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你。”耳边传来楚冽清的低语。
易绪轻嗯一声:“猜着了。”
“而你心慕那齐长轼——不对吗?”楚冽清手有些抖,“你既知晓我心意,还明知故犯,当真是残忍。”
易绪笑一声:“噢,原来你是这般想的。”
易绪从楚冽清的怀里挣脱出来,问他:“那我想个法子叫人把这‘清’字改做‘烬’?”
楚冽清闻言并未张口,只是那易绪方挪开几步便又被楚冽清拉了回来。他这次倒是不把人塞怀里了,只把人翻了个面儿,将他肩头的衣裳往下扯了一扯。
——清。
往后楚冽清更是不说话了,好似被热汤浇过脑袋,又在浓酒里泡了一遭,举止虽仍旧是照旧的风度端凝,意识却是恍恍惚惚。他喜不自胜,以至于后来他们是如何踩着马凳上车,又是怎样跑进山野,在那绿茵上纵马飞奔的,都记得不太清楚。
他还以为易绪不大会骑马,纵然备好了两匹性子温顺的好马,也还念着若是易绪怕了,他二人共骑一匹亦是很得意趣。哪知易绪分外利落地跃身上马,马腹一夹,便飞奔出去。楚冽清忧心把人给丢了,赶忙追赶上前。
他二人在那望不到头的茸绿之间肆意驰骋,踏足处听尽莺雀啁啾,看彻彩蝶纷飞。草野上还残留着几片春雨铸就的水镜,把人景那么一摹一画,美得叫楚冽清的心魂荡了又荡。
楚冽清忽然停了马,瞧着那一人一马跑在不远处。易绪御马很有本事,姿势也漂亮,离得稍远了,那么个清丽素静的人儿便连同其身下那匹灰马融在了天水之间。
那易绪在马上流露出的专注神色比他平日里头若有若无的撩拨更叫楚冽清痴迷,像是跌落风尘的美玉被他洗净再生光彩,好似他的心上儿合该生在天宫,不容亵玩。
楚冽清这武圣人,平生第一回对什么东西起了贪念——他想要和易绪,好好地,安静地离开这个伤他迫他的地方。
可世间安得双全法?如今境况,他走,便是板上钉钉的乱臣贼子;他不走,易绪必然不会答应只身离开,他二人的尸骨将被这春泥所埋葬。
可是楚冽清把清白看得太重,两者轻重他掂量不清。
他将手置于眼前,只将双手慢慢合拢,将天光草色与那心心念念的人儿一道收入其中,苦笑道:
“阿绪——我生是楚家儿臣,清白地来亦要清白地走。我放不下这衡京,更放不下我心心念念的楚国。是我无能,你莫要牵挂。”
他的副将不知何时来到楚冽清身后的,楚冽清发觉之际也不惊诧,只微微回身问:
“可都安排好了么?”
那人把头一点,嘴又虚虚张了张,很快又皱紧眉垂下头去。
“明日便启程。”那人说,“迷香烧尽约莫要两个时辰,那时护送易公子的马车已出了衡京。车上有知分寸的武人陪着,定保易公子平安。”
“余国的住处也安排妥当了?”
“回殿下,是。”那人支支吾吾,“您……”
楚冽清摆手说够了——
仲春草野是个跑马的好去处,可跑马跑久了身上难免觉着燥热。楚冽清在这碧山里有个小山庄,便带着易绪到里头洗洗身子,哪知那汤泉淋过身子,却叫人更燥。
易绪笑着拨开水雾,攀住他的脖颈,明显有丝僵硬的动作叫那燥意彻底焚了他的身。
一晌贪欢,楚冽清凌晨便从榻上醒来,春凉漫肤,他只把被褥往上扯了扯,罩住了易绪那赤裸玉身。
折腾了一夜,易绪夜里睡着虽安稳,眉头却时常是皱着的,断断续续漏出的梦呓叫人听不清,只有那略重的尾音砸在人的心头。
——清。
“怎么这般的喜欢这字,连梦里也在念。”楚冽清笑得缱绻,只轻轻捻了捻他的耳垂,又抚平了他的眉。
人醒着时他没敢碰,待到今儿睡了去,他倒是上起手来。他的指腹轻轻拂过那人阖上的眼,又在上挑的眼尾处微微提手。
——他第一次瞧见这双眼便喜欢上了。彼时那双眼里陈旧的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被那人以不相衬的笑意盖了去。他当时不知深陷,只隐隐察觉这双眼更适合寡淡的笑意,哪知那眼后来会这般的叫他魂梦颠倒。
他在易绪额间印下一吻便爽利起身,只还满含眷恋的瞧了易绪几眼。他“嚓”地燃起火折子,点了根香,随即用帕子捂紧了口鼻。
香气氤氲,给屋中一切覆上一层白帷。易绪在那不同寻常的香气中舒开了眼,他的双唇上下碰了碰,没出声。他朝着楚冽清伸了伸手,楚冽清还来不及握,那伸至半空的手就这么摔下去砸在了榻上。
易绪的眉头渐渐地松了,呼吸也愈发的平稳,楚冽清包住他的手,轻声道:
“阿绪,只盼来日你我莫相见。”
楚冽清目送载着易绪的马车遁于山林之中,自个儿驱马回了王府。前来禀报入宫召令的内宦立在眼前时,他还愣愣地盯着熏香炉升起的紫烟瞧,自顾思索着那送走易绪的马车行到了何处。
杯盏贴住了唇,那温烫的茶水慢慢润过他的唇舌,他推辞道:
“还望公公替本王禀告皇兄,罪人当诛,不当见。”
那内宦细声细气地恳求:“王爷,奴也不过遵旨办事。”
楚冽清不为所动,只把茶又满上一杯。
却听几声”杂乱脚步,那内宦霍地被一只血手推倒在地。他副将跪在他面前,抖着声道:
“殿、殿下,路上出了岔子……易公子此、此刻怕已入了宫!”
茶盏跌落,脏了衣袍。
他顾不上更衣,只跌跌撞撞地冲至府门外,唤来爱马,策马入宫。
——他终于糟蹋了这春和他的余生。
第127章楚圣人
鸾铃响至宫门外,楚冽清翻身下马,急急将辔绳抛给宫门处等候的内宦,三步并作两步登了轿。
长阶寂寥,然而登高所见即满堂重甲,无一不昭告着这是场鸿门宴。可楚冽清面上未有半分怔愣,只沉着地进了殿,倒是对得起他那北武圣的名号。
殿中,那易绪果真伏跪在地,一身白衣却被血给润湿。楚冽清走至其身旁,他仍纹丝不动,只偶尔泄出几声忍痛的喘声。楚冽清强压下心中担忧之意,只不疾不徐地跪下,道:
“臣拜见皇兄。”
楚望肆神色从容,抬指唤了宫人去卸其佩剑。楚冽清不叫那人近身,只将佩剑一抽,抛落于他与易绪之间,不卑不亢地开口:
“问斩的日子在清明时节,不知皇兄今儿将臣召入宫中所为何事?”
“二弟不必在朕面前装糊涂,你以为朕不知送这人儿出城皆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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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意?”楚望肆毫不留情,“今儿这般霸王风月皆是拜你所赐。”
楚冽清不愿再扮痴装愚,正色道:“您要叫臣弟死,忧心的是臣弟犯下谋逆之罪,这无可厚非,可易绪不过这楚国千千万万百姓之一,皇兄何必杀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郎君?”
“若你是叛军,而他未曾相助却未能及时发觉,便也难辞其咎;若你是叛军,而他真是有心助你,那更是无话可说!他是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无辜二字!”
“……叛军?陛下当真信了么?您与臣二十多年的情分,怎么就能叫市井传闻给毁于一旦?!臣虽早便认了命,却也不能不扼腕叹息!”
“若非妖邪降世,我楚国又怎会连年逢涝,以至于民不聊生,食不果腹!”
“陛下,您今儿还以为是妖魔降祸么?”楚冽清那朗朗笑声渐趋凄厉,“臣脱去官袍已久,本是千不该万不该插手国祚运转,然眼见陛下生了双目却如瞎子走路,臣悲不自胜!”
楚冽清向前一步,悲愤道:“我大楚上下十二州,四州堤坝经久失修,五州河道淤塞而无人下河搬泥清沙,余下三州为保富庶,您斥黄金千万两,另开河道,引水入他州,叫他州雪上更加霜!——可皇兄您有没有想过,我楚国大河多流于高坡,如今地方之人皆束手,任由洪水肆虐,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农田甚至于老屋后挪,来日迁至坡下,洪水冲垮的将不只是农田河屋,而是整个村,是整个县!陛下您同臣说说啊——何谓太平?普天之下,人人雌伏天子脚下。天灾何时降下你我无法左右,但谋事在人啊!”
楚望肆心高气傲,本该是听不进这番斥责其无能的话语的,却又因理智余留一二而自惭。他无言,那太史令却从那层层铁甲之间踱出来,道:
“王爷未免太过自负!若是陛下不另开河道,如今我楚国就连这三州都保不住,您与在下此时只怕皆得涉过臭水上朝……咱们既得了好处,还是把嘴阖了,谢主隆恩罢!”
楚望肆得那太史令撑腰,却也未生多少硬气,只扶额坐回龙椅之上,朝那太史令吩咐道:
“王爷如今只怕还不知错,爱卿把他的罪状念来,叫他好好听听!”
“诺。”
那太史令移步向楚冽清,每一步都仿若是根根被磨利的针直直刺了过来。
“先前陛下为王爷择了不少清白人家的女儿,然您却一一回绝,莫非是非高门贵女不娶?然高门贵女合该嫁予圣上,充作后宫群芳。你一个王爷怎能与陛下争花呢?”
楚冽清被禁军用朱红棍棒压倒于堂上,面上笑意却是不变的端庄,然而其中浓稠苦涩却从他嘴角那颤抖的牵动中泄露出来。
争花?他连春都不在意,哪里会将眸光落在花上?
楚冽清无心成家,却也并非不能。可他忧心他这般的冷心冷面会坏了女儿家的期慕,叫她们守着一尊心如止水的石像熬白了头。他的君子风度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回绝皇上之请,不曾想这有朝一日竟成了祸端的源头!
楚冽清倏地自嘲道:“原来陛下不愿叫臣死的时候,臣哪怕入您寝宫而忘卸佩剑,您的眉头也是皱也不皱……而您要臣死之际,臣不愿娶妻却也成了理当砍头之根据。”
那太史令像是听不着,喋喋不休道:
“圈养府兵并与诸多国之重臣私交甚好已是重罪,王爷您竟还不知收敛,反借太后之权收买禁军!”
“我何时……”
“铁证如山,王爷您还是莫要挣扎了罢!以免糟蹋了更多无辜性命。”那太常寺狞笑一声,接道,“王爷您不是武圣人么?圣人可不能伤及无辜。”
“母后她现在如何了?!”楚冽清被那包了铁皮挂着倒钩的廷杖压着却未显露出半分的落魄,这会儿终于露出了些窘迫。
“太后已自刎谢罪,陛下虽答应了那位一旦得了禁军逆党名册便会饶您一命,但微臣乃遵依天命办事之太史令,绝不容许妖孽祸乱人间!”
那楚望肆高坐龙椅,本是带着轻侮神色,要去品味楚冽清的窘况,如今瞧见了却只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发疼。
“……自刎?”
楚冽清的双眸蓦地变得猩红,他仰头对上楚望肆那飘忽眼神时,恨意淹没了高堂。
可惜那恨意在他这圣人的胸膛里算不得什么,很快便又悲哀地被其愚忠给涤清。
楚冽清双手抖着,猛地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挡开了身上棍棒,站起身来。
他还没来得及立稳,却听得那楚望肆一阵高呼:
“放、箭——”
楚望肆忙着保命,一定没有发觉楚冽清手上那把软剑,剑尖始终是冲着他自个儿的。
——他要割的是自个儿的颈子。
万箭齐发,楚冽清绝望地阖上了眼。锋利的箭矢穿透了他的皮肉,手上那把软剑也被他松开,摔落在地。
那些杂乱声响钻进易绪耳里,可他到底没抬起头,只是低声慢念:“傻子……真是傻子。”
楚冽清终于难耐地跪了下来,双膝被磕得很疼,但他通身皆疼,疼得麻木了便感觉不着。
他跪下来的时候想清了很多事,唯独有一件事想不通——他一个赤忱武人,从未背弃儒道,为何如今却会被扣上个当堂问斩的祸首帽呢?他不甘,他悔恨,可他不能多言一字,只怕就连易绪被楚望肆砍下头颅,他无论有多痛不欲生,也道不出那人一句不是。
他兄长楚望肆乃为治国理政之奇才,帝王能救世,而唯他掌间可造太平盛世——这是先太史令的卦语,亦是楚冽清此生唯一的信仰,唯一的梦。
楚冽清咳出几口血,见那箭雨渐微,只虚弱地拭了血,咧开唇道:
“臣不过天地蜉蝣,生死实在无关紧要。而皇兄您贵为天子,您要俯视天地八方,而非缩于安巢,祈福避祸。”
“闭嘴!”楚望肆攥紧了拳,他见楚冽清面上冷汗直流,自个儿的手心也生了不少粘腻的汗。
“二弟,朕的二弟……”楚望肆把那些心底的呼唤藏住了,盯着那奄奄一息的武人,浑身发抖。
楚冽清本不多言,这会儿却是絮絮不休:
“您道臣为妖邪,可北鬼怎会朝思暮想的皆是南楚的康衢之谣;您道臣为反贼,可乱臣怎会日夜挂念的全是陛下食否安否,堂上闹否?臣已无来日,再看不着良田桀桀,瞧不见鱼戏清河,什么盛世,什么太平,臣没机会瞧,可您要瞧,一定要瞧。”
“闭、嘴……”楚望肆捂住了双耳,可是楚冽清的声音还是越过那些骨皮,钻进他的耳中。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1】’您惧的是皇权旁落,可臣惧的是无王佐之才辅君成大业。臣打小便喜做圣贤梦,不愿做天上客,只愿做您足下阶,只愿见您复现书中所谓承平盛世,叫后世永颂帝业。何曾想过盛世不来,却得了兄弟相煎?臣不惧死,如若臣之死于救国有利,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可如今臣不是为大业而死,是因着您疑臣惧臣。臣哀哀欲绝已久,早便甘愿祭天。”
楚冽清太痴傻,抱负甚于苍穹之高,以至于忽视了天子也为肉体凡胎,并非人人皆如他那般只盼文修武偃物阜民丰,鲜有欲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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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为人,故而私欲亦是滔天,然欲求过重便会暴会昏,不知压抑者便将领着家国与所谓盛世背道而驰。
楚望肆便是这样。
而天子不圣,楚冽清他一个武将却要当圣人,难免触怒天子,落得蹈节死义下场。
“陛下……”那太史令轻声催促。
“放、箭。”楚望肆终于含着泪背过身。
尖锐的飞矢再度没进了那骨鲠之臣的胸膛,楚冽清甘愿放下的两把剑还落在他的脚边,然他岿然不动——他从未想过要反抗。
身中数箭,他终于垂下了脑袋,喉间发出了嘲哳难听的喘息与怪异的声响。
他的视野渐趋模糊,却瞧见自个儿那把重得要人命的长剑霍地出了鞘。拔剑者将朝他射来的飞箭全部拦开。又听几声刺耳声响,那帝王龙袍上晕开一抹抹血花,渐渐地连话语都说不真切。
楚冽清阖上了眼,双耳却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潮音灌得更满。他听见堂上混乱,听见无数刀剑铿锵相抵,他察觉有一人轻易地将他背了起来,嘴中轻念:
“楚冽清,你这武圣人太瞎!”
“你倒是别救我。”楚冽清笑得像在哭,“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知道?”易绪的话音是毫不掩饰的冷漠,他斩钉截铁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楚冽清嘴角漫上薄笑,他说:“我知道,我知道魏風有佳人,名唤‘徐意清’。”
“这算什么知道?”
“我知道你肩上‘清’字是她,不是我。”
易绪没再接话。
第128章五里雾
魏風·坎州
辛庄明读圣贤书读得茶饭不思,平日里头那些个同私塾的孩提玩心重,要沈长思很慢很慢地讲才能听进耳。辛庄明不满意,便告诉了他爹,沈长思也就听他爹吩咐给这少帮主开起了小灶。
灶开的多了,二人也渐渐地熟稔起来,只是那辛庄明死不改口,任凭沈长思软磨硬泡地催他,他就是不改口称沈长思作“先生”。
春色漫山,暖风薄了人衫。
清明前日,那辛庄明忽地把沈长思要走的道给拦了,垂着脑袋结结巴巴地问:
“你、你近来可有什么事儿要忙活么?”
沈长思抬眸看向辛庄明,转瞬又收了视线,笑眯眯地给他抱了个拳道:“嗐!少帮主抬举!我一教书先生能有什么事要忙?全听少帮主吩咐!”
那辛庄明见他挂着儿戏口吻,便将嘴不满地撇了撇,道:“你曾答应过会授我兵书的。”
“授你兵书?没错。——咱们坐着聊罢。”沈长思似笑非笑地牵着他落座,道,“可是你连圣贤书都没读好呢,你就去读兵书,若是走火入魔了可怎么办?”
“这两者有何干系?!”
沈长思并不解释,只是无赖似的耸耸肩:“就是有干系啊!”
辛庄明见沈长思把他当猴儿耍,登时怒不可遏。他这会儿知了点方寸,没朝沈长思动手动脚,只把拳头给砸墙上,哪知那离沈长思有些距离的一拳,被那人一个闪身不偏不倚地卸力接了下来。
那辛庄明略怔,只不服气地又上了些力,然那沈长思依旧纹丝不动。辛庄明吃了一惊,瞪大双目道:“你这力气……”
“不错罢?你瞧瞧你先生我,生了张好脸不说,又能说会道的,力气还大,可不就是能文能武……欸你还真别说,生来就是个当教书先生的料罢?”
辛庄明收回拳头,骂道:“是个屁,就你这般总挤眉弄眼,自卖自夸的,可不得把人家好苗子给教歪了!”
“什么话儿呀?你先生我天生一对桃花眼,本就多情,哪里用得着挤眉弄眼?少帮主干嘛这般的挤兑人呢?”沈长思遭了骂却仍在笑,笑完了终于说上那么点正经话,“你这般着急地要读兵书干甚?”
辛庄明皱着眉头把脸撇开不叫他瞧,应道:“我听寨子里不少前辈说,如今世道秦人入魏愈发的容易,只怕再过不久北关便要大敞。当年蘅秦可是借北关不阖干尽屠城混账事!我忧心今夕魏風又会重蹈覆辙。”
“呦呵,想得倒还挺多?不过少帮主,”沈长思站起身来,“你先生我给你们这些个小的念了一日的书,此时已饿得找不着北。胃里空,连带着肚中墨都干了!今夜你爬山巅去,咱哥俩再好好聊聊,成不成?”
那辛庄明没听懂沈长思的话中意,只慌忙起身,急起来险些被凳子绊了一跤,面红耳赤道:
“谁、谁允许你同我称兄道弟了?!”
“哎呦!你怎么就知道咬文嚼字呢?你管你先生唤作‘你’,怎么就不允许我把我学生当兄弟?”沈长思背着手潇洒地出了门,“爱去不去,若是亥初还没见着你人,我就回去了。”——
夜黑风高,不提盏灯分不清人和鬼。
辛庄明提前到了,倚住崖边树候人。那平日瞧过八百十遍的山谷此时却叫他陌生得很,他凝视着那张肆意吞吐天地万物的大嘴,眉间蹙意频现。
忽而一阵劲风来,一只大手在他背上略微停留,忽而冲上一股极强力道——这人是想把他往悬崖下推!
辛庄明彼时正踩在一块近碎的石头上,本就很难立稳,这会受了力更是直直往下栽。他心下惊惶失措,脑袋嗡地热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那手向前伸长了些,猛地扯住了他的臂。
“少帮主,”沈长思辗然一笑,“您这是干嘛呢?好端端的何必想不开?”
辛庄明心悸不已,方喘完气就揪住沈长思的领子骂:“……狗屁!你还敢搁这儿贼喊捉贼!
若非你推了老子一把,老子又怎会往山下跌!”
沈长思从容不迫:“推?我无缘无故推您干什么呀?年纪轻轻的,老子长老子短的唤,待到老了,还不知有多像流氓!”
辛庄明不同他理论这事,只另寻他事来骂:“约好的亥初,你却叫老子在这儿听风听了少半个时辰,那风吵得老子耳朵都要坏了!”
“对不住对不住!”沈长思上前搀他,把脚下土跺严实了请他坐,“来,坐下罢。站了这般久,应是累着腿了!”
“用得着你说!”辛庄明听罢不情不愿地坐下,问,“你今夜到底唤我来此干什么?”
“不说了要同你聊的么!”沈长思将腿盘了,“你今早同我说你想杀蘅秦兵,此言当真?”
“不错。”
沈长思眉尾稍挑:“你读兵书不是为了要守寨子,和官府作对啊?”
辛庄明岔着腿坐,只把身旁硌手的硬石子扫开:“你当人人是你!”
“可这不对啊。”沈长思用手撑着地,将身子慵懒地朝后压,他眯眼凝视着那乌漆墨黑的天儿,“我们当山匪的,杀的人越多,劫的货才能越多,这样才能填饱肚子啊!”
“你觉着老子会不知道?”
“那你自然也该明白的罢?在这山上,你读书顶个屁的用?”
“你一个教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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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话合适吗?更何况老子来日是要下山的!”
他二人今儿不约而同地皆没提灯来,后来也没人嘟囔着要回去寻灯,以至于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俩只能凭借着那些个细碎声响判断对方动作。然他二人皆瞧不清对方神情,反而更敞开心扉,如同被酒熏透了般,心底堆积已久的东西也漫了出来。
可是天忒暗,二人话音一旦弱了,就叫对方辨不出来他们究竟是在自说自话,还是在低诉心肠。
远山传来狼嚎,近处唯见鹰鸣。在那与野物相伴的不安定中,他二人难得共生了些同族相依的味道。辛庄明抓了一片新叶在手里折,语气较平日软了些许,他道:
“我知我爹他们平日里干的是什么勾当,也知他们穷凶恶极,杀人却不偿命……但我不能怪他,埋怨他,因为若是没有他杀人,这寨子里的人能活几个,我也实在不清楚。更何况我爹他们也非人人尽杀,他们杀的多是恶迹昭著的衣冠禽兽。”
“此话当真?”沈长思借着夜幕撂下脸来,只用辨不出情绪的话音道,“我可是听闻那清名远扬的徐尚书及其夫人都死在他们的弯刀之下。”
辛庄明将叶片折碎了,沉默半晌,终于吭声:“那是二叔动的手。”
沈长思纳罕道:“二帮主和徐家可是有什么积怨么?”
“一点儿不少。”辛庄明道,“二叔他还未落草为寇前是个卖艺的清倌,后来不知怎的同那徐家的庶出子徐萧好上了。那徐萧把名分看得很重,说什么都要把二叔他娶进门,遭了那鸣钟列鼎的一家子怨恨。那徐太爷在背地里耍了手段,于二叔大喜之日,挖了二叔的双眼,将他抛在了南边。而那徐萧也在登科宴上用刀抹了脖子,死了……后来二叔他于街边卖艺乞食,恰好撞见我那要上山的爹娘,他们见他可怜,便将他带着一道上了山……”
“原竟还有这般前尘。”沈长思听罢不禁感慨。
“嗐!如今那徐太爷已死,二叔他也亲手灭了徐府当家的,大仇也算勉强得报!”
“到底是冤冤相报啊——听少帮主这么一说,咱们山寨既然这般的清白,你为何还是想走?”沈长思弯了眉眼,“怎么同甘却不共苦呢?”
辛庄明摇头,算不得柔软的发丝擦过衣裳,沙沙响声在沈长思耳畔散不去:“我爹和我叔他们都清楚这条路不是正道,是故一直催我读书。他们是想自个儿承担过往的血海深仇。”
沈长思轻笑一声:“可是少帮主啊,你这般独善其身,若有一日你当真考中了武举人,而这山上跑上来些官兵,舞刀弄枪地要剿匪,你又该怎么办呢?是咬牙行正道,还是要抚心论情理呢?”
一切皆被夜色掩着,沈长思瞧不清辛庄明此刻是什么模样,只闻他道:“我不知道……”
“那你是更恨蘅秦骑兵,还是更恨剿匪的官兵呢?”
辛庄明皱了眉,还是答:“不知道。”
“又不知道?”沈长思见他踌躇不定,笑一声,“你这狗崽子,问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十七年的饭都吃道哪去了?全用来长个头和力气了?”
辛庄明的脑袋挨了沈长思一下,却不似往日那般焦躁,只笑着埋首膝间。那沈长思伸手去揉他脑袋,像是平日里头把手摁在草野上那样,攥住便是乱搓一把,他道:
“你倒是不糊涂。”
“哪里不糊涂?我麻木不仁坐享其成,便是糊涂。我从不乐意脏了自个儿的手,一心想着要下山,要自寻出路——我爹就是瞧出了我这心思,这才一直逼着我念书。可是分明是我不对,我爹我娘他们却一直觉着对不住我。他们整天拜山神,为的就是多少赎些罪,不叫灾祸降临我身。”
春风踏过沈长思的面庞,叫他面上漾了一层凉薄笑意,他皮笑肉不笑道:“你爹倒是好,我爹都巴不得我早些死……可是,如若拜神当真能赎罪,我这会儿都该把脑袋埋土里去了!”
辛庄明带上了点莫名的笑意:“我爹娘就是石头缝里寻草籽——闲的没事干!”
“没有要聊的了。”沈长思开始赶客,“走罢,走罢!我再留这想些事儿。日后我要教你念经还是布兵列阵,皆凭你回答几何。”
“回答?”
沈长思略略一笑:“问你要家还是要国,要寸草春晖还是要碧血丹心。”
辛庄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把身上尘土拍了,道:“真走了?”
“走走走!今儿好梦啊,少帮主!”
那辛庄明年纪轻,走时不带愁,可若是老天长眼叫月色好上些许,他定会瞧见沈长思那被仇恨扭曲的面容——他强忍着心中汹涌情绪,将唇也给咬破,凝住的血尽数粘在了唇瓣上,就连眼也爬了红。
辛庄明走远了,沈长思侧旁的草丛里却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响。沈长思乜斜了眼,微抬手抚住了腰间佩剑。行至那草丛几步开外,他忽地泄了口气,探身上前将那人手上的酒葫芦夺了去,面不改色道:
“师父您老人家来了,不打个招呼也就罢了,怎么还躲在这儿吓人呢?”
江临言拭了嘴角酒痕,笑着将手落在他的肩头:“乖徒夜不归宿,我这当师父自然要出来找找呐!——如何?那孩子怎么想的?”
沈长思摇头:“多半成不了事。”
“适才你原是要同那孩子动手的罢?”
沈长思不否认,只把酒葫芦拎高了,灌了一口酒进肚。他笑带浑噩:“天黑,哪怕动了手,寨子里的人也不会知道是我。”
“又怕了?”江临言劈手夺了酒葫芦来,“你这小子,三更半夜的吃什么酒!”
沈长思抬眼看他:“我怕什么?”
江临言带着笑觑他一眼:“你怕什么?你怕你来日狠不下心,今儿想要快刀斩乱麻!——心肝儿,你对这山上之人动了恻隐之心,是不是?”
“是啊。您磨几根针来扎扎我的脑袋,杀一杀我身上俯着的邪思怪想罢!”沈长思道,“怜悯仇人啊……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这同跪在那些过路冤魂的尸骨上拜侩子手有何差别?我这般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们呢?可这山上的许多人何其无辜?最小的不过四岁,我竟要叫他此生四载临头……”
沈长思喉中不断滚出词句:“那辛庄明是个好材,还未细细钻研武艺便很有能耐。可是适才他同我掏心掏肺,我却只觉得他说得好生冠冕堂皇。月色不好,我窥不得其颜容,可每每瞧见他的虚影,便恨不得掐住他的脖颈叫他死!一边可怜他,一边怨恨他,可他难道就不无辜?我夜夜辗转反侧不知如何是好,每每瞧见这寨中人的笑面,先是随他们一道笑,倏忽又模糊瞧见来日他们七窍流血模样……师父,我好像真的疯了!!”
“心肝儿、心肝儿……”江临言抚住他的背,接连拍了好多下,“这世上有的人心狠手辣,有的人是菩萨心肠,也有的看人下菜碟,狠不狠还分人。你心向善,故而看不得这善恶交杂。然这世上黑白二色少见,多的是缠在一块儿的灰。可是对为师来说,向善还是向恶皆无所谓,为师不怕灰,不怕脏手,只要通往至善,道途之恶皆过客。今朝我们杀山匪,既是为了报仇又是为了保安定,所以你我皆善,皆无错。”
沈长思拧紧了眉,并不作声。
“心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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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为师的,你若实在受不住,便阖上眼,莫瞧为师掌中血,只念着一切都将如云烟过眼,都会过去。咱师徒身前除了这山间匪,还有那蘅秦兽,我们没时间哭嚎,我们只能不断地走,不断地走,不叫自个儿停留在那儿。”
江临言将唇置于沈长思耳畔,将话语缓缓灌了进去:“你道老少无辜,但他们皆以谋人财害人命得来的东西续命,与啖人肉,喝人血没有差别。他们是罪有应得,你只管将他们作恶鬼游街,来日砍下他们的头颅,为那些个过路冤魂报血仇。只是……”
“只是什么?”
“辛庄明那小子性命或可一留。”
沈长思不解:“为何?您不是说斩草必得除根么?!辛庄明可放得下血亲么?他来日若是要报仇……”
江临言朗笑道:“你就叫为师任性一回。”
沈长思把脑袋沉沉压在江临言肩头,长睫在江临言的肩上颤动:“何日了结此事?”
“清明,”江临言催他直起身子来,道,“山下已有些热了,咱们赶着些送客啊?”
第129章高台歌
风雨欲来,狂风大作。又是一个不掌灯的夜,非藉着宫池水光瞧不清人的脸儿。
魏盛熠高坐明堂,只起身将新得的密函朝天抛。他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各地的急报相继拥来,嘶鸣着的马匹堵得城门大乱。拖着残肢断臂的,烧坏半张面孔的,乃至于那久不知踪迹的叶王也泪汪汪地拥在了宫门处——
一月前。
楚国·衡京
易绪驱马带着楚冽清逃离了那被刀光剑影笼罩的朝堂。马死命地朝前奔,穿过那经人打点过的城门,再窜入那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
易绪将楚冽清扶上了备好的马车,内里头的郎中急急将楚冽清的衣裳撕开疗伤。
血,裹着,淌着,腥气如一块厚巾毫不怜惜地拥住了车厢中人的口鼻。易绪不堪忍受,只默默踩了马凳子,到外头驭车去了。
外伤渐愈,那楚冽清却又害起了温病,烧得时如身处云雾,时如肩担重石,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到了第八日才真真算得清醒。
楚冽清枕在易绪膝上睡,一睁眼便对上那双狐狸眼。然他虽寻了易绪的手来牵,却是良久无言。约莫过了半柱香,他喉头一松,这才哽咽道:
“皇兄他……”
“没死。”易绪轻描淡写,“只是委屈王爷成了通缉要犯,那人活一日,您就得逃一日,怕是再回不了衡京。”
楚冽清眸色晦暗,半晌挂了笑。
伤员过余关太过惹眼,怕的是还没入余,那些个官兵已把人给抓了。他们一行总共七人,便在楚北人迹罕至的草野上买下个带院子的老屋,定好何日伤好何日走。
楚冽清身子骨不同常人,可那满身箭伤还是养了半月才勉强痊愈,至于还有没有余症,楚冽清不大在乎,只把郎中的话囫囵听来,很快便抛了。
那楚易二人不约而同地没再继续那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谈话,其实这些时日,楚冽清同易绪也不大说话,只是仍处处留心照顾着。
偶有二人吃醉了,身上躁起来,也会有亲热点的时候。只是那些忘情的呻|吟,那些泥泞的欲望,皆不断地翻搅出那些令他痛彻心扉的真相。
楚冽清餍足总是喜欢把易绪箍在臂弯,鼻尖挨着他的颈子,吻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刺青之上,像是要将这秋叶嚼碎了含在口中。
他待易绪体贴入微,每欲欢好总不忘事先在榻边为易绪备一个唾盂。易绪同男子欢好后常犯恶心,从前总要趁着恩客入眠之际,去寻个地儿呕秽——他二人初尝鱼水之时亦然。
若楚冽清先前知晓此事,他绝不会强人所难,但他如今已抛了所谓清白操行,只尽兴地拉那清仙同己入欲海。
他知道易绪断然不会拒绝他。
贪欢事了,他总温柔拍着易绪的背,由着那人扒着瓷盂干呕,自个儿则温声安抚道:
“阿绪,慢些、慢些,可要当心呕坏了嗓子。”
算是报复么?楚冽清独自待着时,偶尔会思索。
近春末的某日清晨,这屋里住着的人儿,除楚冽清和易绪外,皆睡倒泥墙边。楚冽清垂睫略瞧,明白他们这般模样应是被喂了迷药了。
楚冽清想着,只噙着笑越过院中那些个由他亲手打下的篱笆,牵住了易绪的手。
易绪背着个长匣子,将他领至一方空旷草野,彼时他们已走了约莫少半时辰。易绪仍没有要停的意思,楚冽清却是顿住脚步阖眼沐风,同那人商量道:
“阿绪,这地儿既平坦又敞亮,就这儿了罢?”
易绪点头说好,随即卸下长匣,将那层层锁给打开——那是重叠放着的两把名剑。
楚冽清兀自笑起来:“知我者莫若你也。”
易绪将他的佩剑抛过去,二人各自端量少顷,两柄长剑方出鞘便铿地挨至了一处。
“阿绪,你可知我有多期盼此日?”楚冽清仗剑挺身上前时,在易绪耳畔笑了一声。
易绪不搭理,只灵巧地斜了剑身。锋利的剑尖蹭过楚冽清那把重剑的宽厚剑身,交锋之声尤为扎耳。楚冽清毫不懈怠,只扶着刀,将那易绪蓦地挡开。那易绪向后轻巧一跃,登即又挥剑上前,横劈竖砍,直捅斜削,二人见招拆招,竟是难分伯仲。
棋逢对手,这二人迎着春阳皆是大汗淋漓。力气耗尽,二人顾不着保自身安危的莽撞一击,叫剑尖都停在了对方的颈前。
楚冽清展颜一笑,畅快地抛了剑。那易绪则不然,剑尖悬在薄皮前边,平白叫楚冽清生了些痒。
他瞧着易绪还是笑,笑着笑着突然就洒下泪来,将自个儿那张朗秀面庞作弄得狼狈不堪。
在那渐亮春晖之中,易绪听见楚冽清说:
“本王活过了清明,至今朝,蒙你恩多活了十九日,今儿还求你给本王个痛快。”
“步染——”
顾步染终于得以脱去了那凭空捏造的名姓,他旋身面朝楚冽清,手上因生了汗而有些滑。
剑握得不太稳,不知一会儿杀人的时候称不称手。
顾步染想着。
片晌,天公遽然泼下雨来——如此晴日怎会落雨?这雨又为何只浇他顾步染?
他觉着奇怪。
那之后他察觉到是自己在流泪,但他没法子抹去,这仅仅是因那时他的右利手还攥着剑——
魏風·坎州
清明时节的红光,将葱郁山林变作了酆都城。
起先还有人在寨子里吆五喝六地指挥着要去河里打水灭火的,后来盛水的木桶里没能装上清冽的河水,倒是满当当灌上了浓稠新血。
那同道取水的娘子被落地的头颅吓破了胆,她跌倒在被清明时节雨浸湿的泥土之中,尖叫着顺着剑身往上瞧,却见那桃花郎君皱紧眉宇。
“江、江郎君……”
话音未落,那沈长思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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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细颈上划开了道捂不住的口子。那娘子的一双水灵眼还没阖上,喉咙里艰难挤出了最后一道哭声。
沈长思瞧着她失了鼻息,蹲下身来将她的眼给阖上。
这寨子里的二帮主花煜因着往事向来倦过清明,今儿也照常服了药,睡至夜半才睁眼。
他醒时听闻屋内略有声响,便扶着额起身坐在了榻沿。睡了太久,他此刻精神还不大好,只倚住了床围子,带着笑意懒懒问道:
“今儿我这屋里来了哪位贵客呢?”
“二帮主,”沈长思原是靠在门边,这会儿曳行挨近了,没入鞘的长剑在地上拖出细细一道白痕。
细碎声响钻入了花煜的耳,他神色如常:“噢,原是江郎君——提着剑来的?”
“不错。”
花煜拍着被褥笑起来:“这般的放肆,怎么进来时老三他们没拦着你呢?”
沈长思略微停顿,应是在思虑怎样回答。然而那春风打过,便叫那扇被他掩住的屋门大敞开来。
山风卷来火声,噼噼啪啪。
火么?须臾之间,花煜想到了今载新春炸响的爆竹,想到前日柴房灶上味美的羹汤,想到几年前被火吞没的徐家尸首——大抵皆是些叫他心情舒悦的好事儿。
可如今在那火声之中,他听见了人的哀嚎,听见了山的悲鸣,听见了竹楼崩塌的震天响。
花煜倏忽伸手抚了抚自个儿有些湿黏的衣衫,又将鼻尖凑近嗅了嗅,笑道:
“江郎君,灯油好贵,这般送我上路,太过靡费。”
花煜慢慢念着,语气不可抑制地上扬。那动静挑动了沈长思的眉,他不动声色地将长指落在了剑茎上头,屏息凝神。
他果真警觉。
移时之间,那花煜忽地暴起,一把短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上的,只被他握紧了循声扑来。
“无耻小儿,吃我一记!”他怒喝一声。
可后来沈长思仍旧安然无恙,那曾艳绝启州的美人儿却遭长剑贯体。
满头青丝随着狂风乱飘,泪水从那早失了瞳子的骨坑中翻涌而出,愈滚愈浊。伤着了要害,鲜血不断自齿缝之间溢出来,可花煜仍向前,徒然叫那剑捅得更深。
沈长思深吸一口气,霍地挪步将长剑抽出,那人没了支柱,顷刻便摔在了石地之上。血泊自他身下延展,那人稍稍挣扎了几下,便像是认了命般垂下头去。沈长思瞧不清他的面容,却闻其笑:
“清明至,萧郎,可是你惦念我了?”
外头的火光叫人目眩,呛鼻的烟尘叫人虚虚生泪。余留的山匪聚于一处,属意要去搬火铳,谁料那些东西已被沈长思麾下人马给拦截下来。
那江临言身披重甲挺坐高马,眯缝着眼冲那几个虾兵蟹将笑一声:
“砰——”——
这一切纷乱荒唐事终了时,已是春末了。
夜深城乱,城中人不知所以然,还以为又是太学生闹事,只把支摘窗阖了,絮絮叨叨地咒骂:
“天杀的王八蠢物,一天天的赶宫门处送死,搅人清梦,还有完没完?!”
大抵是因路途远近稍有差别,事发虽有先后早晚,可那北南东三方的函使却是凑一块儿来的。霎时间,函使们人挤人地拥在宫门处,不多说定是皆耷拉着一张苦脸儿。
北边坎州山火肆虐,山匪尽伏诛,只是那火或真是惹怒了山神。已有好些日子,那山只见人进,不见人出,进山的多半是凶多吉少。
南边楚国武圣叛乱,生死不知,催动着楚北边营不少痴兵自刎示忠。再加上楚帝负伤,朝野动乱,如此大好时机,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东边疫病吃人,那味珍药不可或缺,东複王叶时今日是抱着掉脑袋的决心来的,袖手于他而言可不就是进了棺材!
然这些个急赤白脸的函使互不知根底,还以为就自个儿身上背着千钧鼎,便是谁也不让谁,他催马,我亦催,也就闹起来。有人呜呜咽咽地哑着声喊,有的撕心裂肺地扯着嗓喊叫,一个不小心就动起手脚来。
魏盛熠高坐明堂,瞧着函使来去匆匆,将好的坏的禀报于上,神色却是古怪地一分未动。
季徯秩与段青玱一道跪坐于他身侧充陪侍。季徯秩与段青玱向来面不显心,今儿季徯秩仍旧不见慌乱,倒是段青玱把那些急报听了进去,白眉堆成了两摊雪。
魏盛熠从容不迫地倾了杯酒来吃,便是叶时在他跟前磕个头破血流,他也不过安静地觑他一眼,挥手要他下去,只答应了翌日再给他个交代。
段青玱愈发难以忍受,只把酒杯搁下再不碰。季徯秩察觉了段青玱的情绪,笑道:
“段老惯常当看客,如今这般的坐不住,怕是真急了。”
“三边事发,微臣实在看不得陛下行事温吞,昏昏不知危!”
魏盛熠遭那段青玱抢白,只用那惯常使的平淡口吻应答:
“段老总觉着朕昏,觉着朕是自暴自弃。然朕如今施施而行,不过是因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哦?”段青玱瞟他一眼,“怎么说?”
“朕要向蘅秦求亲。”
“呵……陛下可知蘅秦迎亲大礼?”段青玱侧过身子,“那是非亲自驾马入秦迎亲不可!先皇当年迎娶蘅秦公主也不过侥幸谈妥了,这才保住条命来!”
“段老,‘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1】’啊。”魏盛熠轻吞慢吐,“光阴不候人,再晚些,东疆之民怕是一个也救不得了。东山之上万民受苦已久,此乃朕重罪,朕得去还债才行不是么?”
魏盛熠口吻轻淡,好像把自个儿的生死看作稀松平常,季徯秩亦应和着相劝:
“段老,此乃唯一出路,今朝只得试他一试。鼎西有李王及其世子坐镇,鼎东交给了薛侯爷,鼎中亦有烽谢、悉宋二营……北疆如今戒备森严,蘅秦怕也不敢轻易动兵。”
“怕?蘅秦何时曾因怕而却步?侯爷明知陛下此番兴许有去无回,依旧不知阻拦么?!”段青玱寒声道,“简直胡闹!!!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离了这位子,还不知这些个时日里魏風会被乱党折腾成何般模样!”
季徯秩听罢仍旧是笑,他启唇道:“段老,陛下在位,这魏風就不乱了么?——末将已答应了陛下要任他驱使的,今儿陛下道他要去找死,末将不能拦,也明白自个儿根本就拦不下来。出力不讨好的事儿,末将干得太多,这会儿实在是倦了。”
段青玱应不上来,气极反笑。
魏盛熠吃酒吃够了,便开口问季徯秩:“适才函使禀报南疆境况,你可听进去了?”
季徯秩点了头。
“朕若是要派你去南疆打仗,你去不去?”
季徯秩略垂睫,点头说去,只要圣旨下来他就去。
魏盛熠又问:“不缠着朕说要去北疆了?”
“不缠了,”季徯秩瞧着他笑,“您难不成想见臣在您大喜之日大开杀戒?——家兄曾踏遍南疆土,臣若能去走一遭也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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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无悔?”魏盛熠错开那季徯秩的眸光,道,“错过了这回,日后可不知还有机会没有。”
季徯秩点了头,不羁地拍了魏盛熠的肩出去,临走时还笑他不想着如何自保就罢了,怎么还有闲情体恤他。
不多时,这偌大朝堂里只留了魏盛熠与段青玱二人。彼时那段青玱仍旧愤懑不平,只将心中怨言好生收拾了一番,叹一声:
“怎偏就生了唯这蘅秦草可治的病!”
“段老,此事朕已打定主意不追究。”魏盛熠笑道。
东山起疫病,好容易得了方子,却玩上了以帝换草的游戏。这病生得这般的巧,只换得魏盛熠一句不追究!
“好、好啊。”
那段青玱品着魏盛熠的笑,前些日子的古怪事儿忽而如涌潮般朝他奔来。
为何魏盛熠横征暴敛却国库亏空,为何东疆忽生疫病魏盛熠却执意封山,为何许家会反,为何付溪会走,为何得了徐云承却不用,为何逢宜非和亲不可,为何秦人入关愈发猖狂?
沈复念当年查北疆,那臭名昭著的方纥一查竟是个生计难维的瘦骨一堆!听闻方纥前些年购置了一尊价值万两金银的黄金鼎,可沈复念没查到。
为何呢?那钱呢?开宴买鼎的钱呢?
还有还有……
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边搅和在了一处,化作他眼前这匹褐绿眸子的孤狼。
难不成皆与魏盛熠有关么?
他的十指有些抖动,然他强装镇静,问:“陛下,臣疑云满腹,若是不解,只怕寝不定,心难安。”
魏盛熠凝视着段青玱,道:“段老,您想要知道的,恐怕绝非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段青玱喉间哽住片刻,只沉下心气一一道来,那魏盛熠倒是不阻拦他,还徐徐应答。
语调平平,荒唐的词句却劈头盖脸地向那段青玱砸来。那段青玱听罢,老眼瞪若瞳子欲出,只连连把官帽卸下,搔着那愈发痒起来的满头银丝。
“哈哈哈,通了,都通了!”段青玱老泪纵横,忽地发起狂来,“宣战,你小子原是要同蘅秦宣战!——就为了这一日,和亲削去满国气焰,换粮殃及士卒无数,赈灾拖死百姓性命,封山害死山民百千……你杀了多少人,你害了多少才,你瞧瞧你干的好事啊!!!”
“可朕攒下了好粮,攒下了银子,还哄得蘅秦傲慢猖狂……”魏盛熠眸光犀利,“不值么?”
“你、你将魏風扮做奄奄一息的困兽只为蒙秦人的眼!你荒唐!!!”
段青玱伸着指头颤巍巍地指向魏盛熠,原是皱着老脸儿,蓦地又疯癫地仰天大笑:
“魏盛熠,你遭世人唾骂,你不冤!”——
轰雷叫缱都震荡不已,风师趁乱领了疾风来,只可惜吹不动黑云,那天儿唰啦便倾下瓢泼雨。
落汤的函使们仍旧吵吵嚷嚷地挤在宫门处,紧闭的宫门再敞开时,放出个披头散发的老疯子。
人皆朝北,独他向南。那人笑呵呵,只还避过了高马,一步一吟唱:
“高台歌,高台歌,君歇高台,臣献歌。”
那些个函使听那苍凉吟声,心中惊诧不已,只是天暗雨大,瞧不清那疯子面容,便赶忙催马跑过,心念着去圣前禀报要事。
马蹄趷登登,溅起的泥都沾在了那人的紫袍之上。那老疯子无动于衷,干瘪的唇碰了碰,又念出唱词来:
“南地山河荡,残生付泥沼,破死局,染清袍,绞秀皮。”
楚境雨潇潇,顾步染的清身变作青楼贱躯,傲骨没泥,硬骨头哪堪折?只怕已一心向死。南营整兵甲,那贺珏的美皮变作刀疤怖面,风流剥尽,誓要破釜沉舟。
那满腔热忱的美郎君,皆作寻仇报恨的行尸走肉。
“北境沙作海,良将近坟台,皆饮恨,磨剑戟,拉重弓。”
北疆悬案一桩桩,穷的殷的聚一堂。仇人在北在邻,魏盛熠愈是亲秦,北人便愈加愤恨。李宋燕杨薛,无人不满腔幽怨,蠢蠢欲动的利刃,来日或也将没入那蘅秦余孽的胸膛。
“东方雪埋人,长身躬若蚁,只落得,点高香,敬神明。”
巍峨群峰,叶九寻拨开厚雪,躬身草野,疫病压弯了他的腰,摧折了他的膝,绝望的世子成了乌衡苏最为虔诚的信徒。
温沨剑归鞘,只抓着火把焚尽死尸,尘灰漫野,终叫他遍尝心痛。
贺渐攀山采药不得喘息,最后唯有叩拜天地,恨己不为医。
那不知柔情为何的粗鄙武人们,今载泪烫寒山。
“西州人不归,露重甲衣寒,盼不来,万户侯,平宁日。”
季徯秩别了稷州,温柔乡里滋养的玉面郎丢下了安宁日子,也叫稷州百姓失了庇佑。虎符入喻家囊,自此乱世里再无桃花源,唯有被迫入局的士卒在自相残杀中奔忙。
无数人马自段青玱身畔打马跑过,那三朝元老放声大笑:
“踩啊——踩死老夫罢——老夫助纣为虐,乃暴君共犯!”
没人理会他,高抬的马蹄没能叫他死,那人抹一把面上雨,只把玉佩诸类沉甸甸的劳什子解了扔在朱红宫墙边,仰天悲愤道:
“抛你玉堂金马,毁他崧生岳降,催那王孙贵戚入秦关,人间眉频蹙,你笑,不过命一条,不值钱。”
煮鹤焚琴,遗珠弃璧,今夕可用者,拧血汗以收利。
徐云承将被魏盛熠带去北疆,安邦之贤被用以掀风起浪,人尽苟延残喘的沙场辨不出玉石沙,生死不过喘息之间。
沈长思折琴堂上,脱身沈门,一出上山剿匪叫他辗转善恶两端,逼得他脏腑裂了又缝,魂灵在火上烹烤。
逢宜亲手埋葬了心上人,泪面绘上红妆做一娇俏新嫁娘,有如当年蘅秦公主入魏那般成了国争的人牲。
“杀你傲骨锐锋,封他贪嗔痴怨,锁那钗裙窈窕作笼鸟,尘世声喧嚣,你叹,所及尽折腰,不稀罕。”
摧折好才,压垮骏马,今夕不用者,盖重帷以掩光。
燕绥淮经了冬至宴那么场行刺,后闻许家事发,知晓事情败露,郁郁寡欢,成了拔了牙的虎狼。
付溪被调往巽州,心思缜密的阎王爷在冰寒凉潮中匍匐,变作捆缚贤王的绳索,变作地头蛇的眼中钉。
徐意清被禁锢宫中,说是帝王之红颜知己,不过是稳住顾步染与徐云承心神的一味猛药,梧桐枯瘦,人憔悴。
“拦你凌霄腾云,削他白头长须,耗那笑郎颓仙青山老,万般苦不渡,你唱,老少赴黄泉,不足惜。”
锁狼缠虎,捆鹰囚豹,今夕可用却不用者,散四方以挫锐。
熬!虎符三分,宋诀陵从前凌云志付作笑谈,束手鼎州,作了这大漠囚徒,仇家近在眼前,他却只能含住齿牙扮乖犬。
熬!剜了许冕的肉,埋了贺原的儿,寒了史澈的心,废了方纥的名,他们由忠义哺活,故而心甘情愿地作一拉磨老牛,不知疲倦,不知来路地在这乱世献愚忠。
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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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题索居乡里,不出而知天下事,却唯能将数把光阴耗在陋屋之中,数洞中硕鼠几只。
还是熬!自幼年起便没有它路的绝情郎望着手中虎符,笑念来年若江党大败,史官要以何般脏词系上他喻戟的脖颈。
“你不叫别人活,你自个儿也不活!”段青玱痴痴笑,“老夫从前太过自以为是,竟想着去投靠你!抱着先入之见,觉着你不昏,觉着你终能救百姓,谁料你竟是要赌上魏風去布你那狗屁的局!”
魏盛熠是余孽,是疯子,亦是魏家的帝王。
他过得苦,自然看不得百姓苦。可他是帝王,他得识大体,他得够狠,故而要明白以小谋大。
——魏盛熠他,早便放弃了魏風当中的诡谲风云,这天下皆以这魏風作棋盘,独他以三国为盘,以天下人为棋。他要破秦关,要灭楚威,他要这魏風鼎立天下。
而身后魏風之内如何,他不在乎。
这春已过尽,流水不停,很快,很快万事都将得以了结。
段清玱哼唱着,踉踉跄跄,最后一眼瞧见的是那经了一番乔装打扮,只露出双眼的韩释。
昔日朝堂上针锋相对的二人,浊睛对望徒留悲哀。同样混浊的眼,同样忘不去的先太子。他二人是同窗,是故友,是当年深陷党争之际彼此唯一的支柱。
可后来,段青玱察觉三皇子魏束风谋乱之心,便思了明哲保身之法,将先太子部下名册亲手交给了那暴戾的魏束风。后来,后来,那名册里的人近乎全死了,那也成了段青玱此生最悔恨的当初!
“好——好,老不死的,就连你也来了!你今昔又是要扶持哪个太子啊?!”
韩释没吭声,只将那斗笠取下,搭在了段青玱的脑袋上,自个儿骑着那一抖一抖的瘦驴行远了。
段青玱讶异,却无力,他扶着斗笠,跌跌撞撞地伏身青石:
“乱世群雄起,旧朝圣人殉。”
段青玱不知为何生,但知为何死,他扶不出救世之人,唯能守着老臣的清高,替那暴君向天下人谢罪。
韩释逃窜半生,今儿改扶他姓,只拥着薛家那沉甸甸的苦痛,迎风吹雷鸣而行。
吴渃囊中满是黄金白银,却总觉两手空空,他是商贾,亦是民间臣,唯有江临言登帝,他才能尝着此生非如鸿毛。
“老夫输得太彻底啊!”段青玱哭喊。
这嘉平年本就是魏盛熠扯下的弥天大谎,那人从未想要这嘉平年变作盛世,他是心甘情愿地将四疆清理干净,然后把那一团烂肉抛给群雄撕咬争食!
段青玱失声恸哭,只还艰难地咧着嘴唱完最后几句词:
“高台歌,高台歌,臣为车马,君为客!——”
段青玱挣扎着将头磕在青石之上,为那修罗乱世作了序。
雨太大,天太暗,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被卷入车马之间,化作了这嘉平春末的最后一道疤。
——中卷·完——
第130章胡不归
段青玱死了,死在泥潭里。
他从泥潭里来,最后又回到泥潭里去,一场暴雨下完就连血肉也被泥水给腌透。
兜兜转转,到最后,好像命也没改——
“式微,式微,胡不归?【1】”
天黑了,天黑了,为何还不归家?
草野上的孩子哼着,一蹦一跳,经过顾步染身畔时还冲他吹了个轻快的哨。顾步染点点头,咧了嘴,却是报以一个牵强的笑。
顾步染走在那片草野上,仿若踏在冰封千里的雪原上,不然怎么微风打过,他却瑟瑟发抖如新雏。
不是,他定是踏在惨遭焚燎的火原之上,不然怎会一步一痛,全身的血液都在咆哮着要奔涌出来。
他没日没夜地向北奔逃,已有好些时候没阖眼睡过了,可他就连眨眼时也丝毫不敢懈怠,生怕耗的时间略长便会一觉不醒。
孟夏烈日灼着他的身子,豆大的汗顺着长颈淌下,颈间好似被顾府从前养的狸奴用小舌舔过。有丝痒,可他却没力气挠。
大汗涔涔,恍惚间他想起了楚冽清,想起他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步染,碰上我,你这一生过得太不值。
楚冽清留下这么一句窝囊的遗言便没了声响,他听罢却笑起来,冲那尸身纠正道:
“反了,是碰上我,你太不值。”
步染,不染。
脏身傲骨,他这卖身子的也曾唤“不染”。
昱析四年秋,火烧顾家营。那池家庶子池湛自小给他嫡兄当牛做马,久了便被池彭留在身边当奴才使唤。当年一日,他给那池彭奉茶,竟听把那人与楚国诸将勾结,还要借力烧死顾氏二将一事听了去。他被吓得魂不附体,彼时还是贺珏在兵营里把他给敲清醒了。
他不是什么黜邪崇正的良君,又在池彭的欺压下长大,听罢最先考虑的当然还是自个儿的性命。好在他良心未泯,经了一番考虑,于暗地里安排了死士救人。然他未曾想过那池彭会死守着顾氏二人的帐门,非见着二人烧死不可。他只好先设法拦住了欲回帐的顾步染,又令一死士扮作顾步染模样进了账。
他原是想叫死士趁机救下顾期的,哪知一切发生得太快,帐中二人皆被烧死其中,那死士的尸身也就阴差阳错地被认作了顾步染的。
那池湛机灵,他明白池彭杀人过后要斩草,估摸着很快便会来灭他的口,便事先在山林中买下个屋子,打算在那里藏一阵子,哪知后来外出采果填肚子时不慎跌落山崖,死了。顾步染也就借其屋扮作了山民,辗转成了名伶易绪。
“式微,式微,胡不归?”那话还在耳边荡。
顾步染停了步伐,阖紧了眸子。
黑夜中匍匐的硕鼠不敢窥光,非不愿归,是不能归。
他可活,可生不如死。
徐意清还在缱都,若他回去,应是能见着她一面,可他一身贱皮,只怕再不敢瞧她,怕的是玷污。
顾家满门覆灭,若他回去,兴许能叫香火延续。可好长一段时间里,他能做的唯有孤零零地守着那空宅,于团圆佳节抹泪,再掰着指头数忌日。
池彭猖狂得意,若他回去,或可斩杀那池彭以报血仇。可池老如今就剩了他那么个儿子,难不成也要叫池老忍受顾家的苦?
走么?要走么?——在衡京的上千个日子里,他无数次这么问自个儿。
他一个心比天高的,将身子卖给了多少权贵才成了青楼头牌,他又陪寇仇齐烬尝了几回鱼水才等来楚冽清替他赎身。夜夜贪欢叫他呕秽不止,哪怕吐出的东西只剩了些酸水也依旧不得喘息。掩饰身形的药他一直没停,吃到今朝他的身子已再回不去从前,一月总有那么几日是个半瘫。
然他杀了楚冽清,又将楚国势力搅个天翻地乱,那齐烬尝着他相赠的海棠糕,舔着尖齿还以为终于把他征服,却不曾想那甜糕里边藏着多厉害的毒。
值吗?不知道。
这皆是些算不清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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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么?还走么?——唯有这次才真的算是走。
可是他熬过了那些个屈辱日子,就算能跨过这方草野,他也没本事跨过自个儿心里的坎。他和自个儿较劲太久,这会儿已再没力气翻过山岭。
于是他跪下来,向北边磕了头:“蠢才顾步染,德薄能鲜,仰愧于天,俯怍于人,早不该苟活于世。”
顾步染说罢,手一挥便叫长剑出了鞘。
风吹草动的窸窸窣窣声响随即被血肉裂开的声音掩盖。
翎州不回家的儿郎,终被枯草埋去。
他再也回不到他的翎州。
矮坡之上,适才经过的孩童忽地顿住了脚步,不知是什么驱使着他回身去瞧。芳草蓁蓁,只见顾步染如一块巨石跪立其间。
那孩子瞧着,只拽了拽他太爷的衣袂,童稚的嗓音随着风飘:
“那哥哥怎么跪在草里一动不动呢?”
他太爷是打侧边过来的,知晓那人已被长剑贯体,只趁着鲜血还没大肆涌出,把孙儿抱起来颠了颠,稳住身子便往另一头走,道:
“那位小兄弟他呀,他回家咯!”
“回家?这草野上也有他的家吗?”
“嗐——咱们是地上长的草,家在这儿,那就在这儿了。有些人啊他就是飞蓬,天地为家,一生就为了那么一个愿,愿望成真了,他就算回家了。”——
辛庄明淌着泪用手向前爬动,扭曲的躯干与翻烂的皮肉被溢出来的腥黏鲜血随意粘合起来。
“如何,当时你先生问你的,今儿你可有答案了?”江临言问他。
“老子不知你在放什么狗屁!”辛庄明痛得近乎晕厥,只还厉声道。
江临言笑了一声,方毫不怜惜地拿剑悬在他的额上,居高临下道:“问你,要怀着替你爹娘报血仇的心思去死,还是要活着杀北狄呢?”
辛庄明抖着身子,恨道:“你们杀光了这寨子上下老小,还妄图劝老子归降,做他娘的春梦去!!!”
这山洞之外隐有马蹄声,不出多时便见沈长思提着剑进来。他来时恰对上辛庄明的眸子,被那人恶狠狠剜了一眼来。
沈长思没甚反应,只去探地上躺倒之人鼻息。
一个没活。
沈长思收回指来,挪步至江临言身边,拿剑鞘去挑那辛庄明的脸儿,吊儿郎当道:“哟!少帮主,今儿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疼不疼?”
辛庄明朝他靴边啐一口血沫:“你个杀千刀的,如今还搁这儿惺惺作态给谁看?!”
沈长思倒是平心静气:“你同我说过的,你要下山。”
辛庄明气息急促,他仰颈冲沈长思吼道:“江壹!!!我爹娘平日里待你不薄,这寨子里又有谁人曾亏欠过你?!我爹他们那般的信任你,将这寨子里的孩子全交由你管束,到如今,你却是连一个孩子都没放过!”
沈长思面沉似水,双唇经了几日折腾有些发乌,他语气凉薄:“你爹是山匪,这寨子上下皆是山匪亲眷——都该死啊。”
那辛庄明闻言狂笑起来:“皆该死?所以你现在还愣着干嘛呢?!杀了我啊?!你为什么迟迟不动手呢?!”
“杀了你?你以为我不想么?为了剿匪,害死我多少兄弟!”沈长思忽地俯下身来捏住他的面颊,“你倒还有胆子来同我算账!我告诉你,你爹他们杀的人,叫你死千万次都不够偿!”
辛庄明咽下喉间上涌的一口血,艰难道:“你究竟是从哪里跑来的畜牲?!”
“我?我是剿匪不得,夹着尾巴狼狈南逃的沈家狗!”沈长思笑得森森似阎罗。
“你、是沈长思?”辛庄明身躯倏地一僵,而后笑得发抖,“好一个武状元啊……我先前那般嘲讽你,你是不是觉着忒可笑啊?!”
“哎呦!你二人甭吵吵啦!”江临言蹲下身来,将一封信往他眼前递,道,“辛庄明,你不是想知道我缘何留你性命么?自个儿看罢!”
那辛庄明不肯接,只叫信悠悠飘落在地这才一把抓过来瞧。那对瞳子终于在连日的泥石血火后,装进了别的什么东西。然双唇随着墨字张合半晌,他遽然用拳头锤地,痛苦地伏地嘶吼。
“啊————”
哭腔浸入那吼叫声中,将其变作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沈长思心中五味杂陈,问江临言:“那姓辛的究竟写了什么?前些日子杀他的时候,他竟是毫不挣扎,我觉着可奇怪。”
江临言也不着意避着辛庄明,只道:“托孤。”
“他?”
“那人聪明,可惜发觉我动作时,这山寨已至强弩之末——山路通了,机关卸了,就连他们的宝贝那时也近乎被我搬空了。他明白无路可退,便跪着求我留下他的儿子来,说是只要如此,他给我当牛做马也没关系。”江临言道,“我是横竖无所谓,仔细想了想,觉着辛庄明这小子性子不坏,留下来也无妨,就说好罢,不过他得帮我个忙。清明那日,那些个有些本事的老江湖多半被他锁屋里烧死了。”
“这般么?我就说为何清明那日没见着好些人。”沈长思没功夫伤春悲秋,只压下心头愁闷,催促道,“少帮主,考虑好了吗?你这条命,可是你爹割舍了多少才换来的?再想不好,你去想想大义。”
那辛庄明声如蚊呐,只把不甘的泪洒进土壤里:“你授我圣贤书这般久了,我难道是个傻的,竟一点不懂大义胜天的道理?可你要我如何张口?!你要我像对待累赘一般,一脚踹开这寨子里的人么?”
江临言剑已归鞘,这会儿抱着臂,为难道:“这可怎么办呢?事有因果,东去春才来,你不能既要春桃,又舍不得腊梅。如今情理将你引入歧途,可我二人都给了你机会让你回头,你还不把脑袋转回来,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罢?”
那人闷声道:“我本就没得选!”
“顺坡下驴罢。”江临言这会儿是毫不松嘴,“你磕头拜个师,咱师门仨人就和和气气地下山去。”
沈长思明白辛庄明此刻心里苦,只怕不能再逼,便皱了眉宇要阻拦。那十七少年却先跪坐起身,用尽气力给他磕了个响头。
辛庄明抬起眸子,那双熬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血眼分外狰狞,颇不真心的话语从他的齿缝中挤出来:
“先生,庄明至亲手足皆陈尸身后,今儿不认六亲,只求能拜先生为师!”
沈长思瞧着那双空洞眼,喉间一哽,只觉说不上话来。他伸手抹了那人额间血,撂下一句不正经的:“成。”
那辛庄明得了沈长思应允,立时滚下了泪来。
——着实可笑,竟将杀父者拜作师,落得个恩仇两茫茫!
“好孩子,”江临言说罢一掌劈过辛庄明的后颈,叫那人蓦地晕了过去,“为了求生也好,怀着别的什么心思也罢,因着好些事儿,还是得留你一留。”
“您当真信他?”沈长思静了会儿,问。
“信?哪能呢?这小子何其要强,不可能不对你我怀恨在心。”江临言见沈长思面色尤其难看,便给他找了事儿来干,“你徒弟你背吧,为师上了年纪,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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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今儿已是松得很了!——这小子才不过十七,个头都快赶上你了,想当年你十七才多大?豆芽菜似的。”
沈长思一把将那人背起来,毫不吃力,道:“什么豆芽菜?是您把我在序清山上的模样皆胡乱记作了方上山那会儿!”
江临言背着手慢腾腾地走,那沈长思忽而说:
“人心叵测,来日这山上最要命的,恐怕就不是那些个火铳,而是他辛庄明了。”
“嗐!带去北疆遛一遛,总有一日会懂事的。今儿不懂,明儿就该懂了。眼下咱们手上缺人,他是个可塑的,顺便也能叫你学学怎么训狗。”
“他不是狗。”沈长思绷直了脊背,“他是我的徒弟。”
江临言跟在他身后,点头说也是——
徐意清正在串腕阑,分明不知究竟能送给谁,也仍旧在串。
串着串着,串珠的丝线蓦地断了。玉珠撒下来,在地上滚。她含着笑,将碎发捋到耳后,只同那些个躬腰慌神的宫女们笑道:
“无妨,本宫自个儿来。”
她拾了珠子,该是再寻缕线把它们串起来的,却是恍恍惚惚地拿起了剪子。
夏叶苍翠,日光也晒。什么东西都很有精气神儿,她却忽地觉着很倦。剪子在她的腕骨处停了好一会儿,吓得那些个宫女皆软了膝,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
“娘娘——万万使不得啊!”
“娘娘!!”
她踌躇着,乍然听得殿外还不大懂事的小内宦正摇着脑袋背诗。
这会儿他背到了什么东西呢?
她竖耳去听,听得那小内宦拍了拍脑袋,同一老内宦笑道:“孙子想起来啦!可是‘式微,式微,胡不归?’”
泪于是唰啦滑落她的粉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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