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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山私塾
魏風·坎州
冬天太冷,辛帮主拜托沈长思办私塾的事拖到了翌年春。眼看着冬去春来,春渐深,寨中人皆在春耕,独他沈长思在那些个书篓子里扎着,捣鼓许久总算把私塾开了起来——
仲春初三。
这寨子里头的书多是抢来的,不干净,沈长思拿到手的大都沾了血。那些个暗红色的东西也许洒在书封上,又也许在发黄的内页里头溅开一朵花,有的薄薄一层,有的粘得书页翻不开,或是把字给全部糊上了。
今儿沈长思手上这本也不例外。
沈长思翻到那页时,见那页的字儿都被血蒙住了,只见怪不怪地用指把书页捋平压下去,接着念书文。
这私塾内就坐了五个学生,四个八九岁的孩提,只有一位个头窜得老高的,今年十七了。那人儿趴在桌上打瞌睡,放堂后别的孩子已欢天喜地跑山野里玩去了,他还在那儿纹丝不动。
“砰——”
沈长思拿戒尺往辛庄明案上敲,正正敲在他的耳边,差点没把他给震聋了。那人迷迷蒙蒙地仰起脑袋,眸子里还罩着层水雾。
沈长思笑眯眯的,摆出一副亲切姿态问:
“少帮主睡得香吗?今儿已放堂,您留这儿可还有事吗?”
那人登时羞红了脸儿,不知为何解释起来:“今儿我一大早便跟着我爹去巡山,睡得少了……你把书借我抄抄,我晚上回去自个儿学。”
“哦?不给——”沈长思说着就踮起脚来把书向上伸得老高。
“那些书说到底皆是我家的,你凭什么不给?!”少年急起来,怒意也不知掩,一拍桌就站起来。
他如今个头拔得已快挨着沈长思了,要夺来倒也不需费多少功夫,只是沈长思本就懒得同他争,逗他两三下便把书抛给了他。
他没接稳,书页随着凉春风乱飞,叫里边的乱景全泄了出来。
大片大片的血迹,哪能瞧清什么字?
沈长思见他吃瘪模样,耸了耸肩,道:“我都说不给了罢?给了又有什么用?”
“这血……”
沈长思见辛庄明盯着他打量,便将双手一展,笑道:“你先生我好着呢!置于这血如何染上的,你得问问令尊啊!”
这血既浓又多,不知那些个人儿死时身下是何等的血流成河。
辛庄明皱了眉,他咽了咽唾沫:“你是怎么念的……”
“脑袋不装这些东西装什么?”沈长思说着歪了歪头,戏谑道,“怎么办呀,我们少帮主?你夺书不成,要把你先生的脑袋也摘下来吗?”
辛庄明又羞又恼,骂道:“谁说了要取你脑袋了?!又是谁准许你自称我先生的?!”
沈长思还是环臂胸前挑眉笑:“沈某不是你先生,难不成你是沈某先生——适才少帮主光忙着去同周公私会了,一点儿没听今儿先生我教了些什么,来罢!先生念给你听,你提笔记下来。”
那辛庄明一愣,忙铺纸蘸墨,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只闻那人纸笔相触的微弱声响。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辛庄明才停笔,他主忽正色问:“你是怎么……”
沈长思好似会读心:“小时候我师父抄棍子逼我背的。”
“……”
“要你先生我也效仿一下吗?”
“你敢碰我?!”辛庄明瞧着那些墨水渗得慢,把案桌挪到近窗处吹风,嘟囔道,“男人才不像你这般娘们唧唧的。”
“哦?那还是什么样子”沈长思为了应和他,半斜了身子倚住墙,还故作姿态地将身上杨妃红的衣裳用指腹轻柔抚了抚,笑道,“这衣裳是令堂夸赞我面似山桃春,亲手缝以度春的,可合身呢!”
他这坏胚子逗弄人向来没个头,小的时候耍他亲弟他表哥,再大些闹他师弟他同窗,到了如今也没改了那般喜欢捉弄人的糟糕性子。
那辛庄明恰好抬眸拢住他,彼时他身上正浇着春日余晖,将那对含情脉脉的桃花眸子映照得更加澄澈深邃,潭水似的。
沈长思本来就生了这般的容颜气度,怎么还偏偏是个断袖!
辛庄明不敢再看,虽说红了脸低了头,语气倒还是很凶:“男儿郎理当考个武举,上沙场领兵打仗去!”
沈长思微微眯了眼。
这小子在他这武举状元面前班门弄斧,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略微拨弄头发,笑道:
“武举人那不也要兵书读得好?只是令尊交予你先生我的那些个书篓子里边少有论及兵法的,你先把这些个做人的本分学好了,先生再想法子教你学。”
“你还懂兵法?”
沈长思囫囵应付过去:“嗳——我师父好歹是剑客,不教兵法难道给我念经?”
深夜,江临言见沈长思迟迟不回来有些担心,便挑着灯笼去寻他。他瞧见私塾里烛火还摇着于是探头进去看,原是他乖徒正在教那桀骜不驯的少帮主练字儿。
沈长思从那少年身侧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春蚓秋蛇模样的字迹一笔一笔改作惊龙。
江临言见沈长思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便把眼睛眨了眨,扶着窗框蹲下来看。后来瞧见沈长思的脸儿被烛光映得很漂亮,就一直盯着他的脸蛋瞧,直至那警觉的人儿回身瞥见他。
沈长思同辛庄明打了声招呼,匆匆出屋,要跟着江临言回家。
“这就走了?”江临言倚着墙面,蹲着把身子旋过来。
沈长思诧异地伸手去扶江临言:“走,干嘛不走?又不多给钱。”
“为师见你眉欢眼笑模样,还以为是不要钱也干。”
“教他几个破字,要什么钱呐!嗐!走走走!”
沈长思在前边迈大步,江临言负手在后头悠悠地晃,他笑道:“为师像领上夜学的孩子回家的老爹。”
沈长思把他的玩笑应下来:“大人瞧上去年轻得很,孩子却这般大了,想必从前挺风流罢?”
他们身后,那辛庄明自那不大的窗子里默默向他二人望去,眸子映出的烛火一摇一摇,渐渐摇成了沈长思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模样——
沈长思和江临言从灶房领了今日的饭菜,二人回屋围着桌吃饭。
江临言给沈长思碗里夹菜,漫不经心道:
“这山里头的路由人领着教着,辩识起来快了不少……来、长思,多吃点,最近你总是早出晚归的,身子瘦了。”
沈长思把嘴里饭咽了,问:“师父可摸清了他们将武器藏于何处?”
“那可不?”江临言笑着咬筷子,“我这都摸清多久了,心肝儿你怎么这时才问?”
“我不问您难不成就不懂自个儿说?”沈长思无奈道。
“这个嘛……乖徒你也体谅体谅你师父年纪大了,自然会想要晚辈关心的,这不是等着你先来问嘛!”
“您不过大我十一,怎么总装老卖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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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少不是大?大多少都是你师父。”江临言笑着扒拉几口米饭。
“那些个武器之中可有什么棘手的么?”
江临言呲笑一声:“有啊,当然有。火铳!还是铁管的。”
沈长思闻言即锁了眉头:“近来魏風各地恶金频缺,他们是从哪里夺来的这么些宝贝?”
“皆是昱析年间御制的好货。”
沈长思分外惊诧:“御制的?他们这些个山匪怎么就能夺了皇上的东西?!”
“只能是夺的么?”江临言耸耸肩,“哪怕是昱析年间,胆敢从这座山走的除了心存侥幸的商贩,还有谁?”
“先皇……同山匪相勾结?”冷汗从沈长思背上爬了出来,筷子啪嗒脱手掉在桌上。
“吃饭。”江临言把筷子拾起,用净布把抹了一抹,递给沈长思,“明白就好,也不是非得说出来。”
沈长思垂了眸子哈哈大笑道:“……那我先前费尽心思守着那人与助纣为虐又有何差别?沈家豢养了一群腌臜的烂大人,我逃了;魏盛熠继位,我死不从上,还以为自己真是坚贞,谁想竟是两头皆是浊潮,我早已陷于其中,脱身不得!”
江临言倒是冷静自持,他把素菜挑进碗里,给沈长思留了不少鲜鱼美肉:“你当时纵然知道此事也拦不住什么的,因为那是你的命数。魏千平拆山补天以至于天柱倾塌,他落得早死下场,这同样是他的命数。”
“命啊!”沈长思突然红了眸子,他将那些纠缠一处的东西死死压住,双唇却有些发颤,“可我一点儿也不信命。”
江临言耸耸肩,并不急着否认他。
沈长思将筷子在碗沿搁下:“当年一道人指着我和阿念的鼻子说我二人来日皆是名垂青史的文官老爷,自此我爹就像发了昏似的也跟着家里那些个老不死的瞧不起武官。我却从来不听他们的话,后来又遇着那道人,他被我拖进巷子一阵好骂,这才说出实话,说他不过是瞧着沈家老爷子的脸色胡诌!可是彼时复念的眼睛已被我爹给毁了……自此什么狗屁的命我皆不信!”
“明素那眼睛是沈印害的?”江临言蹙了眉,“明素他可知道这事么?”
“阿念他怎会知道!”沈长思摇着头,念道,“他一辈子不知道才最好……我情愿他一辈子也不知道……哈,不过论起命来……我爹是这世上的糟烂浊客,我是他儿子,我当然亦是,这也是命么!”
“心肝儿!”
江临言高呼一声,那沈长思才终于像是还魂般清醒过来,他佯装镇定道:“师父既已弄清了他们的装备几何,又辨清了山路,可定下了结此事的日子了么?”
虽然早有预料,但沈长思见他师父面不改色地把头点了,还是觉得心中有些无来由的闷,他道:“这山上之人……”
“只有死人才不会连累你我,个中原委乖徒你再清楚不过……我们从一开始就别无他选。”
沈长思点点头,只是又有些发愣,他匆匆将碗筷收拾了一番,回头笑道:
“师父,徒儿吃饱了,您慢些吃,一会儿把碗放外头,徒儿去外头逛逛,回来一并洗了。”
江临言不语,只夹起方才特意为沈长思留的肉吃了,自言自语道:“这肉这般的咸,好生难下咽,心肝儿适才怎么不说呢?”——
沈长思在外头不知乱逛什么,逛到夜半才回来。
他洗完碗上楼时,那屋子里还点着一根烛——江临言还铺着纸在桌上写写画画,他没同沈长思打招呼,专心一意地思索着落笔之处。
“山路图么?”沈长思想着,眼不带斜径直上了榻。
沈长思本意是不想打扰,哪知那江临言听闻他上榻的声响,也就跟着把灯给吹了。
“心肝儿,心肝儿……”
江临言摸索着上榻来,沈长思阖着眼伸手要堵江临言那张说个没完的嘴。江临言灵巧避开了,还攥住他的手腕,笑道:
“为师这不是就快闭嘴了么。”
末了,江临言借给沈长思掖被子又侧身支起脸儿来瞧他。沈长思察觉那人动静,半睁眸子问:
“师父您这又是干嘛?”
“我们早晚都要走的,要下山,你知道吗?”
沈长思无所谓地“嗯”了声,背朝江临言蹙了眉,打算接着睡。江临言躺下去把他拉近了搂在怀里,下颌抵住他蓬松的墨发,又道:
“有舍才有得。”
“嗯——”
“你不要动真情。”
“嗯。”
“睡罢。”江临言说。
第122章春夜酒
魏風·缱都
仲春初九,春夜。
春临过半,却仍解不尽冬余下的寒。凉风吹,细雨停,有痴人提酒入宫去。
这京城里边,胆敢提着这么几坛酒还不事先报备便打宫门去的,除了季徯秩恐怕也无其他。然而这君臣二人竟是心照不宣,前些日子魏盛熠便同那些个守门将交代过,若是季徯秩来了,大可直接放他进来,不必前来知会。
彼时魏盛熠正坐在一空荡荡的殿前——那座宫殿从前是魏束风专门布置给季徯秩住的,后来魏千平继位,季徯秩要跟他以君臣相称,魏千平没办法也就如其所愿叫人把那儿搬空了。
魏盛熠一声不吭地坐着,长腿搭在雕龙刻凤的石阶上,有些往日难见的不羁。他抬眸瞧见季徯秩被范拂领着来似乎也并不奇怪,只淡淡笑着朝季徯秩伸手讨酒,道:
“侯爷来得实在凑巧,这般岂非叫朕觉着是朕真有心想事成的本事了么?”
“陛下这般记挂微臣,微臣实在受宠若惊……臣听闻陛下从前总往贤妃宫里去,再不然便是皇后那儿,怎么今儿却跑到微臣从前歇脚的地儿来了?”
“物是人非,朕也会有想感慨一二的时候。”魏盛熠把酒的封布揭开,略微低头嗅了嗅,“倒是好酒。”
“这酒的好坏您辨得出来,可是毒性几何单凭嗅的不可知。依臣愚见,您还是送给御医验验毒罢。”季徯秩笑道。
“侯爷若是往里头下了毒,”魏盛熠轻笑一声,“那朕更要喝了。”
季徯秩瞧着那人迎着月光仰起了颈子,烈酒对着嘴浇下,烫了这料峭春寒。
魏盛熠咽下几口酒,道:“叫朕死在侯爷手上,于侯爷而言,恐怕还不如直接摘了侯爷的脑袋来得更好。”
季徯秩并不否认,只耸耸肩道:“这可是臣大婚时付姐姐的嫁妆之一。”
“朕害她沦落这番田地,吃这坛酒,心中有愧。”魏盛熠将酒坛子搁在怀中,“就带了三坛,一醉方休岂非只可作痴心妄想。”
“臣不是为了叫陛下吃醉才来入的宫。”
“委实可惜了。朕在这宫里少有安处,就连觉都睡不安稳,更何况是醉。于朕而言,吃醉倒不是什么值当骂的。”
“帝王家的苦在这儿了。”季徯秩将那坛揭了封的酒从他怀里取来,“臣见您一面可难,出于私心,当然是不乐意叫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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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
魏盛熠瞧着季徯秩吃酒,那浓如鸟羽的长睫一动不动,他面不改色道:
“季侯近来可真是清闲,怎么还和白党玩起了敬姜犹绩的游戏?是安享富贵不合你意了?”
“虽然这般说来颇有些惹人生厌,但这富贵又非臣亲求,您怎么能把这事赖在臣身上呢?”季徯秩勾起嘴角道。
魏盛熠接过他手中酒,又吃了一口,道:“侯爷还是不要再白费力气了,这变法,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是么?”季徯秩还是笑着,“从前人们总说魏風的弊病在北方,在鼎州,可今儿臣瞧上去这魏風的东南北都病得不轻,而病入膏肓的显然是这缱都。”
魏盛熠喉结滚动,烈酒入腹烤着五脏六腑,他皮笑肉不笑道:
“变法又有何用呢?给了黑暗中挣扎之人一星很快便会被踩灭的烛火,便能救他们脱离无止尽的苦海么?不会的,他们只会更恨,因为在这世上再没什么比给了希望又夺走更叫人痛苦的了。”
季徯秩不为所动:“陛下就这般笃定这希望留不住?”
“留得住么?”魏盛熠那双深邃的眸子忽地凝住不动,他怔怔地望着天上月,道,“朕坐高台上,最知天上事。风云将变,天将崩,朕明白。在这般处境下,朕挣扎,无路可逃,不挣扎亦然,那朕又为何要挣扎?”
“陛下是杞人忧天。”
“季侯是心知肚明,”魏盛熠道,“不必再诓骗朕。”
季徯秩不说话,只揭开另一坛酒又吃一口。魏盛熠把酒坛扶稳,不叫他再喝,道:
“摆在侯爷面前的路绝非朕这一条,侯爷不必帮朕,不必救朕。这嘉平年间,魏風握在朕的手上,然而它的模样几何不由朕。侯爷只管走你的康庄道,不必非得要来朕这儿泥洼里打几个滚。这儿并非清河,是淤塞的泥塘,你再怎么捧清浇浊,水也是浑的。朕见你这几日在堂上那般的据理力争,空空费了不少力气,觉着实在太过可惜。”
“臣不觉那是白费力气。”
“朕——不要你救。”魏盛熠站起身来,身后月光叫他的面容化作模糊不清的一团墨色,“那些臣子亦然,他们只需这般安静瑟缩地待在他们该待的位置,什么都别做,这就够了。”
季徯秩还来不及思索魏盛熠那番话中所含深意,话已脱口而出:
“那你呢?”
魏盛熠略微侧身,不经意叫月光打了过来,勾勒出他刀削般漂亮的侧脸儿,他平静道:
“等到了时候,朕自会谢罪。”
“谢罪?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如何能谢罪?”季徯秩像是听到什么可笑至极的话,他放声大笑起来,“陛下藐视苍生,如今是死不足惜。”
魏盛熠并不怪罪他以下犯上,只道:“死不足惜,说的倒是一点儿不错。朕会死,但不急这一时……只是辛苦侯爷今儿走这么一遭,变法一事实在是没得商量。朕只盼侯爷快些劝梅大人莫要跟着那白家高呼变法,这魏風该救,却不该在这嘉平年间。”
“为何?”季徯秩问,面色倒是不改。
“圣人和罪人,朕总得挑一个当。”
“可有苦衷?”
魏盛熠摇摇头,反问:“朕有什么苦衷?”
魏盛熠见季徯秩很是平静,还以为他没捕着话外音,哪知那人紧跟着却道:
“那就带上臣,您抛下了喻空山,抛下了许宁温,总得有人陪您走一走奈何桥。”
“要什么人陪,又不是怕黑的孩提。”
“把臣带上。”季徯秩坚持。
魏盛熠笑了:“季侯何必这般坚持?先前嚷嚷着要变法,这会儿却说什么要同朕一块儿去死。季侯当真以为朕如今糊涂是‘富贵险中求’?”
“臣何时求过富贵?”季徯秩道。
魏盛熠要走,道:“此事你同朕谈不拢。”
“你们一个个的凭什么觉着我活着就能快活呢?”季徯秩只安分坐着把酒咽了,“盛熠,就连你也要抛下我么?”
“溟哥,是你太良善才以为这一切都是朕用心排布,以为朕运筹帷幄。可你错了,朕就是无能,早便是无力回天。至于来路,朕只是不在乎才会如此的洒脱。你跟着朕,终究讨不着一丁点的好处。”
“陛下将臣留在缱都,便已做了臣已将龛季营兵符移交他人的猜想。”季徯秩道,“您分明清楚缱都更乱,但您还是将臣留了下来,所谓保人之谈已站不住脚。您本就要用臣,如今又何必百般推阻?”
魏盛熠吹着寒风,终于停步笑起来:“侯爷聪明。是,朕不在乎你的九重天是何人,亦不在乎是何人诱你入他途,原想保你安定,只可惜朕这短戏实在缺个值得托付的人来唱,可是朕也得犹豫犹豫。”
“陛下不必犹豫,臣无悔。戏短戏长,戏幕起,臣便唱。”
季徯秩辗然一笑,面上是扫去了妩媚的肆意张扬,魏盛熠却没笑。
他心底皆是苦——
那范拂一直候在近处,将魏盛熠与季徯秩二人之言全听了去,然那二人却似乎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末了,范拂送季徯秩出宫门,那人临走时的似笑非笑模样更是叫他瞧不懂——他还以为季徯秩待他这般的疏离,是因季徯秩还在恨他。
范拂归居处,脱去了一身内宦的衣裳,然而他虞熹装了这般久的范拂,早已如同他那残破的身躯一般,逐渐被那名字变作了范拂。
从掐紧的嗓子,到举手投足,无不明明白白写着他就是那么个下贱的阉人。
他眉心蹙紧,不愿再为此事忧心,便点了根烛,搔着头发,铺开了信纸。
如今范栖久病不愈,那真范拂整日整日伺候着他爹,渐渐地性情也生了些刺。现时他正歇在榻上睡不着,转着疲累的眼珠子觑见外头有烛光,便尖声迁怒道:
“外头是哪个不识相的狗东西还在点着灯哟!”
虞熹不以为意,只拿东西把烛火遮了遮,又垂眼落在那张薄薄信笺上。他将双唇咬出了血来,这才颤着提笔蘸了墨。
起初他不愿戳破那层纸,只在信上落下“魏盛熠与季徯秩谋事”几字。
可后来他不禁思忖起来,若是不将此事告知宋诀陵,不知会坏了多少事,于是他不能不告;可是若告知了,他那好哥哥季徯秩还能活不活?
他怔愣太过以至于墨水滴落于上,叫那信面有如他如今烂透的生活般变得很是混乱。
烛火一摇一摇,他愣愣盯着。直到那烛烧没了半根,他才终于咬牙写道:
“季徯秩,叛。”
他吹了烛,连带着他的魂灵一并熄灭。
再熟悉不过的信鸽从范家宅子里飞出来,季徯秩躲在暗处瞧着,他明白虞熹听命于宋诀陵,叫他听了那番话,他不可能不会为之所动。
“长大了,能掂量清楚轻重了。”季徯秩自语道。
如今龛季营的兵符在喻戟手上,季徯秩失了兵符便是废人一个。不久后宋诀陵便会知晓季徯秩投靠了魏盛熠,然这无关紧要,季徯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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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需要宋诀陵帮忙查案子,那宋诀陵自会清楚他季徯秩绝不会插手过多,只不过为魏盛熠送送终。
他们是两不相欠,宋诀陵理当明白。
他不知宋诀陵会作何反应,是庆幸自个儿料事如神,他季徯秩果真不可信呢?还是会因同他季徯秩这死性不改的周旋这般的久而怒不可遏?
然而他想得错了。
宋诀陵拆开信读的时候,是笑着的。
只是他笑着笑着阖上了眼,他一边因季徯秩在这缱都能不必受魏盛熠势力威胁,且有自己在这头调和,季徯秩亦能不必遭江临言派迫害而欣喜;一边又因心中难以遮掩的嫉妒伸出双手掐紧他的脖颈,而痛得喘息不得。
他爱慕着的人儿啊,不必靠近他,若他侥幸熬过这些个烈火焚烧着的乱世,侯府那烫金的匾,他真还想再去瞧瞧。
“况溟,你终于抛弃我了么?”
宋诀陵喃喃自语。
栾汜看他家公子把信拆了,把信念了,再到如今这般用大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容,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他正心乱如麻,却见他家公子缓缓将手取了下来面上竟无甚表情。
宋诀陵太平静了,平静的仿若鼎州那烈风吹不动的长河。
第123章嫡长子
仲春十八。
魏風·鼎州
宋诀陵将喻戟那时移交他的匣子从博古架上取来,只一丝不苟地把门窗阖紧了,这才小心地将那些有些脆的信笺取出来读。
浓重的尘灰味夹杂着翎州终年不变的潮湿气味,信上墨迹斑斑,晕了的字儿不少,估摸着是因这信放匣子久了无人过问,不慎受了潮。
这信太脆,宋诀陵不放心将这读信的活儿交给栾姓那俩马虎人干,只沉下心气,慢腾腾地把那些封信给仔细读了,再亲手誊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那几封家书被他通读了一回,竟让他禁不住蹙起眉来。那书信里头含着太多太多,强烈的感情浓得像是把信一撕,那些个浓稠绝望的东西就能喷涌而出。
“吾之卿卿,为夫近来常思索吾儿来日模样,应是尔雅超群,又记卿卿与吾相知相爱模样,泪难抑自流。纵白头偕老世间常见,却为吾心中之最愿,最盼,最期。卿卿,为夫已无归路,只是委屈你。”
“三弟,兄长无能,这顾家的担子重,你要照顾好自个儿。”
“爹娘,儿蠢笨,来路太远,儿终是没机会瞧清。”
“吾儿,世间千万,负罪故人不值得牵挂。”
宋诀陵用指节叩着桌面,一边手支在眉侧,他蓦然冷笑起来——这哪里是什么报安家书,分明就是诀别书!
顾泮在那几封家书里头除了自言无路外便一直在前言不搭后语地自省道歉,只怕说那是明儿便要上刑场的犯人遗书都不为过。
顾泮当年在为什么道歉呢?他也明白自个儿做了什么错事么?那这错事又错在哪儿呢?是何时开始错的呢?他手刃季滉又究竟是开始还是结尾呢?
宋诀陵把指动得愈来愈快,直将红木桌敲得愈发的震耳。
如今人儿死无对证,就连那巍弘帝也早已死透,他自个儿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又能问谁去呢?
宋诀陵忽生了个怪异想法。
如若季滉并非顾泮听命于巍弘帝所杀,如若顾泮真是出于个人私欲杀了季滉呢?那他宋诀陵从前总揪着巍弘帝岂非错了个彻底?
宋诀陵的瞳孔猛然颤动起来,指节砰地落在了桌面上,太过使劲以至于指节擦过桌面流了血。他阖着眼喘了好大一口气,这才强逼着自个儿冷静下来,随意摸来帕子把血给抹了。
顾泮从前同谁交好?如今顾家近乎死绝,那般陈旧往事,究竟有谁知道?
宋诀陵忽地睁开了眼。
“栾壹,牵马。”
宋诀陵将披风随意扯过系上,快步出了府。他在府门前打了个哨,那方踱至府前的紫章锦便疯了般甩动脑袋挣脱了栾壹的手。宋诀陵把握好时机飞跃而上,夹紧马腹便朝前冲。
“公子,您这是又是要去哪啊?!”
栾壹在身后高呼,那宋诀陵不回头,栾壹只赶忙把马招来,着着急急跟了上去——
马蹄如雷,这雷一直响到了启州徐府前才停。
宋诀陵突然登门拜访于情于理多少不太合适,但宋家与徐家交好几世,对于那善养道貌岸然之徒的徐家来说,这点儿情面是不能不给。至于徐云承那是家丑不可外扬,他们不留情面地同他割席是理当的。今儿宋家虽没落但是两家祖宗情分至深,若是坏了,祖宗震怒而改了后代子孙的气运可不行!
徐府当家徐恒出来亲迎,客客气气地将宋诀陵领至堂屋坐下,然那宋诀陵方坐安稳便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开了口:
“徐老爷,晚辈今儿前来叨扰,乃是有一事相求。”
那清瘦的二老爷轻轻捋了捋胡须,道:“小将军但说无妨。”
“晚辈曾听闻昔日顾家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嬷嬷,如今她仍居于徐府,晚辈望能见她一面。”
徐恒闻言并未摆出什么惊异神色,只向一旁伺候着的老仆递了个眼色,那人随即矮了身子退下去。
宋诀陵求见的那老嬷嬷姓顾,听是顾家早分了家的远亲。那一家子受多子所累,两把锄头养不活四五张嗷嗷待哺的嘴,求天告地终于得以将那方生育不久的大女儿送上来当乳母。哪知那大女儿懂事又伶俐,这乳母当着当着成了伺候顾家三代的老娘。后来,那嬷嬷不知患了什么南边少见的怪病,经了与顾家交好的徐家从中帮忙,得以去到北边徐家来治病。
后来那怪病虽说得以为治,但因着那人上了年纪,顾徐俩家忧心将她送回南边因着水土不服又犯旧疾,便索性拜托徐家照料其余生。
堂屋里的香炉沉默地飘着淡烟,茶盖上的茶珠凝在一处往下滴。堂屋内无话半晌,直至徐恒把茶盖阖严实了,朝侧旁赶回来的老仆点了个头,那老仆才张口道:
“回老爷,老人家此刻醒着,正绣些什么来打发时间。”
“你先行知会她一声,一会儿带小将军过去。”
“是。”
宋诀陵被领到那老嬷嬷屋里时,她手里头还捏着根针。到底是在顾徐两家呆的日子长了,眼下她虽因腿脚不便无法起身问安,面上却是合乎礼仪的慈祥谦卑。她笑着问候过宋诀陵,道:
“小将军身体康健,新岁平安。从前老朽见着您的时候,您才约莫九岁,今儿竟已这般大了,当真是是岁月不待人。”
宋诀陵略微点头笑,那老妪察言观色惯了,也就不跟他绕弯子:“小将军今日前来,可有什么是老朽所能帮上忙的?”
“晚辈听闻嬷嬷您曾在顾家呆过好长时间,不知您对与家父同辈的顾家嫡长子可还有印象?”
“顾家嫡长子么?”那老妪略微一愣,干瘪的双唇被她抿住笑起来,“小将军所问的应是顾家庶次子罢!”
顾泮分明是嫡长子,哪里是什么庶出的儿子,宋诀陵方要否认,那老妪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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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道:
“若您问的是顾泮公子,只怕不该否认才是。”
宋诀陵颔首,问:“嬷嬷何出此言?”
“哎呦!那是顾家太老的往事,小将军您不清楚倒是不奇怪。顾泮公子不是正妻生的儿子亦非该辈长子,其长兄才是,但其降生之日不过较其长兄晚了七日。然在他出生后不久,其长兄便因身子过弱早夭了。那时科举武举不兴,多是“九品中正”,那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但在当年门阀是一阶,嫡庶是第二阶。受世风所致,各家庶子颇不受待见,高墙大户亦然。彼时顾家嫡长子早夭,可不就意味着顾家以后要顶天立地的长子是个无法承袭顾家营的庶出小子呐?顾家便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叫庶次子顾泮公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变作了这家的嫡长子。”
“难怪顾泮写给顾期的书信中唤其为“三弟”。”宋诀陵心中思索道。
老妪把话说完,见宋诀陵没吭声便点点头道:“想必宋小将军今日前来不该只为了听这般无关紧要的往事。”
宋诀陵轻笑一声,道:“嬷嬷所言甚是。晚辈今儿前来是想问问您,您可知顾泮大将军生前可有至交,或其同窗者可有什么贵人?”
“且容老朽想他一想。”那老妪拿剪子把线头剪了,又用指头掐着留下的小尖儿捻了一捻,道,“赶巧了,还真有。除徐籍钦老爷这一贵人外,公子他生前也是常同侯爷来往的。”
“侯爷?可是季惟么?”
“嗳,不,不是西边的季侯爷,是北边的薛祁薛老侯爷。”老妪放下手中针线,“除这二人之外,老朽再想不出其他。”
宋诀陵若有所思,只把凤眼弯起又问:“还望嬷嬷饶恕晚辈唐突,您可还记得薛老侯爷当年是因何而死么?”
那老妪没叹气,只是那对浊眼眨得比适才更慢了些,她把漏下来的几根银丝别至耳后,这才缓缓开口:
“薛老侯爷本值身强体壮之年,却不知受何人蛊惑,以至于痴迷炼丹求仙,最后打翻屋中十余丹炉导致侯府走水,烧死府中老少近百人。薛小侯爷当时恰巧赴私塾求学,这才免于一死。那孩子自私塾归家,一下子便没了爹娘,甚至连着血脉近亲亦不留一位。那是何等的叫人肝肠寸断啊……后来那薛家办白事,还是顾泮公子和徐老爷张罗主持的。”
那老妪吐字很慢,带着老人常有的腔调,把悲怆的故事都化作了几点平淡从前。
“那位驰骋沙场的大人物怎会迷上修仙炼药?晚辈自小听闻薛老侯爷的事迹长大,只觉着他绝非贪生怕死之徒。”
“这个么……老朽也实在不知。说来人皆善变,随着年岁增变,先是通透后是糊涂,等到近乎将死,才又会渐渐地清醒。纵然薛老侯爷从前不喜求仙,可若是恰巧糊涂又过早挨着黄泉,只怕也难说从容。那会儿魏秦战不休,老侯爷许是真怕了。”
“怕了?不怕了大半辈子,快死的时候倒是怕了。”宋诀陵皮笑肉不笑,也不把脸凑到那嬷嬷面前,彻骨的寒却漫至四面八方。
老妪把头略垂,道:“对于此事老朽知道的也就这般了,至于真假几何,当年知情者皆如此道来,应是大差不差……只不过顾泮公子当年亦是不大相信……”
宋诀陵起身道谢,然他方踏过门槛那老妪捏着针又开口:“今儿老朽自作主张揣度小将军意思,觉着您是对薛老侯爷被火吞去一事生了疑,可如若真是如此,当年就连翎州冠绝一时的顾大将军都没能活下来,小将军您又能有几分把握?”
宋诀陵闻言仅稍稍欠身,笑道:
“顾嬷嬷,晚辈并未对此事存有疑虑,晚辈今儿不过是来您这儿听故事来了!”——
宋诀陵作别了徐府众人,嫌弃地一把拉起府外那叼着根草蹲着候他的儿郎。
宋诀陵问他:“何人于此吹羌笛,竟叫这长街无处不闻?”
那栾壹起身把嘴里狗尾巴草一吐,道:“回公子!那蘅秦接亲的仪仗队刚打这儿过去。蘅秦有自个儿规矩,接亲不吹唢呐,吹羌笛……唉!逢宜公主出塞,魏風蘅秦重修旧谊,不当君臣,当兄弟!狗屁!”
仪仗队走得远了,宋诀陵听不清那些个送亲的秦民嘴里唱的是什么个词,便顺口一问,那栾壹方才蹲那儿听了好一会儿,还真背下来了。他清清嗓,慢悠悠地哼起来:
“南河浇养的娇嫩美人儿莫哭哟——朔北的王会予你温床美酒,会予你金玉玛瑙……红衣的新嫁娘哟,莫念归去,莫盼归期,大漠郎君经年心慕,你不知哟——”
羌笛吹,叫这红喜事平生悲切。
栾壹咂咂嘴:“公子您都不知道方才那马车驶过,帷幔被风刮起时能窥见公主的一身红嫁衣,那是何等的叫人心惊!”
“可是因着太过漂亮?”
“欸,不是,瞧着公主的白面苦脸儿,像是她披着一身的血。”
血么?怎么思索起来却不是那腥臭的东西,而尽是艳红的绛公服呢?宋诀陵将眸光寸寸上移,终于瞧清了那张他朝思暮想的颜容——那是他的侯爷,他的眉眼,他的朱砂。
宋诀陵的心中倏然生出一根尖刺来,扎进肉里,没进去,这辈子或许都拔不出来了。
自己也真是走火入魔。
远方又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这回宋诀陵终于把那些陈旧唱词给听清。
“大漠郎君经年心慕,你不知哟——”
第124章蓬间雀
“逢宜的轿子,这会儿该到启州了罢?”一人通身麻衣,敲着发麻的双腿问身边的长身郎。
那立在河边的颀长官儿生得白净,却偏偏不修边幅,下颌冒了青茬也没理会,底下人初见他时还以为是从缱都调来了个修坝的糙汉。
他喘着粗气,只讨了块干净的巾抹了汗,道:“到什么启州?不出意外,人都该到鼎州了!”
“是、是么?”那贤王魏尚泽给他递茶,“这几月实在是辛苦大人您了。”
付溪嗓子眼里正干得像要喷火,他方接过碗便咕嘟咕嘟地往喉里灌起茶。喉结滚着说不上来话,他挥了挥皲裂的手,意思是不辛苦不辛苦。
待吃了个爽,付溪才抬臂把嘴角茶渍抹了,呼了口气道:“殿下才辛苦,这天寒地冻的,往水里一扎,您一身细皮嫩肉的哪能禁得住,只怕要冻坏不少。”
魏尚泽好些时日没睡好,眼下乌青一片,这会被付溪随口那么一关心,登即羞红了脸,好歹算有了点好看的气色。他不甚自然地将湿淋淋的麻裤朝下扯了扯——他是忧心腿上的丑陋伤疤被瞧见,遭人家笑话。
付溪本就活得恣意,这会儿离了京更是不知把礼数抛到了哪,他见贤王遮遮掩掩不知在干啥,心直口快道:
“怎么老摸腿?您腿怎么了?瘸啦?”
魏尚泽赶忙摆手。
“那是生了冻疮了?”
冻疮?
魏尚泽苦笑起来。
岂止啊!前些日子被碎石划拉出的口子时不时还在冒血呢!
他太宽仁,因不忍瞧百姓受苦,竟将太医全派了出去,吩咐他们临街搭棚问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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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料如今轮到了他自个儿吃苦!
可是如今好些百姓排了一整日都没看上病的,他又怎好意思往队伍里一插,趾高气扬地叫别人瞧他那双烂腿脚?
“嗳!没、没事。”魏尚泽怕付溪知道了会催他去看病,索性搪塞道。
他见那付溪叉着腰歇气没大搭理他,总算放下心来,哪知他方直起身来,那付溪二话不说便朝他冲来,双臂一箍便环住了他的腰身。
魏尚泽连连后退却实在挣脱不开,便叫那人给猛地扑倒在了河滩上。
他被摔得头脑发昏,却见那随心官儿已自作主张地卷起了他的裤腿。他从前见着的都是温声细语的官儿,这般无礼的还是头一回,哪里懂得该如何应付?只能呆愣地瞧着付溪。
“嗬——您腿上伤口裂得吓人啊?这会儿不治,是打算再养久些,叫它们陪着您进棺材吗?”付溪咧着嘴笑,“殿下,您搁卑职跟前逞强有个屁的用?来日没了您这龙头,地头蛇乱窜,这巽州百姓还要活不活?”
魏尚泽把唇抿了又松,这才讪讪道:“本王知错,一会儿便去给太医瞧。”
付溪歇了半晌又要下河,魏尚泽把他拦下来,劝道:“何不再歇歇?”
付溪被他气笑了:
“也不想想如今卑职这般要死要活的,是拜谁所赐?您让卑职歇歇,可涝季就快来了,这坝虽不算这条河的头一道,确是最关系巽州百姓生计的一道。修不好,百姓就等着一边吃西北风,一边求龙王救命罢!”
巽州刚经了一场凛冬,那雹灾砸死不少人。如今仲春,涝季将至,可是那雹子不停。天气热起来,雹子反而更大了些,砸下来可不就是要人命。
这条河源自壑州雪山,眼下壑州还不够热,那山上雪还没融,这河的水位虽较寒冬时节升上来些许,到底还不值一提。等山雪真融了,这水涨得能把下游连带他们这儿都给淹了。
更何况这坝已经久失修,这儿的官儿嘴巴大,昨年皇上吩咐下来叫他们拿着银子修坝,他们倒好,明知巽州沙土飘轻,修出来的坝不会坚实,却为了省银子执拗地刨起了当地土。这不,春水一冲,这坝就露出个大窟窿,还险些塌了。
若是此时不抓紧把坝修好了,只怕来日银子飞,命也要飞。
“唉……可皇上给的银子拿来搭棚防雹子和救济灾民还很是吃紧,真要把坝修好,是万万不够的啊!”
“别说别说,卑职心里有数。”付溪朝他摆手,“依卑职之见,您这些日就别同卑职下河了,好好养腿,顺便到处走走,把那些个地头蛇给抄了,这般来银子最快。”
魏尚泽眉心紧蹙,支支吾吾道:“那些个大人养了不少人的,只怕这巽州人牵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再说,穷乡出刁民,喜欢拿刀吓人的可、可不少!”
“怕啊?嗯……怕那咱们就一块儿坐着等死。等水漫农田,淹死巽州的大片庄稼百姓,咱俩一块儿去阎王爷跟前磕头谢罪啊?”
付溪将胳膊一伸揽住魏尚泽,亲昵道:“卑职好歹也在宫里陪皇子公主们玩过一阵子的嘛!从前您软弱些,倒还显得乖巧可爱。如今您依旧那般的懦弱,卑职是恨不得抓个雹子来给您脑袋砸个坑啊!”
魏尚泽遭了骂,一时不敢吭声。这付溪把袖子卷好,问他:
“卑职真是觉着奇怪,您这会儿连地头蛇都不敢碰,当时怎敢道要取皇上人头的?”
付溪当时恰好与那范拂同行,不慎与那太监一道把许未焺和魏尚泽的几句牢骚话听了去,只是后来他和魏尚泽被皇上捆一块儿赶去了巽州,倒也没什么借题发挥的机会。
“本、本王!”魏尚泽欲哭无泪,慌乱中竟还抽出空儿来把被付溪卷起的裤腿放下来,“本王见宁温受苦,百姓遭难,本王就、就是看不过去!”
“结结巴巴的干甚?卑职又非真是位阎王爷,您别见了卑职就摆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付溪把巾搁了,“您既不怕掉脑袋,还怕别人给您来几刀?卑职明白您是害怕越搅和越乱,但如今您袖手,下游的百姓是难逃一死,您自个儿好好想想啊?那翎州土石运来一些,卑职这就去洒汗了。”
付溪前脚刚走,魏尚泽后脚便无力地瘫在了河滩上,只觉身下雹子的碎碴格外的扎人。
歇了没多久,忽而一块拳头大的东西砸进河中,咕咚一声闷响,他的双眸倏地瞪大,嘴又不利索起来:
“天、天杀的……又下雹子了!”
那方才还时感羞涩的人儿此刻再顾不上什么脸面,只手脚并用地往坡上爬,把手拢作喇叭状高呼:
“雹子!下雹子了!快些回棚子里避避!”
那付溪还没走远,闻声直直往坡下冲,一把扎进河里去。他揪住那些个工匠的领子就往岸上带,催促之言说急全成了骂:
“滚、滚、滚!下雹子了,要砸死人的!你们这些不要命的统统给老子滚回岸上去!”
魏尚泽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地眺望这河中景,只听“砰”的一声,眼前那痞里痞气的人儿被鲜血蒙盖一身,后来就连身子也逐渐扭曲模糊起来。
“付溪受伤了?”他呢喃道。
温热的东西叫魏尚泽那被春寒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子舒坦起来,额上有些痒,他伸手一摸——血。
原来受伤的不是付溪,是他自个儿。
他昏倒在坡上,阖眼时身侧一个人儿都没有——
“……殿下,殿下!”
他听见有人唤他,于是挣扎着把眼睁开一条缝。
“欸您醒了?脑袋还疼不疼?哎呦,卑职还以为你要赶去投胎了呢。”付溪身上还在滴水,裤腿吸了水沉甸甸地将人往下拖,“当时干嘛不跑啊?是寻着个坡就想看戏,还是怎么着?看够了没,适才卑职跑得像不像个疯子?”
“本王……这是?”魏尚泽头疼得要命,伸手要摸。
“别碰!您被雹子砸着脑袋了。”付溪用调羹舀起一勺药喂过去,“张嘴。”
魏尚泽艰难启唇把苦药给咽了,突然同他掏心掏肺起来:
“您今早同本王说的那事儿……本王想了想,本王势微,从前也并非没干过要斩了那些地头蛇的心思,只是他们手下佃户不少,只怕是抄了他们后,不知有多少百姓又要食不果腹,居无定所。”
“您在同卑职说笑么?您既得了他们银子,还愁给不了百姓好处?今儿巽州穷成这般,您恐怕都想象不出来那些个好大人的腰包是何等的鼓鼓囊囊。”
付溪见那人又把唇给咬住了,便冷笑道:“您不乐意抄了他们家?也行,您把衣裳借卑职穿,叫卑职摆阔替您。”
魏尚泽扯住他的袖:“不、不行!”
“卑职过去死一死也不行?”
“不行!”
“卑职若偏要一意孤行呢?”
“这巽州乃本王封地……岂容你胡作非为!”
付溪哈哈大笑,只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他将身子压低,冲着那榻上的人儿扬了扬脸,道:
“殿下觉着卑职会不会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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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难不成,”魏尚泽瞪大了眼,“是陛下派来取本王性命的?!”
“哈哈哈……什么陛下不陛下的,卑职是墙头草啊!哪儿有活路,哪儿生。”付溪拍拍魏尚泽的面颊,“卑职性子坏,看多了坐着说话不腰疼的,怕学了他们以后老了骨头松,平日里是非时常活动活动筋骨不可。”
魏尚泽扶着额起身,他倚住床围子,道:
“本王虽受封此州,然先前掌巽州之治的曹刺史结党营私诸多,及至本王受封,那人虽辞官归隐,却成了个专养贪官儿的地头蛇。可那人今儿已不是官吏,也总布粥赈灾的,很有威望。他们家今儿说穿了也是百姓之一,那是轻易查抄不得呐!”
“他家都不清白了,您还想着要如何清白地整治他家?”付溪摩挲着胡茬,笑起来,“卑职这大理寺少卿当了这般的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道理最是清楚。想要他掉脑袋,有的是法子。只是这活儿,卑职一个人干不来。”
魏尚泽有些为难:“那位大人与本王母族有些交情,只怕这般一牵扯,本王母族……”
“您是要藏污纳垢置万性命于不顾,还是要当这巽州不徇私情的小菩萨?”付溪挺起身来,把榻旁的矮桌一拍,“话说到这儿了,您也该清醒了罢?!”
魏尚泽没骂他失礼数,却也是难得硬气了些:“虽说是容你自作主张,可这魏風到底不是个不按规矩办事的地儿,你嚷嚷个不停,可你哪来那么大的权事事都管?”
“您只管把卑职带来了这巽州,倒真是不知卑职是挂了什么名来的呐!那怎么办呢?卑职在您跟前卖弄卖弄?”
付溪不待魏尚泽回答,径自起身打躬作揖道:
“陇西节度使付溪拜见贤王!”
巡治陇西道巽兑两州的节度使?
付溪见那贤王闻言魂好似飞了,宽慰道:
“这般算来,您母家那旧相好曹刺史见了卑职,只怕还得磕个头啊?”
“什、什么?你怎么就从大理寺少卿……”
“三十而立,卑职这都三十有二了,升个官碍着您了?”
“你同本王修坝!”
“修啊。”付溪懒洋洋。
“还搭棚!”
“搭啊。”付溪漫不经心。
“你……”
“哎呦!殿下您就少大惊小怪!您这王爷干得了,付某这节度使怎么就干不得?都说了付某就是一棵墙头草,何处好,何处生,耷拉着个尖脑袋与天争。”
付溪说着又给魏尚泽喂一口汤药,笑眯眯道:“不过嘛,这会儿付某是皇上的人,什么谋权篡位的事儿,咱就先搁一搁?”
“你胡言乱语什么?!”
付溪越过那虚弱的人儿,只将指猛然探入他的枕下,唰啦抽出一把短刀。
魏尚泽见状大惊失色,喝斥道:“付溪!你这、这又是要干什么?!”
“蓬间雀有蓬间雀的好……殿下啊,您枕刀尚且不觉,毒要如何尝,人又要如何防?”付溪正色道,“这巽州肉厚,还又老又硬,够您嚼一辈子了。”
付溪不叫魏尚泽说话,只笑着用帕子替他把嘴角流出的药给揩了:
“殿下都这般大了,却怎么还像个小孩儿,喝几口药都能漏出来!——改明儿咱哥俩还一块去修坝啊?”
第125章桑尔吉
巽州修堤坝的事儿没完,魏尚泽身子弱,要修养一番才能去抄家。
天公不候,眼瞧着天气愈发暖了起来,为了凑齐银子修堤坝,付溪求三拜四,熟的不熟的都问了个遍,总算在季徯秩这好妹婿那借来了几箱白银。他把借条替魏尚泽写了,用那一大笔银子买了土石,将就着应付下来。
沿着该河逆流而上便至壑州。
春深,那儿也迎来了春耕的日子。然如今壑州疫病肆虐,病殁不少农夫。山中缺壮丁,叶世子只把长袍脱去,换了一身粗麻衣,学着平民百姓挽起裤腿,戴上了斗笠。
锈迹斑斑的榔头就这么落在了春日带着冰碴的泥土里。
去年冬,贺渐与温沨打东边去求扎尔谢部的巫医救命。可该部族喜随节气搬迁,纵然是老部民也不知他们来日会往哪儿搬。
在茫茫山野里寻人不是容易事,通常只有扎尔谢部的人儿前来拜谒,倒不常见壑州人去寻他们。如今年关已过,却还是见不着温沨一干人踪影,叶九寻不好唉声叹气坏了军心,只把不可言说的憋闷落在泥土地里。
“把地里这些野菜再留一阵子罢,好歹让他们回来后能尝着顿鲜的。”
叶九寻用巾抹了汗,吩咐道。
雪山难行,这么久没有音信,只怕是凶多吉少,可是没人敢在叶九寻跟前提这事,只都垂着脑袋听令。
壑州那些个侥幸没死的郎中把日头全砸在了捣药救人上,历尽千辛万苦才配出个可略微缓解病痛,然不可叫病患痊愈的方子。
那方子起了效用,近来病死的人儿少了不少。但谁都明白,也许有一日这些个村子里的人就能一道死个精光,如今不过是判官老爷高抬贵手,施舍他们个把月。
兰松问过了叶九寻,趁着闲暇时候跑到那些个病殁郎中的医馆里头挑了二十余本医书,什么《魏風杂病集》他一概不看,只挑出那些个翻阅过的痕迹很浅,或是记有他国疑难杂症的医书拿来瞧。
今儿兰松守夜,他往村口大树底下一躺,又嚼起了那些难懂的医书。
叶九寻纵然早晨忙得不可开交,累得半死不活,夜里还是愁得睡不着觉。他这会儿恰在山道上瞎晃悠,见兰松那小子在村口全神贯注地读着书,便轻笑一声,弯了身子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
兰松被他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间竟把书给抛了。遮目的书飞了,取而代之的是叶九寻那张温和的笑面。
“兰松,你这般偷懒,若是叫你项羲哥哥瞧见了可怎么办呢?”
“世、世子爷!”兰松把书打了个卷儿握在手心,一个鲤鱼打挺忙起身,面红耳赤道,“没、没,属下这不是偷懒!属下就是想瞧瞧能否帮上那些个郎中的忙!”
叶九寻揉了揉他的脑袋,道:“莫怕莫怕,我明白你是好儿郎——近来可有收到山下来信么?”
“世子爷您都不知道!”兰松气得鼓了腮帮子,“前些日子上山的路被巽兑两州的老爷自作主张给封住了,说是这些时日连进山送信都不允许。只能由我们派人到山口那安排好的地儿去领……上山下山的来去少说都要三日,我看以后咱们还是养几只飞奴送信好了!”
“这般倒说不上是坏事,至少不会叫山下人也不慎染了病。”
“那药好烈,叫村民们好生遭罪,虽说死得慢了,他们夜里却时常疼得睡不着觉呢!在村里一走,入耳的都是哭声。”
叶九寻的眼皮忽而有些沉,他眨巴着眼,冲着那村口的灯笼喃喃自语道:“是不是只要我把这村连同自个儿一把火烧了,就不会有人再受苦,也不会有人再遭天谴了?”
前些日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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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叶时曾来过信的,信中他爹提及自个儿在山下见闻,说是如今山下人都在骂此灾疫是因他们叶家不检点,触怒了山神,以至于遭了天谴。
叶九寻初闻只觉可笑,后来累得要命,可再累也救不了百姓的性命,那些年轻面庞皆作风中秉烛,只差风一阵便一命呜呼。
累,好累,身累心也累。
恍恍惚惚之间,他倏然有些信了。
于是他想,如果百害皆是因他,那他活着干嘛呢?
“世子爷!您在说什么鬼话啊?”兰松皱着眉,“从前我总意气用事,整日整日地说泄气话,好容易被哥哥们揪着耳朵改了,今儿却怎么轮到了您犯傻?只怕哥哥们也没胆量揪您耳朵,只有您能看顾您自个儿,您不设法叫自个儿打起精神来可是万万不行啊!”
叶九寻闻言即给了自个儿一巴掌。
今儿能叫他倾诉的人儿皆不在身侧,他哪怕去找个石娘娘诉苦,也好过在这孩子面前瞎说八道!
——真真是不中用!
叶九寻原是要屈膝动动发麻的双腿,却不知怎么顺势蹲了下来。这时喉间忽溢出不经意的一声喟叹,他伸手掩住了面容,抽噎声却从指缝之间偷跑出来。
狂风卷过,将他的呜咽掩作了风声。
村口有马蹄声,鸾铃在耳畔响。叶九寻红着眼向身后瞧,忽见七八人马朝他行来。
“世子爷——”
“我们回来啦!”
不远处一人朝他挥手高呼。
泪水迷眼,他瞧不真切,可故人声入耳来,叫泪水逐渐在他的眼里凝圆,而后滚过他的面颊。
“……当真回来了?”
那对被泪水洗净的瞳子锁在了温沨身上。
欣喜若狂还来不及尝,吞天灭地的委屈却翻涌而出,他转过脸去,由兰松掩着把泪面收拾了个干净。
兰松上前迎人,叶九寻将心事藏了藏,很快便跟上去帮他们卸包袱。他见人马之间有三个生面孔,便问道:
“这三位是?”
贺渐笑道:“这三位是扎尔谢部的大司祭及祭助。我们一行人翻了好多座山才觅着扎尔谢部,部民尤其好客,叫我们留在其中休养了好些日子,这才放我们归来。扎尔谢部首领乃是现世菩萨,其闻壑州逢灾之事,当即应允伸手相助——这位便是扎尔谢部的大司祭桑尔吉。”
那桑尔吉是个正值花信年华的娇俏女子,她生了对笑眼,朱唇总是向旁舒展,露出一口含贝齿。此时她虽披着一条很是厚重的袍子,却不难瞧出一身玲珑纤细骨。
温沨扶着那人下马,桑尔吉见着这么些面生的魏人却是毫无怯色,只笑道:
“世子大人,我们三人初来乍到,对于这魏風的规矩还有甚多不知,若是言行不当还望您能多担待。”
叶九寻从温沨搀着那人儿的手上收回眼来,从容作揖道:
“今日恩情九寻没齿难忘。”
桑尔吉灿笑着扶起叶九寻,道:“世子大人不必多礼,你我皆生于这浩荡乌衡苏山脉,便皆是受这乌衡苏山神庇佑的儿女。你我虽有族别之分,却无贵贱之别,本就是同根生,不必这般的生分!更何况相扶相助乃是为这乌衡苏所有生灵积福。”
桑尔吉话答得漂亮,叶九寻当下生了些敬佩之意。末了他又道了谢,随即吩咐兰松领她们去村南一空屋歇下来——
叶九寻近来情绪起伏甚大,因担心自个儿会忍不住迁怒温沨,这几日便都着意避着温沨走。
温沨一干人回村已有几日,这会儿春暖雪融,恰是这山上最冷的时候。叶九寻思忖着要去柴房再取点炭,给各家都多分点,好取暖。
温沨虽说是不怕冷,但叶九寻时常担忧总有一日他会因此冻坏了身子骨。如今温沨与贺渐同住一屋,他便叮嘱贺渐不要吝惜着烧炭,免得他俩染了风寒,当心没人照顾他们。
叶九寻边走边在心里盘算炭量,推门却见里头一人躬着身子在劈柴。
——温沨。
叶九寻前些日子因着心中别扭,将温沨派去给桑尔吉充副手,于是近来那二人像是绑在了一块儿似的,温沨所即之处,不出差错桑尔吉也会在。
叶九寻朝柴房里边瞧了瞧,见那性子烂漫的大司祭没跟着来,努了努嘴,绕过了温沨去取炭。
温沨余光瞥见他,略微挪了挪身子给他让路。叶九寻逼着自个儿沉下气来,干巴巴道:
“温将军近来辛苦了。”
温沨淡淡嗯了声,视线一寸不离那堆柴禾。斧头高抬,将他脚边的木柴不偏不倚地劈作两半。
先前想好的亲切话语无端卡在了叶九寻的喉咙里,他将木炭分进了不同的火盆里,佯装从容问:“今儿怎么不见大司祭?”
温沨应得很慢:“她去给村里人看病了。”
叶九寻道:“只怕夜里野兽伤人。”
“末将提醒过的,只是她不大听劝。”
“何不跟着?”叶九寻问。
“末将先前已答应了村长要帮他劈柴,便唤了贺渐替末将一次。”
“将军有心。”
叶九寻将眼睑稍稍敛起,突然记起从前。
当年他方及十五,某日忽被温沨丢在山林里独自练剑。夜间山林多野狗,他被野狗追着咬了一身伤,好容易摸黑回去见了温沨,温沨却只给他指了条看萧郎中的路。
他跌跌撞撞地去寻医,待到缝好伤处,又匆忙赶回去见温沨。然温沨那时却已把烛火熄了,显是已然歇下。
——他当时是凭的什么觉着他师父会等他呢?自作多情的本事真是出人。
叶九寻被旧忆所伤,不假思索道:“温将军近来可是予那位大司祭不少关照。”
话一说出口便叫他后悔,自己实在是鼠肚鸡肠,嫉妒成性竟连恩人都不放过!他正懊恼,那时常不作声的温沨却接上了话。
“她是个大善人。”
“我知。”叶九寻愈发的惭愧,勉强把头垂了,强装镇静分起炭来,“只是难得见您对他人上心,觉着有些稀奇,这才冒昧开口问了。”
温沨一声不吭地劈柴,半晌才张口:“她有几分像你。”
“什么?”叶九寻倏地一怔。
温沨面不改色:“她与世子从前模样有几分相似。”
叶九寻先是笑,那笑在喉间咕咚咽下,变作夹杂怨恼的一声颤着的冷笑。
“……男女有别,温将军何必拿这般玩笑闹我?”叶九寻强压着心间苦痛,眉蹙得不能再蹙便破罐子破摔似的嘶吼起来,“不是不叫我提起从前的么?!您这又是干什么?因为她像我,所以您就对她多加关照?我何德何能!”
叶九寻的声音陡然一变,哀凄将他的喉咙堵得生疼:“从前徒儿同她相似,您又何曾多看过徒儿一眼?!”
叶九寻将心里话一口气全倒了出来,蓦地清醒后只把双眸阖紧匆匆道了声抱歉,赶忙抱紧火盆夺门而去。
温沨默然瞧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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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撞开又被外头的烈风猛地吹上,很快便将眸光收了回去。
斧子又抬,这会儿却是挥了个空,木柴倒下来滚落在一旁,沾上不少的炭灰。
第126章楚春殇
叶九寻抱着炭盆从那屋子里跑出来时,被外头的一阵风打得直哆嗦。他回头,那被寒风砰地阖上的身后门却利落地将他与温沨隔作天涯两端。
他明白隔在他与温沨之间的岂止那一扇门,那几堵墙,明知不管如何这事都没有转机,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埋怨自个儿——他师父好容易提起当年事,他不挂上笑脸讨好也就罢了,怎么能乱撒气?
那桑尔吉径自打这儿来,本是着急神色,瞧见他却倏然眉开眼笑起来。
“世子大人,”她缓了几口气,道,“多亏了兰松小弟的帮忙,叫我想起了这病我在何处瞧过。”
叶九寻急急将炭盆搁下,急切道:“可有解决方子?”
“有的,只是……”那桑尔吉为难道,“只是其间有一味药名唤‘久羌’,乃蘅秦独生的药草。我试着置换了方子,却是无用,只怕是不可或缺。听闻当今蘅秦与魏風局况略有缓和,大人何不试着将此事禀告贵国之君,瞧瞧事情可有转机?”
叶九寻沉默着,倏然想起这株草药为何耳熟——原来这药草乃为蘅秦贵人嫁与他乡,蘅秦送至缱都的嫁妆之中常备之物。然自当年蘅秦公主自焚后便再无蘅秦贵人前来和亲,谁甘见金枝玉叶遭人拧断摧折?
桑尔吉见他无话,便又叮嘱道:“这瘟疫极难控制,虽说用布蒙上口鼻稍有效用,却是防不胜防。若是鲜血相接,更是回天乏术,还望世子大人早做打算,配齐药草。”
叶九寻问道:“照着山上郎中配的方子,还能为他们续下多少时日?”
桑尔吉略微忖量:“最长过不了今载。”
“哦、哦这般么?”叶九寻神色恍惚,“我这就去想想方法。”
叶九寻爬到近处的山巅上待至深夜。
月辉渐淡,山风与黑夜肆意将他啃咬吞没,身后倏然伸出只手来抚摸他的面庞,他一怔——原是那大司祭。
“世子大人,您在因何发愁?为何得了方子,您却是这般的难过?”那大司祭额间璎珞晃动着动人色泽,恰如其所生的不染尘垢的一对澈眸。
“漂亮的格桑花啊,你不知我的忧愁是何等的叫人难以忍受。”叶九寻望着她的笑面,苦笑起来,“我不想叫你空空生愁。”
桑尔吉在他身旁站定,开口道:“您是觉着无望吗?”
叶九寻愁眉不展:“瞒不过您。从前我不知方子,故而能不断地忙碌,不断地为那些个受苦的人儿奔走。可是如今这方子送至面前,却无异于告诉我,如今我唯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们去死,往日忙碌皆无用。”
“总得试试。”桑尔吉牵过叶九寻的手,俯身在他手背落下轻轻一吻,“乌衡苏山神将会庇佑他的儿女。”
这山上一切为铺天盖地的白雪所遮盖,如今雪渐融,露出它黑黢黢的脊梁山骨和这场冬掩不尽的蝼蚁。
“这壑州来日的王啊,您要强壮您的臂膀,撑起这折天柱,以至于绝处逢生。山不崩,人却有生死;天无情,人却非木石。”在那四窜的风声之中,桑尔吉轻声吟,“百无禁忌,诸邪回避【1】——您要与天争,不死心。”——
楚国·衡京
春和景明,问斩的日子迫在眉睫,楚冽清和易绪二人却仍行休无束。只是易绪被世人贬作妖孽,楼里也就不再放他出去接客。
楚冽清陪着他在这楼里悠哉度日,那易绪今儿蓦地扯住他的袖,问:
“王爷,今儿这天这般的好,可要随奴一道踏青去么?听闻这衡京的碧山风景甚妙,奴不瞧一遭,只怕死而有憾。”
“你这嘴里再吐出一句奴呀王爷的,本王爷可就要给你掌嘴。”
易绪挑眉笑:“不去么?”
楚冽清答道:“没有理由不去。”
“拉上阿祁一块儿?”
“别。”楚冽清应得快,后边脸微红又慢腾腾接上一句,“我忧心连累了他。”
易绪笑着点了头:“今儿非中元,咱俩这鬼啊妖的在外头晃,会不会吓着人呢?”
“到底不是会吃人的妖怪,不会惹上官司。”楚冽清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
因着楚冽清早便同易绪百般解释过自个儿不好男风,易绪换衣裳也就不刻意去避着他。
易绪是真真无所谓,那楚冽清虽自诩正人君子已久,可他如今望着易绪的那对瞳子里却藏住了不少妄念。
楚冽清平静地瞧着易绪的动作,喉结滚了滚。那易绪身量较他单薄不少,可谁料那浅而紧致的肌肉扎在腰腹反而更易滋生欲望。
说不上来的滋味早已颤在了心尖儿,楚冽清面色不改,佯装起从容。
楚冽清目光略移,忽见一刺青状纹路从易绪的后背稍稍往肩颈处冒了个头。他的心头一动,漫不经心地问:
“阿绪可是在背上刺了什么东西?”
那易绪起初敛着睫,眸子被纤长的眼睫一拢,似是一捧微凉的清露。他这会儿将那狐狸眼一抬,却推开了一摊似笑非笑的热潮,他道:
“这千景楼里规矩忒多,其中之一便是——凡赎了身不再做皮肉买卖,仍留于其中充伶人的红倌儿,必刺青于肩以彰清白已夺,这是为了和楼里的清倌儿区分开来。”
易绪见那人蹙紧眉,只把薄衣先披上,一步又一步挨近了,笑道:“像我这般红倌,常从赎身恩客的名姓中寻一字刺上身来。只是……也有不少痴儿怨女,在身上刺上心慕之人的名姓。”
“那你呢,”楚冽清轻轻滚了滚喉结,长指环住了茶盏,“你是知恩图报的,还是痴俗的?”
“奴么?——俗。”笑意在易绪那张色泽淡雅的面容之上铺展开来。待到进无可进,易绪停步问他:“王爷,好奇么?”
楚冽清缠住他的指站起身来,发烫的掌心隔着衣衫覆在了他的刺青上。
易绪顺势倚住楚冽清的肩,此刻他的笑意很淡,偏就是他这般欲拒还迎模样最叫人心痒。
易绪生得不算媚,笑意收尽便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清澄模样。然他总是这般亳不自知地挨过来,不免叫人遐想,或许只消再使使劲儿便能叫这樽神像同自个儿纠缠一处,共染泥污。
易绪略微仰头,在楚冽清耳边吹一口气:“方才瞧着王爷吃茶,奴都渴了。”
“我早便要渴死了。”楚冽清阖紧眸子,终于不能自已地将易绪拥紧于怀,似匹饿狼般嗅着他身上叫人心痒难耐的扑鼻香。
易绪勾着薄唇:“正在换衣裳呢,怎么说着便把人给抱了。原以为你是想瞧字儿,这般久了也不见你看——有何不敢瞧的?”
“还用得着瞧么?”楚冽清的指间探入其中摩挲着那刺了东西的皮肉,他咬牙切齿道,“无非是‘齐烬’二字,或是那人的表字‘长轼’。”
“您既是这般想的,倒是把人放了去换衣裳呐?”易绪把笑声往他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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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我瞧您倒是比我还更要在意齐郎些。”
楚冽清不吭声,只是一味地拥住了易绪,虽说扶稳了易绪的腰,却也难免叫那人受累。
易绪不以为意,只把身子撑稳了,笑意盈盈:“您这般的不好男色,奴真是好好见识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