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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 洬忱 47877 字 8个月前

那些个目光刺在徐云承身上,针似的。季徯秩支颌略听,想着幸好那燕绥淮还未进帐,若是听着了指不定要发疯。

见那些个大人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他摇摇头,把着盏烈酒迎了上去,叫那些个烫的挡住了这些个官儿的舌剑。

可季徯秩还未来得及替徐云承拦下多少闲言恶语,宋诀陵便带着那娇女掀帐进来了。

佳人才子,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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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招人稀罕,众人便咿咿呀呀地开起这宋诀陵的玩笑,季徯秩也跟着笑起来,只是由不由衷也不知道。

宋诀陵墨玉似的眸子如今像是扎在了那柔情似水的美人身上,进帐后除了拜见皇上,眸子是一寸也舍不得离开那人。

季徯秩情难自已,这会儿才微不可查地瞥了那二人一眼,有说有笑,真真是情投意合模样。他捏着玉杯的手略微抖了抖,只垂了眸子,回了座,搁下了那杯盏。

宋诀陵牵着那娇女在席上坐下,那座位不是安排好的,那么多个位子,还能恰巧坐在季徯秩对面,实在是了不得。

俗话说眼不见为净,这人招摇往跟前这么一坐,倒叫季徯秩受不住。他那手骨好似覆了冰般动弹不得,虽是微敛长睫端坐着,心里头却难免暗品酸涩。

情不好断,不好断也得断。

在季徯秩余光之中,这宴上宋诀陵始终没瞧他一眼,宋诀陵也确实没敢露骨地瞧他,可他不知道的是,宋诀陵每每在仰颈吃酒时,那凤眼里的寒光会借着玉杯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攀上他的每一寸骨。

“侯爷,记着啊。”只听身旁响了声,那付溪竟真是说到做到,今夜真在季徯秩身侧安了窝,他斜了身子凑过来道,“一会儿您若是答应做下官姑爷了,可得跟下官说啊!”

付溪方才还嬉皮笑脸,神识不知怎的蓦然清明,他朝那对良人抬颔,淡道:“你早就知道?”

“不知道。”季徯秩说着慢悠悠将杯盏举起来,“没那么熟……不过这真是件大喜事,可惜是在这样的凛冬。”

付溪是个疯的,忽而闹,忽而静,这会儿面上又弯了两弧月,道:

“好事不都成双,侯爷难道就不想借这一机会喜上加喜?”

“大好的日子,付大人就积点阴德,莫要去搅人清闲罢……您要抢宋落珩风头我不拦,可那娇女难道就不无辜?宋诀陵好歹是她来日夫君,咱们还是别干些七七八八的事儿了罢?”

“嘿,他小子当年不知有多玩世不恭,怎么今儿就收了心要娶妻了?”

季徯秩喉结滚动,将那些妄想哽住他喉的东西吞入腹中,他笑起来,故作轻松:“宋将军早便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若是还像您这般整日在外头喝花酒,才是怪呢……您可得当心四处留情,哪日哪位姑娘抱着孩子上门寻人!”

“侯爷是真不在乎呐!”

付溪眯着眼端详他许久,得出这么一句话。

季徯秩流露几分笑意:“话说了那么多回您是一次都不听,我倒要瞧瞧您要揣度我到何时才满意。”

“真不在意啊?”付溪把筷子咬在齿间,摇了摇脑袋,“不该啊——”

“您耍得疯,倒还生了先入之见,觉着别人也生了断袖之癖了么?当初那宋落珩同你我逢场作戏,你信他是纨绔也就罢了,怎么还信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纠葛?”

“嗳!都赖那话本子写的委实太好。”

“看来我是非拜读一二不可……来——大人,吃酒,杀一杀身上的疯劲,来日到了巽州干的可都是苦活,没人陪您说疯话。”

“况溟,你实在是好狠的心。”付溪哼一声斜了酒杯同他碰杯。

有人掀帐进来,寒风刮来叫季徯秩打了个寒战。付溪正若有所思地打量他,这会儿把他糗样瞧见了便笑着抬手唤来侍女:

“去给侯爷寻个汤婆子来。”

付溪得了,转手便递给了季徯秩。季徯秩笑着接了,还谢道:“大人可真是有心。”

“有心?我方才可是在笑你!”

“我冷得发抖,大人见状给我拿了汤婆子来,这还不是有心?”

“你要这么想倒也对。”

那季徯秩笑着把身子回正了,恰巧窥见宋诀陵带着那娇女朝这来,原是谢过皇上正要回座。

他有自知之明,明白宋诀陵这趟应是寻付溪来了,便没打算起身。付溪倒是一骨碌站起身来,只是见那人还盯着季徯秩不吭声,便也不好先张口。

季徯秩听得身后人没声响,回头瞧了瞧,不曾想却撞入宋诀陵那双凤眸中。他俩绕过那几场巫山云雨,到了这般,相视时面上竟皆是平静无澜。

季徯秩定了定神,便也整衣起身,他略微垂头,算是问候。

“我走吗?”季徯秩问。

“走什么?末将还有赶侯爷的本事吗?”宋诀陵似是满不在乎,还调笑道,“雪棠,来、这是稷州的季侯爷,这是大理寺少卿付禾川付大人,你来见见。”

那灵动美人朝他二人福了福身子,略微丰润的唇上下翕动:

“小女俞雪棠,见过二位大人。”

季徯秩用手虚虚将她扶起,还夸赞道:“不曾想这世上竟还有人真能担起‘沉鱼落雁’四字。”

那美人倒是宠辱不惊,只谢过了,还淡笑道:“侯爷谦虚,若要比面上颜色,侯爷这般夸小女倒叫小女抬不起头了。”

“姑娘言重,只还祝您能与宋将军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宋诀陵干巴巴地笑上一两声,见二人聊得热络,正欲拦着些,那付溪眸光在这仨人之间辗转,笑意一泄,便又发起昏来,先插了嘴道:

“哎呦二爷!我倒是觉着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小将军不祝贺祝贺我么?”

“大人!”季徯秩心下一惊,忙阻拦。

那付溪正属意上前乱说一通,却被季徯秩踩住了衣摆,那人佯装不知,只还沉着定在了原地。

宋诀陵的目光垂在那衣摆上,竟是许久未动,愣了良久这才道:

“哦?少卿近来遇着什么好事了?说来听听?”

季徯秩不应声,只把来话都听了进去。那付溪回头来瞧他,他索性就随了那人,无奈地点了头。

“家妹要嫁人了。”

“谁?”宋诀陵笑意冷起来。

“侯爷!”

“哪个侯爷?”宋诀陵朝前一步,将俞雪棠往后挡了挡,季徯秩却是不自觉地往付溪身后退了半步。

“哎呦!还有哪个侯爷,总不可能是鼎州的薛侯爷罢?”

“是吗?”宋诀陵分明是在问付溪,那眼珠子却狠狠扎在季徯秩身上。

季徯秩不觉着这事有何处值得他用这般讨伐的眼神盯着的,只垂首笑道:

“二爷,我既祝了您,您也祝祝我罢!”

宋诀陵不理,只问付溪道:“你是凭的什么把他这侯爷给套进来了?可是你又使什么阴招威逼利诱了么?”

“儿女情长,这般话总归不好搬上明面上讲。”季徯秩替付溪解了围。

那付溪曲了手肘撞他,原是想要演个周全,却不想正正撞在了季徯秩的伤口上。那剑伤不是容易好的,更别提季徯秩前些日子三天两头的瞒着人补刀。

他吃痛,被这么一撞只觉得浑身疼得发麻,便略微蹙了眉。只是那疼得涣散的眼神很快便被他拢住了,他笑着推开付溪的手道:

“大人莫要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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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小姑爷!”

那俞雪棠适才一直安分呆在一旁不言语,这会儿见宋诀陵面色似是有些反常,便试着调和一二。

她垂眸落在季徯秩指间绕着的那老山檀香佛珠上。鼎州不兴礼佛,佛珠之类并不常见,叫她不免起了好奇心思,于是她笑着开口,道:

“侯爷这佛珠瞧来真是雅致,小女不识佛门规矩,只好奇这佛珠可是真能助人摒除杂念么?”

“心诚则灵。”季徯秩笑,“我得此物已近十年,每日每日这么盘着,心绪似乎真是平宁不少。”

季徯秩见那俞雪棠像是真喜欢,便又道:“姑娘可要瞧瞧看么?”

那姑娘一笑:“那便多谢侯爷了。”

她抬手正要接,却被宋诀陵给拦住了,那墨玉瞳里载着不少冷漠,他冲季徯秩冷笑一声道:

“这劳什子到底哪里值得看?再稀罕不也是是个臭男人的东西么?”

季徯秩怔怔瞧着宋诀陵那只将他拦住的手,回过神来时面上倒也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收回了伸至半道的手,垂了下去。袖摆将他的手掩住,只消他再使使劲,指间佛珠便会化作齑粉消释于这叫他难捱的雪天。

那俞雪棠忧心宋诀陵这般直言直语会惹季徯秩不快,便欲替宋诀陵赔罪,季徯秩只还安抚她说无妨,本就是他自个儿考虑不周,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他软言软语哄好了那美人儿,抬眸又撞那对凤眼。他耸耸肩,笑着赶客道:

“天儿晚了,将军慢走。”

“成,那就不打扰侯爷和付少卿一家子说话了。”那宋诀陵说着伸手揽住了那俞雪棠的薄肩,回了座。

那娇女平日里头休息得早,亥初便生了困意,也就由宋诀陵扶着回帐去了,宋诀陵退下后也再没回来。

季徯秩眼不带斜,只自顾吃酒——

宴至亥正,季徯秩自觉胸闷,便出了帐打算去山道跑跑马。他回自个儿帐去寻条斗篷避寒,哪知却在帐外撞上了宋诀陵。

他点头,笑说好巧。

宋诀陵却好似并不觉得巧,拉着他便往林子里跑。季徯秩被他扯着,却分心想着今夜不能跑马委实可惜。

二人走至瞧不着宴帐灯火之地这才停下步子。

那宋诀陵粗鲁地把季徯秩摁在棵雪松上,拳头砸在他的耳畔,叫那松柏抖下好多团雪。

季徯秩略挑眉尾,只还将挑衅的劲儿敛了,带着丝慰藉味道:

“二爷这是在恼什么?这般年纪了,还是少些胡闹的好……娶妻罢了,不会碍着您行事的。”

季徯秩直视着他,宋诀陵越凑越近,到最后长睫都要扫到他脸儿上,季徯秩撇开了脸,宋诀陵似乎也没愠怒,只冲着他的生了朱砂痣的右耳吹了一口气。

那双凤眼垂下来,宋诀陵用指勾过他的发,在指尖绕成个旋儿,道:

“我还没摸透付溪的势力,侯爷这般擅自行动,若是打草惊蛇可怎么办?”

“是付溪开的口,也不是我跪在人门前求的,何谈打草惊蛇?”季徯秩把指尖往掌心里刺,他将肩一耸,“二爷若是担心这个,我来日借他姑爷那层身份去试试他,可不是两全其美么?”

“是吗,那你可要把他的底细好好给摸清了,莫在儿女情长里边走不出来。”

“一码归一码,二爷这就别管了罢?”

“我怎么能不管?”宋诀陵将两只手往他肩上搭,“哈……季况溟我这走了还没一月呢,你怎么就能和那付荑谈婚论嫁的地步?”

“二爷走了一月也好,一年也罢,和我要成亲了有何干系?依二爷意思,是要我同您说说我是如何与付姐姐情投意合的么?再说,怎么光逮着我说了,二爷不也是吗?”

宋诀陵浓眉轻微一挑,他松了松咬紧的牙关,云淡风轻道:

“我?我才不像侯爷呢。我和雪棠乃是青梅竹马,到底是‘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1】’。我是向来不知何谓一见钟情。”

“您用青梅竹马之言驳我待付姐姐之真情,可我自小便同她一块在宫中长大,亦是青梅竹马……不过是因着阿焺打小便很是缠她,我不敢冒然出手。”

“侯爷从小就识一‘让’字,真真叫末将敬佩不已呐!”

“这种撒诈捣虚的话就别再讲了罢,我们什么关系,用得着这般吗?”

宋诀陵捏了捏他的肩,挖苦道:“什么关系吗?侯爷抛弃青梅同我绕颈欢好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关系?”

“二爷仗着什么来同我说这话的呢?”季徯秩不为所动,仍旧笑着,“玩嘛,二爷在秦楼楚馆里玩过多少姐儿,我就玩了您这么一个,您怎么还惦记上了?”

“担心你感情用事。”

“不用担心,我不是最狡诈了吗?话说二爷不把那人儿身世同我说道说道吗?”

“你说谁?”

“那娇女。”

“有必要吗?”

宋诀陵那冷淡口吻像是被寒天冻了一遭的星子,砸下来,砸在季徯秩的身上,像是巽州那砸死人的雹子。

疼。

季徯秩的天也有如巽州那天儿般暗了下去。

季徯秩垂了眸子,又是淡淡一笑:“原来是我僭越,对不住啊二爷。”

“您放心,您是难得寻上这么个好女子,我是绝不会搅你美梦的。”季徯秩又接道。

宋诀陵似是没听着,略作一笑,轻佻道:

“侯爷怎么不穿我送你的衣裳?”

“忙着往缱都跑,赶得急了也就没大在意流玉给我收了哪些物什,这不,落在稷州了。”

“侯爷这会儿把错推到侍女身上,只怕侯爷若是自己亲手收拾也不会带的。”

“什么错不错的,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您也就别太计较那几尺料子,可好?若是缺了盘缠,我给您便是。不过我瞧二爷那宅子修得那般的气魄,想来也不该啊……”

季徯秩长睫微眨,只觉着有些冷,要回去,便问:“这立冬宴结束后,二爷可还要在这缱都留一段时日吗?”

“为何事留?”

“嗐——好歹当过同窗的,还想着要请您吃顿喜酒呢。”季徯秩神色不变,上挑的眼尾将柔柔笑意变作了点带着欲望滋味的媚色,在如今这境况下却相似挑衅,“大婚嘛,总得来点故人才好,高堂已不叫我拜,师父又不知所踪,在这缱都二爷和我最是熟悉。”

“侯爷胆敢请我?当真不怕我大闹一场?”

“闹什么?有什么好闹,千杯不醉啊宋二爷,这儿没有理由给您闹……您考虑考虑,若是乐意,到时候我差人把帖子给您送去。”

宋诀陵剑眉拧起,便把人逼得更紧了些。季徯秩的背部贴着雪松粗糙的树皮,自觉有些喘不过气。

他抬手推宋诀陵,宋诀陵便将他那只手捞上来,放到唇边呼了呼。

季徯秩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他道:“宋二,你我不久便要成家,你乐意当拈花惹草的混账,我可不乐意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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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通奸,当不折不扣的混蛋!”

“话说得这么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对侯爷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见您手凉,给您暖暖手吗?侯爷以为我要做什么?”

季徯秩一只手抵着他的胸膛,另一只手闻言也不好再挣扎,任由他握着,只是那指被他摆弄着,挪得近了,竟触上他的鼻梁。

季徯秩恍然生发了一个念头,不知不觉便脱口而出。他对宋诀陵说,爹娘都这般模样,日后二人孩子应会特别漂亮罢。

他这会儿叫人看不出一分委屈,就那么笑着,还带了点温柔缱绻的味道,真心得已不能再真心。

宋诀陵于是也学着他勾起嘴角,他说,侯爷的儿子也该是。

季徯秩忽而笑道:“不知你我这般的不对付,日后我们的儿子有没有福气闹在一块儿呢。”

宋诀陵不作声,带着季徯秩也沉默下去

二人正共濒溺于情海,却听得宴帐那边传来一声凄厉哭声。

他俩未有半分犹豫,只一前一后冲着宴帐奔去。

第107章我情郎

宋季二人急急掀开帐子,却见那珠围翠绕的逢宜公主伏身在地。

那逢宜平日里头最是喜欢的金镶玉步摇落在地上,垂珠全都纠缠在了一块儿,抛在手边的白玉嵌珠翠玉簪上头是艳艳的血。

乌发乱垂,半遮去了她清秀的面容,只隐约能窥见她右脸得了一道新伤。

宋诀陵不知这是什么个情况,打算垂头去寻些熟人来问,只是他眸光一晃竟不见徐云承和燕绥淮,便揪住了那付溪。

“这是?”宋诀陵朝那逢宜公主抬了抬颔。

付溪轻呲一声,道:“二爷怎么自个儿来的?那俞美人儿呢?”

宋诀陵不理,虽是冷冷淡淡,眼刀却能戳死他。

那付溪“切”了声,道:“嗳!当个新郎官儿还不准人问了?护食呢这是……嗻!回二爷!逢宜公主要行刺皇上,被拦下来了。”

“行刺?”

“是啊!咱们魏風的公主胆量真是过人!多少人欲为而不敢为,她却是做了。还好当年您没答应做驸马爷,不然彪爷对悍妇,今儿您二位都不知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儿!”付溪抱着臂,笑一声,“小人说的不保真,这戏您就自个儿瞧罢,二爷!”

那逢宜抬了红了一圈眸子,她瞪着那高阶之上的皇帝,恨意如同潮水般向外翻涌,可她到底没哭。

如今朝堂百官拥簇一旁到底不适合畅谈家事,魏盛熠伸出两指挥了一挥,要内宦把那些个位低的大人请下去,只留了几个看尽宫廷丑恶的权臣请他们看戏。

这般把宫廷丑恶揭开给外人瞧,他没可能不怀着几分要折辱那逢宜的意思。可那逢宜悍然不顾,竟是一张口便扯着嗓子质问:

“魏盛熠!你究竟把柏堇藏到哪里去了?!”

“公主想问的就是这个?那何必大动干戈呢?动嘴不行么?为何非要动手呢?”

魏盛熠冷笑阵阵,拾级而下,捏住了那逢宜尖削的下颌,只还轻柔地掰过来用拇指刮去了她伤痕中透出来的血珠。

他忽而松了手,一瞬便含住了笑,喝斥宫人道:“皆是聋了么?!公主要见柏公公,还不快些去把他请进来!”

那些个内宦抖着身子,只赶忙掀帐出去了。半晌过后,只见帐门一阵颤动,风雪从那缝隙里钻了进来。

那公主泪眼婆娑地回头望,只见四个内宦肩头压着个担架,上边摆着一被用异香浓厚的锦布掩住的东西。

付溪鼻子灵,那东西方抬进来他便皱了鼻,宋诀陵问他怎么了,那人揉着鼻子,瓮声瓮气道:

“……尸臭甚重!那些个阉人抬着的恐怕是个死物。”

那担架堪堪及地,逢宜便如虎狼觅食般扑了过去。她抖着手抚在那锦布上头,咬咬牙,一把将那布掀开。

只听“唰”的一声,那被捂住的东西一并漏了出来,这帐内霎时尸臭四溢,麻蝇乱飞。

满帐愕然,见那担架上的尸身皮肉腐烂、残破不堪,险些将方才所食呕个干净。

可那公主却像是一分不怕,不避反凑近那臭肉几分,含着泪亲昵地将纤手落在烂肉白骨上。

豆大的烫泪便这么滚下来,掉进那具尸身空旷的眼眶里。冰凉的腐肉好似顷刻间淌了血,有了温度。

她知道的,她知道那是她的情郎,他的柏堇。

她忘情地瞧着那具尸身,竟是一分不怕,那缱绻模样好似在打量情郎小憩的睡容。

可她见那些官儿对那尸身议论纷纷,忧心谗口嚣嚣叫他死也不得安宁,便摸出他半骨半肉的手,握了握,这才敛了含情脉脉的眸子,狠下心来用锦布拢住了他。

魏盛熠喉结略动,他抬手将那御前公公倪徽点出来,道:

“倪徽,你上来,给这帐子里头的大人讲讲这柏公公犯了什么事,以至于此。”

“嗻——”

那脑满肠肥的太监迈着小步上前,跪倒在地,须臾又将短脖一抬,道:

“这尸身乃逢宜公主凤玉宫内宦,柏堇!”

柏正,而堇苦,恰如其命。

那公主恍惚,就着那倪徽的诳语回了初遇那年春。

那雨丝风片的暮春啊,她才约莫四岁,那不过十一的朗秀小太监就这么被尚宫领至她身边。他弓着身子给她请安,背弯得仿若柔柳枝,可直起身来却是挺拔如柏。

初遇之际,他不过她母妃宫里一个新来的漂亮小内宦,可后来却成了不论何时都挨在她身侧的人儿。她母妃性子温柔敦厚,可惜身子不大好,不能常陪着她闹。那人见他这白净小太监待逢宜可谓竭尽心力,便安心将那担子放在了他的肩头。

哪知他欢喜又郑重地接过这重担,来日会赔上去一辈子。

逢宜小时候喜欢吃糖,吃厌了宫里的,吵着要别的,他便亲自到宫外给她挑。嘴上总念着糖吃多恐会坏牙,却还是事事顺着她来。宫里给发俸禄时,那柏堇总俯身将她抱起来,粲然一笑:

“殿下这月的糖钱又发下来咯!”

倪徽咋咋舌,道:“那小阉儿仗着生了一张白净的脸儿,祸乱宫闱,乃至于就职凤玉宫之时,竟动了以身侍上,求荣觅贵的龌龊心思……好在殿下明理,不受此妖人所惑,终是将他驱逐出凤玉宫去!”

初识那几年,恰是她最是刁蛮,最爱胡闹的时候。在那些个遥远得有些恍惚的日子里,她总是攥住那人的绯袍,鞋也不脱便踩住那人的薄背,又攀住那人的细颈,经了几番折腾,骑上那人的脑袋。他被卖进宫里变成阉人前,也是个正经读书的,儒道在胸难能轻易忘掉,可他还是纵容着她,只把她扶稳了,稍稍跑动起来,叫这小公主在他肩上尝着了北疆跑马才可得的肆意畅快。

他陪着那逢宜观云看雨,赏月品花,乃至于其母妃父皇病逝,她身边依旧挨着这样一堵可拦风遮雨的墙。

他陪她走过金钗,跨过豆蔻,来到碧玉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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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堇一张无暇面,却是容易害羞的性子。被她略微一逗,便叫腮耳皆泛起薄红来,好似满脸敷粉的娇俏娘子。这般人儿,不知何时偷了她心,当她察觉之际,已是情难自已。然她同他表露心迹,那人却将她搭在他肩头的手珍重地取下来,又后退一步,拱手道:

“殿下,天壤有别,奴自知浅陋腌臜,是万万不能与殿下比肩,还望您莫要叫奴脏了您清白!”

那之后,他自请离了凤玉宫,昔日她赠予他的玉石珍宝却是一个也没带走。

倪徽仍在侈侈不休:“那柏堇胆大包天,在被赶出去后竟又生歹心,三更半夜摸入凤玉宫,胁迫殿下令他回宫,否则就要毁了殿下清白!”

那夜,天上没有一颗星子,就连月也不知藏到了哪儿,可柏堇这叫她许久未能见着的,就这么出现在了她面前。

那也是她头一回见他垂泪。

他抽出她手中白练,没因她欲寻死而责备只字,只把她搂在怀里,声泪俱下:

“殿下!您既不情愿,那这亲不和也罢!奴近些年来省吃俭用,存了好一笔银子,如今奴已什么也不在乎,只要您乐意……您一声令下,奴便能冒死带您离开这金笼!哪怕您得了自由,弃奴而去,奴亦知足!”

柏堇捧着她的脸,哭得好生厉害,那时她愣愣地瞧着他,竟不想去安慰,只觉得他纵然是哭也是极美的。她喜欢瞧那人为自个儿担忧,为自个儿心碎,这叫她能够从那裂痕之间清楚窥见他藏了又藏的一颗真心。

“奴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只要殿下活着、活着,好好地活!”

他们相识相知,总算盼来了两情相悦。

那倪徽猛然把头往地上一磕,怒斥一声:

“那柏堇后来愈发猖狂,竟起了歹毒心思,妄想将公主带出宫去,毁了魏秦和亲美事!原是怀着要逼迫陛下以千金换人的无耻之想!好在那柏堇表兄,不忍见殿下遭祸,便匆匆将此事禀告宫里,最后自焚以替他那寡廉鲜耻的表弟谢罪!”

私奔的日子定在上月末,在一个落雨的夜里。

逢宜在约好的地方一动不动,等至天明,没等来她情郎的海誓山盟,却候来了这御前太监倪徽鼻子里哼出的轻蔑一声。

“来人,送殿下回宫——”

她不知的是,柏堇为了更好脱身,将家当统统交由了把他抚养长大的表兄保管,只待出宫后再往那儿跑一趟,取了东西便走。哪知他表兄却因饥寒交迫而动了私吞那笔钱的歪心思,在那二人私奔之日黄昏,跑到宫城之下揭发了自己曾宝贝得不行的表弟。那人原还以为这是不打紧的事儿,最多不过叫柏堇遭点打骂,哪知竟会把柏堇的命给搭了进去。

那人听闻柏堇死讯,只觉悔恨交加,最终拉着一家子服毒而亡。

都没了。

值当思念的和怨恨的都没了。

那逢宜没候来那心上人,被禁足于宫半月有余,哪知再见却是艳色撞白骨,天人两隔。

逢宜和他的情郎,淌过这么些年,再没可能去瞧暮春的雨丝。

那倪徽颇重视抑扬顿挫,直念得口干舌燥,帐中人不知原委,只都信了那阉人编造出来的鬼话,个个叹息不已——这姓柏的小阉儿实在该死!

“你怎么能杀人……”那逢宜公主却似是听不着那太监信口雌黄,只愣愣睁着一双大眼瞧着魏盛熠,“魏盛熠,你怎么能杀了他啊?那么多年,本宫和他走了那么多年!多少风雨都赶不跑他……你怎么……你怎么就能这般轻易地将他从本宫身边永远地带走啊?!”

那逢宜说着,泪止不住地往下砸,一滴接着一滴,连成一条盛满其悲怆心绪的河。

哭啊,苦啊!

“魏盛熠!你把他还给本宫!”逢宜公主终于伏倒在地,她匍匐向前紧紧攥住魏盛熠的衣袂,末了愤怒尽数化作悲哀,她近乎是恳求,“皇兄,你将柏堇还给逢宜,好不好?”

群臣怜悯地瞧着逢宜,惋惜这逢宜公主如今竟会被个阉人害得失心疯。

“嗯。”魏盛熠倒是云淡风轻,还曲了膝揩去她面上泪,“朕把这尸身给了你,由你亲自给他下葬……只是魏秦和亲不可变。”

听罢,逢宜的眸子霍然聚起一簇光。

夜渐深,帐外风雪也吹得凶起来,如万头猛虎放肆奔腾。而她跪着尖笑,像是嘲弄天地,嘲弄风声,嘲弄这一切一切叫她痛彻心扉的不公。

“哈哈哈——你割了本宫的心头肉,却想叫本宫帮你?魏盛熠!本宫告诉你!你!痴、心、妄、想!”

魏盛熠倒是不恼,只把手落在她的秀发之上,他说:

“逢宜啊逢宜,乱世当中人尽草芥,你的命不值钱。可你是边城多少人的盼头,你的命也挺值钱。朕早就劝你莫要起贪心,这宫墙里没有一只自由鸟,你不听,如此这般,是你自作自受。”

“魏盛熠,你这狗东西!你道宫里无自由鸟,可你最是自由,无事则烧杀抢掠,逢灾又束手高台。你把苍生挂在嘴边,就当真以为他人皆为蠢驴,不知你最是道貌岸然?!”

逢宜几近咬碎银牙。

“扶这大厦于将倾是你的责。”魏盛熠口吻依旧颇淡。

“凭的什么?!”

“凭你是这魏風的公主。”魏盛熠一字一顿,语调平淡,却叫人觉着每一个字缝里都生出幽凉。

那逢宜怔愣不语,再抬眸时双眼已被泪水浸得瞧不清面前景象。

她抱住身子哭声凄厉。

她是这魏風的公主啊!

这魏風的国祚压在每一个魏家人身上,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自由鸟。皇子头上银冠,寸寸锋皆是四方戟;皇女额间花钿,笔笔红都是边疆血。

他们的天在宫墙之内,他们的命在国运之中,他们哪怕死了变成孤魂野鬼牌位依旧被供在太庙里头,化作魏風延绵的袅袅香火。

她把双眸一阖,颤着声流泪:“……若有来生……再不入、这金笼玉井……”

逢宜口中吐出的词句竟同魏千平当年遗言一无二致,魏盛熠于是敛睫瞧她,却见她那张瘦削楚楚的脸倏然与两年前龙榻上的病容重叠在了一处。

魏盛熠双眼一眨不眨,只盯住了,还死死撑着,不知是在执着些什么。直到那逢宜垂下头,不再言语,他这才唤宫娥上前将她带了下去。

***

逢宜这一生便是这般被史官潦草写过。

——嘉平三年仲春,魏風宗室女逢宜公主赴秦,嫁予单于次子昌凉王乌格其,彼时年芳十八。

其外,魏史不录。

第108章子食父

夜里风雪深,洋洋洒洒的雪粉将山道都给铺严实了。

官爷们吃饱喝足也就各回各帐,吹灯歇了下去,在外头打着灯笼忙忙碌碌的,皆是忙着端碗揩桌的宫人。

那御前太监倪徽刚用完餐食,这会用舌尖剔着齿,不紧不慢地挪着肥躯出帐。哪知外头寒风这般的肃杀,打得他一哆嗦。他赶忙将脖子缩进了貂毛领里边,匆匆掀了宴帐的门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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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啐!这烂天儿可是想把人给冻死么?”

这帐里头的炭盆还没熄,暖和,他也就寻了块地儿缩着取暖,唯有眼珠子间或一轮。

外头进来个小内宦,给他奉茶,那人接过热茶漱了漱口,这才慢腾腾捧起那人递来的八角紫铜手炉暖身子。

这是他新养的孙子,名“衡”的,至于为什么是孙子——他是觉着那范栖养儿子,抬的辈分还不够高,没能压住那狗儿子,被夺去了喜气,以至于今朝卧病在床,半死不活。这便打定主意省了当爹的步骤,直接当起了人老祖宗。

“可得小心点儿把那些残羹冷炙收进食盒里边哟!若是卖相坏了,有的你们好受!”

倪徽颐指气使地吩咐着帐内宫人,说罢又仰着脖,对身边那小内宦道:

“小衡子,你去收六颗汤玉绣丸收进食盒里。那是逢宜公主喜欢的,一会儿给厨子温了,送公主帐去。到了那儿,你就同那些个凤玉宫的说,是阉人倪徽方才嘴贱,胡言乱语,然圣命难违,只盼公主能体谅咱这些个无路可走的阉奴!”

“老祖宗,”那小内宦搓着手,身子冻得发颤,“可是那公主如今式微,咱们何必去攀她呢?”

“嗨呀!你个夯货!逢宜公主适才松了口答应了那门亲事的。她日后便是要嫁去蘅秦舍身救国的贵人,若是招惹了她,敢情她那般烈的性子,不叫咱们吃几个苦头她都舍不得走!”——

魏盛熠彼时正站在御帐外同内宦交代什么,那些个宫人垂头接过了一被布裹着的东西,眉间蹙意即生。然魏盛熠并不理会,只掀开帐门进去,叫厚重帐门把嘈杂人声连同喧嚣风雪都拦在了外头。

帐内阒无人声,若非他隐约可窥见许未焺在榻上睡得平稳,他当下恐怕便能害起疯病来。

与清醒时龇牙咧嘴的模样不同,许未焺的睡相很是平稳,若非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总叫魏盛熠误会他的生死。从前他总正着身子睡,手搭在腹上,入梦即从一团烈火变成了个平宁的圣人。

后来他成了魏盛熠禁脔,不知不觉便养出了个侧身而睡的习惯。

墨发半浇在许未焺面上,拦住了他的唇鼻,将那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呼吸声都给掩住了。

魏盛熠刚从外边进来,身上寸肤皆是冰冰凉凉,只得悬着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撩开遮脸的发,这才轻手轻脚地爬进去躺下。为了叫他好眠,就连被褥也没能掀开。

然而纵使隔着衣被,许未焺还是被那人携来的一身寒气冻得打了个颤,再加上一觉睡到晚,饭也没吃,这般也就醒了。

那魏盛熠正搂着他的腰躺着,见那人微微一动,很快又僵了身子,便把手伸进被褥里替他揉腰,笑道:

“醒了?吃点东西吗?”

许未焺微微摇头,软发沙沙磨着枕,他半梦半醒只习惯性地将被褥向身后展了展,把那人罩进来,又阖了眼睡。魏盛熠尝着甜头,贪婪地把人翻了个身面朝自个儿,笑道:

“天冷,抱着好睡。”

许未焺舌尖顶了顶齿,漏出轻轻一声:

“滚。”

许未焺迷迷糊糊到底没力挣扎,便由着魏盛熠抱,只是那不依不饶地念着这般好睡的魏盛熠一直垂眸凝视着他,好像要辨出他每一道脉络是青还是紫才好。末了双眼发酸发胀,魏盛熠这才揉起眉心眨了眼。

待到许未焺睡饱了,那人还没睡。许未焺一仰颈对上他那对瞳子,也就皱了眉伸手去把他的眼帘给抚下来,又扒拉开他环在自个儿腰间的手坐起身来。

“我去沐浴。”他说,嗓音仍旧有些哑。

魏盛熠不放人,低声道:

“先用饭罢!天凉,朕适才进帐时才吩咐宫人烧水的,只怕这会儿水还没烧烫,莫要因此着了风寒。”魏盛熠略微将身子挪远了些,高声唤道,“来人——把饭菜端进来。”

“没胃口。”许未焺还是摇头,身子虽已由宫人用湿布抹过了一趟,可他还是觉着脏,“我要去沐浴,冷水也罢。”

他喉咙不舒服,胃又难受,这会儿是真不想吃东西,可魏盛熠没打算依着他来,只把他的手拉来亲了亲,道:

“多少吃点儿……焺哥,这般小事,就没必要同朕争了罢?”

帐幕微动,垂头进来几个宫女。她们纤手上托着食案,袖起袖落,桌上便摆开了近十道菜,每一道光是这么瞧着就知定是炊金馔玉。

许未焺将眉拧了拧,只稍稍沉了气,回身问他:“你用膳了么?”

魏盛熠掀起眸子瞧他,笑盈盈:“朕已食矣。”

“我是你府庙里边供的祖宗?只管供着,不管吃不吃?谁能一下子吃得下这般多?你有这些个闲银子,还不如去赈灾!”

“身体康健为上,朕见你近来身子消瘦不少,”魏盛熠专拣乐意听的进耳,这会儿又自顾自地摸上他的腕,握了握他的腕骨,像是自言自语,“再这般瘦下去只怕会伤身。”

“我瘦不瘦干你屁事?!”许未焺把他的手甩开,“你少碰我!”

“莫要闹了。这饭菜做都做了,你若是不吃,朕可就唤宫人进来当着你面把这些东西倒进土里了?”

许未焺攥紧的拳被他自个儿抖着松开,他支在榻上的拳头愈攥愈紧,在某个节点忽地松开,他抬手披了件衣裳,在饭桌前坐下来。

许未焺要拿背对着他,他又不许,只给人俩个选择,要么面朝他,要么给他个侧脸儿。许未焺骂他到底睡不睡,屁事怎么这般多。魏盛熠把脸埋在枕上笑,抬起头来道:

“焺哥,你今儿好像尤其关心朕。”

许未焺不理,魏盛熠便接着问他,是不是每天自己都要这般待他,他才会乐意多同自己像从前那般说几句话。

许未焺说他想太多,做梦,痴心妄想。

魏盛熠遭了骂也还是不死心,只把脸儿撑起来瞧他吃东西。那人吃相说不上有多好看,可他就是喜欢瞧,就是喜欢瞧那人身上有如枯木逢春般不断抽出新芽的勃发生机。

“怎么净挑着素菜吃?”魏盛熠趴着,斜了眸子瞧他,“焺哥,也尝尝边上那道烩肉片吗?这可是千金难求的御制新菜色,光是佐料就用了数十种菜呢!”

许未焺不喜听他念,便用筷子从中挑拣了块瘦点儿的。

那紫檀筷子左右一夹,挑起一块肉片来。上头棕黑的酱料往碗里滴,粘稠得像是血。他本就胃口缺缺,这般乱象又蓦然觉得有些反胃。他试探着抬了眸子瞧魏盛熠,那人儿却是不打算迁就,语气这会儿骤然冷下来。

“吃。”他说。

许未焺垂了眸子,勉强张了嘴,囫囵嚼了几下便把它给咽了下去,连这是什么肉都没尝出来。

魏盛熠见他喉结滚动,确定他把肉咽了才问他这肉可入味么。他不浓不淡地回答说也就一般,肉质有些老,嚼着有些废牙。

魏盛熠闻言却笑起来,道:“怎么能不老呢?”

许未焺警觉地搁了筷,他侧了眸子问:“你什么意思?”

魏盛熠哈哈笑起来,却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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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这盘菜,不能从死物身上割肉,须得在那东西还活着的时候,用削铁成泥的小刀很慢很慢地把肉从它的身子上削下来。每一片肉削下来的时候必须要薄得打卷儿,这是规矩,没削好就再来、再来……这般削肉,手艺再好的师傅也得花上一个时辰。毕竟是活物,捆得再严实,疼得抖起来时也叫人难以下刀,更何况那刀子进出,溢出来的血水也是极难应付的……还要留意不要叫那活物疼得晕死过去,所以得讲究地落刀子,叫那东西愈痛愈清醒……肉瞧着虽有些老,但尝着该挺鲜的罢?”

“鲜个鬼!”许未焺捧起粥来,要洗去喉间余味,“你真真是丧心病狂!怎么折磨人还不够,连畜牲也不放过?!”

“畜牲?”魏盛熠声朗朗,“焺哥这般措辞……恐会伤人心呢!”

他坐起身来,鬈发搭在肩头,像是沼泽边上那拉人沉沦的茎蔓,他笑声不掩,道:

“朕命人……”

“命人?命人什么?到底说不说?”许未焺烦躁地把粥咽了。

“朕命人把这肉从许太尉身上剜下来的时候,太尉他为了不呜咽出声,可把唇都咬得裂出了血呢!”

“……你、说什么?”许未焺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吞天的浪将他拍死在了潮边的石头上。

“好吃吗?焺哥,这可是你爹左臂上的肉。朕知你不喜吃肥肉,特意命人挑了块儿瘦的地方削的。”

许未焺手上捧着的瓷碗“砰”地落了地,脑子嗡嗡作响,他猝然掀了那张桌子,瓷盘粥菜汤全都洒在了那四龙纹栽绒地毯上,饭菜味漫散开来,渐渐盖住了龙涎香。

外头的宫人以为出了事,赶忙探身进来,被魏盛熠一个眼刀给杀了出去。

眼泪疯了一般从许未焺的眼睛里跑出来,他敲打腹部,可胃骤然一缩,他跪在地上仍是死活呕不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在那碎瓷烂菜中摸来一根油乎乎的筷子,直直往嗓子眼捅去。

可他把嗓子捅出了血,到底也没能将胃里的那些东西给呕出来。

他哭起来,把头在地上磕得青紫乃至于艳艳的血顺着鼻尖往下滴,魏盛熠下榻把他扶住了,又抽出块帕子帮他拭血,笑道:

“焺哥,莫要着急,朕还留着太尉的命呢!你别怕,只要你听话,太尉定会保他平安。”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魏盛熠!

许未焺抿着唇,眼里的恨意却烈火似的烫,最后融进了泪水之中,被魏盛熠用舌肉一卷,吞食入腹。

“子食父啊……魏盛熠!这天下还有比我更大逆不道的儿子吗?”许未焺将颤抖得不像样的手搭上他的肩头,指间嵌入他的皮肉当中,“魏盛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你如此待我?我听话,你道我木,我不听话,你又要以我爹的命做要挟!”

许未焺哭喊出声,绝望地将手掐上了他的颈子,可那人不仅不在乎,还颇满足地将他搂近了些,笑道:

“这个么……朕近来听到了些风声,说是你拜托贤王将你带去巽州,然后躲起来,叫朕一辈子也找不着……”他蓄着的一身森然寒气这会儿喷薄而出,他停顿须臾,怜惜地刮了刮许未焺的脸儿,又道,“焺哥,真是对不住!朕分明还不知真假的,却因一时急火攻心,就叫你吃了点教训……”

许未焺近来气色本就差,如今脸色更是煞白,他抖着唇,问:“若是来日你听闻我要与他人同谋,杀了你,你也会削下我的肉来吃吗?”

“焺哥,朕怎么舍得伤你?你当然能杀我,夜夜皆是如此。可你若是想与他人同谋,那不行,你要凭自己,让朕完完全全死在你的刀下………只是朕劝你莫要再动逃跑的心思,若真还有下次,恐怕朕请焺哥你吃的就不是肉片,而该是一碗浓稠肉汤了。”魏盛熠抚着他额上青紫,道,“适才都没吃多少东西,又把身子糟蹋成这样……朕事先已命御膳房给你熬了八珍汤,沐浴完便爽快喝了,补补气血。朕替你抹药。”

“范拂——你进来!

帐外探进一个弓着身子的内宦。

“带许备身下去沐浴更衣罢。”

那内宦拢了袖,道:

“嗻——”

第109章热汤滚

帐外雪粉被风吹得尘似的乱飘,帐内被那一桶桶烧烫的水蒸得雾蒙蒙。

范拂垂着头,拢着袖用木勺舀起水往许未焺背上浇。

许未焺盯着他上下起落的手,道:“这般久了,我倒真没见过公公面上有些别的什么神情。”

范拂将木勺没入水中,手腕灵活一转便舀了满当当一勺上来:“奴到底是奴才,悲喜不形于色是应该的。”

热汤滑过许未焺的肩颈,洗净脏污,却洗不掉那被万岁咬出的几抹海棠红。

范拂瞧着,只将水从一红痕处浇了下去,那地儿的皮破了,被热汤灌下去登时便刺痛起来。许未焺是个心宽的,没在意,只唐突地问:

“公公背后也有人吗?”

范拂闻言却是不慌不忙,他应道:

“回大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奴一个腌臜阉人,除了陛下,又能是谁的人呢?奴至贱,背后无人,头顶才有,一层是义父,再上一层官爷们,最上层是陛下。”

“在这乱世里头人尽昏昏,你倒是清醒。”许未焺软了腿脚,将通身皆没入水中,待到实在闭不住气了,这才将脑袋探出来,他回身将手掐住浴桶边:

“我觉着你面熟。”

范拂觑着眼看他,道:“先皇在位时,奴便在这宫里干事了,大人觉着奴面熟,倒不是奇怪的事。”

许未焺像是不信:“你当真是范栖的儿子?”

范拂还把袖子吊着:“是。”

那热汤中浸了好些补身子的名贵药材,把许未焺的皮肤滋润得滑腻如玉,恐怕山下那些个冻死骨经此水一烫都能再生血肉。在这般冷的雪天里山中沐浴,何其高雅,然这些皆是救命的银子换来的,他泡着这热汤,与淋百姓的热血,其实并无二致。

许未焺想着,神色再稳不住,怒火泄出来,浇在范拂身上。

“你说诳!”

许未焺蓄了些力,将掌往水面狠狠一拍,水花四溅,那范拂却一点儿不避,只默默阖上了眼,任由热汤溅了他一脸。

范拂依旧镇静,面上水抹也不抹,只略微探身关切地问:“奴见这水温恰宜,可是香料药材惹您生厌了?”

驴头不对马嘴。

这不合时宜的关怀没能打动许未焺,他寒声道:

“我从前见过真范拂的,纵然只是匆匆一瞥,却也能笃定他绝不生你这般模样!我早有疑虑,前日得了空,便亲自到范栖宅子里瞧了一趟。我瞧得真切,今儿绕在身侧伺候范栖的那侍从才是范拂!而你,你究竟是何方妖魔?!”

范拂见他回头,把眸子垂了,道:“大人辛苦!不过妖魔么?奴若是妖魔又岂敢见真龙。”

范拂将木勺搁了,略微停顿又道:

“奴本是义父的书童,后来因着义父他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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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需得些心腹照顾,便被他收作了义子。义父他老人家性子有些倔,再加上更疼爱奴的义兄范拂,他要留义兄在身边伺候自个儿,谁也劝不动。可是义兄的名姓已报进了宫里,早就没了收回的机会,奴也是走投无路,这才顶着义兄范拂的名进了宫。”

“你好大的胆子!”许未焺斜眼睨着他。

“大人,奴侍奉过先皇,今儿又侍奉皇上。这般久了,早便从中揣摩出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实不相瞒,在奴眼底伺候皇上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美差事。奴替了范拂身份是救了他,亦是圆了义父他老人家的心愿,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委屈的只有奴……至于奴是谁,倒不是重要的。在这宫里,在陛下身畔,在以后的成千上百个日子里,到奴身死为止,奴都是范拂,且仅能是范拂!瞒天过海绝非易事,欺君罔上更是要砍头的大事……还望大人看破不说破,留我父子仨人一命。”

范拂欲跪,许未焺那通天怒火却是转瞬即逝,他皱紧眉头,道:“够了。”

范拂把头压得很低,恭恭敬敬道:

“多谢大人!”

“……你何必谢我?本就是你救我在先,我不过还你个人情。”许未焺那双杏眼内是消不去的红,眼皮亦是抑不住的酸胀,他索性把眼给阖了,道,“那日我同贤王共谋之事,你在屋外分明听得一清二楚……可那日贤王与我所谈乃为弑君,才不是如何寻觅巽州逃路!你缘何瞒下心上皇,又是因何救我这潦倒臣?”

范拂垂睫听着,这会儿笑起来:“大人说笑了。奴当时于屋外所听确实是您要逃,也确是如实将此事禀报陛下,此外种种,奴,不得而知。”

“不知还是不愿知?我二人欲弑君,你为内宦,放纵俩逆臣乱王苟活,安的是何心思?!”

“大人既问,奴不敢再瞒。缘由有二,一为小情,二为大义。那日您二人见奴,却不杀奴,绕奴一命,是为小情。巽州本就少贤明多贪兽,若再失了那博施济众的贤王,恐怕巽州百姓皆作了饕餮齿下肉,奴不愿见那般景象,望心能安,盼世无苦,是为大义……再者彼时抛出鱼饵的是贤王,大人您不也仍踟蹰于咬不咬那钩子么?奴那会儿自作揣度,猜想您二位不过是受怒火驱使,一时糊涂,并非真欲行此等有悖君臣伦理之事。”

许未焺闻言放声大笑:“我等不欲杀他,又有谁更欲?”

“你呢?你欲害他吗?”那许未焺略微起身,积于锁子骨处的水珠颤着滑下来,滑过他身上漂亮紧致的肌肉,磨着刀疤,抚着龙恩。

那范拂轻轻摇头,只抬手给许未焺身子浇水,还给他递皂角:

“备身,天凉,您还是别赤着臂膀在外头晃太久。若是着了凉,奴可得赏自个儿好几巴掌。”

许未焺接过皂角,却不急着往身子上抹,问:“你可习武吗?”

范拂道:“您大抵是高看奴了。”

许未焺眸色一深,竟是抬手掐住了那白净太监的脖颈,他指间骤然使劲,叫那人喘息不得:

“那我岂非今日便可叫你死在这儿?”

范拂面上五官痛苦地拧起来,可他到底没费劲挣扎,他艰难地笑:“那是……自然,若是大……大人,定……定是不……费吹灰之力。”

许未焺道:“你始终是个祸害,若是你来日以此做把柄,未报血恨的我与贤王,甚至是我许家满门,脑袋都会落地!”

那范拂被许未焺掐着脖子提起来,他的气息混乱不堪,濒死的活物总会费劲心思抓住救命的东西,这是本能,于是他攥住了许未焺的手,掰着,再不似先前那般镇定自若。他的双腿朝下蹬了蹬,触不着地,便只能悬着乱晃。他喉间咕咕噜噜半晌,总算勉勉强强拼凑了些字句,他说:

“近、近墨者未必黑……大、大人,您……您当真要学陛……下……草菅人命吗?”

许未焺瞳孔遽然一缩,他松了手,那范拂从半空跌在地上,细白的颈子上留了很是鲜明的五道指印。他喉咙遭了那般不留情面的挤压,痛痒难耐,可他是宫廷内宦,规矩不能坏,他只能用锦袍捂住了嘴,闷闷地咳上两下。

须臾过后,他把一双眼憋得血红却是不敢再咳,只爬起来,弓了身子,哑声道:

“……奴谢过大人!”

“是我使性掼气,叫你平白受了苦,你当真要谢我吗?”许未焺苦笑三声,“人分贵贱,我这罪魁此刻要是为你抱不平,反而真显得是个洁言污行的混蛋了。”

“您放奴一条生路便值得奴叩首千恩万谢,奴今儿没磕头,倒是奴错了。”

许未焺道:“你不是个坏的。”

那秀气的内宦把头低下去摇了又摇,道:

“奴才就是奴才,皆是为了寻生逃死的贱骨头,哪分好坏善恶呐?彼时奴若同陛下道您与贤王欲弑君,您说他会信您,还是信奴?奴左思右想都不觉着会是奴这阉人。”

“我不知你城府深几许,这般听来却已足够叫我自惭。”

那范拂伸手扶他出来,驾轻就熟地拿来沐巾伺候他擦身子,那双眸子里的血丝淡了,叫他那双秋水瞳又变得清澈起来,他道:

“城府这般东西,奴有,可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可大人您不一样,您生了是锦上添花,不生亦是锻上乘锦绣,天壤悬隔,岂可比较么?”

“胸无城府,在这乱世就是瞎子一个。我瞧不清来路,匍匐于地,早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范拂将炭盆挪近了些,边轻柔地用沐巾吸去许未焺身上未干的水珠,边道:

“奴性子温吞,无牵无挂,早就是认了命,打出生时起就是没有来路的。肚子都填不饱,活过一日算一日,哪还有力气去想那么远的事儿呢?若是费心思索好了却没能活到那一日,岂不是白白耗了光阴吗?这世上,皇上万万岁,富商大贾、高官人臣皆是被众人拥着,将长命百岁挂嘴边,可谁会祝一个太监活久点呢?本就是残缺之人,怎敢妄想当神仙?所以像奴这般阉人待到年纪稍稍大了些,便喜欢在身边养个儿子孙子的,听他们唤一声‘义父’或是‘老祖宗’,好好品品这有来日的滋味……因为生杀予夺在皇上手上,没有,才不乞求……这么一思忖,许备身委实辛苦。”

许未焺接过他手中沐巾兀自擦起来,道:

“从前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遇着什么难事皆是仗着门第、兄弟与烈性子横冲,常摔常输,却也是百无禁忌。然我今儿被卷进这些权争的浊潮中才发觉,我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个没了依靠便举步维艰的朽木枯株!这般瞧起来,我过往那般得意,也不知究竟是在得意些什么。怪不得当年空山总爱找我茬,原来是瞧我太窝囊!”

喉间生血,他咽了咽,又道:“如今我被魏盛熠推搡着往前走,我怨恨他,可没了他,我爹这谋逆乱臣今儿指不定坟头都能长了草,而我,我一样会狼狈,一样会在生死之间挣扎。”

那许未焺喃喃自省,范拂没插嘴,只从衣桁上替他拿了衣裳来。

暗色衣裳是魏盛熠的心头好,他喜欢那衣裳搭在许未焺身上时叫人心惊的深浅两色。许未焺抚着上头暗纹,呆呆愣愣,道:

“虎毒不食子,更何况是子食父……”

许未焺说着便欲扇自己一巴掌,可范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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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挡住了他的面颊,道:

“大人,眼下只怕不能再惹皇上生气。”

许未焺闻言这才垂下了手,仿若失了魂般,他说:“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那范拂帮他着衣,道:“回大人,奴见识浅陋,所言只怕无益,然您发问,奴便只能硬着头皮去回答——人不能总做些叫自个儿来日想起来悔天恨地的事。大人,您扪心自问,您可是当真乐意见陛下死吗……来,大人,您坐这木凳上,奴替您拭发。”

范拂的手搭着细葛布穿梭在他的发间,将那被水粘在一处的墨发搓开,叫那乌发逐渐柔顺蓬松起来,如若绫罗绸缎般泛着光泽。

范拂顿了一顿,又道:

“两头摆,实乃下下策。因为来日您不论是何般结果,您都会觉着疼,大抵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都舍不得。唯有烈士断臂,快些做了决定,然后把这决定藏好了,不要叫任何人知道,您恐怕才有出路。”

许未焺沉默良久,半晌才松了紧抿着的唇,苦笑道:

“可是断臂后便不会再痛了吗?都痛的。来日我瞧见那偌大的伤疤,还是会流泪,还是会悔不当初。我不情愿去选,不是因为我怕疼,是因为我不愿叫自个儿明白,那痛皆是我自个儿造弄。”

许未焺面上梨涡渐渐淡了,他说:

“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不值当你救,我是仇家的枕边人,却对那人动了恻隐之心,纵然他恩将仇报,纵然他杀我友,囚我父,夺我身,我仍旧下不了手。我总觉得他有一日会改会变,他总有一日会变好,哪怕不能变回当年那懵懂的孩子!可是我也明白,我和魏盛熠都在自欺欺人,他扭曲得不成样子,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未焺笑起来,杏眼中皆是苦:“我问你,不过是欲叫你窥我蠢笨,来日别再救我了。”

这帐子的帐门薄,不由宫人拉着会漏风。

二人正谈着,倏然被外头北风甩了一鞭子。范拂将布递给许未焺,迈着小而快的步子去拢帐门,原还想着要将那些玩忽职守的宫人训上一训的,哪知一柄刀却伴着他的脚步声自外头直直刺进来。

他身子连连后倒,眼看就要摔在地上,被许未焺一把扶住了腰。许未焺脚一横踢在柜上,将上头摇摇晃晃的佩剑用脚尖一挑勾了来。他眯缝了眼,道:

“范公公,您到屏风后边去,风声停息前,莫要出来。”

那人不加过问,只提着衣袍,往屏风后头躲。

帐门被北风吹得大敞,随即冲进来三个蒙面的刺客。他们来势汹汹,招招冲着许未焺的命门。

许未焺后仰躲过几招,随即将双足打斜,压低身子自那仨刺客的腹部狠狠踹过去。其中一个死咬着牙,高举大刀要从许未焺头顶劈下。许未焺将头往旁边一侧,逃过一劫,只是那刀声锵锵,绕在他耳畔,惊了他的魂。

许未焺大怒:“王八蛋,恁地找死!”

他挥起长剑,先是毫无顾忌挥剑一通猛冲,逼得那仨人散作三方,而后便冲着边上一人一阵重削重砍,淋漓鲜血喷在帐幕上头,如同蛛网漫散。

那仨人原以为他就是个男宠,不曾想是个有真本事的那。最后二人见局势不妙,正要逃,可那许未焺却倏地移至他二人身后,只见眼前闪了闪,二人颈子被齐齐割开一道骇人的伤口。不出多时,便皆没了气儿。

范拂见状这才从屏风后边踱出来,他谢过许未焺,觑便拉来衣桁上头的披风给人罩上了。

许未焺点点头,掀开帐去,却见外头一片刀光剑影。他蹙紧眉头,朝御帐急急行去。可他大步流星行至帐门处,却忽地慢下了步子。

那帐里烛火熹微,光是站在这儿都能嗅着不轻的腥臭。

死了?

死了吗?

魏盛熠?

他心跳如雷,终于掀了帐进去。

却见那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擦刀,脚边堆着几个刺客的尸身,他见许未焺进来,那双狠戾狼眸爬上几点温度,变作了天上盈盈棠梨月。

魏盛熠笑道:“朕光是听帐前的脚步声,就知道是焺哥来寻朕了。”

许未焺冷汗未止,双唇泛白,喘着。

“怎么急成这个样子?”魏盛熠把手伸过去,“担心了?”

魏盛熠像是也觉着自己的话很是可笑,笑起来,颇有自知之明道:“恐怕焺哥你是见朕分毫未伤,感到痛失良机而遗憾罢?”

魏盛熠勾着他的指尖,把他更拉近了些环住了他的柳腰,又跪在榻上微微仰起了脸儿,附在他的耳边,轻笑道:

“焺哥,你知道吗?适才朕睡得很沉,直到那些个刺客快要挨着榻沿了,才醒过来。朕睁眼时,那些个刺客与朕仅隔了不至一寸。若是你不把这短刀藏在枕下,朕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下来的。”

魏盛熠用袖摆给他抹额上冷汗,笑道:

“后悔吗?百因必有果,焺哥你不该迟迟狠不下心来,又不肯放手的。”

许未焺咬住牙关,终是没说一句话。

杀啊!杀啊!为何、为何就是无人能杀了他?

许未焺终于也被魏盛熠这疯子养成了疯子,当年弘文殿念书的五人,竟是一个都回不去了。

他决计要杀了眼前人,叫他躺进泥土之中再也睁不开眼,叫他在地底下骨肉尽腐烂,叫他、叫他……

“焺哥,怎又哭了?”魏盛熠伸指给他揩泪,“就这般可惜朕没死吗?无妨,来日方长,只要你好好呆在朕身边,不愁没机会。”

怎么能说得这般轻松呢?他可是要杀他啊,为何要这般珍而重之地把那些话收进心底,还把他拥住呢?

许未焺的眼泪一滴滴滚落,把他肩上绸布沾湿一片。

魏盛熠搂住了他,眸光却对着帐外,只把指一挥,帐外人这就跃上了外头那匹紫骝马。

那人儿得令,马鞭一扬正欲纵马疾奔,却闻身后红衣提弓郎高声唤:

“找不着马,二爷,载我一程!”

第110章风雪深

宋诀陵略微一愣,伸手将季徯秩拽上马来。他扶稳了刀,辔绳一松,便向着眼前纵马飞奔的七八刺客追去。

雪松林立,他们窜在林间,激得松摇雪落,衣袂乱飘。地上雪浪翻滚,马蹄如同火球灼过这满地琼芳,叫这山野有如上元不夜那般的热闹。

宋诀陵跑马很有本事,可那为首的刺客亦是个御马的好手,好长时间下来,竟是半分不叫二人挨近。行至一条岔路,只见为首那人将手咬在唇间作哨一吹,两边登时窜出几个刺客阻了他二人的道。

季徯秩取出几根箭捏在手心,问:“可留活口么?”

宋诀稍眯凤目,不咸不淡:“好生麻烦呢!”

季徯秩点了头,也不待人到跟前,只将左边那媚眼一阖,几只重箭便“嗖”地一声离了弦。那箭飞过去,重刀似的,毫不留情地穿破了他们的胸膛,将他们拖下马去钉死在树干之上。

这林间终于生了许多抹艳色。

宋诀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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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夸不骂,只是抬手指了指自个儿的左耳:“侯爷,我这耳朵可快聋了。”

季徯秩点头:“箭太重……这弓到底是个宝贝,我不轻易拿出来使的。”

“绝情呐!”宋诀陵叹一声,“我说人,侯爷却说弓、说箭!”

正行着,忽觉地面震颤,他二人身后倏然窜出十余匹马来。季徯秩将弓拉紧了,猛然回身——却见一群人披着的皆是南衙禁军的甲胄,领头的正是当年助魏盛熠逼宫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方铭。

那方铭身材魁梧,因着常年领兵皮肤被烈日灼成了古铜色,此刻正笑着,露出一口皓齿。他五官是粗笔画就的,没一处细窄松垮,全是绷紧的,有如磐石的硬朗,好似把那些个缱都纨绔失的阳刚之气都聚在了自个儿身上。然他潇洒过了头,任谁瞧来都不像个吃皇粮的正经官儿,更像个浪荡世间的游侠。

季徯秩笑着把弓收进弓囊里头,抱拳道:“方大将军。”

方铭催马疾行,漫不经心地回了个礼后便挪了眼。

季徯秩觉着奇怪,这人不是个生了傲慢心气的,今儿对他这般的爱搭不理,不知是什么个意思。他于是笑起来,问:

“大将军今儿心情可是不甚好呐?”

方铭咂舌笑一声:“非也非也!末将失礼了,还望侯爷莫要怪罪!末将是因瞧见侯爷,想着个同侯爷一般俊逸的故人来,那人儿如今生死未卜,不免觉着有些伤心!”

宋诀陵瞧也不带瞧,冷笑一声,道:

“侯爷生了那么张好脸儿,别人是瞧也瞧不够,怎么到了方大将军这儿,将军却还有闲情想别人?还以为您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呢!”

宋诀陵无缘无故搭上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是在讽刺谁,方铭倒是乐呵着从从容容地把话接过来。

“不是人人皆是好色之徒,总有的更重情重义不是?”方铭摸摸下颌冒出的青茬,朝前边探了探脑袋,忽作惊异状,“啊呀!二爷!原来是您啊!适才末将还以为是什么下贱东西在乱嚷呢!”

“爷什么爷呀?今儿方大将军还恭维我干嘛?我现在回了鼎州,身份地位不比从前,跟方大将军比起来,天上地下的,我今儿恐怕是七爷八爷了,叫什么二爷?”宋诀陵笑一声。

方铭马鞭一挥,催马跑得更近了些:“哎呦!这么看来还是侯爷这爷当的实在!”

季徯秩附和着笑了两声,道:“方将军到底是抬举我了,我这啃老底的,算什么实在?”

宋诀陵也吊儿郎当地笑:“是啊,要说实在,谁能比得过方大将军啊?在这缱都当狗,一当便是好多年,我跑到稷州,后边又去鼎州,今儿回了缱都……嗬!您还在这儿守着窝!”

“不错!乱世嘛,安稳是福气!只是二爷这般口气,难道二爷在鼎州不是当狗?”那方铭含着笑,眸光有如檐下冰棱,直白地刺了过来。

“到底不当缱都朱门狗嘛!”

方铭搔搔头发,道:“哦!我忘了,二爷当的是北疆野狗!”

宋诀陵不吭声,那方铭也就嘻嘻笑笑不说话。剑拔弩张,季徯秩似看客,一个也不帮。马儿踩住寒风,叫那些话语都漫散于山野。

这山算不得多高,只是颇连绵,若是那些个刺客跑进林子里,恐怕再过不久就能叫人再找不着他们的踪迹。

方铭把那些个人的背影盯紧了,只还拿余光瞧周遭的地势。

“这营中可有受伤的大人么?”季徯秩沉默半晌,开口问方铭。

方铭笑得大剌剌,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路,应道:

“回侯爷,有的!帽儿最高的要属许侍郎——那大人今儿可是遭了难,他那般宽肥的腰身,竟被人捅了个对穿!啧啧啧!这刺客头子的手劲实在是惊人!若非您二人都在这儿了,末将都要怀疑是您二人犯事了!”

刑部侍郎许渭无辜遭此横祸,这方铭不装模作样地嚎几声也就罢了,怎么还夸起人刺客的手劲来?

季徯秩轻笑一声:“方大将军当真是爱憎分明。”

方铭昂首挥鞭,仰天笑:

“人长了两只眼睛,可不就是用来辨黑白的?许渭他太招摇,这朝堂上已许久不兴党争,他一个险些被灭门的许家,竟要当出头鸟,玩收买人心的游戏。您说他拢那么多人心干嘛呢?还能干嘛呢?如今这些刺客不知来路,把那许渭捅了,大抵是报应!庙堂里头那些个儒雅大人,个个衣冠楚楚,却怎么比咱们这些个在泥里打滚的武人还脏呢?”

季徯秩持弓笑说:“官场本就是一摊浑水,咱们搅和进去,手上清白人的血都多少沾点儿,说到底都是脏的,谁又真能独善其身?”

“哎呦!末将这蠢才今夜是专门来侯爷这儿找骂吃来了。”

季徯秩晏笑一声:“愤世嫉俗之言,不值一提,全仗大将军海涵。”

这头的笑,那头的亦笑,宋诀陵自然也跟着笑,只是皮笑了肉不笑,他道:

“二位爷还聊吗?若是得了空儿,可否帮小的瞧瞧那些个刺客都往哪里跑了么?小的生了对雀目,夜里瞧着野狗都像人,若是一会儿跟着野狗跑了怎么办?”

“找什么茬呢?从前常夜猎的人儿不是二爷?”季徯秩道。

“哦?侯爷怎么这清楚我夜里德行?我除了夜猎,晚上还做什么呀?”那凤眼中笑意漫出来,他向后靠了靠,被那季徯秩拿弓抵住了不叫他挨着自己。

正巧林间伏着只野犬,见一干人马乱奔,急急吠叫起来。宋诀陵直起身来,高呼一声:“哎哟!方大将军怎么在地上啊?”

“哈……”方铭笑露一口白牙,倒也不同他一般计较,仍旧咧着嘴,“二爷这眼睛好使啊!”

“眼睛不好使,但瞎子耳朵清嘛!总比有的人闭目塞听好……就只有眼珠子分黑白,眼里瞧见的东西,分明是黑的也说白,还以为自己柴立不阿。”

他骂得如此露骨,方铭又怎会听不出来?

“二爷原来也是个懂道理的啊……活命嘛!脏呀臭的,都是放在手上的活,抛不了,没办法!快活点儿,是干活,满腹牢骚,也是干活,怨天怨地,到最后磕头下跪时,不还是得比谁磕得响,谁跪的快?嚼着人给的肥肉,又要骂这肉来路不清白,太清高!我干不来!”

那方铭避过棵雪松又道:“二爷啊,这般话您还是少说,今儿遇上的是我!蠢虫一个,嚼烂了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可明儿您若是碰上了什么小人,他添油加醋几分,可不得叫您锒铛入狱?”

“方大将军这肚量,这眼力见,不当宰相,可惜啊!”宋诀陵道,“这世上,道尽途穷的才这般怨天尤人嘛!”

方铭耸耸肩,道:“命呐,就这么一条,可不能拿来乱耍!这山路末将不熟,听闻二爷旧时常来此山跑马的,您领路,末将跟着!”

宋诀陵点了头。

半晌,那些个刺客不知转了方向还是怎么,竟是忽没了踪影。

雪松密,遮了视野,宋诀陵无所顾忌地往前冲,凤眸猝然一眯,他蓦地将缰绳使了死力扯住。紫章锦高嘶震山,前蹄竟是倏然悬空,呈后仰之势。

季徯秩不由得伸手环住宋诀陵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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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原先放空的愣劲散了。他定睛一瞧,冷汗爬上颈来——身侧竟是忘不见底的悬崖,粉身碎骨就在顷刻之间。

“侯爷抱紧了啊!莫要叫婚八作了丧七。”宋诀陵急急将马头转了,分明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却是稳如神佛,还勾唇一笑,问,“侯爷,我把这绳松了,咱俩一块儿殉情好不好?”

“找错人了罢?我姓季,可不姓俞,咱俩哪来的情。”

“露水情缘怎就不算情呢?”

“听不懂。”季徯秩摇头。

那宋诀陵这头同季徯秩闹着,回身瞧人时凤眸却越过了季徯秩,直盯着后边那从林间窜出来的方铭。宋诀陵是个狗东西,一肚子坏水,不是自己这条舟上的,再怎么能干,命大抵都算不得命。

他有意不去提醒方铭,瞧着那人纵马来,等着瞧好戏,只听一声高呼,林间鸟皆被吓得往天上飞。

“吁——”那方铭喊得又重又急,还赶忙吩咐后边的兵士道,“停!都停了!!!”

宋诀陵瞧着叹口气,道:“唉!命好啊!”

季徯秩诧异地回眸,只见方铭勒马停在了悬崖边上,登时也觉心惊肉跳起来,他睨着宋诀陵:

“二爷……人命在您眼里真真是不值钱啊。”

“怎么会值钱呢?别人家的宝贝看门狗,再怎么能吠能咬,不也就是畜牲一只嘛!”

方铭身下那枣红马将几块拳头大的石头踹下崖去,那石头滚着,竟是等了许久都没听着声。他将辔绳挽紧,一小步一小步地催马退回去,待到马站稳了,他才终于得以大口喘起气来。

方铭抬眸要去确认那二人安危,却见宋诀陵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眸子里带着点戏谑。

他于是笑起来——原来那人儿是故意把他往这儿引。

他太大意了,不该叫那狼崽子领路的。

“看看,跟丢了罢?”宋诀陵收回目光,又演起了满腔怨气的麻烦人儿,“多亏适才侯爷和方大将军大聊特聊!”

“您怎么不夸夸自个儿那和狗打招呼的怪癖好?”

“谁和狗打招呼了?不是方大将军吗?”

方铭拍掉身上的雪,还是笑:“二爷好似不怎么待见末将呢。”

季徯秩道:“虽是常劝人莫要因小忿,坏了大体面,可那人这般羞辱人了,方大将怎么还‘好似’呢?您也忒委婉,这般流氓,好脸色给够了就该收了,还是莫要再给他留得寸进尺的余地。”

宋诀陵也笑,道:“欸!侯爷可别挑拨离间啊!我肯定是常常念着方大将军,才会把狗认成方大将军,把方大将军认成狗啊!”

“一句话里头刀子忒多!”方铭齿如瓠犀,他眯缝着眼择路,叹一声,“面前东西两条道,走错了,便是完完全全地背道而驰,难回头!这可叫人怎么选!”

宋诀陵略微敛了些凤目,直盯着西边瞧。

那方铭笑一声,不等他二人挑,抢先道:“末将如今带了十五六人马,姑且先去西边瞧一瞧,这东边就交给二位了!”

说罢,他招手高呼,领着士卒便朝西边冲去。

那人走后,季徯秩收敛了面上笑意,道:“你分明清楚那刺客之首逃向了东边。”

宋诀陵笑起来:“侯爷,我是夜瞎子啊!那些个贼人跑去了哪儿,侯爷不比我更清楚?您既然这般的清楚,却怎么不说?”

“为了骂人是狗,还要劳烦二爷装瞎子,真是辛苦。”季徯秩环着他的腰,“我这不是怕又耽搁了二爷的好事儿吗?不久前犯了错,才被您训,这会儿怎么着也得长长记性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什么时候怕过我?”

“怕啊——怎么不怕?”季徯秩蹙起眉来,两汪秋水荡,“我怕死了!”

“你这样才叫我怕,好端端一个美人,这般的野,弓拉得把我的耳朵都给震聋了!”

“这会儿不野,日后可怎么办?我可是要当付姐姐的乖夫君的。”季徯秩眨着眼,有些无辜。

“能干出同我野合之事,那确实够野的……不过侯爷吃了鼎州烈酒,尝着缱都细茶还有味么?您说您要装乖,可您当真能在那人面前装一辈子?依我所见,您身上的野性可不轻呐!”

“为了搏意中人一笑,当然得痛改前非啊!”

“这叫‘非’?敢情侯爷同我那些个春花秋月皆是‘非’”

“二爷不是挺明白的嘛!”

“累不累,况溟?”

“累?”

“我问你要装一辈子,压抑本性一辈子,你累不累?”

“唉!大抵是我爱人的法子和您的不同,我若爱人,定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费尽心思留下人来。”

“这算个屁的‘爱’?这是逼着自己戴假面,讨人欢喜!”

季徯秩喉结滚了滚:“二爷,同您在一块儿,我更累!没情分撑着,却硬要逼着自个儿陪您演虚情假意,不甘下风嘛!不过那是以前了,现在我愈发的懒了,也就不乐意陪您玩了。”

那季徯秩略微思索,又道:“二爷,是我乐意要在付姐姐面前演,我不累的,我就是这么爱人的。”

宋诀陵的如同被刻在嘴角,许久都保持在那么个不高不低的位置,很是体面:“不懂。不然侯爷也爱下我呗?让我感受感受。”

“又开玩笑了罢?二爷尝着了,若是嘲弄我,叫我伤心可怎么办。”

“侯爷不给我尝,怎么就知道了?”

这场玩笑话是以季徯秩的一句“人就一颗真心,哦,是我就这么一颗真心,是决计不能献给二爷摔来玩”收尾的。

宋诀陵唇角的笑有点抖,被北风那么一刮,带上丝凄凉。

雪停了,浓云被烈烈北风吹开,露出苍穹之上的一轮圆月。银色的月光披在二人身上,季徯秩瞧着宋诀陵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松了适才环在那人腰间的手。

宋诀陵蓦然笑起来,叫他抽回一半的手颤了颤,心虚似的。他硬着头皮收手,那浮在皮肉的震颤,在后来宋诀陵往他指尖的一握中颤到了他的心尖。

“紫章锦性子烈,侯爷是真想摔个狗啃雪。”

“也不能这般说,我就是觉着两个有妇之夫这般有些不成体统。”季徯秩抽手,“再说也不是人人都如同二爷那般这般喜爱狗的,狗狗狗,见什么都是狗。”

“啊,原来我一直以来想的都是侯爷啊。”

“北疆养狼怎么不磨牙的呢?这般乱咬人也行的吗?”

宋诀陵点头道:“是啊,是我咬侯爷咬的还不够狠,还不够多吗?一定要留道疤在侯爷的后颈,侯爷才能把我放在心头,是吗?”

“高了,后颈那是挂链子的地方,怎么能叫心头?”季徯秩笑笑,“不过留疤可万万使不得,叫我娘子瞧着了,终归是不大好的。”

宋诀陵扬了扬鞭子:“哎呦——这夜黑风高的,真是个偷欢的好时候。”

“闲的。”季徯秩笑,“陛下让您追人,您倒好,满脑子偷人。不过二爷身边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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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人,这般龌龊事就不要拉我这良家子下水了罢?”

“侯爷是良家子,跟我是坏胚有甚么干系?那怎么才能抱着良家子呢?怎么?难不成侯爷也跟楼里那些姐儿一般,怪我给不了名分吗?”

“什么狗屁歪理……”季徯秩低念一声,道,“是啊!我堂堂稷州侯爷怎能给人当妾呢?不过二爷要是乐意,我也不是不能纳您做侯府一房美妾。”

宋诀陵不吭声,甩着辔绳催马。

“怎么?生气了?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二爷好……”

季徯秩把身子伏上前去瞧他脸色,哪知那人面上虽无怒意,却也是难得一见的正色,眸子里头若隐若现的笑意更叫人胆寒。

“……气量。”

季徯秩怕狗急了咬人,不敢再逗他,只把话说完了,就把脑袋缩了回去,宋诀陵这时却回道:

“北疆人有妻无妾,侯爷虽说是不稀罕,可我若是本就无意给呢?”

“这般的吝啬,那可就怪不得我了!我俩都不乐意给名分,掰了实属情有可原……”

“你和我掰,你和她好!”宋诀陵高声道。

“唉!今儿二爷也开不得玩笑了!”

宋诀陵道:“你一辈子都在和我说笑。”

季徯秩笑:“要找杆秤来称称重量,评评理吗?”

“我们之间的事,哪是一杆秤能承受的?”

“是罢?我们俩比肩而立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这玩笑开到现在,愈来愈重,咱俩都识趣点儿,适可而止罢!”

无人回应,群山亦无声,原是皆叫雪淹了去,唯有紫章锦奔腾于苍翠之间,马嘶声惊了山间鸟雀。

宋诀陵那挺拔的脊背被天上滟滟金拢着,如山如松。

北疆那平坦大漠怎么养出了他这么个高耸的东西呢?季徯秩盯着他宽阔的背,思忖着,只默默往后挪了挪,叫二人中间又隔了几段寒风。

“我是鬼吗?用得着离那么远?”

“我是鬼。”季徯秩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

他们循着林子里的浅淡马蹄印追赶而去,不出多时便再度追上了那些个刺客。

那群刺客对这片林子不熟悉,眼下正悠悠寻路,听着那如雷马蹄声,登时慌不择路,四散飞跑起来。然为首的那刺客本事尤其大,驾马还有功夫回身挥剑遮挡飞矢。

可他一人本事通天又顶什么用呢?只听一阵又一阵闷响,那人身后的刺客尽数伏地。

那为首的眉一蹙,只将剑归鞘,夹紧马腹,从弓囊中抽出把重弓来。他拉弓向后,只是用弓虽很是娴熟,勉强射出的一箭却不知怎么偏到了个儿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地儿。

“那小子怎么回事儿?手这般的生疏么?”

宋诀陵微眯凤目,并不回答。

季徯秩用腿夹了马肚,把身子向后仰好拉弓。那山路颠簸,宋诀陵便抬脚把他的给勾住了。

“你那箭太重,留点情面,别把人给射死了,叫我没得聊。”

季徯秩嘴角一勾,道:“谁说我要射人?”

只听耳畔“噔”地一声闷响,那箭飞出去射死了那为首的身下马。这本事极大的刺客跌在雪冰里,浑身有如散架一般发疼。

“我把那人的半只胳膊射穿如何?”

紫骝马上二人不管那刺客此刻是如何痛苦,还有商有量。

“别罢,射腿啊!叫他半年走不得路才好。”那宋诀陵忽地咬牙切齿起来。

那人摔在被马血染红的雪地里,再痛也知没有时间供他犹豫,他急急取弓回身,却见那箭已离弦,叫他再躲不得了。他于是阖眼待宰,可过了许久却依旧未尝着半分苦楚,他这才睁了眼了,原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支长箭将那只重箭撞离了道,两支箭落在他身边的沃雪上喀嚓嚓地响。

他抬眸去寻恩公,那远处一匹白马上坐着个冷郎君——正是近来得宠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徐云承。

那双漆黑眸子抑制不住地晃动起来。

夜深,这空寂山野阒静无声,四人怔怔对峙,那跌在雪上的人率先回过神来,他垂头哈哈大笑,自暴自弃地揭了面上布。

“……王八羔子。”宋诀陵骂一声便催马上前去,只将马鞭折作两折,赏了他两鞭子,声色凛冽: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嗯?燕绥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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