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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 洬忱 34771 字 8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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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月下徒

冷天吃鞭,爽啊。

燕绥淮伏在地上,肩头衣裳被鞭子抽得撕开了个大口子。

宋诀陵的手劲可不是盖的,那么几鞭子已甩得他皮开肉绽,血溢出来将衣服润湿,还有的溅在面上,像梅似的开。然他无动于衷,黑玉眸一眨不眨,只盯着那垂了眸子的徐云承笑起来:

“哟!这不是皇上的宠臣吗?”

徐云承挽紧辔绳,并不搭理。

“末将听闻您一回京便当了翰林院侍读学士的。今儿赐座圣旁,这皇恩,实在是浩荡呐!不知末将教您的那些东西有没有帮上忙……可徐翰林怎么待末将这般的冷淡呢?您可是末将的恩公啊!合该来末将这儿讨些好处才是。”

那双琥珀眸子终于从长睫下显露出来,他怒道:“燕绥淮!我救你,不是为的叫你羞辱我!”

燕绥淮冷笑一声,满面浓色拧起来,他喊得歇斯底里:“徐云承!!我问你!行刺魏盛熠是我自个儿做出的决定,你救我干甚?!让我死啊!谁要你救?我让你救了吗?!”

季徯秩蹙了眉,只还将手落在紫章锦的马鬃上,平静道:

“燕凭江,你无缘无故把气撒在阿承身上干什么?死?我本就没打算叫你死的,不过叫你瘸只腿罢了!”

“那还真是多谢侯爷!”燕绥淮应道,只是仍旧睨着徐云承,“只是像我这般行刺皇上的贼人,侯爷该夺去我命才对罢?”

“行刺?”宋诀陵翻身下马,哈哈大笑道,“好聪明……好生聪明啊!燕凭江!你还真是想得出来!你眼睛瞎了么?!那许冕揽了大半个禁军都没做成的事儿,你凭的什么办成?就凭你会做梦么?!你就这般着急要拉燕家为你陪葬?!”

“这我怕吗?燕家的金书铁券能保燕家不死。”那燕绥淮的眼神有些癫狂,他嘲弄道,“我燕家又非你那通敌叛国的谢家!”

宋诀陵缓缓仰颈咽了口气,凤眸阖上又睁开,他眸色蓦然一冷,只掀起袍来一脚踹在他心口。

那一脚半分不留情,宋诀陵那时恐怕是真动了要叫燕绥淮死的邪念。徐云承心尖颤了一颤,只是那要下马救人的心思晃动着抬起头来,又被他死死压了回去。

“咳——”燕绥淮向雪中倒去,呕出口血来。他躺在那细碎冰碴上一动不动地瞧着漆黑的穹顶,歇了两口气,只用手背把口角的血抹了抹,这就又拿手臂撑着地儿起来了。

他疼得眸子里盛了些难自抑的泪水,口中血腥味散不尽,却仍旧仰起面儿来肆意地笑:

“仨位新郎官儿,来罢!砍下我的脑袋,就当拿去给你们那婚事贺喜!”

徐云承打马始终离得不远不近,他无意掺和,见那人勉强算是活下来了,只催马欲走,哪知那人却忽地乜斜了眼,高声笑道:

“耽之——去哪儿?”

徐云承见他怪声怪气,只将马头调转过来,平静道:

“燕将军吃完鞭子还想吃刀么?大路两头走,互不过问,不是您同我约好了的么?若非如此,下官今儿已把您对半砍了,就当一半为了陛下,一半为了自个儿。”

“那您可得把末将砍得碎些,剁成再缝合不得的肉末,不然末将死了,变成了鬼,一半要张嘴在您耳畔说尽叫您恶心不已的情话,一半生了腿的,要跌跌撞撞爬到您身上,叫您生生世世再逃不得!”燕绥淮面上疯狂的神色还没消散,又朝着他怒吼一声,“徐耽之!你究竟为何要救我?不是一直都要我滚的吗?不是一直都要同我撇清关的吗?”

“你究竟是犯了甚么毛病,无缘无故朝耽之吼什么?当真找抽?!”宋诀陵抬靴把人翻了个面儿,叫他躺好了。

燕绥淮这会凶神恶煞似地乱喊一通,不知唬没唬住徐云承,自己倒是哭得满面都是泪,把溅到面上的艳艳血都给化淡许多。他眯了眯那噙泪的眼,那北疆的狼哮被自北边来的风一打又变作了脸颊上的两滴泪,他道:

“北疆人报恩无度,徐大人施恩于末将……岂非和末将又有了牵扯吗?”

季徯秩倒是冷静,只由宋诀陵伸手扶着下了马,他蹲下身来泼了燕绥淮一脸雪,笑道:

“好将军,吃吃雪,清醒清醒,看看眼下是不是值当你揪着耽之不撒手的好时候!您在鼎州闲疯了吗?玩什么行刺的游戏?不想活了?还是说找到新主子了?”

燕绥淮不挣扎,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才不是那般为保命,乱拉他人垫背的无耻奸贼!”

季徯秩只把手上雪给拍干净了,温温柔柔地替他撩开额前遮眼的碎发,道:“我当然是不怕燕将军诬蔑他人啦——我怕的是将军您要藏人呐。”

“季况溟,你当真要用这般不伦不类的官腔同我说话?”

季徯秩收了手,只把放在落在一旁的箭从冰雪中拔出来,高抬手往下扎。燕绥淮的脑袋略微歪了歪,那箭“唰”地落在他脸侧儿。

季徯秩道:“下回再有这般傻事,你叫那些个死士把人认清了再动手,若是再伤及无辜,莫怪我不顾惜一分旧情!”

燕绥淮笑道:“好。”

“好个屁好,你莽莽撞撞蠢如犬豕,这回找死没找着,又盼起下回来了?”

燕绥淮没同他争辩,只捂着心口站起来,道:“阿陵,我疯了,适才说的屁话你莫要放在心上……啧,你也真是,下脚没个轻重!”

那燕绥淮把眸子略抬起来,宋诀陵那剑眉却是一分不松。

“还没轻重?老子告诉你!若非耽之拦箭,侯爷放水,你那腿儿今夜便算是废了!你这滚刀肉的,若非碰上我仨,现在合该被揪到皇上面前商量再过几日是要赐毒酒还是砍脑袋。得亏是我仨,你如今不过挨了几鞭和一脚,还不速速跪下来给你仨爷爷磕头,谢天谢地?”

季徯秩叮嘱完那人也就回了自己适才那位子,立在一旁安抚紫章锦。那宋诀陵原是在训斥燕绥淮,这会儿倏然转过身来瞧他。

“侯爷怎么一幅横竖无所谓的样子,他可是道其来日仍要剑指你的宝贝皇上。”

“我管得住么?我若是管他,那管不管二爷您?我若是不分人的都管了,还不知二爷您今儿脑袋还在不在颈子上呢!”季徯秩淡笑一声道,“几位爷,咱们可要换个地儿聊么?天色已晚,只怕我们再不回去,便该惹人生疑了!”

季徯秩瞥了一瞥那面露难色的徐云承,又道:

“我忧心此事难以解决,只怕一会儿禁军便该掀帐子寻人了。耽之乃皇上近来身边红人,我怕一些红眼小人儿对耽之不利……凭江,适才已上报下山,这会儿出了事,若是再度出现于众人面前,难免会叫人觉着有几分掩耳盗铃的意思……这儿的路二爷您比较熟悉,您帐内又有俞姑娘……”

“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宋诀陵抬眸瞧他。

季徯秩朝他点头笑笑:“这会儿乱,禁军里头的爷个个粗手大脚的,若是伤着俞姑娘可不行!就劳烦二爷与耽之同行了!至于凭江,我带他从小道走,好避人耳目。等事情平宁下来,我再将他这二愣子带下山去。”

“侯爷这时候还能替雪棠着想,这般关照末将,末将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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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是感动。”

季徯秩不去理会,正要去接徐云承手中的辔绳,那宋诀陵却霍然将手拦在他身前,道:“侯爷若是不嫌弃,便骑紫章锦去罢。”

“……谢过二爷!就是不知您那紫章锦,乐不乐意叫我骑。”

“你整日穿红晃悠,这般久了,它也该熟了。”

徐云承见二人之间也略有丝怪异,便道:“成,落珩你过来。”

“你带我?”

“你要逞英雄,把马借了他人,就别管七管八。这马娇,经不起你平日里催得那般狠的。更何况你马术太过高超,我实在是无福消受……你要么自个儿走,要么快些翻身上马了。”徐云承淡漠道。

“你从不这般同侯爷说话。”

徐云承不接这茬,道:“我没有侯爷那般有耐心。”

宋诀陵这才慢条斯理地上了马,道一声:

“那就麻烦大人了。”

“你这官腔倒是顺耳。”徐云承眸水里漾起抹笑。

宋诀陵摇头:“您怎么光想着了要把人推远呢?”

“有意来的,我赶不走,你这般不情不愿地往我跟前凑的,自在点儿,你舒坦,我也舒坦。”

“好狠的心啊,耽之!”

徐云承将马跑进林子里,待瞧不着那季燕二人才道:“你日后还是少些戏弄阿溟了,“你和雪棠成亲,如今却还不停捉弄阿溟,成何体统?”

“欸——这叫什么话!人家不在意着呢!”宋诀陵笑说,“我也有私欲的嘛!你是没私欲的真君子,可我不是啊!我最是自私自利,不抓着一些人折磨,恐怕都活不下去。”

“真是可怜。”

宋诀陵略微一愣,道:“况溟么?倒也是,被我这狗东西缠上了,真真是可怜!”

徐云承闻言淡道:“我是说你。”

宋诀陵抿了抿唇,道:“我可怜?耽之你这人真是有意思……话说你和燕凭江怎么又闹掰了?我到平州那会儿,你二人不还同居一屋檐之下的么?”

徐云承并不想回答,只把话锋转了,道:“你既要迎娶雪棠,那便把她给我照顾好了,莫要拿她来开玩笑!”

“哈……不愧是当年小清和雪棠二人最喜欢的哥哥……所以你干甚不答呢?你又怎么惹着燕凭江那狗崽子了?我瞧他追着你咬个不停……来日若误了咱们事儿,可怎么办?”

“没办法,你也知道他有多疯,这般大的变数,我委实控制不了。”

“控制不了还是不愿控制?”

“他听不懂人话。”

“那倒是……话说你不伤心么?”宋诀陵问。

“什么?”徐云承稍稍回身。

“我说你这般会误事。”

“这又怎么了?”徐云承皱了眉,“我管你怎么想的干甚?我又不在乎。”

宋诀陵眉开眼笑起来,凤眼弯作了一弦月:“若是在乎,便会生气的么?”

“说不准,指不定是你嘴欠伤人,谁乐意被你这般说。”

“哦、哦,我猜亦是这般。”

“你在说谁呢?”

“不告诉你。”宋诀陵道。

第112章雪上刀

燕绥淮那厮嘟囔几声后也就消停了,季徯秩骑马领着他从一条隐秘的小道走。

道窄又崎岖,没法子,谁来了都只能在里头悠悠地磨,悠悠地晃。燕绥淮先前把嘴抿成了线,轻易不开口。这会儿什么都安静,他却试探着张了嘴:

“侯爷。”

季徯秩挑了半边眉,头也不回地闹他:“燕小将军您呀,果真是和阿承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才过了这么些年呢,北疆的哥哥们一个个的竟怎么皆同我生分了呢?”

燕绥淮把身子后仰着,嗫喏道:“一个模子?一个模子好啊……侯爷当真要成亲了么?”

季徯秩呲笑一声,道:“我适才还奇怪你从哪算来的三个新郎官儿,原来是把我和阿承也一并算进去了。我要成亲的事可是落珩同你说的?”

“俞雪、俞姑娘说的。”

“哦,我忘了还有这层关系。耽之呢?他也要成亲了?”

“什么呀!!”

季徯秩诧异地瞥了燕绥淮一眼:“这不是你说的,怎么说的像是我在乱嚼舌根?”

“哦……他这会儿就算不成亲,也快了……”

林子里暗,季徯秩正费心辨别那些个分岔路,就怕一个不慎把燕绥淮送进虎口,哪有精力同他计较,闻言只囫囵应付道:

“是了,我们四人早便到了成家的年纪,成亲一点儿也不奇怪。不过你怎么单单把自个儿划到外头去了呢?”

“我么……我就再等等罢!”

“你把阿承催得那般紧,自己却怎么是这样个态度?”

“催?他还用得着我催?!他正上赶着把自己送出去,好与我老死不相往来呢!哈……我就是走不出来!我能怎么办?!”燕绥淮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烦躁道。

“发什么火呀?生怕别人不知道燕小将军您是个断袖?”季徯秩摇摇头,“可是阿承他乐意了,你爹你娘乐意吗,你燕家乐意吗?世人乐意吗?陛下乐意吗?你倒也替他想想啊!”

“我不是断袖,我不过是心悦于他。可他,他为何就是不能接受我?!”

“是、是、是。”季徯秩点头,揶揄道,“燕小将军心比天高,情比金坚,如此好人儿,想要何人得不到?那徐耽之他生来竟非断袖,真真是不识抬举!”

“你给我闭嘴!”燕绥淮低吼一声。

“你也觉得难听罢?可你不就是这么个意思?阿承不乐意接受你的情,你就怒不可遏地要把自己和他都作践烂给他瞧?我瞧耽之如今失魂落魄铁定少不了你干的好事!”

燕绥淮将嘴角咬出了血,这会儿不动声色地将血舔了,寒声道:

“……怎么光聊我了?侯爷怎么不说说你同陛下的二三事?你与陛下走得那般的近,缘何护着末将这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你今日拦得了我,来日可未必,你放我一条生路,来日死的兴许就是魏盛熠,就是你!”

“有时候受人恩泽就安心地受着,别问那么多,问得怪叫人难堪的。”

燕绥淮掸了掸胸口处的雪渍:“难堪?你难堪还是我难堪?”

“唉——我若同你说我不过是因着自个儿一时冲动把你救了下来,岂不是很没面子?费心想个不负天下不负己的理由才对不是么?”季徯秩的红衣被雪和月映着,颜色瞧来更浓艳几分,他含着笑,“不过凭江,我不信这场戏是你这呆人独自布的局,你背后的主子究竟是何人?”

燕绥淮不说话,只荡着腿碰了碰季徯秩的,像是个孩童在耍无赖。季徯秩摇摇头,淡笑着绕过此事,状似无意地问他:

“都处理干净了?那些个死人身上可有什么能与你牵上的痕迹?

“皆是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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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事利落得很,任谁都查不出什么来的。”

“你派人来玩玩也就够了,何必亲自跑缱都一趟?我瞧你也不是胜筹帷幄的样子,吃亏就有这么爽?”季徯秩噙着笑回身瞧他,媚眼里头宿着不少仇怨。

“怎么?我吃亏让侯爷就有这么不爽?”燕绥淮墨瞳微眯,他耸耸肩,“鼎州碰不得天,我心里恨,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坐着恨得牙齿打颤。凭什么我北疆弟兄死伤无数,他这蘅秦余孽端坐高堂啖肉饮血?我想不明白,脑子被鼎州风寒冻得转不了,等到神识清明起来,我的身子已经挥着刀跑到魏盛熠他跟前了……我就是想试试,试试能不能把他杀了。”

“哦,你是想当菩萨,结果当了落水狗。”季徯秩不再浪费口舌,单刀直入,“你会因血缘种种就对魏盛熠痛下死手?”

燕绥淮慢腾腾将袖上雪吹了,一举一动皆是难掩的矜贵。他不似宋诀陵那般被俗世镀上了层风流子的倜傥无拘,他是在木模子里长大的北疆贵公子,纵然此时负伤落魄,到底改不了养了半辈子的拔天气度。

淡色的唇碰了碰,他说:“我不忍叫阿承青史留污名。”

“哈……”季徯秩轻笑一声,“凭江,诓人好歹有些诚意啊?你瞅瞅这话我会信吗?我不信。你可不是会轻易害人性命的性子。”

燕绥淮冷笑阵阵,忽地向上抬手折了个尖削的枝,树枝的碎屑带着上头的残雪往季徯秩的红衣上浇。

他将折枝较粗的那头抵住了季徯秩的后颈,道:“这世上无知才好活,也不是什么都有缘由,更不是什么缘由都能叫人知道。”

“燕凭江,你此刻可是在威胁我么?”季徯秩笑盈盈,“你果真不同于一般的北疆儿郎啊……方才不报阿承恩,如今又属意杀我,你也要像陛下一般当白眼狼吗?”

“尖的那头对着我,粗的那端向着侯爷,侯爷怎么知道一会儿死的是你还是我?”

季徯秩哼笑一声,将手背身伸到颈后,长指蛇般往那根树枝上一环,将那本就不长的断枝又“咔嚓”折作两段。

“道高一丈,魔高一尺。我是谁家的人儿,凭江辨得清吗?你杀我,是有助于你,还是害了你,你可清楚吗?”

燕绥淮无动于衷,只还竖着那根短枝:“今儿我们互不干涉,凭的是旧日的情分,来日短兵相接,因的是主子不同。与你同道又能尝着多少甜,与你不同道的苦才真是难捱!还不如叫你早些死了,省得我日日有如在脑袋上悬了把刀!”

“哎呦,想杀我啊?你杀了我稷州的兵可都归陛下了哦?”

燕绥淮垂下头,攥紧了季徯秩身后的衣裳:“跟歹人谈生死,侯爷也真够勇。”

季徯秩还是笑:“阿淮,你好好想想呐!现在魏盛熠还不该死,民怨还不够,鹬蚌相争,渔翁才能得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能伏着你主子一条虎,那便有可能伏着第二只,第三只。纵然燕家有金书铁券,可兵权地位家财甚至于自由,可以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凭江,黑风孽海不容人胡乱晃悠,你可得当心被人当刀使。”

“侯爷真是菩萨心肠,明知你我殊途,还能这般的照顾我。”燕绥淮将眉宇压低,打量着季徯秩直挺的脊背,“生得漂亮,还不杀我,侯爷真是个宝贝。”

“哭得多,嘴又笨,还会杀人,燕小将军也是个宝贝。”

“你!”

“得了,别同我贫了。这些年没了阿承骂你,可是吃骂吃得少了吗?”

“可不是?我还和他打了一架呢。”

“打了一架?你被阿承揍了还说得通,说什么打了一架?你舍得朝你心尖尖上的人动手?说说看,惹什么事了?”

燕绥淮装着没听见,把头往季徯秩肩上一靠,眼睛也给一并阖了。

“不乐意说?”

“别问了,阿承他决计不会情愿叫你知道我俩之间发生了何事的。”——

二人回到营地时,那乌灯黑火的地方这会儿却是灯火通明。

原来是那方铭在林中无头苍蝇似的探了许久,见雪地上再无马蹄印迹爽利地折返回了营。如今正打着关心诸臣的名号,挨个探查官员们的帐子,说是怕有些藏着的祸害伤人性命,其实是要借此机会搜查官员私物,属意揪出这营帐里怀着坏心思的人面兽。

燕绥淮当时为了躲避嫌疑,夜深前便上报离山,这会儿是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这儿。季徯秩使了好些法子才终于避过那些个巡逻的官兵,匆忙将燕绥淮塞进了自个儿的帐子。

帐子里头暗得很,季徯秩还来不及点灯整理一番便听得帐前靴响阵阵。他赶忙褪下身上那些个厚重衣裳,又拉散了单薄里衣,攥着狐裘往身上围了围。

方铭巡到季徯秩帐前,高声问:“侯爷!您可在帐里头吗?”

季徯秩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摆出一副刚从榻上下来的姿态,这才悠悠掀开了帐门。他将那狐裘往臂侧拢了拢,嘴边绕着白气,立钦钦地问:

“这又是怎么?不说是找不着人儿,明儿再说么?怎么大半夜了还来搅人安眠。”

季徯秩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倏然像是清醒了般,正色问:“方将军,适才可有寻着什么线索吗?”

那方铭扶着刀,略微弓了身子回道:“没。侯爷和宋将军呢?”

季徯秩苦笑着摇头:“怎么会有呢?宋将军待您走后便同季某说,他清清楚楚地瞧见那些个刺客是打西边去了的。”

方铭笑起来,他伸舌头顶了顶腮,将头歪了一歪:“是吗?可末将总觉着有些受骗啊……”

“谁能骗着您呢?我二人皆是空手而归,此刻心里还有些虚,正愁不知明日该如何同皇上交代呢!”

“实话实说就成了嘛!”那方铭的眼珠子朝帐门上转了转,“到底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呐!”

方铭目光下移,见季徯秩衣着单薄,靴上雪却新,微微打了个恭,道:“侯爷,冒犯了,末将公事公办查您帐子,您不会怪罪末将的罢?”

季徯秩皮笑肉不笑:“自是不好意思怪的,只是有些寒心呐!不过是遇着了几个会耍些雕虫小技的小刺客,却怎么叫将军也生了窥觑我帐子的心思?”

“秉公办事,得罪人儿在所难免嘛!”方铭笑起来,“侯爷从前也有这般咄咄逼人么?”

“是啊。有几个破钱的都能把脚踩到别人头上,季某好歹是稷州的侯爷,总不能天真得连威风也不知耍罢?”

“侯爷原来是这么个性子啊,真叫末将开了眼界。”

“这算什么开眼界,还有更叫将军您开眼界的呢!”

方铭身后急匆匆来了个士卒,慌里慌张的,张口便道:“将军!那……”

方铭抬手要他噤声,哈哈笑道:“哦?瞧侯爷这般,可是里边当真有人了?”

“有没有人不知道,这是侯爷帐,季某实在是不乐意叫外人进……难不成将军是在怀疑季某藏了要害陛下的贼人?”

“末将不敢,只是为保侯爷平安,这帐子啊末将是非查不可!”

季徯秩袖中的拳越攥越紧,心跳声将风的呼啸都给含住了。季徯秩掐着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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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肉,决心要想出什么来搪塞那人,可没主意。

季徯秩正缓缓呼吸,那帐子里倏然伸出只手来,将他拦腰给往里头揽了揽。

谁?

燕绥淮?!

季徯秩身子僵直,冷汗攀在了掌心。

那双手的主人贴着季徯秩的后背,搂着季徯秩往外走。

他披着条单薄的衣裳,腰带松松垮垮地绕在腰间,大片肌肉露在寒风中亦是浑不在意,竟是把人勾过来就垂头咬起耳朵来。

他将那僵直的季徯秩抱着又啃又咬,咬够了就把头埋在那段颈子上亲了又亲,咕哝道:

“况溟,在外头干什么呢?这么久了还不进来睡,我好容易捂暖的被,这会儿都该凉了!”

第113章麒麒楦

宋诀陵凤眼狭眯,被浓墨浸了一遭的青丝此刻正泼在薄衫之上,添他好些慵懒倜傥。

方铭被宋诀陵那幽黑眸子一打,登时浮起一身鸡皮疙瘩。他缓了口气,将身后那报信的士卒揽过来,咳了声,问:

“你适才要说什么?”

那士卒冷汗涔涔,舌头捋不直,半晌才瞧着方铭脸色支支吾吾道:

“宋、宋将军和俞姑娘的帐里头,只……只有俞姑娘她一人……”

方铭吞一口唾沫,对着正纠缠的二人干笑起来:

“没想到二爷您纵然不久后便要娶妻成家,这风流性子也是死活不改呐!——原来侯爷所说的大开眼界在这儿!”

“嗐!这不是趁着没成家,偷欢半晌么?”宋诀陵略微俯身将下颌垫在季徯秩的肩头,笑道,“日后可还不知侯爷乐不乐意陪我玩呢!哄了好久的,方将军今儿这般委实扫兴!”

季徯秩由着宋诀陵把自个儿箍紧了,还放纵他将湿漉漉的气息尽数往自个儿身上招呼。季徯秩当然明白大难临头,他俩肌肤相亲也不是什么值当骂的,只是宋诀陵贴得太紧,以至于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也硌着了他的后腰。他通身轰地烫到了耳根,好在面上不大显色。

季徯秩淡喘一口气,将脑袋斜了不叫宋诀陵再亲,还同方铭笑道:

“二爷与季某本就常被市井评头论足,今儿这般烟花风月更是不为他们所容,只盼方大将军能将嘴皮子阖得严实些,若叫这些琐事传了出去,季某身后名恐怕左右离不开妖邪二字。”

方铭还是无甚所谓地笑,抢白道:“侯爷和二爷被那般传闲话,依下官所见,不无辜啊!”

“虽说是不无辜,只要您不把这事说出去,我俩可不就是无辜?”宋诀陵嘴角勾起来,笑得颇狡黠。然他那对凤眸不带丝毫温度,寒得很,叫人明白其所述远非请求,乃是赤裸裸的要挟。

方铭眨眼,将那些道寒光半分不落地眨进眼底。他把佩剑咯噔归鞘,摆摆手道:

“成罢成罢!二位爷都这么吩咐了,末将岂敢乱说呐?这夜不长啦!侯爷和二爷就继续刁风弄月,只是还是小心些,莫叫俞姑娘发觉了,伤了人姑娘的心!”

季徯秩目送着方铭离去,略微旋身催促道:

“二爷让让罢,顶着人了。”

“顶着了?哪儿呢?”宋诀陵把身子更往前压了几分,笑道,“侯爷胃口小了这般多?这就算顶着了?”

“二爷,怎么养了这么久了还听不懂人话呢?实在是惹人生怜!”季徯秩伸手将那被宋诀陵磨落肩头的衣裳捞了上来,“您要站帐前当风幡,到底别拉我呀!若是被俞姑娘瞧着了,日后不知她要怎看我,连带着我也不好意思再见她。”

“你见她做什么?”

“总会见着的嘛!二爷不是自告奋勇说要带我逛鼎州的嘛?怎么?要我住外头客栈,不叫我歇您府邸吗?”

“什么话!我舍得吗?”

宋诀陵嘴上可缠人,到底还是把季徯秩松了,又贴心地替他掀了帐门。他朝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帐前登时便来了几人守着。

宋诀陵在帐前跺掉长靴上的雪,这才跟着季徯秩进帐。

彼时,那神情不虞的燕绥淮正歇在屏风后,他不久前方同宋诀陵大吵一架,眼下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只得撇着嘴别别扭扭地道谢:

“委屈你二人了。”

宋诀陵从季徯秩桌上倒了杯冷水来吃,喉结滚动间又伸腿勾了把椅子来坐。他甫咽了水,便道:

“我是不委屈,侯爷委屈才是真。”

燕绥淮把话替季徯秩接了:“那倒是,也不想想方才你说的什么鬼话!”

他说罢怜悯地抬眼去瞧季徯秩,却见那人的肩颈处被宋诀陵留了不少红痕齿印。他于是蹙起眉来,骂道:

“不是……宋落珩你这狗东西!逢场作戏怎能真下嘴?你这脸皮啊真真是厚!”

“哥哥好心救你,你怎么能骂哥哥狗东西呢?”宋诀陵哼笑一声,“戏不真可有人瞧吗?那方铭若是真闯进帐来了,甭提什么颈上几点印子,你的颈上汩汩冒血,再顶不了脑袋才是真!到时候你皮都被大理寺给剥没喽,看你还有没有功夫说我脸皮厚。”

燕绥淮自知理亏也就不再吭声,只是他到底不是个能安静得下来的,那墨珠子转着转着又落到宋诀陵不停抬落的手上。

“大半夜的,你喝那么多水干嘛?”燕绥淮念着,伸手往壶身上一摸,“嘶——还是凉的。”

宋诀陵似笑非笑地觑着他:“燕小将军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来管哥哥呢?”

“哥什么哥?你不嫌犯恶心,我还嫌呢!”

“莫要吵了。”季徯秩穿戴齐整,垂睫道,“待会儿我差人寻套侍卫衣裳给你,你好好换上了。今夜姑且先在我这儿应付应付,明早御驾启程得早,我找个借口在山上晃一会儿,你跟我车后头走。”

“多谢侯爷。”

“省省罢!”季徯秩晃了晃脑袋,“你越谢我,我越忍不住去思忖我此举是对是错。我这人善变得很,你还是莫要招我——这儿没二爷事了,你吃水吃够了就回自个儿帐子里去。这会儿这般的乱,您心也真是大,竟留俞姑娘一个弱女子独留帐中……那么好个人儿怎么就从了二爷这么个放泼撒豪的流氓呢?”

“弱女子?”燕绥淮举着茶杯冷笑一声。

“燕小将军这又是什么个意思?”季徯秩问。

“我是肯定比不上侯爷的嘛。”宋诀陵笑着插嘴道,“不妨事的,北疆的姑娘同南边的弱骨不同,况且还有栾壹守着她呢!”

“听二爷这话,今夜可是赖我这儿了?”

宋诀陵捎着笑意点头。

“成。那二爷就守着燕小将军,我去榻上歇一歇。”

“干什么把我撇出去呢?我同侯爷一块儿睡不成吗?”

季徯秩绕过宋诀陵话中不加掩饰的暧昧意味,平静道:

“能成吗?栾汜他又不是以一当千的金刚,您同我都阖了眼,只怕出了什么岔子,明日我俩都不知道能不能睁眼。”

宋诀陵玩味道:“哦,原来是这般,我还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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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单纯是不想同我睡。”

燕绥淮闻言皱起脸来:“你说话真真是难听。”

季徯秩旋旋胳膊和手腕,把鞋脱了便钻被褥里去了。宋诀陵同燕绥淮坐在桌前,相互问候过家里人也就没什么好聊。

他俩都藏了不少的秘密,也都不是疏于防备之人,那是都别想从对方口中套出点什么。只是不说话归不说话,好长时间宋诀陵都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燕绥淮。

燕家的兵符如今由燕绥淮他爹燕年攥着,只要那人还活着,燕绥淮就决计没有伸手讨得兵符的道理。然而就算这燕年死了,燕家的兵还姓不姓燕,那还得看皇上意思。简而言之,这燕小子说白不过一只纸老虎,不是什么值得高看的。

但宋诀陵对燕绥淮可感兴趣,他实在不知何人能叫这倔呆子恭恭敬敬地低头认主。

燕绥淮被他盯得火气上头,正欲拍桌骂,手却被宋诀陵摁住了不叫动,还听宋诀陵低声埋怨道:

“干嘛吵侯爷歇息呀?”

“你看什么看?!”

“燕小将军这皮囊可是值千金吗?怎么连看都不让看呢?哥哥我在猜你的主子是何人呢!好生奇怪,怎么如今就连你这泪娃娃都有秘密了呢?”

“你利索点把嘴给我合了!”燕绥淮瞪着他,“你无缘无故把俞雪棠拉进局,我还没同你算账呢!”

宋诀陵托着下巴,说:“人家甘心乐意,你骂什么?”

“这些东西岂是她乐意就该叫她掺和的么?!”

“可我用得着她啊。”

“铁肠石心的狗东西。”

“没法子,你也不是头天认识我了。”——

方铭领兵翻帐子翻了一夜,竟还真翻出了点七七八八的。

许未焺他叔父许渭被刺客给捅穿了,哭喊个没完,呜呜啊啊地叫着昏死过去。魏盛熠不知是看了谁的面子,派了御医给许渭瞧。可那方铭一点儿也不懂得体谅人,那许渭疗好伤前脚刚入梦,方铭后脚就带兵闯进来翻帐子。

许渭被吵醒了,乜斜着眼有气无力地瞧那些个不识好歹的官兵。他倒没把这事放心上——如今好好跟着魏盛熠,荣华富贵他享个没完,本就没必要干些吃力不讨好的谋乱事儿。

许渭瞧着瞧着,眼皮愈发地沉重,正欲阖眼,却听闻“呲啦”一声响。他微微睁大了眼,只见方铭半跪于被翻倒的案桌一侧,手上捏着封不知哪里得来的密函。

“许渭!你好大的胆子!!”方铭指着他嘶吼一声。

“什、什么?”许渭惊恐地瞪大了眼,急得额上冷汗直流,他疼得动弹不得,只还费力辩解,“卑职不知那是何物啊!”

“你不知?!”方铭猛一拍桌,“老子告诉你,这信函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行刺错失良机,暂且撤退’!”

“不、不是!大人!您听卑职说,那、那信函上决计不是卑职的字迹,您比对比对就知的……”那许渭像是忘了腰间有伤,忍着钻心疼痛从榻上挣扎着滚了下来。他手脚并用,艰难地爬到方铭的脚边,发狠地夺来信纸,神志不清地嘟囔着:

“不是、不是,那决计不是我写的……”

那人把信夺来一行行看去,面色忽地惨白如寒尸,他瞪着眼流泪,疯了般咧着嘴笑起来:

“这、这是我的字啊——”

第114章尽过客

许渭谋逆,魏盛熠道冬日难得逢瑞雪不宜见血,留至明年春问斩。许未焺在冰凉的廊间为叔父求情,跪了不知有多久,乃至于膝泛青,唇发紫,通身冻得好似成了块冰。

他死咬着唇舌要叫自己清醒,可最终还是熬不过肆虐疾风,昏死在廊上。魏盛熠迟迟不发话,范栖却自作主张吩咐宫人上来将许未焺带了下去。

魏盛熠跪坐屋内听着廊外吵闹,茶盏被他至于唇边吹着。段青玱与他相对而坐,咽下喉间茶道:

“许千牛背身跪了不止一个冬夜了,恐怕伤了身子,陛下此番怎么不为所动?”

“许渭谋逆,此乃诛九族之重罪……许家先有许太尉,后有许侍郎……若说太尉是无路可走,那许侍郎便是自找苦吃。许宁温替他叔父求情,这是不把朕当回事。朕再怎么大度,也不能放虎归山,也学着他不把朕的命当命。”

段青玱点点头:“陛下如今忍耐的功力实在是见长。”

魏盛熠把茶盏搁下,长睫翕动,淡道:“段老抬举。”

“许家这废棋已临抛尽之际,如今许家在禁军中的命脉已被您断去,剩下散在许渭手中的也被您借升官移职给削去大半,如今有点本事的人手多数自求出路去了,太后在冷宫自生自灭已再翻不了天……许家那位太尉可还要留着么?”

魏盛熠抬眸露出那对野兽般的琉璃瞳子,他淡笑:“许太尉好歹是段老您的学生,朕可是看在段老的面子上才留的人……”

不是为了许未焺?

段青玱略微愣了一愣,打断了他:“有用的留,没用的杀,到最后谁能叫百姓安分地不吭声才是好官。要杀要留,看的是成事与否,陛下只管行事便是,何必顾念我这个老的?”

“朕受教了。”

“逢宜公主联姻的日子可选好了吗?”

“翌年春。”

“来年春还真是多事。”段青玱略微撇嘴笑笑。

“‘走’可不是什么好事,总得挑个好日子送,勉强安慰安慰人儿。”

“那许渭死就死了,只是殿下与秦联姻一事当真妥当么?”

“于礼自是不妥,于国未尝不可。”

“于国而言,纡尊降贵不是谦,是卑。”

“段老吃茶罢。”魏盛熠将茶壶往段青玱那儿又推了一推,“这是平州茶叶砌出来的好茶,近来那儿旱涝多,本就是常做贡赋的昂贵东西,如今更是一捻千金。若是没吃完实在是可惜,段老就留这儿慢慢把这壶茶吃完了再走罢!”

“陛下可是不愿同老夫谈秦?”

“没什么好谈也就没道理去谈……只是段老还是莫要同朕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事情败露牵连的人可不止您。”魏盛熠将茶盏往内推了一推,把衣裳理了出门去。

玩笑?

段青玱摇着脑袋给自己倒茶:

“这茶这般的贵,给我这老皮老骨吃了,浪费呐……吹茶啊吹茶,这茶都凉了许久了还吹,生怕别人不知心不在这儿。这魏風啊,来日如何,我这老的也实在是不知道了。”——

这段青玱是个聪明人,他从前不是国子监出来的正经子弟,是个从泥巴地里蹿大的祖坟冒青烟。他人聪明,在下边见惯了下等人求生的丑恶嘴脸,摸滚打爬啃着旧书文要死要活地搏了个状元爷的名头。

可他好容易跑到上边瞧,却发现那些个衣冠楚楚的上等人升官发财也是一个路子的丑恶。

他前半辈子忙于不动声色地争权夺利,后半辈子忙着给自己竖立一个史册好名,忙着忙着忽然就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收个徒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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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罢!他于是把那些个朱门绣户的好公子招入门下。收徒是收了,可是戴着面具演良君子,渐渐地觉着自己像个窝里窝囊的下贱戏子。

他想不明白,凭着一时的冲动负手跑到地方市井腌臜地里溜达了一圈。他装作不是从前此间的来人,像个过客一般窥探里头人的艰难,却好似披金戴银的硕鼠遇见了旧时的自己。

他是从那时开始睁眼的,在这混浊不堪的尘世里,他终于看清天上手足相残,看见地里人犬争食。

他跌倒在因雨水而泥泞的田地里,终于回到了归处。

段青玱是党争的过客,魏束风还是三皇子时曾与太子争权夺利,他那时是个阖了眼的佛,不动百姓他便能不偏不倚,以至于魏千平与魏盛熠明争暗斗之际他也把眼半睁半闭,谁坐上哪个位子都没关系,不碍民生,他便能不出手。

可魏千平无能,又逢天灾肆虐,魏楚操戈,万民哀嚎,他才终于出了山,扶持魏盛熠夺位。

然魏盛熠显是自有打算,他瞒着自个儿与蘅秦牵上了线不说,许多事也根本就没打算听他的。

只是段青玱这么多年瞧人,也积攒了些经验,他总觉得魏盛熠不是个昏的。

可是就这么瞧至今朝,魏盛熠究竟是真不昏,还是自己这老顽固不乐意承认魏盛熠昏,他也是云里雾里。

如今同魏盛熠这么一谈,只叫段青玱明白了个事儿——这魏盛熠的手段委实不浅。

燕绥淮是他的棋子,而从那许渭居出能搜出谋反信件根本是无稽之谈,是魏盛熠想叫许家死了。

段青玱是抱着魏盛熠今儿要请君入瓮的心思入宫的,哪知赐茶,不赐毒酒。

“他这是知道了还是不知呢?若是不知还能事先备好信件么?这魏盛熠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捉摸。”

段青玱在心里算着账,算着算着笑起来,这次没有结果的刺杀虽可能叫魏盛熠于己的信任碎灭,可至少叫他知晓了那宋落珩、季况溟和徐耽之都不是个忠的。

可来日会如何,又会有多少个王呢?

段青玱笑一声:“问问天公想要多少个儿子罢。”

段青玱饮尽最后一杯茶,扶着略微佝偻的腰出殿去了。冬雪撒在他的白发上头,在这半入土的老头儿身上本该添上的沧桑却一点儿也瞧不着。

没关系的,这场冬寒终将过去。

翌年,翌年一切都将归定。

这魏風的臣子好像都这么信着,殊途者盼着同归,好似在共同拥抱着这一虚无却不可无的念想——

季徯秩近来忙得很,那付溪先斩后奏叫他吃了个措手不及,可是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正好他也无法放任付荑不管,答应这门亲事不过时间早晚。

然而付溪请了先生算,今年冬天没有适合成亲的日子,再加上付荑大病初愈不好叫她就着冬寒绘红妆出嫁。但是付溪忙着要上任且不知他心里藏着什么秘密,总之对这场婚事催得比谁都急,季徯秩也就撒手不再插手这婚期的选择。

日子定在半月后,这稷州侯爷成婚怎么着都该回稷州办婚宴,但是被付溪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留了下来,总结下来还是付溪自己要亲眼瞧瞧家妹出嫁。

季徯秩耸耸肩,无妨,这场戏在何处唱都一样。他对这场婚事说上心罢,他也不怎么理会诸杂事,但若说不上心罢他对于给付家的聘礼考虑得是不能再周到。

可是最叫他上心的还是那些个要送出去的喜帖。请的客虽叫往日的豪门大户的大婚算不上多,季徯秩确是封封亲笔,封封不一。

他为的是什么,他自个儿清楚。

宋诀陵催燕绥淮回鼎州,自己却像生了根般呆在缱都不肯动。

燕绥淮问他闲了疯的这究竟是在干嘛,宋诀陵回他若非心动就别总管他哥哥在干嘛。

燕绥淮在缱都老想去找徐云承,可回回见不着人,也就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倒是宋诀陵呆着这缱都,日思夜想念着季徯秩,终于盼来了与季徯秩相关的一张喜帖。

他抚着那艳红喜帖上的墨字,这些个欢喜难抑的话语变作刀子割开了他的五脏六腑,流出的鲜血被烫平了融进喜帖之中,再牵动他的嘴角,变作了一抹笑。

栾壹见他家公子盯着那张喜帖已盯了少半个时辰便催促道:

“公子,您考虑得咋样?可去么?若是不愿去,不去也是不打紧的。我听邻近的大娘们说红事皆是礼到人不怪的呢!”

“为何不去?”宋诀陵问他。

“我瞧公子这么个态度,还以为您……”

宋诀陵含着笑,问:“我什么个态度?我不是笑着吗?”

栾壹咽了一口唾沫,大眼珠子转了许久,憋出这么一句:

“我……从前不是瞧过一回的吗?您和那位侯爷有过一段情的不是?”

“哈……”宋诀陵轻笑一声,“在床褥上滚过一遭便是有情了吗?这么算来,贺玉礼那小子是在青楼留了多少段情呢?”

栾壹没被这话给噎住,匆匆摆起手来,忿忿不平道:“公子您和那浪子怎么一样呢?!”

宋诀陵摇头:“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

“一无二致。”

“就是不一样!!!他是野草,狗似的对什么东西都能吐舌摇尾巴!公子您、您是天上月,是……”

栾汜和宁晁俩人正巧在屋外头闲晃,栾汜见他们公子屋里头吵,便往里边探了个脑袋。哪知正撞见栾壹在那儿同宋诀陵大呼小叫。他赶忙伸手把他嘴给捂了往外拖:

“闭闭嘴罢!臭小子。”

宁晁帮着去阖门,临了问了句:“公子,您到底去不去?”

“谁说我不去?”

那宁晁“哦”了声,把门给带上了。

宋诀陵心里闷,便着常服到街上去晃,走得累了,便在道旁一小茶铺子里吃茶歇脚。

那里有一丰腴妇人斜倚着木柱子,正磕着瓜子同揩桌的店小二说闲话。那妇人媒婆打扮,嘴上虽是忙着嚼着瓜子却是喋喋不休:

“你都不知道!诶呦!许家那小子偏要挑什么吉日吉日的,等着等着,你看罢,新娘子可不是另择夫婿了!”

店小二显是不受用,骂骂咧咧:“这是那侯爷好色,全然不顾兄弟情义了!从前他和那许家公子玩得可好了,才隔了多少时日,怎么能干出夺友人妻这等背德的事儿呢?”

妇人嫌恶地皱了鼻子,尖嗓刺耳:“背德什么背德呀?那许家家道中落,付家那么好的姑娘难不能还要苦等那以色侍君的男宠么?”

“吵啊。”宋诀陵喃喃道一声,扶着额。

那媒婆往后仍不停动着嘴皮子,只是车马喧嚣,有好长一段时间宋诀陵都没听清那妇人在骂些什么,只是在后来难得静默间,他听见那妇人不知道是在骂谁,总之是恶狠狠地。

“他呀真真是活该!!!”

第115章新郎官

白雪飘,红裳扬,唢呐吹,铜锣响,十里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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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檐廊亭柱皆由绛红的绸缎装点着,洒洗一新的府中尽是或红或金的喜字。下人们虽是忙得不可开交,面上却皆是喜气洋洋,浑然不知就连那高悬的大红灯笼里头的烛火都在烤着他们家侯爷的魂灵。

流玉不愿叫他人替季徯秩梳妆,只事先到那些个娘子处学了,今儿亲身为季徯秩打理。季徯秩今儿佩戴的发冠是前几日刚制成的红玉金冠,那漂亮玩意儿被镂空金簪子穿过,将季徯秩的浓发半束起来,剩下的皆披在那华贵的绛红金边大袍衫上,乌润如墨。

梳妆事毕,她把手搭在季徯秩的肩头一言不发,季徯秩望着铜镜依稀窥见她正蹙眉抹泪。

季徯秩不敢回头只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拜祖事毕,季徯秩翻身上马等着媒人领路,其间往周遭巷路里瞧了好几瞧。

他在找什么人呢?

媒人尖嗓一开,咿咿呀呀,把话音拖得老长:“侯爷呐!别再左瞧右瞧啦!可得仔细瞧着点路哟!若叫马踩着奴家这弱女子可怎么行呐?”

季徯秩一愣,将生得蛊人的含情目阖了阖,拱手抱愧笑一声:

“实在是对不住。”

那身姿丰腴的媒人红唇一抿,笑得妩媚:

“诶呦这算甚么事啊?不过侯爷您呀,莫要着急哟!怎么总把辔绳松了要催马呢?忙着接花轿也不该这般呀!吉时未到,就再等等罢!”

季徯秩点了头,虽是挽紧了辔绳却还是稍稍斜了眼瞧四周。他正缓缓呼气要将霸占脑海的那些个邪思妄念送走,却在眼睫张合间觑见了道旁的锦衣郎。

心脏咯噔一下似是停了跳。

宋诀陵往昔高束的发今儿多半披在那墨色的竹纹袍上边,一定是因他生得太高的缘故,纵然季徯秩不移目正视,满眼却只剩了他。

天正落雪,宋诀陵就那么撑着伞站在道边瞧那准备接亲去的队伍,面上不再悬着难懂的轻浮笑,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不惊不喜的平淡神情,好似在瞧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儿。

是啊,这儿又没什么人值当他曲意逢迎,何必费心笑呢?

季徯秩的心翻搅起来,玄山寺里头那许久未闻的钟声敲了又敲。

咚、咚、咚——

那些撕扯着他五脏六腑的东西猛然拥在一块,伸出尖锐的刺将相附的东西一并刺得血肉模糊。他终于从那茧一般的东西里向外头的虚空伸出了手,从前推不倒的高墙竟是可笑地即刻崩解。

宋诀陵把他当什么呢?

早该明白的,他不过供宋诀陵歇脚的一棵章台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又堪容盛欲的禁脔哪配得名分?不过是一尊黄金鼎,任他驱使又手握重权的侯爷。

可他怎会不知一直以来,他驻足长凝,而宋诀陵走马观花。

他又怎会不知他沥血叩心,皆是自作多情?

他总为宋诀陵留后路,如今倒是把自己逼得退无可退。

那就真的到此为止罢,够了。

像是卸掉一身重担一般,季徯秩把眼略微一弯,朝宋诀陵笑起来,其间好似还动了动嘴,旋即垂了眸子揉马鬃。

宋诀陵学着季徯秩将唇齿微张微合,读懂了季徯秩的话:

“您来啦?”

宋诀陵喃喃自语,有如疯子一般倚着巷墙笑起来:“侯爷倒是给我个不来的理由啊。”

那样一张媚容配上那么一副挺拔身,这般妙郎君是何等的难得,若不比败落有无,娶了付家的嫡女倒也算是个门当户对。

“到底是‘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1】’。”

宋诀陵缩进巷中哈哈大笑,笑声被那震天响的喜庆锣鸣掩住变作这大红喜事里的一捻风尘。

“二爷在这儿笑什么笑?笑得像个疯子,可吓人。”

宋诀陵遮雪的紫棠伞被侧旁一人抬了抬,随即一身香压了过来。那香不算浓,闻着却很是闷重,所谓君子身上香就是这般的陈旧。

宋诀陵略微掩住鼻子,不瞧他,笑道:“喻将军管天管地,如今管至我脸上的笑了?”

喻戟从稷州赶来的,这会儿刚下马,马还被他牵着跟在身后。他耸耸肩要牵马出巷子,却被宋诀陵猛地攥住了手臂,喻戟步伐一顿,问:

“干什么?”

“人家忙着去接亲,现在没功夫招待你的。”

喻戟诧异道:“谁要他招待我?我总得把马栓了。”

“哦、哦。”

宋诀陵局促地松开手来,喻戟却是不走了,他问:

“在下瞧您精神不济,可是这场婚事不好吗?”

“哪里好?那付溪未知根底,季况溟这般岂非在魏盛熠眼下站定了派系。”

“季徯秩明面上跑去了付溪那儿,可不是叫明火烧不着二爷,暗地里又能叫二爷握在手上使,捡着这般大的便宜,二爷怎么还不满意?”

“哎哟!如今江师叔跑得不见人影,侯爷又跑到戏台上招人,若是坏了局可怎么办呢?”

“怎么坏局?我若是季况溟,便给二爷一耳光!不知足的狗东西。”喻戟道,“人家近乎白送了你兵,不过搭了趟您寻仇的顺风车。他是你的盟友,又不是您的傀儡,也不是什么犯了错的罪人,您凭的什么评判他呢?难不成人家好心伺候了您几回,您就把自己当老爷了不成?”

“我会不知道吗?”宋诀陵笑了笑,“过过嘴瘾罢了,这婚事我不也没插手?”

“没插手好啊,日后您最好也不要插手。”

“今日喻将军这般咄咄逼人,可是在为前些日子宋某揭您短而置气?”

“你以为我在同你置气,我不过将宿怨一并倒腾出来同你算账,属意要将你骂个狗血淋头,你既不看好这门亲事,还来吃什么喜酒,早些滚罢!”

“算账算账,怎么人人都要同我算账?”

“二爷干的混账事何其多,这般道来还以为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就是自作自受。”

“同我这混子不同,喻大将军总不该单单是来这儿喝喜酒的罢?”

“二爷倒是懂我。”喻戟冷哼一声,从袖带里取出一张纸摁他胸口,“当年龛季营被季滉带去鼎州还活了下来的士卒名姓皆列在上头了。其中多数跑他州去了,少半还在稷州。过些日子我把那些个稷州的挨个探访了,瞧瞧有什么蹊跷没有。”

那喻戟念着突然又从马背上拎出个匣子递给他,道:

“这里头尽是当年季徯秩拜托顾阡宵捎的信,原先那顾阡宵恐怕是要亲手送的,哪知出了那档子事。这是顾家老总管记着他家公子吩咐过的事儿,费力送来的。季徯秩他人不在稷州,我替他收了。我本就不愿他痴迷报仇雪恨,只是事关你谢家……这信交给你,你自做决断。那信皆是枢成一十六年写就的,纸有些脆,你若是要读,切记小心些。”

“将军这般实在叫鄙人感激涕零,恨不能以身相许。”宋诀陵戏谑道。

“你懂什么啊二爷?什么都不懂。”喻戟抬脚踹他腿肚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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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温润笑道,“人家都去迎新娘了,您还灰溜溜缩巷子里干甚?进府去罢,等会儿看佳人成双拜天地。”

宋诀陵既已从喻戟那收着了好处,便卸了笑冷了脸,只还浑浑噩噩地倚着墙,叫伞斜了淋了他不少雪——

雪停了不久便至黄昏,夕阳不知从哪儿冒了个尖儿,总之将浓云皆染作了血红色,再于几处抹上几道橘黄。

季徯秩一干人热热闹闹地将花轿迎进了侯府,宋诀陵撇撇嘴也就跟着其余宾客进门,在前排一个不大起眼的角落瞧那二位拜堂。

今日的季徯秩真是漂亮,可其往日便喜着红衣,但今儿瞧来为何就是同往日不同了呢?

那叫他魂牵梦萦的侧脸儿就在眼前,却不是那张即将被他掐住吻上去的,而是一张将妖眸变作柔情穴,分外温柔的。

错了,都错了。

不该是这般。

宋诀陵喉结滚了滚,扭曲不已的嫉妒好似快要跳出喉口——把他夺来,带回鼎州,锁起来,关起来,将他一辈子都与自己栓在一块儿解脱不得。

做梦罢。

一拜高堂二拜天地的响声在耳边绕,从前旧梦却不断地从他眼前走马灯似地过,他清醒过来,旧时贪欢皆付作今朝笑谈。

他和季徯秩之间早便有如隔着薄纸一张,若是他早些戳破,可会得逞么?至少不会如同今朝这般罢?

可偏偏他不能启齿,连一步也迈不开,这会儿这般的狼狈除了自个儿,真不知还能去怪谁。然要他再选一次,他就会同季徯秩表露心迹的么?他很清楚——根本就没可能。

他深知武将无归宿,更何况他的爱开在欺瞒的土壤里。谁能爱纨绔混账,爱他这狼心狗肺的浪子将军?谁又能爱九阍虎豹,爱他这欲壑难填的野心权臣?

季徯秩乐意同他欢好,是他威逼利诱,是一时冲动,后来渐行渐远,是终于清醒,是回头是岸。

对的,这样才是对的。

身旁有一人掐着掌心,双肩有些发颤,宋诀陵恹恹地瞥上一眼,原来是许未焺。

锣声震天响,他同许未焺皆挂着一张惨白颜容。喻戟不知何时踱过来的,给他二人腹上各来了一拳。只是那宋许二人略微将腹捂了捂,仍是愣愣地盯着前边俩人。

喻戟问他二人可是嫉妒么?

二人皆摇头。

喻戟说,真是死鸭子嘴硬啊,还不快谢谢他大发慈悲给了他俩一个解释今儿端着这副惨样的缘由。

拜堂之事终了,季徯秩将盖着红盖头的付荑送入洞房后又出来招待宾客。他没特地去接待宋诀陵,只吩咐侯府管事给他领座,那管事会看眼色,利落地将宋诀陵领到了喻戟和许未焺那桌。

“想不到还能在这儿碰见许千牛备身,想不到备身您心还挺宽。”

宋诀陵看人下菜碟,今儿许未焺于他而言没甚用处,他也就不顾话好话坏,像个烂流氓般直言直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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