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徯秩的手虚虚磨蹭着他的腰侧,话音如旧:
“二爷,干什么好事呢?亏得此时池老不在营中,若是见着您如此轻视他的宝贝儿子,怕是忍不住又要拿刀砍人。——赶巧了,今儿乃池彭入棺之日,剩下的麻烦事儿都与顾家营没甚干系了。”
宋诀陵手心冰凉,被那人一握这才回了些暖,季徯秩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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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问他:
“晚上要办庆功宴,您也来坐?”
宋诀陵冷笑一声,道:
“来坐?老子先做了你!”
第136章似敝履
“二爷,您下回一来要还是这般说话,不然就别来了罢?”
季徯秩方想将手抽回来,却发觉那宋诀陵已扣住了他的十指。这是顾家营,容不得他撒泼,他只得讨饶地看向宋诀陵,却是猝不及防地撞入一汪沸泉当中。
那宋诀陵滚动着喉结,只遽然牵紧了季徯秩的手,将他往营外头的深林里拽去。
北将同西侯于南营争执传出去可不是什么有意思的,季徯秩只能陪着宋诀陵演边臣辑睦,乖顺地随他走。
可方离兵营远了些,他便耐不住同宋诀陵讲起道理来:
“二爷,您到底有什么好气?若非您总叫人盯着我,我也不会把那探子的笔夺了去,给你呈一封亲笔的急报啊?再说我可是照着那探子所写完完整整地给您誊了一遍,又没添油加醋,捏造是非……开个玩笑罢了!”
“我展开信笺,入目的便是你亲笔的重伤二字,你觉着我看后会作何感想?”
“大概是觉着我又在开低劣的玩笑罢……宋落珩,”季徯秩倏然正色道,“我亲笔写给你,一方面是要提醒你,往后莫要再派探子盯梢了;另一方面是想同你说,伤也不算太重,我很好,还能写得动字儿,我希望你绝对、绝对不要来寻我。”
“可你亲笔告知我身负重伤,我怎会不来?”宋诀陵攥住他,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喉间再不遏止便会传来哭腔。
还好,他忍住了。
“宋落珩,咱俩已是互不相欠,你关心我做什么,季家兵符已不在我这儿了啊。”
宋诀陵不搭理,只咬紧牙关把他往林深处带。
季徯秩已记不清这是第几回被宋诀陵这般没来由地牵着走了,他先前回回都没甩开宋诀陵,而这次他不敢逃离营中火光,只匆忙站住了脚。
宋诀陵慢下步子,不回头,说走。
季徯秩同他说,够了。
“二爷,我腰间伤还未好,经不起你这般粗鲁地对待。”
宋诀陵终于旋身过来,关切地问:“伤可重么?可还痛么?”
季徯秩借机抽回了手:“嗳今儿还行——别跑那般远,戌时我还要同他们吃酒呢。”
“池彭是你动的手?”宋诀陵道。
季徯秩不知宋诀陵是否知晓贺珏如今境况,只顺着他的话瞒住了,说:
“怎么?您要拿那事儿威胁我么?可是我得知顾阡宵没死,全都仰仗二爷您。我会杀他,少不了您的撺掇。”
“杀人偿命,池彭本就该死。”宋诀陵道,“你本就无错,何谈威胁?”
当年宋诀陵奉旨追杀齐烬一行人,在魏楚边境的山中老屋见着了布衣打扮的顾步染。彼时二人未言一字却是心领神会,可后来顾步染入楚化名易绪,宋诀陵便完全失了其踪迹。
直到今载近清明之际,宋诀陵收到一封未着名姓的信,里头讲尽池彭所行之事,落款为“染”单字。
原是那顾步染早便知晓他难归故国,恐怕无力再去报仇雪恨,要将此事交由宋诀陵去抉择,宋诀陵离翎州太远,便托人将此事告知了季徯秩。
“二爷您今儿来翎州可有要事?哦,可是因着要跑平州去见江师叔,顺道来看看?”
“侯爷这是什么话?”宋诀陵道,“为何我就不能是特地看您来了?”
“别罢,把人养出个多情性子可怎么办?我有什么好看,我死了才方便二爷执掌龛季营虎符呐!”季徯秩长睫翕动,只把眼中那些浓浓的情意扫去,变作满载算计的锋刀。
“侯爷别一碰着我张口闭口就是生呀死的嘛!”宋诀陵勾住季徯秩腰间的鱼符仔细看了看,咂摸道,“想当年我俩都在南衙那会儿,日日都能见得着,日子过得可真是美。”
宋诀陵说着朝季徯秩行进一步,季徯秩倒是不退,只含笑对宋诀陵说:“二爷,那般前尘往事,就别搁在心上了罢?”
宋诀陵颦眉作八字,委屈状:“怎么还要拦我追忆!”
季徯秩只盯住了他:“您知晓我如今是谁的人儿。”
“魏盛熠?”宋诀陵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那又如何?”
“不对。二爷,我是付姐姐的人儿。”季徯秩勾唇泄了些笑,“而您是俞姑娘的人儿。”
宋诀陵问:“侯爷怎么好端端地又同我谈起感情来?舍不得我?”
季徯秩答:“是要你放过我。”
“我瞧侯爷好似忘不了我。”
“这个对了,谁能忘记被狗咬了的经历呢?我从前都是待在软褥里的,独独碰上您这只野的,不仅把我褥子夺了,还朝我扔石子,谁能不记得?——那案子查得如何?”
“侯爷一觉察话头不对便要跑?”宋诀陵道,“不准。”
“由不得您准不准。听您口气,半点没查出来?”季徯秩没卸笑,“那咱们没得聊,我是主顾,花了一整个龛季营才买你帮我查案,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这就要对我颐指气使起来了?成啊,那小人便恭谨地说与您听罢!”宋诀陵长臂一展将季徯秩拉近了,把手摸在他腰间,没头没尾道,“伤着这儿了?”
“说案子。”季徯秩略抽凉气。
宋诀陵笑起来:“坐怀不乱啊侯爷。”
季徯秩说:“只要我心里头依旧念着我娘子便不会乱。”
“哈哈哈……”宋诀陵将双手搭着他的肩垂头冲他笑,“杀你兄长的是顾阡宵他爹——顾泮。”
季徯秩喉结上上下下:“……哦?你从何得知?”
宋诀陵说:“我亲眼所见。”
季徯秩笑:“瞒了我这般久?”
宋诀陵凝视着他的眸子,轻声说嗯。
季徯秩问:“可是为了物尽其用么?”
宋诀陵答:“不是,怕你冲动。”
总是怕我惹事。
“还挺有道理。”季徯秩心脏一抽,却是懒得同他再斤斤计较,“那么顾大将军是因着何事要杀我兄长呢?”
宋诀陵俯身近了,可他冰凉的唇没有贴上那靡颜腻理,只讨好似的在他领子上蹭,蹭够了便道:“当年顾泮同薛祁很是交好,恐怕是因着这事儿。”
季徯秩扯住他的一段发:“怎么叫因着这事?”
宋诀陵不动如山:“侯爷可还记得当年那叫你我结缘的杀人令么?——侯爷再扯我头发,我可伸舌舔您了?”
果真是狗……
“被你烧了的那东西?”季徯秩眸子一眨不眨,道,“不敢忘啊。”
“薛老侯爷的名字亦在那里头。”
“这同我哥有甚干系?”季徯秩松了他的发。
“令兄枢成一十年在苌燕营给燕大将军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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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阵子的副手罢?”
季徯秩敛眸,说:“不过当年秋三月。”
“问题就在这儿了,在那三月里,薛老侯爷死了。”宋诀陵捏住季徯秩的下颌朝上抬了抬,“况溟,看着我。”
季徯秩好容易仰了头,却将脸儿向左边侧了侧,避开宋诀陵虎狼般的眸光,道:“你是猜薛老侯爷的死同我兄长有关?”
“我不是猜,我再笃定不过。”宋诀陵把他的脸儿掰正了,“还是别叫我再说第二回了罢?用心瞧瞧,把我的脸儿记清,日后若是同儿孙讲起当年故事,讲到宋家,可不能光数我的风流债了。”
季徯秩没搭腔,半晌只问:“证据何在?”
宋诀陵用指背滑过他的颈侧,笑道:“当年同样身处燕家营的,可不止你兄长——柳师叔也在。”
“我师父?”
“当年你拜师,柳师叔曾自言与你兄长乃刎颈之交,能叫那位同你兄长共历生死的时机,唯有苌燕营三月亦或翎州岁月。”
“然柳师叔虽是江湖弓手,除稷州外,却对南方不甚了解,据此推知二人相遇若非在稷州便该是北境。再加上温师叔和江师叔只在北疆游荡,柳师叔若未曾游历过北疆恐怕无缘与他们交好。故而他二人只可能相遇于那秋三月。”
“不过我虽是如此推测,却也不能张口咬死。恰好当时江师叔在坎州,我心怀侥幸,策马去问他柳师叔的行踪,得知那位此时正在坎州,便一路寻去问了他当年事。他道当年他确乎任职苌燕营,而薛祁一事,乃燕大将军奉旨行事,你兄长为当日执刀斩薛者。”
“好一个为友报仇啊!”季徯秩禁不住拊掌,“今儿顾泮大将军也死了,巍弘帝也已驾崩。宋落珩,我没有仇人了。”
仇家皆死,他却红了眼。原来他活至今朝,都在用恨撑着自个儿。
“既然说得这般的洒脱,缘何又红了眼?”宋诀陵伸指去揩季徯秩眼角的泪,“顾泮大将军本不该知晓此事的,我疑心是薛止道。”
“薛侯爷么?”季徯秩道,“可他彼时年幼,落得个家破人亡亦是无辜逢灾。若真是他,我也没道理去向他寻仇。”
宋诀陵嗯了声:“我知你会这般想……所以你没必要去鼎州。”
“早说了不去,您也忒执着了些,也不是一踏上去便会叫那草野失色的,为何总提防着我?再说了,我哪敢再搅局!”季徯秩深吸了一口气,说,“好罢,那咱们就此两清。”
“侯爷冷静得不像话。”
“恨错了大半辈子,我瞧我都觉着可笑得不行!赶巧今朝我也累了,真是天公作美。”
季徯秩的一番话听来通透,可那张脸儿太冷了,冷得叫宋诀陵这尊冰像都紧蹙眉头。
宋诀陵说:“你今儿没问我一句真假与否。”
季徯秩点头:“我信你,借死人来说胡话,太没良心了。”
“只是因这事儿吗?”宋诀陵的掌覆在季徯秩的颈子上,温热的掌心叫那人的脊背升起一阵阵酥麻,“不对罢况溟,你是想快些与我断了关系。”
“我不愿见你。”
“我知道。”
“那你来干甚?”
“帮你同我断了关系。”宋诀陵道,“我一回北疆便要同雪棠成亲,不久后魏盛熠赴蘅秦接亲,北疆会热闹不少日子……咱们来日没有理由再见了。”
季徯秩说:“是。只是二爷怎么瞧上去怪憔悴的?”
“查案子查得心力交瘁。”
“撒什么娇?”季徯秩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却摸向配剑。
宋诀陵目不斜视,只笑着摁住季徯秩的手,问:“在侯爷心里我是不是特混蛋?不过想同您告个别,却叫您忌惮到要动剑?”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季徯秩仰了颈子以免碰触宋诀陵的唇瓣,他道,“被你这般权臣缠上,好累,太累。然今儿我身上的宝贝已空,光剩了自个儿这身子了——到最后了嘛,还是得当心大意失荆州。”
“我想要的,你就没给过我。”宋诀陵把他的两手握住压向树干。
“想要什么?想要我对你俯首称臣吗?”季徯秩道,“作践人也要有个度啊,落珩。”
宋诀陵用空出的那只手捻他的耳垂,时轻时重,宛若昔时床笫之上齿舌的啃咬舔舐,他说:
“到头来,你最在乎的只有魏季两家那几人,你太瞎。”
“咱俩彼此彼此,二爷最在乎的不就也只有宋家吗?”
“你太懂我。”宋诀陵咬牙切齿,“啊、我瞧着您这段白玉颈子,险些张嘴咬下去。”
“坏习惯。”季徯秩笑道,“得改。”
乍闻一道惊雷掠空,浓云逐风登即拥簇上来。短短几瞬,空中已是雷奔云谲,雨似已悬于云端。宋诀陵仰天观,末了笑道:
“咱们难得见面,怎么回回碰着的不是雨天便是雪天!”
“这是天公都看不下去了,在提醒我们呢!”季徯秩道。
宋诀陵又问:“怎么说?”
季徯秩答道:“有缘无分。”
“有缘无分么?怎样才能有分呢?”
季徯秩冷笑着说:“好可笑,这般缘分,狗都不要。”
宋诀陵大笑一声,眉眼间倏地压下一片苦寒:“况溟,这一点儿也不可笑。”
须臾之间,季徯秩的衣裳已被霍地扯了开,干燥的吻竟是猝然落于其肩颈。宋诀陵依着蛮力箍住季徯秩,放纵地将那两颗朱砂痣用舌润得鲜红。最后卡住他的下颌,逼迫二人唇舌交缠,仿若一抹汹涌江潮叫季徯秩呼吸不得。
滚烫的血液混杂着津液,于将至未至的夜雨之中恣意融合。
季徯秩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胸膛,直至临腹一脚踢去才终于挣脱开来。季徯秩见那宋诀陵踉跄退开几步,自个儿却并不急着逃之夭夭,反而先上前赏了宋诀陵一巴掌,道:
“宋诀陵,你日后胆敢再碰我一根毫毛,我便提刀取了你的命!”
“我以为我同侯爷说了这般多,理当得些赏赐。”宋诀陵松了捂腹的手,兀自笑道,“您既只剩了这身子,便理当用这身子予我以奖赏。”
“两个有妇之夫行此不端之事,我毋宁死!”季徯秩愤恨道,“你从来只想你自个儿。”
宋诀陵见季徯秩的衣衫被他磨得松散,略喘气,哈哈笑道:“侯爷是真吝啬啊,我不就是想同您讨些赏赐吗?”
季徯秩匆匆理衣,走时只恨道:“赏赐?宋落珩,我弃你如敝履!”
季徯秩走后,宁晁才自林间走了出来,他似乎是掐准了点儿,方将油纸伞在宋诀陵头上撑开,雨点便飘了下来。
宋诀陵伸指抹了嘴角血渍,说:“我们回鼎州罢。”
“您擅自闯了翎州,恐怕赶明儿那阳南道节度使就要跑缱都去弹劾您。”
“我高兴嘛,这翎州红白事双来,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宋诀陵凤眸微眯,说,“魏盛熠就要登台唱戏了,断然不会为难我这小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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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晁问宋诀陵:“主子您既已弄清当年事,怎么不同那侯爷一口气说完呢?”
“九家太过脏污,我要况溟他能够在这人间自由地来去。他驯良可教,日后该有大出息,糟蹋在这谋逆的泥塘里,太可惜!”宋诀陵顿了须臾,又道,“欸朝升,你说若我当年也听了我爹的,去同那梅彻学画,我是不是就能如那燕绥淮一般,把况溟的骨皮摹来挂府里头,一辈子瞧着,一辈子也忘不了。”
宁晁摇了摇头:“您何不把这番话当那侯爷之面道来?”
“他待人太易动真心,我不想如同那魏束风一般用这东西把他栓住。——而且来日我活与不活还没有定数。”
宋诀陵笑了笑又接着说:“够冠冕堂皇罢?然而说穿不过是我任性。我匍匐至今朝,鳞伤遍体,无人端量,我再怎么薄情寡义,也还是人,也还是会知痛。”
“季况溟他尝不出我的爱,他娶那娇娘,他弃我如敝履。”
宁晁咽下一口唾沫,道:“您既知那侯爷弃您如敝履,还要因他抛了毕生所求之自由么?”
伞太小容不下二人,宋诀陵拨去面上雨水,笑道:
“朝升,爱人如上镣,你主子我早便不自由了。”
第137章莫寻我
宋诀陵纵马未返,那载着徐翰林的车马已先至鼎州。
吴虑做事从不草率,近来把过路车马盯得比谁都紧,因而顺利地查清了徐云承下榻的客栈。徐云承只于这座城里歇半日,明儿就走,吴虑装作寻常客订了他邻屋,于丑时叩响了他的门。
那徐云承扶剑开门,见着吴虑登即舒了口气,道:
“吴长史,快些进来罢!”
吴虑在木椅上落座,只同他略略叙过近事,随即恭谨道:“徐大人,在下今日前来为的是传达宋小将军予您的几句嘱托。”
徐云承点头,推给他一杯水,道:“大人请说。”
吴虑直言道:“宋将军疑心秦人如今盯上了烽谢营。”
徐云承捏杯的手蓦地一顿,他敛睫道:“杨将军可有牵扯其中?”
“在下不知。”
“落珩可是想叫我多留心瞧瞧烽谢营内外动静?”徐云承问道。
吴虑垂着眼,说:“不错,只是宋将军希望您能着意盯盯杨将军。”
徐云承没替杨亦信开脱,他清楚这些年里能改变的太多,本性与行动并不总是相合,便只道:
“杨元戚当年入序清书院时,自蘅秦认祖归宗还未及两年,落珩这般考虑,有其道理。”
二人正聊着,忽闻楼下有些动静。吴虑起身用背抵住了墙,伸指挑了帷帘又借其遮挡向下望去。
一身高八尺有余的锦衣男子正同楼下掌柜争论些什么。那人尤其敏锐,只一瞬便觉察了吴虑的视线。他抬起那对黑玉眸瞟楼上窗,那眸中情绪叫吴虑经不住眯了眼。
“啧,海东青似的。”吴虑心道。
徐云承见吴虑神色略变,问道:“怎么?可是认识的?”
吴虑点头:“是个大麻烦。”
“何人?”
“燕绥淮。”
徐云承提壶的手蓦地僵在了半空,只还强装镇静道:“如若吴大人所要交代之事已尽,大人便快些离开此地罢!不知那燕凭江今儿来到这客栈,是因着机缘巧合,还是早有准备……下官与那位已是旧相识,他不会为难下官,只怕若他见着你我共聚于此,会给令兄惹上什么麻烦。”
吴虑方闻此举可能会拖累他哥,便不假思索地把话应了下来,很快便摸出客栈,隐入了深巷之中。
徐云承将门给阖上,又淡定坐回桌前,半晌忽闻厢房外头有人登楼,趷登登的足音叫他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只听着那沉重足音一点一点近了,伸指环住了剑茎。
足音渐隐,只一刹那,他的房门便被来人霍地破开。一个手持大砍刀的彪形大汉蓦然朝他扑来。
徐云承早有准备,呲啦抽出佩剑迎刀而上。
那仍于楼外同掌柜理论的燕绥淮听闻楼上动静,急急用刀拨开了眼前人。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至二楼,却见一间厢房的屋门大敞——内里头的徐云承被一大汉压制于桌,正吃力地挡着不断逼近的刀。
那徐云承分神觑见燕绥淮,身子细细地抖了抖,只很快又稳住,咬牙不叫眼前刀再挨近半分。
燕绥淮目眦欲裂,一个暴起便拔出唐刀朝那莽汉的宽背狠狠刺去。那汉子受徐云承示弱所惑,不曾想那文官力气亦是惊人,一个蓄力猛挡,竟叫他连人带刀后退连连。
只听噗呲一声,那汉子的右臂膀被唐刀贯穿,砍刀霎时脱了手。而那徐云承腰部发力,挺直身子,只找准时机冲上前去,朝其腹部捅出一剑。
前后两把刀剑齐齐抽出,鲜血连着皮肉叫那汉子疼得冷汗直流。他倒伏于地,气息不匀,还没来得及顺上一口气,就先被燕绥淮粗鲁地揪住领子拖至墙根。
燕绥淮一脚朝他伤处踹去,厉声问:
“说!何人派你来的。”
那汉子咧开了嘴,笑道:“狗贼!尽管捧那蘅秦余孽的臭脚去!老子宁死不屈!”
“不好。”徐云承见那人眸光微闪,忙旋身去拽桌角搭着的巾,回过头来那人已讥笑着咬了舌自尽。鲜血自那汉子的口中漏出,那断掉的一截舌肉也随着他倒下的身子砸落于地。
徐云承蹲身确认那人已无鼻息,起身时同燕绥淮开了口:
“燕将军,明早恐怕得麻烦您寻个人来把这地儿收拾收拾,只还需得当心些,莫要坏了店家生意。”
燕绥淮答:“好。”
“燕家近来可好?”
燕绥淮点头说嗯。
徐云承又问:“悉宋营也好么?”
燕绥淮还是说嗯。
徐云承恭顺地拱手道谢:“多谢将军今日相助。——夜深,将军也早些回去休息罢。”
燕绥淮轻笑一声,说:“你从这儿问到那儿,唯独没问过我。”
徐云承敛着长睫,叫那对琉璃瞳子有如云遮月般让人瞧不真切:“此乃燕将军私事,下官不便多加过问。”
“耽之,什么时候我俩也非要分出个你我不可了?”
“将军说笑了,您是您,下官是下官,燕徐本就是二家姓,您还是分仔细了好。”徐云承的视线落在地上那沾了陈年污垢的木板上头,他哂笑一声又道,“燕将军,如今您能将不堪往事统统甩干净当个没事人,可下官不成,下官一点儿也办不到。还望您能看在儿时曾当过一阵密友的情面上,高抬贵手,放下官一条生路。”
“高抬贵手?”
燕绥淮身量极高,配上那么张生了高眉深目的脸儿,平日里头的气势颇压人。可他如今俯下身来仰视徐云承,叫那人窥见的却是楚楚可怜的泪眼一双。
“耽之,是我冲动,是我蠢笨,是我妄自尊大,是我不能体察你心!阿承我错了,错得彻底!我深知我不配与你比肩,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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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不下……阿承,我放不下啊!”
燕绥淮迭声道歉,可徐云承只是掰开燕绥淮攥在自个儿臂上的指,蹙着眉直摇头。
燕绥淮近乎崩溃,只软了膝跪下,连哭带喊道:“阿承,我错了,我对天发誓来日定不会强迫你再行苟且,我不会干涉你行事,不会再过问你缘何依附魏盛熠……阿承……别摇头……不、你不要抛下我!友人,咱们就当友人罢!阿承啊,算我求你!”
徐云承还是没抬起眸子,只是在面上荡开抹笑,他说:“凭江,北疆人多是训狼熬鹰的好手,说不准也很会驯人。而我如今已被你驯化了啊——我不敢看你的眼,不敢喊你的名姓,瞧见你身子会忍不住发颤;我瞥见你便觉着呼吸不上来,觉着颈子上还留着你的指印;我不敢于人前脱衣,怕肩颈还留有那些吮咬的痕迹……凭江,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我们也彻底回不去了。”
燕绥淮着急地俯身亲吻他的手,用自个儿的泪水把徐云承也给打湿:“阿承,你再饶我一次,我会改,我改成什么样都行……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好不好啊?!阿承,你说话啊!”
徐云承含着笑抚过他的发顶,道:“从前我担心重蹈覆辙毁了你我,故而冷脸扮恶人,扮到最后却还是将你我皆给毁了。”
徐云承眸子里皆是说不尽的酸楚,他再笑不出来,只念道:“我们都错了,凭江,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滋味我也是头回尝。如今我们皆需一段光阴平复那躁动的情绪,平复那放手的不甘,平复那空缺,但是都会过去的,凭江,这些都会过去的。”
燕绥淮哭得稀里哗啦:“怎么会过去,不能过去……”
徐云承将他拉起来不由他再跪,只还伸手捂了他的唇,抬眸道:“你是燕氏长子燕凭江啊,从小至大都是何等的天之骄子。你莫要为了那般摸不清看不着的东西,把自己的头埋入尘埃。你站立如松,该是擎天,没必要俯身陪我打滚,没必要为了个过客糟蹋了前程。”
“我一辈子都放不开的,你莫要抛弃我。阿承,你听我说,不要,我不要你离开我……你看看我,我在哭啊,阿承!”
徐云承晃了晃脑袋,叹道:“你还是半分都没听进去。”
燕绥淮的哭腔绕在徐云承耳畔,可徐云承却像是打定了主意,面上未显露出丝毫的动容。他瞧着徐云承面色不改,胸腔里头的心跳仿若震天雷,那许久未犯的耳鸣忽如喧天般轰地在其耳畔炸响。
燕绥淮泪流满面,趴在徐云承肩头呜呜地哭。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勉强将那些断断续续的字词咬住,拼凑出不甚连贯的字句:
“阿承,我已好些年没于人前掉泪了……我也不是总哭,阿承。”
耳鸣着实难忍,到最后就连冷汗也从额上渗出,他攥着徐云承的手捂住他的耳朵,呜咽道:“阿承……耳朵……好吵!阿承你、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徐云承心如刀绞,痛心之余竟有了丝冤冤相报的快意。
——你要我救你,你又何曾救过我?我的颈子上环着你的指印,身上落着你的齿痕,那些东西好容易才散尽,你如今云淡风轻了,可我心里疮痍要如何平?
徐云承瞧着他,心中寒冰终还是被那滴落的泪融了个彻底。于是他将燕绥淮的脑袋掰正了,又牵住那人捂耳的指,领着他将指腹缓缓落在了翳风穴上,道:
“阿淮,这回可得记住了。”
燕绥淮含泪瓮声瓮气地问:“是最后一回了?”
徐云承动作轻柔,缠绕着的长指交换着彼此的温度。燕绥淮阖了眸子,徐云承见那人的眉头渐平,道:
“我极少求你,纵然求了,你也未必答应。然而这是最后一回,你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我罢。——咱们别再见了罢?”
燕绥淮不愿回答,只抽出手去将徐云承拥于怀中。他阖上了唇默默淌泪,听不着哭声,像山头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鹰隼。
燕绥淮嗅着徐云承身上二人共调之香,哽咽地问他为何还不改。
徐云承牵不动嘴角,只道:“习惯难改,更何况我本就喜欢。”
“你喜欢过往一切,独独漏了我。”
夜合该是安静的,寅时下了场雨,叫这城里头又变得有些吵闹,连鸡鸣也听不清。燕绥淮泪如雨下,比天公浇下的瓢泼大雨还更像是无穷尽。
燕绥淮听话,后来再也没去寻过徐云承。
第138章烽谢营
雨来得急,去得也急,不出多时那雨便停了,苍穹也透出了微光。徐云承作别了燕绥淮,一径投西而去。马儿连跑十余日,终于越过了李王封地到了烽谢营。
“徐监军!”
此处的雨初停,浓云散不去,天还是蒙蒙亮。徐云承离烽谢营那辕门还有段距离,眯着眼只看见远处晃动着一团模糊东西。
待马跑近了些,他才终于瞧清——原是那杨亦信在同他招手问候,怕他看不见甚至还踮了脚。
徐云承打马近了,调笑道:“元戚,你眼神真好,只是我眼神差些,你踮脚也是无用。——帮我拎拎包袱,我下马。”
“行囊是该给我,”杨亦信接过包袱,扯住辔绳问他,“只是你这会儿下马干嘛呢?还有好长段路呢。高马贵人,该叫营里的汉子都好好瞧瞧我们这京城来的漂亮大人才是。”
“怎么能用漂亮来形容男人?只饶你这回。”徐云承淡笑一声。
杨亦信不以为意:“漂亮就是漂亮啊,阿溟也漂亮,沈氏双子也漂亮,九寻也漂亮……女儿家漂亮,男儿郎也能漂亮,漂亮就是漂亮。”
“是是是,放我下马罢,”徐云承笑笑,推辞道,“甫进营就用鼻子看人,来日恐怕没人敢平视我了。”
“当心点儿,把马蹬踩稳咯!”杨亦信拦不住,便扶着他下来。
然徐云承刚踏进兵营便觉得营中士卒投来的眼神很不寻常。他略略瞧过一遭,见他们个个身形魁梧,且生了不少刀疤,便开口问道:
“元戚,听闻烽谢营募新兵之事全由你一人操办。可自你接手后,这烽谢营该是没出过兵的才对,怎么他们身上都落了不少疤呢?”
杨亦信挠挠头,道:“不瞒你,这些士卒原来皆是鼎州罪不至死的犯人。他们多数是因着冲撞了恶官,被陷害入狱的,在囹吾当中受了不少私刑。当年陛下即位,大赦天下,这些个人儿没有地方去。我瞧他们可怜,便挨个把他们收了,亲自教导。”
徐云承轻叹:“原是这般。”
“耽之,你切莫要因他们在牢狱走了一回就……”
“我明白的。”徐云承颔首道,他往周遭瞧了一瞧忽而又笑起来,“不过也真是稀罕,北疆的兵士多好打赤膊,就连我儿时到苌燕营也都被营中哥哥们带着赤了膀,他们倒是规矩得很。”
“嗐!我这将军是南边人,他们先前惯常看我眼色办事,渐渐地便把习惯也养了出来。”杨亦信插着腰,得意道,“我的功劳!”
徐云承笑着点头:“是是是,我帐子哪儿呢?带我去瞧瞧罢。”
杨亦信眉飞色舞道:“在我帐旁,我亲自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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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云承谢过了,略微思忖,问他:“先前那监军……”
“葬在城外林子里。”杨亦信朝侧旁的副将点头,面不改色道,“不过陛下倒真是未曾过问此事。——对了,阿承你可有照顾好自个儿身子么?”
徐云承苦笑道:“多亏了你,郎中来得好勤,只是为了看病,好多回险些误了上值。”
杨亦信顿步,回身道:“哪顶官帽都不比自个儿的人命一条重。”
一阵飒爽夏风刮过,唰啦卷下不少榆树叶。
杨亦信用手扫去徐云承肩头淋上的细碎绿叶,调笑道:“绿叶衬娇花,若非你眼神懵懂,小爷早就拿你当有意为之。”
徐云承听罢扶额劝他:“元戚,消停会儿罢。若是养坏了习惯,把这番混账话跑街上乱说去,只怕免不得遭骂,要训你乱调戏女儿家。”
杨亦信冲徐云承笑:“怎么?可是不中听?”
徐云承也笑:“中听,只是颇油嘴滑舌。”
杨亦信闻言哈哈大笑,只说:“今儿大人瞧着气色还不错,那小爷就姑且放过大人您。”
徐云承玩笑地抚他的背,那人的笑声蓦地停了又很快续上。然那徐云承的心思细,只淡笑不语。他进帐时落在了后头,直盯着那人的脊背若有所思。
方坐下来,那杨亦信便给他倒了碗药汤,笑道:“阿承,来、尝尝,听郎中说这汤对你那病好。”
徐云承略微点头,接过抿了口,笑道:“这汤药的味道好正宗,实在是久违的滋味了……我幼时体弱多病,这般味道的药汤少说都喝了千碗。”
杨亦信盘着腿一哂,道:“耽之,讲点真话。”
“……实在是令人难以下咽。”
“不好喝也得喝。”杨亦信撑着脸儿瞧他,“我亲手熬的。”
徐云承利落抬碗,只咕咚几口便喝光了,他用帕子拭了嘴:“你来一趟鼎州,倒是长了不少本事。”
“那是!喝完了?说声好喝呗?”杨亦信饶有兴致地盯着徐云承,“我嘛,就是喜欢听人夸奖。”
“养只鹦鹉罢。”徐云承道,“教好了,说话保准好听。”
杨亦信笑起来。
徐云承笑着敛睫:“你那副将叫什么,身量好高。”
“再高也不比阿陵和阿淮那俩顶天的!——噢,他叫望月。”
“好听。”徐云承不假思索,“看着年级很轻。”
“今载十七,也算不上小了。”杨亦信说着,又把空碗拿过来给他舀汤,汤勺碰在壁上叮当响,他说,“再喝碗!——我总疑心你是在我跟前做戏,忍着不咳。”
“怎么这般想?”徐云承摇头,他低眉喝汤,只还问杨亦信,“说起来,我们二人认识好些年了,似乎鲜少听闻你谈及往事。”
“嗳!也不是不能说的,只是前半部分同其他翎州孩童那般寻常,后来在蘅秦边塞住了一段日子,也是无趣得很,同这儿鼎州孩童过的日子一无二致,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原是这般。”徐云承琢磨着他的神色,在那人抬眸看过来时不动声色地转了视线,说,“近来翎州的胜报你可听着了?”
“那是自然。”杨亦信阖眼叹一口气,“终于赢了……当年听闻阡宵死讯的时候,我一时冲动险些跳河里陪他去了,那么好个人儿……”
徐云承心里泛了些酸楚,也说:“是啊,那么好个人儿。”
“嗐!”杨亦信高声把徐云承的魂唤回来,“故土重归嘛,楚国已派人递了降书,签署和约的日子也近了,阡宵在下边应该也会笑的罢!”
见徐云承面色缓和了些,杨亦信摩挲着酒杯又道:“皇上今儿已经动身了罢?”
徐云承嗯了声:“再有十多天便到了。”
“喔这般算来,大婚的日子约莫是在秋初,应能讨来个丰收的好彩头呢!”杨亦信笑得灿烂,“不过陛下此行吃住都是问题,应是要借他官府邸暂住的罢?这鼎州薛侯府修得最是阔气,陛下他……”
徐云承抚住他肩头,打断了他:“陛下他已做了决定,说是要到悉宋营去。”
杨亦信略瞪双目:“悉宋营?可宋家将士多对陛下抱有不小敌意,如今陛下要成亲,悉宋营没闹起来已是万幸,怎能飞蛾扑火?”
徐云承稍稍晃了头,说:“这还不打紧,听是许千牛备身也会随陛下一道前来。”
杨亦信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他匆忙咽了,惊诧道:“大婚在即……将男宠捎在身侧?”
徐云承叹一口气。
“那些个蘅秦人可最是厌恶男风……”杨亦信皱了眉,“陛下他既怀着讨好心思,是千不该万不该做出这番举动啊。”
徐云承捧着碗说:“我看不透陛下心思,在京城待了许久,也没能时常见着陛下。”
“你当然见不着,听闻自段老仙逝后那位便沉溺鱼水,当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1】’啊!”杨亦信把徐云承的碗拉到自个儿面前,直摇头。
徐云承想了片刻,说:“此事我不太清楚。——莫要再舀,我就快吐……”
“最后一碗。”杨亦信笑说。
杨亦信吃酒,只给徐云承喝汤,他把盛汤的瓷盆放自个儿手边,徐云承甫一喝完,他便殷勤地又去给他舀。这回舀得很满,递汤的时候杨亦信怕弄洒,便打算在碗下边托一托,哪知一个不留神便把徐云承的腕骨给握了。
那徐云承吃了一惊,手抖着叫汤险些泼下来。
徐云承的局促被杨亦信拢进眼底,化作他面上一段似笑非笑的神情。徐云承忧心他介怀,赶忙将碗搁下,同他解释道:
“元戚,我适才愣神……”
杨亦信不听,只是盯住了他,探身过去攥了他的手腕拉到面前,笑道:
“阿承,你这般忌惮他人成,但忌惮我,不成。咱们来日可是要做结拜兄弟的,怎么能碰碰手就给吓成这般呢?我一辈子也不会伤你,决计不会!”
“我最心疼你。”杨亦信又补了一句,“我是真把你当我亲哥,结拜后那更是。”
“你也太执着。”徐云承笑着叹一声,“怎么就非结拜不可?”
“不能拜堂,自然只能拜把子啊!”杨亦信就着酒低声含糊道。
“又咕哝什么呢?”徐云承问他。
“混账话,”杨亦信笑起来,“这回是不中听的那种。”
第139章黑白子
杨亦信吃酒吃晕了,拽着徐云承闹了一整日,待到子时才终于放徐云承回帐。
彼时侍女钦裳正立于其中,方见着徐云承便解开由布包裹着的大砍刀,小心递去道:
“大人,奴唤铸剑的老师父瞧过了,那人说依这刀的形制与品性来看,应是巽州好货。”
徐云承思忖几分,呢喃道:“付大人么?”——
一月前。
魏風·巽州
“段老死了。”一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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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公子站在滩上冲那河中督工的付溪说。
“有人给老师他埋了么?”付溪走上岸来,只略微屈身去拧裤腿上的水,浑似不在意模样。
林题想了想,说:“那位无亲无故,丧事是由大人的同门师兄们操办的。”
付溪点点头,趿拉着湿鞋往前走:“倒是良心尚存。”
林题问他:“大人怎么看?”
“我怎么看?老师他输了。”付溪野狗甩雨水那般转起脑袋,把碎发上头的水珠尽数抖去,说,“输得太彻底了。”
“生死可定不了输赢。”林题淡道,“还是得看最后。”
“那倒是。”付溪呵呵笑道,忽而转眸看向林题,“说罢,什么风把平州的林大人给吹来了?”
林题哦了声,旋身指了指侧旁几辆驴车,说:“这车上载着季侯爷购置的几十袋良稻种,他原是拜托的梅氏兄弟,但那二人皆不得空,恰好在下到京城有事,便替了他们。”
“原是这般。”付溪顿了步。
林题朝他摊开了掌。
付溪不知所以然,问:“啥意思?”
“钱,行路和驴车的。”林题直言。
付溪哈哈大笑:“你接活儿的时候没听梅氏二人讲?老子今儿可还欠着季侯爷万两白银,如今在您面前真只能是叫花子上坟——哭穷!”
林题毫不留情,只倒手搔着痒恹恹道:“借条挂在贤王头上,干您屁事儿?我瞅您是端金碗讨饭——装穷。”
付溪笑着搭了他的肩,同他商量道:“我呢,现在钱囊不在这儿,在家。择日不如撞日,大人不如跟着去付某家里坐坐?”
“只是想坐坐?”林题睨着他。
“哈哈哈怎会呢?实不相瞒,付某早便想同大人您下盘棋,只可惜您在京城之际付某忙于官差;您不在京城了付某还是忙于官差。好容易闲下来了,却又稀里糊涂地被指来了这巽州,总不得机会呐!”
“付大人可不像是会把下官这般蝼蚁放在眼里。”林题招呼赶驴的车夫动起来。
付溪插着腰说:“您那眼太尖。”——
付溪上任之际正逢巽州紧迫时候,天公不作美,总没一点预兆便砸下雹子。他于是没唤人去为他置备府邸,只自个儿寻了个破屋,略微整理一番就住了下来。
付溪推开门的时候墙角还立着只灰鼠,待他把脚跺得震耳,这才把那不识好歹的畜生给吓跑了。
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拉来两把满是灰的椅子,随意掸了掸便请林题坐:
“寒舍叫大人见笑了。”
林题摇头:“您这儿的耗子还怕人,我那屋里的耗子,那是比我更像屋主人。”
“啧,抄把扫帚就赶跑了,挥得准些,一下便叫它们动弹不得动不了,两下就能打死。”
天儿快要落雨,这会儿正是闷热时候,林题并手扇着风,道:“好歹也算条命,瞧着他们一天天的总在泥里滚,太像我了,打了心疼。”
“人家上赶着当狼当虎,您倒是乐意当耗子爷转世。”
“人总得有些自知之明。”林题瞟他一眼,眼里含着的滋味真真不少。
付溪不理,只去寻下棋的东西。他胳膊下夹着棋盘,怀里揣着俩围棋罐子,只把那黑的递给林题,舒舒坦坦地落了座。
林题摇头推走那人递来的黑子,毫不留情道:“别争了,把白子拿来!——好渴。”
付溪转身从柜子上捞了个水壶过来,给他倒了杯,说:
“没烧水,只有凉的,凑合着喝。”
黑子落,白子跟,两相较量,林题模样倦厌,下着下着,下巴便贴在了桌上。那付溪也分外慵懒,眼皮略微耷拉着,有气无力模样,好似下这盘棋耗光了他们力气,只剩了些说话的余力。
付溪抓了一把棋子在掌心,歪了身子靠住椅背,问他:
“付某还是想不通,大人您好端端的来这儿干嘛呢?”
“来找大人您啊。”林题道,“好些年前办史家贪腐一案,到大理寺时见您身旁站了位贵人,后来有幸又在堂上碰见了那位——原来您与薛侯爷关系匪浅。”
付溪落子的指顿了一顿,他笑起来:“嗐,这算什么关系匪浅?不过就是父辈交情不错,大发慈悲匀了点儿给我们这些小的。”
“薛侯爷也想称帝么?”林题语气凉薄,“魏家重姓谁都明白,大人若择的是他,从一开始便输了。”
付溪不说话,只不浓不淡地瞅着对面那人。林题缓缓抿了口凉水,随即又张嘴说:
“禾川,薛向疏他绝非明君,你选他,这局、你赢不了。”
付溪把棋子用两指从掌心夹出来,说:“大人您这么说,要造反的不是我付禾川,而是你林询旷。”
林题趴在桌上凝视着棋盘,等那付溪再次开口。
“没人说我要造反。”付溪道,“水坝我修得太累,累得脑子也转不动,在没有工夫去管缱都金笼里住着何人……总之是何人都不干我事儿!”
林题轻嗤一声:“当年你我皆处国子监,里头的簪缨世胄都捧你做天,寒门却都要在我面前低头,你总同我比,总同我争,我却浑不在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题徐徐说:“因为我知你比不过我。”
付溪的五指略收,直挤得掌心黑子撞在一处发出脆响,他从从容容笑道:
“当年你我同窗,皆向段老递了名帖,你的被退回来了,我的却被收了……林询旷,自那时起,你才是那输家。”
“你还记着你哪里赢了我!”林题垂头哈哈笑,饱含挖苦的笑声刺进付溪耳朵里,像根针。林题笑罢又乍然正色道:“禾川,你只有这里胜过了我,可那还是因着你爹。”
“询旷,”付溪不恼,只亲昵地唤他一声,“当年我年少无知,心高气傲,这才想要同你争,同你比。可是今载我不过一个地方官儿,我要做的就是盯紧了巽兑两州,而后理水理进棺材里。棺材板一盖,够了,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
二人方欲再拼唇枪舌剑,那屋门先被一小脸苍白的人推了开来。
“付大人啊!您、您去哪儿了?!那坝还有大半段没瞧完呢!”
付溪啧一声:“明儿再看!”
林题打量着那人的一身锦衣,问付溪:“这位是?”
“我副使,白家庶出的四子。”一杯凉水进肚,付溪把头略仰着,爽快地吁了口气,“叫白淳的,字水越,是个方及冠的臭小子。他前年科举中的榜,比他那塞了好些银子也没能捞到一官半职的嫡兄好个千百倍!——不过也不是说这小子年纪轻轻坐到这位置,里头真就没有一点银子功夫……嗳总之辗转到我手底下来了。”
“这般……”林题转眸看向那白淳,倏然问他道:“陛下就快跑鼎州和亲去了,你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吗?”
付溪不拦着,只摇着椅子腿,吱吱呀呀。
那副使被这二人觑着,额颈皆是汗,半晌只忙不迭俯拜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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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不知!——或许是要清理那姓许的禁脔么?”
“错了。”林题笑道,“他会去讨债。”
“讨债?”白淳困惑地仰起脑袋,颤颤巍巍地看向付溪。
付溪含着笑点头:“嗯讨债!”
“什么?”
林题跟上最后一步白棋,平局。
“要抄家咯,缱都八家可有福咯!”林题起身同付溪作揖,道,“缱都八家有福咯!——戏台子就快搭好了,我等着瞧节度使您粉墨登场!”
“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什么登场不登场?”
“从泥水里来的天上鸟嘛,这样才够味儿!——付大人,下官没有证据,不能无故污了薛侯清白……可您要清楚,一旦您有了动作,世人就不会一辈子都逮不着您。”林题道,“至少,下官今儿雪中送炭断然不是单单为了欠季侯爷一个人情。”
“禾川,早些认了命罢!你来日纵然能踩我尸做阶,你决计赢不了徐耽之!”
那林题说罢甩袖离开,只留下一个清瘦影儿。
“好、好生猖狂!”白淳惊诧道。
付溪笑着收棋子,说:“这林询旷性子很怪,可他认准的事儿啊,到现在还一个没错过!”——
同林题对弈眨眼便是一月前发生之事了。外头刮风下雨,出不了工。付溪又下棋,只是这回他一人纵黑白两子,自个儿同自个儿争。
“派过去的人没能杀掉徐耽之。”白淳皱着眉,“被燕凭江给救下来了!”
“急什么?老子本就没想要他命,不过吓唬吓唬他罢了。”
白淳跪在地上,双膝被泥水浸泡着:“如此大好时机,何不杀他?”
“为何么?”那付溪眼底有丝寒笑,“我想告诉那徐耽之,他哪怕跑到了鼎州,想要他命的也只多不少……我要他草木皆兵,惶惶终日。”
“如今他进了烽谢营,日后恐怕再无可能动手啊!”
“水越,我啊,我想看看那徐耽之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凭的什么叫林询旷那般的高看。”
“可那人来日就是个大祸害。”
付溪把棋放下站起身来,绕着屋踱步,嘴上叨叨地念着,却并不叫白淳张嘴。
“水越啊,你明白么?世人如今把眼睛都安在了那谪仙徐耽之身上,觉着他能救世……可是救了魏風几朝的人是老师,笑到最后的也理应是他,可这回他死了。师门里头,贺原受礼法拘束循规蹈矩,史澈又太过死板,那下了狱的许冕又顾家忘国,他们都是废人,没有一个人从老师那儿学到了真本事。”
白淳咬唇听着,却见那付溪蓦地将眼刀扎了过来,愤恨地说:
“我!唯我承了老师的野心,承了他智!可是老师看着我,眼里想的都是我爹。分明看着我,想的却是坟头长草的故里人!”
那付溪笑声震天,只叫外头雷雨给掩了个干净。
“缱都三少君,喻空山抛才为将,如今不过攥住了季家虎符,便夹着尾巴做人;史迟风刚直愚钝,嘴巴毒,却总有一日会被他史家腐臭熏死……他们都不及我这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不如我这没爹没娘的可怜虫!”
“我布下的局,梅氏二人出身寒门,有心无力,而他林询旷破不了,那徐耽之缩居小庙亦然!——他们凭什么同我争?”
“如今这魏風上下,每一个隐而不发的,每一个咬紧牙关玩命地向上爬的,都有私心。可唯有我这身处高门又跌落高台的,同他们都不一样,我只想这魏風好,只想叫苍生无虞。我知上边恨,也识下边苦,没有人比我更懂这魏風百家之弊病堆积何处。——我为魏風,不为私情。”
“这局,老师输了,接下来便是他林询旷和徐耽之。”付溪寒声道。
外头风雨如磐,将那狂妄之言甩进吞天浪中。不远处涨起的河水被凶风推着涌向堤坝,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砸在百姓的心尖上。
第140章西世子
自烽谢营向东骑马跑个六日便能到释李营,徐云承曾途径那儿,但因着重任在身,故而没能进去问候同窗。
近黄昏,斜阳反而更是烈。
释李营那威风凛凛的主帅方练完兵,顿步原地由着副将端了盆水来给他净面。
他蹲下身来,却并不埋头,只伸手进盆漫不经心地捞了水,胡乱地往脸上抹一把,直盯着辕门若有所思。
“世子爷,又打赤膊啊?”副将姜瑜给他递过去一条干净的巾,“把脸擦擦,直滴水呢。”
水珠顺着那将军笔直的鼻梁向下滑,最后凝在鼻尖,被他猛然摁上去的巾帕吸了去。他闷声说:
“没法子啊,鼎西雨下得少,太阳又晒。冬天太冷,夏天又太热……我能扛冷,却是一点儿也忍不了热!”
“热就撸袖子打扇嘛,干嘛非要不穿衣裳呢?”姜瑜抱着臂啰嗦起来,“末将方进营的时候可被嚇了一跳!今儿要从南边调来一南将一监军的,您可得收敛些,当心吓着人家!”
“我看是你太挑!——都是男人,有什么好介怀的?将士嘛,更是糙汉,糙汉见糙汉,又不是见相思人。更何况兵营里可没有下人伺候他们沐洗,等到脱衣下河,男人该长的东西谁也不会落,看多看少不都那样?再说谁又会看呢?”
“嗳,虽说是这般……”姜瑜挠挠脖子,“那二位啥时候来呢?说是今儿要来的,现在还不见人影,若是半夜来了,可不是搅人安眠么!”
李迹常爽朗笑着指了指自个儿的耳朵,说:“你小子耳力不大行。”
“什……来了?!“那姜瑜伸伸脖子,见路上飞沙,拍掌道,“欸真来了!”
“你小子高兴个什么劲?释李营本属李家私营,如今皇上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将什么将军监军的安插进营,甚至不予昭告天下,只将圣旨送到了李家。如今虎符虽于我身,帅印却是我同那新将共掌。若是进来的是个不管事的窝囊废还好些,就怕是个好大喜功的,叫我忐忑不得安,需得时刻提防着他争功误事!”
那姜瑜没听他说话,只向前几步,又探了探身子,感叹一声:
“嗬,那将军生得好……”
“你说什么?”李迹常站在日光底下,不大能睁眼,只把眼略微垂了,瞧清了那南将身下的一匹红驹,说,“好马。”
姜瑜接过前话,道:“……好俊!”
“看男人先看脸儿?你小子今儿怎么也对男人……”李迹常挪步其身侧,漫不经心地瞥了过去,登时舌挢不下,半晌惊呼一声,“心、心肝儿?!”
“啥玩意儿?”姜瑜诧异地开口,可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便被他家世子爷伸手拨了开来。忽又听那人一声骂娘,原是要钻回帐子去披衣——
李迹常欢天喜地,只把沈长思八抬大轿迎媳妇儿似的领回了自个儿帐。七年之隔,二人却像是昨日才见,只把繁冗礼节尽数抛去,各自噙着笑落了座。
李迹常起身给沈长思斟了杯乳茶,道:“心肝儿,尝尝?适才我亲手煮的,怕你使碗不惯,特地倒杯里供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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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说罢也给自个儿倾了一碗,却并不急着喝,只虎狼般盯起沈长思来。
“你还真是有心!”沈长思捏起那杯盏,只在眼睫张合间将瞳子转到李迹常脸上,似笑非笑地问,“师弟,怎么总盯着你师兄我瞧呢?”
李迹常心直口快道:“长思你真是越老越得风韵。”
“哈哈哈……老?世子爷既生了这张嘴,也就不奇怪为何今儿世子妃的位子还空着了!”沈长思半掩桃花眸,“我这二十有六的,不比您这二十有七的,平白无故的说人老?我老你更老。”
李迹常笑起来:“是是是,我老我老!——叫声哥哥来听?”
沈长思抿了口乳茶:“师弟,这般大了还老做梦!”
“做梦怎么了?在这时候还能做美梦,多走运啊!——鼎西闭塞,很多消息传不进来,就连你一月前立下的剿匪大功,我也不过前些日子才听闻。”李迹常说着去用手背搓猫儿似的蹭沈长思的面颊,“纵然今朝已知你大获全胜,却还是时常心惊胆战,就怕光阴倒着走,叫结局变了一遭!”
沈长思只当他是师弟闹师兄,纵容了他那只不安分的手,笑起来:“末将有世子爷挂念着,实在是死而无憾啊!”
李迹常捏了捏他的脸儿,正色道:“甭再说那般不吉利的话,自个儿掌嘴,说呸呸呸。”
沈长思歪头紧贴他的手,笑道:“别拿师父那招来闹我……北颐王最近还好么?”
“就那样了,腿骨痛得动弹不得,这回真算废了。”李迹常神色如常,缓了口气又道,“近来怕的是他想不开,哪天爬到灶房里抓把菜刀就把自个儿脖子给抹了……不过这几日,他倒是安分了许多。”
沈长思问他:“怎么?”
李迹常摇着头轻笑:“他说他要等这场戏唱完再走。”
沈长思略叹一声:“王爷他也真是个有骨气的,当年我心向武途,少不了他曾经十擒敌首的故事发蒙——刀裂河山啊,王爷那把刀,专砍蘅秦重骑!”
李迹常闻言面上终于显出了一点悲伤:“我爹他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1】,若非当年秦贼伯策将他腿上筋骨近乎全部砍断,他今朝怎么也不至于沦落为病榻废骨。”
沈长思长吁一声:“刀剑无眼。”
李迹常把头点了:“可人心更是难测……那伯策的狼性太重,当年他分明能直接砍死我爹,却偏不要我爹的命,只废了他的腿。——他就是想瞧我爹这悍将垂死挣扎的模样!”
沈长思并不插嘴,只瞧着身侧那昔日总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今载面上也流露出了带着风霜的怨愤神情。
“那伯策乃我爹宿敌,同我爹打了大半辈子,看着我爹从年少气盛到年华消逝。魏風一十六年那仗,他打断了我爹的腿,自个儿则得胜吃酒归,再收拾收拾便成了蘅秦新的王。蘅秦乃一夫一妻的部族,却拦不住那人的风流秉性,他的嫡子有三,私生子更是数不完,只是多数死在了沙场之上。到如今就剩了俩儿子,其中一个还是私生的。”
“这要是放在魏風,皇帝若有那么多个儿子,恐怕一个个的都要为了块好封地争个头破血流。然那伯策的儿子们却只想着要拓土开疆,最后到那狼王面前讨句夸奖。”
“朝堂上的贵人们总把秦人骂作野人,有时还要连同北疆人也一块儿骂进去。可他们自诩聪明,实则个个糊涂得要命!北疆人野性强,好歹纯粹,好歹真是为叫魏風万寿无疆而拼命!可朝堂之上万人跪伏的高官们,文臣渴慕青史名,武官渴求万户侯,不过皆为只图私利的硕鼠!”
沈长思舔去嘴角乳沫,笑道:“这还真怪不得那些个大人,在缱都闭着眼才能过日子,我亦是你口中的自私自利徒。”
李迹常苦笑着说:“我没想骂你。”
“续舟,”沈长思说,“私情公理你要拎清。”
“你太狡猾,头回正经唤我的字,却是在这般叫人难以放声笑的时候,我都快活不起来了。”
“你想要快活,何不早些成家呢?”沈长思没头没尾地问道,“安定时候不成家,来日乱起来了,你可难再享天伦之乐。”
李迹常把肩耸了一耸:“长思,我们北疆人在这举目无遮的大漠上生存,习惯了撒野狂奔,怎么会甘心被种种东西束缚?你们南边总说女人祸国,把女人当作束缚,当作累赘、可在我们北疆,女人会成为我们的束缚,但她们也皆是自由的,所以我们也是她们的束缚。在我们这儿,身外之物皆是束缚。”
沈长思问:“你想说什么?”
李迹常答:“我不会娶妻生子的。”
“这般话术同宋落珩真是相似。”沈长思无所谓地笑笑,“当心老了和风沙做伴啊!”
“嗐,大不了去找宋落珩嘛!我看他也是个要孤独终老的……怎么沈家不催你?”
沈长思笑着不回答。
李迹常拿胳膊肘杵他,嗔怪道:“又吊人胃口!”
“你倒是别咬钩。”沈长思呼了口气,道,“算了,也不是什么打紧的。如今我已脱身沈家,今儿那沈家族谱上还不知有没有我名字!——唉!你家若是有个姐姐妹妹的,我再赶巧得了那位青睐,没准还能入赘做个上门女婿!多好,到时候,我儿子也能姓李。”
“瞎说!”李迹常道,“多少人求你不得,你到这穷酸地来干甚?!”
“有师弟你在啊。”沈长思笑起来。
李迹常揉他软发,也跟着他笑起来:“一天天的就知道拿人逗乐!”
他二人吃过乳茶泛起了夏困,渐渐地话也少了起来。日暮时分近了,闷天带来的短暂沉默却被李迹常给打破。
“心肝儿——适才我想了一想,还是觉着落珩他同我不一样。”李迹常垂下头来,“落珩他以杀秦人戍边为志,觉着自个儿不是可贪情爱之人,他太怕失去又想要自由,因而不能有弱点,只能用铜墙铁壁来将自个儿包裹。所以他忌惮一切挨近的东西,觉着不得则无所谓失去。”
李迹常咽了口唾沫,接着说:
“可我不然。靠近的,我敞开怀去迎接,不来的,我不贪心地去伸手,我随遇而安,可得可不得。我不成家,不是因为我怕他们将我束缚,是因我不想束缚我的妻儿,不想夺了他们的自由,如同我爹那般,将他的仇恨抱负全都压在了儿子的肩头!”
李迹常浓眉略皱:“心肝儿,你可知道么,那伯策有那么多个儿子,各个骁勇善战,可我爹从不想叫我把他们的腿都砍了,只想要废了那伯策的!起初我只觉荒谬绝伦,可到今朝那些恨顺着我二人相连的血脉流动,如同击鼓传花般轻易便捆住了我。”
沈长思听罢,眉宇也蹙上了一缕苦:“血么,就是这般的缠人!你好歹担着李家杀敌之心,我可是泡着沈家腌臜的权争泔水!”
“担?我才担不起来呢!我不过是个勤勤恳恳端着碗的乞丐,整日等着铜钱当啷进碗,等着秦人的头颅滚到脚下。”
沈长思假意呵斥他一声:“我剖心剖肝,你个不识相的,在这儿同我说笑!”
那二人相视一笑,杯碗随即碰在了一块儿。
帐子被烈日蒸了一整日,这会儿热气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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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积了个满当当,散不去,闷得很。
半晌沈长思扯着领子扇风说:“好热。”
李迹常看着他也说:“好热。”
沈长思眉开眼笑:“寻条河咱一块儿洗澡去?”
李迹常严肃地同他说:“不行,如今兵营里大家都是在帐里洗澡,你那般有碍风俗。”
“我寻思着我帐里也没浴桶……”
“是我忘了唤人给你置备,”李迹常煞有介事道,“一会儿便给你搬来,沐浴这事儿咱且先搁一搁。”
沈长思咦了声:“我在坎州山上那一年,到了春天,男人们也多数是去河里洗澡的,鼎州还更北些,何时变得这般的保守?”
“你不要拿那般匪山同我们这开化了的释李营相比较。”李迹常用帕子抹去额角的汗,淡定道。
“爷!世子爷——”
只听帐外一声高呼,那姜瑜匆匆忙忙跑进帐来,他不知李迹常能同这新来的南将聊这般的久,还没瞧见二人的影子呢便大喊:
“快点儿罢,那些个将军催您一道去河里洗澡呢!”
李迹常含蓄地笑了笑,挥指说:“出去。”
“什么出去……”姜瑜皱了眉,偏头往里瞧了瞧,“噢沈将军也、也在啊?”
那姜瑜赶忙朝沈长思打了个恭,也不待人家给他回礼只赶忙把帐门掩住,一溜烟跑没了。
李迹常盯着他的背影,没话找话,说:“姜瑜这小子是南边来的,家中有三个姊妹,他小时候瘦弱,总受她们捉弄,便渐渐地不善应付女人起来。他见你生得漂亮又是剿匪功臣,自然也怕上了。哈哈哈……你别看他这窝囊样,倒也是个百发百中的重骑兵。”
“姓姜啊?坤州大姓啊!”
李迹常见沈长思口吻如常,这才移目过去,忽见那沈长思撑着脸儿瞧他,桃花眼里尽是笑,还听其一字一顿:
“大、骗、子。”
李迹常没脸没皮地赔上个明媚笑脸儿,说:“师兄。”
师兄。
沈长思实在是好哄,光这一声就把他哄得心花怒放。他于是摆起师兄架子,打定主意不同李迹常追究。
李迹常趁机拐了话题,问他:“原不说还要来个督军的么,怎么到最后只见着了你这一将军?”
“那位有些事儿要办。”沈长思道。
李迹常问他:“你可知那监军是何人么?”
沈长思伸了只手撑住脑袋,闲下来的那只手在桌上敲打着,懒懒应了声嗯。
“可知他何时到么?”
“知道啊。”沈长思勾了嘴角,霎时兵营外一阵马蹄声踏碎凉风,随着那踢踏声而来的还有“啪”地一声展扇之音。
沈长思笑意渐浓:“这不就来了?”
帐外嘈杂不已,还听那姜瑜不知冲何人大喊:
“监军,不可啊!此乃将军帐,未禀报将军们不可……”
不待姜瑜说罢,那帐帘先一步被那长身监军用扇挑开,还冲他们歪头一笑:
“哟!乖徒们,好久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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