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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 洬忱 47877 字 8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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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仰仙者

徐云承染了冬温,此刻发着烧,身子融成了院里青瓦上的雪水。人病了,梦却怎么也如同煮过头的粥般——

烂啊。

哭声,冷笑声,呼喊声,唾骂声,吵吵嚷嚷,无休无止的,过往话音搅和在一块儿,压在他的心口。

“哥……爹娘他们……”

“什么徐才子?慕名而来…真叫人大失所望……”

“狗屁的才子,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耽之,我瞧你比楼里那些个小倌还叫人销|魂。”

颠七倒八的东西砸在他的梦里,把一切都给碾碎。名节脏了擦不干净,才气散了拢不回来,他的掌心玉被人锁进宫墙里……

他呢?他浸在泥水里,就连身子也是脏的。

这时徐云承的喉咙已哑得发不出声了,好似那里头有什么东西被泡涨了,堵住了那窄小的道。

那欲咳的痒挠着他的嗓子眼,可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唯能仰起身子闷闷轻咳几下,待血把舌染红了又安静躺回去。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徐云承虽还在榻上歇着,烧得厉害,眼倒是舒开了。恰巧那杨亦信端药进来,他瞧见徐云承睁了眼,笑道:

“我见街上乱糟糟,闲着也是闲着,便同陛下请命去帮帮衙门的忙,收收街头的尸骨。哪知会捡着你呢?真是天意。”

徐云承没把那些话听进耳,听闻动静,坐起身来要下床,只是脑袋烧得糊涂了,瞧不见塌下的靴子,脚一踩便触地冻着了。

“耽之,你干什么?”杨亦信赶忙把药搁下来,“地上凉,你还病着呢!”

“不是……我……我上衙……”徐云承说着发懵地向前探了探,哪知那被褥一滑把人也给带着滑了下去。徐云承半跪着,里衣这么一折腾,变得乱糟糟,只是头发软着披下来,若非那人病着,倒是一番好景致。

这么一摔,徐云承倏然没了下一步动作,只是跪坐在原地发懵。

杨亦信已穿戴好了官服,衣冠楚楚,分明是要上朝模样,可这会儿却匆匆忙忙把手衣褪了,从榻上拿来条厚毯子,去将那人儿给罩严实了,而后蹲在他旁边哄小孩似的商量道:

“喝完这碗药,我就放你走,好不好?”

杨亦信将垂在徐云承额前汗湿的发拨开,见那徐云承好似还未从那噩梦的余韵中走出来,眼神仍旧是空洞洞的,便带着笑叹了一声:

“嗐——我今儿是上不了朝咯!”

“大人!”门旁立着的一侍卫终于发话,还颇有些责怪意思。

“情义难得,”杨亦信说着抬手把官帽摘了,簪子也抽了,长发浇下来披在朝服上,他笑道,“哎呀!我是难得任性一回!更何况陛下还不乐意见着我呢!少一次多一次都大差不差!”

杨亦信说着去扶徐云承,待把人摁回榻上,又给人掖好被角后,自己才抬脚要去外头寻郎中。

他出来的时候被那侍卫拦住,问屋里头的究竟是何人。

“启州徐耽之。”

“那江郎才尽的徐云承?”

杨亦信瞥了他一眼,虽然面上还似升着明媚赪玉盘,声色却明显寒了几分,他道:

“道听途说的东西还是别在你主子我面前耍罢?当心被我揍。”

那侍卫咬咬牙,道:“主子您可千万不能忘……”

那侍卫说着往他背上拍了一拍,掌心稳稳落在他后背的第十三节骨处。如此不轻不重的一拍,却叫杨亦信不由得抿紧了唇。

好多苦楚蔓延开来。

什么样的呢?

鸦青色的。

杨亦信想。

他摇着头把那侍卫的手挪开,道:“怎么会忘呢?也不是傻子,想了那么久的事,哪里一时半会儿便能忘……还是说你看我像什么痴情种?”

“这……”那侍卫朝里边瞥了一眼,“您就别拿我打趣了!什么痴情不痴情的,那大人是个男子我还瞧不出来吗?”

“是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徐耽之救过我,我报恩是应该的。”

那侍卫见劝不动,摇头要走,只是走了没半晌杨亦信又把门摁严实了在那儿远远吩咐道:

“欸!别走别走,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到外头跑一趟,请个好郎中来。”

“……”

杨亦信开门进屋,带笑的脸儿随即耷拉下来。他默默走到徐云承榻前跪坐下来,从被褥里摸出徐云承的手握,握着握着忽然用双手拢住了,把头连带着他的手都埋在榻边的软被里,喃喃念道:

“我仙,莫弃我。”——

杨亦信这小子是枢成一十七年才自蘅秦回乡认祖归宗的。也不清楚具体是怎么个回来的法子,总之是那孩子被人瞧见佩着杨家的碎玉了,消息传到南边,杨亦信他亲娘从南到北折腾了一年多才把那孩子从北疆给带了回来。

这杨亦信沦落蘅秦前性子颇活泼,不知怎么回来后就寡言许多,本说是还不大熟悉,把亲人都当陌路了,怕生!可他们养了一年到快上山的时候,杨亦信也依旧是那么默默的。

一个少言寡语的孩子,一张口便是蘅秦大漠里头独有的粗声粗气,这大漠来的沙风叫那些南边人不敢认,只有他娘哭湿了帕子说他这眼睛生得和他死去的夫君七分相似,这才勾起了族里那些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总算答应了让这孩子上族谱。

至于他在蘅秦过得如何,那些牧民待他是好还是不好?杨亦信不张嘴,也就没有人知道。

刚上序清山时,有些权臣抱着想要把下梁掰正的心思,把家里几个纨绔也一并送上了山当那十七家子弟的伴读,哪知那些个人儿上山前便是铁打的纨绔,吃喝玩乐是小事,仗势欺人是大事,这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他们本就是富贵门出来的,如今要他们与声色犬马作别不说,还要给别人充伴读?!他们好似受了天大委屈,气急败坏,便又犯了想要欺人的瘾。

那些阔公子消息也颇灵通,知道那杨亦信是昨年才认祖归宗,且颇不受待见,便把他当做了猎物——在山上不耍耍威风,等到下山了,全是瞧着门楣说话,此回不占占上风,更待何时?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了,他们火气上头不敢往北疆那几个玩刀枪的身上撒,便把这杨亦信叫到林子里拳打脚踢。

从前隔个十天半月,后来是隔着一天两天。有一天傍晚正下着秋雨,那群人又把杨亦信推搡进了树林里。不由分说便动起腿脚来,后来踹得狠了,人没在泥里半死不活,他们也累了,这才恶狠狠地张口道:

“方才课业结束后,你同先生们说了什么?!可是告状么?!”

那奄奄一息的人把头从泥里边仰起来摇,轻声道:“不是……不是……”

这些个公子哥儿见那人头上也冒血,有些怕了,只还强装镇定道:“你……你若胆敢同先生们告状,当心我们真打断你的腿!”

他们说完又补了几脚,这才踩着杨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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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的腿跨过积水的泥潭。因为怕被再打,分明那么疼,杨亦信也只能死咬着唇不吭声。

为什么这般任人欺负呢?分明自身武艺并不差,那些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儿根本比不过他一个师承江湖剑客的武将后人。

究竟是为何呢?

因为上山前,有一人搂着他的肩,对他说,莫要惹事,莫要出头,好好地,安稳地,度过这几年。

好好地、不出头。

重要的是不出头。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又跌回去,扑通扑通像只搁浅待死的鱼。

他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近了,不敢再挣扎,——他以为是那些个纨绔又来找茬。

越来越近了,他的肩膀不由得瑟缩阵阵。可过了一会儿,那林间却探出一个白衣郎。

徐云承。

那人撑着梨花白的油纸伞,另一只手打着盏灯笼,白衣被林间乱溅的雨水沾得微湿。

杨亦信霎时失语,在那月光下的雨雾里,就算是打了灯笼本该瞧见什么都难,他却觉着徐云承把星子摘了放在身上,不然怎么莹莹闪闪有如仙人下凡一般?

从前徐云承是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人身边总绕着个面露凶光的竹马不说,那人自个儿性子又冷,叫人只可远观,不敢近身。

往常同窗夸徐云承似谪仙,他未能领会,只当是个恃才傲物的白脸儿,这会儿才有如金篦刮目。

那徐云承本是照常出来赏雨中破败之景的,哪知却捡着这么个人。

夜黑,人离得远了瞧不清,他怕是歹人不敢妄动,将灯笼往四处照了照,待光打在地上,瞧见那人洒在一旁的笔墨纸砚与脏污的襕衫明白这是个学生,这才移步近了。

徐云承把伞遮在杨亦信头上,端详片刻才道:“你可是翎州杨家子杨亦信么?”

杨亦信有自尊,这般落魄撞仙叫他无地自容,他想摇头,可终还是短促应道:

“嗯。”

“……这般模样,可是遭人欺负了?”

杨亦信这么长时间积攒的委屈忽然溢上头来,他本该大哭一场的,可他眸光闪了闪,竟不羁笑道:

“徐公子,仙人似的,好生漂亮。”

徐云承撑伞的手不动,耳尖却红了。

杨亦信瞧着了,愈发的移不开眼起来。

“这种话,不是拿来夸男子的。”徐云承说。

“为什么呢?蘅……”杨亦信顿了顿,“我们家那边,都这么夸人。”

“怎会被人欺负成这般呢?杨家多少高才,你是杨家独子,若习得杨家剑法,前途不可估量。”

“我不学。”

“不学就不学。”徐云承没坚持,只伸着手给他撑伞,肩头被淋湿了大半。

“你不走吗?”杨亦信同他僵持了一会儿,见那人实在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才开口问道。

“你不走吗?”徐云承反问。

杨亦信垂着头,蔫巴道:“走不了,疼。”

“哪儿疼?”

杨亦信撇开头去不说话,徐云承只道一声冒犯了,便俯下身去。他不顾白衣沾了泥,也不管那不停的雨,干脆地把伞搁在一旁,任由那从树叶间隙滴下来的雨把他淋得同杨亦信那般狼狈。

“你干什么?”杨亦信皱起眉头。

“救人。”

“你干什么救我?谁叫你救我?”杨亦信刻意把话说重了些,想要赶人。

哪有人受助还这样咄咄逼人呢?没有的,所以徐云承也快些走罢,这般不堪的他若只有他一人知道就好了。

徐云承倒是没把那话当冷言,沉思片刻,道:“先生们要我救人。”

杨亦信闻言轻笑一声,道:“你先生教你的东西,要你救的是天下。”

“不救苍生怎能救天下?”

“这世间可不止魏風一顶天,你要救的天下里边可有我吗?”杨亦信喃喃自语。

徐云承没听见杨亦信含糊的话语,还以为那人是默许了他的行为,便把杨亦信的腿抬起来,也不顾脏,小心帮他把靴子给脱了——隔着被雨水浸湿的袜都能瞧出来,那只脚肿的很是吓人。

徐云承皱起眉来要替他把袜给脱了,好去摸骨,那杨亦信道:

“别摸了,折了。”

徐云承闻言眉头锁得更深,他道:

“杨公子竟自知脚折了,方才为何还要赶我走?你再怎么讨厌我,也不该拿自个儿的身子开玩笑。”

杨亦信又把眼给阖了几分,他不敢瞧徐云承,只道:

“没讨厌你。”

徐云承这时淋了雨,又碰了不少脏污,这会儿俩人都像个泥人,见杨亦信诚挚模样又觉得可爱,便淡笑着蹲下来,把背留给杨亦信,道:

“杨公子,你伸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我背你去给郎中瞧。”

杨亦信犹犹豫豫,那徐云承回头瞥他一眼,自己拉过他的手搭在了颈子上,使使劲把人给背了起来。那时徐云承的个头还比杨亦信高些,可他再怎么高,那个年纪的少年个头都大差不差,背人终归还是有些吃力。

因上背得匆忙,那姿势很累人。可徐云承也不敢把背上人掂一掂好寻个舒服点儿的姿势,就怕那么一掂把人给磕坏了。

他用手紧紧勾着杨亦信的腿,袖子被水沾得湿漉漉的。他没功夫去借月色瞧那湿袖的是泥是雨还是血,只是闷声踩着崎岖的山道,赶着把人送去瞧郎中。

那杨亦信原时拿手撑着徐云承的,还将身子挺得既僵又直,后来许是累了,终于收了力,贴住了前边那少年的脊背。

徐云承虽习武多年,但本业还是念经祈福,作诗文云云,背人行山路当然很吃力。他见那人终于放松了些,虽想淡淡笑笑好宽慰宽慰那少年,却因使劲咬紧了牙关说不出话来。

那山道很长很长,又因碰着雨天而瞧不见半个人影。天公若拨开雨帘向下望,恐怕借着月光只能瞧见只有一个白衣仙背着个小泥人上去又下来,艰难地在这拐七扭八的山道里行着。

走的是山路,还下着雨,又是大半夜的,徐云承一路没停歇,走到医舍的时候,感觉腹里的东西都要累得呕出来。

徐云承在那郎中的竹屋前止步,他怕一会儿没劲再把人背起来,不敢把人放下来再去敲门,便扯着嗓子喊:

“萧、郎、中——”

杨亦信平日里头躲得远,刚刚雨势大也没怎么去细听徐云承的嗓音,如此清楚地听着,还是头一回。

“冰泉似的。”

他在心里头想。

那已歇下的郎中支起窗来向外瞧,见着那俩小子在秋风中淋着雨,骂骂咧咧地披衣起身,把门给开了。

“俩个小祖宗!快进屋罢!伞也不撑哟!这是干嘛呀?想染秋温吗?”

他帮着徐云承把杨亦信扶下来,见徐云承脸也有些红,便惯常伸手触了触他的额。

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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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江湖郎中嘴里骂得更脏更狠了。

徐云承皱着眉头把话听进去又倒出来,扶着墙站了一会儿也就晕了过去。

这俩人后来都染上了很重的风寒,那段时日总往医舍跑,渐渐地也就熟络起来,也算是缘分。

杨亦信逐渐放开了话匣,也把无忧烂漫的性子给露了出来,交了不少朋友,只是他最在意的还是徐云承——他是真把徐云承也当成了仙。

一日徐云承见二人长久以来皆以公子相称,便想让他换个称呼。

杨亦信笑问:“叫什么好呢?‘我仙’如何?”

徐云承闻言把他骂了,他笑笑也就跟着别人唤他阿承,心里头却还是把他当“我仙”。

他陪着徐云承笑、怨、怒,经历很多很多的头一回。他当然知道徐云承身旁绕着一只虎视眈眈的燕家子,可他才不知凡事皆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他只知燕绥淮是食髓知味。

怎么你食髓知味就不让人碰呢?

我也食髓知味。

我偏要碰。

他看那人吃味儿,却也不敢奈他何的模样觉着有趣,可是燕绥淮本性不坏,所以渐渐地他放宽了心,也拿燕绥淮当朋友

后来燕绥淮与徐云承闹得不可开交,旁人都瞧不懂,有的人瞧了才明白,只有他不瞧也明白——燕绥淮做错事了。

仰仙者,不该锁仙,更不该妄图得仙。

他和燕绥淮不一样,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那他还未理清的心意挑明的。不用踏出那步,他已知足。与其步燕绥淮的后尘,还不如以友之名伴其身侧,没准日后还能讨杯婚酒喝,而非老死不相往来。

他较燕绥淮理智许多,才不会被感情所左右,也实在很多,不会被痴念所蛊惑。

他啊,是个懦夫——

徐云承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那杨亦信还跪在榻前,恐怕是最近累着了,趴在榻沿睡的很熟。

徐云承费了好些功夫才捋清当前状况。

他的右手被杨亦信攥得很紧,他觉着有些不适便稍稍动了动,可这般轻微的动静却把那人给弄醒了。

杨亦信愣愣瞧着他,眼中笑意随即转为了透寒的正色。

徐云承不知杨亦信这是个什么态度,便盯着他,谁知那杨亦信不知想到什么笑起来,可是须臾之后,那笑意褪了,脸又冷下来,道:

“阿承,我们来聊聊罢?”

“聊什么?”

“聊聊你的身子。”

第102章钗换酒

徐云承在平州潦草度过的这几年能将身子骨糟蹋成这般,没人料得到。虽说他孩提时期身子也不大好,但经了那场要命的大病后倒也能称上个身强体健。

这样弱的身子虽是在平州养出来的,但那是个宜人的好地方,该怪的只有他自个儿。

在平州度过的那些年里,他为了能叫徐意清能过得好些自己找罪受,把日子过得很苦——病了舍不得费钱请大夫,就把自己闷在被褥里硬熬,小病熬熬也就罢了,他是大病也熬,好似没有什么是一碗姜汤解决不了的病,最后一次见郎中还是因着燕绥淮的手被茶杯给割破,他着急忙慌地催钦裳去请郎中。

为什么把日子过成这般,徐云承他觉着是他欠徐意清的。

长兄如父,他窝囊,不能叫徐意清过上如常的日子,便只能予她他所能企及之最好。

为了钱,他在平州那些个昏大人的手底下恭顺得像条狗,端茶送水还算小,陪那些个大人吃喝玩乐才算大。

一杯杯酒灌进他的肠肚里叫他昏昏,一句句谄媚讨好的话说出口叫他抛了清高,蘸水写天池的天份被他用以谄媚讨好,笔杆劈丑恶的本事被他拿来藏污含浊。

那些臭官儿笑说再苦苦百姓罢,他不吭声;那些老爷赏了下属一巴掌,不管掌风挨不挨着他,他都视若无睹。他陪着一个又一个腌臜官儿,旧的去,新的来,默默的,只要能出头他都无所谓。

陪人赚,卖人当然也赚。

等过些时候,他吃尽那些个肥头大耳的官老爷好处,便把那些个人的罪状罗列一通交给专掌监察的官儿——这谦谦君子原竟是个两道通吃的墙头草!

他是真有天分,笔下罗列的罪状既多又细,细至金银几两,铜钱几吊,怕这些还不够,就再添油加醋几分,把那些叫人群情激愤的东西往上再添几句,什么“垂腴尺余,换得百姓皮包骨”,什么“腹如巨象,原竟吞了千千百姓性命”,皆不过信手拈来。

一来二去,这些昏官儿经他手笔就没有不锒铛入狱的。

他照着这般法子将不少阔大人送进了囹圄,好长时间都没人知道这究竟是谁人干的好事儿,那些个遭人出卖的官拳头再硬也只能朝棉花挥。百姓倒是乐呵,纷纷笑说是菩萨现世。

可是这世间活菩萨难得,金钗换酒的草莽多。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遭事情败露,徐云承被那些个大人雇的喽啰拖进巷子里一顿毒打。他有些功夫,对付那些个流氓也算是勉强能应付得过来,可他到底没还手,只待那些个人打得痛快了给这一局落个篇尾。而后他拖着被打折的臂和腿回了家,还庆幸折了的不是利手,难得叹了气也只是可惜这条阳奉阴违的路再也走不得。

他日子过得清贫,施舍乞儿起来倒是一点儿不含糊。

可这般又有什么用?

一边当为了五斗米折腰的贱骨头,一边当那些个乞儿的恩公。他是贵还是贱,谁人说得清呢?

徐云承从来就不去为贵贱这些东西费心思,活着累,还是得活,就当为了徐意清,为了天下苍生。

那就闭了嘴,安生干事罢。

后来他因私呈的罪状过分精细被冯起瞧上了,那冯起循着笔迹寻着了人,将徐云承调到了自个儿手下。冯起有意栽培他,顾将那些能升官发财的路子全给他断了,叫他在自个儿手底下如蚁般忙得晕头转向,权当考验,敛去他一身光。

当然,旧岁有心压着徐云承的可不止冯起,徐云承淹没于九道十八州,魏千平同样是功不可没。如今魏盛熠要玩不喜明珠蒙尘的游戏,殊不知那冯起已先动了手,这场争斗何时是个头谁也不知道。

话说到今朝,杨亦信难得动怒,那张经年带着飞扬少年气的脸儿如今因怒意而染上了几分北疆将军独有的凛冽。

徐云承不想理,恹恹道:“元戚,莫要再闹我……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吗?”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杨亦信显是对那安慰很不受用,“可是最多活不过十年那般么?”

徐云承皱着眉,见杨亦信把眉垂成哀怨八字,又偏偏生了双凄楚惹人怜的垂眼,无辜得很,他狠不下心骂他,便只能宽慰道:

“天灾人祸谁人都料不到,这病倒也也不是在眼前绕着咬人。”

“最长不过十年,最短又是几年?”杨亦信咬着牙含着泪,“你干什么……”

他把委屈咽了咽。

“……干什么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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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谁说呢?同你说吗?说了叫你哭吗?”徐云承笑了笑,“元戚,都是男人,你在我跟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像什么样?生死有命,我俩都要过得快活点儿。”

“……除了我可还有谁人清楚你这病么?”

徐云承略微思索:“钦裳她知道的……剩下的……唔……好像没了。”

“没了?此事阿淮他也不知么?”

徐云承摇摇头,并不解释。

杨亦信把头埋在被褥里,抬起头时眼眶通红。徐云承让他别哭,他说他听话他没哭,不过是方才往下趴,把瞳子压得狠了。

徐云承忙着安抚人儿,怕他情绪又起,便匆忙转了话锋:“元戚,你怎会来了京城?”

杨亦信略微吸了吸鼻子,道:“我来这儿求陛下撤了那些个在烽谢营作乱的阉人。随军太监是先帝定下的规矩,如今天变了,我来瞧瞧有转机没有。”

徐云承用手撑床打算坐起身来,杨亦信要帮,徐云承推开了他的手,道:

“这般小事儿我还应付得来——如今皇上叫落珩他回了鼎州,却还是把他手上的兵权散了不少。先皇困了宋家这么些年,皇上说放手便放手,想必对兵权自有把握。只是如今叶家兵全都受困雪峰,皇上手中兵瘦。你要皇上撤下随军太监,皇上他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松口。”

“是了。我呆在这儿有个少半月了,可不就是因办不到呐!”

杨亦信叹了声气,起身去外头吩咐下人温一壶水来,他回来在床沿坐下,披在肩头的发被那榻上人捋着梳开个结。

徐云承平静道:“我有一招,就是不知是否管用。”

“但说无妨。”

“如今阉人扰乱军纪,何不依照军法处之?”

“军法……杖毙么?可陛下连撤人都不情愿,更何况是把那人给杀了。”

杨亦信见徐云承这般君子今儿竟坦然将人命挂在嘴边,不免有些惊奇,可他不问——人都得长大,这般的徐云承倒也值当得其敬意。

徐云承倒是不以为意,他道:“兵行险招,这就是个险招。赌的是皇上在那阉人死后还会不会再派个人来横加插手,不过你杀他一人,也算是以儆效尤,就算是来了什么新人,多半也不敢妄动。”

杨亦信闻言轻轻摇了摇头,道:“阿承你想的是不是浅了些……你是没想着我杀了那些个阉人,还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我呢!”

“哦!你忧心这事么?你可闻季侯回京了?如今皇上手里值得托付兵权的人儿越来越少,他再动你,无异于捅出一个窟窿给蘅秦人闯。小罚免不了,要砍头入狱那种,倒是轮不上你。”

杨亦信点点头,道:“好,我信你。再过几日我便回鼎州去,砍了那阉人的脑袋。”

徐云承但思不语,末了叹了口气,道:“昨日多谢你,若非如此我恐怕也得盖一块儿麻布,被其他官爷收回袋子里边去。”

杨亦信笑笑,坐进去了些,旋身捏着徐云承的双肩道:“呸呸呸,不许你说这种话。”

徐云承把瘦长的指摁在他的眉间:“莫要再皱眉,改不了的事,莫要再牵挂……对了,有劳你把这事替我瞒一瞒。”

杨亦信抿着唇,徐云承伸了两指在他面颊上拍了拍:“莫要再耷拉着个脸儿,再过几日陛下要大办冬至宴,你赶得上么?”

杨亦信把他的手攥住,又包在自己暖得很的手里不叫他收回去:“原先是赶得着的,可若是如今在京城不过是虚耗光阴,我没必要再留在这儿。“

“好——快些走,莫回头。”徐云承咳了几声,抽回手来,“在朝文武百官皆在受邀之列……这是场险宴啊。如今朝廷上吵得不可开交,陛下却办这么一场宴会,若当真是为了抚平众怒还有其余百种好办法,可陛下却偏要在这缱都难得的冬寒里见人……为了什么?可不是给了那些个蠢蠢欲动要拔刀的人机会……纵然没人属意害你,怕的是殃及池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还是快些走。”

“陛下何苦给那些个歹人机会?”

“陛下是想一网打尽。鸿门宴么,有得必有失,千载难逢的机会,总有人会乐意冒这么个险。”

徐云承说着,嗓音哑起来,他止了话,抚了抚喉结。

“阿承你倒是把我赶走了,可你还是会赴宴去的罢?”杨亦信神情苦涩,只还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徐云承接过那瓷杯,用水润了润嗓,淡淡“嗯”了声。

“阿承,你身子这般……没人能逼着你去,可你……这是你的决定,我不能拦你,但你答应我件事,一定一定要把自己给照顾好了。我已替你寻好了郎中,银子也给足了的,他每月会到你宅里给你瞧几回,你要好好配合……阿承、阿承,我就求你这么一次!”

杨亦信轻轻摇着徐云承的身子,像是耍赖撒娇的孩童。

“你要给我治病,”徐云承道,“可我心中愧意如山,压在心口才更是喘不来气。”

“我是知恩图报,你若实在心亏,十年后再来报恩。”

“怎么报恩?饶你清明不给我烧纸钱吗?”

杨亦信把身子挪近了,长臂揽住徐云承道:“天冷,我抱抱你。”

“我打小便四肢厥冷,身子是暖不起来的,你纵然抱了也暖不起来。”

“我暖,我暖你。”

杨亦信那还未来得及褪下的朝服贴着徐云承单薄的里衣,那东西分明亦是冰的,何谈一暖字?

只是杨亦信趴在他的颈间,滚出的泪是烫的,烫得他心里边也觉得有些苦。

“哭成这般,真真是用情至深,不同我当个拜把子的兄弟委实可惜。”

“好啊——十年后我们去稷州拜。那的山秀,春三月,桃花压山疯长,可漂亮……约好了啊,十年后我们就去那儿当结拜兄弟。”

“……好。”

第103章付禾川

晚来天欲雪,再过一阵儿,那些鹅毛似的雪就落下来了。

窗外雪飘,屋内烛摇。

季徯秩还没开始上衙呢,他复挂南北衙腰牌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朝堂百官不管关系亲疏都下帖去请人,无非是想攀攀关系,套套近乎,或是添个结交清流的美名。

季徯秩身子正疲,瞧见那些个帖子便觉得腹也饱了起来。他没胃口吃饭,索性就把那几张帖子在案上摆开,揉着眉心要流玉一并念给他听。

估摸着最近碰上了什么吉日,那几张帖子所述之宴都定在后日。季徯秩双眸阖着,脑子动得倒还挺快——他先剔了新科状元爷的,免了白家的,再推去一群太学生的,筛了一轮轮,留下了三朝元老段青玱的。

这段青玱不轻易办私宴,更别提宴请这与他毫不沾亲带故的西侯爷,今儿真不知是起了什么心思。

难不成那段老也到了要和他攀交情的地步了?季徯秩琢磨着,倒是点了头。流玉把剩下的帖子收拾好,去差府里头懂字的先生写几封拒绝书。

后日傍晚。

毕竟是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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玱的私宴,那人又上了年纪,不喜瞧大红大白的东西,季徯秩便择了条鹅黄淡色的衣裳上身,衣着从简,求的是个招人待见的干净素朴。可他人如玉,不由艳丽颜色装点自也是惊艳出人那挂的,这衣裳到底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他到得早,由流玉扶下车的时候那段府门前的灯笼还不亮,只在雪中洒下淡淡一圈橘光。

府外静,府内也没好到哪里去。八仙桌上只坐着段青玱,季徯秩方由下人领进去便朝段青玱躬身作揖,那老人不说话,只挥挥手要让他坐自个儿身边的主座。

季徯秩谢过了,道:“段老抬举,晚辈年纪尚浅,坐偏座够了。”

季徯秩说着也不容段青玱再劝,自作主张地在那人左手边的偏座上坐下来。

段青玱见状不怒其肆意妄为,反笑了一声。

仆从匆忙给他二人满上温酒,季徯秩没喝,只笑着同段青玱寒暄。二人是真不熟,也是真真没话说,寒暄事毕,季徯秩见那老人没有要张嘴的意思,他也就乖巧地闷着声。

后边又先后到了仨人,今日这段府小宴的座上宾这才算来齐了。

段青玱拉着季侯爷坐偏座,那礼部尚书贺原、户部尚书史澈二人当然也不敢爬到上座去,只乖顺地在偏座落了座。

最晚到的是一年轻面孔,他笑着拉开下座的椅子,行为举止颇落拓——那是大理寺少卿付溪。

段青玱不求什么学生三千的佳话,大半辈子门里就收了四个学生,上边那辈是史澈、贺原与许冕,下边那辈就付溪一个。

当年他在收了仨学生后再度开门受徒,世人皆猜他会收了史迟风或是喻戟,可那人指头一伸,把付溪给点了出来。

不过这在当年倒也说不上有多奇怪。

付家当年还未这般败落,那付溪当年也不是现在这样的纨绔混子。

付家旧日常出刚正不阿的青天大老爷,受家门训导,付溪年少时阳煦山立,温润而泽,与史迟风、喻戟二人合称“缱都三少君”,若非他才华相较那二人逊色几分,也合该在世人猜测当中。

段青玱收付溪作学生后,便给他规划好了来日。他原是打算要送付溪进翰林院,走太子太傅的路子的,哪知自付溪他爹付痕自缢后,那清正公子不知怎么就染上了五石散的瘾,败坏了一身好名声,再加上他性情大变,最终亲手埋了段青玱给他挖出来的好路。

那付溪一意孤行,和他爹一般入了大理寺不说,还混了个“活阎王”的名,这已与段门温谦背道而驰了,他还不知收敛,反愈发过分起来,整日整日寻花问柳吃喝玩乐,把自己捯饬成了个浪荡逍遥的纨绔,可叫人意外的是,那段青玱没将那臭名扬千里的付禾川逐出师门,还一并由着他去。

想来倒也真是奇怪。

付溪落了座,人到齐了,这屋内还是静悄悄。

如今在场的那些个官儿旧日里和这季侯爷是井水不犯河水,真说不上有多熟。一干文臣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还是季徯秩先破冰。他自唇间呼出抹白气,道:

“史大人,户部近来忙罢?”

那史澈是清门君子,明白这侯爷哪哪都漂亮,只是心不见得便是红的,便斟酌三分,道:“多谢侯爷关心……只是户部哪有不忙的时候?”

“史侍郎被陛下禁足有段日子了?”

“唉——那小子就是不听劝!”史澈咽了口酒,道,“打小便这么个性子!”

“虎父无犬子,晚空他乃是璞玉浑金,不惧刀枪火海。”季徯秩虽是晚辈,却没有怯场意思,他笑笑,“过段时候,大人就该笑了”

“侯爷何出此言?”

“笑?这值当笑么?”史澈思索着,皱起眉来,实在不知这侯爷是什么个意思,听来不似安慰,倒似挑衅。

付溪懂了,含着笑吃菜,含糊道:“师兄啊师兄,还不明白侯爷意思?”

史澈愣着,那季徯秩便接着说。

“陛下这是把晚空他摘出去了,要让百官骂他呢。”季徯秩道,“不久后,晚空他所求之事就该成了。”

史澈闻言这才恍然大悟,眉舒目展要起身谢,季徯秩伸手拦了:“嗳,晚辈不过实话实说,您实在用不着客气。”

那贺原瞥季徯秩一眼,攥着史澈的衣角把人给扯回座上:“私宴,私宴,你甭将什么朝堂规矩搬了来!”

付溪虽是下座但挨着季徯秩,夹菜举杯时总碰着季徯秩的袖摆,可他二人偏就是也一句话不说。满桌人就他二人年纪较轻,只是瞧上去交情淡薄,也没什么话,段青玱便咳了声问付溪:

“禾川,你过往可有招惹过侯爷吗?怎么侯爷对你爱搭不理的?”

付溪没接话,季徯秩倒是开了口,道:“段老误会,晚辈同付大人平日里交集甚少,这才无言,并无过节云云。”

段青玱点了头:“你二人年纪差得不多,认识认识也是好的……听闻侯爷与宋小将军关系不错?”

“点头之交,不足为奇。”

“宋小将军同犬子关系极好,就连禾川也常在一块儿玩的。”那贺原有些困惑,“宋小将军他性子活泼,同您从缱都走到稷州,怎么这么久了也就是个点头之交?”

“这种事强求不得,我和宋小将军是性子不大合。”

付溪扒拉着米饭,插一句:“这就对了,落珩、玉礼二人和我倒很是合得来,恐怕我们仨与侯爷皆不是一路子的人。”

季徯秩微微眯眼,见那付溪装乖也没打算拆穿,只说笑道:“我是土鳖进城,比不得缱都人家……”

玩得花。

付溪知道这话怎么接,便哈哈笑了好一阵。

贺原见他笑,起了兴致,他拍了拍付溪的肩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说不准还挺合呢?认识了好啊,以后在朝堂也有个关照,遇着事了也不至于无处寻人帮忙。”

付溪朝贺原装模作样地拱手,戏谑道:“师兄说笑了,侯爷哪里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凭侯爷和当今陛下那交情,光是立在那儿就是块免死金牌。”

季徯秩没说话,段青玱倒是拍了桌让付溪闭嘴。

酒喝多了,桌上人也就愈发的不羁起来。

那贺原双颊泛红,问:“侯爷,您回来干嘛呀?在那稷州过安生日子不好吗?我要是您啊,决计不回来!”

史澈也点头,说:“是啊、是啊——”

付溪没太醉,在那被酒浸染的嘈杂声中,语气淡似水,他问:“为什么回来?”

季徯秩道:“疗伤。”

“疗什么伤?情伤吗?”付溪吊儿郎当。

季徯秩点头说对。

那贺原和史澈没听见那俩小子在说什么,被酒劲上头就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起苦来。

贺原眼里眨了些泪,他伸指在眼角捏了捏,道:“如今我那俩儿子,一个被关在山上等死,一个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我、我该怎么办呐!”

那史澈拍着他的肩,苦涩道:“我还在想许冕他还出不出得来!咱们师门四兄弟何时才能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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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青玱默默无言许久,这时咳了一声:“莫提。”

他们神识尚存几分,便不再提许冕,只是聊着聊着不知怎么提到了前些年风风火火的御史沈复念。

“查么?查!狠狠地查!”史澈拍桌而起,神情激愤道,“把那些个昏了头的都给我揪出来,京城官儿个个瘦的见骨,怎么地方的官就肥得流油?!”

付溪夹了块鱼肉,挑着刺儿说,哪里哪里,京官也肥,肉不肥,田肥。

史澈闻言似乎是想着了些事,也就不吭声起来。那贺原还醉醺醺地含着泪想儿子,一来二去这屋里就剩了三个清醒人。

段青玱这才缓缓开了腔,他扣扣季徯秩身前桌,道:

“你师承何人?”

段青玱是三朝元老,年纪又大了,没像史贺二人那般毕恭毕敬地对待季徯秩,季徯秩显然也不大在乎,只还恭敬应答道:

“晚辈师父姓柳,名契深,不知字。”

“哦——那拉弓的奇人。”

段青玱咂摸着,突然又发了话。

“……你不该回来,你这步棋子走错了!”段青玱摇摇头,他挪眼盯着付溪瞧了瞧,又道,“你,你小子也错了!”

那年轻二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笑。

季徯秩略微思忖,道:“我就回来再守守陛下。”

“你吗?你守不住。”段青玱直摇头,“你应当回去。”

季徯秩没想驳段青玱的面子,就将酒杯挪到唇边笑着吃酒。

“如今京城水深,你们这些小的浸进去,我老了,再救不了你们。你、付禾川,你小子从前做的蠢事一箩筐,我没骂你一句,可你今朝所行之事我都看在眼里!我不在这里揭你短,你要好自为之!”

那段青玱情绪倏然激动起来,他匆匆搁下筷子,道:“不行、不行!我给你们指条路……你、你俩,上山去!”

“去哪儿?”付溪乐了。

“去把东边的山治好再下来!”

“老师想要我染病死在那儿吗?”付溪拊掌大笑。

“混账话少说……如今缱都正被各家瓜分蚕食,一步错,步步错……可你俩若是上山把东边的疫病平了,功是改朝换代也抹不掉的。如今那疫病解不了,兵下不了山,不会惹上兵祸,那是个好去处!你们去、上去!”

那段青玱忽然捂住了脸儿,几根白发从额上耷拉下来,浮在手上。

“我头发白了,脑子也昏昏!我对不起付痕,亦对不起季惟!我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他俩的儿子今儿皆被仇恨蒙了眼!”

季徯秩闻言一愣,刚想反驳,那贺原这会儿却稍稍回了些神,先行一步苦笑道:

“老师!您今儿还在怪我们占了他俩的位子呢?我们都知道的,当年若非我们仨人的爹从中作梗,那二人才该拜入您门下!您嗜才如命,那二人才是真宝贝,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您心里有多苦,我们知道、都知道!”

季徯秩不知这般往事,只皱着眉偏头去瞧付溪。那人还捏着筷子清理余菜,嚼了五六下才抬眸:

“侯爷的眼神烫着我了。”

季徯秩不搭理,问:“段老他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老师以前要收我俩的爹做徒弟,事没成,俩如今还都死了,他又气又恨……听出来了罢?当年他不是看中我了,是看中我爹,是在拿我填他心里的窟窿。”

季徯秩见那段青玱垂着头,半晌没声,知道那老人也是真醉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那付溪给他支了招,道:

“走罢,想走就走,不妨事的。”

付溪说着又往嘴里塞了几颗花生米。

季徯秩点点头,便同段府老主管交代了几声,系上斗篷出去了。

方才季徯秩出府的时候那付溪还在和那一大桌子菜演难舍难分的戏码,可季徯秩走出府外还没多久,那人却也出来了。

季徯秩不想同他周旋,只朝他远远点了个头,转了眸子不再瞧,立在月光下等下人把他那匹霜月白牵来。

付溪做戏喜好做全套,那人愈烦他愈是要往跟前凑。人后不晓得,人前他可不就是色胚嘛——才不管尊卑几何,那是见美人都走不动道。

他于是没脸没皮地半跑着凑上前去,晏笑一声,作揖道:

“侯爷。”

季徯秩仍是点头却不伸手去扶,“嗯”了声挪步又要走远些。

那付溪抬脚拦了道,笑说:“侯爷干什么这般急着走?卑职又非索命的阎王爷。”

“这儿已没了别人,大人的戏瘾可以收一收,何必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呢?怎么在我面前演傻子,在别人面前演活阎王?”季徯秩挑眉侧过了脸儿,“再说大人哪来这般大的胆子,竟敢拦我的路?”

“聊聊?”付溪笑。

“没空。”季徯秩最后卖他个面子,扭头朝他笑了笑,只是面上寒未卸,露出了些锋芒。

付溪半挑眉,仍旧是纨绔口吻:“这么多年不见侯爷怎么变得这般的凶?难不成二爷喜欢凶的吗?”

“无稽之谈。”季徯秩道,“我喜欢凶的,宋将军喜欢什么我还真不清楚。”

“侯爷喜欢凶的,那我是不是得强硬点儿?”

季徯秩瞧着付溪,虽是斜着身子有些不羁,但这是他头一回把付溪的身形瞧仔细了,原来那人儿竟还比自己高上些许。

“……付大人长个头了?”

“哪跟哪儿?我这个头自及冠时起便没再长了。”付溪道,“侯爷从前光盯着二爷瞧,没看我了罢?”

季徯秩没矢口否认,只道:“对啊,二爷长得太好了,叫您这般好的人儿都黯然失了色,下回您要出去耍,找个坏一点儿的衬您,别找那般俊的了。”

付溪摸着下巴,咂咂口舌:“有道理。”

季徯秩应付笑了声,又要走。

“侯爷怕我吗?怎么老要逃?我又不同您聊您和二爷床笫之上谁上谁下。”付溪又把腿伸长了些,拦着人不叫走。

季徯秩听了那些混账话也还是波澜不惊,只淡定道:“无妨,纵然您问,答不答还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再说我和宋将军他又不熟,枕席之间聊的也是兵营杂事。”

“真躺过一张榻啊?”

“大人您是真听不懂人话呐!”季徯秩抬指虚虚点在付溪的胸口,眉眼弯弯,笑意却是空的,有些瘆人。

付溪勾住他的指尖,很快又识趣地松了,道:“……成,侯爷说不熟那就不熟呗……那聊聊付家女婿呗?”

付家女婿?

许未焺?

“什么?”季徯秩蹙着眉发问。

“边走边说,站在人家府前说话怪不像样的!”

“你穿着那身纨绔皮太久,整个人儿瞧来才最不像样。”季徯秩见下人牵着霜月白来了,抬手示意他们把缰绳松了,用手在唇边打哨把那匹白马唤了过来,“我没功夫同你叙旧,你麻利点给嘴皮子装飞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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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说了啊?”

“侯爷您……想不想当付家的姑爷?”

第104章八月雪

当他娘的姑爷!

许未焺如今被贬作男宠,和付家婚事那是彻底吹了,心里不知该有多难受,他这当兄弟的如何能上赶着去夺其所爱?

季徯秩恨得牙痒,却也只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冷笑,道:

“禾川,发疯发到我头上来了?”

季徯秩毫不给他留情面,抬脚就要走,那付溪上前攥住他。季徯秩抬臂挥手,竟没甩动。

他吃了一惊,顺势回身过来,愠怒道:

“深藏不露啊,付大人?没想到不耍疯时还挺斯文一个大人,竟会武?”

“不过一点皮毛,哪敢班门弄斧?”付溪笑笑,“侯爷谦虚,不比侯爷当年折下官腕骨时吓人。”

“大人跟宋将军玩了那么久,还怕我狐假虎威?”

“金刚怒目到底不如菩萨低眉。”付溪松了手,在季徯秩手腕处留了一圈红痕,“侯爷,温柔点儿罢,您今儿这般太刺人儿了。”

付溪喉结动了动,把轻佻的语气摆平道:

“许付俩家婚约如今作废,叫阿荑留在京城下官实在放心不过,再加上许宁温和阿荑那么一段故事,下官实在忧心来日皇上会对她不利……如今世道下官已是再顾不得所谓贵贱,侯爷若是准了,您要阿荑做大做小,下官皆恨不得千恩万谢。”

“禾川,”那季徯秩的嗓音清清朗朗,面色却是凝了层寒霜的,“你是病急乱投医。”

“下官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往前下官只敢略微逗逗您,便抬脚躲得远远的,不敢招惹……如今京城风雨飘摇,阿荑她身子弱,不堪重负。下官这无赖,满不在乎地跪天跪地,只有今儿是诚心诚意地跪到您跟前。”

“付禾川,”季徯秩道,“你是付家子,付姐姐亦然,季家走至今朝,凭的就是个无欲无求。我不情愿攀你付家那高门。”

“如今付家没落,侯爷从这缱都九家里边择了我家,还算是老实本分。”

敲梆声响着,渐渐近了。

季徯秩正愣着,被那付溪猛地攥住手往巷子里钻。他不知为何没挣扎,只抛下了侍从和霜月白,随着付溪跑。他们避开了敲锣执梆的更夫,又躲开了那些履行宵禁之责的金吾卫,拐七扭八进了条死巷。

付溪停了步子,松开季徯秩的手随即掀袍跪下。冰冷的雪受暖很快便融了,渗进他的衣裳冻得他发抖。

他禁不起这般寒,唇色本就淡,这会儿还泛上了紫。

“你这是逼我,不是求我。”季徯秩扯住他的披风要把他拉起来,可那人死拗着不听人话,季徯秩见状冷淡道,“付禾川,钱财权我样样不缺。如今乱世,男儿膝下再无黄金,你跪我,不过磨磨你的膝盖骨,我缘何帮你?”

“昔日阿荑她在宫中充当众皇子玩伴,你也在那儿,如今就当顾念往昔情分……侯爷,下官给你个任意驱使的机会,只求你能把阿荑带去稷州。”

“你糊涂!多少人盯着我,我那儿又岂为安巢?再说……再说……我……”

季徯秩那长睫微拢,逐渐与它被月光晃出的影儿融在一处,他把眸子阖紧了,掐断了话语。

“魏風九道无安巢,稷州已最是安宁。下官有俩条命和半条命。阿荑活着,下官虽死犹活,阿荑死了,下官活着,虽生犹死。”

“我不是个心软的。”

“下官明白。”

“那你如今这般……究竟是为了什么?!”

寒风呼啸,打在人身上像甩了条鞭子。季徯秩深吸一口气,抬了抬脚尖,把落在靴上的雪皆给抖了下来。

“侯爷,你听,”付溪仍旧跪着,“你听下官说……”

“巽州最近遭了雪灾,那雹子拳头般大,可吓人。那儿的牛马羊被砸死了许多,苗稼亦冻死一大片。冷啊,南迁的大雁都冻死了……真真是连只鸟都活不了,人就更别说了……侯爷您说,这烂摊子谁能收拾好?人祸勉强能应对,可面对这天灾谁能想出什么好办法?这冬还不算开始,却已是这般难捱……那伏居巽州的贤王柔懦寡断那么久,今朝竟亲自跑来京城求皇上赈灾……走投无路啊……您猜怎么着?皇上的回复竟是留他在这儿吃立冬宴!真真是皇恩浩荡啊——”

付溪的话被寒风冻了才窜进季徯秩的耳朵里,这下好了罢?把他的血都给冻着了。

“你莫要说诳。”

“跪着呢,下官可是比谁都想要快些把这些烂话说尽。”

季徯秩将那些在肺里温了一遭的寒气吐出来,,道:“户部怎不尽快拨银子?若实在亏空,我私库里……”

“侯爷,皇上都做不了圣人,您要做吗?您能做吗?皇上不求你,您不能出手,这是缱都的规矩,您呀!您得学会冷眼旁观,明白了再苦一苦百姓的道理,日子才会快活起来。”

“那雪下了多久了?”

“八月。八月就下雪了。”

“八月?南疆八月雪?这般反常的天儿不该早就上报的么?为何熬到现在才报?!”

“哎呦,侯爷,从前还夸您心眼多,这会儿心眼怎么又这般的少?现在才报当然才最是好啊!等赈灾的银子到了,灾民也死了大半了,剩下的的银子可不就归官儿了吗?您以为方才下官那俩师兄在饭桌上哭什么?可惜巽州算不得边疆,那儿的官不由那响当当的秋毫御史沈明素查……那些巽州地方官肚子那叫一个肥啊……原来还是当地头蛇最舒服。”

“那儿的官真就沆瀣一气?竟没有一个明事理的么?”

“有啊!被雹子砸死的官儿也不少呢!不过都是好官儿……您瞧,好人死,坏人活,真是有趣,只是可惜下官这缱都井底蛙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怎么?”季徯秩锁着眉头,“你还想借机夸耀自己是个好人吗?”

“不是,下官是被派去赈灾的坏人。”

“司农寺的职干你这大理寺的什么事?”

“唉!九家总得有人像寒门官一般死一死才能平众怒。下官无依无靠,名声半臭半好的,当然得率先垂范。”

“何时走?”季徯秩喘一口气。

“唔——立冬宴后?随贤王一道走。但恐怕不会太快,那户部银子一时半会儿拨不出来。”

“段老方才不还说要你上山的么?”

“他是知道下官要去巽州,胡闹呢!真是乱来……侯爷您就体谅体谅下官罢!下官实在不能把阿荑带去巽州同我吃苦……许千牛卫备身为人率直,却并非傻子。他若知晓,定会体谅您的……”

季徯秩皱起眉来:“你容我再想想。你先起来!”

付溪笑着要起身,哪知双腿被冻麻了不听使唤,一踉跄便跪着往前跌。

他眼一闭,认栽,哪知却扑进一团暖香之中,把他的身子都催得软了起来,他真想那么一阖眼,再不去管这多事之秋。

可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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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

季徯秩屈膝搂住了他,而后将他的臂挂在肩头,缓缓将他扶了起来。

“小心点儿……我说你何必自作自受?谁叫你跪了?”

“不跪怎么显出下官的心有多诚?”

“付溪,我没功夫同你开玩笑。”

“怎么唤下官就连名带姓的?分明小时候下官也在宫里陪着你们这些个小孩儿一块儿玩的,怎么一个个的,付姐姐长付姐姐短,到了下官这便是大名一个?”

“若非你当年性情大变,不当温润如玉京城公子,偏要跟着那些衣冠禽兽当锦衣纨绔,我会这般待你?”

付禾川啊付禾川,他难道就不可惜么?

当年他可是与喻戟争抢美玉公子名的人儿啊,怎么就那么挥手作别了大雅之堂,化作了缱都一片烂透的尘埃?

枢成一十四年,季徯秩为何敢去赴那场纨绔宴,因为他胆肥,还因为那儿有付溪。

他哪知再相逢付溪会是那副德行。

“时势造纨绔,下官自也是委屈的。”付溪腿疼,却还是以笑脸相迎。

季徯秩不理,付溪便接着笑:“侯爷快些做了决定,立冬宴是个好时机。您若应了,下官也好赶快在皇上面前跪一跪,把这事儿说了。”

“这么着急么?”

“怎么能不急?快些说了也好快些挑个大喜日子。下官一辈子总得瞧下官掌心那宝贝身披嫁衣的漂亮模样。”

“对了……您可听说了么?二爷和燕小将军也要从北疆来赴这场立冬宴。欸!真是好大个宴……”

季徯秩搀着那付溪,闻言脚步稍稍顿了顿,很快又架着他继续往前走。

“那就更不能在这宴上说了,这般难得的宴,我还是莫要逞风头。”

“真不叫下官说?”付溪道,“千载难逢的机会……到时下官坐侯爷边上,侯爷若是改了主意,禾川定洗耳恭听。”

季徯秩摇摇头:“你是真找死。”

那付溪侧脸瞧着季徯秩,又给他个笑脸:“找死?找宋诀陵的死吗?那人还是个醋坛子么?”

“收收胡话。”季徯秩瞥他一眼。

“下官也是个醋坛子。”付溪漫不经心道。

“你有什么醋好吃?”

“侯爷不知道呢罢……当年下官离宫时,想到再难见着侯爷,可是恨得肝肠寸断。”

“别学着那些纨绔说些暧昧不清的话,叫别人听了还以为你是什么对我念念不忘的大情种,当初你被迫出宫还不是因被太傅觉察你吃了那东西。”

“什么东西?侯爷怎么不敢说?”

“不吃了罢?”那季徯秩眸光里带上了点寒色。

“要还吃,下官现在也该买副棺材躺着了。”付溪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避开季徯秩那双剔透的眸子,道,“下官不自个儿糟蹋坏了身子,老师他也该扒了下官的皮。”

“当时干什么吃那东西?”

“不知道。”

“你不知道?!”

“哎呀就是不知道,从前吃了就吃了,现在可不是不吃了吗?侯爷别问啦,再问下官就真疯啦!”

付溪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捂住了耳朵。

第105章将军泪

魏風·缱都

一年屈指余三月,四序惊心又九秋【1】,立冬这就来了。

那立冬宴没办在宫里,大张旗鼓地摆在了缱都边野那昭山上。光禄寺里头的官儿理所应当地以为这立冬宴会办在宫里,哪知那万岁爷临时起意要去看野色。

凛冬到底有啥野色可看?

那些光禄寺的官爷在心里头怨上那么几声,又缩了脖子思忖起要搭的帐子、在山的哪块地办云云,总之个个忙得晕头转向。

好在这些年那九重天上的爷变了几遭,光禄寺的官受牵连少,那些真能干的都留了下来,跟户部的讨银子,骂起架来也已熟悉门道,经了半月操劳总算把那山上布置好了。

山下饿殍载道,这山上却显出盛世才该有的雍容隆重来。

可如今山下已是这般的冷,更别提山上。那些个达官显贵个个都披着厚重的大氅,步子再被那风雪一压,都慢了起来。

许未焺扶着刀立在棵树下避雪,他含了口茶润了润嗓,眉蹙着,不知在想什么。

他叹一口气,瞧见雪中一点红,眯了眼瞧,瞧清了,赶忙弓身作揖:

“侯爷。”

“备身免礼。”季徯秩扶人。

二人相视,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许未焺往周遭瞧了瞧,这才把手搭上季徯秩的肩,笑道:

“嗯……气色还成,过得应该不错。”

季徯秩伸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左右转着瞧了一瞧。那人一双杏眼依旧漂亮,只是仿若蒙了尘般失了光,就连面颊也消瘦了许多。

季徯秩将眉间蹙意化淡,笑道:“近来事务繁重,没什么机会去拜会你,是我错了。”

“这算个屁,我俩之间用得着说什么错不错吗?”许未焺将手折起来用手肘撞他。

许未焺抿了抿唇好似正想同他说些什么,可这时偏有个宫人寻他道:“许备身,陛下找了您许久呢!还请您快些同奴来!”

许未焺故作轻松挥手同季徯秩作别,一转身那面上的笑便挂不住了,他皱着眉,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御营走,每走一步靴子便往下陷,他费心拖着时间,但拖着拖着还是行至那重兵把守的御营前——

那许未焺进御营的时候里边很暗,暗得瞧不清人。他只知他方将那帐子给拢住回身便被一只手揪住了领子。

他喘不过气来,艰难地将手往腰间刀上探,却听得耳畔慵懒一声:“焺哥,你这是干什么?难不成是想要朕的命么?”

许未焺把手从刀柄上移开,耷拉下去,由着身后人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亲吻他的后颈。

“怎么来得这般的迟?可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

“季侯爷。”

那魏盛熠没了声响,只是仍然抱着他,龙涎香沾了他一身。

那帐子里暖和,魏盛熠身上不过搭着一松垮的里衣,他吻在许未焺的颈间——许未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手有些发颤,可他掰了掰魏盛熠锢在他腰间的指,道:“现在不行。”

魏盛熠俯视着他,目光一寸寸下移,长指点在了他的腰封上便爽利松了手。他走至桌旁倾了两杯酒,一杯他自饮了,一杯还在那儿盛着这帷帐的脊与皮。

可这不是魏盛熠想看的,他想看的是许未焺的裸|露出来的骨与皮。

许未焺把眼一阖,自个儿把手伸向了腰封。他动作很利落,待把外边那些衣裳褪至仅剩一层之时,他这才朝那卧床行去,他抬手把酒饮了,只恨那酒太淡不能叫他一杯醉死。

“听闻巽州雪灾,你把这缱都难得的好大人也给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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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未焺把手搭在了魏盛熠朝他伸出来的手上。

“三弟他都这么求着我了,朕是不送不行。”魏盛熠将他扯过来,摁倒在那罗汉床上,用指刮了刮他的脸儿,笑道,“朕自有打算,你莫要忧心。”

许未焺把脸撇开,道:“我才没………唔……”

那人将许未焺的脸用力摁进枕间,叫那些不中听的话化作了几声痛苦的闷哼。只是他面上仍旧是格外温情的模样:“你难得关心朕,朕好生欢喜。”

那人又在将他的讽刺曲解为关切之情,自欺欺人了。许未焺被他捂得连气都难喘匀,他恨得不行,红了眸子,却被魏盛熠压得动弹不得。

魏盛熠的手覆着许未焺的,迫使他同自己五指相扣,另一只手握着他的腰,将那人扶着跪了起来。

许未焺终于得以仰起头来,他骂道:“魏盛熠你疯了吗?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你把可用之才都都送走了,谁来替你扛这天?!”

“这不是焺哥你该操心的事。”魏盛熠口吻冷淡,只是将人拉着坐在自己身上,手顺着他的颈子往下滑褪去了那单薄的一层软布。

那许未焺发簪被人抽出来,黑发散在身上,衬出了丝惊心动魄的玉泽。

魏盛熠喉结上下动了动,自袖间取出一盛着玉龙膏的霁红釉面瓷瓶。他将那阖了眼任由其摆弄的人儿翻过去,握住了他的腰。

那玉盖旋开的声响灌入了许未焺耳里,如同万箭齐发终于扎得他身子抖了抖。

“外边有人……”许未焺把下唇咬得渗血,可这会儿倒也真是怕了,便压着声道,“不要。”

“你说不要,可朕何时依过你?怕什么,那些人纵然听着了也不敢乱嚼舌根。”

“魏盛熠!!”许未焺绝望道。

那人置若罔闻,还把膏体往那些个隐秘之处探。许未焺撑着床,把唇死死咬住,就怕泄出一声来。

魏盛熠倒是有耐心,只还慢慢等他把身子软下来。待到万事俱备,他慢条斯理地用帕子将手上余留的香膏给抹净了。许未焺如同浮出水面般喘着,哪知那人倏然欺身而上,许未焺一惊,唇即刻便被犬牙咬出了血。

不受控制的泪水砸在那锦被里,在那令人羞愧难当的声响之间他想到了那兄友弟恭的中秋夜,他想到了那个被他从宫湖中捞起来的羸弱少年郎。

究竟是哪步行错了?

怎么他敬仰的太子,爱慕的姑娘,珍惜的弟弟都自那魏千平病逝之日起离开了他呢?

如今压在他身上的是哪个怪物?他怎么不认得。

可是若那东西是妖邪又怎会有这般烫的温度,他想明白了。

哦。

是人啊。

是魏盛熠啊。

魏盛熠的宽厚手掌含住了许未焺因仰颈而更加凸显的喉结,那双深邃的棠梨眸子这会儿正因染满情|欲而泛起来妖冶的海棠红。

他略微眯起眼来,叫那浓密的眼睫拢了拢,好似将许未焺也一辈子关进了他眼底。

“白、眼、狼。”许未焺在那冲撞之间吐出这么些个破碎的话语。

“嗯。”魏盛熠笑道,“朕就是白眼狼,焺哥你当年不该救朕的。”

魏盛熠自上而下打量着许未焺那瘦劲腰枝上缀着的几条刀疤,他伸手抚了抚,本该是干燥的地方这会儿却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抹得泛润,又随着他的主子泛上了些红。

“好生漂亮……”魏盛熠喃喃自语。

外边风雪渐大,只是隔着厚重帐门听不得外边动静。那范拂略微掀开帐门,叫那呼啸风声闯了进来,盖住了帐里头叫人羞耻的靡靡之音,只听那范拂轻声道:

“陛下,史尚书求见。”

身下那副躯体肉眼可见的僵住了,魏盛熠玩味地笑了笑,道:

“哦?是吗?”

那许未焺挣扎起来,魏盛熠只把他摁住了,笑道:“让他进来罢!”

许未焺的腰终于塌了下去,好似丢了魂,只是被那魏盛熠扶住了又是一番折腾,那些无助而憋闷的东西砸在他身上,叫他湿了睫,洗了面。

那魏盛熠把身子更压低了些,将锦被一扯挂在自己的肩头,掩住了许未焺。只是他始终没停下动作,就那么卑劣地瞧着许未焺在自己怀中于未停的痉挛中发颤。

打量着身下的大好春色,他心里因被欲发膨胀的满足感填满而愉悦无比。

那范拂很是懂事,在唤那老大人进来前,先让俩宫人搬了张屏风进来。

史澈不知为何他同魏盛熠说要事也要搬屏风隔着,惴惴不安地进了帐子。他正想说话,哪知却听着了屏风后二人掩不住的欢好之声。他的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他生了些怒意,可这时脚下却不知踩着了什么东西。他目光下移,瞥见了那落在地上的将军袍。

他心里凉了半截,也不再气,只觉得心惊肉跳,宽慰自己到幸好来的是他,要是来的是贺礼恐怕都得在这儿上吊。

“史大人今儿来这儿所为何事?”魏盛熠稍稍抽身,借餍足略歇之际开口问。

他的嗓音犹如淋了雨般带着点被欲望浸湿的味道,带着丝酣畅。

史澈稳住心神,从容不迫道:“回陛下,贤王所求赈灾银两今儿已筹齐,臣前来是想问对这交付时日的意见。”

“翌日你便送去,只是那银子你交给付溪,叮嘱他好生看着,莫叫硕鼠误事。当下把钱拨给那些个失张失致的灾民恐怕起不到什么用处,不如叫付溪亲自拿着去督着人修屋搭棚……也莫管地方那些个好大人所谓未雨绸缪之谈,若交到他们手上,只怕他们把银子吞哪儿了都不知道。”

“是。”那史澈点点头,不知怎的支支吾吾起来,“陛下……”

“大人还有何事?”那魏盛熠伸手摁了摁许未焺后颈上被他咬出的印子,那人受惊动了动,他脸上这才有了笑,道,“大人有事可要快些讲,急呢!”

那史澈闻言身子抖三抖,硬着头皮道:

“近来巽州罹难,翎州西与巽州之间无山阻,只怕渐渐入了冬,那东北风会将雪和雹子往那儿吹……您看这是不是得提前筹备筹备?”

“府库里头还有多少银子?”

那史澈犹犹豫豫不敢说,只道如今各州都收不上来多少税银。

魏盛熠轻笑一声,问:“大人是觉着再叫百姓吃点苦头好,还是苦一苦官儿好?”

那史澈咽一口唾沫:“自是该苦官儿的,可是官么……官儿多挨着您,只怕如今从官儿身上要银子他们会对您不利……”

“苦官儿吗?那就撤了京官俩月俸禄罢!这会儿寒冬该置备的东西也该置办得差不多了,手头上应是没有什么要用银子的地方。”

什么鬼道理?

史澈欲哭无泪,真真怕这夺官财的罪名落到自个儿头上,正欲开口劝又听那狂为乱道的万岁爷说道:

“叫京官哭一哭,骂一骂也就过去了……实在没办法不如抄了九家任一家来要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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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疯子啊!疯子!

“大人您说,朕是抄许家呢?还是付家?”

魏盛熠的手顺着身下人的脊骨划,那凉薄话语绕在那人的心尖,终于叫那冷尸似的人动了动。

史澈跪下来磕了个响头,颤巍巍道:

“臣、臣不敢呐!”

“这事儿可不论大人敢不敢,论的是朕敢不敢,大人有什么好怕?”魏盛熠把许未焺翻过来,端详起他泛上酡红的面庞,忽觉着又有些想要起来,便俯身去吻他,吻他的泪珠,吻他的骨骼,吻他的酥肤。

“不如换个法子?”魏盛熠蓦然没来由地说道。

史澈还以为他终于清醒,正要谢天谢地,哪知又听那人道:

“抄寒门官儿怎么样?寒门也有贪的,抄那些个无权无势、无深根的,他们可不是掀不了多大的浪么?不过要论钱多钱少,还是得抄九家啊……白家那么多酒楼,总有那么一家会误事的罢?若是真那么清,朕胡乱拿下一家,也未尝不可了。他的官帽朕给他保着,讨些银子罢了,他也该体谅体谅朕。”

那魏盛熠自说自话,并不叫史澈有插嘴的机会,末了撂下一句:

“大人若是没了别的事,便退下去罢。”

史澈这才讪讪地走了。那人前脚刚走,魏盛熠后脚又把许未焺的腰抬了起来。

二人身下那罗汉床做得结实,倒是没怎么动,只是许未焺的身子如同外头那松叶一般,不停地晃动着。

魏盛熠叫许未焺莫再把头埋进枕间,好叫他能大口呼吸。但他不肯,他太怕听到自己那堕落不堪的声音了。

眼看许未焺就快要喘不上来气,魏盛熠松了禁锢着他的手,将他翻过来用嘴给他渡气。

那人没躲,求生的本能叫他成了一块任人宰割的肉。魏盛熠俯下身子,伸指刮去他眼尾几点泪,道:

“焺哥,你何时才情愿自个儿转头过来瞧朕?”

许未焺把头撇开,并不回答,半晌才哑着嗓子问他:

“你几时才能放过我?”

“至死方休。”魏盛熠轻笑着,“不然你和朕做个交易,焺哥你把心交给朕,朕放了你爹?”

“做、梦。”许未焺一双杏眼瞪得通红,那血丝爬着连到眼尾变成了欲色的酒。

“你连在朕跟前做戏都不情愿呐!那可就没办法了,朕不是喜欢吃亏的性子,朕是一定要得到一点儿东西才满意。”

“你拿我的命去,我给你!我给你啊!魏盛熠!”许未焺哑着嗓子吼。

“哈……朕叫你欲|仙|欲|死,还不够吗?”魏盛熠附在他的耳边,“你没有家,你只有朕。”

“狗屁!”

魏盛熠“嗯”了声,笑道:“朕也没有家,朕只有你。”

说罢魏盛熠就从枕下摸出一把剑来,扎在许未焺躺着的枕上,笑道:

“下一回把这刀往朕颈子上扎,这样你才能解脱。总藏着,狠不下心来,这样会叫朕觉着你也爱朕,如同朕爱你那般。”

许未焺仰面淌泪。

又过了半晌,魏盛熠才终于餍足,他唤宫人进来伺候他更衣,叮嘱许未焺道:

“焺哥,你歇会儿罢,朕唤人过来掌灯,免得你睡得太沉误了晚上的宴。”

“焺哥,朕先出去了?”

“焺哥,朕爱你。”

“……”

许未焺捂住了耳,蜷缩起了有些粘腻的身子。

第106章赤遇雪

瑞雪纷纷,魏盛熠经了颠鸾倒凤,龙颜大悦,要内务府遵着旧俗给百官发雪寒钱。

这雪下得其实和前些日子的没什么不同,可是在这立冬时节落了,总归有些特别,官儿们也就不约而同地把这称作瑞雪,恬不知耻地领了赏钱,好似来年真会丰收,好似这魏風依旧富庶。

那些朱紫官儿褪了朝服,这会儿个个载歌载笑,歇树下的,钻帐子的,逗乐姬的,总之各有各的逍遥畅快,叫这乱世里头的立冬宴变作盛世年里那些个鸿商富贾办的豪宴。

季徯秩将那几枚铜钱抛在指间,只听得不远处一阵马嘶声,便把钱抖进袖里,掀了眼皮去瞧。

马车稳当当停了,下来俩英姿魁梧的武官,季徯秩定睛一瞧,原是北疆的宋落珩与燕凭江。

那宋诀陵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竟恰巧隔着人群与季徯秩相望,然二人之间却远得像是隔了条忘川。

太远了!

季徯秩略微蹙眉,还想着要上前去给人接风洗尘,哪知宋诀陵却淡然将凤眼挪开,掀着帷幔不知在候什么人儿。

那张总是挂着没个正形的轻佻笑的儿郎,这会儿舒唇淡笑,竟生了些痴情模样。

季徯秩虽未知因果,心内却不禁擂起鼓来。

咚、咚、咚。

那车厢里边先是伸出只胜雪的纤手来,宋诀陵握住了,而后便扶出个风姿绰约的丽人来。

那美人儿着一身薄缥衣裳,外头罩了个雪白的狐裘。她披着墨发,錾花银簪衬得她更是温婉可人。她模样恰似白雪,却不是地上那冷的,像是扑在人心上的一团新雪,叫那股初逢的欣喜劲儿冲淡了苦寒。

那美人儿的眼头眼尾皆是略钝的,这般的圆眼抬眼瞧人时最是无辜可怜,只是那人笑起来,眼却又是弯的,一双明眸竟是把惹人怜的娇俏与讨人喜的可爱糅杂在了一处。她虽不比徐意清那般风情万种,却是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出水芙蓉,独有其味道。

这般清荷似的美人儿配上那凤眸剑眉的将军,当真赏心悦目。

那宋诀陵撑起伞遮雪,一边又空出只手来搀着她。那美人嘴角被她温柔一洇,晕开抹笑来,叫季徯秩都忍不住盯着瞧。

他后知后觉自己这般盯着人家姑娘有失偏颇,便垂了眸子捻佛珠。

俄顷他又仰起头来,那二人却已不在原地。

落满雪的枝头,停了只灰喜鹊,想必也是报喜来了。天好冷,他呼出一口白气来,掀开一帐门进去了——

外头冷,季徯秩没太大兴致同那些老大人玩投壶之类游戏,便在自己在帐子里歇到傍晚宴启,出去时只还照常着了一袭红衣。

他翩然入帐,不知成了多少人眼底的好景致。他来得竟还算是早,便挑了个称心合意的位子缩着。

徐云承作为皇上亲自从地方调上来的宠臣,今儿自是坐在魏盛熠边上,另一边则坐着皇贵妃徐意清。帐里众人说短论长,讲的多是赵氏姐妹共事一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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