懂强嫁,怎么就不懂强娶?”

“他只怕喜裳未披,先叫我见了丧衣。”魏盛熠轻描淡写。

徐云承轻咳一声,扯了扯宋诀陵道衣袖,插嘴道:“还请皇上明示。”

“朕今儿将你们聚于此处倒不是要你们思虑如何救我这半死昏帝,”魏盛熠的长指被酒水倒映于上,细白仿若银蛇,“朕要诸爱卿思忖个善后的好法子。”

魏盛熠想了一想,又说:“朕与秦人互通书信至今朝已有十余年。”

那日子与徐云承推算的很是相近,故而宋徐二人并不吃惊,只是宋诀陵还笑着劝魏盛熠小声些,若是叫外头的哥哥们听着了,恐怕会把他啃得骨也不剩。

魏盛熠顿了顿,接着说:“可是如今统帅蘅秦十八部的昇北王布贡达,较他爹伯策还要狡诈许多。朕如今赴秦,他断不会轻易放朕归魏。纵然不杀,恐怕也会挟朕作筹码以换土换粮。”

“陛下想得这般通透,还要去给人送脑袋?”宋诀陵嗒嗒敲着桌。

“宋卿啊,朕不死,你们可还有机会扶他者名正言顺登临九天吗?”魏盛熠道,“这般你我心知肚明的事还是别翻出来嚼了吧?——先生,请说罢!”

方纥轻咳一声,便将其计徐徐托出。徐云承像是也知道什么,只在听罢之后,补了几处,并自请在魏盛熠出关后,返回烽谢营。

魏盛熠听其请后不由得略怔,只允了,说:“朕不插手。”

其间宋诀陵笑着拊掌好些回,不论声音来处为何人。

这帐子里头的皆是些玩命徒,悖德之语吐了个尽兴。无人相阻,哪怕是徐云承和方纥那俩常被视作君子之人。

他们都聪明,所以更清楚残阳如血,再红这么片刻,回光返照后便该下场了。

***

方纥阖唇,那宋诀陵盯着他的脸儿,竟难得有些恍惚。

他那五官仔细瞧来生得与谢封只有半分相似,可若是他垂下眸子笑的时候却能有七八分。估摸着是受到了季徯秩耳上朱砂的蛊惑,宋诀陵瞧人时总喜欢盯着人家双耳垂珠处打量。

他见方纥垂珠处各生一不起眼的小洞,便把那方纥拉出来调侃一二:

“宋某见大人耳上有环痕,听闻乾州有叫男儿郎扮观音的风俗,这环痕可是您当年扮观音留下的?”

方纥伸手落在那空隙,笑道:“不是只有扮观音者,才会得此环痕。”

“哦?不是吗?我瞧大人风骨拔萃,既非大富大贵,又非州中圣子,难不成是生来便有的?”

徐云承愣了一愣,霎时知晓了那东西来处,喉结因而动了动。他将那些个词句随着酒咽,想着若是方纥不说,自个儿今儿铁定不张口。

方纥神色平静,像是看此事作稀松平常。他缓声说:“环痕么,至洁者有,至污者亦然。”

宋诀陵把指往碗上刮了刮,也明白了,便也默不作声。

那方纥却是淡然将那些腌臜往事抖了出来,仿若是白鸟抖羽那般地轻易,好似脏的人与自个儿毫不相关。

“贵人有,狎妓亦有。”方纥说,“将军眼中卑职之风骨,非儒门调教,不过是同青楼人家学的把戏。”

这番往事,魏盛熠也是初次听闻。见方纥不以此事为耻,也不好擅自阻拦,只能沉默地啜饮了一口酒。

“方某之姓乃乡里外姓,颇不受乡人待见。枢成七年,卑职十五,那些个穷得生计难维的乡里人瞒住家母,将卑职药了卖去了离州那声名远扬的“柳莺楼”里当卖身子的红倌。方某从前居于乡里读的尽是四书五经,怎么能忍受那般糟蹋,起初自然是想逃。谁料那些个龟公护院会以家母为要挟,道卑职若是敢逃,便要取了方某母子二人性命。自那时起,方某便没再动过逃跑的心思。”

“方进楼里时,方某年纪太浅,接不了客,谁知这般反而更是好,能把人养得贵。那楼里老鸨拜托楼里其他姑娘教着学规矩,取了花名作‘霜折’。彼时方某当了一阵白倌,养了好些贵人作熟客,凭的此前因,当年梳拢竞价,给楼里挣了好些银子。”

所谓“梳拢”指的便是红倌初夜,宋诀陵听那方纥将青楼行话咬在口齿间,本还以为会不以为意的,今儿心口却没来由的细细一颤。

“方某在青楼里头混日子,混着混着成了院首。”方纥那张端正面容上笑意温和,“大约在那楼里呆了约莫六年罢?恰是及冠时候,遇着位贵人替方某赎了身子,可那位大人将卑职关进屋里折磨,又将方某在楼里好容易得来的儒书皆给扔了,令卑职日日看春宫。后来那位的玩法愈发地残忍,方某便连同其间几位儿郎一块儿设计杀了那人。侥幸处理得还算干净,到今儿也没什么人知道当年那桩悬案是谁的手笔。”

方纥云淡风轻地说:“宋将军道方某风骨过人,可方某不过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宋诀陵轻咽唾沫,问他:“大人当年委身之处乃离州名楼,能将其中院首列的红倌人买走,想必已不是一般的阔大人。”

“这个么……”方纥略作一笑,正要答话,那魏盛熠却拦住他,说:

“先生若是不愿说,不说便是!”

“无妨。”方纥说,“替卑职赎了身子的,乃离州高云寨前寨主何启。”

“哈……何启啊!那人儿可不仅仅是离州恶霸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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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巍弘帝还在位时,阳北道匪患四溢,那些个作乱之首全是他何启亲信,那狗贼势力在阳北道四州皆扎了根!难怪当年大人杀人,官府竟连个通缉令都没往外头贴呐!——原来方监军终究还是除暴安良的圣人一个!”

宋诀陵顿了须臾,又问:“可是这痕早该长好了才是,怎么大人耳上还留有呢?”

方纥平静地看向他,说:“卑职夜夜于耳上穿针,叫那肉长不合。——卑职苦于对一切都看得太淡,欲求诸类都太轻,所以得叫自个儿记清楚,记住那无边无际的恨。”

宋诀陵说:“末将总算明白为何雪棠会那般的看不惯大人您了。

方纥觉察自个儿已有些微醺,便将酒盏往桌里推了几推,不再吃了,说:“在俞夫人眼里,方某乃逼死俞大将军的罪魁祸首,她恨卑职是应该的。”

***

宋诀陵和徐云承走了,留了那二人。

魏盛熠问方纥,说:“若是那姓宋的顺着先生过往花名去查,就会知道您曾信‘谢’。”

“他知方某信谢又如何呢?他怎么就能知道他舅父在外头还有一个私生的儿子?”方纥收拾着桌上杯盏。

魏盛熠瞧着他收拾,道:“先生心底只怕还是有有那么丝渴望能与宋卿相认的罢?”

方纥略微抬眸,说:“臣如此失态,叫陛下见笑了。”

“先生这也叫失态么?”魏盛熠道,“有欲者未必就不是圣人。”

方纥摇头:“圣人身洁心洁,而微臣实乃两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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